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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聪颖,却不算计,信仰一切真挚的感情。 然而这样的人,在雒阳城里是不可能存在长久的。 我要写的女主,不是她如何聪明算计征服朝野,也不是她如何天真烂漫感化世界。 是一种挣扎的过程。 每一个人,在面对那样暗潮汹涌的地方,都必须经历的挣扎。 曾用名《直须看尽雒阳花》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肇,邓骘,邓绥。 ┃ 配角:耿峣,青釉,窦瑰,窦宪,刘庆,西绒 ┃ 其它: ===============================================   ☆、序章   序。   建初七年八月。雒阳城。   还未至卯时,天仅是微亮,街道上却依旧有不少行人商贩走动。也有些许马车驶过。雒阳城无论何时都不曾寂静。   不久前,皇储之位易主,废太子刘庆年方四岁,而新的一国之储年方三岁,单名肇。废太子刘庆之母因犯下忤逆之罪自杀于内宫,也牵连到了当时的太子刘庆,其太子之位才被废去。而新任太子刘肇,虽非长子,却为嫡子,乃当今窦皇后所生。   雒阳城中,风云突变,也不过是转瞬之间。   一辆马车正在道路上缓缓行驶,马车前垂着三层薄帘,一层珠帘。四角皆挂有湖绿色流苏,随着风轻轻飘扬。四马拉一车,原本可以更快得多,可此马车就是这般缓慢,行势倒是极为平稳。   帘子内坐着两名女子和一名男子。坐在马车中间的女子一位打衣着素净,只用一根白玉簪子将头发挽起,可她面容姣好,眉目如画。一双静谧的眼眸中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如同未有波澜的湖面一般幽深。她的肚子隆起,已经身怀六甲了。   坐在她旁边的男子正是窦皇后之弟窦甯,穿着也未见华丽,可一身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且眉目里有难掩的贵气。他微微侧目,左手覆上她的右手,说道:“这一番离开,我们,便再不回这雒阳城了,可好?”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眼中迸射出的却似是长久黑夜后的第一缕曙光。   如同水墨泼洒的远山云翳一般气质出尘的男子,眉目间是难得一见的温润。   中间那女子只是点点头,倒是一旁似是侍女的少女忽的说道:“侯爷,为何……云岚还是不解,如今窦家形势大好,四皇子也成了太子,可您却……”   “阿云,你不甘吗?”女子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侍女:“放弃掉这些,你会不甘吗?”   侍女看了看女子,郑重摇了摇头,一字一句说道:“小姐去哪,云岚便跟到哪儿。”   “如今天下既定,四皇子也成了太子殿下。窦家,已经是这天下除了帝家刘氏以外,最尊贵的家族,不再有变数。而我们,也终于可以过上想要的日子。”他嘴角微微扬起。倏然,他头微微一侧,辨认后说道:“有人。”   果然,一小会儿听见马蹄急急,口中还不断喊着:“四哥……四哥!”马车停了下来,从后面追来的不过是一个年方十一的少年。   他追上了,忽然跳下马来,二话不说行了一个大礼,虽是极力忍着,眼眶却红了:“四哥决心既下,我自是不会挽留。只是南筝呢,你们,难道真的要丢下南筝一人在雒阳不管不顾吗?”   少年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一咬牙:“四嫂如今怀的是骨肉,难道,南筝就不是你们的亲生骨肉吗?”   仿佛是说到了痛处,女子的眼泪倏然就落了下来。   见状,窦甯眉头微微蹙起,也是叹道:“南筝的性子,像他伯伯。她虽才七岁,可自幼也是和她大伯亲,如今我们要走,也是她执意要留下的。我们,不想强迫她。”   “筝儿……”女子一声叫唤,却半晌没说出话来,良久才道:“罢了,她亦有她自己的人生,为人父母,到底也不能够决定她的一生。”   “那,”少年似是有些急,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延缓他们离开的理由,苦思冥想了一阵后,一个跺脚:“四嫂现在还身子不便呢,为何不等小侄儿出生后再行离开?”   女子抚了抚自己的隆起的腹部,窦甯也终于面色缓和。肚子里即将到来的小生命,是他们现在最大的希冀了。   “不了,”窦甯面色淡远,似是在构想着什么:“我希望这个孩子,从出生起,一直到他老去,死去,都不会和雒阳城有任何关系。若他为男儿,我会教他习武,念书,作画。若她为女儿,夫人会教她吹笛,弹琴,歌赋……”   “雒阳城表面繁华似锦,可底下东西盘根错节。”窦甯的眼眸陡然变得幽深如潭水,但当目光转向她的肚子时,变得缓和如春日:“所以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   少年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隐藏在袖子里,此刻,无奈的缓缓松开。   “一定要走吗,那,孩子的名字呢……南筝的名字是大哥起的,这个孩子的名字……”少年忽然说讷讷道。   “已经想好了。”窦甯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五弟啊,如果说有什么需要你做的,那就是照顾好南筝。这也是我和你四嫂最大的,唯一的牵挂了。”   “嗯。那,如果是男孩,名字是什么?”窦瑰想起曾听别人说起过大哥为南筝取名的趣事,原本紧绷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笑意。   窦甯偏过身子来,看向身后的雒阳城,薄唇微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窦瑰似有所悟,良久,再问道:“若为女孩呢?”   这一次,窦甯看向了那旁边眉目如画的女子,窦瑰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三嫂,却见她向前一步,握住了窦甯的手,淡然说道:“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两人对望一眼,相视而笑。恍若在雒阳城中经历过的所有争斗,猜忌,起伏,荣辱变更,都不再重要。   窦瑰垂目,行了个虚礼说道:“既是如此,四哥……你便走吧。”   他点点头,扶起女子再次回到了马车上。窦甯上马车前顿了一顿,望了一眼窦瑰,最终还是入了马车。不远处就是城南门,那马车速度不快,可是却丝毫没有迟疑,不久便越过那南门而去。   窦瑰站在原地,牵着他的马,良久都未曾离开,只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视野。   窦瑰的眼眶又红了,可他想起四哥说过,男儿不轻泪,于是他拼命地忍住。只是此生此世,怕是再也见不到四哥了。   想要从此远离纷争,生命里里只剩下彼此深爱的人。   想要从此不再触摸沾满鲜血的荣耀,不再踩踏着别人的尸骨前行。   最重要的是——   腹中的孩子,我们新的希望,一定要给这个孩子,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从此,雒阳城中,再无窦甯。      ☆、第一章。初入雒阳   永元四年正月。雒阳城。   流光易逝,一转眼,已是十年。   雒阳城中依旧昼夜灯火,即便现在是夜晚,依旧亮如昼日,甚至看不到星光。如今真实寒冷的时节,雒阳城中看似最普通的行人都穿着匈奴商人那儿及其贵重的雪狼长裘,更有甚者帽子正是世间罕见的紫貂皮毛制成。   店铺门口的牌匾大多都是金雕,那些布帛香粉店里都熏着上好的熏香。   富丽堂皇的装饰,烟柳画桥的韵味,竟然能够在这样一座帝都交融于一处。   地上的青石板路整齐得让马车几乎没有颠簸,倒不似来路上崎岖坑洼。   路上还可以看见各种摊贩,摆着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断吆喝着。细看之下便觉得并非汉家人,轮廓突出,可能是南匈奴商人,不过从眼睛看,又兴许是鄯善人。   一匹马拉着一辆小马车正朝着前行驶。马车内坐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马车看起来有些旧,十分不起眼。   再过不到十日即是上元佳节了,因此路上的商贩忽然多出好多。灯饰也更为热闹。   轻轻呵出一口气,瞬间变成了白色的雾气。妇人将改在女孩身上的毛毯拉上了些,柔声嘱咐道:“这雒阳城一到正月里极冷,仔细别感染了风寒。”   由于不像这雒阳城中的商贾们一样富贵,女孩并没有那样贵重的貂裘御寒,只有一件娘亲留给她的白色大氅,有些长了,把帽子部分一搭盖到头上大半张脸就看不到了,可云姑姑却执意要她穿上盖好,还拿出毯子又在她身上盖上一层。   于是,从上到下唔得严严实实,只能见着女孩的下巴和嘴了。   “马上就是上元节了,所以才有这么多人吗?”女孩忽然开口道,想要侧过脸去看看云姑姑,却发现被大氅的帽儿遮住了。   “这里是帝都雒阳,不是在扶风平陵了,小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这么多人的。”云姑姑温和地解释道。   道路两旁的屋檐下都挂着各色的漂亮灯笼,点着盏盏烛火。在些许路旁边还架起了一簇一簇不熄的篝火。   从上空俯瞰,大路如江河横纵交错,小路如枝叶弯曲相覆,现在雒阳城如同一只浴火的凤凰,华美而壮观得令人目不暇接。   那一辆小小的马车,在雒阳城中行驶如同一粟之于沧海,毫不起眼。   此时的她,还以为自己只是这座繁华如梦的帝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殊不知时间的河流缓缓流动,她早已无法回头。   山海楼的门外熙熙攘攘,此楼有六层之高。山海楼是有名的酒楼,也是很多商贾们谈商会友的地方,还有很多官宦子弟于此尽自逍遥,酒肉人生。   下三楼都是敞开的,整齐地摆放着桌子与软榻,每一桌的下面都放着一个精雕细琢的镀银暖炉,桌榻上放着一套茶杯和插着几支当日采摘的红梅的细长瓷质瓶子。   上三楼却是一间一间的,称之雅阁。不同于下面,雅阁内有上等屏风和熏香,室内栽种有上等红梅白梅,窗外风景也是独好,安静雅致,还有可供招遣的艺妓,不过,上三楼的价格和下三楼的价格也是天差地别。   门外的人有相约同进的,也有散伙告别的,还有几个小二在门口接送着客人。楼里面的人大多都微醺,侃侃而谈。   一辆质朴的马车停在了上海楼的门口,站在门外招呼的店小二看到了,却只是一眼就望别处。忽然小二眼前一亮,笑脸相迎道:“哟,这不是宋二爷吗?来来,上等雅阁是不是,给您留着呐!这边请——”   马车上一个妇人先走了下来,接着,她伸出手到帘子旁,一双如雪的小手伸出帘子,搭在她的大手上,另一只手拨开帘子,走出了马车,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是皇宫吗……”女孩用手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讷讷道。   “别乱说话,这只是一个酒楼,你不是说饿了吗,下来吧。”云姑姑扯了扯她的手。示意她下来。女孩一跳,下了马车。   一个小二终于发现了她们,走上前来客气地问道:“客官可是要用菜?呃,里面请。”   说话间,还在不断地打量她们两人的衣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面色和善,只是穿着的料子未见好,一个穿着白色大氅的十来岁的女孩,被大氅帽儿挡着只看得到半张脸。   乍一看两人,也就女娃子身上这件白狐大氅值几个钱。   归荑走了进来,里面的烛火光极亮,晃得她一瞬间几乎真不开眼。不过,里面倒是暖和多了。   她们找了个三楼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几道稍显普通的小菜。归荑不断地开始研究底下这个镀银的小暖炉,一脸惊叹。   “若是冷,你就抱着吧,待会还有半盏茶时间的路呢。”云姑姑倒了杯水,抿了一口说道。   “哦。”归荑点了点头,忽然说道:“刚刚一瞬间,我以为到了皇宫呢……”   “又说胡话!”云姑姑敛起眉毛打断了她,看着她吐了吐舌头,她面色稍平和,说道:“小姐,如今是在雒阳城中。你既叫我一声姑姑,就听你云姑姑一声劝,别乱说话。即便是在没人的地方,也不能,记着了吗?”   “嗯,记着了。”归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能像在扶风平陵那样乱来了,要谨言慎行。”云姑姑为了加强语气,又补充了一句。听得归荑连连点头,急忙表示自己的认可之意。   归荑看了看周围的人,个个锦帽貂裘,打扮得富丽堂皇。又瞧了瞧自己,撇了撇嘴。   忽然,她听见了一些吵闹之声,像是从楼上传来的。不一会儿,就瞧见一个抱着五弦琴的女子几乎是踉跄着从楼上下来,脸上还挂着泪痕。接着就是一个浑厚的男声,还在怒骂着:“这娘们,大爷是给你脸,一百铢买你一晚你都不要,别给脸不要脸!”   “对……对不起,这是山海楼的规矩,卖……卖艺不卖身的,大爷……”女子抽噎着,有些惊惧地抱紧了手中的五弦琴。   “呸!什么规矩,爷说的就是规矩!”身形剽悍的男人几步走下楼来,看来是喝多了酒,店小二却还在一旁劝着:“爷,大爷……这……您想要快活,可以去路口的风烟苑啊大爷,那儿姑娘比咱山海楼的漂亮多了,大爷……也别扫了您的兴致,不是吗……”   “滚一边去给爷!”大汉一只脚踩在木榻上,强硬地一只手抓住她的下巴,说:“你到底是陪大爷一晚不陪?”   “诶,大爷,大爷……”店小二有些怕,可还是不断地向前劝阻着。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度,咬着牙又沉声说道:“惹了我的后果,你担不起,小娘们。”   归荑与云姑姑对视了一眼,眼中顿时变得鄙夷而愤怒。但云姑姑的手忽然覆上了她的手,要她不要轻举妄动。   “这人有点眼熟……咝——是谁来着,”归荑旁边这一桌的人忽然一拍大腿,说道:“想起来了,不是阴氏的表亲吗!呀,这下不得了……”   “阴氏表亲?”那人旁边的人也惊讶地附和道:“我看看,好像是的,去年上巳节好像见过他一次,脾气不大好啊。”   “阴氏是什么?”归荑小声地问道云姑姑。云姑姑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东汉开年的第一位皇后就是姓阴。如今的朝堂上,阴氏也占有一席之地,是名门之族。说宽一些,放在现在,我们当今的陛下皇后人选,阴氏家族里嫡系的女儿,都仍然是很有可能的。”   “什么?!”归荑吐了吐舌头。那眼前这位还不有可能是表国舅?怪不得姑姑教她谨言慎行,这雒阳城中到处是皇亲国戚啊。   那位大汉听见了周围的窃窃私语,更是昂起了头,说道:“哼,阴家的嫡长女阴慎柔可都要乖乖的叫我一声表兄!你敢和我叫板……”   啪嗒——   忽然一声重重的放碗的声音打断了他讲话,他怒瞪着眼慢慢侧目,看向了一旁的少年。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窦归荑看他只能看到侧脸,这人头顶素罗束发,剑眉星目,长得倒有几分书生气,只是整个人的气质冷漠疏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归荑眨巴了一下眼睛,拉拉云姑姑的袖子,说道:“这雒阳城里的人难道也都如此……俊俏……”   不管表情再怎么漠然,这位少年的皮相,倒是……倒是丝毫不可挑剔的啊。   “阴氏表亲是吗。”那少年的声音很轻,但是因为此时楼内十分安静,他的声音倒也格外清楚,如同潺潺溪涧一般,归荑觉得这人的嗓音很好听,但是,也渗着一股凉意:“你也不看看,这山海楼,是你能闹的地方?”   “不就一个破酒楼吗,皇宫老子就进过……”那人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阵不小的喧哗。      ☆、第二章。偶遇风云   “不就一个破酒楼吗,皇宫老子就进过……”那人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阵不小的喧哗。   少年依旧坐姿不改,喝了一口酒,说道:“破酒楼……呵,即便是阴家的人来了,也要给这酒楼几分薄面,何况——”他轻轻嗤笑了一声,可言语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是你这等货色。”   归荑有些听不明白了,只是觉得这情况越来越复杂。看云姑姑的样子,是有些想走的感觉,只是碍于现在两人都离楼梯近,又不好走。她拉了拉云姑姑的袖子:“这酒楼是不是有什么来头?”   云姑姑点了点头:“这酒楼背后的东家,靠山是邓氏。这邓氏即便是在雒阳城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家族,可不比阴氏差。”   “怎么雒阳城中那么多有权有势的人?我都快搞混了……”归荑颔首,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说道:“那我叔伯们的姓氏是什么?也是很有名望的家族吗?”   云姑姑忽然沉默了,她看了看归荑许久,最后只是说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桌上的红梅开得十分鲜艳,与女孩身上的雪白一片相互映衬,倒也十分雅致。   那大汉脸上的神色难看极了。他忽然一拍桌子,几步跨到少年面前,几欲挥拳,最后一拳打在少年的桌子上,震得酒都洒出几滴,说道:“你又是谁?没见过你啊,无名小卒吧……哼,别说你,就算是邓家的人来了又怎么样,老子一样不怕!”   “是吗?”少年忽然站了起来,走出了两步。   这时候,才看到少年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年纪看起来是十二三岁,稍长归荑一些。   这女孩的穿戴可就不一般的,额前悬着的那一块深碧色饰玉乃是鄯善王不久前进贡的藜山青璧,传说是块千年古玉。她的发髻两端都插着精美无比的花钿,后面还插着一支柔软素白的鹄绒钗。除去披在外面的纯黑貂氅,里面穿的是蚕绒绫罗,金丝线绣着华美的纹饰。   大汉不由得愣上了一愣,他看清了女孩的面容,在仔细地辨认着。良久,他吞了吞唾沫,一下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见……见过郡主……”   郡主?归荑疑惑地看向云姑姑,可这一次,云姑姑也向她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道这是谁,毕竟离开了雒阳城这么多年了。   可是,她却并没有马上要他起来,而是侧过头来,用余光看着他,面色倒是不严厉,给人温和的感觉:“你刚刚不是说,不怕吗?”   “小……小的……”他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宁德郡主……”归荑听到有人喊着这位郡主的封号,不由得转过头去,只见那人先是一脸错愕,后来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姓邓名绥,呵,这位郡主是邓家的宗室嫡女呢……”   “天子脚下,也要如此胡来吗?”邓绥站了起来,说道:“不学礼,无以立。这样的道理,从未听过么?”   “不……不什么礼,呃,听过,听过……”大汉咬了咬牙,有些吞吞吐吐地说。   “虽说自古尊卑有别,但这人理纲常不可坏,入人之境,非礼勿言。你虽说同阴家沾亲带故,可说到表,那便是一表三千里,只可算戚,何以言亲?”她理了理袖口,站起了身来,走到他的面前,他依旧不敢抬头。邓绥没有多说什么,也看不出十分生气的样子,她说:“即使如此,今夜起山海楼三日内来客的用度,便由你担了吧。”   “啊?”大汉先是惊了一下,后才说的哦啊:“是,是……小的明白了。”   连云姑姑都看得有些发愣,良久才说道:“这位邓家的小姐,可真是了不得啊。看起来还未及笄的模样,年纪这样小,竟然……”   她看向了归荑,恰巧归荑也在看她,她以为归荑也要感叹惊讶,却不料她犹豫了一下,咂巴了一下嘴,说:“呃,云姑姑,既然都这样的,我们……再点几个菜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声音太大了,刚刚旁边那个冷漠的少年都往这边侧目了一瞬。   -   不久后,归荑看到桌子上那么多菜,其中有很多菜的价格贵的令人咋舌,顿时有些可惜起来:“早知道都不点这么多了。不过,这里的拿手菜真好吃啊。如果不是今天那位郡主开口,恐怕我一辈子都吃不到这么贵的菜呢!”   说道拿手菜云蒸千鱼肚,不免让云姑姑想起刚刚那道菜刚刚上来的时候,这丫头只试了一筷子,马上回过头对小二说:“这个好吃,再来两盘!”   周围人都有些震惊地看向她们两个。   这样风卷残云的气势,莫不是大漠里逃荒来的蛮夷丫头?   菜多得已经在桌子上放不下了,归荑端了几盘放到地上。   那位郡主大人已经走了,倒是那个冷漠的少年还在那里喝酒。   那大汉怒气冲冲地瞪着归荑,归荑恍若未知。良久,察觉到她可能还打算点那道云蒸千鱼肚,他终于走到她面前说:“小姑娘,你给我收敛点!”   云姑姑抓住了她夹菜的手,忙说道:“是,是。”   “哼!”他粗气一喘,归荑撇了撇嘴,看是吃得差不多了,忽然对那位大汉说:“切,不学礼,无以立。我看你是竹下木多竿,口底本少粱!”   一旁的少年眼眸转了一瞬,倏然扬起了嘴角,不过这丝笑意转瞬即逝。   大汉显然还没明白过来,但过了一会就听见了有人在轻笑,知道不是什么好话,顿时火冒三丈。   可碍于刚刚郡主的话,又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她旁边的云姑姑惊出了汗,可她却拿定了这个大汉经过刚才那位宁德郡主一吓,绝对是不敢在这山海楼内出乱子了。   少年半端着酒杯细细饮酒,视线却默不作声地定在了云姑姑腰间陈旧的玉佩上。   那玉佩是上好和田古玉雕成,万千祥云的图腾精美无比。   玉佩中央刻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字。   少年眼中精光一闪。   -   马车内,云姑姑看着昏昏欲睡归荑。她虽然还小,可是眉目间像极了她的母亲,鬓角,鼻尖和下巴却有些像她的父亲。她伸出手,理了理归荑的额顶的碎发。   归荑有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睛,现在睡着了,看不到眼睛,倒像是文静了许多。归荑的父亲文韬武略,而她娘亲的笛声在当年的雒阳城中是翘楚。她虽是小小年纪,到底还是念了很多书,吹得一曲好笛。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她听见有人轻轻地说:“到了。”   但云姑姑却半天都不动了。她忽然有些犹豫,她应该知道,走这一步下去,她旁边孩子这一生的命运,都将改变。这孩子父母的心愿,曾经是那么强烈,说过一生一世不在入雒阳,可如今……   脑中又闪过些画面,云姑姑猛地用力摇头,只望着怀中的归荑,心底又是一声叹息。   马车上的帘子忽然被掀开,一阵光晃着眼,一看是府门外挂的一排灯笼。   “原来是睡着了。”来人的声音压低了在轻笑。云姑姑一抬头才发现掀起帘子的是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他二话不说走了进来,没等云姑姑做出反应,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熟睡的女孩。长长的大氅顺着女孩的脚悬在空中,他步子极缓慢,下马车的时候也很轻缓。   女孩依然在熟睡。   在明亮的光照下,他打量着怀中女孩的脸。一旁的小厮喊了声:“侯爷……”他转过头去示意噤声,要他们牵了马去喂。   云姑姑看了看牌匾,拉住了一个想要去喂马的小厮,问道:“为何不是去窦宪窦大人的府上,而是到了五侯爷府上?”   “这位姑姑有所不知,窦将军领旨出征去了,不过算算日子快要回来了。如今乐得清闲的就数我们侯爷,听说你们要来,就吩咐了接到府上住。”小厮说完,点头致礼转身离开了。   “长得更像娘亲啊。”看了半晌,他才若有所思地说道。   “侯爷万安。”云姑姑赶忙去想要把归荑接过来,他却说:“没关系。这就是四哥和四嫂的孩子吧,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呢。”      ☆、第三章。窦五侯爷   “侯爷万安。”云姑姑赶忙去想要把归荑接过来,他却说:“没关系。这就是四哥和四嫂的孩子吧,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呢。”   “嗯。”云姑姑点点头,良久才说道:“南筝小姐呢,南筝小姐在这儿吗?我想要见见她。离开之后,侯爷和夫人最惦记的就是南筝小姐,夫人每次过团圆节的时候,都要掉眼泪。算算时候,南筝小姐今年虚岁十八了吧。我听说了,都要成亲了。”   “只听说这个吗?你没听说,她成了右副将吗?”窦瑰忽然问道。云姑姑震惊地摇摇头,重复道:“右……副将?”   “是啊,可惜这个南筝没生成男儿身,不然肯定和大哥一样英勇。她十四岁第一次上战场,那时候就建下了不起的军功。她和大哥真的很像啊。”窦瑰感慨一般地说道。   这一感慨,把归荑给感慨醒了。窦瑰赶忙把她放下来,归荑站立稳当了,就跑到云姑姑那边去了。她抓着云姑姑的袖子,盯着窦瑰看了许久。   她眼前这个人,身形颀长,一袭青衣,面目与父亲有几分相似,但十分年轻,也就弱冠之年的样子。归荑在扶风平陵的时候常常听人家说谁谁长得俊俏,她从未认可过,可光光今日,她便见到了两个她真觉得极其俊俏的人。   一个是今日酒楼里遇见的那个少年,冷冽而沉默。还有一个就是她眼前的这个人,笑得灿烂。   “那是你五叔啊。”云姑姑推了推归荑:“还不问安,教过你的啊。”   她似乎特别惊讶,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才说:“云姑姑,你不是说我爹排名第四吗?怎么第五个这么年轻?”   “说话没大没小!”云姑姑似乎一下子吓到了,赶紧打断了她,说道:“你五叔和你父亲年纪相差了十九岁,所以今年年方二十一,很奇怪吗?”   窦归荑看到云姑姑一脸严肃的样子,马上连连摇头:“不奇怪不奇怪。”然后跑到窦瑰面前,双膝跪地,双手交叠磕了个头,行了大礼,说道:“五叔万安。”   “什么‘五叔万安’?!”云姑姑又好气又好笑:“是‘侯爷万安’。”   窦归荑“哦”了一句,站起身来,还欲再来一次,却被窦瑰一手扶起,她只看见她这五叔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这性子倒和你姐姐天差地别。”   “姐姐?”归荑愣了愣,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说道:“你说的是堂姐南筝吧。”   “她不是你堂姐,她只是名义上是你大伯的女儿。实际上,她是你的同父同母的亲姐姐。”窦瑰一字一句地说道,窦归荑无比惊讶,他说:“放心,很快就可以见到了。你这一次来雒阳,不也是为了参加她的成亲之礼吗?”   “嗯,云姑姑是这么和我说的。她说要我来参加堂姐的结亲之礼。”她顿了一顿,嘻嘻一笑道,“不知堂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   转眼便是上元佳节。   街上行人众多,大都是徒步而行。无数灯笼挂在街道两旁,更是有数不尽的挂着灯笼的摊贩。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五颜六色的灯笼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即便是附近河流中也有七彩的荷花灯,河流中的船只上也挂着漂亮的灯笼。   书上有许多彩带,上面写满了祝愿。   如梦一般的地方。繁华如锦的雒阳啊。   过去归荑从没有想过自己回来到这样一个地方,美不胜收。她年纪小,个子不够高,在人群中总是要踮起脚尖才能够看到旁边的灯笼,要不然努力地钻到前边去。   倒是可怜了一直跟着她的侍女寻秋,要和她一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这些灯笼怎么会这么亮啊,真漂亮。”归荑走到一个摊贩前,摸着灯笼忍不住说道。   寻秋解释说:“能在雒阳城中出现的,当然是漂亮的灯笼,上好的灯笼一个可以卖到几百铢呢!那都是由致密轻薄且透光的布料制成,并且灯笼的样式也是十分漂亮的。还有些是题画灯笼,那这种灯笼的价值就没有上限了,依靠灯笼上的画来决定。”   归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边走着一边左顾右盼。   忽然,拥挤之下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几步踉跄朝旁边跌去,敲好撞到了本在查看灯笼的人。   她和那人都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她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接着就听到了几不可闻的□□。寻秋大惊,赶紧过来扶起归荑,急急忙忙地问有没有摔到哪里。事实上,云姑姑怕她冷着,已经穿得如同粽子一般,摔也摔不疼的。   倒是那个人,好像还是被她压着摔下去的。   旁边一干人也是大惊,赶忙就来扶摔倒在地的少年,其中一个人冲着归荑大声呵斥道:“放肆!你竟敢推……推我们家公子!”   “你见过推人把自己也摔了的么?”归荑忍不住争辩道,少年站了起来,但好像伤到了胳膊,不断地揉着左手。   看他年纪不过十四五岁,逛花灯会周围都围着这么多人,想来也是出自名门。他一袭玄色长衫,年纪不大,比周围人都矮些,可却已经比归荑高出一个头有余。   他眉目清秀无比,,周围人还想说什么,他却一挥手制止,倒是向归荑抱拳行礼:“方才在下多有冒犯,望小姑娘海涵。”   归荑原本打算道歉的,不料这少年倒是先行一礼。   这少年举止投足间都一派温润之气,说话也慢条斯理。归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说道:“没……没事……是我不对,我送个灯笼给你可好?”   也不等他回应,她看到他刚刚看的那个淡青色灯笼被一撞撞到地上了,就拾了起来,幸好没脏。她问商贩:“这个多少钱?”   “小姑娘,这个是字谜灯笼,不给卖的,猜中字谜就送人。”买灯笼的大叔乐呵呵地说道。   闻言,寻秋倒是向前了两步,诚恳地对着老板说:“老板,一百铢,就卖给我们吧,这是我家小姐赔罪的用的。”   “看看别的灯笼可不可以啊,这个五百铢也不卖的。这是习俗啊,每个摊子上都会把最漂亮精致的灯笼做成字谜灯笼,只有猜中字谜的才可以带走。”大叔态度不改,说完摆弄着其他的灯笼去了。   “那个,老板……”寻秋还想说什么,却被归荑一把拦住,归荑看向老板,扬起下巴问道:“灯谜是什么?”   “上面不是写着吗?”大叔指了指那个淡青色灯笼。如今,那个灯笼正在少年手上。少年闻言,又看了看手中灯笼底下悬着的布带,一字一字地念出声来,声音温润如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知为何,归荑看着这个少年,忽然生出了奇怪的感觉。她看着他细微的表情,忽然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品性很好很好的人。   她接过少年递来的灯笼,看着上面的灯谜,想了许久,却没有想出。她有些不甘心,倒是那个少年,对那大叔说道:“有笔么?”   借来了笔,他在灯笼下布帛的背面写上一个字。这个字左边为水,右边为伊。归荑自认读书万卷,却着实没有见过这个字。如果她知道有这么个字,那这个字谜就太简单了。   老板接过一看,点了点头,将灯笼递给了少年:“涉猎不少啊,小公子。”少年拿着灯笼,点头致礼说道:“过誉,只是恰巧认得这个字罢了。”   归荑有些许尴尬,本来是说要送他的,结果到头来还是人家自己猜到了谜底。她脑中忽然过了些想法,于是对买灯笼的大叔说:“这字谜不过考人认字之生僻罢了。我回你一个字谜,你若猜出便作罢,若未猜出,就送我一个和他一样的灯笼可好?”她指了指最顶上那个,颜色不同,这个是淡蓝色的,但是样式是一样的。   大叔好像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想想自己出灯谜无数,好像还真很少猜灯谜。于是兴致盎然地对归荑说:“谜面是何,小姑娘你且说来。”   “呵,听好了:但逢伊人去,空回来者心。”归荑扬起了嘴角,两个谜面同样以“伊人”为说法,前者出自《诗经》,后者听上去倒像是怨妇歌。   老板细细想了想,试探性的问道:“可是蜂字?”   归荑笑意更深,摇了摇头。   老板又细想了一阵,问道:“侣?与‘友’同义的那个‘侣’可是谜底?”   归荑还是摇摇头。   良久,大叔叹口气摇摇头他踮起脚把那个灯笼拿了下来,递给了归荑,说道:“罢了,小姑娘,送你吧……诶诶,别走,告诉我谜底是什么。”   归荑正欲开口,却听见旁边的少年淡淡地说道:“君。一国之君的君。”      ☆、第四章。丝缕代得椽笔木   良久,大叔叹口气摇摇头他踮起脚把那个灯笼拿了下来,递给了归荑,说道:“罢了,小姑娘,送你吧……诶诶,别走,告诉我谜底是什么。”   归荑正欲开口,却听见旁边的少年淡淡地说道:“君。一国之君的君。”   归荑惊讶地看向旁边的少年。   大叔心中又把谜面过了一遍,才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果真!”   寻秋接过归荑手中的灯笼,少年身后的人也把他手中的灯笼拿去。归荑一边走一边说:“还是没有送你灯笼,不然我们一起逛吧。你找到好看的灯笼同我说,我这次一定猜出来。”她观察着,他似乎是想要婉拒的样子,于是赶紧补充一句:“别担心,我猜灯谜很厉害的!”   少年沉思之下,终于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便与姑娘同道吧。”   “你叫什么?”归荑一边走一边问道,旁边的人似乎想要打断她的提问,却被少年阻止了,他说:“我姓刘。”   走了一小段距离,归荑远远地就看见一盏精美的荷花灯挂在高处,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中间是球状,里面点着灯芯。她拽了拽他的袖子:“刘公子啊,你看那个好不好?”   他点点头,想了想说道:“那个荷花灯吧,很美,只是肯定很难猜。”   走上前去,才发现不是猜谜了,是接诗句。接上诗句者便可以拿走荷花灯。果然是盏漂亮的荷花灯,周围很多人围着在接诗句呢。可换来的都是制灯者连连的摇头。   归荑看了看诗的上部分。   落花疏兮秋晚,新竹青兮春临。   年旧去兮水逝,岁其暮兮草枯。   感觉,好像没有那么难啊。归荑仔细听了周围人接的诗句,都觉得还不错,为什么不通过呢。   难道在等着旷世奇句?那她为什么不出个旷世奇诗作引呢?   她想了许久,觉得这首诗里面应该有端倪。否则不会这么多人对了都对不上。刘公子也早就说了,这么美的荷花灯,应该是很难猜的才对。   她的心中打好了腹稿,正欲一试,脱口而出:“朝露曦兮……”   刘公子却一下阻止了她,她正疑惑着,听见了刘公子压低声音,说:“一般的诗对不上的,这是一首‘回文诗’。”   “‘回文诗’?何谓‘回文诗’?”归荑觉得很耳熟,顺口问道。她想了想,终于想起爹曾经说过,回文诗是一种文体,是一种既可正念亦可反念的诗句。归荑一惊,看向做灯笼的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真是见多识广。   刘公子正欲解释,便听到她一声“我知道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的光,眼前的女孩年纪虽然小,但是却看得出见识与文采都非同一般。   归荑在心里把诗句反念了一遍——临春兮青竹新,晚秋兮疏花落。枯草兮暮其岁,逝水兮去旧年。   “还真是!”她不由得惊叹,若不是刘公子提点,就她刚刚心中想的那首诗定然是过不了的。于是她重新苦想起来,这一次显然比上一次难度大得多。   刘公子正眼打量了一阵子眼前的小姑娘后,才堪堪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对面的诗句,凝神一瞬便打好了腹稿,却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等待。他用余光瞥着女孩的侧脸,心中竟然不可避免地对她将要对出的句子生出几分好奇。   他发现她有一双极其富有灵气的眼睛,那眼睛里似是蕴藏了漫天的星子,璀璨而美丽。   于她这个年龄而言,能够如此聪慧已是难能可贵了。   制灯笼的姑娘理了理鬓发,正想着这是不是太难了,这个荷花灯今年难道是无人领走吗?她依旧微笑,可眼中却渐渐有了失望之色。   忽然,她看见一个稚气的小姑娘站了出来,一身明黄色的长裙,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她问道:“小姑娘你也要接诗吗?”   她见到那个小姑娘眼中有灵动的光,仿佛是隔着淡淡云翳的明月一般让人忍不住细看。小姑娘点了点头,说道:“霭雾生兮月隐,朝暄见兮日升。歌如梦兮年少,忆久来兮将终。”   少年嘴角扬起了一抹如日光般暄暖的笑意,眼神中却透着仿佛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的光芒。   然而制灯人姑娘显然没有这样镇静,如获至宝一般奔下台子来握住了女孩的手。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把与归荑交握的手高高举起,说道:“这盏荷花灯,是这个小姑娘的了。”   众人哗然一片。归荑抬头与少年对视一眼,忽然两个人都笑了。   归荑手中的灯扑闪扑闪地亮着光,映衬着她的脸格外天真烂漫。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她有些面善,但又说不出。   他们约好一起去放荷花灯。却在小河边上又见着一个卖灯笼的人。不在人山人海的街市卖,却跑到有些偏远的小河边,这个卖灯笼的人有些奇怪。   而且,归荑发现,他只卖一种灯笼,素白素白的灯笼。   他说,这是题画灯笼,使用上好的轻薄布料制成,极好上笔。布质优良,是他这个灯笼唯一的特点。他有那么多灯笼,却只有一个灯谜。他说,谁猜中了,想拿多少个就拿多少个。   归荑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而她旁边的刘公子一向淡然,却像是对他产生了些许兴趣,他问道:“谜面是什么?”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公子,说道:“必定是及其富贵人家的少爷吧,罢了,谜底是两个字,谜面是两首诗。”   那人递过一张素白的布条,和灯笼是同样的布料。看着布条上的字,发现这布果真是极易上笔。用来题画再适合不过。   而刘公子在看到这个布条上的字的时候,却意外地抖了抖手,眼中有震惊的光。他又看了看题诗人,声音忽然威严起来:“你好大的胆子!”   公子身后的人一惊,赶紧接过字条来看,也是十分震撼。   字条上写着:丝缕代得椽笔木,一往志兮士无路。   照常意不难联想,丝缕即为靠裙带关系上位之人,椽笔木自是有才之人,该句分明是愤世之言,直言批判现如今朝堂之上尽是靠裙带关系的人占据要职,而真正才德之辈却难有出头之日。   “放肆……简直放肆!”公子身后的人更是按捺不住,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立时说道:“来人,押下,将他给我押下!”   那人还在不断挣扎道:“原来是位官家少爷。放开我,放开我!我无罪,尔等何以抓我?!”   而那位自称刘姓少年眼眸却逐渐深邃,久久不发一语。   而现如今的朝堂,太后窦氏的人执掌兵权,几乎将整个大汉的兵马攥在手中,而阴,邓,耿等大家之族又几乎分割了其余政权,的确,如今的大汉朝堂,竟像是几大氏族的家政。而非天下能者为国效忠之所。   少年的拳头藏在袖中,不知觉地紧紧攥起。   俊秀宛如天人的脸庞却毫无异样,年纪尚轻身形却挺拔如松,在黑夜的河岸边静静伫立,明明是温润和气的眉眼,却透着如夜风般冰冷的气息。   丝缕代得椽笔木。   好一个丝缕代得椽笔木!!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小纰漏,修改一下…… 还望多多收藏,评论!   ☆、第五章。谜底,缘心   归荑拿着字条还在研究着,陡然“啊!”地一句惊到了所有人。   归荑忽然很开心地说道:“我猜出来了!谜底我猜出来了,这些灯笼真的可以全部拿走吗?”   那人也停止了挣扎,押送的人也停下脚步。   刘公子也在沉思中仿佛惊醒一般看向她。   只见女孩望着那出灯谜的人说道:“缘心。谜底可是‘缘心’二字?”   众人惊讶了,他们几乎忘记了,这是一个字谜。那位公子不禁也垂目思索,眼睛陡然抬起,当真是“缘心”二字。   他有些错愕,很明显,当拿到这张布条的时候,他与那个小姑娘,思考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他忍不住再将眼眸转向身边的小姑娘。一开始,只不过是看着她性格开朗,怕拒绝她的跟随会引来纠葛才答应和她同路。可如今一看,这个女孩衣着华丽应当是望族子弟,可她却拥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所看见的东西,和他的不一样。   女孩此时,笑靥如花。   “丝屡代得椽笔木,便将椽’字去木加丝成‘缘’字,而‘志’者去士正是‘心’字。所以,谜底是缘心二字,我说得可对?”归荑自顾地解释道,走到了他面前,刚刚想得太投入才发现他被架着,遂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这是做什么,你们要抢灯笼吗?”   “正是此解。”那出灯谜的人说道。那几个人放开了他,他理了理衣冠,说道:“人活于世,总有许多曾经无比执着却得不到的东西,有时候,是本人的问题,有时候,”   话说一半,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刘公子,继续道:“——是世道问题。愤世嫉俗无法改变现况,那边只好缘心随意,自顾逍遥一生罢!不义而富且贵,呵,于我如浮云。”   “这些灯笼是不是可以拿……”女孩话说到一半,却被更加尖锐的声音打断。   “诡辩……诡辩。你这分明就是藐视朝堂。快给我拿下!”刘公子身后的那个人依旧汹汹,也不管打断了归荑说话。   刘公子抬起手示意他们停下。他们便以为公子还有什么要审问,故不做声,却恶狠狠地盯着那出灯谜的人。谁知,这刘公子走近两步,看了一眼归荑,说道:“那么,现在这些灯笼,那位小姑娘应该可以全部拿走了吧。”   “啊?公子,这……”那人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出灯谜的人点了点头。   女孩跑到灯笼那边去,翻看着这些灯笼。招着手要寻秋过来,把这些灯笼拿好,转身打算离开。   她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不早了,已是亥时,把荷花灯放好后,公子也快回去吧。”说罢,便要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忽然扬起声音问道。   她离开的脚步未顿,摆了摆手高声回答道:“归荑,我叫作归荑。”   声音如同山谷里潺潺的溪流,少年眼底多了几分柔光。   -   回到府邸,发现云姑姑在门外等她。   她赶紧走过去,云姑姑见到了她才终于松了口气,说道:“小姐啊,这是跑哪去了,可知我打发了多少人去找你么?”   “我今日在街上遇见了一位刘公子,所以……”归荑一边说一边任寻秋摆布。寻秋帮着归荑解开脖子上的暖领,取下,解开纽扣,脱去最外面的一层绒布帛,然后拿好旁人递过来的金丝手炉,放到归荑手中。   “刘?”云姑姑敏感地回答道:“可没得罪人家吧?八成是哪个王府里的小世子呢!”   这么一来,顿时觉得身体灵活多了,原先跟扎粽子一样,怪难受。抱着暖炉,也不觉得有什么冷。   世子?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是一听这名头便觉得是了不得的人物。归荑没有多问,只是觉得这雒阳不愧是皇城啊,一出门随便都能遇上个了不得的人物。这要是在扶风平陵,那府衙家的表亲都是横行乡里,不可一世的霸道模样。   “快走,今夜怕是要问晚些睡。你二伯回来了,再过几日便要带着你去见你皇姑母。宗亲关系只怕你一点儿也不知,礼数也不周全,所以,待会你要听我仔细说,记牢了。”云姑姑也没听她说完,拉着她一边走一边嘱咐道。   归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就跟着向前走,却见前方一人急匆匆地赶来说:“二小姐,云姑姑。”   那人急急奔来行了一礼后,慌忙拉着云姑姑的手说道:“云姑姑不知,此刻二小姐怕是不便去见将军大人了,将军大人正在偏殿发火呢。”   “将军不是刚刚回来吗,什么事情如此生气?”云姑姑惊讶地问道。   那奴婢左顾右盼了一下,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二小姐和云姑姑也不是外人,这事迟早也是要知道的。我们五侯爷自两年前就喜欢上了一名女子,非她不娶。可是侯爷是何等尊贵的人,他的婚事原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为了这事侯爷没少同将军闹僵,这不,将军刚回来……”   “嫁娶之事你情我愿,还有什么不可以,你说的什么将军大人为何要阻拦呢?”归荑皱着眉头奇怪地问道若有所思地说:“我阿爹阿娘说了,两情相悦便无畏世俗,无论什么,都不是阻碍。”   云姑姑瞥了眼归荑,良久叹了口气,说:“你还小,懂什么两情相悦。大人的事情少插嘴。对了,刚刚你口中那位‘将军大人’就是你的二伯,既是亲人,便也可称一声‘侯爷’,放尊敬了说,便叫一句‘将军’即可。”   “如今二侯爷已经归来,不知三侯爷窦景何时归来?”云姑姑朝着那个奴婢询问道。   “顶多三五日吧,马上就是南筝小姐的婚期了,三侯爷半年前前往邺城交接护城兵马,此番南筝小姐从边关回来恰巧要路经邺城,大抵是要一块儿回来。”那奴婢一脸喜庆的笑意,仿佛是自己要出嫁了一般欢喜。   云姑姑面色忽然变了变,她踌躇了一下,垂眸黯然问道:“南筝小姐,果真……上战场了?同男儿一样?”   “南筝小姐可比战场上普通的将士厉害多了!”说到了窦南筝,那奴婢好似骄傲到不行,眉飞色舞地说道;“南筝小姐十四岁那一年便随着窦宪大将军上战场,奴婢可还记得清楚呢,那一战我朝大败匈奴狗贼,一月下来令其铩羽而归数百里,上缴降书派来的使臣足足带了好几车的金银珍宝,还允诺割让七座城池……”   “可是这些,那里是我们大将军和南筝小姐放在眼里的东西。当时就立刻遣送使者回国,半年后后岂止是七座城池,匈奴延边壁疆土都以归我大汉□□!我们大将军说,南筝小姐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可惜南筝小姐生作女儿,若为男儿,定当……”那奴婢说起窦南筝,瞬间的崇敬之情犹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你说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姐姐和二伯吗?”   窦归荑的声音不确定地响起。她总觉得这个奴婢讲得太过于夸张,就和扶风平陵茶馆里说相声的先生一样,让她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从小被爹娘养在扶风平陵,过的就是最为普通的寻常生活,她连扶风平陵太守大人家姬妾生的小姐都不敢得罪,如今到了雒阳见到那样多身世显赫的人已经让她倍感紧张。   初来雒阳,其繁华盛荣已经让她目不暇接,而这个奴婢说的话更像是夸张得没边。   “我的二伯是举世无双的大将军,我的姐姐是威仪风光的副将,我的五叔是京都雒阳的侯爷……云姑姑,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归荑拉了拉云姑姑的袖子,仰着头开心地说道。   “等我将来回去扶风平陵,讲给东山还有阿承哥他们听,他们绝对不会相信的!”归荑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情景,乐不可支地捧着腰躬下身来。   归荑又摸了摸串在自己脖子上的一颗颗拇指大的珠子,笑吟吟地数:“一,二,三……这么多珍珠,我要回去带给阿爹看。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大的珍珠!”   那不是珍珠,那是东珠,千金难求一颗的南海东珠。   云姑姑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笑容璀璨的女孩,深知这个孩子来到雒阳城的意义。   即便这个孩子现在对自己所面对的一切丝毫不知,纯白得如同素锦白帛一般。但是这两年,甚至说自从十年前四侯爷避世以来,窦家人一直在寻找她。   看着女孩纯真的笑脸,十年前血雨腥风如同一场梦境一般闪过云岫的脑海,让她的心狠狠一颤!   她忽然冲过来紧紧地抱住了窦归荑,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她叹息一般在她耳边说道:“小姐啊,扶风平陵,我们怕是回不去了。但是没关系,”她松开她,摸着她的脸庞,温柔而刚毅地说:   “在雒阳城中,无论发生什么,云姑姑一定会保护你。”      ☆、第六章。宁德,康睿   帝都雒阳。   皇宫内。   深冬时分些许树木叶儿稀疏,颇有几分颓败之意,而西晔门外一大片的梅林却显得特外有情调,素白的梅花绽放在细微的雪末儿中,在寒风中傲然挺立。   少年站在雪中,身后仅有一名奴才撑伞侍候。他身着玄色金纹龙袍,外头披着的紫貂大氅还是十几年前先帝冬猎的时候获得的,紫貂颇具灵性,狡猾而动作疾速。由此先帝的骑术箭术之精湛可见一斑。只可惜先帝早逝,少年的父皇死去那一年,他仅有八岁。   八岁即位,原本的皇后窦氏以太后的身份临朝。   少年伸出手,细碎的雪落在手上别的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只觉得生生寒意侵来。   “阴家那位小姐,皇儿不喜欢她吗?”少年听到身后婢女行礼的声音:“太后娘娘万安。”   他回过身拜了一礼,微微扬起嘴角说道:“阴家小姐?前两天来陪读的那位?很是活泼呢,儿臣并没有不喜欢。”   “她叫阴慎柔,是阴氏宗家的二小姐,乃阴夫人所生的嫡女。她的祖母可是光烈皇后阴丽华。”太后年纪不算大,但一双眼睛沉静老练,如同悬崖为巢的老鹰一样锐利,同时又有意无意地收敛着光芒,透着温柔的气息。   太后的发髻上蒙上了些许雪花,远远一看竟像是白发一般沧桑。   “儿臣还是觉得,南筝表姐要好些。”少年微微扬起一摸微笑,太后眼中顿时蒙上了惋惜的光芒。   她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帮皇帝理了理肩膀上的雪花,说道:“哀家本是有意要你南筝表姐当皇后,可惜你那表姐就是匹野马,竟然拿着显赫的军功来邀婚,便是哀家也奈何不了她啊。”   “南筝表姐是我大汉朝的功臣,即便是不当皇后,也会名垂青史。”少年的笑容温润如玉,眼神示意身后的奴才将伞挪到太后娘娘头顶。   “上战场这种事原就不该是女孩子干的。耍刀弄枪的就该交给你那些舅父和表兄们,南筝本来可是我们窦家宗室里唯一的女儿啊……”太后莫不感慨地说道。   “如今南筝表姐嫁给耿家那位镇西副将,也是个好归宿。”他朝着太后行了一礼,示意奴才继续为太后打伞,说道:“母后,夫子还有授课,儿臣先行告退。”   “我的好皇儿,功课用功才能担起君王大任。”太后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等你南筝表姐完婚后,哀家再给你引荐一个人。按辈分算,她也算是你的表妹。”   他的步子顿了一顿,回过身来应了一声“是”后,方才不急不缓地踱步离开。   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又有奴才为他打起了伞,看起来是他的心腹,他还没开口就敢先压低声音说话:“陛下,奴才冒昧,听到了您与太后娘娘的对谈。可是,窦宪大人只有南筝一女,窦景大人膝下两个都是儿子,窦笃大人也唯有一位独子,而窦瑰大人至今未成婚。窦家的女儿,不是只有窦南筝一人么?怎么陛下除了那位骁勇善战的表姐,还多出位表妹来了……”   “大抵不是宗家的女儿吧。既然并非宗家的女儿,若是当上皇后不免落人口实,母后八成是要朕纳个贵人或婕妤吧。”陛下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   “太后原本是想那位表小姐当皇后的,奈何那窦小姐当真是女中豪杰,不肯嫁天子也就罢了,还要强去公主的夫婿……也是一奇人哉!”   “郑众,你若讲话再这样毫无分寸,被别人听去了朕可不会花心思保你。”他乜了那内侍一眼,那内侍立刻赔笑道:“皇上说笑了,这不是没旁人吗?”   金安殿内。   关夫子在案前端坐,即为授业先生。侧方还有一位旁坐女子,看服饰竟然也是位有官职的人。   左边第二排的女孩向正前方的关夫子行了一礼说“关夫子万安“后,又向侧方的那名女子行了一礼,说道:“班大家万安。”   原来这就是雒阳名声显着的才女班昭,常被众生后辈尊称一声“班大家”。   那名为班昭的女子生得一副极美的柳叶眉,眉下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样貌竟然也是十分出众的。她抿了口茶水,望向那刚刚向自己施礼的女孩,问:“你是邓家的小姐?我问你,你是如何知道我乃班昭呢?”   “金安殿是为皇帝陛下授课之所,规矩自然是人人皆知。主案上座为授业先生,侧案上座为旁考先生。素来旁考先生都是观察学生学习状况,为授业先生所讲内容作添词作补,所以才学至少是与授业先生相当。本朝女官本就不多,关夫子乃先帝陛下的启蒙夫子,能与他才学相当的女子,放眼朝堂,便也只有班大家了。”女孩说得条理清晰,班昭眉毛轻挑,微微一笑。   “你就是邓绥?宁德郡主?”右边第一排的女孩忽然站了起来,仿佛是很惊讶地问道:“你也来当陛下的陪读?”   邓绥打量了一下那个语气傲慢的女孩,不卑不亢地说:“是。”   “你前两天是不是在山海楼把我表哥数落了一通?”她急急地走下位子来,说道:“你们邓家有什么了不起,竟然敢这么对我们阴氏的表亲!”   “你是阴家的小姐?”邓绥看着她,默默地估算了一下年龄,细想了一瞬说:“你是阴慎柔?”   “正是本小姐!”阴慎柔斜着眼睛一边在邓绥身边踱着步子一边说:“怎么,听说骂我表哥的时候不是很神气吗?怎么一见了我就跟开败了的花儿一样?”   “那件事□□出有因,我可以晚些同郡主解释。现在是先生授业的时间,烦请先回座位……”邓绥伸出手以手掌指着阴慎柔的位子,语气徐然。   “你娘亲也是阴家的人吧,说来我父亲同她可还是亲叔侄呢,照辈分我可大你一轮,你还得乖乖喊我一声表姑。怎么到如今还反了不成?”阴慎柔的声音拔尖了质问道。   “既是如此,阴小姐更该拿出应有的气度,以免不辱没了这等尊贵的身份才是。”邓绥微微一低头,客气而疏离的笑容让阴慎柔不好再尖锐地回应。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班昭眼眸淡淡地瞥过阴慎柔和邓绥两人。   如今朝堂之上,除去已有婚配的窦南筝,阴王府的嫡次女康睿郡主阴慎柔,邓王府的嫡长女邓绥,一位虚岁十四,一位虚岁十三,是最有可能成为未来大汉皇后的人。   两位郡主家世都是显赫无比。   阴慎柔的父亲乃朝廷重臣,阴氏一族在刑部吏部更是人才辈出,个个长袖善舞,而这位康睿郡主的祖母大人更是大有来头,正是本朝开国皇后阴丽华,怕是生来血统高贵才养成了这般骄纵傲然的性子。   邓绥的母亲也是姓阴,倒也算是阴慎柔的远亲。而她的祖父乃大汉开国大臣邓禹,曾力顶大汉半壁江山。初看之下,倒是品性温婉,颇有分寸。   一堂讲课下来后,走出金安殿百米开外后,关夫子打量着班昭的脸色,执须感慨道:“看来,班大家对邓家那位小姐更为看好。”   “关夫子说笑了,□□立后这等大事,岂是你我能存什么想法的?”话虽是这么说,她的脸上却有几分笃定的神色。   “是老夫唐突了。不过,当初太后娘娘一心要立窦家那位小姐为后的时候,班大家可是附议了尚书大人的上奏,一心劝谏啊。”关夫子如释重负地说道:“老夫又何尝不是呢,幸而最终那位窦小姐,还是许配给了耿家公子。”   “女人本就该待字闺中,温婉贤淑进退有礼才是公侯小姐应有的品性,窦家那位小姐,本官从一开始,便觉得她不适合当皇后。”班昭用余光瞟着周围,声音依旧不自觉地放低。   “在理,在理。况且如今窦家横霸庙堂,重兵在握,若再多出一位皇后……这天下,可不是要易姓了?!”他压着嗓子,仿佛是把多年不敢讲的话终归说了出来,说完还狠狠地一拂长袖,莫不愤慨。   “最近似乎特别多的公侯小姐想要入宫当伴读,这存的什么心思你我都清楚,怕是有得折腾了。皇帝陛下也到了适龄,的确该立一位皇后了。”班昭理了理鬓发,手拂过其中鲜少的几根白丝,忽然说道:“日子过得也真快,看着新一拨佳人如画,便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阴氏,邓氏,耿氏,马氏,都是举足轻重的氏族。老夫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无论陛下同太后娘娘想立谁都好,老夫都不蹚这浑水。反正,如今的窦家,是没法再出一个皇后了。”关夫子颔首感慨,语气竟是无比的轻松:   “怪只怪,窦家宗族中没多生个女儿啊,太后娘娘的如意算盘,怕是从此要空了。呵。   -   深冬的皇宫内,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要将一切掩埋,在皇宫的另一个角落,一袭如墨玄色龙纹的少年缓缓地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指尖,瞬间融化。   内监郑众将大氅披上少年的双肩,少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语气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你说,这场雪,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臣下惶恐。”郑众弓下腰,望了望天空。   “都已经下了十年了。雒阳城,真冷呢。”少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说话的时候不免呵出白气,隐约间让人更加捉摸不清他的神色。   “陛下冷的话还是入殿吧,里面已经备着炉子了。”郑众神色愈加恭敬,语气却不经意地也沉重了几分。      ☆、第七章。国喜天成   窦府红绸高高挂起,整条街砖瓦下都挂着喜庆的红灯笼。自丑时起,鞭炮声几乎在雒阳城的每一个角落陆续响起。   帝都雒阳城中几乎无人不知,今日是窦家唯一宗家嫡女,即窦宪独女窦南筝同耿氏二公子成亲之礼。   城中的商贩几乎主动在店口添挂了红绸带和红灯笼,附和着当今朝堂上顶顶显赫的两大氏族的联姻。   那样大的迎亲排场,即便是在皇亲贵、胄富甲商人遍地云集的雒阳,也是鲜少可见的。许多孩子早早地起来往街上聚着彩布条儿喊着“国喜天成,国喜天成”。   这是古老的民俗,七岁以下的孩童在显赫家族逢喜事逢人就给予祝福的话,在时候便可以去府上讨到可观的奖励。   山海楼内,在一个难得僻静的隔间中,少年与邓绥临窗而坐。   少年一袭墨蓝长衫,将较穿着厚厚西域锦帛还披着赤狐大氅的邓绥,穿得也过于单薄了。   窦宪的府邸在雒阳城的东面,在靠近皇宫的地方,而耿府在南面。然而在坐落在西面偏北的山海楼附近,都已经是这样令人眼花缭乱的盛况了,帝都的另一边,还不知是如何雍容繁华。   “今日国庆大喜,山海楼吃喝均减总价的三成,客官只需付一百三一铢即可。”屏风外小二讨喜的声音响起,即刻就听到了客人惊喜的呼声回应:“是吗,太好了。”   “哼。”少年眼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之意,嘴角微微勾起地看着邓绥:“你倒是会巴结。”   “这个命令可不是我下的哦,是山海楼的掌柜自居作出的判断。如今窦家是大汉朝的半壁天,雒阳城中大小商贩谁不想巴结呢?不过是顺势应时罢了。”她悄无声息地端起茶,插在发上的步摇上的璎珞反射过一瞬刺目的白光。   “虽说窦家与耿家结合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十分令人头疼。但比起让那位窦小姐成为皇后,这已经算是可喜的局面了吧。”女孩正襟危坐,望着底下小孩扬起的彩色绸带,仿佛有些出神。   “是呢。没有了窦南筝,窦家便再没有宗家的女孩可以坐上皇后的位子,太后娘娘的再怎么威风八面,也是后继无人。想必像我们一样松了一口气偷偷乐着的人,大有人在啊。”少年压低了声音,将目光移至女孩的身上,上下打量着她。   “看我做什么。”女孩目光依旧望着楼下,淡然道。   “窦家无力于后位,那么雒阳城可要开始有争端了。阴,耿,马,邓,究竟皇后会出在哪一家族呢?或者说,你也是颇具胜算的官小姐之一呢,宁德郡主?”   邓绥终于将视线收回,如同翡翠般悠远温润的双眸看向了少年,说道:“我已经入宫伴读了。这几年来,邓家的兵权毕竟越来越少,而在文史类官员又处处与阴氏有磕碰,如若我真的能够……父亲大人,一定会很开心的。”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暗光。握着被子的手指节泛青,良久又无力地松开。   “真是可怜呢。就不能为自己而存活吗?邓家的嫡长女,果然不好当呢。”满是嘲讽的话用轻松的语气说出,却让人心底无比沉重。   “没有想到能听你说出这种话。”邓绥眼神中渐渐染上温柔,她说:“于我而言,达成族人的期待是我的义务,但是,于个人意愿而言,我只是希望我所珍视的人能够活得更加无忧。”   “是不是也考虑到我了?”少年放下杯盏,发出不重的一声“咚”的声音,他的眼神犀利如虎豹:“想着如果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后,只消一句话,那么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十年以来的每日担心自己小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没有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不仅如此,我可以让你,重新回到……”邓绥眼神终于有了闪烁,难得语气起伏如此之大,仿佛被人说中了什么心事一般。   “不需要。”少年恶狠狠地打断她,咬牙道:“我这条命,我自己会想法子好好守住。”   紧接着是短暂而骇人的沉默。忽然,几乎是同时,两个人原本错开的视线陡然对上,交换了同一个讯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为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变得这样安静?   少年的手默无声息地搭上腰间,指尖触着冰冷的刀柄,同时也听见了屏风后那一声故声意压低的呼吸。   忽然有疾风袭来,少年几乎是本能地侧头,只觉得一阵冰冷擦着眼角掠过!   咚咚——   两支利箭从窗外射来钉在了屏风上,少年看到了自己鬓角的几丝断发缓缓飘落。手迅速一挥打断了撑住窗子木杆,窗子在一瞬间关上。与此同时,屏风应声而倒下。   其中两个人冲上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了邓绥,捂住她的嘴巴,其余的人拔刀而起,朝着少年冲去。   邓绥眼神忽然瞪大,拼命地挣扎起来,一瞬间几乎落泪!而捂住她嘴巴的人在她耳边漠然地低语道:“不会伤害您,请先不要轻举妄动。”   她挣扎之下拔下头上的簪子刺向禁锢自己的手臂,趁着松劲的刹那挣开,大声吼道:“放肆!你可知我是谁?!”   “事后奴才自会提头谢罪。”顾不得直流鲜血的手,那人再次紧紧地制住了邓绥,强硬把她按在座位上,回过头对手下说:“此人乃朝廷头等重犯,还妄图以郡主大人为人质,给我就地处决!”   邓绥辨别着这熟悉的声音,陡然瞳孔放大:“荣管事,你是荣管事。放肆……放开我,你竟然跟踪我?”   等不及荣管事回答,少年一刀刺来,荣管事不得已松手避开,他一把拉起邓绥,始料不及地被人从后方一刀刺来。   这刀来势太快,若是他避开,收势不及那么刺中的就会是邓绥。   刀刃瞬间穿过他的腰部,有血溅出。   邓绥一瞬间几乎呼吸静止,眼眶里无可抑制地涌出了眼泪,她回过头对着荣管事说:“为什么要这样?放过他不行吗?你……你明明知道他是谁……你明明知道他……”   “他是朝廷头等通缉犯。郡主窝藏通缉犯,是诛连的大罪。”荣管事面无表情地说道。   刀瞬间抽出,她听见面前的人咬牙闷哼了一声。   “是我错了,不该和你这样频繁地见面。这是邓家的人,不会伤害我,一个人赶快逃走。千万,不要死了!”邓绥咬牙,努力让自己说话条理清晰,她说:“往雒阳城东南面跑,现下万万不要出雒阳,现在雒阳四周一定埋伏重重,若是藏得住,还有一线生机。”   “郡主一定要做出这种愚昧的决定吗?”荣管事声音如同平地惊雷,周围的人在他的眼色示意下已经将中间的两个人团团围住。   “奴才很清楚他是谁,所以,更加清楚他的存在,对邓家来说只能是隐患。”他将目光缓缓地转向少年,眼色愈加麻木:“十年了,十年的躲躲藏藏,苟延残喘,还不够吗?”   少年的脸色微变。眼底暗沉波涛汹涌,僵持了一瞬后,被他陡然的嗤笑打破:“真的是够了呢。整整十年的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你们揪出来,砍掉脑袋……”   荣管事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但还是紧紧盯着少年。   “以后不会那样了。我一定会找到新的办法,让你们即便是找得到我,也无法对我下手。我已经不是十年前无知的孩童,总有一天,你们所有人都会后悔,后悔曾经将我逼到这个地步……”少年嘴角溢出鲜血,他轻咳了两声,擦去嘴角的血,说道:   “后会有期,荣叔叔。”   久违的喊声,如风一般掠过这位如松伫立的中年男子的耳朵。   即便是坚硬如石的心也不免生出一丝动摇。   瞬间,靠近窗口的两个人一个被一脚踢断大腿骨,一个则是被剑刺穿了肩胛。两个人应声倒下,少年如风一般跳出了窗口。   荣管事一瞬的迟疑后,立刻要从窗口跟着跳下去追捕,但是走到窗子边却忽然发现——   不见了,身负重伤的少年,竟然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消失在了这条繁华的街道。   街道上人来人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聚着彩带的孩童还在街上欢快地跑动着,嘴里大声喊着:“国喜天成,哈哈,国喜天成,国喜天成……”      ☆、第八章。暗潮汹涌   雒阳城东,窦府。   如果说五叔窦瑰的府邸已经让归荑觉得如皇宫一般,那么,大伯窦宪的府邸可就是天宫了。   此刻正堂内宾客不断,几位叔伯都在忙着招待。之前只是听说,现今通过姐姐的成亲之礼,她总算知道了她的几位叔伯在现今的大汉朝真的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大伯窦宪为大将军,为我大汉朝南征北战且令匈奴倭寇闻风丧胆,官位更是位列三公九卿之上,放眼朝堂谁可匹敌。二伯窦景为侍中,常伴圣驾在雒阳城里可谓呼风唤雨。三伯窦笃为卫尉,即九卿之一,官位虽稍逊于大伯,却同样是兵权在手。   就连她那看起来最无所事事的五叔,竟然也挂着个闲职,顶着王侯的名号在雒阳城无人不敬畏。   然而再怎么厉害,对于现在年纪尚轻的归荑来说,似乎意义都并不重大,此时此刻,她正在偏僻的后院里欢快地奔跑着。   四处灯笼的光明晃晃的,风略大,偶然间吹熄了两盏,但这丝毫不影响眼前女孩银铃般的笑意。   她在跑的过程中,甚至还掉了一只鞋子都不知道。一身正红的喜服正松松垮垮地套在她身上,她头上的盖头半盖着,一只眼睛被遮挡住,另一只眼睛刚好能看清前面的路。   “小姐……二小姐……这样不行,那是南筝小姐的喜服……二小姐……”后面的奴婢们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在心里想着这位新来的小姐可真难伺候。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备用的!真正的喜服现在不是在姐姐身上吗?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呼,这样漂亮的衣服,要是永远都没人穿多可惜呀!”归荑一想到这只是备用的喜服,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多出的,姐姐成亲之礼过后就要丢掉了,便只觉得好生可惜。   第一眼看到这个衣服的时候,便觉得真是耀眼,比扶风平陵任何一个新嫁娘的衣服都要美上千万倍。   珠光玉翠,红针金线,锦缎华绸。   奴婢们拗不过她,在她千求百缠之后才弱弱地说“只能试一下哦,二小姐,试完以后要立刻交给奴婢,不然将军怪罪下来奴婢小命不保”。哪里知道她竟然……   然而姐姐身形颀长,她穿着衣服明显长了很多,只能把裙子高高提起拼命地奔跑着。   “不成体统,二小姐,这样不成体统……求您了,二小姐,把衣服……”后面的奴婢哭笑不得,几乎一口气提不上来,颇为无奈只想早些追上这位小祖宗。   幸而附近在偌大的府邸来说,这里偏向后门,离正门远着呢,如果能够快些追上的话,大约是没事的。可要是被别人看到的,麻烦可就大了。   快要走到走廊尽头的,归荑向右转,离开了长廊。只是天色已暗,没有长廊的一排排灯笼照明,脚下的石阶显得有些看不清。   眼看石阶就要下完了,陡然脚下一绊,踉跄着再往下走上两步后身子立刻前倾,扑摔在了地上。   好疼啊。归荑一时半会没能站起来,红色头巾彻底盖在了她的头上,她却还是看到了眼下的一双鞋。   有谁,走到了她的前面。   那一双玄色金纹的鞋子,鞋上绣着精妙无双的双龙抢珠,栩栩如生恢宏无比。她听到对方疑惑地轻笑,然后感觉到一道阴影,应该是那人蹲了下来。   “陛……”她听到有不远处似乎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但言语似乎被制止了,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她手撑着地,试图自己站起来。   然而一双手轻轻地搀扶起她,她借力站起,却觉得右脚一阵阵钝痛,那人以为她站稳了就要松手的一瞬,又被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反抓住。   脚还疼着,不搀扶的话根本站不稳。   刘肇看了一眼紧紧抓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白皙瘦小,明显还是个孩子。从后门入窦府,还没走两步,就看到一团火红忽然摔到面前。   那明显是新嫁娘的衣服,为何会穿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   郑众看着眼前的形式,急于开口却被他眼神制止了。他伸出另一只手,缓缓地掀开了那火红的盖头。   盖头一点点掀起,当他对上了那一双清澈明朗的眼眸时,他原本温润淡然的神色仿佛瞬间凝固了。   “是……你?”   刘肇还没开口,她倒是瞪大了眼睛,笑意顿时染上了她的眼底,仿佛也不觉得自己的脚痛了,她一把把他另一只手也抓住了,笑吟吟地问道:“哈哈是你呀,刘公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这正是他想问的。但是既然她先问出口了,他便正经地回答道:“今日是我,嗯,表姐成亲。你呢?”   “哦?看来你同我还是亲戚呢!”她稍稍活动了一下右脚,觉得没那么疼了,便放开了他的手。   退了两步,她原地转了个圈,迫不急得地问道“这便是我姐姐的新嫁衣,好看么?”   “好看。”黑夜里,女孩一袭艳丽红衣,笑靥恍若满天星辰,而少年眉目温柔,嘴角的笑意宛如春雪消融。   郑众原本想前去制止的,然而抬眼望见了少年眼底的笑意,动作忽然停住了。   多少年了……   从未见过,他那样舒心地笑。   “二小姐……二小姐!”那两个奴婢急匆匆地赶来,顿时倒吸口气,居然遇到了别人!然而她们互对一眼,打量了一下少年,却不知道他是谁。   他给了郑众一个眼色,郑众拿下腰间的腰牌给两个奴婢看,她们立刻跪了下来:“原来是钩盾令大人,奴婢该死。”   “退下。”郑众言简意赅地说道,打发了两个奴婢走。   “不知你是哪位府上的二小姐?”他匆匆开口,却又觉得措辞过于唐突,顿了顿补充道:“你说同我有亲戚关系,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呢?”   “我其实也不算什么小姐,我父母都是扶风平陵人,我自己也并不是雒阳人。”忽然听到少年这样客气地询问,归荑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想来她对于这些自小锦衣玉食的皇亲国戚们来说,本来也就是穷乡僻壤里长大的孩子,便生出几分羞赧来。   “不是雒阳人?难怪。”少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   “我是来省亲的,不久之后,也许我就要回扶风平陵去了。”归荑抿了抿嘴,似乎是思考一般咬着下嘴唇说道:“说来还真有些舍不得。”   “哦?看来你很喜欢雒阳。”他淡淡地回应道。   “怎么可能不喜欢?!”她立刻仿佛踩着尾巴一般跺了下脚,却不想刚刚才崴了的脚又痛了几分,立刻龇牙咧嘴地揉了揉。   “喜欢啊,雒阳城那么美,富丽堂皇的宫殿,奇异瑰丽的金银珠宝,还有来自天下各地的富甲商人,还有精妙无双的乐姬舞女,连食物都让人一生难以忘怀,而且雒阳城里的人都诗书精通,彬彬有礼的,都是十分温柔的人。将来等我回扶风平陵了,一定一定要把这些全部告诉我的朋友们,他们一定会很吃惊的!”归荑越说越激动,最后又情不自禁地蹦起来。然而脚一痛险些又跌一跤。   他见势扶着她到附近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然后轻笑道“雒阳那么好啊,那,留在雒阳怎么样?”   归荑却忽然安静下来。   一直以来都觉得她是很开朗话语笑声不断的女孩,陡然的安静让他心里一梗,急忙说道:“是我说错话了吗?失礼了。”   这句道歉说得太顺口,郑众却仿佛听到了天下奇闻一样瞪大了眼。   “雒阳城很美,很好。但是,就像是我的一场梦一样,那不是我的家。”归荑的笑容恬静了许多,望向天空中那一轮明月,笑意满满:“扶风平陵才是我的家啊,一个孩子离家无论多久,无论外面多么美好,迟早都是要回家去的。”   “你的……家?”刘公子垂眸,仿佛在细细咀嚼这三个字。   “对啊,我们扶风平陵,虽然不像雒阳繁华,却有秀丽山川,流水人家。那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天野花遍野,秋日金稻绵延。对了,扶风平陵的人虽然念书不多,但都生性憨厚朴实,十分好相处……”   窦归荑一说到自己的故乡,就滔滔不绝起来。他也十分耐心地听着,顺着她的话想象着他一辈子都不可能了解到的另一个世界。   -   邓府。   啪——   邓绥被父亲邓训一巴掌扇到地上。她趴在地上轻咳了两声,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旁的邓夫人涕泪涟涟,说道:“绥儿,还不快向你父亲认错,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邓绥觉得嘴里有些腥气,不免擦了擦嘴角,半跪下说道:“女儿知错。”   “不知进退的混账东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邓训指着宗祠里的列祖列宗的排位,恶狠狠地怒斥道。   邓训平日里很疼邓绥这个女儿,从不轻易打骂,周围的奴才们都看傻了眼,却似乎并不明白大小姐究竟犯了什么错,惹得大人如此生气。   邓夫人见势使了眼色把奴才们都驱遣出去,然后扶起了邓绥,摸着她被打得微微肿起的半边脸颊,心疼地叹息道:“我的傻女儿啊……”   “简直是愚不可及!竟然是你,竟然是我邓训的嫡女,窝藏了一个朝廷重犯整整十年!此是若不是我们邓家人自己发现,被别人揪成了小辫子,我们全家都得跟着你陪葬!”邓训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瞥了一眼她身后站着的荣管事,语气稍显生硬地说道:“那,杀了没有?”   “已经受了重伤,在下令追捕,城外已经按照吩咐布置重兵埋伏。若不出城,也是瓮中捉鳖,这一次,一定会斩草除根。”荣管事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道。   “一定不能让他活着,这一次决不能再失手了。”邓训皱着眉头,语气低沉地吩咐道。   “父亲大人。”邓绥忽然轻轻地开口,她说:“虎毒,尚且……”   “住口!”邓夫人一把上前捂住了邓绥的嘴,邓训定然看向邓绥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仿佛是无欲无望,又似乎弥漫着更加深沉的东西,只是一样可以看出,那双眼睛,毫无怯弱。   他的眼神微微眯起,走到她面前,伸手拿开邓夫人捂住她嘴的那只手,说道:“你想说,什么?”   “父亲大人,原本不该是这样的。”邓绥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眼泪,眼眶却还是一片红。她说:“究竟为什么,我们家会变成这样呢……”   究竟是什么,把我们的命运,都扭曲了……   邓训看着自己的女儿,僵直着背固执地半蹲着,却意外地并没有恶狠狠地出口骂她。因为他发现,面对他最珍视的女儿的眼泪,他连一个解释都无法给她。   “绥儿,看清楚这个世道。看清楚这个王朝。我们邓家的孩子,不许轻易掉眼泪。”邓训的手抚摸上了邓绥的头,最终放缓了声音,用沉默结束了这场争论。   他站起身来,即将要走出门去,邓夫人紧紧地抱住了邓绥,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儿女都是自己心尖上的肉。   邓训的脚步很沉重,然而在他抬脚跨过门槛的一刹那,却听到了一声笃定而轻灵的声音:   “我会成为皇后。”   邓训抬起的脚生生停住,他错愕地侧过头,用余光看见邓绥推开了母亲的怀抱。   邓绥瘦弱的身躯却固执地站立着,她的身后是宗祠上供奉的邓家列祖列宗的排位与点燃的香火:“已经,不想要再这样了。”   眼睛里,是深冬之雪一般的忧伤。      ☆、第九章。相逢君骘   红灯高挂,耿府。   今日事耿家二公子耿峣娶妻大喜,府邸里的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笑意,来来往往匆忙却也甘之如饴。   耿峣推开房门的一刹那,看到坐在床沿上的女子时,神色还是禁不住顿了顿。他反过身关上了门,却没有立刻转过身来,只是轻轻地说:“呵,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我都没有想过,这个人最后会变成我的妻子。”   听到南筝的呼吸明停滞了一瞬,他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却没有挑开她的喜帕,只是挨着她坐着,左手握住她的右手。   “那你想过谁会成为你的妻子?公主殿下吗?”南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稍显冷漠,耿峣原来是安顺公主准驸马,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耿峣笑了笑,打趣一般地说道:“我可不愿娶那位殿下,听说她脾气坏着,都不准纳妾。”   “好吧驸马爷,若我顺应太后姑妈的心愿,于公你得称我一声‘皇后娘娘’,于私也得尊称我一句皇嫂。”窦南筝今日兴致明显不错,耿峣都能想象出盖头下她扬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嘲讽神情。   “总归是说不过你。”耿峣摇了摇头,拿起喜称挑开了盖头。第一次看到这样盛装打扮的窦南筝,他几乎移不开目光,只得叹口气说道:“虽然没见过那位殿下,但我至少知道,你比她美。”   “没有关系吗?我以为,你父亲……我是说窦大将军,还有太后娘娘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你嫁给我。”耿峣若有所思地说道:“窦家唯一的宗室之女啊,总觉得我是娶了个了不得的女人。”   虽说窦耿两家联姻也能促成了不得的新形势形成,但是还是远不及出一位皇后娘娘所带来的权力与尊荣。   然而,南筝却陡然沉默了。良久,似笑非笑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脸庞,她侧目看着耿峣,冷冷地说道:“你真的以为,窦家,会放弃皇后之位么?”   耿峣表情陡然僵硬,气氛仿佛一瞬间凝固了。   “你真的以为,是我以赫然战功相胁,才迫使太后姑母和父亲大人让步的吗?”南筝挺直的身形让她看起来犹如骄傲的战马,她望着不远处案台上的鸳鸯烛火,橘色的火光温暖而美好,寓意着一辈子地久天长。   “你的意思……是……”   “对哦。”窦南筝微微扬起下巴,傲然凛冽的笑意与大将军窦宪竟然有七八分像,那种运筹帷幄的气势令人感到莫名的骇然!她一字一句地说:   “窦家的宗室嫡女,除了我,还有另一个。”   “不可能!”耿峣霍然站起,仿佛听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自言自语道:“窦宪只有你一个女儿,窦景窦笃分别育有二子和一子,窦瑰至今都还没有娶亲,你告诉我,窦家从哪里还冒出一个宗女来?”   “现在你我是至亲夫妻,那么这些事情你迟早会知道。”窦南筝默了一默,说道:“窦甯,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耿峣摇了摇头,说道:“我记得好像听人说过,窦家宗室,也就是你祖父那一脉往下,原本是有一女五子的。那一女就是当今太后娘娘,而现今朝堂上却只有窦宪,窦景,窦笃,窦瑰,余下一子似乎是十几年前早逝,难道就是他……”   “没有早逝。窦甯是窦家第四子,也是我亲生父亲。在建初七年,差不多十年前,当今皇上成为太子殿下之后,他就带着妻子永远离开了雒阳城。死于痨病是假象,他并没有死去。那一年我七岁,跟随大伯也就是现在的父亲大人留在了雒阳。据说那时候,我的亲生娘亲已经怀孕了。”   “之后他们一直袅无音讯,一直以来我知道父亲大人和太后姑母都在暗地里寻找他们,终于在三个月前寻到了他们的住处。原来他们竟然一直隐居在我们窦氏一族的老家,扶风平陵。建初八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就在那离帝都雒阳千里开外的偏僻之地,一直把女儿养到现在。”   “所以说,是因为有那个孩子的存在,才会允许我们成亲。”窦南筝目光炯炯,对视上耿峣错愕而震惊的目光。   “现在,那么,那个孩子……”他有些语无伦次。   “在五侯爷府上。那个孩子,现在就在我五叔府上。虽说和我血脉相同,但据说性子同我一点儿也不像。”窦南筝挑着眉,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倒是远远地见过她两眼。”   脑中忽然想起了六日前与三叔窦景刚刚赶到雒阳那一日,在五叔的府邸里,看到了站在叠起的砖上折梅枝的女孩。披着雪白的大氅,身形尚且瘦小,一旁还有几个奴婢们还惊慌地围住她,劝导她。   那一天小雪,梅花的赤红与女孩雪白的大氅相映衬,总觉得有几分说不清的韵味。   “呵,总觉得是个会惹麻烦的主儿。”她眼神冷漠,看不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   窦府。   “对了,你可会题画?”   朦胧的月色下,少年曲竖起一只腿,将手臂搁置在膝盖上面,无意识地反问:“嗯?”   归荑双手抓住他的衣角,扯了扯说道:“下次如果还能见到的话,帮我在灯笼上题画好不好?就是上次的灯笼啊,我完全不会作画,搁在那儿也是浪费了。”   “下次……再见的时候?”不知为何,向来久无波澜的心仿佛泛起了点点的涟漪,竟然有隐约的喜悦涌上心头,但还来不及回答一声“好啊”,就看到女孩的表情忽然忧愁起来:“可惜南筝姐姐的成亲大典已经完成了,我大约要回去了吧。本来就是说好来这里参加姐姐的成亲典礼的……”   心仿佛有腾起了莫名的烟尘,有些窒息。他别过头,可满脑子都是掀开盖头一刹那,那双清澈明亮的双眸。   “留,留在雒阳。”   他话脱口而出,竟然发现自己有些许紧张而口吃了。   “啊,啊?”第一句是应和,第二句语调明显上扬。归荑惊讶地看着他,却发现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去。   但她听见了他的声音淡淡地如风一样:“我是说,稍微久住一下也没关系。雒阳城繁华的地方还很多,还有许多东西你大约都没见过,总要,把这些地方都看遍了才好回去同你朋友们讲吧,不然他们会以为你胡编乱造。”   少年的语气仿佛十分认真。   “可是我……”归荑嗫嚅了一下,他似乎侧目揣摩她的神色,然后才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雒阳城里,你喜欢什么,就同我说。这样也不行吗?”他的目光里夹杂着隐隐的光芒。   “咦,下雪了。”归荑伸出手,抓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他一愣抬起头发现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时开始飘雪,珍重把身后的披风摊开挡在他头上,低声说道:“陛……咳,该去拜会将军大人了,天色已晚,还要早些回宫。”   少年点点头,站起身来。顺带也将归荑扶了起来,拂去她肩上的雪花,笑意淡然:“罢了,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属于雒阳。”   他转身离开之前,微微侧头道:“回到扶风平陵后,还是把雒阳忘了吧,这儿可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美好。”   “你如若什么时候到扶风平陵去了,也可以来看我啊。我会请你吃脆脆的胡瓜的。近来郡东镇子还有西域而来的炙烤师傅,那铺子里的烤羊肉可好吃了,就是贵了些,一株才得三串。不过你来了,我是怎么也要请你吃的。”归荑的笑意如同三月春阳,说着说着他的笑容依旧,回应道:   “是呢,如果我去的话。”   可是,我大约,一辈子都无法离开雒阳吧。   黑夜里的雪漫无边际,寒风凛冽地拂过少年的脸颊。   -   轻轻推开房间的门,却意外地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归荑拿高了灯笼,身后的侍女为她点燃了房间的烛火,整个房间立刻亮堂了。   “二小姐,正门大堂那一块估计今天一夜会闹腾,将军大人特意吩咐了这个偏远的房间供您休息,不会惊到您的安睡。”婢女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不妥后,欠身告退:“守夜的奴才们半个时辰内就会赶到,奴婢在门外候着,有什么吩咐叫奴婢就是了。”   掩上门后,归荑做到了床沿上。   脑中还残存中离开时分,那位少年望向苍穹温和深邃的眼神。不免用力摇了摇头,但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每当他笑的时候,就好像要触摸他的眉角。   云姑姑说,姓刘的大约是哪个王府里的王爷世子。她后来知道了,王爷就是皇帝的兄弟,世子就是皇帝的堂亲。对于一个身份如此高贵的人来说,归荑觉得他实在太过温柔了。   听别人说,身份越高贵的人,品性越是高傲,看不起卑贱之人。但是,好像不完全是这样哦。   连阿爹都说,越是身份贵重的人,越要远离。   但是那个人,从她在上元节的街道上不小心撞倒他的第一次相遇开始,就是温润如玉,一言一行如同深山竹林里树荫下的泉水一般沁人心脾。   归荑仔细闻了闻,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什么不一样的味道。   然而,她猛然站起,瞳孔陡然放大!   是血腥味!   几乎是同时,房间里的烛火在一瞬间被什么削灭。   脖子上,冰冷的刀刃反射着骇人的寒光,归荑闻见了愈加浓郁的血腥味,听到外面侍女感觉到不对劲而敲门询问:“二小姐,不是说不习惯熄灯睡吗?如果是风吹熄了灯火的话,奴婢这就来续灯。”   “答话。”耳边传来压低的阎罗一般的声音,归荑一瞬间呼吸都要静止了,双腿颤栗着几乎站不稳。   “二小姐,二小姐?”婢女略微思索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正预备推门而入却听到里面传来轻声地回答:   “不用了,忽然觉得灭了灯比较容易入睡,不用管我。”   松了一口气地放下双手,奴婢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么请二小姐安寝。奴婢就在隔壁厢房外候着,有什么事情叫奴婢即可。”   听到了离开的脚步声,脖子上的刀刃却还是没有撤下。   要死了吗?归荑手心里沁出了冷汗。   “听着,小丫头。自作聪明的话,我就是死了也不缺陪葬的。”身后的人声音依旧很低沉,可以听出是个很年轻的少年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脖子上的刀子终于撤下。   归荑反过去,顿时倒吸一口气。   眼前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深蓝色的长衫早已被雪染成片片暗色,脸上还有细微的擦伤,嘴角也有隐约的鲜血,而他没有握刀的另一只手,此刻正紧紧按着腹部,有血还在不断从指缝间溢出。   少年一双英气逼人的剑眉下,是凛冽如冰的眼眸,那双骇人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架势就像她下一刻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的刀子便会毫不犹豫地割开她的喉咙。   “是你?”归荑仔细辨认着他的脸,顿时恍然道。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然后想起了不久前在山海楼,邓绥教训阴氏表亲的时候,这个女孩似乎也在场。   当时会注意到那个女孩,除了她有些异于常人的表现,还因为她身边坐着的那个妇人,腰间挂着窦家的令牌。   这个女孩,是窦家的人。   他的眉头微微一蹙,眼神瞬间如鹰一般锐利地透着警惕的光芒。      ☆、第十章。缘起相救   然而脑中并没有更多的想法,终于支撑不住地眼前一黑,少年半跪在了地上,僵持了一瞬,倒地不起。   原来之前的威胁与凶狠,都只是纸老虎一般的装腔作势。他这样的状况,像是失血过多,若是平常人,大约早就死了。   想起他阎罗一般地威胁,归荑动作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把他半拉半扯地放置在了床上,仿佛触到了伤口,他又微微睁眼了一瞬,咬着牙气若游丝地说:“若是……叫喊的话,就杀……”   “若再威胁我的话,我就叫了。”归荑算是彻底看穿了少年完全是在死撑,有些好气地回应道,她说:“若不是看你之前的正气凛然,我才懒得理睬你的死活。”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拿出随身的手绢,帮少年捂住了腹部那还在渗血的巨大伤口。   少年再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看起来是彻底晕厥了。   是该把他交出去,还是不交呢。如若此时叫人来,眼前这个少年一定会被当成刺客杀掉的。   可是,就算这样放任不管,这样流血下去,也撑不过今晚了吧。   反正看起来也不像是好人,若是让他活下来,以后还指不定要做多少坏事呢!   下定了决心的归荑走向门口,用力地拉开门,寒风迎面而来,她抬脚打算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娘……娘……”   房间里羸弱的叫喊如同野兽临死的悲鸣一般。   归荑的脚步忽然停住。   “娘……不要死……”   归荑缓缓回过头,刚刚还像是阎罗一般说出残忍话语的少年,映着月光,可以看到眼角的一抹冰凉湿意。   次日。   咚咚咚——   少年在不断地敲门声中微微皱了皱眉头。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就要醒来。   “二小姐,你向奴婢弄了这些东西来,总要给个理由吧,二小姐昨天摔一跤是不是受伤了?受伤了要去看大夫啊,怎么能一个人在房间里点炉子煮药呢?”门外的奴婢着急地呼喊道:“二小姐,二小姐?”   “我没受伤,千万不要进来啊!我就是最近看了些许医术,想研究研究。无妨无妨不用管我便是。”归荑急急忙忙地再次解释道。   这位小姐名堂也是挺多,最近几天伺候下来只觉得下辈子再也不要为奴为婢了。眼前这理由虽然荒唐,但多说两遍,奴婢们也就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试图进屋子察看。   门外传来脚步渐远的声音,而后是一片安静。   少年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觉得口中满是苦味,又闻见了屋子里全是药材的味道,侧过头去,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帘子外拿着扇子似乎是在给炉子扇风。   昨晚的一幕幕瞬间闪过他的脑海。   被刺穿腹部后,被武功高强的杀手们围追着,跌跌撞撞几次险些丧命,也受了一身的伤。最后仅剩一口气,抱着赌一把的心思大胆地逃进了正逢喜事的窦府。找了个偏僻的屋子躲藏。   然后,就遇见了这个女孩。   他想要张口,却又觉得喉咙像是火烧一般,只能喊出破碎的音节。   女孩听见了动静,回过头来看着他,走到了他的床边,在少年警惕的目光下伸出手,不顾他的躲避触上了额头,说道:“醒了,果然是烧退了。”   “醒了正好,正愁你万一不识字该怎么办。”归荑晃了晃原本留给他的纸条,把纸条内容通俗地复述一遍后又放到了他的床头:“我要门外那些姐姐们不要进这个房间,所以你只要不出房门就不会被发现的。”   少年沉默着看着她,眼神如昨夜一般冷冽清明。   “为何救我。”他的声音由于一晚的重病,还有些沙哑。   “反正今天一早就打算赶你离开,算不得救。”窦归荑实话实说,抿了抿嘴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你也不用太在意昨晚和今天的事情,喝了这一碗药,就离开吧。”   少年低头,半晌没有说话。   归荑走到药罐前面打开盖子,白烟腾腾,她说:“昨天夜里给你喝的,是防止你伤口感染发炎的药,现在煎的是补血的药。你失血太多了,如果不多喝一些……”   她自顾地说着,少年的思绪不再空白,开始迅速地思考现况与形式,她的话并没有听近几个字。   昨夜遭受追兵捕杀,被逼无奈棋行险招藏进了窦家五侯爷的府邸。幸好天意难测,竟然让他遇到这么个思想与人而异的姑娘。既然如此便是是天意为之,是他此生命不该绝。   但是昨天他败露了行迹,邓家的人一定会誓死追杀他到底,此刻,城东一出城门定有埋伏,然而城西这边一定也有暗伏的探子,只等他出现。   一出窦府的门,恐怕就会命归西天。   然而留在戒备森严的窦府,被抓也是时间的问题。   这么一来,竟是进退两难。   如今越拖延越是危险,邓家势力庞大,等到他们有时间布下天罗地网,他便是插翅难逃。倒不如现今赌一把,从窦府后门悄悄潜出,先在城东蛰伏两日,再随来往商队寻个契机看看能不能逃出生天。   耳边似乎还响着女孩的声音,等到意识到了,她正气嘟嘟地扬起扇子往他脑门上打算拍一下,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她袭来的手腕,她一阵痛呼,他立刻松开。   她揉着手腕说:“真是的,你这人到底会不会听人说话。我问你家住哪里你也不应,问你家中还有何人也不应,问你为何伤重也不应……劲头倒是挺大……”   看着她鼓起的腮帮子一副要说理的模样,他怕声音太大惊动了将军府的侍卫,在她嚷嚷出一个“你”的同时立刻翻身跃起如疾风一般捂住了她的嘴。   “别嚷,小心让刀子叼了舌头去。”他煞有介事地威胁道。   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用力地点头。他松开手,她立刻深呼吸了几口气才缓过气息来。   “你这人真不是好人,药也别喝了,你赶紧走吧。我不喜欢你。”窦归荑撇了撇嘴,都不想再看他一眼,嘟囔道。   “我也没打算提你的亲,要你喜欢我做什么?”少年下床穿好鞋,桀骜而冰冷的话语里难得多了几分打趣的口气,然而其中的几分轻薄意味又让归荑恼怒了几分。   见她又要发作,他两步走到药罐子面前,提起药倒了一杯在茶杯里就欲喝下去。归荑没好气地反讽道:“你这人也好生奇怪,处处得罪人也不怕别人药死你。”   他瞥了她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觉得你不是以怨报怨那种心胸狭隘的小人,不是吗?”   一句话把路都封死了,还要她怎么接?归荑胸口一闷,朝着窗户走去一边说:“你想多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喜欢的人我自是千百倍地对之好,不喜欢的人又何必顾虑太多,我阿爹说,人的一生实在太短了,能做的也实在太少,只能够尽量圆满了自己最重要的人的心愿……我非观音,何必揽了他的活儿干。”   他挑眉,倒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眼前这个姑娘烂漫而灵气,总让他觉得她和这雒阳城中其他孩子不同。她一双眼睛清澈如湖水,恍若不染纤尘雨后初晴的天空。   推开窗,她眼中顿时亮了,指着窗外,兴高采烈地说道:“哇,你看!”   似乎瞬间忘了刚刚他们之间的言语不和。   他向外看去,鹅毛大雪飘然而下。   雪在雒阳城并不算稀奇事,每到十月底天气转寒,延续到来年二月末,随时都可能下雪。然而她看到雪,却仿佛看到了天下最珍稀的宝贝。      ☆、第十一章。风以南筝   推开窗,她眼中顿时亮了,指着窗外,兴高采烈地说道:“哇,你看!”   似乎瞬间忘了刚刚他们之间的言语不和。   他向外看去,鹅毛大雪飘然而下。   雪在雒阳城并不算稀奇事,每到十月底天气转寒,延续到来年二月末,随时都可能下雪。然而她看到雪,却仿佛看到了天下最珍稀的宝贝。   “扶风平陵几乎不下雪的。冬天顶多就是有些霜寒。这样大的雪,我只在雒阳城里看过。”她拉开栓子,脚下风奔出门去,伸出手想要握住雪,但雪触手即融。   “你不是雒阳人?”君骘打量她一身上下,也几步走进雪里。   “不是,我是来参加我姐姐成亲之典的,我想,我应该很快就要回扶风平陵了。”她垂下眼眸,竟然像是有些不舍,说道:“这样漂亮的雪,再也见不到了。”   少年不动神色地眼光流转。   还有那个上元佳节遇见的少年,再也见不到了。   雒阳城的一切,都只会成为她美好的回忆,等到她回去了,她一定要和乡里的朋友们讲,我们的帝都雒阳,何等繁华似锦,何等金玉遍是。听说雒阳还是万花之国,待到春暖花开,又不知是什么景象,只可惜她大约看不到万花盛开的雒阳。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窦归荑眼中忽然一片温柔,她默默然说道:“我的爹娘原本说,他们本来还打算要一个孩子,男儿单名濯,女儿便唤其雱。只可惜我娘身子不好,我也没有弟弟妹妹,所幸的是,我又多了个姐姐。并且终于看到了真正的雨雪其雱。”   君骘看到她,忽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意甜甜,回答说:“归荑。”   “原来如此。”君骘暗忖了这个名字,看到归荑的模样,还想要说什么,耳朵却敏锐地听到了什么声音。   有人来了。   一瞬间他脑中复杂而迅速地权衡了一些问题,尔后轻拍了下归荑的肩膀,说:“既然有人来,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了,以后还能不能见面,就要看天意了。”   归荑还没来得及回一句什么,少年身影一闪就翻出了这间内院。这里在将军府内算是偏僻的地方,离外头也很近,大约翻几座墙就可以出去。但是那少年受伤不轻……   归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寻秋一路小跑过来,喊道:“小姐……二小姐……”   她还是不大习惯被称为小姐,但寻秋的表情不一般,似乎有什么大事。   寻秋走来一看,雪地里两道脚印,却只有一个人,眼中一阵疑惑,刚想问什么,归荑就反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寻秋脑子立马转过来了,立刻急匆匆地跑到她面前行了一礼,表示问安,然后才微喘着气说:“二小姐,南筝小姐和五侯爷在后院那儿吵起来了……大将军今日一早就去拜见太后娘娘,奴婢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觉得还是先来支会您一声的好……”   “南筝姐姐?她不是昨日大婚吗?怎么今日一早又来了将军府,不合礼数啊!”归荑惊讶了,就算她是穷乡僻壤里长大的也知道第七日才是新嫁娘回门探亲的日子,而新媳妇一般三年内无子不得轻易回门。她这位姐姐可真是了不得,才成亲第二日便跑了回来。   “南筝小姐乃是朝廷重臣,太后娘娘的亲侄女,那些凡俗之礼即便是不合,又有几个人敢去声伐 。这些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南筝小姐同五侯爷吵起来,我看那架势可不是动动嘴巴皮子就能解决的呀。”寻秋急急地再次重复道,归荑看着她着急的模样,说:“带我先去看看。”   -   偏苑内。   雪初霁,天寒地冻,枯褐的枝桠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凌,草地被残雪覆盖,远远一片看过去,只剩下翠竹与些许松树透着生机。   雪地里伫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全身墨色长衫,与男人不同的是束腰在外,更加显得身形挺拔瘦高。腰带是赤色黑线绣的祥云图案,长衫底端用红线绣着和腰带处一样的祥云图案。   头发高高束起,额前整理干净得一丝碎发也没有,整张脸上只有一条镶着一块碧云青玉的额带为饰。竖起的发节上插着一根暗红色的木钗,钗子细细长长,与头同宽,除此之外别无发饰。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然而气质也冷傲非凡。   她的眼狭长而犀利,颇有几分像大将军窦宪,透着锐利如鹰的光芒。若是表情柔和,其实她的五官还是十分秀气。偏偏神情肃冷,乍一眼看上去便生出几分寒意。   她负手而立,对面站着高出她半个头的窦瑰。   “五侯爷,南筝不才,觉得这件事情,还是有欠考虑。这御史大夫之次子纳一姬妾罢了,若是闹得满城风云,还得是我们窦家理亏。”话语虽然有几分谦和之意,但说这话的语气,却像是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凭你几句话,就想拦下我?”窦瑰面不改色,眼神却阴冷了几分。   他泰然地往前,然而前脚刚刚离地,窦南筝的手就公然握上了腰侧的刀鞘。   窦南筝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侍卫立刻将他包围起来。她垂眸冰冷地说道:“五侯爷,对不住,在下不能让你离开。”   “窦南筝!你好大的胆子!”窦瑰眉头一皱,对着身边的人喝道:“你们,果真要与我动手?”   话音未落,那几个拿刀围着他的人互相看了几眼,眼中闪过犹豫,刀缓缓放了下来。   “收刀者论忤逆罪处治!”窦南筝亦是扬声,震得那几个侍从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一边是位高权重的侯爷,一边是战功显赫的副将。   偏偏两人还都是窦家宗族同门。   “别忘了长幼尊卑,窦南筝,若以忤逆罪论事,你可要首当其冲!”窦瑰虽然平时看起来文文气气,但是一派严厉的表情下,还是震慑得人心胆颤动的。   “五叔好生糊涂!”他拿长幼论事,南筝理亏,口气不由得松了几分,眉头皱起想要以理动人:“不过是一个下贱的舞姬,这雒阳城里舞姬何止千千万!我虽不知她有什么狐媚子功夫先迷了贵为国戚的侯爷,又攀上御史大夫的次子,但无论如何,这样来不不明的下作人,是绝对无法进窦家的大门,即使是作为侍妾。”   “她不会是我的妾。”窦瑰眉目如星,忽然可悲可叹地一笑,看向窦南筝说:“你只知以出生尊卑论人,你根本就不知道,何为情爱。”   “你那只是被红颜所惑,也不见得是什么情爱。”南筝眉锋利落,沉声道:“五叔,我尊称您一声叔父大人,也烦请您,多为我们窦家筹谋,不要整日心思都在莺莺燕燕之上。”   言语一来一往,窦瑰知道窦南筝是在拖延时间,便不想多说抬脚便要走,周围的人上前了两步,想拦又不敢拦下。   窦南筝见况,随即出手抓住窦瑰的手腕,抬起欲顺势扣住他整只手臂,不料窦瑰另一只手迅速扣上窦南筝的手,势如闪电地往外一翻。   窦南筝几乎一个空翻才得堪堪化去力道,所幸手臂没有扭断。待到站稳,疾步追上窦瑰,脚下一横扫便与之较量起来,长年的戎马给予了她一一般女子没有的精悍搏斗术,几番打斗之下窦瑰竟然无法摆脱。   此时,无法再在旁边闲看的窦归荑终于从一旁的亭柱后跑了出来,脸上尽是焦急,看着两人较狠的打斗,一阵心惊肉跳。   “五叔叔,南筝姐姐……你们不要打了!”窦归荑着急地想要□□去阻止,寻秋立马一把拉住了她自寻死路的行为,后怕地说道:“副将和侯爷可都是一等一等的身手,小姐可莫要做肆意靠近!”   他们动作太快,归荑都还没看清楚什么,陡然听到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顿时心下一愣。   搏斗瞬间止住,屏息一看,此刻窦瑰的剑正稳稳架在窦南筝的脖子上。   “窦副将!”一旁的侍从们显然有些慌了。   “南筝姐姐!”窦归荑也慌张地叫到,立刻三两下挣脱寻秋,朝着窦瑰跑去,她抓着窦瑰另一只手的衣袖说:“五叔叔,五叔叔……不要伤害南筝姐姐,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还不把你们小姐拉走?!”窦瑰头微微一侧,对着寻秋厉声喝道。寻秋一阵哆嗦,赶紧跑来连拉带拽地把窦归荑拉走了,心里又是一阵懊悔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窦归荑的。   一大早大将军便入宫面见太后去了,而其余两位侯爷都在各自的府邸歇着,当时只是想着唯一有点资格拿主意的便是二小姐窦归荑,哪里知道她也是个莽莽撞撞不想事的主,毕竟还是个孩子……   窦南筝目光微微一侧,把目光定在窦归荑身上,顿了两秒才收回目光。   这便是她那位妹妹么。   她心底冷哼了一声,心中顿时有些百味陈杂。   她七岁那一年,她的亲生爹娘要离开雒阳,他们极力想要带走她,然后那时她虽年幼,却骨骼奇洛,武术略有所成,她喜欢她大伯,一直跟着大伯练武习兵。于是爹娘要走的那一年,她没有选择她的父母。   那一年,太后娘娘还是皇后,而她的儿子刚刚被立为太子。窦家形势正好,正是虎狼之势,爹娘却在那个时候要离开。   大伯问她,是要跟爹娘永远离开雒阳,一生清贫散漫,还是要留在雒阳,为窦家名垂青史而倾力。她对自己的将来充满憧憬,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还有满腹抱负与遐想,她要成为窦家的支柱,就像是各位叔伯们那样领兵上阵。   虽然她身为女儿,但她一定会比男儿做得更出色。   她没有选择她的父母。   当天夜里,她在门外想要同父母们告别,小小年纪的她在一丝门缝看着门里的父母,他们笑容恬淡,对于在她看来平淡无味甚至是退缩堕落的生活充满了憧憬与期待。   娘亲的肚子微微隆起,爹爹温柔地抚摸她的肚子。   她不会是她爹娘的唯一。她自己一直很清楚,她并不是爹娘理想中的孩子。她倔强,不爱说话,争强好胜,她第一次挥舞刀剑却将自己的手划伤的时候,伯父要她自己爬起来,她没有哭,擦了擦血就爬起来,继续练。   然而回到家,娘亲也常常为了她的伤口而落泪心伤了好几日。   那一夜,她听到她爹娘在温柔地讨论过腹中的孩子过后,提到了她。他们说:“南筝……生来,终归还是不像我们。虽然是你我骨肉至亲,但总归是和她大伯最亲。”   原来,不是她选择了雒阳,选择了她一声戎马的梦,而是她至亲的爹娘,没有选择她。   她紧紧地握住了手,练武时候被刺伤手臂她丝毫没有要哭的意思,然而此刻的她,眼眶却红了。她在门外站了很久,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脚酸得几乎没有知觉了。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开了。   我虽为你们所生,但最终不曾长成你们理想中女儿应有的模样。   然而这个孩子,一看她便能看穿,一派天真烂漫,心念淳朴。听说她像爹爹一样亦是满腹诗书,听说和娘亲一样极通音律,吹得一首绝妙的笛音。听说她从一出生起,就不知道雒阳城,是什么模样。   此刻,窦南筝瞬间忘记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心下只剩下一句话——   那么,这个孩子,可是深得你们的喜爱?   她心念一动,陡然目光变得狠决起来。她伸出手使出几分巧劲弹开脖子上的剑然后在剑再次挥来的瞬间下腰险险避过刀刃,刀的寒光在她眼眸里一闪而过。   她左脚一蹬,双脚凌空而起,回旋着朝着窦瑰手腕踢去,窦瑰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姿势之下她还能抬脚夺刀。一时防备不及,堪堪被夺去刀刃。   窦南筝一手撑地一个翻身,稳稳又落回地面。   刀身没入身后树干好几寸,窦南筝目光稳稳地看向窦瑰:“为了一个女人,你对我拔刀相向。为了所谓的情爱,难道你真的不顾念一切,包括你的至亲家人吗?她与你而言至关重要,难道窦家的这些人,就不是你血脉相连的至亲的吗?”   “你少强词夺理,现在有危难的是她不是你,假以时日如若窦家也陷入危难,我自然也是万死不辞也要维护!”窦瑰觉得此刻的窦南筝和方才气势变得更强了几分,却又不明白为何。   “随你怎么说好了。”窦南筝眼底风起云涌,左脚微微后退小步,稳妥而随意地摆出了接招的姿势,气势凌然——   “我绝不会让窦家,再出一个只为情而生的痴人。”      ☆、第十二章。逝者如斯   事情最终,窦瑰与窦南筝争执不休之下,大将军窦宪回来了。   事情大约至此告一段落,因为窦宪对着依旧不死心的窦瑰只浑厚低沉地说了一句话:“要么,你我都放过她,要么,你我都不放过她。”   过往窦宪对于窦瑰的私事向来是不愿打听过于详细的,每日朝堂之上的事情足够繁琐,边疆隐患也纷扰不息,哪里还有那么多精力来蹚他这小了二十几岁的弟弟的浑水。   但此番一回来,看到的场面居然是窦南筝和窦瑰两个人刀刃相向,花园里枯枝散落一地埋进了雪里,两个人衣物皆有破损,明显是在舍命相斗。   一打听才知道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舞姬。   荒唐,简直荒唐透顶!   十八年前是他不争气的四弟窦甯爱上卑贱的乐姬,然后又在十年前为了那乐姬甘心永远离开雒阳,现如今,又是他的五弟窦瑰。   总觉得是一种宿命的轮回。窦宪忽然觉得可笑可叹。   他看到了在一旁抽噎着被侍女死死拉住的那个女孩。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应该就是四弟的第二个女儿,十年前离开雒阳后生下的。   好像名字是归荑。   南筝长得英气,更像她的父亲。而眼前这个女娃,年纪虽然还稚嫩,眉目间却已经看出了当年那个乐姬白陌央韵味。   ——“大哥,阿甯一生一世,惟爱陌央一人。”   ——“我要离开雒阳,如今的窦家贵为国戚,再无人可撼动其地位。我和陌央,要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幸得一朝倾盖如故,愿承百年白首如新。”   我们窦家的男儿,怎么生的那样个执拗的情种?!   而且现如今的窦瑰,似乎也有步上四弟后尘的趋势。   窦宪喝退了窦瑰,并告知窦瑰,御史大夫长子半月后要随耿家的人出征,府里此刻已然忙乱成一团,哪里还有时间来给二子纳什么妾,便是天大的事,也要半月后再说的。   这才将事情暂且压了下来。彼时,窦瑰将南筝私下叫到了书房里。   他默默然看着窦南筝,拍拍她肩膀说:“阿筝,难为你了。只是你五叔这件事,你可能还要再费心琢磨一下。”   “五叔已经被那狐媚三魂勾去七魄,我只怕还没琢磨出什么,五叔已经削了我的脑袋。”窦南筝语气里,明显有几分暗气,她表情虽然清淡,但深谙她内心的窦宪却知道她心里的百转千回。   “阿筝,你爹当年也是这样,纳下身为乐姬的你的母亲为妾,生下你之后,原本好好一桩婚事硬是被千方百计地推拒,他终究还是娶了你娘亲为妻。这些都无所谓,但最终,他竟然带着你的娘亲,不顾我们整个窦家,离开雒阳而去。”窦宪语气深沉而沧桑。   “只怕五叔叔,迟早也要步了我爹的后尘。“窦南筝负手而立,目光缓缓地看向远方。   “南筝,所以,我才要你多费心琢磨一下。”窦宪微微颔首说道,语气平缓毫无起伏。   这个“琢磨”二字,倒是十分有味道。   南筝似乎听明白了什么。惊讶地看向窦宪:“您的意思是……”   “窦家,是国之外戚,是除了刘姓以外最为尊贵的姓。俯瞰天下睥睨众生,那种来路不明而又颇有几分手段与姿色的女人,最是要防范。我是一届武夫,不像你父亲那样涉猎群书,但我还是知道——何谓假道伐虢,何谓釜底抽薪。”说到最后一句话,他如鹰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窦南筝,似乎在暗示什么。   何谓假道伐虢,何谓釜底抽薪。   她皱了皱眉眉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为了不让那个女人假道伐虢,我们只好……釜底抽薪。   -   窦瑰被关了三日禁闭。在窦家后院偏远的祠堂里,窦瑰来来回回踱步,很是不安。   忽然窗缝里丢进一张小布条,他听到门外的人似乎警觉地说了句:“谁?!”然而那人追到了窗那儿,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他走到地上,捡起布条,上面字体清丽中带有几分刚劲,颇有几分当年四哥的笔锋韵味——姻缘三生天注定,天不定,我定。   落款是笔轻轻勾出的一颗小苗。窦瑰忽然了然于心。   小苗便是新草,新草便是“荑”。   日暮夕阳,已近迟暮。   -   “所以说,是五叔叔和一名舞姬相爱,却不得到三位伯父的认可?连南筝姐姐也不喜欢那位舞姬吗?”归荑恍若终于明白过来,一锤敲在掌心,冲着云姑姑说道。   云姑姑却有些后怕地抓着归荑的双手,说:“小姐,你听好了,以后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你一定不要莽撞掺合进去。南筝小姐和五侯爷都是身手不凡的人,误伤了你可怎么好?且他们的事情,你一个后生晚辈不该管也管不着。”   她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堆,归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满脑子都是她五叔叔和青釉的过往,自从她从寻秋那里知道了五叔叔和那名叫青釉的舞女的过往,她顿时觉得雒阳城里的雪都暖上了几分。   她看向云姑姑,笑容甜甜,每次她对云姑姑这么笑,云姑姑就招架不住地会心软。   云姑姑无奈地理了理她的鬓发,说:“罢了罢了。到底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一个很美,很美的故事。”归荑仿佛就在等她问这一句话:“云姑姑,你想不想听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真的很美。   夜里,天空中忽然飘起雪来。归荑把忍不住窗子全部都打开,看着窗外的大雪,她又是一阵心满意足地微笑。云姑姑为她披上了锦裘,温柔嘱咐道:“仔细着凉。”   窦瑰似有所觉,隔着薄薄的门扉,恍若无物地看到了窗外皎洁的月光和纷扬的大雪。   一年前的雒阳深夜里,也是这样的大雪。如鹅毛飘落,触底无声。   似乎要把天地都掩盖。   最终,脑海中寂静的夜与纯白的雪,纷乱嘈杂的时间与飞逝而去的时光,都化为两个清浅而沉重的字。   青釉。      ☆、番外篇之缱绻   也许,窦甯早就想象过会有这么一天。   当他一生的挚爱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他触摸着他的发髻,动作轻柔得像是抚摸这世间至尊至贵的珍宝。   他眼光温柔如水,嘴角甚至还带着轻轻的笑意。   那一日,雪霁初晴。   那一日,日光暄暖。   他说,陌央,这样,就好了。   没有过多的话语,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没有思绪蔓延的感慨。   吱呀一声,小女儿陡然推门而入,怀抱着簇簇白到耀眼的梨花,顿时花香扑面而来,充满了整个屋子。   “娘亲,昨夜一夜之间梨花开了满树,你看!”女孩满面笑靥。   但她娘亲却没有回应她。   她愣了一下,又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娘亲?”   爹爹微微侧过脸。   她忽然愣了一下。   她从未……看过爹爹的眼泪。   虽然只是点点闪烁在眼眶内,虽然他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的哀伤。甚至,他的嘴角还是微笑着的。   他招手,把她叫到身边,摸着她的头发,忽然感慨一般地说道:“陌央,你看我们的女儿,不知觉间,也长这样高了。”   “爹爹……”女孩眼睛微微瞪大,像是有些疑惑。   “如你所说,时间真的,过得太快太快。”他抚摸着她的眉宇,尔后触过她的鼻梁,到嘴唇,到下巴。   “可为什么,我们还没有老去?”最后,他的手又落回她的手上。   “归荑,给你娘亲吹一首曲子吧。”窦甯并没有回头,只是将陌央腰侧的玉笛取下,递给了她。   归荑将梨花放在娘亲枕边,接过玉笛,她知道,这是娘亲向来不离身的宝贝。她将玉笛靠在唇边,缓缓地,轻轻柔柔地,吹起了第一个音调。   女儿的眉眼长得极像陌央。那一双灵动幽远的眸子,那一撇温润得毫无锐气的远山黛。但是她的额角略高,嘴唇略薄,这一点,又像极了他。   她音律天赋异禀,如她。她诗书通晓极快,如他。   然而,人的一生,或长或短,总是有限。爱过一个不得不爱的人,做过几件不得不做的事,枯荣胜败,不过尔尔。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为抱也,永以为好也。   窦甯看着她身边的梨花,回过头去看着半开的门,恰巧就能看到一树梨花芳菲。   花开一夜,花落数日。   时短,但,已是终其一生的美丽。   -   十五年前,他遇见她的时候,她只有十七岁。   他是不可一世的小侯爷,是当今皇后最疼爱的弟弟。当时窦皇后一家出武将为多,他的功夫在几个兄弟中并不是最出众的,但文采,却是最好的。   并且,论风流贪玩,那也是雒阳城里拔尖的。   那时候谁不知道窦家的四侯爷窦甯,那就是皇都里的小霸王,正经事没干过两件,风流韵事流言蜚语却从没断过。   但,他遇见了她。   她是初露锋芒的乐姬,凭着一曲好笛音在雒阳城内名声躁动。   他几乎都要记不起第一次相遇到底是在哪里,和哪些人在一起。但是却深深记得那一次,她说那句话时,清透灵静的眼眸里透着刀锋一般的光芒:   “在雒阳城里,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一出生便带着荣宠而居高位,牙牙学语之时就听惯别人奉承巧言。然而这些人,从一开始就得到了别人一生的都得不到,同时,也永远地失去了普通人唾手可得的。”   那时他第一次记住她的名字,白,陌,央。   尔后,夜夜笙歌,他都找她相伴。他原以为她清冷,她高贵,如同不是这世间的俗物一般。却不想,她次次浅笑相迎,丝毫不孤傲。   过了许久,他挑着她下巴趁着醉意语气混重对她说:“我以为你最看不起世俗名利,却不想,也是这样。你不是自认自己的曲调天下间首屈一指吗,怎得也能拿金钱衡量?”   她却依旧淡淡地笑着,说:“你所拥有的,我一曲也可换得些许。但我拥有的,你倾尽一切也未必能得。”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醉了,但是,却又透着几分清明。   没过多久,他成了窦家兄弟里唯一的文官,一出任便是九卿之一,宗正。   哥哥窦宪初上战场就打了大胜仗,陛下高兴得很,时常召窦甯入宫把酒赏舞,也对皇后更加宠爱。   吹捧之人更多。窦甯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沦于风月之中,只是,却鲜少有人能够看穿他只不过是在用这样不羁的生活方式来麻醉自己的心灵。   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出生便是扶风平陵的大家族,祖父位居高官,之后更是连连升迁。未及笄姐姐便入宫成了夫人,没多久,又封了皇后。   这样的出身,本是不可挑剔的。   但是,拥有一颗腐朽文人般敏感心灵的他,却自小更多的看到了一些阴暗的东西。父亲大人如何帮助祖父排除异己,拉拢结党,姐姐是如何被送入宫中,如何博得陛下专宠。   各人有各命,他本不应为他人的人生而愁。但是,随着时日过去,他越来越淡漠。   这样金玉一般的生活,他不喜欢。   所有人看起来其乐融融,看起来威风八面,但是其实,都是刀尖舔血,坟前跳舞。   然而,这样的的他,却在弱冠之年,遇见了所谓知音。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做白陌央。他们身份悬殊,但是,却惺惺相惜。她说话并不中听,但是却总是能击中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软肋。   他爱她的笛声,爱她轻灵淡泊的眼神,渐渐地,他爱她这个人。   没有人同意他娶她。在别人看来,他就算是去娶一位公主也毫不惊奇,但娶一个卑贱的乐姬,简直是笑话。   他却认真地牵着她的手,说:“白陌央,你等着。我窦甯一定会娶你为妻。”   但他发誓,他一生从未如此想要得到什么。然而,当他找到姐姐说这句话的时候,姐姐和他说,阿甯,也许每一个人想要守护的东西都不一样,但是,手段却是一样。   当他第一次上奏弹劾那位政见与窦家不和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也终于深深陷入这泥潭中的。   当亲哥哥窦宪张狂到抢占沁水公主的地的时候,他竟然也学会拉拢党羽官员给陛下施压。   当盛宠的夫人们一个一个生下皇子的时候,他帮着窦笃巩固手里雒阳城里城外的兵权,总算平衡了各处直涨的势力。   在这期间,窦家人却一直没有同意他娶她。但是,也默许了她留在他身边。   他不再是过去的窦甯,他有了要守护的东西。那么,就必须学会用这雒阳城里共通的手段来守护。   她十九岁那一年,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   窦宪很高兴,为她取名南筝。那几年兵马动乱,然而窦宪身为年轻的将军,一股拼劲在沙场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南筝南筝,便是南征北战之南征。   窦甯送了她一身嫁衣,却无法给她一个昭告天下的嫁娶之礼。   他抚摸过她的鬓角,说:“陌央,你等我。”她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女儿很安静,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也发现了她好强的个性,这一点,倒是有些像她的叔伯们。   因为这个女儿的存在,白陌央在窦家的日子更好过了些。看得出,南筝的叔伯们都很喜欢这个孩子。   但是,窦家却有深深的隐忧。   窦皇后,无子。   当皇子刘庆被立为太子那一日,整个窦家都阴沉下来。他们世代为陛下征战,战场上枯骨连连,哪一次不是拿命在搏?   可如今,却是别人家的孩子坐上皇储之位。他们几乎用命换来的,被别的女人一张肚皮轻巧夺走!   窦甯觉得自己,越来越深陷了,也许,他的一生都得在这样的算计和生死较量里度过。   但是陌央却温柔地吻着他的唇,说:“你踩枯骨,我便也沥血。我早就说过,我拥有的,你倾尽一切也未必能得。那么,我便只能和你共同承担了。”   她说得那样平淡,须臾间把她的一生都交托给了他。   索性抛弃一切吧。那种想法,就是在这种时候诞生的。   “陌央,每个人似乎都会走上自己曾最厌恶的那条路,我也是。”窦甯轻轻地说,“只是我想,也许,这样的日子也会有尽头,你知道,一棵大树要如何才能无惧风雨……”   “便是,当它无可撼动的时候。”   他声音很轻,她眼中的光却一震。   他笑得有点苦涩,说:“我大约,要成为我曾经最轻视厌恶的那种人了。陌央,再给我一些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翻云覆雨,瞬息万变,其中几番生死恐怕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他甚至曾为了怕遭遇暗杀祸及陌央和孩子,而与她分房睡整整两年之久。   哥哥窦笃为了拉拢马家娶了马太尉的二女儿。这也为他们占陇南域的兵马提供了新的契机。   窦家与马家联姻,一时间,这两个家族成了朝堂上的两大霸主,远胜于邓、耿、阴、梁四家。   三年后,窦皇后终于得到了一个孩子,取名肇。再过一年,旧太子刘庆被废,降为清河王。此后两年,新立窦皇后之子刘肇为太子。   一切腥风血雨,似乎终于要终结。起码,对于窦家人来说。   这样的日子里,多少次他的狠心攫夺,冷血算计。陌央却并没有厌恶他,并没有讨厌他的满手血腥。   在他最初空有头衔地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小侯爷的时候,她陪他风花雪月。   在他披荆斩棘满腹算计地一步步夺去权利,成为一个阎罗一般存在的人的时候,她陪他一起承担罪孽。   姐姐的皇后之位终于坐稳了。哥哥也成了真正神勇功高的将军。他的侄儿,也成为了皇储。   窦家的地位,再无人可以撼动了。   在那样终于可以安享荣华的时候,他带着陌央永远地离开了雒阳。   这一次,再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南筝最终跟着她伯父。而陌央的肚子里,已经存在了一个新生命。他们一骑绝尘,从此杳无音讯。   -   盛夏日落的光景,总是那么壮观,红艳的霞光笼罩着整个天空,暖暖的颜色仿佛能照进人心间。   陌央摸着三岁的女儿的头发,看着她满脸的泥巴,皱着眉头数落道:“归荑,你这又是怎么了?”   “隔壁的阿豆欺负我,说我家穷得连牛也养不起,他们家都有三头,两头黄牛一头水牛!”小女儿嘟着嘴巴的模样甚是可爱,虽然才三岁,但是讲话已经清晰利落得很了。   “要不,今晚你去和你爹爹商量一下,要他多卖几幅字画,过几日赶集,我们去牵一头牛犊回来可好?”陌央擦着她的脸蛋,满是温柔地哄着她。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牛,看着很呆。归荑不要牛,只要能和爹爹还有娘亲永远在一起。”归荑黏糊糊地吧嗒上她的脖子,她顺势就把她抱了起来,笑然道:“好,好,永远在一起。”   窦甯回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只留下丁点余晖。   陌央在庭院里织着素布,一旁归荑披着棉布在门口靠着门扉睡得正香。   “太晚了便不要织布了,伤眼。”窦甯解下披风,为她披上,再小心翼翼地抱起睡死的女儿,走进里屋去,轻缓地放在床上。   陌央开始下面,一边擀面一边和窦甯唠话,笑着说:“丫头今天说,隔壁都有牛,咱家没有,她爹,过几日我们去牵头牛来吧。”   “要牛做什么,咱家又不种地?”窦甯挑着眉,喝了口水说道。   “小丫头喜欢得紧,就牵一头来吧,她前几日也盯着隔壁的水牛看了许久。”她叹了口气,说道,“反正钱也不差,回头我再多织两匹布……”   窦甯皱眉,说道:“哪里是钱的事。哦,对了,面里多放些盐,这几日有些力虚,吃咸一点应当会好一些。”   沉默了许久,一碗面做好了。   她端给他,他吃了一口,忽然皱眉:“这么咸?!”陌央乜了他一眼:“得了,要多加盐也是你,不要也是你。”   话虽这么说,却还是起身舀起凿山锅里还在顿的淡汤,给他兑了一些进去。   “现在会嫌弃我厨艺了?也嫌弃女儿向你要东要西了?”白陌央撑着脸,斜睨着他。他一听这话,面也不吃了,赶紧坐到她面前,说:“夫人说哪的话,小生怎敢?”   虽说是打趣的语气,但是白陌央轻笑一声后,忽然眼神变得些许幽远。   窦甯几乎是一瞬间就看穿那种幽远的目光。   “忽然觉得,这一辈子,过得跟两辈子似的。”白陌央扬起嘴角,缓缓闭上眼,“权贵荣华,软香金玉,物欲横流,那样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又是柴米油盐,恬淡静默……”   “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后悔过?”窦甯忽然轻声说道,“放弃掉那些,你可后悔?”   白陌央摇摇头。   窦甯眼底溢出温柔的笑意。   “你可是名动雒阳的白姑娘,如今,竟也落到这步天地,人生无常……无常!”他忍俊不禁,煞有介事地说道。   却见白陌央不急不缓地双手举过头顶,虚作一礼,语气也颇为严肃地说道:“侯爷万安,窦宗正万安。”   “嗯?爹爹娘亲,你们在说什么?”   却不想,不知何时吵醒了刚才还睡得正熟的小女儿,她正揉着眼睛一脸不满地站在不远处,然后走过来,自己死命用劲却还是没能爬上高高的长凳,窦甯一只手一捞,就把她从困境里拯救出来。   她一成功站上桌子,立刻被那一碗香喷喷的面给吸引了。   简直是垂涎欲滴啊。   白陌央瞧她那样,笑着摇摇头,阻止了她朝着筷子伸去的手,说:“归荑,等一等,我给你下面,你爹爹那碗太咸了。”   “那爹爹怎么可以吃?”归荑皱着眉头说,然后想了想,又嘟着嘴说道:“娘亲不能老是偏心归荑,也应该多爱爹爹一些。”   “是啊,你娘亲对爹爹一点也不好,归荑将来可要好好孝敬爹爹。”窦甯被她的话逗笑了,捏着她的脸蛋说。   归荑重重地点头,却又赶紧回过头说:“娘亲,我要蛋!”   窦甯挑着眉,学着她软软糯糯的语气,扯着调子说:“娘子,我要蛋!”   “今天只剩一个蛋了,怎么办?”陌央无奈地耸耸肩,晃了晃手上的蛋。   归荑立刻嘶吼道:“娘亲,不要爱爹爹,你最爱的应该是丫头!”   陌央和窦甯不由得都笑了。   那一点一滴的岁月,还恍如昨日。但光阴如梭,一转眼,已经是沧海桑田。   春夏秋冬,雨雪交替,恍然间,又是四年过去。   在雒阳城里落下的病根,陌央的病一直都不见好,身子弱得很。   虽然早有想过别离,但是,窦甯却不曾想,是如此地快。   他们的女儿还没有长大,他们的发鬓还没有一起斑白。   这一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   归荑七岁那一年的冬天,陌央似乎终于要熬不过去了。   一夜之间,最冷的冬日已经过去,因为,满树梨花开。   那些梨花树是归荑出生那一年,他们一棵一颗为她种上的。如今,竟然也长得如此高大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陌央抓着窦甯的手,觉得自己的脚已经冰冷到几乎没有温度,她说,“其实,还是很舍不得的。”   “南筝……那个孩子,我至今都没能……再看上她一眼……”南筝这两个字,一直都是她心里最深的伤口。   “她会好好的,有大哥和姐姐在,她一定会好好的。”窦甯搓着她的手,想要带给她哪怕丝毫的温暖。   “阿甯,我原以为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如果来不及说完,心中会非常,非常遗憾……”陌央似乎说话有些用不上力,但是却尽力保持语气徐徐,“但现在我觉得,一点都不着急,一点都不遗憾。”   “嗯。”他的声音似乎在抑制着什么,细细一听,竟然是颤抖。   “我想说的,在那许许多多一同走过的年岁里,早已经说尽了。”她声音越来越低,脑中嗡嗡一片作响。静下来不得已沉默了一会,一时间内竟然没有力气再说什么话。   相遇时她十七岁,她初露锋芒,他空有闲职。   她十八岁那年,他迎她入府,他承诺要娶她,她愿等。   她十九岁那年,她为他生下第一个女儿,却依旧无名无分。   她二十岁到二十二岁,他倾力于权谋算计,几经生死,她默然与他同在。他说会给她安然的生活,她愿等。   她二十三四岁的那段日子里,他手段愈加狠辣,外人忌惮他如阎罗,唯有她深爱他,了解他内心的纯白与孤寂。   她二十五岁那年,他带着她离开雒阳。永远告别雒阳的荣辱变幻。   她二十六岁那年,为他生下第二个女儿,取名归荑。   之后七年,淡泊如水,年岁倥偬。   她三十岁那年,他说,等她病好了,带她远走沙漠雪山,看尽这世间的绮丽变幻。她点头,说,嗯,等我病好了。   唯恨匆匆。   如今,她一生即将要走到尽头。   她仿佛还能闻见淡淡的花香,那是他们一起种下的梨花。   “阿甯,你记得我最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一字一字说得很缓慢,像是即将熄灯的灯盏。   “嗯,很多,很多时候……”他努力克制着语气里的颤抖,倾尽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最……美……”她抬眸,强调。   “便是,你生下南筝后,穿着那身简朴的嫁衣的时候。”他记得,那时候他无法给她一个嫁娶之礼,但一件嫁衣,已经让她无比开心。   “嗯……”她垂眸,说,“有些累了。明日梨花应是甚好,且要记得叫我起来赏花。”   他低低地答应了,像整个冬天所做的那样,拥抱着她入睡。   只是这一次,好像怎么也捂不暖她的身子。他想要用尽全力紧紧地抱着她,却又害怕抱得太紧勒痛了她。   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像是有所知觉,吃力地抬起手握着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说:“阿甯,这一次,也许真的就到这里了。”   他的背脊微微一僵硬,声音有些厚重:“嗯。”   “半生悬命,换来七年安逸。阿甯,对不起,我让你拥有了这七年的欢愉,怕是无异于赠与你往后半生的孤寂。”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说。   “陌央。”他忽然轻轻唤她的名。   “嗯?”她声音弱小,几不可闻。   “等我。”   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她眼眸颤抖了一下,却听到他淡淡地说,“这一次,又要你等我了,可能要很久很久,没关系吗?”   “嗯……”她垂下眼眸,几乎已经脱力了。眼睛里,却是温和淡然的光芒。   但这一点光芒,正在慢慢地消失。   真的真的,非常喜欢你哦。   一直以来,我都是带着这样的心意,等着你。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次日,梨花满庭。   整个扶风平陵,都好像一夜之间被香雪掩盖了一般。   掩去这世间所有的肮脏与黑暗,掩去记忆里曾存在的苦痛与挣扎。   扶风平陵边角处的乡镇里除了一件奇事。邻里间都来围看,听说山坳口的一户人家死了妻子,却是以嫁衣下葬。   古往今来,谁下葬不是素衣草裹。   但那户人家的妻子,却是红妆喜服,被抱着放入棺椁,盖棺入殓。   春去春来,梨花盛开转败。   她的时间从此静止定格,但他却还要向前走。   走过这世间没有她的纷扰困顿,走过这山河里没有她的斑驳陆离。   七年欢愉,半世孤寂。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一卷都会送上一篇番外,这篇番外写的是女主归荑的父母的故事,也就是上一代的事情。一直对他们两个很放心不下,还是把他们作为第一个番外送上吧。   ☆、第十三章。挽金绝世   约一年前。   永元二年十一月初。   那年雒阳城初雪之时,窦瑰被耿峤拉去了挽金阁。挽金阁是雒阳帝都里有名的风月之地,大家官宦之子弟很多来这儿松散寻欢。而挽金阁与一般的窑子却也是有些不同,它里头的姑娘一个个都是拔尖的美人,各有才艺绝技。   耿峤是耿峣的亲弟弟,而耿家同窦家那是上战场同生共死过的世家交情,且不说别的,窦家宗族里唯一的女儿窦南筝,便是许给了耿家长孙耿峣。   耿峣性格沉稳,而他这个弟弟却更加活泼不羁,幸而画得一手精妙的好画为天下所称颂。   窦瑰得三哥窦笃的明示,要和清河王刘庆多多亲近。在如今小皇帝的各个兄弟中,这位清河王可是最为炙手可热的君亲。   清河王是弱冠之年,而早些年便有王府专宠的传闻,在雒阳城里也算是风风火火了一回,足见是个性情中人。而早闻清河王好音律,窦瑰和窦笃商量过后,决定去寻一位名乐姬作为拉拢的礼物。   说到女子,逛遍雒阳城各个窑子的耿峤,便成了窦瑰的求助对象。这一回,耿峤带着极少留恋风花雪月的窦瑰,第一次踏入这个名叫挽金阁的地方。   “我同你说,这挽金阁可是了不得,天下各色美人儿万川汇流之所啊。耿峤有些喝高了,咬着舌头说道:“若论乐姬,舞姬,雒阳城里那些达官贵族们府里深藏的可都是这里寻去的。你可别说这是风月之地,挽金阁里的姑娘大多数可都是艺妓,卖艺不卖身,跟风烟苑可不同。你随便寻个可能就是将来某位王府里的姨娘!”   “你姐姐可是清河王妃,你来此给清河王挑侍妾之事,可同她议论过没有。”窦瑰斜睨着耿峤,默默地道。   “嘿,你还别说。就是我妹妹示意的,说是那清河王府里的女人啊,太少了。说我哪日若是寻得不错的,便打发了给清河王送去。”耿峤狡黠一笑。   “倒真是大方女子。”窦瑰笑着摇摇头,感慨道。   “唉,其实也不尽然。你是不知,那王府里啊,本是先有位侧妃的,若是官家女子也罢,偏偏啊,还就是个乐姬出生。姐姐此举也是无奈,笼络笼络夫君的心罢了……”说到此处,耿峤也觉得,这酒仿佛是有些酸苦。   窦瑰瞧着挽金阁里的装饰与气氛,倒是真和想象中颓靡欲流的景象有些不同,华丽中不失几分典雅。他们现在所处的厢房内,青炉内紫烟袅袅,初开的梅花插瓶,一横屏风绣着山河秀丽,倒是十分素净。   “放心吧,你极少有事拜托我,我帮你寻的,那可是顶上佳的货色。”   门缓缓关上。耿峤刚想要说什么,却被窦瑰一个手势止住。   耿峤若有所觉,细细一听,果真这屏风后有些猫腻。这房内的两位都是武将之后,若有人暗藏在这房中,那是极难不被发觉的。   耿峤眉头紧紧一蹙,便抽出腰侧的剑来,一脚朝着屏风踹去。窦瑰听见一声及短的轻呼,瞬间那呼吸中都带了几分颤抖。   “原是个女人!”耿峤刀刃伸过去,架在她头前,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埋伏在此!”   窦瑰静静地看着这名女子,年纪大约十六七岁,还很年轻。她头一直低着,因为害怕全身有些不可抑制地颤抖。   耿峤的刀刃架上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然而她头还未完全抬起,整个人便栽倒到了地上。细细一看才发现她额头上满是细细的汗,脸色也分外苍白。窦瑰觉得不对劲,走上前去把脉,眉头一皱说:“这是中毒了。”   门外敲门声响起,耿峤刚想喊一声进来,她的手却拼尽全力抓住了他的袖子。耿峤不明,窦瑰却若有所知。对着门外说:“且候着,在外头不用进来。”   “姑娘……可还好?”耿峤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状况,顿时便端不住凶狠的架子了,有些无措。   “无妨,疼了疼……也就过去了。”她咬着牙说道,气若游丝。   他们把她安置在房间的榻上。门却被轻轻推开。步履盈盈地走进一个蹁跹的身影,伴随着一声半嗔半喜的声音:“耿公子当真好大的派头。”   那女子巧笑倩兮,眉目间半媚半讽,一身琳琅翠玉莫不荣华。原来竟是这挽金阁的头牌,风若。   “风若姑娘,来得正好,且看看这姑娘,可是你们挽金阁的人……”耿峤与她十分相熟,倒是一点也不生分。   风若倒是不急不缓,眼光流转间先打量了一下榻边的那位华衣公子,那人头顶是一顶紫金赤玉冠,上头还镶着几颗拇指大的郦山琉璃珠子,颈下是一圈铸造精妙的黑玉璎珞,腰下的配玉玉质通透温润,一看便是价值连城。   等等,细细一看,腰侧的一块玉上凌而不乱的图腾中心,竟是一个苍劲的“窦”字。   风若刹那间眼中迸射出了异样的光芒。   “公子,可让让,让奴家看看。”风若走了过去,声音轻柔婉转如莺啼地对窦瑰说。窦瑰便侧了侧身。   风若将目光转向榻上之人,那人几丝碎发濡湿地贴在脸颊两侧以及额头,风若顿时眉头皱了,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这是……青釉?”   “青釉是谁?”窦瑰风朗气清的声音让风若心中微微一动。   “她现在还不是挽金阁的人,但迟早有一日,她会是。”风若淡淡地说道。仿佛想起了一些旧事。   “这样不行,耿峤,拿些钱打发人去请郎中来。”窦瑰想了想,说道,风若却接话说:   “耿公子留步。郎中怕是不用请了。这不过是挽金阁惯用的手段罢了。”   挽金阁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同样,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进挽金阁。然而,挽金阁却会愿意出钱帮助那些或才或貌出众,却落魄的女子,条件便是一颗焚心丸。   但凡是挽金阁认可的人,都可以通过吃下它,而得千铢。   千铢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来说,也许是要一辈子才能积蓄到的钱财。   落魄潦倒的时候,能活命就已经不错,可是又有几个人料到,这颗丸子的厉害。每半月都会有一次焚心蚀骨之痛。拿到解药的唯一方法,便是入阁。   风若隐约记得几年前自己也曾遭受过这种痛楚,现下想想都还有些不寒而栗。   “我记得她,她几年前为了救她病危的弟弟,而求得了挽金阁的千铢之赏。”风若细细看她,说道:“幸而这张脸还不错,几年来从没见过她有什么一技之长。若非要说,那便是耐力好吧。我很少见过受过那种疼痛之后,选择了除自杀和入阁之外的,第三个选择的人。”   窦瑰眸色忽然一沉。   竟然对区区弱女子使如此毒辣的方式逼迫。   细细看青釉的脸,苍白如纸。他知道她并没有睡去,但她也不是清醒。疼痛让她的意识都迷蒙了。   “阿瑰,这就是风若,她的箫声天下一绝。清河王好音律,她定能讨得王爷欢喜。”耿峤注意力很快就回到了风若身上,指着风若对窦瑰说,然后使了个眼色给风若:“风若,奏一曲给侯爷听听。”   风若点头,拿起别在身后的箫,一曲“空谷萧山”悠然响起。   箫声宛若天音,如同静水缓缓而深底暗涛汹涌,起承之下真觉得挽金阁乐姬中翘楚的名头,倒也不是凭一张脸就能占得的。   其中的几丝空洞悲凉,听得人心底一阵悲怆。   一曲完毕,风若瞅了瞅窦瑰紧紧盯着青釉的眼神,良久,默默然说道:“公子,人生各有命,不必过于介怀。风若如能为二位公子效力,那便是风若的福分了。”   窦瑰这才收回目光,良久叹了一句:“是,人生各有命。”尔后站起身来,对风若说:“明日来我府中,学些规矩历练历练。到了时候便会把你送去王爷府。”   风若点头,眼中满是兴奋的光芒。   这世上的人有几个有她那样的运气,遇见了命里的贵人。从此抓住机遇便可一生荣华。   -   风若十分努力,年下十二月,还未至新年,规矩便学得有模有样了。窦瑰将她引荐入清河王府。   清河王刘庆果真对她箫声赞赏有加,当即就留下了她。那么这一次拉拢,也算是成事。窦宪还是十分满意的。   但是听耿峤说,半月内清河王都是留宿于风若的苑中,原本是大好的形势,但半月后,风若竟然就跌入湖中殁了。   罢了,他的目的原本也就在清河王收下风若那一刻就达成了,至于之后风若是成了侧王妃还是尸骨无存,都是清河王府自己府内的事情。   偌大的雒阳城内,以色事人的乐姬之流,其存在价值也就只有这种程度。再怎么名动雒阳如风若,在雒阳城的贵族们眼中,也是如蝼蚁一般轻贱的存在。   但是得知风若死了的那一刹那,不知为何,窦瑰脑海中忽然一闪而过那张苍白无助的脸。   他至少记住了她的名字,青釉。   他以为他很快就会忘记她。却没有想到,很快,他又再次听说到了她的名字。   因为她,接替风若,成为了雒阳城的新宠。   前几日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转瞬之间,竟然成了名动天下的舞姬。   挽金阁的新花魁,一舞抵千金——   青釉。      ☆、第十四章。绯衣洛水   第二次遇见她,是在除夕之夜。   那一晚膳,大哥窦宪不只是第多少次提及他的婚事。言语之间莫不是他年纪不小,马家的三小姐颇有大家风范,理应多同马家走动走动。他听得烦了,便随便寻了个理由,到雒阳城外的洛水边遛马。   也不知是人遛马,还是马遛人。他倒像是被马儿牵着走,毫无目的地打发漫漫长夜。   不知为何,他开始想念起了九年前离开雒阳的四哥窦甯。   他过得怎么样呢?应该和四嫂在一起,很是幸福吧。也许远离雒阳的日子,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他摸了摸腰间的笛子,那是四嫂离开的时候送给他的。四嫂原本是雒阳城里有名的乐姬……   乐姬。对啊,四嫂,她的出身和风若一样,但是命运却有如此大的差别。   他缓缓抽出笛子,想要吹奏一曲。然而笛声还未响起,他先看到了什么似的,眼睛定定然盯着某一处。   枯萎的芦苇丛里,影影约约他仿佛看到一个人影。   他松开了马,安抚地摸了它几把,示意它不要出声,轻手轻脚地朝前走去。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那一日三十,天空无月,但是星辰粲然。   星光投影到偌大的洛水里,细细碎碎的光映衬着岸上枯萎的芦苇,河水蜿蜒绵延,远处山影绰约,这么一看竟是一片绝美寂静的景象。   水边上有一红衣翩翩然起舞。   风声水音为奏,她舞姿绰约妙曼,有令人震撼的美感。女子的罗裙层层叠叠,若菡萏盛开随风摇曳,又似初春蝶影翩跹。   待到她一阵阵轻旋,他才看到女子是赤足伫立于水中步影轻盈,踩碎了星影水花。   那样刺骨的洛水,她赤足而舞。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生出了几丝异样的感觉。   那舞姿堪称绝世的华丽,但是,却给人以落寞寂静的触动。不知为何,那时候他只是想,这个人心底一定埋藏着很悲伤很悲伤的事。   待到看清她的面容,他原本想要向前的步子却止住了。   眸光清浅,面容倾城,与初相见时不同,她的嘴唇不再苍白,反而是火焰一般炽烈的红。   她是,青釉。   舞步在旋转中戛然而止。她看到了他。目光寂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似乎是他无理造次了。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他却听到她说:“我记得你。”   “青姑娘。”他略行一礼,看向了她的脚。这裙子原本就比人要长上几分,此刻裙裾随着流水轻扬,她几乎整个脚踝都没入了水中。   十二月的洛水,是彻心的寒冷。   她明明是面无表情,但眉目间总是生得几分幽愁的意味。这样的气质,总教人觉得慕之,又远之。   “你帮过我,这一舞,便算是回报了。”她起身便要走,窦瑰却喊住了她。她止步,却见他脱了脚上的靴子递给她。她微微颔首:“我岁身份微贱,却也不是乞丐。”   “姑娘一舞现今叫价三千铢,那日我不过举手之劳,怎么受得起这么贵重的回礼。只好倾囊相予了。”说罢,把身上的大氅也脱了下来,披在她肩上。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后,琢磨了一下,又一声口哨把马儿也唤来了。   他扶着她上马,说道:“这样,差不多有三千铢了。”   青釉并不是毫无见识的人,单看这一匹马,毛色纯柔亮丽,骨骼身形挺拔,是一匹上等的千里良驹,便是不止三千珠了。   “如此,公子与我便是两两不相欠。此后,相见陌路。”她在他的帮助下拉着缰绳一策,马便稳稳地跑了起来。   许久后窦瑰觉得寒风肆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个什么状况。大抵今夜想多了旧事,人也变得感性糊涂起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拢了拢衣衫觉得石子路特别硌脚。   同时又觉得自己真真是荒唐了一回。   走了半刻钟,才走出了那片芦苇地。他却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勉强确认个方向,走了没两步听到身后哒哒马蹄。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心底先升起了一丝欣喜。   回过头,看到夜色下红衣灼灼。   她看着他,良久,说道:“你要朝这个方向走,是一辈子不想回雒阳了吗?”   他这才知道自己走反了方向。抓住她朝着自己伸出的手,他一下上了马。掉了头,势如疾风地往雒阳城奔去。   “式微。”   她的声音仿佛飘渺在风中,他反问一句:“什么?”   原以为她不会再回答,却不想,她字字清晰地又回答了一遍:“那支舞,名唤‘式微调’。”   他听清了,沉默了一会。戗风拂发,软玉在怀。他说:“不要再跳那个舞。”   今日已经够疯,索性,便再疯一回。   四哥当年寻得真心,那样的淳朴的心心相映,为什么他却不能呢?   “随我入王府吧。”他陡然说出的话让自己都一惊。脑海中空白了许久,才想到大哥到头肯定又要怒于他的不争,他素来讨厌莺莺燕燕之流。   但在刚刚看到她起舞的一刹那,他真的瞬间有些理解了古人痴迷女色的那几分心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然而坐在前面的她却不顾阻拦瞬间拉了缰绳。马堪堪停住。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了话惹恼了她,但悔时晚矣。   她要下马,他不敢拦她。   她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不会让我自己成为第二个风姐姐。”   他一阵尴尬。是他把风若荐去了清河王府,现如今她八成已经知道风若的死。他无法解释,大抵在她心中,他就是个轻贱性命的纨绔子弟。   “我不会让你成为她。”他叹息着,朝着她伸出手,希望她能随他上马。   “我信我自己,不信你。”她看向他的眼神清透无比,但他却无法理直气壮地直视她解释自己也是身不由己。   他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不走,她便伸出手拔下头上唯一挽起头发的簪子朝着马身上刺去,瞬间他险些从马上跌落,待到稳住身子,回头看她已经在老远了。   夜风吹过她披散的头发,她的眼神如此寂静忧伤。   那一支舞,窦瑰从那一支舞中看出这个人心底的冰凉与忧伤。他只是忽然想要温暖她心中的冰雪。但他却不明白,冰雪融了,就不再是冰雪。   终究还是一场繁华的烟罗,终将飘散。   那一夜,竟像一场梦。   唯一改变的事情,就是窦瑰开始成了挽金阁的常客。他来了,不为别人,只为她。她一颦一笑,一舞一动,他都细细地看。   只是她始终不曾为别人独舞。也始终不曾舞出那支堪称倾城的“式微调”。除了那一夜,他再没见过她红衣灼灼的模样。   现下想来,待到她嫁人的时候,一袭红衣满鬓金玉璨然,两腮微红唇齿浩然,流苏及地步影翩跹,不知会是如何的模样。   会比那一夜的星璨云动,风拂芦花更美吗?   然而,人生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御史大夫次子指名要青釉为之独舞一场,愿以万铢为赏。   价值万铢的舞。只怕青釉又要再一次成为雒阳城大街小巷的口谈笑语了。   青釉缄口不应,但这位上官公子不依不饶,将价钱涨到了一万五千铢。   这简直是天价!老鸨笑开了花,几番催促青釉。她看中的可不是眼下这一万五千铢,更有长远的。这往后里,青釉怕是要平步青云了。御史大夫为三公之一,可是朝堂上的高官!   老鸨恨不能把青釉立马塞进御史大夫的府邸里去。   威逼利诱之下,青釉不得为之独舞。然而这位上官公子却还颇有要求,他要看的,是别人都未看过的舞蹈。   于是,当窦瑰再一次看到青釉一袭红衣的时候,他的心瞬间狠狠战栗了一下。   屏风后,无助痛苦的她。   洛水边,绝美起舞的她。   夜风里,忧伤静谧的她。   上官公子饶有兴致,兴奋得屏息以待。   “十万铢!”   窦瑰的字字铿锵。在座的人莫不被这个数目震惊,老鸨半晌没反应过来,良久才看着他,觉得他有些面生,似乎是最近才开始来挽金阁的,便喃喃道:“十……十万铢……什么?”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阁内顿时沸腾起来。   “十万铢,我买下这支舞。钱财待会去窦府领便是。”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转身离开。   台上的她,眼神沉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   回到府邸之后,窦宪正巧朝堂上领了旨意来府邸。他刚一到府就看见跪了一院子的奴才,内宫里的公公笑得一脸喜气,直喊着:“侯爷大喜,侯爷大喜。”   知道了事情大概的他愣了愣,窦宪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窦家的儿郎,自是要上战场的!”   他应承下来。尔后良久,问窦宪说道:“大哥,四哥他……当年如何和四嫂在一起的?”   窦宪目光深沉了几分,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又看了看他,最终说:“那时你还小,陈年旧事不记得也就过去了,何必再提。”   出征前一日,他最后一次去挽金阁。他远远地看着阁楼,就像是看着一个华美精致的樊笼。   整个雒阳,又何尝不是镀金镶玉的樊笼。   兴许上了战场要好些。兴许上了战场,他便会忘了那一抹绯色的身影。   说到底不过是一次的惊鸿一瞥,竟然成了他一生难忘的明媚。   他站在挽金阁外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进去。然而起步离开的瞬间,有个提着花篮卖花的小孩拉住了他的衣角,一脸天真明媚:“公子哥哥,有人在等你。”说着指了指斜对面的山海楼三楼。   “那位漂亮的姐姐告诉我,只要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你便会买下我全部的花儿。”小孩俏皮地说道。他付了她一铢,小孩开心地把花放进他手中跑开了。   他笑了笑看着手里的花,提步打算离开,走了两步,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又瞥了一眼山海楼。   那个孩子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他最终还是上了楼,虽然心里有底,这八成是小孩子框人买花的小把戏。然而当他在窗子边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的时候,心顿时狂跳起来。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日光暄暖,风轻轻拂起她鬓角的碎发。她今日一袭淡青裙裾,发简约挽起一支和田玉簪松松挽着,如瀑青丝披散而下。看到了他,她神情未变,目光静静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第十五章。深陷不惑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日光暄暖,风轻轻拂起她鬓角的碎发。她今日一袭淡青裙裾,发简约挽起一支和田玉簪松松挽着,如瀑青丝披散而下。看到了他,她神情未变,目光静静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你要出征了?”她问他,语气平平,却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思。他“唔”了一声。   半盏茶时间内,两人之间竟然就再也没有话说了。   可笑的是,这样的沉默,却并不使他感到丝毫尴尬。不知为何,他甚至很享受这种寂静,一如深冬洛水边的那一场寂静的舞。   一直以来,她都如同雪地寒梅,叫他望之,叹之,却不可得之。   只是他发现,青釉眼底多了几分不明意味的光。似是沉思,又似是最后的挣扎犹豫。   “侯爷。”良久,她站了起来,他恍然地看向她,却发现她一脸淡淡的笑意。她左手执袖右手提壶,为他斟了满满一杯酒递给他,才缓缓说道:“万安。”   他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接过酒,喝下。   “过去,是青釉不懂事。有些话失了分寸,还望侯爷见谅。”她声音柔柔的,有种故作的谦和。   他眼中的疑惑之光更甚。在印象里,她一直是清冷的,宁愿时时承受□□之苦也不远退让半分。而今,她却不知为何对他态度软和上许多。   “你说这话,是……”他看着她,却见她拿着丝绢掩唇,似是在微笑,眼中柔光流转,“侯爷一掷千金买下奴家一支舞,如果奴家卑贱之身能够承蒙侯爷半分垂爱,便是三生之幸。”   原来是因为他曾花十万铢买下她一支舞,所以她才这样故作谄媚姿态?他心底忽然腾起了几分不舒服。   她难道也是这样附庸的俗物?   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一夜她炽红的舞,如是清冷,如是凄厉。   他眼中的发恼的光忽然沉静了。   良久,她还想要为他斟酒,他却一把制住她的手,被触碰到手背,她反射性地想要缩回,顿了一下,又停在原地,任由暧昧的姿势延续。   果然。他眉头微微蹙起,蓦然问道:“你为何要特意献媚于我?”   “奴家只是崇拜侯爷罢了,若有失礼,还望恕罪。”她笑意更甚。   看着她明明很温柔却有几分勉强的笑意,他眼中一片清明。心底绕过几分心绪,陡然站起身来,伸出另一只手绕过她的眉梢捋了捋她鬓角的发,她的睫毛狠狠颤动了几下,却不没有丝毫反抗。   他心越发下沉,却依旧面不改色,手往下挑起她的下巴,将身子慢慢探过去。   他感觉到她身子很僵硬。   在即将碰到她红唇的刹那,她还是没忍住偏了偏头。   他松开她的下巴,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说道:“想要故意向人讨好,你这样的,怕是不行的。”   她眼中闪过惊讶的光,却不敢抬起头看他。   他声音一沉,说道:“你并不适合撒谎,青釉。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同我说,实在没有必要这样……”   “奴家只是想要得到侯爷的垂爱……然后,然后入府,一世荣华……”她似乎还想要狡辩,他却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话,和很久之前出入倒是颇大。”   她却误以为他是恼她前些日子对他的不敬,令他难堪了。白着脸沉默了许久,尔后站了起来,无声地跪了下去:“前些日子是青釉不识抬举,还望侯爷赎罪。”   说罢,还欲磕头谢罪。   他却一把手扶住她,一触碰到她的胳膊,才感觉到她原来在颤抖。   她很慌。   他的心忽然有些闷疼。毫无疑问,她定然是受到了谁的胁迫或者有其他迫不得已的理由,才会在这里被迫向他示好。   前些日子他十万铢买她一舞,让她名声大噪风头一时无两。若有有人用什么胁迫她,利用她讨好自己,也并不是不可能。   就如同他利用风若讨好清河王刘庆一样。手段不同,目的相同。   “可是有什么委屈?”他放柔了声音,扶起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疼得脸色惨白的模样,心里更是如同什么在捣鼓一样难受,“尽可以同我讲,我会护住你,放心。”   她摇头。   他心底忽然又一片苦涩。也许她心底,从来都没和他亲近过。   他决定换一个方式来说,他示意她坐回座位,说:“你知道,这天下除了天家刘姓,最尊贵的氏族是何?”   她瞥了他一眼,缓缓然,说道:“窦家乃国戚,自然是除了刘姓以外,最为尊贵的氏族。”   “我此生最讨厌受人欺骗,任人摆布。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骗我,但你要知道,在你身上花费的十万铢,于我而言不过尔尔,我可以将你捧上天,也同样可以让你跌入谷。你可掂量清楚了,我窦瑰,究竟是你要得罪的人,还是你要依靠的人。”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威慑力十足。   她眼底果然闪过了几分犹豫地光。   “不管谁要害你,我都能护住你,但前提是,你不要试图欺骗我。”他声音放软了些,看着她,眼中不禁流出几分疼惜的光。   这样利害关系一摆,她眼底最后的堤坝溃决。   “侯爷,请救我弟弟一条命!”她颤抖着,抓着他的衣袂说:“青釉不是有意要欺瞒,若是怪罪,若侯爷肯救我弟弟,青釉愿意以死谢罪。”   他隐约间记得,风若似乎提过她弟弟。当年她会受挽金阁的摆布,也是为了病危的弟弟。   听她道来,他才知道,有一位极富贵的人家向老鸨打听了她后,就施压要她进入侯爷府,博得侯爷的欢心。他们偷偷给她弟弟下毒,同她说,三日之内姐姐不入王府,便要弟弟入地府。   这些事情说来,她并不大明白,只知她弟弟性命垂危。而他心底却一片清明——他未来的妻子是马家的小姐,而马家再朝堂上的势力等同阴,耿等氏族,不容小觑。八成是有人不愿看窦马联姻,才剑走偏锋妄图走这样下三滥的路子。   只怕待到青釉一入府,无论她承宠几分,定然是会传出不堪的流言种种。   “青釉,此事我会料理好。”他看向她,见她仍旧有几分不安,多说了几句:“你弟弟会平安。”   默了一下,他陡然问道:“如果今日我不是逼问,而是顺势将你纳入府邸做侍妾,你可会应允?”   不知他为何来问这么一句,她正想要回答,他却来了一句:“罢了,这样没意思的问题,不回答也罢。”   “会。”她却出乎意料利落地回答了他。   “你对你弟弟,倒是真的好。”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侯爷可知,风若姐姐领走前对我说了怎样的话?”她并未承接他的话,却将话题引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边。   他颔首,她便说道:“玉碎何贵,瓦全方难。”   他若有所知。她却摇摇头叹息道:“毫无牵挂的人骄傲地死去,何其幸运。然而那些放不下重要的人或事,无论如何艰辛下作也要活下去的人,才是最辛苦。”   他看着她,默默然许久。   “侯爷万安,愿侯爷戎马得意,凯旋而归。”她行了一礼,他知道她马上要离开了。   他却顿了顿,说道:“青釉,我旗开之日,你嫁与我,可好?”   她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沉思了许久。这种沉默却让他瞬间心凉。   “青釉不能答应侯爷。”良久,她说道,“但是,侯爷,有一句话,待到功成归日,要赠与王爷。”   她侧过脸去,不让他看清她的神情:“那一句话,于侯爷也许是无关紧要,但于青釉,此生,唯此一句。”   正月刚过。窦瑰便上了战场。   他走那一日,雒阳城里都酝酿出几分军士豪情的气氛,小孩们骑坐在大人肩膀上,头探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只为了看一眼传说中威武的大将军。   窦家出了一位又一位的将军啊,天下的人们津津乐道,果真是国之外戚,名将世家。   在传闻里,窦家的人,似乎都是刀尖儿马背上长大的。似乎生来就天赋异禀,武力超群,神勇无比,却匈奴,退西凉,是大汉的顶梁柱。   然而,不过是刹那间的谈笑。真正待到史书青字,究竟写下怎样的一笔,谁又可预知。      ☆、第十六章。挽金绝世   同年八月,经过七个多月的奋战,西域匈奴节节败退。大汉又是胜战连连,势如破竹连夺敌方数座城池,逼得敌国又是一次忍辱言败求和,割去疆域奉上奇珍保求半刻平安。   由于意外快速地停战,他即刻启程回京。而此时,窦南筝,窦宪,以及窦笃都还驻守边疆对未得的虎视眈眈,同时也担心随时再起兵变。   唯有他一人,停战后马不停蹄地朝着雒阳赶。   窦瑰回来那一日,雒阳城百姓热闹而恢弘的迎接队伍从街头排到巷尾。却不想这位威风凛凛战胜而归的窦将军,第一个回的地方不是他的府邸,而是——   挽金阁。   她说过,若他得胜而归,便要将一句话赠与他。   那时候八月初正是夏深,挽金阁内荷花开得一片亭亭玉立,幽香弥漫。   他推开门的一刹那,看到她正在案上抚琴,抬起头看到他一身戎装,琴都拨错了好几音。   良久,她抱琴而起,似是感慨又似嗔怪:“这……成何体统。”   “为了早日打胜那场战,我也算费了不少心思。你也算了不得,若非你,只怕匈奴的降书还得迟上两个月。”他颇为认真地说道,惹得她却不知做何表情。   “你可以说了。”他几步跨上前,急不可耐地说道:“一生唯此一句的话,是什么?”   她脸上一瞬间露出几分羞赧,却淡淡然推开了他,装作不知说:“什么话?”   “哦?你可说过,永远不会骗我。”他语气里似真似假地有几分威胁的味道。她忍不住一笑,拉着他有些硬的铠甲,说:“看你这样子,挽金阁大门外定然挤满了人。我们从后门出去可好?”   听到她要同他出去,他表面上没什么,心底却一阵欢喜。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夕阳西下,当太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他们终于再一次来到了这里。   洛水边。   他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只是见她唇角带笑,心情就莫名轻松。   夏末的洛水边,并没有冬日的萧条,地上或多或少的青草伫立风中生机盎然,芦苇花也开得稀稀疏疏,但风一吹还是扬起了细团儿似的芦花。   细细听,除了风声水声,还有不知名的虫鸣和蛙叫。   竟是好一派热闹的模样。   天色越来越暗。   那是她为他献上的第二支独舞。   舞步轻盈,足尖指缝间温柔缠绵,双手如同软缎子一般在风里轻扬,身姿妙曼,柔软间又有几分韧劲,果真是十几年的底子在那。   不同于式微调的凄厉之感,这支舞,给他以宁静安和的感觉。   他捡起她放在地上的琴,跟随着她的舞步,随性拨起几个音。摸出了几分味道后,便纵情而抚琴。   琴音与舞相合,明明彼此未有一言一语,却心有灵犀,无比契合。   陡然她舞步加快了几分,他的琴声便也跟着激扬利索了些许,却不料她脚步微动,裙摆袖边拂动起了芦苇,动作轻柔但幅度却不小,霎时间,芦花飞起,几片还落在她衣袖间。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她为何拂动那些芦苇丛。   星星点点的光,从河边溢出。一开始零星疏落,然而很快,连漫天星辰也为之黯然失色了。   是萤火虫。他怎么忘了,盛夏的河边,最是萤火虫聚集的地方。   她在朦胧渐暗的暮色里,随着荧光起舞,宛如贬谪入凡的神女不食烟火。   于嗜好音律歌舞者而言,这又是一场绝美的饕餮盛宴。   一舞完毕,她站在他面前,久久不动。   他也不想打破这宁静。心绪从刚刚的舞中终于拉扯回几分后,他蓦然笑了,说:“我好似有些明白你要同我说什么了。”   “不,侯爷不明白。”她终于走近了他,蹲下。   “如同你上次同我说的,你是高高在上的窦家侯爷,你的亲姐姐是一国太后,翻云覆雨不过是你举止投足间,而我不过是最为低贱的舞姬……”她缓缓说道,表情淡淡然。   他想要说什么,却被她的手势制止,她站起来,走了两步继续说道:“我从不因自己无权无势而自卑,因为所谓权势不过是流水潺潺,荣久必衰。谁也不知道未来究竟是何模样,谁也不知道,祸事什么时候就会突如其来,所谓祸福相依,便是这个道理。”   “我是舞姬,命定便是给你们这些公侯王孙取乐用的。但我,不信命。”   他缓缓站了起来,看到她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灼灼:“我只信我自己。”   这句话,他记得她以前也说过。   “你想要什么。”他似乎终于听明白了一些什么,同样目光也沉稳下来,夜色下他戎装铮铮,一身挺拔傲然:“你要什么,我都给。”   她扬起一边的嘴角,两步走到他面前脚尖一掂她的唇就轻轻触到他的唇,然而只是轻轻一触,就离开。   “我说过,我不想要像风若姐姐那样。”她脸靠他靠得很近:“是你让我觉得,我配拥有更好的。”   她眼光流转,这一次,深深地吻上了他的唇。唇齿交接,他反被动为主动,用力地搂上她的腰,力气之大似乎要将她揉进他的血骨!   许久,结束了这缠绵一吻,他说:“随我入府,我保证,你会一生荣宠。”   她却轻轻推开了他,他愣住,却看到她眼中暗光流转。   她目光沉寂,说:“若我愿意一生独为你一人起舞,你可愿一生唯娶我一人作妻?”   他瞳孔陡然放大。   夜空中月光皎皎。   -   -   明亮的月光下,照耀着朱窗微启。   雪已经停了。夜色很深,而她一点睡意也没有。   “小姐,你若是再不睡,明日只怕是起不来了。失了礼数可就不好。”云姑姑又熄掉一盏烛火,屋子里顿时又暗了几分。   但这烛火刚刚熄掉,有听见了她辗转反侧的声音。   她哭笑不得地说道:“左右不过是个舞姬的事情,回头侯爷兴致过了,这事也便不了了之了,再不然,便是纳了回来,也就这么点事。如今是闹得大,可说到结果,那怎样也都是小事罢了。”   “云姑姑你不懂!”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云姑姑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一劝,反倒把她怨气给劝出来,哑然失笑倒:“云姑姑虽然懂得少,但人情世故什么的,比小姐怕是要多些的。”   “你就是不懂!”她一掀厚重的被子,赤足立于床阶上,这一下云姑姑急急过来把她又安置进被窝里,半哄道:“好,是是是,云姑姑不懂不懂。”   “云姑姑,你喜欢过一个人吗?你都没嫁过人,怎么会懂情到深处的感觉。”她气鼓鼓地说道:“青釉应当是要和五叔叔在一起的,她们那么相爱,即便是要五叔叔娶了她,又如何呢?”   这云姑姑没嫁过人,难道她小小年纪便嫁过吗?云姑姑只当谈笑,并没有接话。只盼着她心底能少些想法,早些睡去。   明天一大早可还要和大将军窦宪请安的,过两日规矩学全了还要去拜见太后娘娘。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不过这件事,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云姑姑心底还是颇有几分想法的。   太像了。   五侯爷和那舞姬的事情,和当年四侯爷同四夫人的事情,竟然是如此相似。倒不如说,这窦瑰大人,就是在走当年归荑的父亲窦甯的旧路啊。   虽然这位侯爷最终结局如何不清楚,但作为一路见证窦甯和陌央相遇相知相爱相守直至最后分离的人,云姑姑还是很感慨的。   侯爷和夫人,这一世都过得苦,也就最后得了归荑小姐闲云野鹤的那几年,得到了最后的安宁。   四侯爷为了夫人最终放弃了一切,但夫人却身子不好,生下归荑小姐没有几年就撒手人寰。   到底还是苦啊!   现如今只盼着五侯爷,能有个好的结局了。   次日清晨,云姑姑隐隐听见隔壁小姐的房间有些动静,刚刚穿好衣物就听到有人来敲门,说:“云姑姑,不好了,二小姐……她,她不见了!”   她顿时觉得气血一滞,便打开门朝着隔壁走去。   昨日见她似是熟睡了,这才到自己房间入睡的。没有想到,就这么几个时辰,她人就不见了。   她心里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   同时,雒阳城南的繁华街道处人来人往,归荑穿着厚厚的锦缎绒袄,手里抱着个金丝线牡丹纹图绣帛套着的暖炉,站在街道对面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眼前宏伟精致如同戏文里“玲珑宝塔侧,珠帘香阁正”的精致的阁楼。   问了好些个人路,总算是走到这个地方了。   雒阳城倒还真是大,她想要坐下揉了揉腿,脚都走酸了。   阁楼三楼处挂着大大的牌匾,那便是四哥金铸的大字——   挽。金。阁。   不知为何,一瞬间她觉得有一道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她抬起头看向头上,却又什么也没看到。   大抵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吧,幸而她精气神不错。不过,她一向如此。   昨天冒险给五叔丢去的布条,也不知他看懂没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那一句话说得着实霸气——天不定,我定。   当然,她也不是光耍嘴皮子的人,这不就来“定”了吗?   只要你们是相爱的,管它什么劳什子御史大夫之子还是别的什么,休想拦住你们的姻缘!   “放心吧,五叔叔。”她眼底闪过几丝狡黠而自信的光,自言自语道:“有我归荑在,一定教你如愿指日成眷属。”      ☆、第十七章。重遇君骘   三楼南侧的雅阁内,女子正徐徐抚琴。而窗子外忽然翻身进来一个身影,她淡然略一抬眉,便问道:“可是有什么变数?”   “青姑娘,三日前窦五侯爷的确是被软禁了。”从声音可以分辨,这身手矫健面带金玉面罩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子。   琴声戛然而止。   她眼底流光暗转。   “窦家其他人,窦宪和窦笃,还有那个窦南筝,可是都回来了?”金玉面罩的女子应声肯定,她缓缓起身,沉吟了一下,才说:“这几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定然不愿我入窦府,熏尤,你继续潜入窦家打探,仔细警醒着,若是五侯爷出来了迅速告知。”   “青姑娘,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偏僻的门院蛰伏,若是要潜入府门重地,怕是难。不过,小人在窦家发现了一件奇事。”金玉面罩的熏尤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水,面罩下端微启,将杯子放于面罩下喝了两口。   “哦?”青釉看向她。   “姑娘可曾记得,早在两年前,风姑娘便说过,窦家在寻找什么人。”那人缓缓地放下杯子。   “记得。”她声音有些低沉,许是想到了风若,心中难免沉闷。   “是一个女孩。”熏尤走到青釉面前,手扶着她的肩膀,强调到:“如果我所得知的没有错,是窦家放在扶风平陵养大的一个女孩。”   青釉眼眸陡然颤动了一下。   熏尤看着她的表情,叹口气说道:“风姑娘虽千方百计入得王爷府,奈何错综之下竟然堪堪枉死。熏尤虽然才跟了青姑娘一年,但很早便知道,青姑娘便是风姑娘的命。如若您想要从此离开雒阳,安宁一世,熏尤不会有半句怨言……姑娘,我们从此,收手可好?”   房间内瞬间寂静半晌。   尔后听见青釉一声轻笑,熏尤表情未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姑娘?”   “熏尤,你跟着风若姐姐出生入死那样多年,得到的也不过尔尔。如今我们大好机会在眼前,你倒是劝我避世。你真的……要让风若姐姐就那样枉死吗?”话语间,青釉的眼神由淡然而变得锐利无比。   熏尤扑通一声跪下,作揖道:“熏尤不敢。但是,你和风姑娘不同。你骨子里流的可是真正……”   “还不住口,是要我把你毒哑了吗?”青釉静静地打断她,声音不大但令人感到一片莫名的森然。   “既是如此。青姑娘,熏尤定然不顾生死,为您效犬马之劳。”她低下头,朝着她三拜。   青釉将她扶起,说道:“我本该是十年前就死去的人,如今能够多活,已是祖宗庇佑,岂能自私苟活?熏尤,有多少人的命运,从十年前那一天起,颠覆改变……”   她的手在袖中紧紧攥住,指甲镶进了手心皮肉里。   熏尤的眼神也染上了痛苦,回忆起了那一日的凄惨绝望。   “我永远忘不了,我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青釉眼中的光剧烈颤抖,呼吸几乎停滞,她轻轻握住了熏尤的手,然后越握越紧,“她就是这样用鲜血淋漓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告诉我,倘若我有幸活下……”   话没有说下去。她的眼眶却红了,她抬眼望向上面,良久的默默然,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她只说了一句:“熏尤,我恨。”   熏尤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话来抚慰。   然而此时,窗外似有异动。熏尤迅速地一偏头,手中暗器便已经同时掷出:“谁?!”   走到窗外一看,却什么人也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头。   此时,顶楼的塔尖上淡然立着一个身影。他摸着袖口上方才被暗器割出的扣子,挑着眉自叹道:“好厉害的丫头。”   风拂过他衣袂,他把玩这手里截下的一个暗器,细细地看。   看来,这挽金阁里,也隐着位了不得的人物。   “真是复杂,真是复杂……”他把玩着手里的暗器,嘴角冰冷地一勾,“能在雒阳城里占得一席之地长袖善舞者,都不简单。”   十年的隐藏逃窜,看来,他也得为自己寻到一个立锥之地。   愿上天赐他一个契机,让他能安身于帝都雒阳。他又何尝不是怀揣着深沉的过去,等待一朝涅盘。   然而头一偏,又眼尖地看到了挽金阁外伫立的那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是她?   上一次和邓绥洽谈之时而暴露,险些丧命,逼不得已棋行险招潜入了窦将军的府邸,便是遇到了这个孩子救下自己一命。   雒阳城里人人都不简单,但惟独这个人,仿佛一丈素白的帛缎。   等等。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想着方才偷听来的对话,这个孩子,似乎是窦家颇为重要的人。几日前没有弄清楚状况,还以为是窦家的远方亲戚。她本人却说自己不出几日便要离开雒阳了,这女孩和方才两位不知底细的姑娘说的,谁真谁假呢?   不管怎样,隐身于挽金阁不是长久之计。   看来他的新契机,老天已经为他带来了。   风吹过他的衣袂,他步履轻盈地再往前走了一小步,站在了八角塔顶的边缘一角,高高俯瞰这下边的街道人群。   他缓缓蹲下,眼中颇有几分玩味地定在了底下某一个地方。   -   “你不能进去,不能进去!”挽金阁外的人努力地要拦下她,奈何她倒是利索机灵,踩了那人一脚顺势一钻,就一溜烟进了阁内。   然而很快,又有一个侍从打扮的人拦下了归荑的去路,说道:“小姑娘,这里可不是你能随便进出的地方。”   “凭什么?你们大男人能进我们小女孩便不能,你们名门者能进我们小家子弟却要被拒之门外?”她还想往前,却被他抓住手腕,那人使出的力气大得很,抓得她手臂疼。   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张大了嘴想要一口咬下去。奈何嘴下去了,一口却咬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呜呜”哼了两声,咬到的居然一把扇子。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忍俊不禁的俊秀凛然的脸:“果真是小家子气十足,还学狗咬人。”   “十九,你来得正好,好生把她给清理出去,别惊扰了别的客人。”老鸨听到动静过来看了看情况,不耐烦地对君骘说。   十九?归荑嘴里只能呜呜叫,但心里却忽然乐了一下。   明明是不知何故被伤得苟延残喘的丧家之犬,如今竟然还能在这雒阳城最负盛名的窑子里遇到。   还什么十九?真是笑死人的称号。   君骘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心里偷乐些什么,一把抽出扇子,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头上又迅速挨了一下。   “哎呦!”她揉着头,也顾不上嘲笑他的代号,气嘟嘟地便说道:“我可是你救命恩人!喏,报答我的时刻到了,你只消装作已经把我撵出去就好。”   “呵,恩人,就算我‘没看到你’,不代表这里所有人都是瞎子。”他拎着她的衣领,像是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出了挽金阁。   “说,来这里打算做什么?”君骘打量她一身上下,挑眉道:“那天不是说过几日就要回扶风平陵了吗,怎的如今还在这?”   “我不喜欢你,不想和你说话!”她正一肚子窝火呢,白了他一眼继续观察着挽金阁的构造。这样看,应该绕过这儿有个侧门,不知道侧门容不容易溜进去?   “诶,侧门在哪?你带我去挽金阁侧门可好?”想到这条新路子,她像是找到了希望一样抓住他的衣袖说道。   他却语气淡淡然,拨开她的手说道:“你可是在和我说话?”   “啊?”她疑惑了一瞬,很快想想刚刚的对话就想通了,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话反讽自己,手一甩就说:“罢了罢了,我自己找!”   “慢着。”他却制止了她,说道:“如若这一次我帮了你,你可是日后要报答我?”   她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他挑眉,学着她的语气:“怎么了?你不喜欢我,所以礼义廉耻也丢了,报恩都不想报?”   “不是,我曾经救过你,那是大恩,你本就应当帮我一次!”她大义凛然地说。步子未停朝前走去。   这丫头倒还精得很!君骘心底冷笑一声。   “那么。我若帮你两次,你可是要还我一次?”他进一步说道,跟着她的步伐悠悠然走着。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君骘挑眉:“这又是什么道理,你且说说。”   她停下脚步,正对着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不会要你帮我第二次欠你人情。”   君骘嘴角不禁扬起。   他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话锋一转,问道:“你要进挽金阁做什么?”   “我要找一名舞姬,她叫青釉。她是我五叔叔的心上人,可她要被逼嫁给别人了。”归荑认真地说道。   他沉默了一下,剑一般凛冽的眉几不可见地蹙起。   “你五叔叔可是窦瑰?他可是天潢贵胄,一介低贱的舞姬又怎么能与之相配。你这样劳心劳神,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他淡漠地说道。   她瞪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富贵名利不过过眼云烟何足挂齿,唯有真心难寻,山有木兮木有枝,这才是最难得的。我虽然人微言轻,但在这件事上,一定竭尽全力支持我五叔叔觅得真爱。我五叔叔和青釉,到最终绝对不会是一场空!”   “哦?”他嗤笑一声,回过身抬起头看了看阁塔最高层,那是方才青釉那间屋子的窗阁,前一炷香的时间他还在那里偷听到了青釉和熏尤的对话。   他的眼中有冰冷莫测的光,默默然说道:“你还什么都不懂。若真为你五叔叔好,便该放弃了这两人荒唐的姻缘。”   她一听,气上心头,嚷嚷道:“你不要再同我说话了!我……”   “不喜欢我?”他截下话头,慢条斯理。   “不是。”她停下脚步。他倒是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就望见到她一抬头,眼中竟然是愤怒无比的光——   “我,讨,厌,你!”      ☆、第十八章。遇险,逢生。   窦府。   窦南筝同窦宪在一起用着早膳,陡然一个下人通报,云姑姑被传了进来。窦南筝瞥了她一眼,说道:“二小姐还是没有找到?”   云姑姑点头。窦宪便不以为然地说:“小孩子心性,毕竟还小,贪玩也是有的。告知官府,仔细巡查着,还有城门看守,务必看仔细了别叫她出了雒阳城便是。想来贴身奴婢还是不够,得给她配一名护卫,时时刻刻盯住了人才好。”   尔后,她说:“奴婢根据昨晚小姐的动静,有一些不实的揣测。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窦南筝看了一眼窦宪,稳稳地说。   “二小姐对五侯爷同那卑贱舞女的事情总是挂心,我寻思着,她就是一个人摸索着去了挽金阁,也不是不可能……”   哐啷——   窦南筝的碗没拿稳,重重放在桌上,窦宪疑惑地瞥了她一眼,平时她不是这样粗枝大叶的人。却见她脸色不好,窦宪心里揣摩了一下,忽的脸色也变了变。   “这丫头,哪一日去不好,偏偏挑今日!”窦南筝拿上桌上佩剑,吹了声哨子,天空中立刻飞来一只纯白的隼,那鹰眸子清冷锐利,姿态从容,势如急风,一看便是万里挑一的雪隼。   她看了看周围,唯有烛台下垫的那一块儿是红布,抽出剑微动,转眼轻灵之下就割下一块红布,她将布缠绕上白隼的脚,急急地往空中一抛:“快些去,阿白!”   白隼一冲飞天,如离弦之箭。   红色,是行动终止的意思。   她剑归了鞘,走出门去,对着窦宪说:“事情只怕不好了,我得去阻止。”她走出门去,窦宪也放下了碗筷,冲着外面说:“管事,把副将的九风给她牵出来!”   九风,是在战场上随着南筝出生入死的战马,陪伴她一起累下战功赫赫。是御赐的一匹日行千里的汗血良驹,价值连城。在寻常地方,是不会轻易请出这位功臣的。   云姑姑虽然没大听懂什么意思,但是瞧着这慑人的气魄,便手心直冒冷汗。   ---   转了几个弯,便走到了后门。君骘不知道往那看门小厮手里塞了些什么,说了什么,然后就冲着她招手道:“过来。”   尔后,竟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走到里边,他便大致指了指青釉的屋子的方向,她风一样一溜烟地跑了上去。   他斜睨着她的背影,本来想要跟上去。忽的像是听到什么声音,往偏院走了几步,绕进长廊内。仔细再听了听,忽然一个抬头,纵身一跃立在了横梁上。   他倒挂在高高的横梁上默无声息。不一会儿,一组便服男子出现在了长廊另一端。虽是便服,但从身形气度不难看出,都是些军爷。   他眉头一皱——难道是他哪里露出了马脚,被发现了?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却眼尖地发现了领头那个人腰间的牌子,一辨认才发现,这竟然是窦家的人。   窦家偷偷拨一堆官兵来挽金阁,这是要做什么。无论做什么,是非之地还是要远离,免得牵连了自身。   待到那一组官兵离开长廊,他悄然跳下来,小二衣衫掩盖不了他俊逸挺拔的身姿气度。他目测了一下对面白墙的高度,三两下步子上了树,打算翻墙而过。   然而在即将跳出墙的前一刻,他暗自忖度了一下。   眼眸中精光一闪而过。   -   窦归荑恰巧在最高层的内廊遇见了刚刚踏出房间的青釉以及熏尤。   其实原本,归荑也从未见过这个名为青釉的舞姬,只听说她一舞动天下,哪怕是在美女如云繁花似锦的雒阳城里,那也是拔尖的美人儿。并且听闻这个名为青釉的近一年来实则是挽金阁的门面,性子清淡,是玉雕一般的人儿。   然而当她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不知为何,眼神一下就被抓住了。   归荑从未见过那样风骨出尘的人,眉目间似是腾起袅袅的烟霭一般不真切,眼神幽深而淡然。   “请问这位姐姐,可知道青釉在哪间房内?”心下已经有了几分肯定,归荑赶上前去试探道。果真见那人停下了脚步。   一旁的熏尤瞥了一眼青釉的脸色,看着归荑声音低沉:“你是何人,找青姑娘又有何事?”   这下,窦归荑笃定她就是青釉。她陈恳地道:“我知道你就是青釉姐姐,我五叔叔要我来找你,青姐姐,我们好好聊一聊好……”   陡然,熏尤瞬间手影一动使出暗器,暗器擦着她的鬓角飞过,她惊得瞬间哽住了,话也没说下去。   她没有回头,却听到身后有血肉撕裂的声音和闷哼,但很快,就被凌乱地脚步声打断。   归荑回过头,看到一批便服的人,手持刀剑朝着这边冲过来。   熏尤眼中暗光一闪,双手掷出暗器,又伤了两人。看向窦归荑说道:“原来是这小丫头带着窦家的人来暗杀我们的。青姑娘,你说得对,窦家果然有人容不下我们!”   说话间,已经伸手将最近的归荑制住,一把利刃横在她脖子下,喝道:“不想要她性命就尽管再向前吧。”   那几人停下了脚步,互相对视一眼,看向了归荑,觉得眼生得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丫头。便徐徐步子继续向前。   想来窦归荑住在侯爷府里见过的人本就不算多,只怕这一批窦家的人都没有见过她,现下只把她当成了无关紧要的寻常人家丫头。   熏尤一见挟持下的归荑完全起不到威胁作用,一伸手便要利索地解决了她。奈何手中的短匕还没挥下,陡然不知被什么狠狠击中。“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众人顺势而上,熏尤一把推开青釉,要她先走,自己挡在前头。但敌人人数实在太多,她拦不下所有人,漏下几个立刻去追毫不会武功的青釉。   归荑方才刚刚脱险,一看场面混乱得敌我难辨,再一看有几个人朝着青釉追去,心下大感不好。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青釉刚下一楼不到,眼看就要被身后的人追上,那人挥刀便朝着她脖子削去,归荑一急搬起凳子就朝着那人远远丢去,奈何她力气小,只起到了打草惊蛇的效果,所幸那人被巨响惊得刀偏了偏,错愕下之削断了青釉几根头发。   “臭丫头!”发现了归荑的碍手碍脚,那人摸出腰间的利刃,朝着她飞速掷来,她吓得面如土色,而刀在距离她半丈的地方又被什么重重一击。“铛”地一声刀刃偏离了方向,钉入了旁边的柱子。   咦,好像刚刚那个凶巴巴的面具女劫持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   归荑看了一眼四周,却什么也没看到。她大声喊道:“可是有哪位高人仗义相助,若肯略施帮手,日后定感激不尽!”   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她再次环视了一下四周,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垂下眼,一片失望。然而同时,她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轻笑。   少年立在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脚的窗台上,双手抱胸斜靠这墙,一派悠然地看着里头一片刀枪和鸣的景象。   “君骘?!”她一下认出了窗阁上的少年,想起他曾经负伤那么重,一定是个会武功的人,她急急说道:“你快出手,帮帮青釉姐姐吧!”   “她们,关我什么事?”他挑眉,语气风淡云轻。   “人命关天,天大的事啊!刚刚难道不是你救了我两次吗?”归荑一边说,一边看着楼下青釉的情形,又是一阵惊心动魄,她都快急哭了。   “我只救你一次,第二次,是那个面罩女的飞镖救了你。”他徐徐地回答着她的问题,理了理袖口有些皱的衣袂,说道:“救你,那是报恩。如今恩报完了,我走了。”   说罢就要跳下楼去。   “不要!”窦归荑连忙喝住他,她说,“好生之德人皆有之,见死不救你不会良心不安吗?!算是我求你了,救救她吧!”   “好生之德?良心?呵。”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指了指里头,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知道这里是哪吗?挽金阁,雒阳第一风月之所,可不是什么偏僻的山沟。这么久都没有护卫来救你们,刚刚楼下的巡逻兵听见动静想要冲进来也被瞬间拦下了。”   “懂我在说什么吗?想杀她的又不是我,知情而不救的是千千万雒阳子民。我有什么好不安的。”他冷哼一声,理好了衣襟。   歪理,这人怎么总是满嘴歪理?!她好像要说什么,却听到青釉一声尖锐的叫喊。   不好!   窦归荑往楼道下看,只见青釉倒在地上,被那人踩住了手腕,那人的脚略用狠劲,她便痛苦地□□起来。   他高高举起了刀,眼看就要刺向她的胸膛!   “住手!”归荑嘶吼道:“你可知她是谁,杀了她窦家的人不会放过你的!”   那人冷哼一声。刀利落地刺下。   归荑倒吸一口气。不料青釉不顾手腕处的剧痛,拼尽力气侧身一翻。   刀深深地插入了地板中。   青釉大声喘着气,趁着那人用力拔刀,捂着手腕跌跌撞撞地爬起赶紧跑,而那人却拉住她的头发硬是将她拽了回来。   一侧头,少年还在窗边,归荑觉得此刻更加不能激怒他,否则他真的撒手不管了那么青釉姐姐就真的死定了。她走到他面前说:“我知道你功夫肯定很厉害,窦府那么高的墙,你重伤之下说翻就翻过去了。我求你,求你救救青釉姐姐。”   “你说我就要救吗,你这下的是圣旨啊,还是懿旨啊。你该不会以为,凭你一个窦姓,就能号令天下吧。”他冰冷的笑意让她觉得心寒无比。   “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救她?我答应你,事后给你一百铢好不好?”她想了想,觉得不对劲,于是说道:“不对不对,一千铢,一万铢,十万铢……我没有钱,但是我五叔叔有钱,你要多少他都会给!”   “你打发要饭的呢?”他讥诮的声音如同阎罗。   “你到底要什么?!你说!”归荑也总算是听懂大半了——   原来,原来竟是个趁火打劫的!      ☆、第十九章。入府蛰伏   “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救她?我答应你,事后给你一百铢好不好?”她想了想,觉得不对劲,于是说道:“不对不对,一千铢,一万铢,十万铢……我没有钱,但是我五叔叔有钱,你要多少他都会给!”   “你打发要饭的呢?”他讥诮的声音如同阎罗。   “你到底要什么?!你说!”归荑也总算是听懂大半了——   原来,原来竟是个趁火打劫的!   “呵,小姑娘。我有仇家,只是想要寻个稳妥的安身之所,不算过分吧。普天之下除了皇宫,只怕就是窦家的府邸最安全了。”他淡淡然道。   “你想进窦家?”归荑皱眉,说道:“这事不是我能决定,得问我伯父们。”   “是啊,那你回去问好了,我等着。”他一派悠悠然,看向了楼下,归荑觉得那眼神不对,顺着看过去,青釉捂着受伤的手腕,逃避不过,被一剑插入了肩胛,顿时鲜血涌出,刺痛了归荑的眼。   “青姑娘!”楼上的熏尤已经浑身伤痕累累,被楼下一分心,那人的弯刀便割过她的腹部,伤处被另一人狠狠踢了两脚,她身体腾空向后掠了数米,重重砸在墙壁上。   熏尤蓦然吐出一大口血,几乎疼得晕死过去,却还是挣扎着站起来。   对付熏尤的那些人明显不想与她多做纠缠,目的就是杀死青釉。此番纷纷要追下楼去,归荑拦在众人面前,说道:“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杀人,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吗?!”   那些人对视一眼,还看了一眼立于窗台上的君骘,君骘耸耸肩淡然撇清道:“各位军爷自便,小弟不会不自量力。这条命自己警醒着呢。”   归荑目光恨恨地看了他,这些人拿着刀便朝着她劈去。   刀光剑影,仿佛就在一瞬间,而那个少年,竟然真的丝毫不打算救她。   算她看错了!   她咬咬牙闭上眼,破口而出:“我答应你!”   声音很急促,像是石子入水。然而一瞬间气场变了。   “记住你说的。”她来不及睁眼,就觉得这个声音仿佛是在她耳畔轻轻柔柔,但此刻只让她透心的凉——   经过刚刚生死之间,她才终于真正确定,如果没有她刚刚那一句承诺,这个少年,绝不会出手救她。   原以为他只是性子孤僻冷漠,嘴巴毒辣了些,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是如此冷酷无情唯利是图的人。   最前面的两把刀瞬间脱手落下。   然而却只有一把刀落地的声音。   刚刚风云忽变的刹那,他一手执二子打落了刀,又步影微动,瞬间空中截下其中一把,侧身朝着楼下掷去。   血肉撕裂的声音伴随着惨叫声响起。   归荑蓦然睁眼,往楼下看去,只见那人心脏被刀穿过,缓缓倒下。   而他脚迅速地勾起地上的刀于空中,手截下刀的瞬间划破了两个人的喉咙,所有动作一切都行云流水一般自在。   动作简单,但惊人的速度,却让所有人都无法阻止他。   一瞬间,归荑的视野里多了三具尸体。   少年手法如此毒辣,招招致命,丝毫不留余地。   剩余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到了。这不过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少年,居然可以徒手瞬间杀死三名精锐的军士。   “你,你杀了他们?!”归荑惊呼道。   “怎么,不是你要我这样做的吗?”少年冷哼一声,斜睨她。   “我只是让你救那个姑娘!我什么时候要你杀人了?!”她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指着君骘的指尖都忍不住颤抖了,“你,你就是阎罗……你,你简直……”   “你要我救她,不就是要我杀了他们吗?”他徐徐地说道,伸出手握住她指着自己的手,也发现了她指尖的颤抖,她却狠狠甩开:“不要碰我!”   “事实就是如此,我不过是你的一把刀,他们是你害死的。”君骘仿佛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世道就是如此,你以为你救下了白兔,但实际上,你是饿死了鹰。”   他瞥了一眼剩下的人,笑着道:“这兔子我救下了,鹰倒是还剩五只。”   归荑蓦然抬头。   她看着少年桀骜凛冽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好生糊涂。   最可怕的人……   是他才对!   “放过他们。”归荑抓着他的袖子,说道:“我会想办法让你进窦府,但你若敢再这样草菅人命,我姐姐和伯父们绝对容不下你!”   “你姐姐伯父容不容得下我,我倒是不清楚。但是他们没能完成任务,你姐姐伯父,是绝对容不下他们的。即便我放了,他们依然没有活路。”他轻身跃起,立在扶梯上,俯瞰着他们说道。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鸟鸣。一只缠着红色布条的雪隼划破天际直冲入楼内,那几人对视一眼,知道任务要终止。脚步加快地从窗口跃出,不出几下,纷纷消失在楼内。   “你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归荑皱着眉头说道:“你说是我姐姐和伯父派他们来追杀青釉,你少在这里信口雌黄!”   少年瞥了一眼窗外,忽然饶有兴致地说道:“说到就到呢。”然后看向归荑,比了比地上的那几具尸体,眼眸深邃,“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那么,你聪明的话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归荑看看地上的尸体,咬牙。   她急急地下楼去,查看青釉的伤。然而忽的听见一声清晰地马嘶,一抬眼,竟然是姐姐南筝赶了过来。   南筝仿佛没有看到重伤的青釉,只瞧见归荑一身的血,顿时脸色一沉便扶住了她说道:“受伤了?我且先带你去医馆应急救治,马上便把太医招到府里来。”   归荑双手用沾着青釉鲜血的双手抓住了南筝的手臂,忽的眼眶红了:“姐姐,姐姐为何不早些来救我……”   “谁叫你一大清早偷偷溜出不带一人,去别处也罢了,这挽金阁素来是是非之地,当真糊涂!”南筝看了看她,想要将归荑抱起来,归荑却摇摇头推开她,说,“我没有受伤,这些都是青釉姐姐的血。姐姐,青釉受伤了,你快些带她去医馆吧。”   南筝听说她没受伤,顿时心里松了口气。瞥了一眼青釉,目光复杂,淡淡地说:“哦,知道了。”   归荑看到一旁的尸体,心里又是一阵难受。看向楼上的君骘,咬着牙蓦然说道:“姐姐,方才是那个人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就死于非命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希望将他留在窦府给他份事做,也权当报答……”   南筝目光如鹰地瞥了一眼楼上的少年,他足尖轻点立在扶栏上,双手抱胸斜靠着柱子,气质凛冽而眸中暗藏锋芒。   一跃而下,借力几根朱红的柱子,他轻轻落地便朝着南筝行了一礼:“小人见过副将。”   “轻功不错。”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微微眯起,余光一瞥,顺手抽出插在那男人胸膛的刀,朝着他挥刺过去,几招之下他险险躲过。   她嘴角一勾:“反应也算机灵。”刀子往旁边一掷,深深钉入了朱红的木柱里。双手握拳,徒手和他较量起来。   她脚下从左往右横扫连带着双拳左右夹击,不料他双脚腾空之际还能灵活地接住她的劈掌,她扭住他的手他却身子顺势一翻,顿时她觉得手下的劲仿佛在扭软布一般,没有用到实处。   果真有几分本事。   她化拳为掌,步步紧逼,动作也更加快了,归荑在一旁观看只觉得眼花缭乱,越来越看不清两人具体的动作,看得上面没顾着下边,看着左手又没看着右手的招式。   几番缠绕之下,最后,他制住了她的手臂,正当往后一扭的时候,却看到了她低下头,另一只手要欲抓住他的脚踝,他心一沉,双脚站立着不动。   归荑只看到原本像是君骘要胜了,却不料南筝突出奇招,抓住他的脚踝一阵扭转,他不得不放开她的手空中翻身稳住身形,待到反应过来腹部已经被她狠狠一掌劈下,他瞬间倒在地上爬不起,口中暗咳了几声。   看着姐姐打赢了他,心底还是不免十分高兴的。   “倒是个苗子。”南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过最终,还是她打赢了。君骘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行了一礼说道:“不愧是副将大人,尔等无名小卒如何敢造次,承蒙指点一二算是大幸了。”   他眼底按压着深邃的光。   不知为何,南筝总觉得眼前这人心思深沉得很,就连功夫也是这样,虽说这次是她打赢了,但是她总觉得他有所保留。   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不免多心。   -   归荑不敢把青釉受伤的事情告诉窦瑰,但是又不敢瞒着他,正进退两难,干脆便夜里不回窦家,呆在医馆里去照顾青釉。奴婢们都阻拦不得,南筝得知此事后,不免有些怒气,沉声道:“果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祸害!”   但依旧吩咐了一队人暗中围着医馆,务必保护好二小姐。   新来的那个叫君骘的人,既然是他救了归荑,就干脆把他拨到她院子里去守夜。况且那人底细也还不清楚,不敢给他太重要的事情做。   此番因为归荑的误打误撞,反而救下了青釉那小贱蹄子一命。釜底抽薪一计,竟然就这样失败了。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青釉最终把窦瑰的魂儿都给勾走吧。   院子里。今日月光皎洁。   君骘拿着素白的布擦着佩剑,目光深邃如潭。   他蓦然想起了被追杀那一日,自己曾说过的一句话。   ——我一定会找到新的办法,让你们即便是找得到我,也无法对我下手。   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他举起剑打量着它,映着月光,剑身仿佛镀上了一层白银一般耀眼夺目。   我,一定会变强。      ☆、第二十章。初露锋芒   长灯下。   橘光忽闪忽暗,归荑撑着头坐在青釉身边,青釉的脸色过分地苍白,是失血过多的原因。   归荑的手没趁稳头,晃了两下后,头蹭过手往下落,她瞬间醒了。   方才梦里梦到了什么来着?   她迷迷糊糊地,恍若记得一场夜雪,还有绚丽的上元花灯……   等到看清楚现在的情况,她原本飘飘然的心瞬间又沉入谷底。   对了!五叔叔心心念念的青釉受了重伤,现在还不省人事。   她帮青釉掖好被子,探了探她身上的体温,有些偏凉,便起身往碳炉子里加了几块碳。   至少要等青釉醒来了,她才敢告诉五叔叔这件事情的经过原委啊。   她睡不着了,便开始细细地看青釉的脸。她长得眉目精致,颇有几分弱柳扶风的韵味。但实际上她又是外柔内刚,颇有风骨。   怪不得五叔叔会迷恋上这个的姑娘。   肤若凝脂,杏眼淡唇,青丝如瀑。即便是她现如今没有睁眼,只一瞥已经觉得如同天人。   她当真是……长得极美啊。   大约到了寅时,青釉的手微微动弹了一下。归荑那时正在仔仔细细地剪灯花,剪完了一个转身就瞧见青釉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竟然吓了一跳手里剪子也掉了。   然后才是欣喜,她笑吟吟地说:“青釉姐姐,你醒了!”   青釉看着她,她记得,那时候这个姑娘拼了命地护着自己。她眼光流转,却猜不透这个姑娘的身份。   “你是?”青釉发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叫归荑。窦归荑。窦瑰是我五叔叔。”她坐到了青釉的床边,说:“你莫要害怕,此番虽然不知道是谁要害你,但是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我这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总是特别走运。你看,这次不就和你一起绝处逢生了吗?”   青釉细细想了想,问道:“你是窦家的孩子?你是窦笃的孩子?”   归荑摇摇头,说道:“这些事你便先不管了,你的伤口可还疼吗。”   归荑见她皱眉,以为是她伤口疼了,安慰道:“我已经要大夫算着时辰给你熬好一剂浓浓的镇痛药,明天大早估计就能喝上,今夜恐怕还得再忍忍。”   “你都不知道,五叔叔为了你,险些和我大伯还有姐姐闹翻啦。他那么喜欢你,他说,他要娶你做妻子,不知青釉姐姐,你是怎么想的?”归荑心中一直记挂这青釉要嫁给御史大夫次子的事情,这才旁敲侧击地试探她的心意。   没有想到青釉默默然许久。   “在这雒阳城里,想要纳我为妾的何止千万,但想娶我为妻的,唯他一人尔。”青釉眼神里充满了柔光。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话语。归荑想,这比千万言语都更要深情。   “他爱你,你爱他。那么你们便没有道理要分开。青釉姐姐,相信我,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我听说我姐姐嫁的那一位原本是准驸马的,可姐姐战功赫赫,连驸马爷也能截下。只要有一日五叔叔也立下不世之功,一定也能要求娶你为妻!”归荑信誓旦旦地说道。   “你想得太简单了。”青釉淡淡说道,“窦家与耿家基本掌握了绝大部分兵权,二家的联姻所带来的裨益,哪里是寻常人所能预测到。与耿家而言,娶了这窦家唯一的宗女,不见得劣于娶天龙帝姬。”   归荑有些没听明白,但青釉也不想多做解释,她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我那时候问他,愿不愿意娶我作妻子。实际上我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他的一个答案。”   “只要他说愿意,那么结果娶了或是没娶,都只是形式罢了。”她轻轻咳嗽了两声,“不过是三拜,我又哪里在乎这些虚礼。”   归荑看着青釉,喃喃道:“就算不能以战功相迫,我们……我们还可以去求陛下,去求太后赐婚啊!如果有圣旨或是懿旨的话,无论是谁也不能阻止了!”   “你见过陛下?!”青釉声音忽然有些怪异,表情颇为认真。   归荑被一反问反而不好意思,她摇摇头:“从未见过。”   “那么你刚刚说的那些,可都是真的?”青釉仿佛看到了希望,说:“你真的愿意为了我,去求陛下太后。我……真的能够嫁给侯爷?”   归荑用力地点头,说:“云姑姑同我说,再过不久我就要去见陛下和太后。我一定会帮你向他们争取的!”   次日清晨,见青釉情况好些了,归荑回到了府邸。   归荑前脚刚走,立刻有人翻墙入了医馆后院,从窗子进入了青釉养伤的屋子内。青釉听见那声响,却不由得如惊弓之鸟一般厉声喝道:“谁?!”   “青姑娘。”她听见了熏尤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   “你伤得如何?”青釉疼惜地问道,到底和她还是相识八年,八年钱风若姐姐找到了她,带她入了挽金阁,她便见到这一位谜一般的女子,熏尤。   她帮着风若姐姐办成不少事情,是风若姐姐的左右臂。而风若死后,熏尤又死心塌地地跟上了她。   熏尤的声音听不出悲喜,甚至听不出她受伤轻重,她依旧是语气平缓:“无大碍,只是怕要养几日。方才一夜我都守在这医馆附近,瞧见了那女孩来后,这医馆便被密不透风地看守起来了。明处暗处,尽是高手。”   青釉抬眸,看向她。   “昨日有人刺杀姑娘时也是如此。我瞧见了窦南筝的白隼,然后那些人就撤离了。尔后窦南筝便到了。很明显此番行为是窦南筝安排的,但她若真心要杀姑娘,不知为何,要中断行动呢?”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语调渐缓,有种引人深思的意味。   青釉垂眸,尔后再次抬起:“你是说,那个女孩?”   熏尤默不作声。   青釉把事情串起来想了想,蓦然通了一般,她说:“窦南筝没有想到那个孩子会来找我,为了不伤害她才被迫中止了追杀。而那孩子半夜来看我,窦家的人不加以阻拦,却派人将她重重保护?”   熏尤依旧没有做声。青釉陡然想起归荑说过的一句“窦瑰是我五叔叔”。   “不管怎样,那个孩子对于窦家来说,倒是无比重要。”熏尤看向青釉,静静说道:“青姑娘,这些事情,我们倒是可以再仔细地想想。如若姑娘能把那孩子留在身边,我们是否就有了护身符?”   熏尤原来想的是这方面。   但是青釉比她想得更深。   她眸色暗沉,心中千百纠缠。   半晌的沉默后,青釉看向了熏尤,她说:“熏尤,风若姐姐死了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饶是熏尤眼底也闪过了一丝惊讶,这个提问来得太过突然。她暗自想了想,如实地回答道:“首先便是想要随了她而去,尔后,便想到了你。”   “想到了我?”青釉重复了两遍,自嘲道:“我不过是在风若姐姐庇佑下苟且偷生的无能之辈,你竟如此看中我。”   “恕熏尤冒犯,之前的青姑娘,的确是如此。但熏尤不管您无能又能,熏尤只知,您是风姑娘的一切,是她的命。”熏尤沉声,青釉眼光却颤动了,“我只为风姑娘,而她,只为你。”   “那么,熏尤,若是……我也不在了呢?”青釉轻轻浅浅地一句,熏尤却愣了。   一直以来都如此冷静的熏尤,此刻竟然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   她忽然不明白,青釉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青釉看这她难得的怔怔然模样,扯了扯嘴角笑道:“即便是我不在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你也不能忘了自己的使命。”   “青姑娘……”熏尤想要说什么,却被青釉打断。   “在这世上,只有两样最重要,一个是朝月璧,还有一样,便是我弟弟的性命。”青釉缓缓闭上眼:”这二者,无论哪一样,都值得我以命相搏。”      ☆、第二十一章。千乘刘伉   雒阳城。宫城内。   一片雪花从窗缝吹入。郑众眼尖瞧见了,遍弓着腰要去关上,却听到正在提笔写字的刘肇头也不抬地一句:“不必关。”   郑众默默地退回他身后,如今雪正大,光并不明朗。他在他身后打着灯也方便他书写,只是这抬臂的姿势久了不免酸痛。   刘肇淡淡地说:“去沏一杯暖茶来。”郑众放下灯,顿时觉得手臂轻松了。给他沏好了茶,轻轻放到他面前。   此时一个小太监哈着腰走入,朝着殿上行了一大礼叩拜,刘肇瞥了他一眼,停下手中的笔,问道:“可是问出什么?”   小太监行礼还未平身,此刻被他这么一问,不禁战战兢兢地又行了一礼,这才说道:“回陛下,奴才查了朝中贵臣,包括三公九卿以及各位皇亲贵胄,府上没有叫归荑的十来岁的女孩,以之为小字的,也没有。不过赵侍郎家倒是有个姬妾生了一女,名为赵桂媞,不知……不知是否是……”   小太监话没说下去,怕犯了大不敬之罪,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了——不知是不是陛下听错了名字。   小太监献上了写着“赵桂媞”三个字,郑众念了念,发现音果真相近,他看了一眼刘肇,继续问那小太监:“那孩子多大?”   “虚岁十二。”小太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陛下……莫不是……”郑众看向他,却见刘肇盯着那三个字,沉默地皱了皱眉,说:“不是她。”   郑众忍不住在心底笑笑,只当他是面子上过不去,赶紧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道:“那一日也不过是一问之下听她说了自己的名字,臣下听岔了,那也是极为可能的……”   “你听岔了,朕不会听岔。况且……”他细细想了想,提起笔,接着刚刚抄写的字句,却写出了诗经中的一句诗——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郑众看了半天,没有看出什么玄妙,刘肇将“归荑”二字圈出,他才恍然。刘肇淡淡说道:“朕凭心而测,她就是这个名字。”   郑众不再说话了。天子之意,本来就不是他这等卑贱的宦官之臣能够揣度的。陛下说着的,他只消记得便好。   只是他很早便在陛下身边伺候着,但陛下越大,这心思,他却越是有些看不透。但是,虽然那他只是一届阉奴,却也颇为聪明,见惯了权利厮杀心中便多了权衡。   郑众刚想要说什么,却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原来是千乘王刘伉,他脾气向来是直来直去,此番冲进来又是一阵骚动,眼看外面的小太监拦不住了,刘肇给了郑众一个眼色,郑众高声道:“宣千乘王刘伉觐见。”   这才平息了骚动,只见刘伉一身暗紫色华服,剑眉浓黑,双目锋利,腰间佩着太上皇亲赏的宝剑,可携剑面圣,毕竟他是先皇的长子,终究是身份贵重。   他将多余的奴才们都招呼出去了,才说:“陛下,你可知你那好舅舅当真是居功自傲不可一世了!”   刘肇微微皱眉,刘伉和窦家的人向来关系不大好,二人都是飞扬跋扈的气势,一边是先帝长子,一边是国之外戚,两边都是国之根本,贵重得出奇。   “哪位舅舅?”刘肇稳稳地问道。   “窦笃!”刘伉气愤地告状,“先皇在世的时候,你大舅舅早些年便抢了沁水公主的地,如今,如今你那三舅舅又来抢我的!他以为这天下是谁的!”   他措辞激烈,刘肇皱眉,说道:“皇兄,他到底是我们的舅舅,轮尊卑自然是他稍逊与你,可轮长幼,你却也要敬他三分。”   “他是你亲舅舅,你总这么偏袒他!”刘伉怒不自胜,也顾不得多少礼数了,深呼吸了几口气,平日里刘肇的性子就是温润如玉,所以他素来在他面前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   只是此番刘伉像是真的气着了,忍了半天愣是没把火气压下,他喝结果郑众端来的茶一喝,不小心烫到了嘴,当下就摔了杯子狠狠地往郑众膝盖骨一踹:“该死的东西,你也要看不得本王舒坦是不是?!”   郑众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朝着他行礼:“臣下该死,臣下该死。”   “罢了罢了,皇兄又何必拿个下人出气。”刘肇叹口气,颔首道。   “我不过踢了陛下的宦奴一脚,您就已经觉得冒犯,可如今那窦笃是欺负到我头顶上来了,您又想过我的感受,陛下还要如此不管不顾吗?!”刘伉摸了摸腰上的剑,“先帝赐给我的宝剑,可不是一辈子都不出鞘的摆设!”   “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刘肇淡淡地说道。   “自家人?!”刘伉朝前两步,看着刘肇的神色,真不知道他是真的看不透形式还是性子果真如此懦弱,一字一句说道,“陛下可曾记得,西汉王莽的旧事?”   刘肇抬眸。   前朝王莽居功自傲,篡夺皇权,自立新政,实属大逆不道。刘伉拿王莽的事情来暗讽当今的窦家,如此出格的言语,可见是真的气急了。   “不管怎样,他们都是朕的舅舅。你也是朕的兄弟,朕实在不愿看到你们相残。”良久,他只能淡淡地叹息道。   “过去争权的事情我也是看在眼里,但世事如何,我只需知道,这天下——需是姓刘的!”他字字铿锵,咬牙切齿。   刘肇目光里有着些许纠结,一边是亲舅舅们,一边是盛怒的兄长。千乘王观察着陛下的神色,知道他又在斟酌情分了,咬了咬牙,直在心里叹息——窦太后果真是把他的好儿子培养得半点棱角也没有了。   也许他们窦家,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傀儡。   从前皇帝还小,他还期盼着他这位名义上坐拥天下的弟弟长大后能够与猖狂的窦家抗衡,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他,竟然成了只念旧情的优柔之辈!   过往皇权重压之下,亲兄弟都要相残,更何况是舅侄!   窦家不仅霸占庙堂之上,还把皇帝唬得满脑子仁义道德,果真是可恨!   千乘王一来一回,外头的人只觉得他去时比来时更加狂怒,只不过这种怒气是深深压抑的。   -   熏尤看着青釉,良久叹息道:“青姑娘,这么多年了,你可知风若姑娘想尽了多少办法,其中也不乏安插人入窦家,但始终不曾找到那个东西。即便是您赌上了性命,也未必能寻着。”   烛台上的灯微微闪烁了一下。   青釉闭目安养着。   “您有没有想过,那个东西,也许根本不在窦家。或者,早在很久以前,就像那一卷凤怜花影图一样,消失在了当年的那一场大火里……”熏尤皱了皱眉,继续说道。   青釉缓缓睁开眼。   “是啊,凤怜花影图已经烧毁在那一场大火里,我们现在,只剩下朝月璧……”她的眼神逐渐犀利,风若死前最后一条讯息,就是证实了数年前朝月璧由清河王妃赠予了窦瑰这一传闻。   那是风若姐姐用生命换来的,最重要的线索。   青釉目光暗沉,烛台灯花吱啦一声爆了一下,屋子里无比安静,只听得见她如夜一般清冷的声音:“如果朝月璧真的在窦瑰手里,那么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从他手里夺回来……”   “无论,以什么为代价。”   -   窦瑰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似乎是哪里走水了。心中正疑惑着,不一会儿却听见后面的窗子处有异响,一看竟然是归荑翻了进来。   她拍了拍全身,走到窦瑰身边,窦瑰看着她,满目错愕:“你怎的来了?”   “五叔叔,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归荑嗫嚅着,手揪着裙角,把今天早上的事情来龙去脉说给了窦瑰听。   他脸色骤变,瞬间站了起来,那神色骇然得可怕:“青釉她怎么样?!”   归荑的手臂被抓得很疼,看着那神色赶紧摇摇头说:“现在已经无碍了,方才我还偷偷溜出去看了她,大夫已经说没事了。我先带你出去……”   窦瑰的脸色不是一般的差,却没有马上跟着她出去,尔后,狠狠一拳打在了墙壁上,他咬牙道:“我早该想到……”   “想到什么?”归荑疑惑,却见他提剑从窗子迅速一跃而出,归荑连忙跟了上去,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一溜烟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窦南筝原本是在榻上安睡,却陡然间觉得剑气逼人,霎时间便睁开眼。   只见距离眼睛半寸外,一把剑正稳稳地指着她。   烛光明亮,亮如白昼。   清晰可见,窦瑰杀气凛然。   她目光不畏不惧,甚至多出几分轻蔑。   “我早和你说过,不许动她。”窦瑰的剑又近了半分,目光骇人。   “我也早和你说过,她,休想进窦家门。”窦南筝轻蔑一笑,陡然说道,“你现在是为了谁,用刀指着谁。你可清楚?”   “窦南筝,你不愧是大哥教出来的好女儿。”窦瑰漠然地看着她,唇边甚至有笑意冷然,“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他用刀抵着她的心脏位置,轻轻点了两下:“这里,什么也没有。”   “你说的,我记住了。”窦南筝看着他,二指夹住他的刀锋,缓缓挪开。窦瑰目光渐缓,刚刚转过身去,却听到她冷冷一句——   “那么那个叫青釉的,必死无疑!”   瞬间风云忽变一般,只听见一声划破天际的刀剑相抗的声音,再一看,已经是窦瑰的刀距离她的脑袋两寸外,被窦南筝用枕头下迅速抽出的短刃挡下。   窦瑰刀空中一放,瞬间左右手交替,空闲下来的右手迅速抽出腰佩间的另一把刀,朝着她的脖子逼近,窦南筝势,迅速用脚轻巧一勾再一踢,将床尾藏着的尖刃瞬间朝着他的刀袭去。   哐啷。   刀刃钉在了墙壁上,而他的剑落地。   “没有想到,你夜夜都同这些冰冷的刀刃同眠。”窦瑰惊讶于她的榻上竟然藏匿着这么多锐利的兵器。   “我同你不同,我日日夜夜,都为了窦家愿意生死相搏。你却整日只知你的情爱。”窦南筝傲然一笑,说道:“我愿为家为国行走刀尖,你却甘愿为一个下贱的女人对至亲拔刀相见。”   “你窦南筝心怀天下,可我窦瑰,心中唯她。”他最终收起了刀剑,默默然许久,他说,“我知道你有你的思量,但我,亦有我的抉择。”   “那女子是个祸害。窦瑰,红颜若非薄命,那必是祸水。”她声音清冷,窦瑰负剑而立,沉声道:“即便是祸水,我也只要这一瓢饮。”   南筝皱眉。   半晌,她沉声:“五叔叔,你好生糊涂。”   他恍若未闻。   他摇摇头:“你们一个个都只懂得用世俗的眼光去评断,但我窦瑰要的,只是一颗永不背叛的心。名利功勋,她不在乎,我也可以不要。”   他想起那一夜她说的——“我知道你是谁,我不会成为第二个风姐姐。”   “我再也不会让她被你们任何人伤害,绝不会。我知道你兵将如虎,但你再伤她一分,我便覆灭全军陪葬。”   红尘萧索,唯有那一日深冬之夜倾城一舞,那种深入骨髓的忧伤,眉眼间透着的猜不透的思绪,深深刻入了他的心里。   从此一生难忘。      ☆、第二十二章。深藏往事   次日,窦瑰便将青釉大大方方接入了自己的府邸养病,没有人再敢阻拦。窦南筝眉关紧锁,但窦瑰虽然年长她不多,却也毕竟是她长辈,长幼有序,在没有窦宪的明示下她也不敢轻易造次。   窦瑰除了上朝和必要公事外,其余的时间都寸步不离地守在青釉身边。唯恐她再遇见什么可怕的事情。   青釉忽然想起了那一日拼命想要救她的那个小姑娘,以及瞬间夺刀杀死三名精兵的少年。那一日实在太过惊慌,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细想,现下一斟酌,倒是看出了很多东西。   首先,便是那女孩身份问题。她打扮像是十分尊贵,但气度脾气却十分不像大家之女。那少年显然对她的身份有几分了解,才会利用此次契机,胁诱她承诺让自己进入窦府。   那个少年,不知怎的,觉得眉目间似乎有些熟悉……   她细细回想着那少年的面容,窦瑰轻声推门而入。瞧见她醒着,笑道:“你今日倒是比昨夜醒的早,可是夜里没有梦魇了?”   “嗯。侯爷。”青釉被他扶起倚靠在床上,“我忽然想起,那一日,有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倒是极力护住我,但我却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侯爷是否知道些什么?”   他想了想,陡然轻松地笑笑:”哦,她呀。她叫窦归荑,是我亲侄女。是我四哥和四嫂的孩子。”   “四哥?”青釉错愕了好一会。   他说的是窦寗?他不是十年前病死了吗?   “呃,怎么说,当年我四哥其实并不是得了急病暴毙,而是和我四嫂离开了雒阳城,在外头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去了。那个时候,我四嫂正怀着归荑呢。”窦瑰端起了药,吹了吹,递给她,“来,先把药趁热喝了。”   她接过药,目光却怔然。他起身为她倒好一杯水,回来一看却发现她一滴药也没喝。   她脸色有些苍白。   窦瑰顿时脸色不好,赶忙水杯一放,坐在她身边:“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先躺下,素缨,请太医。“门口的人应声而去。   青釉另一只手忽然紧紧地攥住了窦瑰的袖子,她眼中闪烁着不定的光,微微颔首,说:“不对,不是……你是说,窦寗并非病死,而是离开了雒阳,逃脱了这刀尖舔血的生活,生活得安然自在?”   窦瑰想了想,点头。   青釉忽然觉得胸口一闷,瞬间眼前似乎一片黑茫茫。许久,才缓过神来,会想起他刚刚说的话,再一次问道:“那个……那个孩子,是,是窦甯的独女?”   窦瑰想了想,觉得南筝的事情有些绕,便也点点头。   窗外忽然传来踩碎落叶的声音。窦瑰耳尖,立刻站了起来:“谁?!”   青釉赶忙拉住他,说:“最近无聊得很,就缠着素缨要她给我弄了只猫儿来玩。不必太在意。”   窦瑰蹙眉,望着青釉,良久说:“你若着实无聊,弄只鸟儿鱼儿便是,猫性子野,伤着你可怎么是好。”   “嗯。”她应声,目光却暗下流转。   -   是夜。   听见门外有异动,青釉蓦然睁眼,攥紧了枕头下的刀子。   看到进来的人是熏尤后,她松了口气。但是熏尤目光却深远,青釉叹口气道:“最近窦瑰多调了几支卫兵远远近近地来看守我的屋子,想必你要潜入也是过于麻烦,那么最近还是少见面,待到过些日子,我会寻个机会,让他撤掉一些……”   “青釉,那是窦寗的女儿。”熏尤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任何一个字,堪堪打断了她的话,”那个孩子,是窦寗的女儿!”   平日里,熏尤都是尊敬地称她一声“青姑娘”。   青釉的手缓缓攥起,她眉头深锁,脑海中电石火光地闪过那些惨绝的画面——   -   满目残骸,血流成河,纱幔沾上了倒地的烛台,越烧越凶……   女人绝望地笑:“活下去……你们两个,一定要活下去……”然后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对着身边的管事说道:“还不快走!”   她和姐姐哭喊死死扒着桌子不走,摇着头泪流满面:“阿娘……阿娘……”   有侍卫来报:“夫人,窦卫尉已经派人将院子围起来了。”   “窦寗……竟来得这样快,绝不给我们一条生路吗……“她喃喃着,看向梁瑢,说道:”记住阿娘和你说过的秘密,妹妹长大了,你也要将这个秘密告诉她,知道吗?“梁瑢若有所觉地点点头。   “记住,我会给你们拖延时间……孩子,你们是阿娘的一切,阿娘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你们两个宝贝儿……”她眉目间甚至都是温柔的笑,然而看向管事的时候,却目光陡然犀利,“快走啊!”   “夫人……”管事一把老泪纵横,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个头,“十年前若非夫人仁慈,小人早怕已经死了,如今世道昏暗,奸贼当道,小人无力,但一定用性命护住两位小姐的安全!”   他抱起二小姐梁玥,牵着大小姐梁瑢,头也不回地踏出府邸。   看着她们一步步远离,她嘴角是安定的笑意,她低声喃喃:“愿我爱女,长命无衰。”   “阿娘,答应我,你不会死。“梁瑢年纪更大些,今年已经及笄。她眼泪一颗颗落下,绝望地摇着头,”答应我,你还会来找我和妹妹……”   “阿娘,答应你。“她温柔地笑,眉目如山涧里的青松一般,柔润之间透着一股子韧劲。   梁瑢一个人一匹马,管事带着梁玥一匹马,那都是御赐的汗血良驹,朝着湖水那边拼命奔去。   快……再快些……不够快的话,就得死!   景物飞快朝后掠去,梁玥听到后面有凶狠的人声和马蹄急急。   她想要回头看,却被管事阻止了,他哄着她:“别回头,学着你姐姐,一切向前看。”   好不容易到了湖边,一条最简单的小船停泊在那儿。管事似乎没有想到船竟然这样小,根本无法同时承载三个人的重量。   几乎是瞬间,他笑了笑,拿起船杆,递到了梁瑢的手里,跪下作揖道:“奴才不力,只能护送到这里了,两位小姐赶紧走!”   “那你呢?”梁玥疑惑地问道,梁瑢听着声音努力辨别,皱眉道:“十三匹马,三里外。管事,你快随我们上船,我们一起逃命!”   管事看着梁瑢,感慨地笑笑:“大小姐好耳力,不愧是将军大人的女儿。小人就送到这里,要赶紧去躲起来了。两位小姐快些走……”   两个人却丝毫不动。   二里路。   管事蹙眉,良久,跪了下来,说道:“二小姐还小,难道大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吗?你要让梁家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泯灭在这湖边吗?我不过是一个下人,小姐,你们才是梁家未来的希望。你们活下去,为的不是自己,是整个氏族!“   梁瑢看着他,面容未变,却落泪。眼中的光颤抖了一瞬。   一里。   声音越来越大,连年幼的梁玥都听到了声音,往管家身后望去。   陡然,她牵起了梁玥的手,跳入了小船中,努力地划起船来,她回过头,看着管事说:“我知道阿娘不会再和我们相见了,我也知道,此番一别,你也不会再和我们相见了……但我答应你们,一定会活下去!”   “梁家,绝不能就这样覆灭!”她紧紧地握住杆子。   梁玥似懂非懂,她似乎还不明白,阿娘明明答应会再来找她们的,管事也只是去躲一躲,怎么就不会再相见了呢?   梁瑢回过头,拼命地撑起杆子来。管事欣慰地一笑,回过头,将其中一匹马拍走,自己骑上另一匹马,往回走,在遇见了那支兵马后,险险躲过两箭,朝着另一条路奔去。   他肩膀上中了一箭,但却不回头,此刻把他们引得越远,大小姐和二小姐就越安全。   他原以为,他还能再多守护那两个孩子一些时日。   罢了,夫人。   小人没有食言,小人用生命,在守护梁家最后的血脉。   船越走越远,但是很快,梁瑢回头,看到了岸上一列兵马,她忽的落下了泪。梁玥迷茫地替姐姐擦着眼泪,声音糯糯的:“姐姐,你怎么哭了……”   “管家,谢谢你。再见……”梁瑢喃喃道。   梁玥似乎还是不明白,但是她看到有人跳下了水,朝着他们游来。同时,有人放箭,她急忙拉着梁玥趴倒。   箭不停从头顶飞过,梁瑢紧紧压着妹妹梁玥,此时若是起来,必死无疑。但是,如若不起来,不继续好划船,那些游过来的人很快就会追上她们。   这似乎是一生之中最难熬的瞬间。   这样小的船,偏偏没有任何遮蔽物。   犹如刚刚她们三人碰见了只能承载两人的小船一样,梁瑢忽然发现,此刻的境况,一模一样。   谁不是以命换命,谁不是踩着尸体前行。   没有牺牲,就没有存活.   她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声音忽然很温柔:“玥儿,记住,阿姐和阿娘,都很爱很爱你……”   梁玥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梁瑢双手环住她的脖子。   然后带着她,缓缓站了起来!   梁玥听见箭刺入姐姐身体的声音,她顿时惊慌地似乎意识到什么,大叫着:“不要!”   “快……快划船!”梁瑢在她耳边低语,却吐出一大口献血,血染红了梁玥的肩膀。   梁瑢身形比她高出很多,她如同一棵大树,将她牢牢护在身下。   梁玥不断地听见箭刺入姐姐身体的声音,她惊慌地想要向后看,姐姐却说:“玥儿,向前看……”   那是气若游丝的声音呢,梁玥流着眼泪,拼命地划着船,如果能够早日逃离,也许姐姐还能够早日得到医治。   她大声地开始哭泣,那么无助。   她听见姐姐低声呢喃:“凤恋花影图,朝月璧……这两样东西……能够扭转我们梁氏的命运……”话没说完,她却喷出了一大口献血,“找到它们,把那个东西……交给太子殿下……”   “不要!”梁玥眼泪止不住,眼中尽是惊慌,“别说话了,求你了……我们会得救的,你答应了管事,我们都要活下去!”   然而不断地有箭刺入姐姐的身体,每一次的冲击她都能清楚的感受到,每一次,梁玥都肝胆俱裂,仿佛连呼吸都静止。   她开始什么都不想,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地划船,拼命地划船……   要逃离这场可怕的梦魇!   要逃离!   等到周围似乎终于安静了。   她才蓦然停止一切动作,她呆呆然许久,然后轻轻说:“阿姐……”   身后没有回声。她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却发现梁瑢的手早已一片冰凉。   她呆呆然,轻轻地说:“阿姐,我们待会去买大氅,这样你就不冷了。”   “阿姐,你不是喜欢说日后还要去东郡看古楼遗址吗,你不是说,要和阿爹一样,骑着骆驼穿越大漠吗?我们……我们……明天就动身,好不好……”   “阿姐,玥儿……害怕……”   她眼泪落了下来。   但是她最亲爱的姐姐,梁瑢,却再也无法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   直到最后死去,她依然紧紧地双手环住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下刀剑如雨,风雨不动。   她上岸后,渔夫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紧紧护住,而那位姑娘,如同山里的刺猬一样,背后怕是没有一块好肉。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无法掰开那姑娘环住紧锁的双手,拿插鱼的棍儿撬了许久,才终于分开她的双臂。   渔人们都动容了。   他们眼眶有些红。   失去了所有深爱之人,谁知道,这是一种怎样感受。恍若将骨寸寸捏碎,揉进了血液里,随着气血磨砺着全身的肌理。   没有了,她梁玥,从那一天起,什么都没有了。   将军窦宪和卫尉窦寗,那一日携兵马与圣旨而来。她的父母双亲还有哥哥,都死在他们兄弟手下。   她被骗了,阿娘没有再来找她,姐姐也没有再醒来,哥哥和父亲承诺的保护,最终却换来家破人亡的结局。她最敬爱的管事大人,最终曝尸荒野沦为了一堆豺狼的食料。   那是最心酸的谎言。   她的生命,就是用那些绝望的谎言换来。   玥儿……记住,阿姐和阿娘,都很爱很爱你。   可是,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梁玥了。   -   忽然,她睁开眼。   窦瑰正温柔地看着她,见她忽然睁眼,笑然道:“你连小憩的模样,都那么美。”   她看着他。   窦瑰和当年的窦寗,长得真是像啊。   这眉目,这身形。她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窦寗,记得他也是这样温柔地笑,在花下树影间温柔地和她的妻子默默对视。   然而,那时的她被假象欺骗了,居然还觉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实际上,他,还有所有的窦家人,都是杀人不眨眼,为权势所迷的豺狼。   如今的窦瑰,一定也是如此。   她摸上他的眉,他笑意温柔。她轻轻一笑:“你的眉眼,长得真像你哥哥。”   他以为她说的是窦宪,笑然:“是吗,别人都说不太像的。”   她攀上他的脖子,他觉得今天的她有些奇怪,却说不出来。她在他耳边说:“我害怕。”   “怕什么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窦瑰摸了摸她的鬓发,“我一定会娶你的,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松开他,目光沉静。   一瞬间,他觉得此刻她的眼神有些陌生。   然而却只是一瞬间,她很快眉目间又是一片淡然温柔。她一遍抚平着他有些皱的衣角,一边轻轻地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她声音有些小,他忍不住回问一句。   她抬眸:   “每一个曾信誓旦旦说要保护我的人,往往都未得善终。”      ☆、第二十三章。容侍深谙   青釉在外头晾着层层雪白的纱幔,日光下她一袭淡青色的罗裳,看起来分外赏心悦目。老奴婢容婆瞧见了,赶忙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木盆,怪不好意思地说道:“这种事情,怎么好劳烦青姑娘呢。”   容婆似乎很早以前就呆在窦家了,是府里的老人了。青釉想了想,问道:“容婆,你可知这五侯爷府上,存放库银和御赐之物的地方在哪里?”   容婆摇摇头,看着她和蔼地笑道:“若是姑娘喜欢什么珠宝,尽可以和侯爷说,这天下奇珍只怕是还没有侯爷拿不到手的呢。姑娘可是好福气。   她笑笑,眼中暗光流转,什么话也没说。   熏尤已经打探了好几个地方,虽说有存放不少金银,却始终不见那一块传说中的朝月璧。朝月璧是当年梁氏暗自打造,然后又交予最低阶的官员,层层上贡,最终为当朝窦皇后所得的宝玉。   尔后先帝驾崩,年仅九岁的太子殿下登基,窦皇后成了窦太后。而此璧,太后又赏给了清河王刘庆。   风若已经证实,在三年前,清河王将此璧赠与了当时刚刚加封进爵的窦五侯爷,窦瑰。   “姑娘张得真好看,老奴在雒阳城中大半辈子,鲜少见到姑娘这样的眉眼。难怪侯爷喜欢得紧。”容婆看着青釉,慈祥和蔼地一笑,说道,“你这模样,倒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容婆在窦府里呆了很多年吗?你方才说故人,什么故人?”不知为何,青釉觉得她明明笑得慈眉善目,语气中却似乎话里有话。   “老奴早些年,是在宫里伺候太后的,那时候,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只是老奴老了,没这个福分继续在宫里伺候了,承蒙五侯爷不嫌弃,拾掇着入了王府……老奴这一生,竟是有用不完的福气……”容婆叨念着,看着青釉,笑得脸上皱纹都打了褶,她比划着高度,感慨道“刚来的时候,五侯爷只有这么高,转眼间,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老奴一生都承蒙窦家的关照,一条命也终归是要落在窦家的。五侯爷还年轻,很多事情看不明白,错了,便是错了。但老奴不瞎。”她慈祥的笑意让青釉觉得有些刺眼。   “姑娘,老奴方才说的那位故人,她的姓氏如今都是这雒阳城中大忌。但老奴承蒙太后娘娘圣恩,怕什么煞气。不妨遍叨念两句,只怕不要污了姑娘的耳……”她凑近了一些,微微弓起的背部让她的步履有些不稳,青釉的瞳孔里映着她的白发苍苍。   “她姓梁。”   青釉的瞳孔陡然放大。   呼吸仿佛也在一瞬间静止。   “容婆说笑了,我倒是从没听说过什么姓梁的人家,许是青釉见识浅薄了。不知您说的那位故人,如今在哪?”青釉强迫自己镇定心智,撇开眼不与容婆对视,柔和地回道。   她知道,自己正在被试探。   可是这个容婆。是当年太后身边的人,看人何等精明,早在她心乱的一刹那,心底已经有了盘算。   “她大逆不道,十年前就已经被处死了。”容婆感慨地一笑,绕道青釉面前,逼迫她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说道,“当年御赐的毒酒,正是老奴为她灌下去的。”   衣袖下的手忽的紧紧攥起。   青釉顿时觉得胸口一阵闷疼,顿时喉头有一股腥气冒上来。   “那位故人,倒也是绝世的容貌啊。就连当年的皇后娘娘,也要忌让她三分……但她图谋不轨,巫蛊邪术扰乱忍心,秽乱朝纲。实乃国之大不幸哉,青釉姑娘,你说呢?”   指甲深深地镶进了皮肤中,但她却丝毫不觉得疼。   良久,她笑得温婉,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苍白:“容婆,过去的事情我不了解,就不多做评断了。”   一转身,正打算离开,却看到窦瑰迎面而来。他手上提着一只野兔,后面跟着几位侍从用竹竿挑着一只鹿和几只野鸡,只见他意气风发,正是开心着,一来便提起手中的野兔说:“青釉,你看我猎到了什么,今晚我们就烤这这些吃了吧。诶,容婆,你也在,不如和我们一起?”   容婆摇摇头,说:“老奴老啦,哪里还咬得动这些。”说罢咳嗽了几声。   窦瑰赶紧扶住了她,说道:“容婆,快些去修养着吧,何必出来吹风呢。”容婆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容婆是老了,不再能为太后娘娘出力了。”   他只当她玩笑似的感慨,不置可否。扶着她进了屋子,一边回头对青釉和侍从们说:“快去去好了毛料理着,阿釉,你乖乖回房等我,你大病初愈也不宜吹风。”   “五侯爷。”拐过了一个弯,容婆忽然半咳嗽着说道,“容婆也算看着侯爷长大,容婆知道,您心性高远,和当年的四侯爷那是一个模样。一头栽进去便是不知其所以然。你若信容婆,就对你的心上人,再多留几个心眼。她……不简单。”   “容婆。你也觉得,青釉配不上我吗?”窦瑰皱着眉,语气生硬了不少。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配不配。”容婆笑了笑,“容婆还觉得,自己配不上伺候太后娘娘,配不上留在窦家呢。”   “那……容婆是什么意思?”窦瑰疑惑了,良久,叹息道,“青釉这个人性子外冷内热,容婆一开始不喜欢是自然,只要接触久了……”   “你竟是如此迷恋。几位哥哥和南筝小姐的话全然不顾,连容婆也不信了么?”容婆摇摇头,说道,“也是,情到深处方成痴念,痴念即执念。你从小就喜欢和容婆说心事,可是侯爷,你此番所谓的情爱缘分,在我这老婆子的眼里,怎么想,都像是蓄意已久。”   窦瑰想要说什么,容婆却用手势制止了她。   “你说挽金阁初遇,你有没有想过,挽金阁乃雒阳城烟柳软玉之翘楚所在,成百上千的房间,她为何偏偏入了你那间?”   “洛水一舞,胁弟入府,在老奴看来,这种种,像极了收放自如,欲擒故纵。”   “你真的想多了,容婆。如果她目的是金玉荣华,早在一开始,我就已经承诺了她。但她并没有入府。她要的,只是我这个人。她那么清冷孤傲,要的,也不过是我一句承诺。”窦瑰送了容婆入房间,正要离开,却听见小厮来报——   归荑来了。   -   再一次见到这个孩子,顿时觉得,那个孩子眉目间,确实有几分窦甯的影子。   青釉看着她笑盈盈地如喜鹊鸟一般蹦跶到自己面前,还一把拉起了自己的手问道:“青釉姐姐可是好多了?”   青釉默默挣开她的手,笑道:“好多了。”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那一把刀。却忽然看到了进门目光颇有几分戏谑的少年。   是他。上次酒楼里的少年。   他显然看到了她摸腰间的动作,笑意更深了几分,摸了摸鼻子说道:“青姑娘腰间的刀,倒是一把锋利的好刀。”   “叫你不要跟来,你怎的还是跟来了?!”归荑瞪他,咬着牙说,“你这个冷血的鬼怪。”   他抿了抿嘴,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要是受伤了,我饭碗就没了。”   “我来五叔叔这,怎么会受伤?”归荑斜睨他。   “这可说不定。”君骘笑意散漫,眼神不痛不痒地瞥过青釉的脸,默了一下,挑眉道,“这五侯爷府上所有的兵力都用来守卫青姑娘了,谁有功夫照看你呀。”   青釉看着归荑,良久,心中都不能平静。   这个孩子,就是窦甯的女儿。当年窦甯领兵围堵府邸,她的爹娘也驾鹤于那一日。就连她最亲爱的姐姐,也为了护住她而惨烈地死去。   那么深刻的痛恨,她却必须深深地压制着。   为什么她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为什么,窦甯这样满手血腥的恶人能够一生安然自在。   老天,你果真不公!   待到过神来,却发现那个少年一直在用晦暗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他……是敌人吗?   青釉心中忽然有种危险的感觉。   他一直都是这样,漫不经心而又不羁地笑着,但是,却让人嗅到一丝极尽危险的气息。就恍若是荒芜树影间若影若现的萤火,那可能是豺狼深夜发光的眼睛。      ☆、第二十四章。朝月丧璧   当夜,晚风十分凉。   窦瑰和青釉秉烛对坐,互相聊起了一些过往的事情。窦瑰说,他出生没多久姐姐就成了皇后,他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素来也没吃什么苦。他大哥骁勇善战,二哥领兵戍守,三哥虽然掌握的兵马不算多,然而这些兵马却是帝都皇城,天子脚下的卫兵。   而他还有一位武艺略逊,却兵法谋算出奇的四哥。   四哥却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大好的前途和无尽的荣华,远离雒阳。   虽然说,听起来最无用的就是他那位四哥。但是,他最崇拜的也是这位最小的哥哥。   他的淡泊高远。他的情深不寿。   如果有机会,他窦瑰也愿意这样轰轰烈烈地爱上一回。即使要他失去所有,即使要他付出比四哥更加惨痛的代价。   他静静地看向青釉,说:“我相信,我遇见你,是天意。”   青釉微微一笑,继续举着刀子剪烛火,语气有些深沉地说:“天意往往难测。”然而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又换了个较为轻松的语气,“你府里那个容婆,你和她很亲吗?”   “十年前她就进了我府邸,我奶娘死后,她就是我身边最亲的老辈人了。我常想,将来我和你成亲的时候,一定要敬她一杯,不过她总是喜欢自贬,只怕是这杯酒,还很难让她喝下去。”窦瑰语气轻快,脑海里还是幻想起两人成亲的场面来,顿时觉得心中一片畅通。   “你有没有想过,容婆总有一天会离开的。”青釉忽然看向他,试探着问道,“离开了她,你会很伤心的吗?”   窦瑰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半瞪着地瞥了她一眼,说:“尽说些没边没影的话。”   青釉笑了笑,并没有再接话。   然而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喧闹,有卫兵人进门跪地禀告:“侯爷,有刺客,王府库房失窃了。”   青釉猛然抬眸。   “什么,刺客抓到了没有?”窦瑰猛然站起,瞥了一眼青釉,那人摇摇头,询问是否要调走一些驻守青釉屋子的士兵,窦瑰否决,提起剑就朝外走去。   卫兵说,刺客武功十分高强,已经负伤在身,如今八成还藏匿在府中。如今正在一间一间地搜查屋子。   临走之前,他再三嘱咐青釉,万万不可出门。   然而窦瑰前脚刚走,她立刻就从窗子处翻出。蹑手蹑脚地消失在黑夜里。   她千叮咛万嘱咐熏尤不可轻举妄动,这糊涂丫头,肯定是按捺不住性子,这下可闯了大祸!   她必须掩护她出去,熏尤受伤了,可她会藏在哪里呢?   她细细想了想,陡然眼中精光一闪。   难道——   -   容婆的屋子内,凭空亮出一盏灯火来。   容婆多年在宫中伺候,早就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如今烛火刚亮,她便缓缓睁眼。   醒了。   容婆侧过头,瞧见了一个带着金玉面罩,眼眸冰冷身形削瘦的女子。她正举着手里的烛火,盯着她瞧。   影影约约有一股血腥气。   容婆听见了门外面的动静,有人要进来搜屋,她刚刚一抬脖子,女子瞬间移到了床边,一道骇然的刀光反射着月光,此刻这把锋利的刀正架在容婆的脖子上。   容婆倒是不慌。她只是从容地扬声回应说:“老婆子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习惯了伴灯而眠屋子里才有烛火,不用进来了。我还要接着睡去呢。”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渐远,刀才缓缓放下。   “你是余谨容,当年窦氏入宫的陪嫁侍女?”熏尤的声音冰冷如霜,见她不否认,冷哼一声,“倒是藏得好呀,原来竟在侯爷府里颐养天年。你造了那么多孽,以为这辈子还能得以善终?”   “老婆子我一生都为窦家倾力,该享的福也享了,该受的苦也受了。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又有何要紧呢?”容婆抬眸看向她,咳嗽了两声缓了缓气,才说,“看来,侯爷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果真不简单。”   熏尤看着她,却见她慈祥地笑了笑,说:“我今日午后才稍加试探,晚上,便有人不顾性命地取我老婆子的贱命。”   “你同当年的窦皇后狼狈为奸,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熏尤举刀,容婆却也并不躲开,熏尤咬咬牙道,“反正我今日也不定能活着出府,干脆拉你一起入地狱!”   门却忽然被轻轻推开,熏尤顺手就将刀子要掷出,看到来人后堪堪收回,错愕道:“青姑娘?!”   青釉一看这场面,两步上前夺下熏尤的刀,掷到地上。   “青姑娘,她是……”熏尤目光中闪过疑惑的光,青釉却反手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说道:“荒唐!”   “沉不住气,我们的一切都白费了。那么多人的性命,都要白白耗尽在你的刀下!”青釉压低着声音,但是却震慑力十足。   熏尤似乎还是不明白,青釉这才瞥了一眼表情祥和的容婆,抬起下巴说道:“想用你的性命提醒侯爷,这样的忠心,实在令青釉钦佩。”   容婆的脸色终于稍稍变了变。   熏尤也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咬牙看向容婆。   “告诉我,朝月璧在何处。否则即使你今日不死,来日,你必然会受尽千般折磨而去。“青釉理了理鬓发,语气温温柔柔,但说出的话却如蛇蝎一般。   “朝月璧……原来,你们是为了朝月璧而来。”容婆蹙眉,摇摇头说道,“朝月璧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当年的梁贵人也曾护过此璧……”   “这个,你无须知道。”熏尤冷冷然说道。   “那么,老奴可以知道什么呢?”容婆又咳嗽了好几声,待到平复了呼吸,才缓缓地说,“比如,你究竟是谁?”   青釉嘴角微扬,没有说话。然而容婆看到这姑娘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深邃的,透着冰冷的憎恨。   她笑得那样温柔,眼神却那样刺骨。   这样的面貌,这样的恨意。   容婆缓缓闭眼,微微颔首,语气恍若感慨一般:“原来,当年梁氏还有一位遗孤。”   青釉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轻轻浅浅终归是那一句话:“朝月璧,在哪里?”   “不管那璧中隐藏着什么玄机,你们,得不到它。”容婆摇摇头,笑得慈祥和蔼,仿佛是在同自己的旧亲交谈,“不管你们心中有什么计划,最终,都会是一场虚空。”   “这话,什么意思?”熏尤和青釉对视一眼,蹙眉问道。   “你们处心积虑为了它,但却似乎并不怎么了解它啊。也是,先皇御赐的宝玉,上古奇珍,寻常人那里有福目睹耳闻。”容婆叨念着,看着两人的目光越来越冷,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容婆平静如湖的目光淡淡地瞥过二人的脸。   “你可知,朝月璧,它是一块丧玉。”   -   搜了一遍府邸,却什么也没搜到。但卫兵都十分确定,那个刺客定然没有出府。   究竟会藏在哪里呢?   在他身侧的领事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说道:“其实也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搜查了,西苑的几间旧柴房锁都锈了,才没进去,东苑容婆的住所,本来要进去的,但她却阻止了,容婆是府邸里颇受尊敬的,小的们也不敢轻易冒犯。”   “容婆?她为何阻止?”窦瑰疑惑地反问,那人一字不错地复述了一遍容婆的话,窦瑰把话从心底一过,瞬间转身厉声喝道,“刺客在容婆房里,容婆一定被挟持了,吩咐下去小心将院子围起来,一定不能伤害到容婆!”   “侯爷为何知道,刺客就在容婆房里?”领事多嘴问道,当时他听容婆说,却没听出什么端倪呀。   “容婆夜里素来浅眠。这才安置了东苑僻静处的一间屋子给她。若是夜里有声有光,她是绝对难以安睡,更别说什么常年伴灯而眠了!”窦瑰目光沉静,咬牙道,“混账东西,本侯爷抓到你,一定将你就地正法!”   领事恍然大悟,即可领命而去。   -   “青姑娘,你的意思是,丧玉是只有皇亲贵胄薨逝之时,用来镇邪压厄的灵玉?”熏尤目光无比震惊,这一点,她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怪不得对于朝月璧了解的人甚少,见过的人几乎没有。   “是呀,除非皇亲国戚之死,此璧,是不会见光的。”容婆看着青釉,说道,“所以我老婆子才说,你们,是绝对没有办法得到朝月璧,连见,都见不到一眼。”   门外忽然多出极细的脚步声,熏尤刚刚从震惊里清醒过来,再仔细一听,不禁看向青釉沉声道:“青姑娘,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不愧是宫里的老人,花招还不少。”青釉嘴上虽然说得镇定,但还是心中一凉。   门外传来窦瑰冰冷怒然的声音:“此刻你若自己走出,本侯可以留你全尸,否则,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青釉和熏尤对视一眼,心中顿时不住地慌了。   若此刻窦瑰闯进来,那一切,都完了。   且不说自圆其说都难,容婆城府极深,怕是早就算计好了的。况且她已经知道了一切,留着她的话,迟早有一天,她们会栽在这老婆子手里。   “让我先杀了她,今日就算死,也算有所得!”熏尤说罢便举刀,青釉不敢出声,只是迅速站到容婆面前伸出手护着她,看着熏尤目光深沉地摇头。   “那,那究竟如何。反正左右都是死,姑娘,等会我会拖延住窦瑰,你一定要乘乱走,明白吗?!”熏尤咬牙道,“我死不足惜,但您是梁氏最后的血脉,即便得不到朝月璧,无法完成先人夙愿,熏尤也一定要护住你一条性命!”   青釉深深地看向熏尤,冷面冷心的她一直都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从前是这样护着风若,如今也是这样护着她。   她目光微微颤动了。   良久,门外的窦瑰声音扬起,怒斥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不出来,碎尸万段!”   熏尤似乎有所动作,想要杀了容婆,然而,此时此刻青釉依旧坚定地护住容婆。   熏尤不解,目光震惊地看着青釉,说:“再不动手,死的就不止熏尤一人了,她知道得太多,不能留活口!姑娘此刻可不能手软,况且她和你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啊!”   青釉却缓缓地回过头,看到了容婆依旧慈祥平静的面容,忽然觉得这样的容婆极其可憎。   你以为你什么都算到了?你以为你不顾自己的生死为窦家做出了最后的贡献?   可笑!   “容婆,我知道你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你只在乎窦家的利益,只在乎侯爷的安危。”青釉将脸凑近,轻轻一笑,”我也知道你此刻心中的得意,你觉得,你又一次为窦家除去了心腹大患。可你错了。”   容婆看着青釉此刻温柔的笑意,自己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   她目光轻柔,却又像刀子一样剜心。   “你什么意思?”容婆笑意渐渐褪去。   “你告诉我们朝月璧的真相,让我们绝望,然后又引来窦瑰,意图戳破谎言取我们的性命。不愧是曾经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呀。但是,明晦相生相克,你想要我们就这样走向终结,但是,在绝望里走向终结的,只会有你一个。”青釉笑意更深,说出来的话语气如同春风拂面,但容婆眼底的光一层一层凝结。   “我们来赌一局吧。”青釉站直了腰板,夜色烛光中,笑意盈盈,却令人分外心冷,“我和你,谁死,谁活。”   容婆抬眸,终于完全收敛起了那慈祥地笑意,她此刻看着青釉,忽然觉得,她不仅仅是面容,就连气度秉性,也与当年的梁贵妃有几分相像。   一瞬间恍如隔世,不知觉,容婆心底竟然瞬间空空地起来。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了窦家,为了太后娘娘,一生尽忠,太后娘娘当年还是窦家小姐的时候姗姗学步,还肯甜甜地唤她一声余姐姐,再到后来初长成,入宫为妃,为后,如今贵为太后。   她陪她一步步高升,看惯生死宠辱,终究,是老了。   任谁,也逃不开命里的劫数。   灯花陡然霹雳一声爆开,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却分外清晰。   火光闪烁了几下,陡然熄灭。      ☆、第二十五章。抉择,谋爱      窦瑰一脚踢开门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动不敢再动,霎时就挥手制止了身后的人冲入。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连呼吸也凝注了。   青釉和容婆,分别被绑着手堵着嘴,刺客手上两把刀,分别置于两人脖子下。   他心猛然一疼,看着青釉无助的眼神,心中顿时狂怒无比。   “放下刀,她若有分毫损伤,我必剥你皮,蚀你骨,教你生不如死.”窦瑰咬着牙,脸色铁青着一字一句说道。   “你说的她,是谁?”熏尤将青釉脖子下的刀子逼近几分,懒懒说:“此刻,该撂狠话的人,似乎不该是你吧。”   窦瑰想要前进两步,却又堪堪收回步子,生怕惊到刺客,让她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你若此刻放了他们,我答应,保你性命。”窦瑰攥紧了拳头做着让步,只盼着刺客手下的刀子别伤害到她们。   “呵呵,侯爷,刚刚我才听到你恶狠狠地说,要让我将我剥皮削骨,你的话,我究竟要信哪一句呀。”熏尤声音冷漠地说道。   窦瑰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青釉和容婆,如今都在刺客手上,命悬一线。   “那么,你究竟想如何?”窦瑰压低着声音,满目怒火。   “很容易,我也只不过是想要活命而已。为了显示我的诚意,这样吧。”熏尤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左边的青釉,又瞥了一眼右边的容婆,字字铿锵,“选吧,两个人,放一个,留一个。”   窦瑰看了看青釉,又看了看容婆,咬牙道:“你敢和我谈条件,你最好两个人都放了,否则我……”   “听不懂是么。”熏尤悠然打断他,霎时间窦瑰的话就止住了,并且立刻后悔起来,他想要上前一步却被狠狠喝住。   “那么,我改变主意了。”熏尤扬起下巴,两把刀反射着冰冷的光。似乎她每说一个字,都是在他心口扎上了一刀:   “两个人,杀一个,放一个。”   青釉目光陡然凄厉起来,她挣扎起来。   而刺客似乎是对她的挣扎十分不满,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将刀抵着她的胸口说道:“再乱动姑奶奶先剁了你一双手,再剁了你脚,最后把你心挖出来,看看这位侯爷会不会怜香惜玉,为你心疼几分。”   “你敢!”窦瑰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但却手足无措,征兵沙场无所畏惧的他,竟然此刻如此进退两难。   “选好了没有,侯爷。”熏尤静静地说道。   “你敢杀他们之中任何一个,我发誓你休想走出窦家大门!”窦瑰咬牙,摸上腰间的佩刀。   “除非,你连另一个的命也不要了。”熏尤冷笑一声。   窦瑰刚刚才搭上佩剑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又放下。   他沉默良久,目光骇人地盯着熏尤。   “哦,难以抉择要谁死啊。“熏尤残忍地冷笑一声,”不如小人帮你随便选一个好了。”   她缓缓举起左边的刀,看着窦瑰脸色巨变 ,然后手狠狠往下扎去,瞄准的,正是青釉的心脏!   此刀下去,青釉一定会瞬间毙命!   “慢着!”   刀在瞬间停住,就在离青釉胸口不足一寸远的地方。   窦瑰脸色惨白,一点儿也没有侯爷应有的气度与气势,满眼的绝望。他缓缓地闭上眼,手巍巍然举起。   容婆陡然落下了一滴辛酸泪。   他的手,指向了右方:“我……选她。”   熏尤冷笑着举刀,朝着容婆刺去,同时窦瑰手迅速握上了身侧的刀。   青釉看见了窦瑰这个小动作。窦瑰定然是打算在她杀死容婆另一把刀无暇威胁到青釉的刹那,将刺客一击刺死。   她陡然奋不顾身地侧过身子,凭借着脚力一下蹬腿挡在容婆面前,熏尤刀收势不及,刀刺入了青釉的腹部。   熏尤的眼底布满疑惑与惊讶,窦瑰眼底瞬间闪过惊痛的光!   “不!!”他嘶吼一声想要上前,熏尤却立即在青釉暗下小动作的提醒下,将刀架在了青釉的脖子上。   虽然只与她有几眼对视,但凭借多年的默契,熏尤很快明白了青釉的想法。   熏尤看着青釉腹部流出的血,声音里也少了几分冷静,但却依旧冰冷,她说:“窦侯爷,方才不过是小人的一个玩笑。小人不打算伤害任何人的。如今这位姑娘重伤,只怕若不早些医治,不出半刻钟就会性命不保。”   窦瑰看着插在青釉腹部的刀,心中是撕裂一般地疼痛。   那样锋利的刀……是真的,刺入了青釉那样单薄的身体吗?   他才承诺过,绝对不会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拳头紧紧攥住。   明明早就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即使是以性命相搏,也要护她周全!   看着他目光森寒,熏尤怕事情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说道:“侯爷,若是要我此刻便放了她,也可以。小人还是最初那句话,放一人,留一人。但是,小人实在没有把握能够成功脱逃侯爷府那成百上千卫兵追杀,所以,还需要一些保障。”   “说!“窦瑰脑中空荡荡一片,整个目光和心思全在青釉身上,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再这样拖下去,她也许真的会没命!   “侯爷府里,自然是侯爷最为尊贵。如果侯爷重伤,那么整个府必然会乱作一团,自然追杀小人的人便少了许多。“熏尤淡淡地说道。   窦瑰身后的人一惊,立刻脱口而出:“侯爷不可!弓箭手准备!”   “放肆,这里容得你们说话吗?!“窦瑰立刻喝声道,”都给我退下!”   青釉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   在这样下去,她会死。   他窦瑰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决不放弃她。   窦瑰刷地一下抽出佩剑,丢在地上。然后抽出靴内藏着的短刀,缓缓地将刀刃对准自己的胸口。   青釉似乎已经晕厥过去。   容婆目光里满是惊恐,然而嘴被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多想告诉他,这是阴谋!侯爷,这都是阴谋!然而她却只能看着自己如孙子般疼爱的小侯爷,将刀刃对准了自己。   熏尤余光观察着容婆的表情,残忍地旁敲侧击:“侯爷可小心点刺,伤浅了我可不放人,不过伤重了,万一死了,小人罪过可就大了。不过听说皇亲国戚死了都有丧玉镇压,能够一睹那玉的风采,倒是也不错……”   容婆顿时抬头惊怒地瞪着熏尤。嘴里呜呜呀呀地却成不了语句,只能看见老泪纵横却什么也说不清楚。   她是故意的!   更可怕的是,容婆看见熏尤腾出的另一只手摸到了腰间的暗器。   她根本就是想取侯爷性命!她根本想要得到朝月璧!   窦瑰咬牙,狠狠地将匕首刺入了胸口,顿时血花四溅.   “呜——“容婆近乎崩溃,然而一抬眼,却看到了熏尤别有深意的目光。   奇妙的是,一瞬间,她竟然也看懂了这个目光。   她陡然回想起刚刚青釉说过的那句话。   ——但是,在绝望里走向终结的,只有你一个。   她绝望地看向熏尤,目光中是无尽的隐忍与憎恨:你们,好狠的一颗心!   她容婆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最在意的,正是侯爷的安危!   小侯爷……我的小侯爷啊。她们是梁氏的遗孤,她们是夹带着满腔的仇恨蓄意接近,你不要傻,不要去把心交给一个仇人!   可恨她满腹的呐喊,最终只能化作呜呜的几声挣扎。   侯爷的血越流越多,容婆绝望地呜咽。   罢了,她老了……   终究,不能再为窦家出力了……   心一横,她陡然奋力向前,撞在了熏尤的刀口上,血喷涌而出,伤口深可见骨,几乎是片刻,就没有了气息。   熏尤看了看周围,小心翼翼地放下青釉。手中几支暗器掷出窗外顿时听到三声惨叫,她朝着暗器掷出的方向腾地一下掠出窗外。   士兵们想要追。然而青釉却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疼……”   窦瑰顾不得胸口的伤,三两下踉跄着奔到她面前,无比轻柔却又似担着千斤重一般,将她小心翼翼拥入怀中。   听见了她喊疼,他立刻截下去追此刻的卫兵,喝道:“统统给我去请大夫,把雒阳城里的大夫都给我请来,要快!!赵领事去宫里请御医!”   他仿佛听见她的声音却又听不大清,几乎哽咽了,慌乱地说:“你别说话了,你一定要活着,我命令你不准死……还不快去!骑马去,传我口令可用军马!”   士兵们被这么一喝,连滚带爬地去取马了。   然而她还是想说话,他连忙凑近了耳朵去听,这才听清,她说:“容……婆……你说,她很重要……她不能……死……”   就因为这个!   她舍身为容婆挡刀,竟然只是因为他曾经轻轻浅浅地一句话?!   她怎可这样傻!   在他窦瑰心里,还有谁,会比她更加重要?!   没有,根本没有!   他看向一遍的容婆,面色青白已然没有生命迹象。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可耻的是,在看到容婆尸体的一刹那,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   幸好死掉的,不是她。   “阿瑰……你傻……就算我……死一百……次,你……也不能……死……“说着说着,青釉嘴角沁出了血。   “别说话了……别说……”窦瑰颤抖着缓缓放开她,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腹部的那把刀。   “真……可惜……”青釉缓缓抬起手,努力扬起一丝微笑,”原来,直到死……我依旧……成不了……你的……妻子……”   青釉还想要说什么,却再没有气力了,眼睛只能在挣扎中缓缓地闭上。   看着她闭眼的刹那,窦瑰觉得血液瞬间凝注了。   抱住她,细细地感觉到她的心跳,他才回过一些神来。   “不要死。”窦瑰喃喃,想要 狠狠抱紧她,却又不敢乱动分毫,此刻的她脆弱得像是风中一片落叶,一捏就碎,他将脸贴近她的微凉的额头:   “我会娶你。我们马上就成亲好不好。我窦瑰,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为妻。” 作者有话要说:  唉……写这章的时候,还是有些难过的。他用一颗真心换来了一把直通心窝的刀子,不过第二卷不会单单虐男主的,某笛就是喜欢虐完男主虐女主……男主心碎完,就轮到女主绝望。   ☆、第二十六章。初现端倪   长廊处,一排灯笼微亮,红灿灿的光晕开无月的黑夜。   素白薄衣,青釉坐在走廊尽头,倚着栏杆,发髻只是挽起,并没有花心思梳理,此刻看起来她整个人却更加简约素净。   她取出袖中的小瓶子,将将上面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倒在一块帕子的一角,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帕子的一角擦着十指指甲边缘。   那是见血入髓的□□。   青釉和她说过,到最后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有最后一种方式得到朝月璧的。   那也是最简单的一种方式。   所谓国之丧玉,便是两代国戚三代皇亲薨逝之时,用来镇魂超度的生死之玉。   三代皇亲她无力动手。   但是。   极远的走廊另一头脚步身响起。   窦瑰边走边解下身上的披风,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就为她披上。他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对劲,问道:“自从那一天起,你就这样安静孤僻下来,是受到惊吓了?”   她不答话。   他看着她,亦是沉默。   良久,他坐到她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说道:“若我不再是窦家的人,若我不再是侯爷,你可还愿跟我一世?”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若他不是窦家人。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以这唯一的意义存在于她的生命里。   若他不是窦家人,他们,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她的一生,都是为复仇而生。   心中这样想,她却微微笑然,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窦瑰看着她许久,说:“这几天,我想了很久很久。我窦瑰是窦家的男儿,自当与我们族人一生共荣辱。我曾无比庆幸我与生俱来的地位与荣耀,因为我以为我可以用它来保护我喜欢的人,给她想要的一切。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   “我,一直在带给你伤害。”   夜风很冷。青釉从没听过窦瑰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她瞳孔缓缓放大。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一直都是信心满满的,无论是上战场离别那一刻,还是接她入府,信誓旦旦说要保护她那一刻。   青釉忽然有些预感,她缓缓地试探性地说:“所以,你现在要我走?”   窦瑰想说什么,又像是在酝酿。而这沉默的一瞬间,青釉已经站了起来——如今朝月璧触手可及,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如果离开窦瑰,岂不是功亏一篑?!   “阿瑰,我不在乎我的生死,你不能……抛下我。”她喃喃,转而紧紧抓住他的袖子。   他反握着她的手,安抚着她,说:“我没有要抛下你,青釉。我是想……”   他要抛下她。那么,是你逼我的。   青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十个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她双手环住他的肩膀,说:“你要我走,我还能不走吗?只是……我但求与你共存一夜,这一生,也就无怨……”   窦瑰,不要怪我。你死,我才能见到朝月璧。   你不是说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那么——   可他却分毫不动,他拨开她的手,她愣了。尔后,她却被他紧紧抱住,几乎喘不过气,他说:“我没娶你,就不会碰你。这是我对你,最起码的尊重。青釉,我没有要丢下你,不用这样慌……”   他沉默了许久。   终于缓缓放开她。   “青釉,三年。此后三年我将为窦家荣辱争战,若我侥幸未死,三年后,我带你……永远离开雒阳城,可好?”他观察着她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   青釉的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他是侯爷,与生俱来无尽荣光。   她只是再卑贱不过的舞姬。   他可以一生逍遥,永不上战场,在他贵为太后的姐姐和身为大将军的哥哥的庇佑下,即便他功勋寥寥,也没人可以撼动他半分尊荣。   可他却要用性命厮杀,还清窦家的养育之恩,携带之荣。然后用剩下的一生,与她一起过活。   青釉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盯着他。他以为她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可她却说:“我不喜欢这样的人生,阿瑰,我绝对不会离开雒阳。”   “即使到最后,我挫骨扬灰,也绝对……”不苟活。   他呆了一瞬,尔后帮她理了理鬓发,说:“这个我早已想好。不止这些,万一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也希望你,依旧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青釉看到他温柔如水的笑意。   “你可知,我府中有太上皇御赐之物。拥有它的人,除了弑君,叛国,余罪皆不可杀。几年前,清河王刘庆曾将它赠与我,借此拉拢将军和太后……”   青釉眼眸陡然瞪大,她腾地一下站起来。   难道?!   窦瑰的微扬的嘴角如同春风煦暖。   但她每一寸骨血,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冰凉。   “朝月璧。”他也缓缓站起来,摸着她如瀑的青丝,说:“只要你能拥有朝月璧,即便来日我战死沙场,它也能保你一世安然。”   脑中仿佛有什么炸开。   青釉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但是似乎已经没有感觉了。   朝月璧。   他刚刚是说,朝月璧!!   她此刻的眼里只有窦瑰的笑。   十年的谋算,风若费尽心机也没能得见一分一毫的朝月璧。传说能够扭转梁氏命运,潜藏着惊世秘密的朝月璧。阿娘临死嘱咐,阿姐用性命也要守住她,染尽鲜血的朝月璧。   一切都如同一场梦境。   “你会后悔的……”青釉蓦然抬头,嘴唇发白,她看着窦瑰,喃喃,“阿瑰,你会后悔。”   他不置可否,只是帮她拢了拢披风,扶着她的肩说:“夜风寒,我们还是回屋吧,我守着你睡,不用怕。”   -   次日清晨,她醒了,窦瑰已经离开。窗外忽然有鸟儿啼叫异常。她环顾四周,掩上门窗唯独留下向南的一扇,有鸟儿飞入,她取下鸟儿腿上的布条,上面写着:可死?   她拿起刀顺手割下裙尾的布料,写了几个字,回了信去。   然而不出半盏茶时间,鸟儿又回来了。   这一次布条上只有六个字:璧沉雪,剑夺命。   短短六个字,青釉却瞬间明白她在说什么。   门忽然被推开。她心中一惊,默不作声,动作自然地把布条塞回袖口。   她心中却有了犹豫。她上前去帮他脱了外衣,晾好,然后说:“听说你上战场的那一把剑,是一把绝好的剑。”   “嗯,不过十几年了都是素剑,自上次第一次上战场,才带着它见了见世面。剑倒是好剑,为我斩断了好几把敌寇的刀刃,只可惜执剑之人不怎么样。”他自嘲了一下。   “就是奉在你书房的那一把吧,不如你上战场前,就把剑放在我这儿,我帮你理妥当剑鞘,看上面倒是沾了不少灰……”她无意地说道。   窦瑰笑:“那剑锐利得很,还是不要拿来,免得伤着你。”   青釉眼光暗转,嗔怪道:“你们真是一点也看不出女人的心思,我这是偷偷做了个璎珞,想要替你挂上,你非得让我明了说。”   窦瑰看着她,恍然大悟,赶紧作揖赔罪道:“是我错了,夫人。这就去给你取剑来。”   说着就要往外走去,青釉叫住了他,把衣服披在他身上,理好了衣物,才说:“就这样唐突地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窦瑰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还没娶进门,就这样管我,你本事这样大,看来日后等我们离开了雒阳城,还得靠你养我了,夫人?”   她佯装薄怒,纤手推他一把,说道:“快去吧你。”   看着窦瑰远去的身影,她跑回房中,想要把刚刚的布条烧了,奈何刚刚走到灯火前想要烧,门却又一下被推开,伴随着窦瑰朗朗的笑意:“还说管我,连腰带都忘了替我……”   他话戛然而止,看着青釉的动作,表情忽然顿了一下。   窦瑰目光闪过一丝狐疑:“你在烧什么?”   青釉心一沉,说:“地上的碎布条儿捡着烧了,怎么了,忘了腰带是么?”布条沾上灯油和火花一下燃起来,烫着她的手,她不禁一呼下意识松开。   还剩下一小块布,但此刻若是捡起继续烧窦瑰会更加疑心。她抬眸,窦瑰却正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说:“怎么样?没烧着吧?”   她摇摇头,他就怪罪道:“什么碎布让下人们打扫好了,何必如此费周折,还烧得屋子一股子味道。”   她点点头。窦瑰要她帮他拿了腰带来,她赶紧跑到里屋去拿。   窦瑰弯下腰,看到没烧完的那布条上有一个字:璧。   他表情微微一变,捡起布条,他看出,这是她裙裾的布料。   她再走出来时,他瞥了一眼她的裙角,果然有破损,那破损之处利落均匀——分明,是用利器割断。   他默不作声许久,青釉看出他心中有事,说道:“怎么了?阿瑰,你的腰带,要我帮你系上吗?”   他点头,抬手,她帮他系着腰带。   “青釉,就算天下人都算计我,你也绝对不会欺瞒我一点,是不是?”他忽然淡淡地说道。   “嗯?”青釉抬眸,想到他是为刚刚布条的事情起了些疑心,刚刚布没烧干净,些许是他看到了上头有字,笑了笑说道,“好啦,实话同你说吧,前几日我绣东西呢,可是绣出来竟然这样不成模样,便又偷偷剪碎了,再烧掉。哪里知道竟被你看到了我烧这最后一块……”   窦瑰表情一顿,语气如风:“哦?”   “怎么,你不信?”青釉笑然,走开两步说,“系好了,阿瑰,以后每一日我都为你系腰带好不好?”   窦瑰看着她,良久,说:“好。只是下次绣东西,再丑也要拿给我。你怎么能偷偷把我的手绢儿撕碎了烧掉呢?”   青釉背过身去,嗔怪道:“谁说手绢是要给你的了,自作多情。”   窦瑰笑了笑,从背后抱住她,说:“青釉,这雒阳城中素来尔虞我诈,我看到的一张张都是伪善的嘴脸,幸而,我遇见了你。青釉,在这雒阳城中,只有你绝对不会欺骗我,对不对?”   “对。”青釉抚摸上他的手,说,“我爱你,我绝对不会欺骗你。”   窦瑰眼中陡然眸光暗闪。   他松开她,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   青釉若有所思。窦瑰走远了,她换了身衣服,把门外的侍女唤了进来,说,“去弄些刺绣的东西来,还有,把我刚刚换下的那套衣服拿去丢了。”   侍女领命。拿着衣物走了出去。   走到拐角处,侍女却陡然想要一阵惊呼,然而她的嘴被迅速堵上,良久,她捂住的嘴被松开,她才赶紧跪了下来,喊道:“侯爷万安。”   窦瑰盯着她双手扶着的雕花托盘上的素白裙,看着上面整齐的裂痕默不作声。   “她要你做什么?”窦瑰淡淡然。   “要……要……要奴婢拿去悄悄丢掉……还要奴婢,找一些刺绣的东西来……”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侍女战战兢兢地说道。   不知为何,她觉得素来亲切明朗的侯爷,此刻虽然面无表情,如此震慑阴郁。   “拿去。”他松开布料背过身去,挥了挥手,仿佛都不想再看那不了一眼“丢掉吧。”   侍女惟恐着点头,软着腿躬身离开。      ☆、第二十七章。旧荒姻典   屋梁上,白衣少年百无聊赖地叼着嘴中的青草梗儿,斜眼瞥见屋下瞪着自己的那双眼眸,眼底闪过一丝轻笑的光,坐正来朝一旁取下草梗往一旁轻盈一丢,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的小姐,我也想要如你所说到你见不到的地方去,可你看,我在这屋檐上,你还是能看到我,我还有什么法子呢?”   窦归荑几乎气结。   像他这样的人,确实是她半盏茶时间都不想要见到的人。   他又笑了,说:“我知道你素来看不起我这种鄙陋之人,如今你不让我近你三尺之内也就罢了,可我本是食君之禄,总得要为你分忧一些才是,不如你有什么烦心事,便说给我听听,我以计献之,如何?”   “谁说看不起你的出身,谁忧心,谁要你献计?!”窦归荑撇撇嘴,“像你这样心狠手辣败絮其内的人,谁要听你的话?”   “哦?我败絮其内。可这世间的人不都是如此,我只不过是未在你面前隐藏罢了。”他跳下屋梁,走到她身边绕一圈,说,“越是金玉其表,越是败絮其中。你只不过是见过的人还太少,等日后你就明白了。”   “胡说,我就遇到过很好很好的人,他气度安泰,品性温厚,腹有诗书,谦和有礼,虽为皇亲国戚,却丝毫不骄纵自傲。”归荑扬起下巴说道。   “哦?”他轻笑。   归荑被他笑得忽然有些羞赧起来,撇过眼说道:“和我五叔叔一样,是很好很好的人。”   仿佛想到了悲伤的事情,她语气忽然低迷下来,喃喃道:“再过几日,五叔叔就要出征了,听说是他自己请旨的。眼看就要别离,我总希望能够为他们做一些什么……”   君骘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背过身去,忽然淡淡说道:“不若,给他们一个成亲之典吧。”   归荑目光中有光芒亮起。   细细想了,更是开心起来。   她顿时笑如桃花,一拍他的手臂说:“对,五叔叔一定会很开心的!”   君骘看着她的笑意,忽的想起了初见时在山海楼内她淳朴的眼眸。自从那一次以后,每一次她对上他的眼,都是愤懑不满,难得再次露出了笑容。   他嘴角的笑意也更甚,他挑眉:“但我说这个,只是为了你开心。”   “嗯?”归荑盯着他,似乎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慢慢敛起笑意,抬头望了一眼天,说:“刚刚不是说了,食君之禄呀。”   -   雒阳边野数十里外破旧的城隍庙中。   深冬之末,寒风犹然肆虐,在这荒芜之地被废弃十余年的庙宇里,柱子玄色的漆几乎已经掉光,满地枯叶残枝,青釉带着疑惑踏进这里,却陡然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   陈旧的案上上积满尘埃,摆的却不是香案,而是一对赤红的香烛。   红色的纱幔遮盖不住陈腐之气,但却刺痛了她的眼。   燃烧不灭的红烛下,是鲜艳而开的一簇簇红梅,每走近一步,那清冽的香气就浓郁一分。   窦瑰站在案前,凝望着她笑。他牵过她的手,看着她满目震惊,说:“你不会怪我吧。”   “嗯?”她似乎还没明白过来眼前的一切是什么意思。   “可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即便座无一人,即便为族人所指,即便,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我窦瑰,依然愿意——娶你为妻。”窦瑰一字一顿,目光严肃而安然。   天空忽然响起一道惊雷。   她被惊吓得一阵踉跄,顺势就跌入了窦瑰的怀中。窦瑰抬眼看了看天,他再过两日就要出征,安排急促之下却没想到竟然逢得这样的天气。   难道真的是天意不得,难道他和青釉,真的天人皆怨。   他回过头,看到了青釉有些惨白的脸色。   罢了。   就算为宗亲所怨,就算天公不美,那又如何。   青釉看着愈来愈阴郁的天色,心中惊慌起来。   回过头看了一眼烛火,看到满堂的朱红纱幔,看着一簇簇鲜红的梅花,忽的用力推开窦瑰:“不可以!”   她朝着天地,忽的跪拜下来,重重地磕下头。   爹娘,阿姐,叔伯,姑母们……   但求原谅,同那窦姓者许下那样的承诺,实在是形势所逼。   一切不过是为了得到朝月璧所做的戏,一切不过是为了一步步接近窦瑰而设的局。   可是只差一点点,真的就只差一点点。很快他就要上战场,很快我们就能得到朝月璧,很快,我们就将知道,朝月璧里隐藏的惊世灭门背后隐藏的惊天秘密。   阿娘说过,唯有到那时候,梁氏才能白魂得安,才能雪恨于整个宗族!   “怎么了?”窦瑰上前一步扶住她,说,“再过两日,我便要出征了。我想要履行我的诺言……”   归荑捧着结绳的彩球走了出来,一头交给窦瑰,一头交给青釉。   青釉看着归荑,眼中陡然风起云涌。   当年,就是他的父亲,提剑而来,灭她满门!   青釉的手狠狠攥紧。抬眸,淡然地又对上窦瑰的眼眸。   然后,握上了红绸的另一端。   天空顿时又响惊雷。   归荑恍然未觉,仍旧笑脸盈盈说道:“那是天公在为你们击筑而歌,这一次没有上堂,没有下宾。但即便你们得不到天下人的祝福,还有我……一如你们今日成亲,他们不认,我认,天地认!”   窦瑰携带着青釉朝着天地跪拜。   天忽然风大了起来,沙土吹得迷蒙。顿时雨倾盆而下,如同珠玉落盘,声势骇人。   青釉忽的有些怯然地下意识挽上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覆盖上她的手背,轻拍着安抚她。   庙中的一隅,白衣少年执剑而立。他冷眼看着二人拜堂,又看了看归荑满脸的笑意,又将目光投向这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   偶然间,他仿佛感觉到什么,微微侧头。   嘴角微微扬起的一瞬,迅速后退两步,脚下微蹲一跃,跳上了屋顶。   屋顶另一端,迎着暴雨,一个黑色人影堪堪立住。她凝视着君骘,许久,说:“我与你素来无仇怨,还望你能够不干涉我们的事情。”   他轻笑。   脚步飞快朝着她略去,瞬间拔出腰侧的刀,熏尤也抽出双戈,险险拦下他速度惊人的一划:“仇怨,是结出来的。”   两人看似的气力相持,但熏尤觉得自己已经拼尽全力,而对面的少年却只是单手执剑,面色怡然。上次在酒楼,她就已经看出了他的不简单。如若不是次次他都守在那孩子身边,她一定会循着时机杀了窦甯的女儿。   她咬牙下狠劲,推开他的剑,深喘两口气,说:“为什么,费尽心机……也要成为窦家的走狗?”   “即便是狗,也是活狗。”他冷笑一声,后退两步,摇摇头说:“上次没和你交手甚是可惜,这次试一试,也不过如此。你们想要做什么,和我无关,我只消看你们一场场的做戏,再等着戏毕,只可惜,是一场早知结局的戏。”   他的话虽然刻薄依旧,并没有怎样激怒到她。   “既是如此,便谢过。”她抱拳行礼,他却缓缓将剑又举起,稳稳地停在距离她拳头半寸的地方,她抬眸目光肃杀盯着他,却听他淡淡一句,“但是,别对她下手。”   熏尤抬眸。   他轻笑,转过身去,说:“真叫我日夜难安呢,没有那笨丫头,如今我在雒阳城只怕是藏不住的。呵,不过也没关系,你们反正是快死的人。耍的动作越多,死得越快。”   “我们是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死了的人,有何畏惧?只要再多一些时间,让我们能够一雪灭门诛族之恨……”   话没说完,他原本打算离开的脚步忽然一顿。   眼中暗光流转,他缓缓侧过头,反问:“灭门……诛族?”   骇人的寂静蔓延开来,耳边只剩下淅沥的雨声。   忽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抬眸望着苍天,忽然快步走了过来逼近她眼前,单手揪住她的衣物,压低了声音肃穆地问:   “我问你,你仔细答我,若骗我半字,我必然叫你知道,何谓生不如死……”   “你,可是姓梁?”   熏尤眼中错愕的光狠狠闪过。他端详着她的脸色,忽的脸有些发白。   他退了两步,怔忪了半瞬,然后再看她,又侧头看向地面,说:“那么庙宇内拜堂的那个……”   她抿嘴不言。他却一剑搁置在她脖子上。   他眼底是清冷的光,面无表情地说:“我既非君子,也可以不守诺。届时你们两个,休想活下去。”   “你便杀了我吧。”熏尤漠然说道,目光清冷,“你是明明知道,我是不会再同你说什么的。”   他陡然回忆起藏身于挽金阁的时候听到的对话,如今回想起来进也是蹊跷万分。怎么他没有更早地发现端倪?   他刀停滞在她脖子旁,竟然不知觉地颤抖了一下。   “原来如此……”细细想来,竟是都通了。   天空响过一道惊雷,刀哐当一声落下,跌下房檐。   “既然有这个命活下来,便该感恩戴德即便是如蝼蚁一般也要活下去。”他眼睛微微眯起,此刻的神情竟是如冰似雪的寒冷,“究竟是多少人惨绝人寰地死去才换得你们九死一生,这样存活下来的性命,便这样被你们用来糟蹋吗?!”   “糟蹋?”熏尤从他语气里似乎听出了什么,先是震惊,尔后来不及思考他究竟是以什么立场说出这样的话,就已经被“糟蹋”两个字也狠狠激怒了:“在公子看来,不屈不饶久至十年隐忍谋划,忍受过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屈辱与痛苦,只是为了报仇雪恨。这样的大义,是糟蹋?”   “我不会再管你们的事情.。”君骘像是怒极反笑一般平静下来。   青釉心中松一口气。   “可是。”   她的心微微提起,看到他侧过头来,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滂沱的大雨里依旧俊逸非凡。   “你们最终什么也无法得到。”他垂眸,抬头望着天空,沉默了许久,说:“现在的窦家,是你无法想象的荣耀与地位,那是无可撼动的。”   熏尤眼底闪过疑惑光芒。   “只要再败露之前……”熏尤蹙眉,想要说什么,却被他一声嗤笑打断,她冷言:“你笑什么?”   “数日后,窦瑰将上战场。你们的快有多快,能比那个更快吗?”他勾起一边嘴角,眼底尽是几分狠绝深沉。   “你什么意思?”熏尤看着他。   他却将目光静静地投向远处,没有在说什么。只是眼眸里复杂的光芒流转不定,不知在深思着什么。   -   大雨滂沱而下,狂风肆虐,寒意逼人。   一对璧人换上了喜服,简陋,却红得耀眼热烈。他们正交杯而饮酒,简陋的城隍庙外只剩下一匹马,归荑和君骘早已离去。   她刚刚喝下那一杯醇烈的酒,面色便开始泛红。窦瑰看着她如桃花一般的面容,说:“那一日洛水一舞,你便是一袭红衣,我这一生,只怕都忘不了那一幕带给我的震撼……”   她呵气如兰,触摸着他英气的眉眼,说:“我青釉这一生,只会为你一人起舞。”   他望着她的唇,轻轻靠近,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触碰了一下,然后抬头,说:“我这一生,只会娶你一人为妻。”然后重重地压上她的嘴唇,反复厮磨深入,仿佛要夺走她的呼吸,她的意识,她的一切。   自从和他相恋相识,他从未碰过她,一直以礼相待。   但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妻,天地为证。   他一吹口哨将马儿唤来,自己一跃上马,朝着她伸出手,她凝眸看向他,毫不犹豫地搭上他的手心,他一个用劲将她拉入怀中,轻笑:“我还记得那天,我不肯上我的马。”   “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她面如桃花,青丝如瀑,散发着淡淡的梅香。   他将自己的披风尽数裹住她,这才一鞭绝尘而去。   马停下后,他将她抱下马。青釉看着周围的景色,诧异道:“洛水?”   他点头,眉目如星地看向她。那种目光似乎在隐隐压抑着什么,一开口,他的声音些暗哑,说:“青釉,我从未如此自豪我姓窦,因为我能够有机会给你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我会戎马沙场,杀寇立功。我愿和你两个人极尽荣宠一生,也可同你粗茶布衣恬淡一世,一切,只要你喜欢……”   他看见她眼中一瞬间的闪躲。   “我这一生最恨欺骗,但却生在雒阳看尽了别人的欺瞒算计。所以,我并没有什么舍不得。”他以为她心中不忍,淡淡地解释道。但却感觉到她脊背僵硬起来。   他看着她,轻轻柔柔地吻上她的额头,脸颊,嘴唇。   她一开始狭小挣扎,后来略一思索,双手环上他的脖子,他的吻顿了顿,忽然转为掠夺式地,紧紧搂住她的腰,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臂膀。   凌乱中,他解下她的披风,扑在地上。   “青釉……”他哑着嗓子喊她的名。伸出手,缓缓解开她的腰带。   她推脱了一瞬,尔后,又松开。   她似乎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风吹过枯草,水声潺潺。寒冬之末,春之将至。远处山水黛青,景色如同泼墨一画,尽为人间至柔至美。   他几乎想要将一生的柔情都给她,但她的眼角,却默默地淌下一滴泪。   几分将暗的天色,风寒,情暖。   洛水边,芦花依旧飘然,逝者如斯。      ☆、第二十八章。巧言劝救   天色将暗,归荑和君骘牵着马儿走在闹市里,倒也不急,一路吃吃看看,朝着府邸走去。   忽的她看到了花灯,倏然就想起那一日上元节那个温润谦和的少年来。不禁买下了一盏青色的花灯。   忽的她看到了当街一个小赌的摊子,赌的是竟然是极为风雅的围棋。自春秋,由秦过前汉,围棋一直都是上品人士闲来度时的绝佳路子,只是在扶风平陵这样的小地方并不太盛行,没有想到,在雒阳这居然也可以是一种赌博。   归荑看了几场,果真觉得有几分玄妙,几个明明下棋很好的人上前挑战破局,眼看就要赢了,却总是被扳回来棋差一招。   不禁看得有些入迷了。   君骘看了看几盘棋局后眼中暗光流转,又观察着她的神色,倏然拿起三十铢放在桌上。她错愕地看向他,那人却喜笑颜开地对君骘说:“公子可是要对弈?”   “不,她同你下。”他定然说。   “啊?我?”她惊讶地看向他,他却勾起嘴角,邪然一笑:“你该不会是怕了吧?这京城里的官家小姐,可没有谁是拿不动棋子的,你若连这街边的小摊都对方不了,日后可不是要丢尽家族的脸面?”   可恶,他说话真是招人恨!   她霎时就坐上座位,那人却说:“公子,我们五十铢起押。”   他又掏出七十铢,放于案上。归荑看了那一百铢,忽然觉得颇有几分压力。   那么多钱呀,整整一百铢,万一输了……   不会的,我定然不会输。   她调整好心态,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人却乐呵呵笑了,说:“小姑娘架势还挺大,外座为客,还是小姑娘先下吧。”   归荑也不同他客气,拿着棋子,看了一眼全局,心中有了几分打算,就开始落子了。   先是几招以退为进,失了几处,但峰回路转,敲下布局后的最后一子,她笑嘻嘻地吃下他一大片棋子,很快扳回败局,眼看步步得胜。   那人抬眸瞥了一眼归荑,见她年纪虽然小,但棋艺却是一流。   然而却不知怎的,就在又要吃下他一大片棋子的时候,他倏然落一子,整个棋局的格局就变了。   方才步步紧逼,眼下却忽然成了受困猛虎。   她似乎有些不解,拿着棋子,半天无法落下。   她瞥了一眼那一百铢,硬着头皮再落了几子,果然输了。   一百铢输了,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总觉得,就差一点点……”   “姑娘,你和我刚刚走的路子一样,我也是差一点,他那是个计,上次我就赢过了他,我告诉你呀,方才行至三十一字的时候,你就应该掐断他南北联通而不是布自己的局……”有人在身后给她支招,她似乎有些懂了,刚才自己似乎真的下错了棋。   “去去,老陈,做人可不能这样,上次让你赢了一千铢去,按理是不能将破解之法提点给他人的!”下棋人表情严肃地说道,那老陈也就不敢说话了,只对她说:“小姑娘年纪小小,棋艺不错,再下一局吧,你铁定能赢。”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走……”   啪——   君骘瞥了她一眼,将五百株放在桌上,他说:“我身上就这么点钱了,这一次,你可是要赢啊。”   五百株!   她顿时傻了眼。   她看向表情冷漠淡然地君骘,嘿嘿笑了两声,说:“还是不要下了吧,我觉得这棋局诡异莫测,赌彩毕竟不好……”   “姑娘,你这彩头都下了,怎么能弃局而走呢?”那人却不让她走了。   她只得一屁股坐了下去。有些紧张地又开始下棋。   一开始开始原路子,布局到一半的时候,她按照刚刚老陈的提点,掐断了他的南北两路,而同时,她也失了一些子。   相持不下,她步步小心,不再像前一局那样胆大尝新了。   然而僵持了许久后,眼看略有小赢,下到最后不知怎的又失了东边的一片子,顿时反胜为败。   她愣了。五百铢……没了。   不对啊,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小姑娘,愿赌服输啊。”那人作了一揖,然后做出“请”的姿势请她让座。她却坐在位子上开始沉思着什么,良久,说:“不对,你这棋局怎会如此诡异?!”   “这算说对了,这是我们祖传百年的棋局,甚少有人破解,而我世代,也考围棋为生。小姑娘,你毕竟年纪还小,能够有如此造诣已经十分不易了,倒也不用不甘,只是对于我来说,还是略输一筹呀。”那人表情依旧乐呵呵。   整整六百铢呢。归荑忽然觉得十分不甘心。君骘看着她脸色,忽然问道:“可是还想赌一局?”归荑犹豫着,说:“这棋局诡秘莫测,倒是真的想要再试一试,可惜,你不是没钱了吗?不如就算了……”   君骘回过头看了看那一匹马,朝着那人说:“这匹马,可低数千铢,如今我就以千铢作数,你看可好?”   归荑一惊,忙说道:“不用不用,我们不下了。那可是五叔叔的马,我们怎么能用来赌呢?!”   “无妨,你觉得,你会赢的。”君骘语气淡淡的。   那人看了下这马,身形健硕匀称,腿长毛亮,眼神烁然,果真是万一挑一的好马。便点点头,说道:“要得,要得。不过,局不过三,这是我们的规矩,若是这一句还无法胜我,那么半年内姑娘可都不能再来破我的局。”   归荑犹豫地看向君骘,不想他却一副自若的模样。她也只好捏起了棋子,开始下棋。   这一次,归荑心中恍有所想,下的时候格外小心,也十分注意全局的棋子布局,每一颗子的位置相互牵连,即便不大相关,也深深记在心底。   又是相互持平的模样。   下到了五十几子的时候,她忽然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右上的棋子,似乎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些改变……   她再次默记了全局,闭眼想了想,落了一子。再落下几子,她顿时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再一看——   和原来一样,右上角已经形成了诡局,那里至少失十子,看来此局,又是略输的结局了。归荑看着面前这个人,表情虽然和乐,但此刻看,却也觉得有几分虚假。   她倏然将棋子重重甩回棋盅中,站了起来:“你使诈!”   “小姑娘,说话可要注意一些,别看败势已显就这样口不择言。”他依旧在笑,但是眼神中已经露了几分凶光。   “这里……这里多了一子!虽然起先看似是毫不起眼的一子,但是随着我布局深入,这颗子便是制约我至关重要的一子!你使诈!”她终于敲定了心中的猜想,刚刚第二局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怀疑了。   “你是来砸场的吗?!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就凭你一句话就来颠倒黑白,哪里多了一子,分明就是你输不起!给我把马留下,滚!”他面色变得凶煞起来,指示下人去牵马,归荑却一把拦在马面前。   她不服气地嚷嚷道:“才不是我胡说!你休想牵走我五叔叔的马,还有方才的六百铢也要尽数归还,否则我就报官!”   “嘿哟,那你就报吧。我管东永行得正坐得端,报官何惧?!”他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   由于这是在皇城雒阳,所以不设县令,地方官员的级别直接就是太守。但太守大多也就是虚职,只管得了平明百姓,而雒阳城中不乏官宦皇亲,然则他们遇事一般都是官员之争,也不会告到太守这来,换言之,报官到太守这儿,往往都是无权无势的平民们。   不过巧了,这太守,居然也姓管。   而他一看又是管东永来报的案,连审都不打算审案,直接就说:“此乃围棋世家,清誉数十载,怎么可能设局骗人,倒是你初入雒阳的小丫头片子,输光了就想要倒打一耙,来人给我关了!”   这下她可是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这人就是一大骗子,是太守的亲戚,和太守勾结,这么多年来不知道骗了多少无权无势的百姓!   怪不得他都无惧于报官。归荑心中顿时气氛难耐,她嚷道:“你是非不分,天子脚下竟然如此荒唐审案,你就不怕皇上降罪吗?!”   太守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开怀大笑了一番,然后才说:“皇上会来管你一个外乡小丫头的事情?哈哈,皇上日理万机,哪里管得了这些,你这样无权无势的人,本太守冤了便是冤了,你能拿我如何?来人,先掌嘴,再拉下去关起来!”   那人上前要动手,君骘却稳稳地接住了他的手,一个巧劲,折断了他的手腕。   那人顿时一声惨叫。   他面色如此风淡云轻,瞥了一眼归荑,说:“大人,做人……还是要讲道理的。”   “有什么道理好说?!你竟敢以下犯上,斩了,都给我本太守就地□□!”太守站了起来,震怒道。   “如此硕鼠,天子脚下苟且,岂不荒唐!你简直天理难容,会遭到报应的!”归荑嚷嚷着挣扎,怒不可遏。   君骘却也不多做什么,看着盛怒的她,轻轻笑:“等天来惩罚他,只怕是你没法或者看到了。”然后一个侧踢,将一人踢开撞倒了后面的两人。再扣住来人的一个手腕,轻易将他撂翻在地。   “有时候,即便是有理,你也是说不清的。现在,你可知道了?”君骘淡淡然看向她,归荑看着他此刻的眼神,忽然明白过来什么。   “你早就知道他是个骗子?!你故意让他骗我的钱和马?!”归荑蹙眉,说道,“你!你疯了?”   “我只是要让你自己看清一些东西。”君骘忽的将她拉过来,伸手朝着她腰侧略去,她急急地推开他,羞怒道:“你做什么?!”却看到他拿着原本藏在外裙里面的玉佩,朝着她晃了晃。   然后,他几下收拾了拦路狗,走到那太守面前,将玉佩递给他,说:“你方才,是说要斩谁?”   那玉佩上,鲜明的一个“窦”字,瞬间让太守大人吓破了胆。   他赶紧走下堂来,三拜之后又九叩,行足了大礼,也不敢起身,跪着说:“不知原来小姐和公子是窦家的亲戚,有眼无珠,是小人冒犯了。”   “你方才说,那人数十年清誉……”他默然地玩赏着玉佩。   “所谓清誉,那也只是过去,这杀人者过往不也是滴血不沾吗?”太守战战兢兢地说道。   “你说,道理也不用说……”他依旧语气幽幽。   “小人是说,这道理王法自在人心,自然是区区言语无法曲解的。”他回过头看着面色青白的管东永,命人将他押下,厉声道,“休得狡辩,这分明就是你诈骗谋财!竟然还敢来对簿公堂,简直荒唐!”   归荑面色先是怔忪,尔后转变了诧异。   “那么,你刚刚说要掌嘴谁?”君骘挑眉。太守端详着他的脸色,倏然往自己脸上甩了两个耳光,说道:“该打,该打!”   此刻,归荑的脸色已经惊诧道无以复加。   “那么,斩谁?”君骘摸着手中的玉佩,淡淡然说道。   太守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面有难色。君骘口气冷了几分:“看来,太守大人是无视我们窦家的人了。你可知,方才他强取豪夺的那马,可是谁的马?”   “谁……谁的?”太守额角已经沁出了汗。   “那可是窦五侯爷的马!窦五侯爷可是窦氏宗亲,那是大将军窦宪的亲弟弟!犯下这样的死罪,那原本是要诛九族的!”他声音不大,但太守却随着他缓缓道出的话,脸色越来越青白,最后如同死灰一般。   听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诛九族”几个字吓得他肝胆欲裂,他赶紧挥手说道:“斩了斩了,赶紧把他拖下去斩了!大人赎罪,我同那人毫无关系,还望大人明鉴……”   此刻归荑的目光,已经变得冷如冰霜。   她淡然一句:“慢着。”太守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君骘,我们走吧。”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不同于往日,声音是闷闷地。他说:“怎么,他们刚刚那么欺负你,你就这样放过他们?”   她什么话也没说,走出堂去。   太守和那人都湿了一身的衣襟,他们离开后许久,腿都依然是软的,站不起身来。   “刚刚是不是觉得我很傻?”走在路上,归荑语气依旧闷闷的。   “我一直都觉得你挺傻。”君骘毫不避讳地说道。归荑抬眸瞪了他一眼,眼眶微红的。   他一愣,然后叹口气说道:“我只是想要让你明白一些事情。想要护住什么,单凭一个理字是不行的。并不是你以为的天理纲常,是人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如果想要事情按照你预想的发展,就必须有足够的能力来控制,而不是依靠别人的良知。”   “你到底想说什么?!”归荑斜睨着他,总觉得这并不是他全部想说的话。   君骘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他牵起她的手,将玉佩慎重地放回她手上。他说:“青釉一次次地受伤,你五叔叔一次次地护她,但要害她的人是你的伯父们,你五叔叔还年轻,功薄势弱,又怎么敌得过你大伯?”   “连五叔叔都敌不过,那我有什么办法?!”归荑有些急了,想了想,说,“你是说,青釉将来会被大伯和姐姐她们所害吗?不可能,他们都是好人……”   “你五叔叔就快要出兵了,他一离开雒阳,难保青釉会遇上怎样的险恶。现在,只有你能保护她。”君骘看着她,一字一句问,“你,可愿意保护她?”   “我……我怎么保护……”归荑想了想,问道:“你是要我去拦住大伯他们吗?”   “你即便是拦,又怎么拦得住?”君骘反问,说:“你大伯可是举世无双的大将军,但是,即便是万人之上,却终归在一人之下。”   她顿时瞪大了眼。   “你只知道你大伯是将军,只怕是还没人和你说,你那位亲姑母是何人吧。”君骘微微一笑,他说,“如我刚才所说,有时候,使用非常手段不失为救人正理的一种方式……你只消知道,现如今,能够阻止功高盖世的将军的人——”   他抬眸,伸出手覆上她的面颊,看着她的瞳孔陡然缩小,他字字铿锵地说道:   “唯有太后娘娘和陛下。”      ☆、第二十九章。暗影窜动   雒阳城。   皇宫。   未央宫内,大殿后壁一层金粉漆墙,镂空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藜山白玉为凤眼,洛林青璧与南丰紫金为翎羽,恢弘而耀目。两支丈长的孔雀翎扇被两个宫女稳稳地扶着,交叉立于金榻之后。   殿上均匀地铺着雪貂皮绒,边上镶着一层素白的鸿鹄细羽稍作装饰,殿下脚踩的是成色上佳的黑狐氅子。   金榻上坐着披金戴银,姿态随意而举止投足间透着庄严的女人,她头顶上是九天凤冠,垂坠的金步摇细密如发丝,仿佛风一吹就要摇摆消散。护额上镶着的红蓝绿黄紫五色明玉,均匀分布环绕着中间那颗巨大的透明如水的玉石,其璀璨夺目令人叹为观止。   这个女人,只手握着如今大汉朝的大片江山,是一切尊荣的巅峰。   皇太后娘娘。   堂下跪着的人乃马太尉,此时磕得额头高高肿起,破皮出血,嘴中叨念道:“望太后娘娘网开一面,马郎中令他,不过是一时糊涂……马氏一族为朝廷做出的贡献,那么多年的鞠躬尽瘁肝脑涂地,还望太后娘娘顾念着,饶他一命啊……”   她目光如同一阵清风,扫过他拱起的背部。淡淡道:“再高的功劳,可诋得蛊惑君主之过?”   马太尉顿时背部又沁出冷汗,再次磕了几个响头,说:“圣上英明,郎中令年纪尚轻,胡言乱语,太后娘娘扶持有方,自然不会让圣上行差踏错。马郎中令虽行事欠妥,思想迂腐,但一片赤胆忠心啊娘娘!”   “圣上英明,那么此事,太尉大人自当去向陛下说情,又何苦到哀家这来诉苦?”太后娘娘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马太尉手攥紧了。   早知道马家会出如此越乱,应该早些催着女儿与那窦瑰同结连理。   现如今就连耿家也需要依附窦家。他们儿子与窦家女儿方定亲,就由无实权的区区副将领兵成为一代车骑将军,连连胜仗。   糊涂,糊涂!   “太后娘娘……”太尉大人几乎满目纵横的泪光,马郎中令是他最得心的儿子,他实在舍不得看到就这样失去他。   “罢了,暂且革职待命,从天牢里领了他回去吧。记住,下次再怂恿皇帝调度兵马,那可就是株连之罪。”太后也松了下口,顿时马太尉只觉得一颗悬着许久的心,终于放下了。   那个儿子,平时满腹诗书才华横溢,还腔热血衷心不二。可惜,终究是太年轻。只懂得处处以朝廷局势以皇帝利益为先,却看不清真实的情形,险些抢占分割了窦笃的兵马,得罪了窦笃的亲姐姐——当今的太后娘娘。   马太尉半身着地行了一个大礼,这才告退离开。   他前脚刚刚踏出未央宫的门,却听到了奴才们的通传,迎面遇上了年轻的君王——刘肇。行了一礼,却行到一半就被扶起,被问到:“马太尉,不知马郎中令……”   “托陛下洪福,太后娘娘留了小儿一条贱命……”马太尉老泪纵横。   年轻的皇帝陛下看起来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走进了殿中。   见到太后娘娘,规矩地行礼,太后娘娘亲切地招手,说:“皇儿似乎瘦了些。”他走上前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郎中令他……”   “他已经不是郎中令了。”太后娘娘淡淡地说道,笑容收敛了些许。   皇帝脸色有些许苍白。   “皇帝。窦笃可是你的亲舅舅,你怎可轻易受了外人的挑拨来与你的舅舅争锋。长幼之礼,亲族之名,你是都全然不顾了吗?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太后语气不算重,只能算是劝导一般地说道。   皇帝又行了一礼,说:“母后言重了。孩儿谨记亲疏之别,这重权,自然是要给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血缘相通之人握着最好。宽且舅舅们行事果敢睿智,处处待人和善,朝堂之上受人崇敬,沙场之中令人胆寒。是父皇在天之灵,才给孩儿带来这样勇猛的左臂右膀啊。别的人不过是轻如发丝,孩儿怎么可能为了避免断发之苦,而伤及臂膀风毫?”   皇太后点点头,摸了摸皇帝的手,说:“肇儿真是长大了。说得真好。且这乱发,最是容易理不清料不明,不若快刀斩之,省心省力。”   皇帝点头,忽的听见外面有通传:“窦大将军到。”   他后退两步,朝着太后拜别。太后娘娘瞥了他一眼,说:“怎么,好些日子不见,不想念舅舅吗?”   “不,可是孩儿还有功课未完成。”皇帝似乎有些纠结地说道,“这……”   “那便去吧。圣贤书还是要多读,书中自有治国持家之道。”太后点点头,笑意满满。   皇帝从偏殿走出。   窦宪入殿中。只浅浅行了个作揖的虚礼,也不等她发话就起身,旁边的奴才立即为他解下大氅,将暖炉举得高过头顶,恭恭敬敬递给他。   他接过暖炉,太后立刻为他赐座,说:“大将军不知何故,深夜入宫?”   “觉得太后娘娘会很高兴,所以,带了个人来。”窦宪笑了笑,敛了敛神色,说,“几天后后五弟也要领兵出征,只怕太后不知,如今他府里乱得很……呵,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若是将她安置在太后身侧,太后娘娘应该会更加舒心。”   太后娘娘心领神会地一个抬颚,眼底泛起了丝丝光亮。   对于数十年后宫前朝惊涛骇浪见得多了的人,这样的光亮,在她眼中并不多见。   “将军把她……带入宫了?”太后还是回问了一句。   将军环顾了一下周围,抱着暖炉,似乎回想了了一些什么,竟然微微扬起了嘴角,说:“是的,太后娘娘。暂且,将她安置在宫内僻静处。”   太后沉吟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深深叹了口气,望向了窗外的月亮:   “这未央宫,似乎是冷清了些。多个人,也好。”   -   风清月朗。   皇帝一个人在水榭一隅静静地喝着酒,水面波光粼粼。一旁郑众擅自为他披上了大氅,嘱咐道:“陛下,烈酒伤身。”   他目光淡淡地,说:“无妨,朕开心。”   忽的下起了细雪。他看着雪花飘落到湖中,瞬间融化,悄无声息,又拿起杯子喝下一杯酒。   不远处,一墙之隔的遇水阁内,女孩轻轻推开窗。云姑姑为她披上雪白的大氅,将连帽也为她盖上。归荑摸了摸身上的大氅,叹口气说:“这东西,是娘亲给我的。”   云姑姑手抚上她的背,说:“小姐,为什么忽然想要进宫呢?”   “因为我觉得,相爱的人……就一定要在一起才行。”她微笑,说。   没太听懂她究竟意欲何为,云姑姑还是说:“小姐,学好的规矩可千万别忘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去拜见太后娘娘了。”   “嗯。”归荑认真地回应道,又摸了摸身上的大氅,忽然说,“云姑姑,我想我娘亲。”   可是,阿娘早就永远地离开她了。   她摸上腰间的笛子,缓缓地抽出,月光下,玉笛泛着轻柔旖旎的光。   将玉笛抵上嘴唇下方,她轻轻吸一口,然后从容吹出。   娘亲以前,最喜欢教她吹笛。   她去世的时候,什么也没给她留下,除了这一件大氅和这一支通透温凉的玉笛。   娘亲告诉过她,当心事无法诉说的时候,就用将心声化作笛声。   ——娘亲,我现在活得很快乐,我离开了扶风平陵,到了雒阳,雒阳真的非常非常美丽。   ——即使你和爹爹都不再身边,我也一定会比在你们身边的时候,更加勇敢坚强。为此,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   ——也请你们保佑五叔叔。我希望,他可以幸福。   笛声悠扬轻缓,就像是带着些许寒意的初春之风,初听凛冽悲凉,但细细听下又是满满的情意与希冀。   冻骨之寒,必是暖风将至。   少年抬起头,听了许久。郑众看着他的表情,拿捏不住他的心情,也听不出什么琴声音律,只觉得那调子似是无比凄凉。   陛下似乎皱了皱眉,郑众心一跌,赶紧吩咐道:“附近有哪个宫室住人吗?哪里来的笛声,还不快些去叫停!”   “慢。”刘肇轻声吐出一口气,白雾顿现,端起酒看着酒杯,然后一点一点地饮着,辛辣清冽,却意外地暖人心胸。   抬起头,望见湖的另一隅阁楼灯光微闪,隐隐可以看见有人影在窗边。   良久,他起身,刚想要朝着阁楼走去,却有一个颀长的黑影陡然跪拜在十米开外:“陛下万安。”   “如何?”他屏退两边人,走上前去问。   “将军此番入宫,八抬军撵后还跟了一顶六人抬轿,可见,他是带了一个人入宫觐见。”行夜半跪着,声音不大,却有透心的凉,“听说,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   刘肇默了一下,“唔”了一声,眼里有些许疑惑,继而转为深思。   行夜复行一礼,色愈恭:“那么,马郎中令……”   “太后已经松口,明日一早他就会革职回府。”刘肇踱步想了想,回过身说,“你且再去一次天牢,莫要让人发现。叮嘱马郎中令,今夜滴水不饮,粒米不入。”   行夜眼色深沉,领命而去。   究竟是不是放过,还需过了今夜才能分晓。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口头提案,尚且未成书墨,更别说呈奏,也不过碍着窦笃西南分兵的小块领域兵力。   况且马郎中令的提案,说的并无道理……   但,竟然遭到如此打压。   刘肇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又伸手倒了一杯,刚想要喝,又重重放下,似是无力。郑众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提醒道:“陛下,明日早晨,还有太后的设宴……可千万莫要多饮啊……”   “设宴?又是什么名目?”他盯着湖面,声音仿佛要散尽在寒风中。   “陛下忘了,再过几日,窦五侯爷要领兵出征了。”郑众顿了顿,凝笑道:“哦不,是窦五将军。”   一杯烈酒瞬间下肚。   他目光如夜深邃,又透着莫名的星光。   “朕的舅舅们……果真一个个如狼似虎!”   不知道为何,耳边忽然响起了轻灵悦耳的声音,飘渺又似是从天边传来。   看着皎洁明亮的月光,仿佛瞬间看到了无暇淳朴的笑意。   清澈如水的眼眸。   ——对啊,我们扶风平陵,虽然不像雒阳繁华,却有秀丽山川,流水人家。那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天野花遍野,秋日金稻绵延。对了,扶风平陵的人虽然念书不多,但都生性憨厚朴实,十分好相处……   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呢。   他和她,从一开始所看到的东西,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吧。   笛声忽然又传来,刘肇听着起伏悠扬的笛声,若有所思。   “郑众,逢得一枝桠,奈何暮秋冬至。朕很想要看到那一双眼睛,但是把新枝桠挽留在寒冬,她就永远无法经历春暖夏茂秋实,永失了草木之颜色。   “明明知道这些,朕还是想要。忽然觉得,圣贤大爱,也不过书墨半卷。”   很自私。   明明身边只有凛冽的寒风。   但却似乎感觉到。如果有那样的笑容相伴,刺骨的冷,也许也会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陛下。”郑众眼底闪过不忍。   他侧过头,没有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笛声在湖水面上荡漾。   还是想要……找到她。   “奴才一定……找到她。”郑众跪拜行了一大礼,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陛下,有句话,十分不得体,但是,奴才要是要说。”郑众双头触地,然后供着身,以极其谦卑的姿态,但说出的话却没有丝毫谦卑的语气,甚至,像是劝说与叹息一般:   “陛下所见为枝桠,可,若不留下,又怎知那不是一株凌寒而放的寒梅?”   -   侯爷府内,青釉为窦瑰系上佩剑,剑柄上挂着长长的流苏璎珞。   “烦劳你了,听说你还命人来打磨了一下剑身,可是很担心我?”窦瑰轻笑,转过身握住她的手,说,“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青釉看着他,忽的垂下眼帘,说:“侯爷,如果我们今生不能够相守,那么,和奴家定下来世之约可好?”   窦瑰皱眉。   “他们都说,人各有命。如果我们命里,就是无法在一起。那么,至少来生……”青釉缓缓地说,语气没有起伏,但却有丝毫的颤抖。   “你说过,你什么也不信,除了自己。”窦瑰扶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是。”   青釉似乎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眼中一黯。   “我什么也不信,除了你。”   陡然,青釉身体一阵轻晃。如果不是他强有力地臂膀扶着,她可能倏然跌落到地上。   他说的“也是”,难道不是说“我也只信我自己”?!她脸色有些苍白。   “所以,不管是命,还是天,我们……统统不要信!”窦瑰皱着眉,目光闪烁,眼底似乎有明亮的火光燃烧不息。   青釉余光瞥着他腰侧的剑,沉默了一瞬,说:“嗯。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第三十章。天牢赐鸩   天牢中,寂静得有些骇人。马郎中令一身伤痕,就在不久前,他还是天之骄子,不料转瞬间,就成了可耻的阶下囚。   一切都是因为,他得罪了窦家,皇太后娘娘的母家。   可笑……可笑。如今的朝堂,竟然已经如此可笑。   锵——   一阵利器入墙的声音吓得他顿时一阵机警。他回过头,看到一支断箭钉着一张稍显破旧的布条,上面写着几个字:切记,今日滴水不沾,粒米不进。明日则避祸。   看来,太后娘娘下了懿旨留他一命。   他若有所觉地看向那扇小小的窗子。忽然仅仅攥住了布条。   是陛下的人!他不能倒下。他还要继续为陛下效力,铲除恶党,巩固君权,怎么能够才跨出一小步就倒下?!   攥紧了手,马郎中令静坐一动也不动,闭目等待天亮。而行夜也囚牢在不远处的树枝上轻立,防止任何人暗杀。   总算一夜有惊无险。   次日,他听见脚步声,一群公公们领着懿旨而来。马郎中令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牢门被打开,他站了起来,腿脚有些酸麻,嘴角却有轻松的笑意:“公公,不知我父亲大人是否在牢房外等……”   陡然,他瞳眸瞪大。   公公身后的盘子上,放着三尺白绫。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瞥了一眼手上的布条,摇着头,却听到公公行了一礼,说:“奉陛下圣旨,赐死。”   “假传圣旨!你们……你们假传圣旨!我要面见陛下,我不信!”马郎中令不顾众人的挟制,瞪大的眼里布满血丝,渐渐溢出了心酸的泪,“陛下怎么可能赐死我……”   然而他们却不顾他的话,领了白绫就往他头上套。   他拼命抓着脖子上的白绫,身后的人却用力勒紧,他憋着气说:“我父亲……可是太尉大人,你们胆敢……”   “太尉大人,可大得过三公九卿之上的将军阁下?皇帝陛下,可大过亲母太后娘娘?马公子,您糊涂了,还是好好上路吧。这条命,去得不冤枉。”使了个眼色,马郎中令身后的太监更加用力,他的脸变成了深红,眼珠子快要瞪出来,渐渐翻白。   行夜在树上,稍稍瞥见了牢内的场景,手指无声收拢狠狠抓进了树干中。   算错了一步,如果是行暗杀,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拦下,可那些人携圣旨而来,即便那圣旨多少蹊跷暗藏,他却分毫不能动。   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白绫之下。   半个时辰后,当马太尉一夜未眠赶到牢房外来接爱子的时候,却如遭雷劈地得知儿子昨夜在牢房中“畏罪自尽”的噩耗。   “孩儿……你为何不等你父亲,我已经求得太后娘娘的赦免了啊……”太尉大人一把老泪纵横,说完这句话几乎晕厥在牢房外。   而当死讯传到宫内,距离太后娘娘的宴会只剩下半盏茶的时间。宫内的花园里一片装饰斑斓热闹,众人谈笑殷殷。   太后娘娘感慨地说了句:“可惜,要说,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啊……”   此时,得知消息的陛下在未央宫金华殿偏殿一个人静静待着,将手中的笔不自觉地曲成两段,眼眶有些红。   “陛下。”郑众提醒。   他起身,郑众赶忙跪拜,说:“陛下深思……切莫冲动……”   刘肇不怒反笑,那是极轻极浅的笑意,他说:“朕的小舅舅马上要出征了,朕,于情于理都要去祝贺他……功成归来啊。”   微微垂下头,他脚步一顿,然后更加快速地走了出去。   -   未央宫温室殿偏殿内。   身后的婢女正在帮太后娘娘揉着额头,手法较轻,几次要她加重,她却还是不敢下太重的手。   最近,头疼得似乎更厉害了。   “太后娘娘,窦归荑求觐。”婢女脚步似乎有些许乱,讲出的话也听着颇为别扭。   太后娘娘身侧的宫女锦丛观察着太后的脸色,声音威严地责斥道:“放肆,毫无规矩。那说的是什么,有封号者报封号,无封号者报品级,连最简单的宫规都不清楚吗?怎的会……”   “太后娘娘恕罪,可是……可是求觐者的确既无封号,也无品级……”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太后伸出手,按头的宫女退后两步,规矩地立好。   “你刚刚说,谁?”太后娘娘似乎永远说话徐徐然,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回太后娘娘,窦……窦归荑。”宫女战战兢兢地说道。   太后沉默了一下。贴身宫女锦丛凭借平时对太后娘娘心思的猜度之准,立刻断定她这是不悦的征兆,刚想要说“将这婢女拖出去,杖毙”,却听到太后娘娘淡然一声:“宣。”   殿内似乎寂静了一瞬。然后才听到奴才们扬声诵告:“宣。”   只见,一位身着鹅黄锦帛的女孩,身形看着瘦小,约莫十岁,发髻盘得并不高,松松散散地用赤色绒缎编着鬓边的一缕发,头顶固定着金玉步摇,走路的时候垂下的玉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   她一步一步似乎走得很谨慎。好奇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殿上的人,又立刻收回——云姑姑说,未经允许,绝对不能抬头直视身份比自己尊贵的人。   凭着记忆与这几日的练习,总算是准确无误地把这一套大礼给完整得体地行完了。三次扣头,五次俯背下跪,可真是有够繁琐。   而且头上这个东西……的确是非常华丽耀眼,但是……也太重了……   脖子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扭伤一样。   而且以前她都只穿四五件衣服,外面再加一件大氅就好,但觐见不得穿大氅,并且云姑姑说穿得太厚显得臃肿,是极其不得体的。所以竟然拿零零碎碎穿了八件衣服。但是每一件都很薄,来的路上抱了三个暖炉,这才没冷到。   脑子里还在别扭地抱怨着,殿上的人却开口了,并且一开口竟然就是:“赐座。”   锦丛在心里暗自惊讶,却不敢含糊,赶紧亲自搬了座位,虚扶着归荑坐上。   归荑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看了殿上的人一眼,瞬间被她的一身繁琐贵重的华服头饰给震惊到一时半会收不回目光。   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犯了大忌,刚要说什么,却听到太后说:“你的……爹娘,他们如何?”   “娘亲在我八岁那年就逝世了。爹爹安在。”归荑话刚说出口,觉得云姑姑似乎朝着自己使了个眼色,恍然大悟,赶忙补说道,“回,回太后娘娘……”   “罢了,不过是些虚礼。你自小不在雒阳,哀家不会苛责,只是往后,要慢慢学着了。”太后娘娘的面容慈善柔和,归荑似乎没有先前紧张了,太后说:“抬头,哀家要看看你。”   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抬头了。归荑抬起头,也细细打量起了太后娘娘。   似乎被她眼神逗乐了,太后竟然有些忍俊不禁。半晌,她说:“长得……似乎更像娘亲些啊。”   “太后娘娘的额头,和爹爹也十分像。”归荑也微笑,云姑姑在一旁吓得直咳嗽,脸都白了几分。   太后转而看向归荑身后的人,说道:“你是……云岫。看来,哀家的记性还不算太差。”   云姑姑俯首回应。归荑目光却还没收回来,太后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说:“怎么,哪里奇怪吗?”   “太后娘娘,我头上戴着这个,都觉得非常重,十分辛苦。您头上却有那么多东西,不觉得辛苦吗?”归荑眉头微微扬着,一副想问又不太敢问的模样。   太后愣了一下。许久,笑容变得平缓了几分,感慨一般,说:“是呢,有些重呢。”   金玉荣光,何尝不是压在头顶的重担。   真的,非常,非常重啊。   归荑觉得,太后娘娘也没有云姑姑说的那么吓人呀其实她觉得,她只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前辈。   以前在扶风平陵的时候,她记得,只有她没有叔伯姑母,过往,她还因为此事而被朋友们取笑过。现在,她不仅有四位叔伯,还有一位姑母。   并且,这位姑母看起来,十分温柔。   “不过,很美啊。”归荑笑得眼睛成了月牙儿,太后娘娘看着这样的她,心底多了几分柔和。   “你没有品阶,也没有封号。过些日子,哀家拟好给你一个身份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太后似乎觉得有些委屈她。   “那些都没关系啊。就算没有那些,我也有身份呀。”归荑晃了晃脑袋,顿时头顶一片金玉敲击声,她有些不好意思。   “哦?”太后轻轻扬起嘴角,说,“这是什么道理”   “我是您和伯父们的侄女,是我爹娘的女儿,怎么是没有身份的人呢?”她煞有介事地解释道,“名利都是烟云过眼,唯有血脉真情才是枢纽啊。”   太后娘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果然……是窦甯的女儿呵。   这一派思想作风,性格与气度,真教人丝毫怀疑都没有。毫无疑问,她就是窦甯的女儿!   正直简单到如同一张白纸,但又聪颖过人。当年的窦甯,凭借他的才华与智谋,如果愿意留在雒阳,身份地位绝不会低于窦宪。   但他不要。   他只要那个女人,只要口中所谓的返璞归真。   那并不是别人争权夺利后却无法得到而衍生出的淡泊明志。如同鲜肉啖之于眼前,刀刃已经握在手中,但他说,他好素。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太后娘娘收回思绪,问她。   “回太后娘娘,归荑。”窦归荑这次终于记得了规矩地回话。   “归荑,哀家这宫室内,似乎空泛了些,你可愿意与哀家同住?”太后语气轻柔,征求性十足的语气又是令周围的婢女们心里暗自一惊。   “自然可以啊。只是,可能住不了多久,我迟早都是要回扶风平陵去的。”归荑眼里似乎还有些不舍。   太后沉吟了一下,忽的说:“是谁同你说,要你回去吗?”   “回太后娘娘,没有谁。可是,这不是理所应担的吗?扶风平陵才是我的家呀。他们把我接来雒阳的时候,不是说要我来参加堂姐的成亲大典吗,如今礼毕,我自然是过些时日就要回去了……”归荑急忙解释,却发现太后嘴角的笑意似乎变淡了。   是她……说错了什么吗?   “那么要怎样,才肯留在雒阳呢?孩子,你的家,原该是雒阳啊。是你的父母,私自决定带你回了扶风平陵生活。”太后淡淡地叮嘱。   “留在雒阳……”归荑想着,还是凭着心意直白道,“雒阳非常美丽,可是……我还是想要回扶风平陵,除非……”   “除非?”太后颔首。   归荑很认真地看着她,说:”除非,有什么非要留下来的理由。”      ☆、第三十一章。乱祸横生   苑内,红梅凌寒开得正美。青绿的树影婆娑,虽是寒冬,却依然迸发出勃勃生机。   归荑没有封号,却受太后邀请参加五叔叔的宴会,按照体制,只能坐在末席。而首席与末席,相隔的远度甚多,歌舞只能够勉强看到,而且还不大看得清脸。   但是吃的却十分丰富啊。归荑望着满盘的佳肴,环视周围,伸手先捻了颗从没见过的红果子吃,酸甜可口,听别人说,这似乎西域的贡品,平常人是吃不到的。   听说,太后娘娘这一次提出要三公九卿之宗女以及各亲王小姐们都献艺助兴。表面上是为五侯爷出征设宴,许多人暗地里讨论,其实是为了给陛下立后选妃唱一曲前戏。   在这一场宴会上如果能够脱颖而出博人眼球,那么日后身份尊贵定然是跑不掉。   许多权贵家的小姐们都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已久。   “宁德郡主到——”   归荑口里咬了一口蹄子,猛然听到颇为耳熟的封号。抬起头一看,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那一日在山海楼里那个气宇非凡的女孩。   只见她今日打扮比那日更为华丽,一袭淡蓝如水绫罗长裙,披着雪山黑狐裘袍,怀里抱着金丝雕镂的暖炉。仪态甚是得体,步履从容地朝着上席走去,离归荑越来越远,最后几乎在无比靠近太后和皇上的位置上坐下。   而坐在宁德郡主邓绥对面的,竟然恰好就是同封为二品封号康睿的阴氏宗族长女,阴慎柔。   两人目光相对的同时,互行了一个虚礼,这才一同坐下。   阴慎柔眼中却是浓浓的不屑意味,而邓绥贵而不骄,面容恬淡。   最后,陛下和太后一同入席,众人都起身行了一大礼。太后看起来心情颇好,只是陛下,似乎寡言少语。   相隔太远,归荑什么也看不到,也就只顾着自己吃东西了。   尔后不知多久,那些名门大家之女开始展现,歌者有之,舞者有之,画者有之,奏者有之,五花八门奇才辈出,令人叹为观止。只可惜,归荑隔得太远,隐约能辨认出他们做什么,但是大家讲话都温润得体,小声得很,出了奴才们报出的献艺者封号姓名,其余的说话声零零碎碎都听不大清。   但是秉承了娘亲乐声天赋的归荑,对于奏乐之声颇为敏感,倒是听了几首不错的曲子。   然而听到奴才们大声报出:“阴卫尉之女,康睿郡主,阴慎柔。”   周围似乎有了极其小声的议论。他们都说,这位郡主乃开国皇后阴丽华之亲兄的曾孙女,身份何其贵重。宽且她的舞姿在雒阳城内是有名的。   可惜隔得太远,归荑根本看不大清什么。况且经过上次酒楼里那次事件后,归荑总觉得,既然表兄都是这样暴脾气的人,这个阴慎柔脾气肯定也不大好,也就不大在意。但是周围人瞪大了眼追看,恨不得能往前挪一寸是一寸。   若要论舞姿。她青釉姐姐可还是一舞动天下呢。   阴慎柔跳完后,还引起了一小阵骚动。   她回到原位上,朝着对面的邓绥投去傲然的一个目光。同时,和一旁的侍女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默不作声的眼里闪过狡黠的光。   “邓宗政之女,宁德郡主,邓绥。”奴才报出的名字,让归荑稍稍抬颚。   她似乎看到有人抬了琴上来。原来是奏琴啊。归荑心中一片欣喜,看来有耳福了。津津有味地嚼着蹄子肉,看着她坐上席,归荑赶紧擦了擦手和嘴,暂时不吃了,专注地听琴。   琴声起音的一刹那,归荑愣了一下。原本以为是较为常见的七弦琴,没有想到,她奏的竟然是五弦古琴。较之七弦,五弦琴的琴音其颤声更加妙曼悠长,若是琴技高超,可以绕梁不绝,然而难度却也是高出七弦许多,若是琴技稍逊,不免滑稽。   她细细地听着,觉得这琴声平缓引入,尔后却陡然变弦更迭,曲调起伏激扬起来,如同流水潺潺偶遇湍流,陡然变得惊险万分。   不禁听得入迷了。   然而,正当紧要的关头,犹如眼前可见万丈瀑布快要倾斜而下的时刻,一声断弦之声划破曲调,琴声被迫戛然而止。   邓绥愣了一瞬,看着断弦,陡然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循声望去。   是阴慎柔。   竟然耍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邓绥微微皱眉。   归荑却激动地拍案而起。   不能让场面冷下,几乎只顿了一顿,邓绥继续弹着余下未完成的半首曲子。但是少了一弦,总觉得,比起之前的浑然天成,少了几分味道。   阴慎柔似乎很惊讶。   能够做到这样,临时改曲应变的邓绥,倒真的出乎她的意料。阴慎柔原本以为,她会慌张无措地抱着琴灰溜溜退下。   琴声还在继续。邓绥手心里却沁出了冷汗。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这样勉强继续的琴音,实在算不得上佳,甚至,变更曲调究竟如何,也没有多少把握。   在府邸内练习了那样久,原本,是想要一鸣惊人的。   还是……觉得很可惜啊。   然而,陡然,似乎从宾客席座的尽头,忽然传来了轻柔渐缓的笛声相和。   坐在首席上的他,目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回忆起昨夜的笛声,他闭上眼细细听着。笛声的音质温润上佳,如风拂柳,如月照竹,令人心神宁静,随着乐声之起伏而喜忧。   是……同一个人?   他再细细听了半段,缓缓睁眼。   是,同一个人。   刘肇目光暗自流转,微微眯起眼看向正朝着自己走近的那个遥远身影。   但,走到不远不近地距离,她又停下了脚步。   从身形看,似乎年纪不大。总觉得……有点,熟悉。   同时,在一旁的清河王刘庆稍稍抬眉,薄唇轻勾,颇有几分轻薄意味地说道:“这笛声,倒是顶好的……”   还在说话,却听见哐当一声。朝着最上座望去,却见年轻的皇帝陛下打翻了酒杯,陡然站了起来。   不对,那个人……   那个人!   “皇儿……”太后娘娘微微蹙眉。   是——她!!   许久,刘肇才晃过神来,顿时醒悟一般坐回位子上。望着远处那个身影,只觉得越看越笃定。虽然那身影如此遥远。   ——“你叫什么名字。”   ——“归荑,我的名字,叫做归荑。”   一曲完毕,两人正好退下,却听到帝王年轻的声音缓缓响起,如果细细听,还能听出其中的些许压抑和紧张:   “你,姓甚名何?”   郡主邓绥谁不认识,看来这一个“你”,问的是自己了,归荑心里忽然有些慌张,这可是堂堂君主在问话呢。   想起了礼节,赶紧俯首行礼,以头点地,却忽然不知还自称什么,只好说:“民……民女……”   “罢了,先退下吧。”太后娘娘却忽然淡淡地说道。   刘肇幡然醒悟。即便是她,又能如何?众目睽睽之下一道圣旨要她留在雒阳,留在皇宫,甚至……愿她为他而留下?   那么她面对的,将是窦,邓,马,耿四大贵胄家族的逼迫。绝没有存活的机会。   就算想要找到她,就算想要留住她,那也一定是暗地里的动作。不可明人。   他攥紧了手,坐了下来,但是那女孩却匍匐在地上并没有起身。   对于太后娘娘的话置若罔闻,她正在等待当今天子的命令。刘肇心里一紧,过往,但凡是太后发话,从来没有人再次向他这个皇帝寻求同意。   仿佛太后,才是这个朝廷的主儿。   但是她还静静跪拜在地上。   “退下吧。”他深深地看着远处的身影,她这才缓缓起身。刚刚想要离去,却听到一旁的清河王刘庆忽然淡淡地开口:   “太后娘娘,臣无理至极,但笛声妙曼,臣还是想要知道个出处。”   语出,四座惊。   这清河王……胆子也太大了些,这不是公然拂了太后和陛下的面子嘛?虽说各位皇亲中,最受荣宠的便是这位王爷,但他的性子还真是一如传闻——好音律乐舞,性轻浮却无大志。   但他眉目清冽英气,薄唇微笑的时候甚至带着令人心惊的美感,倒是生得一副举世无双的好皮相。   “哈哈,你是想要寻笛之出处,还是人之出处啊?”耿老将军呵呵两声,打趣道。   窦笃微微蹙眉,他看着远处那个身影,似乎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身边的窦宪,却见窦宪几不可见地朝着他微微点头。   竟真是那丫头!   总不能瞧着人就这么给清河王不明不白地拐了去,况且依照太后娘娘方才的口气,并不想要借着这个时机公布那孩子的身份。   “咳。”窦笃只觉得这侄女某方面倒真像是窦家的孩子,都不是省心的主,只得看向清河王说道,“这笛声,倒也十分得窦某的心。”   “窦大人说笑了,窦大人长年在外刀尖相磨之声只怕听得不少,难道还懂这些高雅之声……”一听见窦家的人居然出口掺和这事,千乘王刘伉也愣了一下,猜不透他们窦家人到底在想什么,但他看不惯窦家很久了,平日里只恨别人都对窦家唯唯诺诺。   好不容易这一位位高权重的清河王,他至亲手足,和窦家的人抬杠了,自然是要来帮一把。   但这话,似乎说得有些过了。和指着人家鼻子骂对方莽夫,没有多大区别。   “你们这些人之所以能够乐得逍遥地听高雅,还不是因为我们在外头提头厮杀。这泱泱大汉,难道是靠这丝竹之声御敌上阵的吗?”窦笃冷笑一声,扬声道。   “你!”刘伉顿时站了起来,想起了前些日子受的气,此次新怒旧火一并涌上脑门,“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堂堂千乘王!是大汉朝嫡亲的王爷!当今皇帝可是我亲弟弟,尚且要尊称我一声皇兄,你……”刘伉几乎瞬间暴跳如雷,声音也尖锐了几分。   “哼,便是这个礼,论辈分,你可还算我半个侄儿呢,王爷。”窦笃横着眉,眼中泛起冰冷的光,摸了摸腰侧的宝剑,“你好舅舅的剑,可是利索得很!”   归荑听着这一言一语地针锋相对,也没全部听出什么状况,但总觉得,这件事情是不是因她而起?   不过是一件极小的事,怎么……好像吵得很严重……   “上阵杀敌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刘家的子孙,各个都是骁勇善战,若不是你们强占了……”他话说到一般,却感觉到一阵刀锋一般的眼神,话忽然顿住了。   怎么回事,刚刚那一瞬间如同利刃穿胸而过的冰冷的感觉。他顺着余光望去,却只看到窦宪在静静地喝酒。   这个人……刘伉皱着眉头,竟然一时半会没能再开口怒骂。   “你再胡说,如今的大汉,半壁江山不都是靠着我窦家的人撑……”窦笃话说到一半,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袖角。顺着手望去,居然是大哥窦宪。   便也不再说话。   但是,宴席之中,人色已经是各异了。有沉怒着按捺的,有嗤笑着看好戏的。   良久,太后娘娘挑眉庄严道:“今日,自当和和气气,大家都是皇亲,自是一家。何必为了琐事吵闹。”   听着这句话,总觉得有几分斥责的意味,略施威严得恰到好处,但是气粗的刘伉却觉得拉不下脸面了,非得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周围人扫了一圈。   忽然把目光定在稍远处的那个瘦小的身影身上。   他起身,朝着太后拜了一礼,说道:“这件事情,终归要算在某些卑贱之人失了分寸,扰乱纪法,竟惹得朝堂重臣辩驳争论。不只太后娘娘要如何定夺……”   若是他所推脱的要置之枉死的真的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兴许太后娘娘早就顺着他的话发落了归荑,也好解了众人有些尴尬的场面之困。   但是。   太后娘娘面色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忖度了一瞬,便在心中有了计较,说:“传哀家懿旨……”   “母后!”   意外地看向身侧的皇儿,太后娘娘发现他的脸色意外地苍白。他朝着她跪拜一礼,说道:“今日本该是国宴,为将军出征而设,如果出人命岂不是有损国运?”   太后见堵不住幽幽之口,正打算择日不若撞日,便在今日当众给那丫头个封号便是了。但是听皇帝这么一说,心中不免有几分疑惑。   皇帝向来温顺,从来她插手的事情他从没有异议。   “哦?”太后沉默了一瞬,忽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中多了几分慈爱,说,“那么皇儿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刘肇瞥了一眼堂下的人,静静地说道:“暂且押入天牢。”      ☆、第三十二章。天牢轻歌   原来雒阳城里的天牢是这样的啊。   归荑被人推进牢中,却见这柱子都是镀了黑漆的,倒是颇为精致。里面也算是妥帖干净。扶风平陵有些住不起瓦房的人,都是以芦草盖屋,竟是比不上这里的牢狱来得舒坦。   然而到了深夜,却隐隐地听见了耗子声,她吓了一跳,半晌睡不着。   她抱着膝盖,从小小的窗口望着外面的月亮,忽然轻轻哼唱起娘亲小时候为她唱过的歌儿来。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   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   劳心骚兮。   ……   还没唱完,正到情意浓浓的时候,忽的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侧过脸去,顿时全身颤动了一下,惊愕道:“谁!”   躲在一侧默不作声的人这才走出来,目光硕硕地盯着她,良久,才叹息一句:“本来不是很确定,没有想到,真的是你。”   归荑仔细辨识着黑暗里的人,许久,倒吸一口气,说:“刘……刘公子?”   竟然是那一日,上元佳节花灯下共语笑意的刘公子!   忽的想起了刚刚哼唱的歌儿,刚才不觉得什么,此刻,便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莫名其妙进了雒阳,莫名其妙进了皇宫,如今,又莫名其妙进了天牢。”归荑叹了口气,陡然又笑脸盈盈,“不过呢,也莫名其妙遇见了一个你。”   刘肇愣了一下。看着她盈盈笑语,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刚刚正在生死之间。   身为一根导火线,不幸卷入了一场朝堂权要的口舌之争,但是这对于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足以致命的罪责。   他刚刚可是捏紧了手心,没有想到,她却依然怡然自得。   该说她笨呢,迟钝呢,还是……太过天真。   就像一块从来没有经历风霜的荑草。但是,这种令人可恼的天真,却像是烙入心间的红铁,刻骨铭心。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进宫来呢?”刘肇皱着眉头,说道,“离皇宫远远的,不就好了吗?”   “不可以,我必须求见到陛下和太后娘娘,不然,我五叔叔和青釉姐姐可如何是好……”归荑脑海里还想着君骘对她说过的话,琢磨到,“有人和我说,唯有太后娘娘和陛下,才能帮到我五叔叔和青釉姐姐逃过一劫……”   刘肇听得有些不明不白。归荑却忽然目光烁然地瞥了他一眼,说:“其实最初为五叔叔的事情烦恼的时候,我想到了你。但是,我却发现没法子找到你。你说你信刘,那你可是皇亲国戚?你认识陛下吗?”   刘肇抿着嘴,良久,说:“归荑,你,可信我?”   “信。”她几乎想也没想就说道。   “为什么?”她答得如此干脆利落,他倒是疑惑了。却见她嘻嘻笑地侧着头,似乎想了一下,才说:“嗯……不知道,兴许,感觉吧。”   刘肇眼底似乎一瞬间有光闪过。   许久,他才说:“我承诺,你一定能够活下来。”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撒谎。”归荑忽然闷着声音说,似乎是下定什么决心,她说,“其实,我知道这里的人好像说话都掂量个千百回才说出来,有时候还说一半留一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而且,我知道你也是这样。”   “你有些事情欺骗了我,或者说,隐瞒了我。你不肯和我道清你的姓名身份,并且这是天牢,你是如何进来。或者说,你究竟想要怎样……   “这些我明明很清楚,但是刚刚你问我信不信你的时候,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信’。”   刘肇默了一下。   “不过,那一句信,是真心的。”归荑笑然,说。   刘肇心中忽然针扎一般地疼了一下。   良久,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肃然道:“不管谁端来的东西,你都不要吃,水也不要喝,还有,倘若……”   “也许……你是骗我的。”归荑忽然轻轻地说道。   刘肇愣了一下,话没有再说下去。   “你说我能活着出去,也许,只是骗我的。”归荑轻轻地笑了一下,有些苦涩,她觉得有些冷一样,蜷缩着抱起双膝,将头枕在膝盖上,说:“我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好像是很严重的错。”   刘肇的手紧紧握起来。   不是你的错!根本不是!   是朝堂权利碰撞的火光,恰巧溅在你身上。虽然对于朝堂上名望家族来说,那只是星火之光,可是对你这样无关紧要的人来说,那是焚身之火。   “我的舅父们一定会想办法救我的,可是,我还是在想,万一我出不去的话,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归荑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还可以和谁说这个,只好和你说了。”   “你说。”刘肇默了一下,说道。   “你姓刘,那么,你认识陛下吗?”她眼睛扑闪扑闪的,像是夜空里的星星一样。   “算……是吧。”刘肇撇开了目光,尔后又转向她:“你要找陛下?”然后又默了一瞬,声音低沉了两分,“你是为了这个,进宫的?”   “嗯。”她点头,说:“五叔……我是说,窦瑰窦五侯爷,他心中有一个深爱的女子,我希望,能够守护他们……本来,是想要找机会和太后娘娘说这件事情的,但是,今天我似乎也让她失望了……总之,这一件似乎非常麻烦的事情,大概,我能够托付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窦家的事情么。”刘肇目光闪烁了一下,忽的想起,窦南筝成亲大典上,他也见到过她。   “我记清楚了。我一定会替你,转达给陛下。”他认真地说道。   --   --   未央宫。金华殿。   郑众跪倒在地上,连连磕着头,地上同时也跪倒了一大片的奴才。   太后娘娘居坐高堂之上,一派震慑不凡的气度。只听她雍容而透着肃然的声音响起:“哀家再问一遍,皇帝,在,哪,里?”   底下无一人做声,连大气也不敢出。   太后陡然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简直荒诞!来人,统统给我拖下去斩了!”   “太后娘娘……”郑众磕着头,说道,“还望奴才能以一命换得太后娘娘息怒,但,陛下的吩咐,臣下们却也是不得不听啊!”   是皇帝命他们三缄其口?   太后眼睛微微眯起一瞬,忽然想是想到了什么。   “今日那个女孩,关押在哪个牢房?”太后忽的问道。   郑众的汗水简直湿了整个背部。   一旁的侍从们回答了太后。她便淡淡然起身,走到郑众面前,说:“那么哀家,再问你一件事情,从实招来,便可饶了你们这数十人性命。”   回想起今日朝堂上皇帝的种种异样,她一字一句地问道:“皇帝此前,可是同今日那罪女,有何渊源?”   郑众额头上上久积的一滴汗水,瞬间顺着脸颊滑下,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   --   牢房的门忽然被推开。   第一个奴才踏入地牢的时候,特意巡视了整个牢房,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接着,一堆太监捧将几个朱漆的盘子举着高过头顶,队列整齐地走了进来。   窦归荑眼中还有疑惑,但刚刚瞬间躲入暗处的刘肇稍稍一瞥那旁内的东西,顿时眼中厉光四溅!   鸩酒,白绫。   刘肇手脚冰冷了,刚刚想要现身喝退,却看到走近另一个端庄的身影。   脚步忽然顿了。   太后娘娘。   太监在一旁见着嗓子说了一句话,最后一句“特此赐死”,让归荑瞬间脸色白了白,颤着声音又充满疑惑地喊了句:“太……太后娘娘?”   牢房的铁链打开。   归荑似乎不敢相信地看向太后娘娘,说:“太后娘娘,真的不要归荑了吗?”   那样的眼神。太后却似乎不为所动,但心里却仍旧不免一震触动。   有人上来拉扯她,她挣扎了一下,忽然跪倒在太后娘娘面前,说:“太后娘娘,如果归荑一定会一死,那么,能否看在……”话没说完,她却接不上来,哽咽了下说,“听归荑,最后一个请求。”   “说。”   “还望太后娘娘,承诺成全窦瑰将军和舞姬青釉的婚事。”归荑深吸一口气,说道。   太后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隐约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阴暗,淡淡然说:“哀家答不答应你,你都得死。”   归荑一瞬间似乎呼吸都停止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够用什么话来反驳。   她不相信太后娘娘是一点亲情都不顾念的人,只当做她是有不得已要杀自己的理由,却不想,连她最后的心愿也全然不顾。   如若她真的一点也不顾念姑侄之情,她又能如何呢?   她脸色有些苍白。   牢房里忽然陷入了骇人的沉默中。   暗处,刘肇紧紧攥住了手。忽然,他听到了一声闷响,忽然心被烧红的铁烙狠狠印上了一般疼起来。   咚。咚。咚。   归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竟是在一下一下磕着头。   重重地磕着,每一下动作,竟然像是毫无痛感一般,是狠狠砸向地面的。   太后忽地皱眉,眼神示意周围的奴才。   立刻有人上去制止她,她忽然用力地挣扎起来,但是却还是敌不过别人的力气,眼看就要被牢牢制服。   “太后娘娘,他可是您的亲弟弟,求您……”她哽咽着颤抖地声音却因为被强行按压而痛呼打断。   “都给朕退下!”   暗处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      ☆、第三十三章。窦氏嫡女      立刻有人上去制止她,她忽然用力地挣扎起来,但是却还是敌不过别人的力气,眼看就要被牢牢制服,因为奴才们强制性的动作而痛呼出声。   “都给朕退下!”   暗处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   太后目光头像黑暗处,顿时,一个人影缓缓地踱出。   看不出皇帝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却见他跪拜行了一个大礼,语气像是努力在抑制着什么,说道:“母后……她,她还只是个孩子……”   太后眼神颇为迷茫地瞥了一眼皇帝,又看了看归荑,似乎想了想,然后说:“谁告诉哀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归荑却大惊地看着哗啦啦忽然跪倒一大片人,朝着少年行至高无上的跪拜之礼。   这个人……   他,他是……   “你……刘,刘公子……”她结结巴巴,许久,才皱着眉头说,“居然,是皇帝陛下……”   太后瞥了一眼身后的另一道圣旨,顿了顿,忽然对身后端着朱红漆盘的人说:“还不动手!”   “放肆!”刘肇猛然喝住他们,对着太后娘娘行了一大礼,说道,“还望母后恕罪孩儿不孝之罪,这个孩子,孩儿不能让她死。”   素来温润顺遂的孩子,竟然也有如此固执到不知分寸的时候。   太后娘娘嘴角不为人知地扬起,表面上却依然肃穆,甚至用带着些许怒气的语气说:“哦?为何?”   皇帝答不出原因,太后略略示意,身后的人逼近,皇上却用力地跪拜俯首,头磕在地上行着大礼不肯起来。   君王跪拜,莫说奴才,就是朝臣也必须行更高一级的礼仪回拜。太监们惶恐得几乎撒了那杯酒,赶紧头贴地哗啦啦又跪倒一大片。   太后目光清淡地瞥着皇帝。   归荑看着刘肇如此,心中一片触动。   锁早在刚刚就已经打开,归荑推开门,缓缓地走了出去。她走到太后娘娘面前,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不等太后吩咐就起身,也毫不避讳地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后,问:“太后娘娘,归荑问最后一次,真的要归荑死吗?”   太后没有作声,瞥了一眼皇帝,说:“是。”   清楚地看到他的背脊变得僵硬。   太后娘娘是她的姑母。可是,天下哪里有那样狠心的姑母。但是,看到皇帝尚且如此,归荑只觉得一片心凉。   大概,是她自己做了错的非常离谱的事情吧,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虽然,她可能到死去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是,爹爹说过,生死何惧。   她不要,造成别人的负担。   她朝前走去,刘肇似乎反映过来她要做什么,在她越过他的时候,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沉声道:“你刚刚说过,相信我的。”   太后一愣。为的不是别的,而是皇帝一句“我”。   “没有骗你哦,我真的信。”归荑认真地说道,撇过眼,望向太后娘娘,说,“太后娘娘,归荑大概是犯了连自己都不知道却又不可饶恕的错误了,但是在归荑心中,您一直都是端庄而和蔼的。”   归荑伸出手,触摸到酒杯。刘肇却一跃,哐当一声打碎了杯子。   太后看向皇帝的眼神里顿然染上惊讶的光。   却见归荑委委屈屈地瞥了他一眼,然而看到他第一次露出如此倔强而倨傲的表情。他还没明白归荑这个眼神什么意思,就听到她继续用委委屈屈的语气说:“我怕疼,你非得把白绫留给我……”   这下子,太后娘娘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罢了罢了,这孩子。   她伸出手,本想在她额头上弹一下,看到上面青紫的伤口,转为头顶。   这个动作,像极了她以前娘亲经常在她淘气的时候的做出的行为。   刘肇和归荑都似乎被眼前这忽然亲昵无比的动作给震惊了。   太后娘娘有些心疼地揽过归荑,将她抱入怀中,归荑一下子眼泪就涌了出来。太后也觉得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拍了拍她的背说:“丫头,别哭啊。”   “你不要我……你们不要我……”可是她却好像越哭越凶了。刚刚太后娘娘的一句“丫头”,把她心都叫委屈了。   “是哀家不好。”太后娘娘哄着她。   这下子,轮到跪了一地的奴才傻眼,连带着站在面前的皇帝陛下。   太后娘娘只有皇上一个儿子,而她的几位哥哥们膝下都只有儿子,唯有一个窦南筝是女儿,可从小到大都刚强傲气,极少忸怩天真。   而归荑,似乎天生就是花朵一般烂漫稚气,自从第一次见到,那灵动的眼神就仿佛钻进了太后的心里。   非常可爱的孩子呢。   “罢了罢了,另一道懿旨,且读来吧。”太后侧过头,吩咐道。   归荑和刘肇这才发现,身后的奴才怀中,还揣着另一份圣旨。   “兹窦家有女,礼守神敬,端容和淑,故晋封郡主,阶一品,号‘端和’。钦此。”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归荑顿时脑子一片混沌了,良久,她还是委委屈屈道:“太后娘娘还是不要归荑,虽给归荑留个身后之名……”   “傻丫头。”太后摇了摇头,说,“你现在,是郡主了。这赐死的,是卑贱的奴婢,关着你何事?”   似乎还不太明白这移花接木之意,但是刘肇却懂了。和他一开始想的方法是一样的。他一开始就是打算——找另一个替死鬼。   可是,这晋封……   刘肇沉默了,脑中却飞速地开始浮光掠影,渐渐地,脸色变得愈加苍白。   ——“你叫什么名字”   ——“归荑,我叫做归荑。”   ——“等你南筝表姐完婚后,哀家再给你引荐一个人。按辈分算,她也算是你的表妹。”   ——“今日是我,嗯,表姐成亲。你呢?”   ——“将军此番入宫,八抬军撵后还跟了一顶六人抬轿,可见,他是带了一个人入宫觐见。”   ——“听说,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   他看向归荑,归荑神色还有些受挫,对上他的眼,瞬间又泛起了点点的笑意。   是啊,扶风平陵,扶风平陵。他怎么会忘了,扶风平陵是母后和舅父们的老家!!   忽然,她想了想,说:“没有想到,你是皇帝陛下,那么,按照民间的叫法,我该叫你一声表兄。但是,云姑姑教我,不能失了分寸。但是,恕归荑僭越,我能不能……能不能叫你表皇兄呢?”   一直在门口跪拜着的郑众,也被这个变故也惊吓得一阵错愕。   不对,窦家宗室里没有女子了。这么说,这个姓窦的女孩并不是宗家的女儿。那么太后娘娘为何要将她带入宫中?倘若不是宗族嫡女,硬是推上皇后之位定然不能服众。   “嗯……”归荑忽然回过头,看着太后娘娘说,“太后娘娘,那么,我能不能叫你皇姑母呢?”   太后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成全了她这点小越距,点头应允。   还是不对,就算是当不上皇后,只要日后能够生下皇子,那么……   郑众皱着眉头,虽然这也是早就想到的。不过,只要不是先出皇后就行了。即便日后生出皇子,哪怕是长子,肯定也是敌不过日后正统东宫生下的嫡子的。   哪怕只是能够一争长短而已,也好过让窦家的人一帆风顺。   郑众皱着眉头,抬头余光瞥了一眼陛下。这位年少即位的帝王,又何曾不是夹缝中求存,当真是举步维艰。   然而脑海中千回百转,他再瞥一眼陛下,却依旧只见着他脸色惨白地看着归荑。   呃,可能……还有更糟糕的情况。   郑众心中的忧愁更甚了。   刘肇走上前两步,伸出手想要触摸她,但又看看收回手,良久,静静地说:“归荑……”   她抬头,刚想要回应,却发现他似乎并不是寻求她回应。他继续喃喃道:“窦……归荑……”   他抬眸,眼中的光让她分辨不清,只听着他看起来无比清醒,但是看着她的眼神,又似乎穿透了她,再看别的地方:“你从未告诉我……”   你从未告诉我,你姓窦。   ——归荑,我叫归荑。   不,不对。   你的名字,是窦归荑。   过了良久,他才整理好自己的呼吸。但是,表情已经恢复到了平时淡淡然的温润,却多了几分空洞:“不知,你是哪位表舅的女儿……”   “不是表舅哦。”太后娘娘淡淡然微笑。   郑众跪拜着,可是脊梁骨却忽然僵硬了。   似乎寒冬里的风一阵阵吹来,心肝渗着凉意。   太后娘娘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还记得你还有一位四舅舅,他当年并没有病逝,而是归隐。归荑,她是你四舅舅的女儿,是嫡亲的窦家的女儿。”   瞬间,冰凉的手脚似乎麻木了,血气似乎一瞬间上涌,又一瞬间连带着骨肉梗在心间,一阵闷闷地疼着。   好像骨头,都快要冻成冰了。   “归荑她,可是你嫡亲的表妹,是哀家的亲侄女啊。”太后娘娘乐呵呵地说道。   皇帝看着归荑,良久,垂下头说道:“是啊,舅舅的……”   像是顿了很久,大约有天地尽头的感觉。   他表情变得缓和,温柔而严谨,就像是归荑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感觉。   那时候,归荑就觉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亲女啊。”   ——“归荑,你信我吗?”   ——“信。”   不管他说出来的是什么,她都……信。   绝不怀疑。   即使未来有一日,她面临某种抉择。   那么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他这边。   那一天在牢狱里,看见少年栅栏外落寞身影的时候,归荑心中就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因为这个少年,看起来。   非常,非常地——   孤单。      ☆、第三十四章。梨苑静谧   未央宫,温室殿。   温室殿的左殿距不远处的梨沁苑只有一墙之隔,从前几天夜里就有淡淡的梨花香飘来。只是,今夜里的梨花更香几分了。   归荑闭着眼,脑海里反复想着最近的事情。   原本只是为了五叔叔和青釉姐姐的事情而入宫,却没有想到……竟然遇见了,他。   上元佳节那一日,花灯下的相遇。姐姐成亲之典上,他一点一点地掀开自己的盖头,温柔地拉起摔倒的自己……   ——留下来。   陡然脑中蹦出的这一句话,让她的心仿佛停跳了一瞬。   那天的月色下,他明明是微笑的,明明看起来那么温柔。但是,她却为他而感到悲伤。   梨花香似乎愈加浓郁了些。   梨花呵。她还记得,她挚爱的娘亲,就是在一个满是梨花绽放的晨曦永远地离开了她。   “娘……”她抱紧了自己的双手,侧躺着。   陡然,她又想起了那一日她救下君骘。本来打算把他交给府里卫兵的她,只是因为他病重时那一声脆弱无助的“娘亲……”而动摇了。   顿时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披上厚厚的衣服,不惊扰床榻边守夜的宫女姐姐,一个人走了出去。   梨花皎皎,明月当空。   不知觉间,穿越梨花林,来到了前两天住下的那个水榭阁楼来。   只是,还没走到那儿,却看到亭榭下似乎有个身影茕茕孑立,如此熟悉。   她眼睛里忽然燃起了光芒,朝着那个身影奔过去。   听到了窸窣的脚步声,他微微侧过头,身边紧跟的侍卫立马要抽出刀来,却被刘肇顺手一劈给将半出刃的刀子给压了回去。   刘肇回过头来,笑意温柔。归荑如同一只百雀鸟儿奔到他身边。一时没刹住,扑进了他怀中。   他伸出手触摸到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他如玉的手指捏着一片莹白的梨花瓣,笑然到:“我道怎么如此香,原是深夜踏花而来。”   “表皇兄万安!”归荑笑嘻嘻地行了一礼。刘肇愣了一下。   表皇兄。   细细想来,这样叫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以前一切纠结,现在看来似乎都迎刃而解。他不再需要担心任何人加害她,不用担心这雒阳的风雨磨砺了她清澈的双眸,因为她所处的位子是一个绝对不会被伤害的位置。   她是窦家的孩子。   他的笑意似乎深了些,看着她,忽然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那么温柔的拥抱。   只是刘肇虽然年纪尚轻,但是身形已见颀长,归荑的身高还不到他的胸口,这一抱,他竟是半跪了下来的。   君王半跪,一旁的奴才们也不敢站着,无声地行大礼以头磕地,几个贴身侍卫因为职位特殊,只是适时地避开眼,表情却丝毫未变。   归荑年纪尚小,倒是不觉得这一抱有如何羞赧忸怩,只觉得能够这样靠近地感受到他的气息,真是太好了。   只是明明他只是抱她一下,周围跪倒那么一大片,着实惶恐。   她单纯的只是想要和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他嗅着她身上的梨花,问:“喜欢梨花,嗯?”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她说:“梨花似雪却不化不融,暗香浮动。最重要的是,此花一开则百花待放,我认为,是非常好的意向。只可惜,我因为一些事情,而对梨花喜欢不起来。”   刘肇带着她在水面上曲折迂回的长廊,长廊两侧垂这琳琅的灯笼烛火,却并不是太刺眼,只是氤氲的光亮。然而一眼望去,却是一种震撼的美感。   她忽的想起了那一天相遇,灯火斑斓下,她撞到了他。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着。她的手还很小,刘肇记得,在窦南筝的成亲那天,他也是这样缓缓扶起盖着红盖头的她。   然后仿佛有某种感应,一点一点掀开她盖头,在看到她剔透清澈的那一双眸子的瞬间,心仿佛被火把给烫了一下。   “丝缕代得椽笔木,一往志兮士无路。”   刘肇的脚步声未顿,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笑得灿若星辰:“果然是个绝世的好谜面。缘心……哦对了,表皇兄,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嗯。”刘肇轻轻地回应,他说,“我知道,你是打算回扶风平陵的。我……”   归荑回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话。他却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才依旧笑得温润如玉,说:“我并不打算阻止,只要你开心的话……”   “表皇兄,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非常喜欢笑呢?”归荑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刘肇愣了一下。   他经常笑吗?若要说到这个……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应该是她自己才对吧。   “笑得非常温柔,像是春风一样温暖,每次看到你那样的微笑,我就觉得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难过。”归荑叹了口气,说,“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给人那样的感觉,我很任性,有时候还很凶,如果把我留在身边,将来肯定是麻烦多多,我觉得,你有可能还不太了解我这个人,所以才会想要我留下……”   越说,她声音越小,还有些心虚地瞥了他一眼。   他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过来她是想说什么。心里一暖,摸着她的头发说:“倒是不曾想,你对自己评价这样低。”   “唔。”她越发沮丧了,他看着她,叹口气:“可在我看来,你才是温暖的那一个。”   归荑瞪大了眼,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看着她这样的神情,刘肇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的,叹息一般的光芒。   “你……真的是皇帝吗?”说完后,归荑才惊觉这句话不合礼数,但是心里却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刘肇愣了一下,反问:“我看起来,不像吗?”   “嗯。”归荑点点头,刘肇松开她,缓缓站了起来,声音不咸不淡:“哦?”   “因为看起来很温柔,没有脾气的样子。我看古书上,皇帝都是万万人之上,有无尽的尊荣华贵,掌天下生杀大权……嗯,我觉得,你就好像是我扶风平陵一个普通的大哥哥一样……”归荑牵起他的手,那手指微凉,在触及他手的刹那他似乎手指僵硬了一下,然后用力地回握她。   还有一点,归荑没有说。   从他第一次遇见她,一开始大概只是为了隐藏身份,然后到现在互明底家,他面对她时一直都是自称“我”,而非“朕”。   “表皇兄。”   他微微侧头。   女孩夜里的目光旖旎而坚定,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他似乎一下心跳静止了。   “我好像,找到理由了。”   “什么……理由?”他顿了一下,目光偏转,复而回望她。   那一日面见太后的时候。太后问她:那么,到底要怎样才可以留在雒阳呢?   那个时候。   她说。   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风有些凉,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她肩头,他的披风太长,拖到了地上。侍卫一见赶忙把自己的披风解下,一盘奴才接过,又为皇帝披上。   深夜里,他们牵着手,走进了梨花烂漫的花苑中,屏退侍从。   他扶着她攀上一颗巨大的梨花树,他斜斜倚靠在梨树下,几片梨花落在他鬓角肩头,染上满袖的花香。   他侧着头,微微抬起,就能看到身后高坐的她笑得比梨花还皎洁。   她拿出玉笛,缓缓地吹起来。   刘肇记得那样的笛声,再一次听到这声音,他几乎瞬间就确定了,那一日水榭阁楼之上传来的笛声,正是她吹的。   原来冥冥之中,已经有什么如同无数枝蔓一样缓缓交结,联系到紧密不分的地步。   一定,会守护住她。   少年余光瞥着女孩,斜靠着树干,淡然温润。   “我会保护你的。”   女孩吹完一曲,忽然说道,他都忍不住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表皇兄人实在太好了,我觉得雒阳城里凶恶的人特别多,一定会被欺负的,不过没关系,我一定会帮你的。”归荑煞有介事地说道。   他顿时忍俊不禁。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帮你。所以,不要露出那样的眼神。”她坐在恰好到他肩膀高度的枝桠上,俯身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脖子。以前她不安的时候,她娘亲就喜欢这样抱住她。   那是一种被依靠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露出怎样奇怪的表情,所以听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疑惑地皱了下眉头。当她从背后抱着他脖子的时候,他却好像全身忽然僵硬了。   就那样僵在那里很久很久。   “嗯……”他回答的声音,几乎要消失在风里。   好像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他回过头,头上落下几片花瓣。   她似乎太累了,居然在他肩头睡着了,这样的姿势下居然也能睡着,刘肇笑着摇摇头。   -   从梨苑里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在飘下了疏疏散散的雪花。   郑众一看到那个身影,就赶紧打着伞准备递上暖炉,但是,眼神却忽然凝注了一般死死地盯着前方。身边的侍卫也是一怔,一个个都露出诧异的眼神。   年轻的君王,双手抱着那个孩子,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步子缓慢地走出来。   经过郑众的时候,郑众赶紧伸出手想要接过她。   他瞥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她,脚步只是顿了一下,越过郑众,向前走去。   郑众目光颤动了一下。   回过头,眉头紧紧地皱着。   果然……是这种情况吗?陛下他……   竟然……   可是!   那个孩子不是别人,她是窦家的孩子!   她会是如今大汉朝里最危险的存在,是窦氏外戚手里最致命的棋子!   可是郑众服侍皇帝十年之久,总没见过他那样的神情。   哪怕是他普通人也好,他一定会舍了性命去护住陛下心尖上的人,但是,她是窦家人。   如今窦家权倾朝野更甚于皇权,如果在太后娘娘和大将军的扶持下,再出一位皇后。   那么,这位君王,将会成为真正的傀儡,永无翻身之望。   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   就是喜欢上庶民,甚至是无比下贱的奴婢。也不能够喜欢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啊。   不对。   或者说,令人心寒绝望的兵权分布局面,意味着皇权偏移分割。在这样举国混乱的权利分布下,以一个傀儡姿态坐拥天下的少年——   原不该,倾心于任何一个人。   -   -   --   冰冷的雪花一片片飘下。   君骘将窗门掩上,慵懒地靠在窗边的墙壁上,双手环抱通入袖口,挑着眉看着眼前水墨画一般的女子,说:“所以说,这朝月璧你是非得不可了?”   青釉缓缓抬眼,目光流转:“是。”   “也罢,自己选的路,哪有走了一半改道的道理。”君骘耸了耸肩,倒了一壶茶水慢慢地喝了半口,然后说,“想必,你自己也想好后果了吧。”   “大不了就是……”青釉故作镇定,但是语气中一丝颤抖却暴露了她那些许的不安。   “可不仅仅是死哦。”君骘笑然,说。   青釉瞥了他一眼,说:“你现在都没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如若不是你拿出了当年我姑母的信物,我也是断断然不会信你……”   “当年梁贵人的玉佩,为什么会在我身上呢?”君骘挑了挑眉,又慢悠悠地喝了半口茶,才放下了茶杯。   他似乎真的很疑惑地想了很久,然后才说:“我好像忘了诶。”   青釉真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了。   他起身,摸了摸腰侧的刀子,说:“那些会要人命的记忆,你时时刻刻记着不敢忘,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忘了不敢记起呵。”   “死这种事情,我真是怕得不得了。所以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一定要活下来。你的那个武功不弱的小侍从曾问我,为什么要去当窦家的狗……”   他偏过头,笑意冷然。   “那么,是为什么呢?”青釉皱眉。   在她的直觉里,他和窦家,渊源也并非善事。   “我还没有吠过呢,你那小侍从怎么就知道我是狼还是狗呢?”他哈哈笑了两声,然后才说:“我只是想要活下去呀,当然要不择手段了。”   青釉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光,说不定,这个人也可以好好帮助一下他们。   他只是瞥了她一眼,就说:“放弃吧,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事情。我只考虑我自己的利害,才不管你们这些一个个急着送死的人的性命。今夜见过一面,以后,肯定不会再见到你了,青釉姑娘。就此别过。”   打开门,寒风凛冽灌进袖口。他轻巧地跳起,几乎是无声地翻过墙去。   青釉忽然想起,熏尤在建议她和这个叫君骘的见一面的时候,曾提到过那一次挽金阁被暗杀的事情。   那个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叫君骘的救下了她们,也救下了那个叫窦归荑的女孩,借着这件事情混入了窦家。   那时候熏尤看过君骘和窦南筝相搏,她说,这个君骘深不可测。   因为他在和窦南筝对打的时候,目光完全是涣散的。那种眼神,熏尤在当杀手之前接受过无数次这样的训练,是为了方便夜里看不清东西时行动而做的特别训练。   并没有直视对方的动作,还击也一收一放如鱼得水。   最后输给她,露出的破绽也恰到好处。   本来熏尤说,那一次他就救过她们,也许,可以拉拢他变成自己人。   可是如今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他从刚一开始,盯着的目标恐怕就是那个叫窦归荑的女孩,救她们只是顺便而已。他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利用那个女孩混进窦家。   君骘。君骘。   青釉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   君这个姓氏,好像在哪儿有一些印象。   冬天快要过去了,这一场雪,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场了吧。   纷纷扬扬,无休无止。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多多收藏。   ☆、第三十五章。陷害,逃离   窦瑰出征那一日,雒阳城里连续的大雪忽然停了。算算日子,也快开春了。   那一日的阳光,非常明媚。   他身披铠甲,器宇轩昂地在众将士的簇拥中缓缓行踏离开,前往宫门处会兵遥拜过皇上太后。之后,将要踏上征战之途。   雒阳城里的梨花开出了花苞,不细细看,还以为是初雪未融。   那一日,她没有送他。她假装长憩,他用长年练剑长满了茧的手,温柔地抚摸过她的脸颊。与其说是抚摸,倒不如说,是装作抚摸。   害怕吵醒她,他其实并没有怎么触碰到她。   恍若,她是稀世的珍宝。   然后,坚定地转身离开。他转身的刹那,她缓缓睁眼。她听见他离开的脚步,一步一步沉重的,像是踩在她心尖上。铠甲摩擦的声音,轻轻关门的声音,还有关门时,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窦瑰。窦瑰。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城外的旧庙里,喜服红妆,天地为媒。   终不过一场烟罗散尽。   一切都不重要,因为,窦瑰一走,就意味着——   她将得到,朝月璧。   原本是欣喜若狂的境况,触摸到朝月璧那一刻,她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沸腾一般喧嚣着,可不知为何,却又是冰冷刺骨的。   为了它。为了它!!!   阿娘和阿姐说过,朝月璧里,有可以扭转梁氏命运的东西!   那是,比生命,比一切都要重要的存在!   同样,那也是她,苟延残喘活到现在的,唯一的理由!   她看着朝月璧,久久,没有回神。   但是,如此可笑啊。   她因对窦家的满腹仇恨想要得它,最终,却又因被窦家人的深爱而如愿以偿。   门外传来几声刀剑划破骨肉的声音,如她所想,熏尤推窗而入。   此时的青釉已经将朝月璧连带着装它的盒子层层包裹住,拾掇好了几件衣物放在桌上。   “青姑娘,我们现在就离开吧。”熏尤甩了甩刀剑上的血,溅了几滴到墙壁上,刺目不已。   青釉忽然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屋子。   “青姑娘,我们必须立刻离开!”熏尤皱眉,看了看天色,说,“那人说得对,只要窦瑰一走,他们必然会对付我们。说不定,此时那老奸巨猾的窦宪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那么就更加……”   青釉忽然沉默了一下。   “嗯。”她垂下头,细碎发随风拂动,别过了脸,说,“有,有一样东西,我想带着。”   打开柜底的那个红木箱子,熏尤看到她掏出了一只颇为华丽却又稍显陈旧的金步摇。觉得甚是眼熟,想了一瞬,才恍然这不是那一日被迫与窦瑰拜堂时候戴着的那支步摇吗?   作为成亲大典上头顶唯一的点缀物,那步摇不免显得太寒碜了些。   但是青釉看着它,忽然间像是回不了神。   熏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门外,一边说:“我知道青姑娘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但有些事情,怨天不尤人。侯爷若非窦家人,你们定然……”   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异样,熏尤蓦然止住脚步,回过头去。   青釉瞬间偏过脸,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熏尤怔忪了一下,放开她的手。   “你是在……”   哭吗。   青釉忽然伸出手,像是无力一般撑住了头,整个身体丝毫不动,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哭泣的样子,但是略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她正极力地压抑着什么。   然后,她又将袖子里的那支金步摇拿了出来,对着阳光下深眷地看了一眼后,又看向了一旁的井口。   一道金光划破宁静。   咕咚。   一声闷闷的声音。   她将金步摇丢入了深井,再也不看那井口一眼,拉起了熏尤的手,说:“快些……走吧。”   熏尤深看她一眼,眼睛微微眯起,然后才转过身去:“走。”   她翻上墙檐,朝着青釉伸出手,青釉费力地借着她的强劲攀上了屋檐。却陡然觉得耳边风声略过。   咚——   一声清脆的箭头入木的声音,她侧过头,看到了定在身后不远处树木上的那一支利箭。   熏尤陡然身形一动护在她面前,然后又听见了一声血肉撕裂的声音。   青釉顿时脑子里一片嗡声,什么也无法再思考。   那种声音……   是箭钉入皮肉的声音!   再熟悉不过的梦魇,仿佛是一切旧影重现一般。十年前的她,就是听着一声又一声这样的声响,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死在自己的面前!   玥儿,你要记得,阿娘和阿姐,都很爱很爱你。   “熏尤……”   青釉摇着头,颤抖地喊着她的名字。然而铁面下的她甚至连一个痛苦的眼神都没有,只是双手用力地抱起她,跳回了府邸内。   落地的脚步踉跄,两个人都狠狠摔在了地上。   青釉连滚带爬地跑到熏尤身边,看着她背后的伤口,不知所措地脸色一片煞白。   又来了……   周围的人一个一个死去……   她却无能为力。   这样的境况,原来从未改变。不管是十年前幼小的孩童,还是如今的她。她以为自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当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她才恍然惊觉。   她舍不得!   姐姐,风若,熏尤,还有那么多无数的人……为什么都要死去呢。   都好好活着,哪怕再卑贱,哪怕背负着血海深仇如蝼蚁一般地活着,又有什么不好?!   这世上……是不是又要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围起来。”一墙之隔外,熟悉的声音漠然响起,青釉顿时眼眶里一片通红,目光狰狞得几乎可以化作利剑穿透墙壁射穿墙外那个罪孽的身影。   窦南筝!   “青釉姑娘,我以副将之尊亲自来缉拿你,此乃荣耀。”对方的语气冷漠肃穆,又似是带着几分戏谑,如同高高在上的执子者凝视着手里的棋子一般,带着几分运筹帷幄的气势。   窦南筝额前的碧云青玉额带简约而晕着冰冷的光,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让她看起来更为可怕。   “我究竟……究竟犯了何罪?!”青釉咬着牙,避开箭,小心地捂着熏尤的伤口。   果然!窦瑰一走,她失去了唯一的保护符,就要濒临死境!   明明知道这个罪名无论是多么莫须有,她也不该感到奇怪,也不该过多惶恐,因为,毕竟她手上有朝月璧。无论如何,朝月璧都一定能护她一命……   青釉忽然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异响。   几乎是同时,原本已经虚弱不堪的熏尤陡然生出一股狠劲,一把推开她,一柄剑擦着熏尤的小臂而过,顿时血又喷涌出来。   “不!”青釉嘶吼起来。   回过头,才发现原来就在刚刚的一瞬间,窦南筝轻松地跳上了墙檐,并在落脚的刹那,朝着两人掷出这急速的一剑。   窦南筝跳下来的瞬间,又从腰侧掏出一柄短刀,迅捷如豹朝着熏尤奔去,熏尤猛然一个打滚险险避开,高高竖起的发带却被刀锋划破,几缕断发飘散而下。   几乎是令人始料不及的轻功和速度。这就是,传说中窦家如狼似虎的副将大人——   窦氏南筝。   “无论是什么罪,都得先定罪后判决,窦南筝,在此之前你没有资格杀任何人!”青釉缓缓地站起来,竟然是一副倘然无谓的模样。   窦南筝朝着她走去,越过她的一刹那,眼神轻蔑。然后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在熏尤方才重伤的右手小臂上,饶是铁面的熏尤,也忍不住痛苦地蜷缩颤抖起来。   南筝嘴角忽然轻轻勾起:“原来我打算,若是你们跪哭着求饶,就留你们一个全尸,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脚劲忽然加大,熏尤痛苦地大喊一声。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   官兵们不知何时已经潜了进来,将她们围成一圈。   “那么,从右手开始吧。”南筝踩过熏尤已经断了的右手,拿起方才在墙檐朝下射出,如今深深插在地里的那一柄长剑,然后掏出一块白布擦拭着剑身,仿佛惟恐它被染脏了一般。   然后,转身的刹那利落地一挥。   熏尤的惨叫让青釉的心被千万冰刃片片削碎一般地疼起来,她觉得五脏六腑都瞬间冻结了,浑身都毫无知觉,只觉得坠入了冰冷的深渊。   熏尤的断手,恰好不好地落在青釉不远处。   然而不知道哪里来的狗,乘势而上竟然叼走了这一只手。   青釉疯了一般地朝着窦南筝扑过去,眼眶欲裂:“你还是人吗?!你还是人吗?!!”   南筝又开始擦着刀刃。   “现在,是左手了。”   阎罗一般的声音,还不忘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狗,说:“阿松,小心吃坏肚子。”   青釉的全身狠狠地颤抖着,窦南筝高高扬起刀刃的一刹那,她闭上了眼睛——   “我认罪!”   刀没有再落下去,而是抵在了青釉的下巴下,挑起她的脸,说:“哦,说说看,你是什么罪?”   青釉脸色苍白,良久,她说:“死罪。”   窦南筝嘴角的笑意加深,收回了刀刃,继续淡然地擦着:“认罪态度不错。”   “可是,你不能杀我。”青釉忽然抱紧了手里的朝月璧,目光清冷一片。   窦南筝瞳孔蓦然一缩,盯着她手里被布帛紧紧包裹的盒子,忽然浮现出几分狠劲与怨气。   五侯爷他果然……   “你可知我这把剑,是先帝御赐给我父亲大人的,上可入堂面圣,下可斩杀罪臣,别说是对低贱的庶民,就是对臣子,也有权力……先斩后奏。”窦南筝嘴角依然带着那一丝冰冷的笑意。   “那又……如何。”青釉脸色惨白惨白,但是目光此刻却沉静下来。   是啊,她有朝月璧。窦南筝不能杀她。   可是熏尤,她该怎么办。   脑子里凌乱地开始思索。   然而窦南筝却剑眉一挑,她的发髻高高束起英气冷峻,她轻轻抚了抚身后暗红色的发带,动作轻慢缓和,带着几分傲慢的意味:“理由。不能杀你的理由。”   青釉蹙着眉,陡然一咬牙,缓缓解开了布料,装着朝月璧的镂空雕千年古檀木盒露了出来,窦南筝眼底针芒闪过,青釉眼光如炬:   “我乃,国之丧玉朝月璧的持有者。”   朝月璧一出,周围的一圈官兵都跪了下去。窦南筝却站立了许久,然后才单膝跪地。   然而,出乎青釉的意料,她却并不是咬牙痛恨地看向自己,而是沉静冷冽,有着如同蓄势待发的鹰隼一样目光。   窦南筝行过一礼后缓缓站起,叱声下令,声音竟是比之前的要宏亮凶狠许多:“给本将拿下!”   “你敢!”青釉目光笃定地看着她,周围的官兵介于朝月璧也一副欲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样。   “我以副官之职代府衙宣判,此人犯的乃是盗国重罪!其罪当诛,速速拿下,余人,就地处决!”   盗国罪!好大一顶帽子!   青釉皱着眉,那又如何,除了弑君叛国二罪,没有罪行可以杀她!   她高高举起朝月璧:“我既非弑君,也非叛国 ,余罪皆可免一死。窦南筝,你有权关押我,但是无权杀死我!”   窦南筝势如闪电地将剑从右手交替到左手,欺身而上,直逼她的脖颈,说:“呵呵,你说什么呢。”   “你盗的,不正是朝月璧么。”   青釉浑身一颤。   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多多收藏,评论,求鼓励!!   ☆、第三十六章。背叛反咬   窦南筝用刀面轻轻拍了一下青釉的青白一片的脸。原以为她会即刻崩溃的,却没有想到,她只是呆愣着,然后将琉璃一样的眼珠转向她,眼中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   哼,不过垂死挣扎。   青釉缓缓开口:“整个侯爷府都可为我作证,这朝月璧……”   “哦?”窦南筝复而挑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沉声道:“宣管事。”   管事大人在青釉渴求的目光下跪拜于前,却一眼也没有看青釉,只双手触底背部与地面平行地姿势维持着行礼,说:“此女子乃侯爷好心收留,可老奴亲眼所见她步步为营盗走朝月璧,期间还杀死了府里的老人容婆,手段狠绝,还望副将大人为之做主!”   “哦呵,还多了一桩杀人罪。”窦南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青釉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管事,管事已经礼毕站起,却始终不曾看她一眼。   “你说谎……”躺在地上已经几乎动不了的熏尤,咳出一大口血,不知何时却已经用左手撑着剑站了起来,陡然怒吼道:“你撒谎!”   “不!”青釉来不及阻止,盛怒之下的熏尤已经冲过去,一刀捅进了管事的心窝。   窦南筝就在管事的前面,可是她却不为所动,那一瞬间也没有选择救下管事的命。   直到管事两眼翻白地倒在自己面前,她才面无表情地看向熏尤和青釉:“因被指认而恼羞成怒杀害官阶之辈,简直罪恶滔天,给本将就,地,处,决。”   周围的将士都拔出了刀剑。   “慢。副将大人,小人有事要禀。”忽然一个声音传来。   这声音有些熟悉,青釉转过脸去,看到了穿着普通家仆装毕恭毕敬行礼的君骘。   他不是说绝不插手此事吗?虽然明明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家仆,不可能救下她们二人的姓名,到头来可能只是白白再送一条性命,但是他出言制止的那一刻,熏尤竟然觉得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总觉得,那个少年,没有那么简单。   兴许,他可以作证窦瑰确实是将朝月璧赠与了青釉。这样的话,也许两证词持平,还能够让青釉多活一段时间。   熏尤失血过多,脑子里嗡嗡一片作响。   青釉不由得眼底也闪起了光芒,看向他。   然而,一瞬间,那眼底的光芒凝注了。   因为她看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冰冷深邃到让她心狠狠一震。   君骘朝着窦南筝身后一躲,先说到:“副将大人武功盖世,小人有证要报,但报证之前,还望副将大人保障小人的安全,方才管事大人……”   熏尤一下子全身戾气遍布,目光瞬间变得暴戾,看向他。   难道,他要说出……   熏尤提刀而起,二话不说朝着君骘砍去,窦南筝手腕轻动,手里的刀立刻捅入了她的右腹。顿时血汩汩流出。   “你会活下去的,倘若证词为真,重重有赏。”窦南筝抽出刀,拿过下属递来的新白布,开始擦拭着刀身。   熏尤吐出一大口血,铁面已经被染得血迹斑斑,全身上下也殷红一片惨不忍睹。   终于不堪重负地倒在地上。   青釉绝望地爬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叫着她的名字。   “副将大人不觉得奇怪吗,一介弱女子却能偷得朝月璧。”君骘面无表情地俯瞰着青釉和熏尤,说,“小人那一日也看到了,她偷朝月璧。小人确可作证,是有同谋的。”   “那么,同谋是何模样?”窦南筝问。   这两个人……都是语气平淡,面无表情,说话也像是背书一样。   “是一个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君骘微微勾起嘴角。   孩子?……   青釉瞳孔陡然放大。   禅弟!   明明没有受伤,五脏六腑却是拿着刀子重捣一般疼起来,她只觉得喉头一片腥甜。   “你们……”青釉竟然咬破了嘴唇,一丝鲜血留下,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好一副狠辣手段……”   “哦,这么说还不能轻易让她们死,需关进牢房细细审问才是。本将从不胡乱结案,什么事情,都得一查到底才好,揪出所有余孽才好。”窦南筝将刀擦得干干净净几乎不染一丝血气之后,插回了身侧的刀鞘。   顿了下来,抬起青釉的下巴,附在她耳边说:“知道你最大的罪是什么吗?”   青釉攥紧了手。   “梁姑娘,你的存活,就是你最大的罪。”   她知道她是梁家的人!   不可能,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青釉忽然抬起头看向了君骘,他嘴角那一丝淡淡的笑意刺目而让她生出几乎发狂的恨意。   不该相信他!   他,背叛了她们。   所以窦南筝手段才如此狠辣,如果淡淡只是魅惑了五侯爷的一个舞姬,她不会如此决绝而费尽心力地对待。   她更想要的,是通过她,揪出更多梁家的余孽,斩草除根。   她狂怒如飓风的恨意,找不到任何一个发泄点,她紧紧咬着牙,却好似要将牙都咬断了一般麻木地疼着。   君骘轻轻浅浅地承接着她的目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歪头,做了一个口型。   恨!   无可言喻的恨意迸射而出!   青釉陡然死命挣扎起来:“你不得好死,我要把你们都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周围的将士们立刻一拥而上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刚刚,就在刚刚。   他说,汪。   -   -   午后,归荑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场所,央求着宫女姐姐给她挖了个坑,不知什么路子捣鼓来一块羊肉和蘸料,竟然开始自己生活烤起肉串来。   奴才和奴婢们又是一阵惊悚,劝阻不了这位小祖宗,又生怕她被烫伤丁点皮肉。   简直是坐立不安,在一旁站着背都要湿透了。   奴才们可能什么也不懂,但看主子眼色那是炉火纯青。她虽是新主,但却是前所未有的盛宠啊。如果她有一点闪失,陛下和太后娘娘一定会将他们凌迟!   归荑陡然好像烫到一样撤回手,细细地看着手指,那奴才立刻死命磕头:“奴才该死,奴……奴才该死!”   官阶稍高的那个立刻一把踢开那个小奴才,吼道:“还不快宣御医!”   归荑偏过头,震惊道:“宣御医做什么?你们身体不舒服吗?”   这“你们”两个字又是吓得他们够呛。   这年头,在宫里混个下等奴才当,也是不容易啊。   她又转过头去专心地烤羊肉。一旁的奴才小心翼翼地问:“郡主大人的手……”   她似乎还不习惯别人叫她郡主,半晌才反应过来,将乌七八黑的手摊开给他看:“我的手怎么啦?”   那奴才小心地检查着,发现确实没怎么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你们都围在这里,怪难受的。我只是烤个羊肉嘛,你们自己去找点别的事情做吧。”归荑看了看周围,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奴才们对视一眼:“喏。”都退到十丈以外去了。   陡然似乎有谁被拦下,归荑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却将脸擦得跟花脸猫一样脏兮兮的,偏过头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怎么看着有点像……   不可能,他怎么会到宫里来。   “奴才是未央宫温室殿里新调来当差的,这是腰牌。有事要启禀郡主。”听着声音,似乎有些不像,觉得好像变得忸怩怪调了一些。   “这。郡主现在正在兴头上,你此刻去……”那人看过腰牌后就放下心来,只是皱着眉头一脸为难的样子。   “同是上头的吩咐,得罪哪个都是得罪,我看着郡主大人似是更好说话些,公公便不要阻拦小的了吧。”那人又复行一礼,毕恭毕敬。   归荑急不可耐地拿着一串肉,闻了闻,觉得香味差不多了了,张口咬下去,烫嘴了不说,还吃出一股子生肉膻味儿,赶紧地再放在火上烤着,又动手刷了一层酱料,回过头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君……”   “嘘。”君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归荑皱着眉头,看了看他一身上下,忽的想起他方才的怪声,忽然乐不可支起来:“你,你怎得……哎呀呀,好好的男儿不当,非得……”   君骘半边眉一挑,说:“这腰牌和身份都是偷来的,郡主大人,待会小的要是暴露了,你可一定要救我一命。”   “为什么非得救你?”归荑最看不得他这一副运筹帷幄的表情,斜睨着他说。   “因为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事情,如果不是我冒死前来,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放一点风声到你耳边。”君骘微微侧骨头,余光撇着那一群人,压低声音说,“你听完了以后,一定会感谢我的。”   归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翻了白眼,干笑了两声:“呵呵呵呵,那你倒是说说看。如果我不感谢你,现在就举报你。反正你也是杀人犯……”   “青釉她。”君骘打断她的话,看着她的笑意一瞬间凝固住,继续说道,“被押入大牢了。”   远处的奴才们面面相觑,因为还没和归荑相处几天,没怎么摸清楚她的脾气,就怕她一生气殃及池鱼。   正紧张着,却看到她豁然站起,这下一个个互相惊恐地对一眼,然后看着又有些不对劲,那奴才竟然……   竟然伸出手拉住了看起来很急正要走向哪里的郡主大人。   奴才们再次对视一眼,这一次,是惊讶惧加怀疑的目光。   君骘注意到不远处蠢蠢欲动的姿态,发现自己僭越了。假意跪下磕了个头。奴才们仿佛恍然大悟——   果然是惹她生气了!   说了她正在兴致上就是不能打搅,这下好,他们也要受牵连了,看来气得还不轻……   君骘磕过一个头后,窦归荑皱着眉头说:“你拉我做什么?磕头做什么?我急着去救青釉姐姐……”   “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君骘忽然问道,归荑回想了一下,大抵是那一句点播她要她求太后和皇上救下青釉的那一句话,于是点头。   他漠然抬起头,盯着归荑的眼眸:“那么你现在,是要去求陛下,还是太后呢?”   这个问题,着实让她愣了一下。   本来第一反应是表皇兄,但是想着,这两天似乎已经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反正太后娘娘也答应了一定会救下青釉,索性去求太后娘娘好了。   “太后娘娘。”她做了决定,笃定地说道。   “错了哦。”君骘目光深邃如潭,嘴角又有着那一丝熟悉的笑意,“郡主大人,此时,你要去求的应该是皇帝陛下。”   “为什么?”窦归荑错愕地问:“有什么区别吗?”   “原因的话,你还是不知道地好。总之你信我,去求陛下,不要求太后。”君骘淡淡地说道。   没有想到她没有动,而是蹲了下来,和他平时,盯着他眼睛看了一会,才问:“那么,我为什么要信你呢?”   君骘笑意加深,但是归荑知道,那是没有任何意义和感情的笑意,他说:“怎么,你不信我吗?”   归荑几乎是立刻摇头,尔后又补上一句:“不信。”   从头到尾,这个人满腹谎言算计。   怎么可能信?!   她的眼神让他无奈地挑了下眉,叹息道:“好了,郡主大人,在你看来,我虽说在你看来满手血腥,但是至今为止还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情吧。”   归荑想想,好像还真没有。   “那一日在窦府你救下我,后来依靠着你我有了安身之处,你对我来说是恩人,不是敌人。我不会害你的。”君骘想了想,说道。   归荑想了想,摇头。   无辜的人可以一刀毙命,什么报恩一说,哪里能信。   “那么,这么说,我还要靠你让我活下去呀。你可是我的保命符,我不会轻易得罪你的。试试看,你只要想通这一点就好了。”君骘想了想,又说。   这一次,她想了想,点点头。   听起来,倒像是这么唯利是图的人。   这是归荑第一次看到君骘的笑容里,生出了两分尴尬和僵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也就到尾声了。 咱们这一篇讲将军和舞姬的故事,只是为深沉的家族纠葛斗阵拉开了一个小小序幕,为此片文最大的矛盾体“皇权与兵权”的斗争,做了一个引入。同时也给天真烂漫的女主,打了一剂沉痛的预防针。 在第三卷,邓氏,阴氏,耿氏,马氏,都会有戏份出场,权利分布和利益党派也会更加明显。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女二邓绥在第三卷会会占比较大的戏份(当然大不过女主归荑啦) 第三卷的事情就不多说了。 因为此后一周,第二卷的重点来了。 虐啊虐,虐啊虐。 亲妈当够了,开始制作毒苹果啦O(∩_∩)O PS:多多收藏,多多评论。你们每一条评论都是我码子的动力啊。希望多支持!   ☆、第三十七章。囚遇风若      暴室狱中,青釉已经饿了一天一夜,滴水未入。嘴皮干涸,喉头仿佛要咳出血来一般疼着。   最重要的是,重伤的熏尤奄奄一息。断臂处和腹部的伤口似乎已经开始发炎,她高烧不退,呼吸粗重。青釉一时半刻也不敢睡去,生怕睡去后,再醒来身边已经是一句冰冷的尸体。   门忽然被打开。有人却是硬拽着青釉出门去。明明已经病重得只剩一口气的熏尤却如同回光返照一般蓦然鲤鱼打挺做起,又难以平衡地朝前倒去,死死地用另一只手抓着狱卒。   自然是被狠命一踢。青釉看着揪心,被拖出去的时候轻声地嘱咐道:“没事,熏尤,我没事的啊。记住,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记住了没……呜……”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却忽然被拽紧头发,嘴巴被粗布粗鲁地塞起,熏尤牙关紧咬,有一滴泪从面具下缓缓淌下。   青釉走过弯弯绕绕,只觉得这个地方湿臭腐朽,久住之下,不是被拷打或者治罪而死,恐怕也会久住得病而亡。   原以为来审他的是窦南筝,却没想到竟然是窦笃的儿子,窦栈。   他同窦瑰是差不多的年纪,却小窦瑰一辈,还要唤其一声五叔叔。   窦栈的话,青釉并不怎么了解,但是他的父亲窦笃,却是出了名的行事张狂,横行霸道。想必这个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说逮捕你的时候,还费了南筝妹妹不少心力。这样一看,即便是素衣白裹,你这挽金阁金魁的排头,倒是分毫不减呀。”窦栈缓缓地站起来,挑起她的下巴。   青釉一颤,嘴巴被堵着没法谩骂,用力地挣扎起来。然而这样的挣扎却好似合了他的心意,他轻笑着,缓缓松开她。   啪——   重重地反手一个耳光将她打趴在地上,她的口鼻内似乎有鲜血流出。   “不就是想靠着勾引男人上位吗,我和五叔叔,有什么不同。”复而蹲下,替她温柔地擦着血,轻柔地说,“依靠我,不也一样吗?”   然而他的动作陡然停住,似乎有冷意直刺脊梁。   这个女人,她的目光……   他放开了她,命人将她绑在了不远处的长木凳子上。居高临下地伸出脚踩在她胸口上,目光里映着牢狱里诡谲闪烁的烛光,说:“暴室狱里是没有天日的,如果讨得本少喜欢,还能给你个痛快。不学会好好讨好的话,就一点一点把你折磨死哦。”   他的鞋底很硬,稍一用力就踩得她胸口一阵气闷。   “我可不是南筝堂妹,她虽也手段狠绝,但行事素来磊落利索,气性高傲。最讨厌拖拖拉拉,阴毒丑恶的手段。所以,我提出把你交给我,她痛痛快快就答应了。怎么样,开心吧。你若是落在她手里 ,只怕不消两日拷打,就要香消玉殒了,在我这,可能活得长久些。”窦栈笑意残忍中竟又似透着几分怜惜,略微偏过头:“怎么,有话想说是吗?”   “那么,听听看有什么新奇的求饶方式吧。”窦栈将手伸向塞着她嘴巴的脏布,一边要取下,一边说,“痛哭,还是低声下气,或者,其实你还有什么可以和我谈判的把柄……”   “呸。”她朝着他吐出一口血沫,华贵的一副顿时沾染上了秽物。   他笑意忽然凝注。   手当着她的面握成一个拳头,朝着她的嘴狠狠砸下去。   然后,迅速地将脏布塞回去,看着她因为疼痛而闪烁的眼眸,嘴角扯出一丝残忍的笑,说:“怎么,断了牙是吗?不会让你吐出来哦,给我和着血——”   他的目光诡秘冰冷,变态到令人心颤的地步:   “往里吞。”   她全身颤抖着。   “所说,侥幸能活下来就要藏好了,猪狗不如地活在世间某个阴暗角落,何必再来自寻死路呢.”窦栈拍拍她的脸,欣赏着这一副绝世容颜,说:“当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她似乎颤得更厉害了几分,窦栈知道,那不是害怕,而是憎恨。   从这个女子的眼底,他看到的是无尽的恨。   窦栈俯视着她的双眼。只沉默了一瞬,就说道:“真是不得消停。所以说,斩草一定要除根。不然零零落落地总是冒出一些不知死活的蠢货,倒也是麻烦得很。不过,听说,你可是真正的梁家的遗孤,真是没有想到,当年的梁家,还有一位女孩活了下来。”   “本来我们只知道,当年梁贵人姐妹,是拼死护了一位刚刚出世的小侄儿逃出去的。我们一直以为,那个孩子才是梁家唯一的余孽……”   他缓缓将头靠过来,说:“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青釉缓缓闭上眼。他们堵上了她的嘴,否则,最不济她至少也能咬舌自尽。   此刻她才明白君骘那一句“可不仅仅是死哦”的意思。   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知道你不会说。今天倒是也没打算对你怎么样,只是请你来看一场好戏的。”窦栈笑了笑,微微侧过头,说,“把人带上来,再给我那件干净的衣物来。”   窦栈一步一步缓缓离开,想必是去换衣服了。   有轮子摩擦着地面前进的声音。青釉不能回头,却闻到了一股复杂的气味。   刺鼻的辛辣味里混着苦味,还有腐臭的血腥气。   有人推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木头走了过来,隐约间,能看到木头背面是捆绑了一个人的。木头并不粗,但是从背面却丝毫看不到那个人,可见,被绑的应该是一名女子,身形瘦弱。   青釉眉头微微皱起。   当木头转过来的一刹那。   她眼眶欲裂,忽然手脚并用剧烈地挣扎起来,几乎要连带困住她的椅子一起倒到地上去。   一旁的狱卒走来给了她几个耳光:“给我……安静……老实点!”   她的血泪涌出,被打得痛到麻木的双颊,透出殷红的色泽,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嘴里“呜呜”地叫喊着,却无法完整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呜——呜——   风——若——   脑海里顿时闪过当初与她初遇时候的模样。那时候她活得落魄如同小乞丐,几乎要饿死街头。然而一袭白衣娉婷婀娜的身影踱步上前,递给她好多好多吃的。   她白皙温柔的手指细心地帮她擦拭着脸上的脏东西,良久将她拥入怀中,说:“终于……找到你了。你姐姐呢?玥儿,姐姐呢?”   她本来是如饿虎扑食一样死命地吃着东西,却陡然全身动作都停了下来。   风若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女孩没有哭出声音,但是眼泪却一颗接一颗,砸在她的手背。   她颤抖着丢掉了受伤的所有吃的,蜷缩着抱起双腿。用力地摇着头,嘴巴被吃的堵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呜呜”地叫着,一颗颗落泪,发疯一样地挣扎嘶叫。   姐姐……   姐姐!!   风若也不在乎被她抓伤,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安抚着她的情绪,手一下一下拂过她的背部,说:“孩子,咱们不哭……不哭成吗?”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哽咽。   她还是如小兽一样挣扎着。风若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我找到你了,就一定会保护你。不用害怕。”   缓缓松开她,目光温柔如水。   “青釉。孩子,从此以后,你的名字,叫做青釉。”   此时此刻,青釉呆呆地盯着被绑在木架上的人。   她的风若姐姐,永远干净温柔的风若姐姐,如同迷离烟尘一般的女子,此刻,如同快要燃尽的灯盏一般,耷拉着头,毫无生气的模样。   一头如瀑的长发,被血痂凝结成一簇一簇。   曾经无数次温柔地抚摸过自己脸颊,为她凄惨的灵魂带来一丝安宁的那一双手,此刻,正被紧紧的束起。   陡然,她目光如针,泪如泉涌,几乎模糊了视线。   那一双手——   每一个指节,都被银针残忍地扎入深深钉入木头里。   无法弯曲,并没有流太多的血,却是断指之痛。   而这只是她能看到的,极小的一部分。她身上究竟还曾受过多少残忍的刑罚,青釉简直不敢往下想。   只要多想一点点,好像就要崩溃掉了。   狱卒不知道给她灌下什么,青釉暴跳如雷地“呜呜”叫着,此刻脚步声又响起,窦栈似是欣赏着青釉的反应一般,说:“怎么样,让你们旧友相见了,感动吧。”   “放心,给她喝的不过是补血的药物,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不能让她就这样轻易的死去。”窦栈摸了摸她的脸,看着上面清晰的掌印,陡然沉声道:“谁打了她?!”   一旁的狱卒不明所以,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窦栈侧过脸,阴冷道:“拉下去。”那人跪下来求饶,可是却还是被拖了下去,窦栈抚摸着她肿起的脸颊,说:   “这个人,除了我,谁也不许动。”   仿佛是要独享品尝着最美味的佳肴,那种眼神,让她心惊。   一年多前,风若姐姐潜入了清河王府,不出半月便传出跌入湖中殁了的消息。   这么说,她落入这个阎罗一般的人手里,已经整整一年?!   在她金玉荣华,跟着窦瑰一起你侬我侬的那日日夜夜里,她的风若姐姐,正在无时不刻地承受着这无数切肤锥骨之痛?!   然而,更让她震惊同时心痛的是。   即便如此。   风若姐姐依然没有招出一字半句。   否则,她早就跌入深渊。   那是比一死了之,更加深沉的守护。   “想要和她说说话吗?”窦栈微微一笑,挥手示意旁边的狱卒,对青釉温和地说,“我来帮你叫醒她,嗯?”   青釉脸色一片青白,她死死盯着窦栈。   住手!你最好在这里住手!   否则不会放过你,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们!就算死了,也要化作厉鬼将你们的皮肉寸寸咬下,将你们一个个青火从头到脚焚烧致死!   然而,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诅咒。   狱卒们取下一盘的灯盏,稍稍倾斜,滚烫的蜡油滴向插着八根铁针的,血迹斑斑的右手。   几乎是一瞬间,那人便有了反应,那是无助的颤抖,人甚至还没有醒来,却已经在剧痛之下近乎痉挛。   同时,风若的左手也遭遇到了同样的对待。   那一刻,青釉的五脏绞痛到几乎要昏死过去。   杀了她……   求求你们……   杀了她好吗……   如若此刻窦栈还依然愿意取下堵着她嘴巴的脏布头,她一定会这样哀求。   求求你,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这一章…… 本来想再多花些笔墨写风若的事情,但是想这个人物并不算太重要,也就简略写了。 她戏份虽然不多,但是对于青釉来说,是当年的一个拯救。 如果没有风若,就没有现在青釉。 哎呀呀,写这一块的时候,真想来个大逆袭 写五侯爷佣兵而反,轰轰烈烈地救下青釉,顺带救下青釉,熏尤。天涯海角,流浪去~~ 毕竟不是琼瑶剧= = 同上,希望多多收藏评论。 某笛会努力更文的。   ☆、第三十八章。徒生证据   风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迷蒙的视线里,看到了青釉。   是……梦吗?   她记得入清河王府前,她曾对青釉说过,倘若她没有回来,那么,永远离开雒阳。此刻的她,应该是在某一个角落,安静地活着吧。   待到意识清醒些,刺骨的疼痛让她视线依旧有些模糊,但是,她却已经认清了现状——真的是青釉!   “你……”风若拼尽了全身气力,却还是只能虚弱地说出这一个字。口腔里满是腥气,整个喉咙也仿佛要断掉一般撕裂地疼着。   窦栈看了看风若,说:“怎么,你认识这个人。”   风若还不明白什么情况,却几乎下意识地摇着头,原本聚焦的目光故意弄得涣散而漠然,仿佛她们真的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不……认识……咳……咳咳……”   嘴角咳出一丝鲜血。   她还在护她。青釉闭上眼,眼角眨落一滴热泪。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这个女子,可是曾经梁贵人的心腹之一,金夫念,金侍从官大人,风若,呵呵,倒是个烟火气十足的名字。你大抵想问,她不是死在清河王府了,这一年来,她是怎么过的。”窦栈踱步到风若面前,扒开她脏乱腐臭的头发,整张脸大大小小伤口,只剩下一双眼睛是清明干净的。   他说:“你以为,她这一年来都在我这吗不是哦,她是三个月前才到我这的。”   “这一年来,她都跟着窦宪窦大将军呢,可不是好福气吗。”窦栈嗤笑一声,看向风若的目光如同刀子一样。   青釉忽然怔忪了。窦宪这一年不都在外面行军大战,风若跟着他……是什么意思?   “没听懂呀?那么,让你看看好了,你的风若,究竟跟着窦将军做过什么。兴许,日后你也要如此的,也好先学着点……”窦栈伸手,招呼了两个狱卒上前。   狱卒用铁钳将钉在风若手指上的铁针一根根拔下,每一次拔下,她都一震,却不肯沉吟出声。   最后,解下双手双脚的铁链,解下脖子上的铁环。   她站立不稳,被搀扶着拖到青釉面前。   然后,呈“大”字状被人用力按住手脚。   青釉若有所觉,“呜呜”地挣扎起来,但是没有用,他们的动作依然在继续。其中一个狱卒撕开她的衣物,风若无力地挣扎着,想到此刻看到此情此景的青釉内心多么煎熬,又不忘抬起头,给她一个温柔安定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却更让青釉生不如死。   然而,还不止一个人。当那个人做完以后,又去替换了那个帮忙按左手的人,接着做着那荒淫无耻的事情。   无休无止。   “你以为,朝月璧在侯爷府的消息真的是风若打探出来的?”窦栈的声音嘲讽而刺耳,“你以为,侯爷府,是你想混入就混入的?你真以为,就凭借你们这些烛火之光,还能与燎原之火相抗?”   “父亲大人和伯父大人早就查出挽金阁之端倪,一直按兵不动,就是想要这样一个个揪出你们这群反党,先前几个,都不算什么,倒是真没想到,能揪出当年梁贵人手下的金夫念,还有……梁贵人的亲侄女……”   “接下来,一个一个,都会揪出来,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那一刻,青釉忽然觉得,光阴易逝这样的话,究竟是谁说出的。   明明每一个弹指,每个瞬间,都如同天长地久难以度过。   暗无天日,没有光明,毫无希望。   那是令人窒息而无法逃离捆缚住手脚的黑沼,越挣扎,越绝望。   -   -   “表皇兄!”   大殿内的刘肇正在题着画,这一声突兀的叫喊险些笔尖一抖毁了整幅画,抬起头,看见归荑脚步凌乱地题着裙摆跑进来。   归荑急急地行了一个礼,一把上去抓住陛下的手腕,说:“表皇兄,出大事啦!你……你……”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刘肇把桌上的茶水地给她,帮她顺着气,门外的奴才胆战心惊地进来汇报说:“奴才该死,奴才着实拦不住郡主啊……”   “罢了,下去。”刘肇淡淡地说,想了想,又吩咐了一句,“以后端和郡主若要面圣,无论何时,都不必拦。”   奴才喏然退下。   “表皇兄,你一定要救救青釉姐姐!”归荑着急地说道,“她被关进大牢里了。”   刘肇沉吟了一下,然后问一旁的郑众:“今日何人主管了暴室狱的事?”听到了“窦右中郎将”几个字后,面色凝重了一下。   “窦栈……”刘肇轻轻摇头,那个无法无天的贵公子,饶是平时,面对其他官家子弟都是一副气焰嚣张的模样,难以想象其对待阶下囚的暗地手段,会是如何狠绝。   刘肇瞥了一眼一旁归荑心急如焚的表情。略一思索,便沉声道:“急召窦栈入殿!”   “表皇兄不是皇帝吗?”归荑忽然皱着眉头说道,绞弄着手指,“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直接放她出来?”   刘肇愣了一下,转眸黯然说道:“被押入了暴室狱,那都是通过了正常审讯手段被捕的重罪犯人,朕虽是皇帝……”   “我知道,他们说青釉姐姐偷了朝月璧,可是那是假的!那朝月璧一定是五叔叔送给她的!”归荑急急地解释道,抓着刘肇的手说,“表皇兄,你相信我,她是被冤枉的,真的!”   刘肇正视着归荑,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而安抚地说道:“嗯,我信。”   “郡主,凡事都讲究证据,青釉姑娘会被关进暴室狱,必然也是有人捏着了证据,而不是仅凭一个信字。”郑众在一旁提点道。   对啊,证据,为什么会有青釉姐姐偷了朝月璧的证据呢?   归荑似乎一直没能思考这个问题。诶郑众这么一提,心猛然一沉。   难道说,她的叔伯们,还有南筝姐姐,为了能让青釉入狱,捏造了假证?!   看着归荑脸色霎时白了几分,刘肇有些不忍,摸着她鬓角的发,然后捏了捏她的脸,说:“放心,朕会尽力救下那个人的。”   就算制造了假证,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愿意说出事实呢?应该会有人知道真相才对,因为惧怕姐姐和叔伯们的权势,所以没有人敢说出事实吗?   郑众叹息一般地说:“可惜,昨日正巧窦五侯爷出征去了,否则,此事……”   “住口。”刘肇清清淡淡地一句话,郑众话没能说下去,却饶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归荑。   果然,她脸色更苍白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青釉姐姐被诬陷呢?为什么五叔叔一走,青釉姐姐,马上就入了牢狱呢?   不是巧合。   那是归荑第一次感觉到发生在自己周围的风云涌动,也是第一次自己感受到诡谲的阴谋,尽管还不十分清楚,但是,那一刻,她的周身是冰窖一般的寒意。   手忽然被另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抓住,刘肇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细细低喃:“不要去想,归荑,不要去想。”   “这些事情,朕会帮你解决。”他的声音,竟是叹息一般。   传来觐见的通报。归荑脑子依旧混混沌沌地一片,看着一步一步走进来玉树临风一般的人。那是窦笃伯父的儿子,是她的堂兄,窦栈。   他丰神俊逸,眉目清朗,挺拔的身姿俯跪下行礼后,站起来,看向自己的一刹那,目光还闪烁了一下。   那瞬间闪烁的目光,归荑又是一愣。   接下来刘肇和窦栈两个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之间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说着话。   然而这些话,在归荑耳里,如风声流水一般,似乎无法转化为任何意义刻入脑海。   真的很有道理,好像真的是这样。   但。   “不是的。”   陡然冒出来的声音,打断了窦栈的侃侃而谈,也让他嘴角的笑意有些僵住。归荑看向窦栈,心里仿佛更加坚定了什么,说道:“不是这样的!”   她站了起来,刘肇愣了一下,蹙眉想要拉住她,却被她反手挣扎开。   “哦?妹妹,为兄有哪里说错了吗?”窦栈满脸笑意,但是,那种眼神,是冷漠的。   “全部,都是错的。”归荑咬牙道:“青釉姐姐,是无辜的!”   “证据?”窦栈依旧在笑。   归荑却陡然哑了。   手忽然紧紧地握住,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目光,声音风清月朗,字字铿锵:“我,就是证据!”   这下,刘肇,郑众,还有堂下的窦栈,都愣了。   刘肇第一个反映过来,伸手就狠狠地将她往后一拉,声音中多了几分严肃和薄怒:“不要给朕……”   “我没有说谎!”归荑踉跄了一下,挣扎中撞到了金銮龙椅一侧,闷响了一下,刘肇几乎是立刻站起来要将她扶起,但是她却抬眸看向他,“表皇兄,你知道的,我没有说谎。”   然后,自己爬着站了起来。   “没有人敢说,那么,我来说。我窦归荑作证,那朝月璧……就是五叔叔送给青釉姐姐的!”归荑朗声吼道,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眼眶有些红红的。   窦栈的脸色,瞬间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唉,作为一篇文的女主,就是这么任性。 就是这么喜欢给自己惹麻烦= =   ☆、第三十九章。以彼之盾   暴室狱中,熏尤的气息几乎要绝尽。   她朦朦胧胧地回想起了一个女子,她面目清淡地朝着当时满身戾气的自己伸出手,说,我们有着同一个敌人,跟我一起走,我会帮你完成你想要完成的夙愿。   她的话那样清冷,熏尤从未信过任何一个人,包括那时候的她,金夫念。她是宫中梁贵人手下最得心的侍从女官,穿着金缕红裘,掌一宫大小事宜,却还那样年轻。   那时候的熏尤只有十岁,她的父母原本是朝中重臣,却被窦家兄弟残忍迫害至家破人亡。   梁贵人救下了她,金夫念将她留在身边,夫念说,阿尤,成为我的利剑。   然后,她在年年岁岁静而艰苦的岁月磨砺里,她成了她的锋利的剑。   金秋的叶儿由青转黄,再化作赤红,如蝶翼飘然而下。她在纷然落叶的树下舞剑,刀锋所过,叶面一分为二。   梁贵人怀孕的时候,金夫念将她带入了宫中。她说,请你,一定要好好保护梁贵人。   于是她开始日日夜夜守在梁贵人身边,因为金夫念告诉她,守住了梁贵人肚子里的孩子,就可以让窦家一无所有。   她做到了。梁贵人生下了孩子,是个皇子。然而,却也正因为这个孩子,梁家最终覆灭。   尔后,夫念和她说,你可以离开。那一刻她应该转身离去,但不知为何,她没有。   她开始跟随她,找寻着梁氏的遗孤。找到了那个孩子后,她又成了保护那个孩子的利刃。   闻着鼻腔里的血腥气,熏尤的意识几乎开始涣散,仿佛看到了漫天的红叶飘舞,夫念轻轻柔柔地笑着,对她说,阿尤,成为我的利剑。   如今,剑已折。   熏尤听见有异响,但是,没有动,只是沙哑着声音说:“出来。”   黑暗里走出一个人来,她脸色煞白如纸,眼神涣散,辨认了许久才看清眼前的身形,轻笑一声,说:“你大约也只是,想要成为那个人的剑吧。”   那人没有说话。   “一开始是为了报仇,但后来,好像习惯了成为她的剑。我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要辜负她的期望。她是这世上唯一还对我有期望的人,是这世上唯一那么需要我的人……没有她的话,我谁也不是。”熏尤声音沙哑低沉,眼睛无力地一眨。   “被利用也好,总好过,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熏尤蓦然睁眼,似乎在空气里看到了什么,颤抖着伸出完好的左手抓挠了一下,然后又失望地垂下。   黑暗里的人走近一步,衣袂微扬。   “君骘,你要成为窦家的狗,不分善恶地咬人,那是你的选择。但终有一日,你会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熏尤轻轻地说道。   “垂暮之光,最是绚烂。荣极必衰,夫念曾说过的。有些事情,即便人为失算,但风水自传,无论是什么,都会有气数。”熏尤轻轻地说道,然后侧过头,“即便我们如今一个个都死了,窦家,也必不得长久……”   她似乎没有什么力气再说话了。   君骘终于说话了。他说:“你们的身份,并不是我告密。”   熏尤的眼睛睁大了一瞬,尔后又缓缓眯起。   “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你们是梁家的人。朝月璧在窦瑰手上,这个消息,也是窦家故意放出的。他们不过是在守株待兔罢了,只怕,当今太后,也默许了这些事情。我不知道他们究竟知晓你们多少事情,也不知道他们手下究竟撬开过多少人的嘴巴,但我知道的是,下一个被撬的,会是你们。”   “是吗,所以,才会放弃我们吗?反正是已经救不了的人,干脆当作垫脚石好了,原来是这么打算的。”熏尤苦涩地叹息。   “反正只是救不了的垫脚石,那么,我现在又来见你做什么呢?”君骘冷笑一声。   熏尤愣了一下,尔后气喘着咳嗽了两声。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无果,却听到君骘轻轻地说:“可听说过战国时期矛盾之故?”   熏尤没有说话。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他轻笑道:“可不仅仅是件可笑的事。”   熏尤似乎并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却伸出手,扶住了牢狱的门廊,一字一句说道:“招供吧。”   她蹙眉。   “说出那个孩子是谁,在公堂庭审的时候,当着言官史吏的面,招供出那个孩子是谁。这样的话,你和那个人,才有可能活下来。”   要她招供出小公子来换得苟且偷生吗?   不,他明明知道绝不可能。   他疯了吗。   “招供吧。”他却依旧淡淡地笑着,说,“以彼之盾,守彼之矛。”   -   -   归荑最终被软禁起来,幸好方才在大殿上说出的话只有窦栈和刘肇以及几个奴才侍卫听到,否则,真是要酿成大祸。   刘肇命贴身护卫行夜牢牢守在屋内,不许归荑出门半步。   怕她饿着,摆上了满满一桌的方才,若是平日里,她一定手脚并用吃个精光,可如今,她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不对,不对!为什么要阻止她作证!堂兄窦栈就算了,为什么表皇兄也和他一个鼻孔出气,难道,他也不是和她站在一边的吗?!   怎么就听信君骘的话了呢,应该去求太后娘娘的!   “骗子!都是坏人!”归荑委屈极了,跺着脚苦思冥想。   “郡主大约是误会陛下了。”行夜瞧了瞧她,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提醒道,“他并没有偏帮谁,他只是单纯地为郡主着想罢了。”   “为我着想就应该支持我!”归荑蹙眉道。   行夜没有再说话,归荑也没有出声,一时间,屋内安静无比。   许久,归荑腰板挺得都酸了,刚想要活动一下,却听见行夜不痛不痒的问题:“郡主知道,刚刚郡主大人在堂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归荑没有说话,却把头扭了过去盯着他。   他没有再说话,她想他大概是真的在等自己的答案,于是认真地回答道:“是要保护青釉姐姐的意思,是要澄清事实的意思,是要公正评判的意思!”   “请恕属下无礼冒犯,郡主大人,错了。”行夜垂下头,姿态谦卑,但是声音却不卑不亢,幽深如谷。   “您刚刚在大堂上说的话,是要与整个窦家为敌,的意思。”   归荑忽然愣了一下。   “郡主大概还不清楚,您对于陛下来说是怎样的存在。但是,请一定要记住,不要做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事情。那样的话,陛下会十分为难。”行夜字字珠玑,语气肃穆。   窗缝里吹进一片枯叶,轻轻地落在窗台上,在尘埃不染的屋内,分外醒目。   -   -   窦栈回到暴室狱的时候,守门的奴才明显感觉到他整个人的气氛都阴郁了,战战兢兢地为他开门,生怕做错了什么事情。   然而一个奴才凑近他耳边说完某一段话的时候,阴郁的脸色顿时一扫而光。   他扬起一抹邪佞的笑意,拍了拍那个奴才的肩膀,说道:“是个明白人,既然如此,便入公堂吧。”   青釉被架到公堂上的时候,看到了几乎被拖着进公堂的熏尤。   窦栈的脸色似乎十分不错,一旁记审簿的文官朝着窦栈点点头,于是公堂审问便开始。   “堂下二人,对于国盗之罪和杀人之罪,可是招认?”窦栈慢悠悠地问道。   “不认。”   “认。”   青釉错愕地看向熏尤,熏尤面色有些苍白,但是一双眼眸却烁然清明。   “熏尤,你……”青釉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然后才咬牙道,“你知道风若姐姐吗,你若是知道她如今……”   “罪女认罪。”熏尤铿锵地打断青釉的话,瞥了一旁的文官。   青釉脸色瞬间苍白了,窦栈细细观察着青釉的脸色,脸上是诡谲的笑意。   “大人。”熏尤依旧面无表情地问道,“如若供认出共犯的话,是否能免罪女一死呢?”   青釉如遭五雷轰顶。   “这个嘛……”窦栈似乎有意延长青釉受煎熬的时间,慢条斯理地说道,“得看你招认到什么程度了……”   “足以让大人将那个孩子缉拿归案,这样的程度,可否换得罪女一命?”熏尤并没有看青釉,只是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青釉猛然站起,立刻有人又将她狠狠制服,青釉全身颤抖着:“熏尤,不可能……你……绝不可能!”   “这样的话,兴许是可以的哦。”窦栈笑得更欢了。   熏尤缓缓抬眼。   不知为何,那样的目光,窦栈心里陡然腾出一丝不详的疑云。   她语气清冷如秋:“与我们共犯的那个孩子,曾在五侯爷府常住,后来,又入大将军府,现金,应当是在宫里。”   似乎明白过来她要说什么,窦栈陡然全身被针扎过一般,陡然拍案而起:“给我堵住她的嘴,现下立刻乱棍打死!”   熏尤嘴角扯出一丝笑容,几根棍棒用力地砸向她的背脊,她嘴角顷刻沁出血丝,却卯足了劲一个一个字说得清楚。   “她叫,窦归荑。”   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乱棍之下,她狠狠地抽搐起来。   她的嘴被堵上,连吐血也不能再吐。青釉心碎欲绝,却被人狠狠按住分毫不能动弹。   终于,她不再挣扎。   她的目光与青釉对上,然后,缓缓地暗淡下去。   如同璀璨的星辰陨落一般哀伤,却又夹杂着希冀与安宁。   她原本就只是一把利刃。   折了便折了,终归还是守住了该守护的人。   窦栈将桌上的东西清扫而下,顿时一片稀里哗啦乱作一团。他侧过脸看到文官毫不停歇的的手,脸上青经暴起:“撒谎,放肆!”   棍棒声终于停下,青釉爬到熏尤面前,摸着她已经冰冷的双手,陡然泪如雨下。   “给我拖出去,碎尸万段!她说谎,说谎!”窦栈怒气凛然地说道。   青釉全身一震。尔后,缓缓地回过头来,朝着窦栈一个叩拜。   “罪女同认罪,招供同党,窦归荑。”   “给本官乱棍打死,还愣着做什么!”窦栈几乎暴跳如雷地吼出声。   “窦大人。”文官朝着窦栈作了一揖,瞥了一眼青釉,平静道:“这是唯一的罪人,若是打死,线索便断了。况且,大人方才承诺,招供同党,便留性命,朝纲审讯之法不可乱,还望窦大人秉公。”   窦栈脸色白了白。   然后,跌做回位子上。   瞥了一眼堂下的青釉,咬着牙说道:“杖责三十,拖下去。另一个,悬颅十日,以警世人。”      ☆、第四十章.初触心房   宣室殿内,郑众听完急事请奏的言管随使的话后,脸色陡然变了变,瞥了一眼堂上继续执笔而绘的刘肇,不禁垂眸斟酌了一下话语,方才上前,简练地说了些话。   刘肇笔下一顿。   眼眸陡然暗沉。   “陛下,可如何是好,如今言官们还在等着宣人上堂呢。”郑众神情也颇为纠结地说道,不过更多的,是揣测着身边年轻君王的神色。   刘肇瞥了一眼笔下的画。   远处山水婉约,近景流水蜿蜒。唯有一株笔锋颇有韵味的荑草,屹立于石后,身形婉柔却透着坚韧。   画嘛,着实是好画。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良久,说:“端和郡主贵体抱恙,不便入堂,如今正在太后殿里休养,如有必要,便挪步前往太后所居的承明殿一趟吧。”声音稳妥悠扬,听不出喜怒。   然而听到圣意的随使,却神色惶恐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应着,回去同大人慢慢商量。   待到随使离开后,他伸出手摸了摸作画的布帛,触手细腻。郑众看着他,恭敬地垂头行礼道:“陛下此画极好,只是,大约少了一首题词。奴才听闻,端和郡主诗书满腹,不若……”   “她极厌说谎之人。”刘肇轻轻地低喃,叹息一般的声音,“所以,她应该不会……撒谎吧。她应该相信,会有其他方法,可以救下那个她想要救下的人,对不对?”   郑众明白,他并不是在等自己回答他,于是缄口不言。陛下明明自己也在怀疑,却故意将话说得那样笃定。   一次两次能够用太后挡回去,那三次四次呢。   刘肇缓缓地卷起画,淡然起身,说道:“此画确是缺了题词。”   郑众清了清嗓子,说道:“摆驾玉堂殿侧殿。”   然而忽然,门外传来几声嘈杂的声音,郑众听着不对劲,抬眼细看跨门而入的人,惊了一瞬竟是忘了礼法,直接说:“护卫夜行,为何,为何你……”   刘肇也抬眸,夜行剑眉微蹙,作揖行礼说道:“臣奉召觐见。”   奉召……奉谁的召?!   刘肇脸色猛然一变,夜行看着陛下身形似乎有半步踉跄,瞬间也明白过什么,陡然起身说道:“陛下未下诏令?那么传召之人……”   糟了,郡……郡主大人!   刘肇几乎立下便飞奔而出大殿,门外的奴才吓得跪了一地。   -   -   “你这个,好像是挟持。”   归荑看了看自己腰间的这只手,再看向牢牢禁锢住自己的这只手的主人,君骘,嘴角抽了一抽。   觉得自己好像都快要对这个人五叔荒唐的行径见怪不怪了,此刻竟也是能如是淡定。   但是他带着她,一开始是四处躲藏着前进,后来时不时地在屋顶间蹦来蹦去,这就有些骇人了。   偏偏他还总是跟掐准了时间一样,好几次在她即将尖叫出声的刹那,迅速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君骘笑了笑,在一处长廊外的灌木下停步蹲下,探寻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才正视着归荑,说:“我若不用这种方法带你出来,你是绝对出不来的。”   “你的皇帝哥哥,你的太后姑母,不会让你入堂审讯,到底大不了便是一纸画押的否认供词,那么多心血还不尽是白费。”君骘看着她神色,想到她大概是没听懂,静下心神听了听周围的动静。   确保了安全后,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说:“归荑,我接下来说好的话,你听清楚了。”   “现在的情况,是你的五叔叔在千里之外征战沙场,根本管不了你那个青釉姐姐的死活,而你五叔叔留下用来给你青釉姐姐保命的朝月璧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你叔伯们一心算计想要置她于死地,和她一同被诬陷入狱的另一个人已经被屈打至死……”   死这个字,似乎给归荑带来了些许震动。   “你如果再不救她,下一个死的就是青釉了。”君骘认真地说道。   “怎么做……我,我可以做什么?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归荑似乎有些慌乱,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君骘的手,君骘垂眸扫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复而看向她,似笑非笑道:“这倒是你第一次这样依赖我。”   归荑抽回手,君骘目光烁然,说:“那么,我问你两个问题,第一,如果救下她的路子,是以将你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为代价而开辟出来的,你愿意吗?”   没有想到他这样问,归荑犹豫了一下。君骘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心里却是在感慨,原来她也是会犹豫的。   却没想到,犹豫过后,她语气有些微弱地说:“救……救。”   她这句话回答得有几分天真可爱,君骘不由得一笑,那笑意里,竟是含着几分温暖。   “第二个问题……”   “我,我想问一下。”归荑脸色有些苍白,抓着君骘的袖子,打断他的话,目光烁然地与他对视,“如果救下她的话,我……我有没有可能,活下来……”   君骘嘴边的笑意忽然凝注了,归荑似乎更加害怕了几分,目光瞥向一边说道:“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我……我不想死啊……可是,可是青釉姐姐……”   这个……笨丫头。   风吹拂着灌木,飒飒作响,日光投影下的斑驳光点映在两个人身上。少年身形颀长,目光里难得深邃温柔地思索着什么,盯着女孩闪烁不定的目光,轻轻伸出手。   将她,拥入了怀中。   君骘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缓缓松开她,然后恢复了漠然中带着几分慵懒的神色,斜睨着她说道:“不会死。救下她,你顶多受一些没必要的苦楚,但是,不会死。”   女孩眼底的光芒一跃而起。   君骘斜睨着她的神色,背脊却意外地一直僵硬着。   这个孩子,刚刚误会了他的话,以为要她救下青釉的意思,就是以命换命。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犹豫了。   为了救下那样毫无干系的人,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救下的,是曾经动过念头要杀死自己的人。   在五侯爷府邸的时候,君骘看到过那样的眼神,青釉眼底,苦苦压抑着的,无尽的憎恨。   他知道,青釉曾经想要杀死这个孩子,如果当时不是他在场,那个女人很有可能已经这么做了。   已经在心里和自己说过很多次,这个孩子只不过是自己一张保命符而已。但是此刻,他却深深地看着她。   表面上看,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帮助她,救下她的命。可实际上,他也不过是在打着利用她的算盘。但至少这个孩子,确实真的救下了他的命。   那一日被追杀,气息奄奄,如果不是她傻,他可能早已一命呜呼。   那一日挽金阁,他步步为营,如果不是她傻,他不可能能够在窦府安置出一席之地,以窦家为奴的方式躲开雒阳城里城外邓家人天罗地网的追杀。   而他对青釉的陷害,也让他成功地摆脱了奴才的身份,窦南筝承诺他,提拔他作为窦府的门客。可窦南筝却不知道,他那以让窦家作为把柄将漏网之鱼一网打尽的“供词”,同时也成为让青釉,这个梁氏孤女死里逃生的,唯一的希冀。   然而,她生死胜败,她一念之间。   “第二。”不知为何,君骘忽然不愿再与她对视,只是侧过脸用余光瞥着她的神情,说,“如果一个谎言,能够救下一条人命。这样的谎,你可愿圆?”   归荑怔忪。   她依旧握着的他的衣袖的手,忽然松开,手无力垂下。   “还记得那一日闹市上,你赌棋之事吗?”君骘轻轻说道,回过头,盯着她有些逃避的眼神,说,“你只要觉得你是对的,用什么手段,又有什么重要?只要最后能够达成那个目的,即便是依靠谎言,又有何所谓?”   “既然青釉姐姐是无罪的,那么真相到最后一定会……”归荑急急地反驳。   “那一日。”君骘气定神闲地打断她,“你同样也是占尽了理。”   “这样和你说,假若回到那一日,你是愿意被那人定罪入狱苦苦地受尽折磨来等待那早已是珠胎暗结的两个人某一日忽然良心发现给你一个所谓的公道,还是愿意拿出腰牌,以权力相压的方式来让恶人终有恶报?”   归荑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不相信你。”归荑陡然站了起来,声音有些高扬,眼眶红红的,说,“我才不要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我去求表皇兄,我才不要听你胡言乱语。”   说完就像是要走的样子。   那个人,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一定能够想出两全之法。她信她的表皇兄,她才不要相信他。   “不信我的话,青釉会死。”君骘站了起来,目光凛冽如寒冰,说,“你还小,很多东西不明白。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的表皇兄,你的皇姑母,包括你在雒阳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   归荑脚步顿了一下,忽然加快了向前走的步伐。   “要我告诉你,现在你回去的话,会发生什么吗?”君骘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更加森冷,说,“你会被软禁,对外会声称你重病无法接受审讯,然后提供出一份由窦家人拟好的冠冕堂皇的供词,供词里的每一句话都足以让你的青釉姐姐被凌迟处死,当然,最后她的结局,也是如此。”   “没有人会把青釉的死讯传到千里之外,三个月后你的五叔叔回来的时候,却连她的尸首都见不到了。甚至连她真正的死因都无法得知,自然也想象不到那刀子一刀一刀割下皮肉是怎样的苦痛。”   归荑的脚步终于顿住。   “究竟要信谁,是你自己的选择。但是我必须和你说,等到你被软禁的那一刻起,也就意味着我再也没有办法救下青釉。”君骘神情敛去了最初的慵懒,多了几分冰霜的凛冽刺骨。   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君骘看到了她的手在颤抖。   他微微眯起眼。   似乎,肩膀也在抖动。   周边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的侍卫靠近巡视的嘈杂声声音越来越近。   君骘疾步向前一把捞起她的腰,夹在手臂与腰之间猛然一跳,跳上屋梁,看着侍卫巡视过原来他们躲避的地方,稍稍松一口气。   回过头,却发现她正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抑制着自己哭出声音。   意料之外,君骘伸出手,抚摸上她的脸。   他的手很冷,冷得她一颤。就好似在冰水里浸泡过后刚刚拎出来似的,清冷无情的触感。   但是他的动作却无比轻柔。   他看着她,轻轻说道:“窦归荑。”   那是他第一次那样正经的叫她的名字,以往,他都是叫她小丫头什么的。   “我君骘从来没有欠过谁什么,你是第二个。”她眼泪似乎已经被擦干,但君骘的手没有收回,依旧定格在她脸上,“虽说几分算计,几分机遇,但你救了我,便是救了。”   他迅速起身,猛然一跳,归荑张口便凄惨地尖叫出声。   风凛冽地从耳边呼啸而过。   很意外,这一次没有手及时地堵住她的嘴,而她在发现自己大叫后,却自觉地猛然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归荑心中却陡然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似乎一直以来对这个人无比的讨厌,现在,减轻了那么……一点点。   没有依据的,归荑开始觉得,这个人并没有最初见到的那么阴险毒辣,自私无情。   他忍俊不禁地垂眸一瞥。   看她这个样子,想必已经在心中有了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男二又粗现了,拉他出来溜一圈。   ☆、第四十一章。谎言守护   待到刘肇踏入空空的玉堂殿侧殿时,只看到里头的奴才奴婢跪了一地,拼命地磕着头。   他的脸色瞬间就苍白了。   附近能调动的侍卫几乎是乱作一团地四处搜寻,奴才们也都打发出去四处寻找,跟随着归荑一起入宫的宫女寻秋眼泪几乎啪嗒啪嗒落玉珠子似的,急得六神无主。   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几乎整个宫里都知道端和郡主失踪的事情,包括此时正在金安殿中静静授课听文的关父子,班大家和众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官家小姐。   初次胆敢有侍卫在授课中擅自闯入搜查,一问才知是那位新晋的端和郡主失踪了。   不少人面面相觑,不动声色地交换着彼此才能看懂的眼神。   邓绥微微蹙眉。或者说,自从上次窦南筝成亲那一日,君骘逃跑消失后,她心中已经开始坐立不安。   但是,没有消息,兴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只是,那一日邓家城里城外不动声色的巡查,缜密到如此地步的暗捕,他究竟是如何逃脱的?   长久的思索之下,她不禁生出了一种可怕的想法。然而越是深思,越发可疑。   他该不会……是潜入窦家了吧。   他消失那一日,正巧也是窦南筝大婚。趁乱躲进窦家一日两日,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然后呢?余下那么长久的时日,他是如何躲过搜查的?   “那位端和郡主,你可见过?”不知谁压低了声音问道。   另一个人摇摇头,说:“听说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养在雒阳外的国寺里。别说见了,过往,我听都没有听说过。”   “亲侄女吗?不是表家侄女?那岂不是和窦副将一样?”   “太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宫女倒还和欠着我堂兄几分人情,我听那边松了些口风,说是太后娘娘对这位表小姐可是喜欢得紧,前一段日子,像是住在窦五侯爷府上,侯爷出征去了,太后娘娘置哪儿也不安心,就接到自己宫里了……”   “原是与太后娘娘同住吗?这么说,也是同陛下朝夕……”   邓绥听着这些闲言闲语,倒也不十分在意。只是看着坐在一旁的阴慎柔,神色似乎越来越不好了。   “尽是些长舌的……”阴慎柔咬着牙,声音不大不小,顿时喧闹声似乎小了些。   马家三小姐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瞥了一眼阴慎柔,说道:“怎么,难道你觉得,窦家大小姐没能成为皇后娘娘,你就能是不是?且不说如今的阴家也便如此了,即便是如二十年前的盛景,只怕以你这脾气,陛下也是难以忍受的……”   “你说什么?!”阴慎柔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你给我再说一遍!”   “我说怎么了,现在窦家出了个二小姐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你也就可以省去千秋大梦了!”难得逮着个让阴慎柔吃瘪的机会,马三小姐便也硬着腰板和她辩说起来。   “我阴家光景不复往昔,你以为你马家便是能与窦家分庭抗礼?你的堂兄前几日才自尽狱中吧,看来,你们马家急着要与窦家五侯爷结亲来攀关系,不也是春秋大梦?”阴慎柔冷笑一声,看着马三小姐脸色惨白一片,心中多了几分报复的快感。   关夫子不禁轻轻咳嗽,与班大家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不过是失踪了一个郡主,倒像是要把整个宫都翻过来似的……”有人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侍卫,禁不住嘟囔。   “嘘。”立刻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袖,阻止她继续说,“说话小心点,马家和阴家的小姐嘴上还能图个痛快,咱们这些,可是最好别乱说话。毕竟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保不准……”   “保不准什么?”那人似乎还有些不明白,只觉得门外的侍卫急匆匆来去,声势浩大。   “保不准……便是未来的皇后娘娘。”那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方立刻噤声,不再谈论这位窦家郡主的事情。   然而因为这一场混乱的打断,今日的授课,便也就到此打住了。   在回府出宫的路上,邓绥却遇到了一阵骚动。有小厮掀开帘子来报说,有奴才请求觐见郡主大人。   远远看去,那奴才似乎有些面熟。邓绥下了轿撵,走近两步,险些踉跄了一下。   屏退侍从,君骘的脸色很快就由唯唯诺诺转为了淡然,看着邓绥说:“幸而你今日走的是这一条路,看来,我的运气还没有用完。”   邓绥倒是没有他那么平静,压低着声音问道:“你最近躲在何处?此时怎么在宫里?你可知……我有多么担心,我真怕你……”   君骘蓦然打断她,问道:“你想当皇后吗?”   邓绥怔忪了一瞬。   “如果没有窦家那位小姐,你,可以当上皇后吗?”君骘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邓绥心里冒出危险的想法,不自禁地揪住他的袖口说道:“你藏在窦家对不对?”然后想了想,目光更犀利了几分:“你,接近了那位窦小姐,对不对?”   心中的惶恐不禁加大,邓绥皱着眉头,摇头道:“不要做傻事,不要去伤害她。君骘,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   “当我发现那个孩子存在的事情,就知道她必定成为你最大的隐忧。”君骘叹了口气,脑海里蓦然浮现出那个孩子烂漫的笑意,说,“不过你放心,我从没想过要杀了她。”   这有些不像君骘一贯的做法,从前的他,只要是对她稍有不利的人和事都会毫不留情地抹杀。他年纪虽轻,但素来为她沾染的血腥,却是浓厚无比。   曾经,在他垂死绝望的时候,她背着整个邓家庇护着他。从那以后,他便决定拿起刀剑为她一生厮杀。   邓绥听到他说不会伤害那位窦小姐的话,不禁松了口气。   然而他却神色有异。   “我只是想要和你道歉。”君骘转过身去,轻轻说道,“一生为你担尽罪孽,这原本,是我许下的诺言。但是,如今有了例外。”   邓绥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你不是问我最近躲在哪吗?我刚好想到了一个不错的地方,估计就算是邓家,一时半会也没法找到我,更没法把我揪出来。所以特意来请你帮忙的。”还没等邓绥说些什么,君骘便懒懒地说道。   “什么地方?”邓绥疑惑地问。   他勾起嘴角:“暴室狱。”   -   -   窦归荑不顾阻拦冲进公堂的时候,正巧看到他们将青釉狠狠按在地上,高高举起朱漆木板准备狠狠挥下。   几乎是破口而出的一句:“住手!”   大抵是她声音嘶吼得过大,那行刑的人真的停了下来。   窦栈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却面色暗沉得像是糊上了一层黑泥巴似的。还没等他说什么,归荑先发制人一句话震惊四座。   “我认罪!”   认……认什么罪?!   窦栈整个人都气哆嗦了,半晌没说出话来,良久才狠狠拍了几下惊堂木,说道:“胡闹!你这是胡闹!来人,把郡主给我带回……”   “我是共犯!”窦归荑拍拍胸脯大义凛然地说道,瞥了一眼一旁同样呆若木鸡的言官,皱着眉头一跺脚,说道,“看什么看,快记啊!”   君骘和她说过的,她说的话一定要被一旁的文官一笔一划写下才作数。   文官恍然提笔,簌簌地挥笔在木签下记下她的供词。   “窦归荑,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窦栈怒不可遏,走下堂来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说道,“你偷了朝月璧吗?你杀了人吗?你可知道,你刚刚说出来的话可以判你斩立决!”   “青釉姐姐做过什么,我就做过什么。”窦归荑扶起青釉,抬眸看向窦栈,说道,“不管是偷朝月璧也好,杀人也罢,你想要给我们安上什么罪名,就安吧。”   我们。她刚刚说,我们。   简直可笑!   “窦大人,这证词已确然,共犯也认罪缉拿,现下,倒是可以结案了……”文官不卑不亢地提醒道。   窦栈猛然大袖一挥,怒然回首望向文官道:“结什么结?!这案子疑点颇多,大人,还是谨慎些为上。你说呢?”最后三个字,语气竟然真的像是在询问对方一般。   而那位大人毕竟不是木头,轻轻放下笔诺然道:“疑点着实颇多,颇多。”   “我再问你一次,你给我想好再回答……”窦栈坐回位置,咬着牙,目光凌厉,“你,可是……”   “是,我是同党。”归荑字字铿锵。   窦栈的眼神如熔炉,几乎要将她熔化。   -   -   未央宫,承明殿。   窦栈之父窦笃赐座于南侧,太后娘娘高居殿上。殿内服侍的侍从多数都被屏退,整个大殿显得有几分空然。   如今,大将军窦宪前往关外驻守,副将南筝和侯爷窦瑰也领兵在外,而窦景在南筝大婚后便前往封地视察。如今朝中,太后娘娘的至亲重臣,唯有殿下的窦笃。   “于是,栈儿便先将她押入牢中了?”太后沉吟,看不出喜怒。   “本是一桩小事,臣素来独揽此担,筹谋推进多年,眼看有些眉目就要揪出梁氏的余党,可是这下……”窦笃皱着眉头,拳头不禁握起,为这么一个不知世事行事荒唐的侄女而气愤。   “不若,便先不管她。进了暴室狱,还不信那个梁家的小杂种不吐出些什么东西来。那个丫头,跟着受些苦也好,免得日后不长记性。”窦笃咬咬牙断然道。   太后淡然瞥了他一眼。   轻轻端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小口,说道:“归荑的性子,和她阿爹,那是一模一样。只怕,你这样逼,是长不了什么记性的。”   窦笃眼中戾气更甚。猛然一拍桌案稍以泄恨:“那可如何是好,如今罪名已定,勉强放人岂不是又成了那些贼寇手里的把柄,又是弹劾请奏。我可还记得上次那个姓马的,险些把我和三弟的兵权都削了几分……”   幸而后来,太后庇护,将他在狱中解决了。   茶杯缓缓放下,太后理了理袖口,思索着什么,良久,说:“比起让那梁氏女拉着我们窦家的孩子一起陪葬,自然是,宁愿两个都放过。”   话说得轻巧,可如今,放人也需要个名目啊。几乎都定案了,难不成,还要翻案?   窦笃绞尽脑汁,苦恼不已。太后却轻轻乜了他一眼,气定神闲道:“别无他法了,你且同栈儿说,这件案子,不用他审了。”   窦笃惊了一瞬,这件案子若是落在别人手上那还了得,一定会立判窦归荑与那叛女同为死罪!   看到窦笃讶然站起,太后问了问身侧的婢女:“什么时辰了?”   “回太后娘娘,戌时方过一刻。”婢女回答。   “应是快要到了。”太后垂眸,窦笃蹙眉,说:“太后娘娘,此案决不可交予外人审,还望三思!”   忽然有通传的奴才弓着腰走近,太后方才派他去雒阳城门守着,此刻,看来是有消息了。那奴才到太后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太后嘴角微微扬起。   “传他进来。”太后娘娘轻轻咳嗽一声,摆摆袖子。   窦笃看向门外。   一个披着厚厚裘袍的人步履静默地走了进来。身形高瘦,感觉有几分莫名的熟悉。然而裘帽笼盖了他的头,看不到他的面容。   太后气定神闲,说道,“孰是孰非,生杀取舍。从现在起,哀家,全都凭你。”   窦笃眉头蹙得更深几分。   那人将披风轻轻解下。   跪拜在堂下,说:“喏。”      ☆、第四十二章。新职判官   “认罪?!”刘肇猛然拍案而起,惊吓得暴室狱的文官一震,猛然跪下以首叩地,说,“是啊,郡主大人已经认罪了。如今,正被窦大人拘在暴室狱里……”   他神智一震,不明白他一个时辰前还将她好好地禁足于殿内,怎么顷刻间,竟让她入了那暴室狱?   几个当时奉命服侍并且看管住郡主的奴才和奴婢们还跪拜在堂下,如今一听到这变故,吓得几乎跪立不住,要整个侧身瘫软下去。   陛下的神色,简直差极了。   “不对,郑众,你可觉得有何不对?”刘肇蹙着眉头,郑众不知该如何回他,却看到他深思着,说道:“她不是会想出这种方式来救人的那种孩子。如果是按照她的想法,即便是知道了对方的指控,一定会想尽办法逃出来,然后来缠着朕才是……”   “侧殿里那么多人,郡主大人被绑走的时候,怎么竟是一点声息也没有?”郑众感慨一般地说道,“况且这供词也是值得推敲,怎得就要拉郡主下水呢,就像是算计好了她一定会不顾自己的性命认罪一般……”   刘肇瞥了一眼郑众,拳头猛然紧握,眼神猛然冰冷肃杀起来。   “看来是有人,糊弄着她,给她拿捏出了这么个糟糕透顶的主意,置她生死于不顾……”刘肇目光森寒,极少看到如此震怒龙颜的文官也吓得分毫不敢动弹,默默地一直跪拜着。   “查出来没有,那个青釉,究竟是什么人?”刘肇陡然问道。   归荑提出这个事情的时候,他就命人查探过这个人,所意外查到这件事情同太后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是表面上大将军不愿亲弟弟娶一个卑贱的舞姬而将之排挤那么简单。   窦家,似乎老早就开始设计那个青釉了。似乎,是想要从她身上打探出什么事情。   可恨,如今窦归荑被押入了暴室狱,暴室狱可不是原先的天牢那样单纯干净的地方,这件事情,也远比那一次太后作秀一般的扣押严重。   原本清明的思路,蓦然间因为她的入狱而被扰得一片混乱。   “陛下,且静心。”郑众旁观者清,提点道,“太后娘娘虽然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有一点奴才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她一定也尽力会去保住郡主大人。”   刘肇眼底忽然浮起了讽刺而无奈的笑意。   郑众眼底光芒一闪,顿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心里悔悟却又不知该如何。   “就连她。”   刘肇的拳头缓缓攥起:“也要依靠,太后娘娘守护吗?”   郑众沉默着,不言语。   -   -   暴室狱果然和当初她呆的天牢完全不一样。一踏进来便能闻见腐臭的腥气,令人反胃而胆寒。   几乎是不见天日的,影影约约能听见什么爬动的声音,又像是什么啃咬的声音,瘆人得很。   然而更多的,是入目可见的血色。   紧紧抓住牢房柱子的那一双双伤口遍布的手,被血痂凝结成块的头发,面目全非的一张张脸,嘴里呜呜已经说不出一整句话的嘴。   一路走来,看到的尽是这样的人。   归荑忽然紧紧抓住了一旁青釉的手臂,有些害怕地往她怀里缩。   青釉愣了一瞬,想要推开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她们被安排在最尽头的那一间牢房。   门被锁上后,归荑靠在青釉的肩头,感觉到她一路走来都异常的沉默,归荑故作轻松地看着青釉,说:“青姐姐,别怕,我会代替五叔叔好好保护你的。”   青釉琉璃似的眼珠缓缓转移,最后定格在她脸上。   归荑皱着眉头。青釉依旧没有说话,神情丝毫未改,归荑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青姐姐。你……”归荑挠了挠头,说,“是不是饿了,还是渴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刚刚那些人有没有打你?”   青釉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这样的青釉,总是让归荑觉得有些陌生。她的目光,向来都是温柔如水,如今,却是寂静如霜。   “归荑,窦归荑。”青釉轻轻呢喃着她的名字,说,“你可有,兄弟姐妹?”   归荑摇摇头。然后想了一片刻,又抬眸笑着说:“有,我有一个姐姐。亲姐姐。”   “她待你可好?”青釉又问。   “嗯……怎么说,我和她见过不算多,感觉,她是一个很冷酷的人……”想起了窦南筝,窦归荑心里有些闷闷的。   “我也有哦,姐姐。”青釉眉目忽然变得温柔了很多,像是看到了什么画面一样。   “那么,她待你可好?”归荑也反问道。   “不好。”说得果断,可是,她的眉眼里却尽是温柔的忧伤:“她待我,一点也不好。”   归荑抬眸,眼里疑惑。   “她丢下了我,再也没有回来。”青釉嘴角笑意依旧,可是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抱着双膝,说,“她让我,成了那个留下来的人。她给了我一个,没有选择的人生。”   明明她在笑。   可是归荑忽然觉得,好悲伤。   “谁说没有选择?你不是遇见了五叔叔吗?选择他吧,你们会幸福的!”归荑话刚刚说完,却看到青釉的眼神陡然深沉。   “你刚刚说你有个姐姐。”青釉却意外地岔开了话题,淡淡然问,“你那个姐姐,现下在哪里?”她记得熏尤曾经调查过这个孩子,她是窦甯的独女。   “嗯,其实,其实窦南筝……是我的亲姐姐。”归荑话音刚落,青釉瞳孔瞬缩,眼底绽出狠辣的光芒。   阎罗一般的倨傲的眼神,残忍的笑,手起刀落,一念之间生杀掠夺。那个人,原来,是窦甯的亲女!   果然如同父亲一般心狠手辣!   当年的窦甯也是徒手提刀,刀光晃过她的眼,一阵刺痛,然后,狠狠捅进别人的身体,血花四溅。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归荑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却被青釉狠狠打下,如同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向她。   十年前,窦太后逼死了她两位位居贵人并且生下皇子的姑母,不出半年,窦甯和窦宪,又残忍地杀死她的父母,迫害她梁家上下数百人口嫡系直接处死,庶系贬为娼奴。窦栈对风若姐姐的生不如死的折磨,窦南筝子虚乌有地随便扣上罪名就能眼睛不眨就能卸下人的手臂喂狗。   都是一群……   阎罗。   以人的面貌存活于这个世上的,畜生。   青釉陡然用余光瞥着窦归荑。   缓缓地解下外衣的腰带,紧紧地攥紧。   至少是一个……   哪怕只是一个。   她也要让窦家人,偿命。   叮铛一声。门外的锁被人打开。   青釉和归荑都转眸看向一旁,却只见到一个披着厚厚貂裘的男人,静静地立在外面。   “你……”归荑想要说什么,却听到狱卒对那个男人行了一礼,说道,“判官大人,小人先告退。”   判官不是窦栈吗?怎么又成了这个别人?归荑有些疑惑地看着外面这个裘帽遮住脸的人。   他推开门走了进来。   青釉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个人。手中的腰带默无声息地藏在身后。   蓦然,脸色一片煞白。   他……他是!   “一颗永不背叛的心。”   他缓缓地取下裘帽,一双素来只对她温柔如水的眼眸,此刻却晕染着无尽的黑暗。   那是青釉第一次发现,那双眼睛如此可怕。   “你,可曾给过?”   “五叔叔!”归荑错愕地猛然站了起来,刚刚想要扑过来,提起的脚步却生生止住。   等……一下。   归荑的眼眸缓缓瞪大。   她素来风和日朗的五叔叔,让人如沐春风的五叔叔,深爱着青姐姐的五叔叔。   此刻,稳稳地抬着剑,指着谁?      ☆、第四十三章。假言真话   “五叔叔!”归荑错愕地猛然站了起来,刚刚想要扑过来,提起的脚步却生生止住。   等……一下。   归荑的眼眸缓缓瞪大。   她素来风和日朗的五叔叔,让人如沐春风的五叔叔,深爱着青姐姐的五叔叔。   此刻,稳稳地抬着剑,指着谁?   “你刚刚,可是起了杀心?”窦瑰盯着她的身后,青釉抓着腰带的手猛然紧紧握起,脑中瞬间空白,他却由疑问的语气变为笃定,沉声,“你,要勒死她。”   抿起的嘴角,微扬的下巴,隐隐地,沾染着鲜血的气息。   这个孩子为了她几度陷入险境,如今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从家人手下救下她。   可她,竟然要杀这个孩子。   归荑有些听不懂,眼前的五叔叔太陌生了。冰冷肃杀的气场震慑得她甚至不敢贸然靠近他。然而,他却将目光转向归荑,说:“归荑,到我身后来。”   归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她起身的刹那,猛然一股大力将她往后拽,有什么瞬间顿时勒紧了她的脖子,剥夺她呼吸的权利,然而又有什么,发出了穿透皮肉的可怖声音。   脖子上松了些,归荑努力地呼吸了几口空气,定睛一看眼下的情景,顿时如遭雷劈。   青姐姐在她身后,紧紧钳制着自己,同时一条素白的布帛勒着自己的脖子。   而五叔叔,一剑穿透了青釉的左肩。   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素白的囚服。   “看到了吗,阿瑰。如果我想要杀她,这长久的岁月里,早就可以这么做。如果我想要杀你,在你毫无防备的日日夜夜里,也尽可如此。”青釉松开布帛,伸出手抓住刀刃,拔出。   她说:“那样的一颗心,我给了。可是,你却要将它捏碎。”   窦瑰眼底有动容的神色,却很快镇定住,说:“你撒谎。”   “没有撒谎,阿瑰,我是爱你的。”青釉眉目忧伤,楚楚可怜。   窦瑰猛然觉得骨血都是冰凉。   又是这样的神情。   “五叔叔,青釉姐姐没有偷东西,没有杀人,是他们诬陷……”归荑咳嗽了几声,吃力地和他解释着,却不免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青釉。   不过,如果是五叔叔来审这个案子,那真是太好了。   青姐姐有救了。   然而。   “不是诬陷。”窦瑰盯着青釉。   缓缓地放下剑,他盯着青釉,说:“我将朝月璧赠与的人,是归荑。你们二人合谋并非盗璧,而是杀人。然则,端和郡主为朝月璧持有者,除弑君叛国,其罪可免。余犯人,以死罪论处。”   “你,可招认?”窦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归荑一边听,一边摇着头。五叔叔的意思,是要处死青釉姐姐吗?他在说什么,他刚刚,是在……诬陷她吗?   “不招。”青釉皱着眉头前进,说,“阿瑰,你不能杀我。我是爱……”   “你。”窦瑰的刀并没有退缩,因为青釉的前进,刀抵上了她的胸口,他面无表情,可是,眉尖隐约的压抑出卖了他内心的痛楚,“可以不爱我。”   青釉眉头诧异着缓缓松开,眼眸光芒渐渐涣散。   “但你,为什么要骗我。”刀尖深入了几分,顿时有鲜血溢出,但她却没有后退。   “我已经说过,我没有骗你,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阴谋,是阴……”刀子又进了一分,青釉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疼吗?”窦瑰盯着她的伤口,长年习武,剑身如他手的延伸,掌握极尽熟稔,那刀子没入不足半寸,不过是极浅的皮肉伤。   青釉发现,那刀上的穗子不见了。他出征前,她亲手为剑系上的挂饰,那时候,他眼眸璀璨如星辰,将它视若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窦瑰单手从大氅里掏出一个穗子,上面却凝固着斑斑点点的暗红的血,已是惨不忍睹。   青釉身体猛然一震,似乎已经有所察觉。   “刚刚看到我的时候,那样意外,是不是不曾想,我还会活着回来?”窦瑰声音冷如冰霜,一字一句,敲击在她的心上。   出征后第三日,他在去往边塞的路上,便遭遇了暗杀的伏兵。那死士虽说人数不多,可是个个武艺精湛,直逼主将而来。   他拔剑相抗,那一瞬间触摸到剑上的穗子,咬着她,脑海里只有一句话,青釉,等我回家。   然而,刀却在迎击对方一招斜刺之时,应声而断。周围的将士错愕纷纷惊呼:“将军!”   他避躲不及,当时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将士却不顾一切地用双手生生抓住了那致命的一剑,他堪堪后退,却还是被剑破胸而过。   在血肉撕裂的一瞬间,他忽然瞥向了手中的断剑。那剑上的穗子,随着风飘扬,然后,溅上了他的鲜血。   将剑掷出,准确地插入了对方的心脏。   倒在地上,周围的人将他围成一圈,他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却猛然想到了她。   她笑靥如花,问,听说你上战场的那一柄剑,是绝好的剑。   他顶着几乎要晕死过去的疼痛,踩着尸体,拔除那断剑,举高了细细地看。   然后,瞬间全身血液逆流喧嚣。   此时,窦瑰手紧紧攥着那个穗子,可是指尖,却在微微地颤抖,他抬眸看向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深深吸过一口气,说:“在我剑上动手脚的时候,你应该想过,我会死。”   青釉楚楚的眼色终于淡去,变成了琉璃一般的静默,仿佛没有丝毫情感。   那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吗。窦瑰细细地看着她的神情,刀缓缓地抽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那样的淡漠,甚至可以说,其实是在压抑着什么几乎迸射而出的东西。   “这样,你还能说,你爱我?”窦瑰禁不住后退一下不,尔后手指咯吱咯吱作响,说,“你,是谁?”   这一句诘问,却让她眼底压抑的东西泄露了些许,窦瑰终于看清,那是仇恨。   厚重无比的,仇恨。   “我是青釉啊,侯爷。”青釉捂着胸口上的伤口,走近了两步,温柔地触摸着他的脸,说:“侯爷不是最爱我吗,不是爱我爱到可以放弃一切吗?那么,你可愿意,为我去死?”   窦瑰瞳孔陡然放大,不敢相信这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   “不愿意吗?看来你的爱,也不过尔尔。”青釉嘴角微微扬起,那样蛇蝎一般的笑意,窦瑰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青姐姐……”窦归荑摇着头,喃喃,指尖亦是冰凉。   “你如今的惊讶,是真的,还是装的?”青釉抬眸,眼底染上一丝讥诮,问窦瑰:“风若没有死,如今在我看来,一切便都通透了。”   “什么……通透?”窦瑰按压了一下胸前的伤口,不知何时起疼得厉害起来。   “你们最初就知道挽金阁是梁氏残党的爪牙所在,放出朝月璧的消息,引风若自荐,尔后顺水推舟将风若引入清河王府,再暗地里将她拷问。尔后又借着风若的死向我们透露,朝月璧在你府中,引得我接近,再步步为营将我设计,想要得到我弟弟的下落乃至整个……”   “够了……不要再说了……”窦瑰的手紧紧攥起,隐约有血色透出。   “怎么,从别人嘴里听到才发现自己的卑鄙吗?还是说,你要同我说,你从未如此想过。那些都是你太后姐姐的计划,都是你兄长们的谋略。还有,你是爱我的?”青釉走近一两步,抓着他的袖子,忽然笑得温柔,说:“阿瑰,我不信巧合。”   “不要再说了!”窦瑰猛然一吼,眼眶赤红,脚猛然踩剑柄,剑飞跃而起,他行云流水地将剑刃抵上她的脖子。   她用余光淡淡地瞥着剑。   “那些你不信的巧合,我,深信过。”窦瑰红着眼,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痛苦,紧紧地捂着胸口,青釉这才发现他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裂开。   看起来,确实是深可见骨的刺伤。   “哦?”青釉把目光从他伤口处移开,“那又如何。你要杀便杀了我吧。”   “那么,这个人,生死你也不管了吗?”窦瑰示意,一个狱卒牵着一个孩子走到他面前,青釉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尔后似乎想到了什么。   蓦然,她似乎很开心,笑了两声后,才指着那个孩子说:“你该不会以为,这个孩子真是我弟弟吧。”   窦瑰眼底透出绝望的光。   如果说,这个是欺骗。   那么。   “那一日,挽金阁遇见你,你病发……”他第一次为这个小女子的倔强而触动,记住了她的名字,青釉。   “装的。”青釉淡淡地说,“你大概不知道,那时候,如果风若姐姐没能成功入清河王府,那么下一个入府的,就会是我。所以,才设计了一个特别的初遇让你们先记住我。”   “那么,洛水……”窦瑰的刀尖颤抖了一下,她的脖子沁出一丝血丝。   “我尾随着你去的洛水,那舞,之前已经练过无数遍,却没想过,竟是在水边跳与你看。”她垂眸,轻笑一声,“那水,倒是极冷。”   窦瑰忽然想到容婆,脸色极差,不死心地问:“那么,那么容婆……”   “是我和那刺客串通害死的。你大约不知道,她是以什么心情自刎的吧,有些可怜呢。”青釉说这话的时候,竟还是笑着的,然后才正视着他,说道,“还要,问下去吗?”   窦瑰沉默了,别的竟然都问不出口。良久,他瞥了一眼归荑,指着她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刚刚,可是想要勒死这个孩子?”   意外的,她并没有再利落而清淡地刺伤他。   而是也瞥了一眼那个孩子。   然后看着归荑不可置信的眼镜,温柔地扬起一抹笑意,说:“是。”      ☆、第四十四章。受伤心灰   “是。”   青釉淡淡地一句,窦归荑和窦瑰两个人瞬间脸色苍白了。   “骗人……”窦归荑摇摇头,说,“我不信……”   “归荑,只有这一句‘是’,我不是骗人的哦。”青釉漠然扫过她的脸庞,嘴角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她看向窦瑰,说:“不只是她,你也是。”   “真是令人感动。”青釉看着她,说,“所有人都怀疑我的时候,只有你们说信我。当所有人都要我死的时候,你们却费劲一切地救了我。”   “当真何其感动。”她缓缓抬起下颚,一字一句冰冷如霜,头微微倾斜,斜睨向窦瑰,眼神如剑一般穿透他的心房:“可是怎么办,我真的,是骗你们的哦。”   窦瑰的表情逐渐扭曲。   青釉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看着他,说道:“疼吗?不过是这么一点点的疼,算得了什么……”   唰——   窦瑰的剑势如急风地抵上她的脖子。   青釉傲然抬头,然后缓缓闭上眼:“杀了我吧。”   窦瑰却没有动手,目光凛冽:“从刚刚起,你一直在试图激怒我。你一心求死,为什么?”   青釉睁开眼,笑而不语。   “你身上,果然有值得探听的秘密。你怕受不住日后的拷打,便想着还不如此时死在我的剑下,是不是?”窦瑰冷笑一声,将剑徐徐放下,说,“不会,让你轻易死。”   “秘密?”青釉蓦然笑了,癫狂一般的笑。   “我知道哦,秘密。”青釉笑声止住,轻笑着说道,“但那不是我的秘密,是你的秘密。你整个窦家的秘密。是足以让你们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的秘密。是哪怕在公堂上讲出,言官一个字也不敢记下的,说的人,听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活得下来的,那样的秘密。”   “所以说,你还是让我带着那个可怕的秘密,死去吧。”   窦瑰冷笑一声:“是么,那么你说出来给我听,我倒要看看,我会不会死。”   青釉眼珠转了转,没有说话,窦瑰鼻子里冷哼一声,说道:“怎么,哑巴了?”   “看来我也骗不了你,吓唬不了你了。”青釉轻轻笑然,释怀一般的叹息:“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他不置可否。   她静静地望着他,如同仰望渺茫的星辰一般。   她猛然抓住他的剑头,狠狠朝着胸口刺去。   窦瑰惊惧地抽回剑,几滴血低落在地上,她如玉的双手顿时鲜血淋漓。   “好累。”   她似乎一点痛感也没有了。整张脸也没有多余的表亲,除了空洞与疲惫。   “你还是,让我死吧,阿瑰。”她蓦然说道,抬起眼,眼底稍显潋滟,“就那么喜欢我吗?就算我背叛你,从没爱过你,还是下不了手杀我吗?”   “懦夫。”她叹气,可是眼底却没有嘲笑。   她刚刚那句阿瑰,让他瞬间心房颤动不已。   青釉瞥了一眼自己肩膀处的伤口,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轻笑一声。   然后,猛然回过头,紧紧揪住一旁窦归荑的头发,往着墙上狠狠撞去!   “青……”窦归荑急促的话来不及说出口,便猛然痛呼出声,“啊——”顿时,额头上血花四溅。   青釉却是猛然扯回她的头,又朝着墙狠狠撞去——   剑气凛然从后将她破胸而过。   青釉缓缓松开归荑,看着胸口染红的剑,释然一笑。归荑疼得几乎晕死过去,朦胧中睁开眼,却看到了青釉一如往常温柔的笑。   但她笑出了眼泪。   两个人最终,缓缓闭眼,世界同坠入了一片黑暗。   “御医!传御医……”   窦瑰气急败坏地冲出牢房的同时,不免瞥了一眼右侧。   方才他心死,瞧准了心脏的一剑,在最后一刻被什么隔空飞来的东西猛击,因为偏离了方向。   然而只是一顿,来不及多想,便要冲出牢房。   然而又有什么破空而来。   他反射性地用手截住。却看到,是一张包着小石子的布条。   上面写着几个字,看完后,他目光如针地扫过这个牢房每个角落。   -   -   “娘亲。”   “嗯?”   黑暗里,梨花烂漫纷飞,娘亲站立在梨花树下,发丝飞扬遮住大部分脸庞。她微微侧过脸,触摸花瓣的手指旖旎温柔。   “娘亲,去过雒阳吗?”   “没有哦。”   归荑甜甜笑着,踮着脚给娘亲递过绢帕,满脸憧憬道:“千年花都,神祗渊源,帝王九宫,名将天下。听说,那是这世间五湖四海之所汇,最为繁华的地方。”   娘亲表情愣了一下。   归荑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有一日,能够去雒阳看看就好了。只要一眼……”   娘亲步履微转,朝着她走来,蹲下,将她抱住。   “归荑,聚山河之繁华,必集天下之虐杀。”她在她的耳边低语,松开她,轻柔地摸过她脸颊,说,“答应娘亲,一辈子,一辈子……都不要踏入雒阳城一步。”   梨花烂漫,娘亲的脸却渐渐模糊起来。   归荑伸出手,娘亲却转瞬间化为烟尘。   不要……不要!   猛然,她睁开眼。   手还堪堪伸直在半空中,她急急喘着气,看了一眼周围,却看到朱红漆柱,锦缎绮丽的屏风树立在窗边,床头是镂空精雕的古木摆件。   多美的房间啊,不久前,她还住在扶风平陵的小茅屋里。   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似乎有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猛然觉得额头上隐隐传来的疼痛加剧,她嘶地惊呼一声,小心翼翼地触摸上额头,却只能碰到厚厚的纱布。   有侍女走了进来,哐当一声,铜盆掉在了地上,然后又慌忙行礼道:“郡主大人恕罪,恕罪。传御医,郡主大人醒了……”   归荑整理着脑中的一片凌乱,记忆如同破碎的玻璃片一点一点拼凑出来。此时,却看到一个人大步飒踏地走了进来,急急地坐在她身边,问道:“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归荑抬起头,看着一身玄色长衫的他。   仿佛是找到了串起一颗颗散珠的线,脑海里的画面一幕幕闪过。   猛然坐起,又一阵晕眩地倒下,被他险险扶住,他语气着急了几分:“你勿要再乱动!”   归荑表情却是呆呆的,过了很久,像是理清了脑海里的思绪,她将头偏过,看着他,说:“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刘肇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霎时间脸色都沉了。他将她安置回床上,半晌没有说话。   “我想要问她一句,为什么。”归荑目光空空的,喃喃道。   “个中缘由,你不是已经清楚了……”他的话蓦然停了,她滴下的那一刻眼泪烫在他的手背,他垂眸瞥了一眼那一滴泪水,拂手逝去,说,“她既是背叛了你,朕不会教她好过。”   “我不要他她不好过。”归荑看向刘肇,却看到他意外冷然轻抿的嘴角,“我想亲口听她说,为什么。”   “不准。”他犹然记得,他将她禁足,可她转瞬间就消失在偏殿内,并且于审堂上自首认罪。   而被押入暴室狱不足半日,竟然就落到眼前这副可怖的模样。   她晕死后被侍卫抱回未央宫的时候,他看到她鬓发上滴落的血,脸色霎时比她还苍白。   御医诊断只是皮肉伤,而五侯爷窦瑰胸口旧伤开裂倒是有几分性命之忧。   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囚,怎地就生出了这样的能耐,伤及两位举足轻重的皇亲国戚,简直荒唐。   更加荒唐的是,五侯爷为此案定审不过花了半盏茶的时间。而定审结果是,郡主为朝月璧持有者故无罪释放,而青釉,杀人偿命,重罪死刑。   但,是缓刑。缓刑九个月。   死囚青釉,被关押入了五侯爷的私牢,任何人都难以插手。   恰时御医赶来,为归荑查探伤势,表示已无大碍,开了几副镇痛安神的药。在此过程中,刘肇立于床榻边,竟是一言不发。   过往就听说这位郡主可是颇受君宠,可现下气氛诡异,御医也不敢多言,说话都斟酌再三,生怕出个什么乱子引得这两位身份贵重的主子不快。   “表皇兄忘了,上一次禁足我。后来如何了吗?”归荑目光倔强地平视着前方。   御医正要将写好的调理方子呈递给陛下过目,却猛然感觉到他身上霎时生出一股戾气来,顿时吓得手一哆嗦。   素来都是温润平和的陛下,今日怎的……   他余光瞥见了御医的方子,伸出手接过,蹙着眉沉声:“退下。”   御医弓着身走了出去,一出门便看到几个被支出在外的奴才们好奇的眼神,他擦了擦额头对着郑众略点头致意后,匆匆地离开宫殿。   离开宫殿前,猛然听到里头传来摔杯子的声音,顿时脚步加快。   一个是太后娘娘的侄女,一个是当今的圣上。   这两位若是出了什么嫌隙,那周围的人可不是要凭空遭殃,还是早些离开地好,早些离开地好。      ☆、第四十五章。怀子血脉   地上碎瓷片和黑色的药汁洒了一片。   刘肇目光暗沉地扫过地下,手上还维持着刚刚端药碗的动作,此刻才缓缓收起。   原本只是打算推拒一下的,却没想到失手打翻了药碗,归荑也是有些愣了,看向刘肇带着几分暗色的眼眸中多了几分心虚。   “你一定要如此吗。”刘肇蓦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眼神里倒是未见多少怒气,但是语气里却不复往日春风般和煦,“归荑,这世间的事那般多,一桩桩一件件,你都要去管吗。现下是不吃药,再过两日,是不是预备要绝食。”   这倒是没有,反正他不许,她总是得想点别的法子,若是不吃饭,那饿虚了,哪里还想得出什么法子。   况且饿着不吃饭,多难受啊……   心里虽然强烈反对着,但是面上,她还是一言不发的。   偶然间瞥一眼他的脸色,便更不知要如何接话了。   怎的就聊到了这个份上呢。   她没想过让他生气的。   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还以为,他那样的性子,一辈子都不会同人生气。曾经还那么温柔地对自己软言相向,这样一来,肯定是要讨厌自己了。   想到这一点,归荑又不禁生出几分委屈。   他看着她颇有几分委屈的神情,不免也觉得自己语气过重了些。他坐下柔声道:“归荑,朕说话有些急了,并非有意让你难受。朕只是不想你受伤,不是在怪你多管闲事。”   “表皇兄可知道,五叔叔,是我进雒阳城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亲人。”归荑忽然轻轻地说道,她抓着他的袖子这个亲昵的小动作,顿时让他先前的阴霾之气一扫大半,便也静静地听着她说。   “娘亲曾要我承诺,一生不入雒阳城,但我违约了。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找到了我那么多的亲人,叔伯,姑母,还有南筝姐姐,还有表皇兄你。不管如何,我都希望你们能够幸福,仅此而已。五叔叔喜欢上了青釉,可是青釉却是在欺骗他,算计他,这样看来,确实是个极坏的女人。可是,我们对她又何尝不是残忍?她杀死了五叔叔府上的婆婆,欺骗我们,南筝姐姐却也杀死了她的同伴,陷害她入狱。”   “如果她不是爱五叔叔的,那么,最初她接近五叔叔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她中途改变主意,放弃最初的那个目的,我认为,没有人会发现她是在骗人,她完全可以假戏真做。一个深爱她的人以及无尽的荣华富贵,青姐姐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个选择。”归荑目光染上了几分忧愁,叹了口气。   “表皇兄,你觉得我可以不必为了她如此。可如若将来陷入困境的人是你,我一样也会这样不顾一切地站在你身边……不,我会比现在,更加拼命,更加急切。”归荑眼神陈恳,丝毫不做作也无掩饰地说出她的真心,“因为在我心里,你比她要重要得多。”   似乎并不觉得她说出了多么令人震动的话,她撇开了目光,还说了几句什么。但是刘肇脑海里却只容得下她方才那最后一句。   “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猛然扶住她肩膀,她愣了一下,木讷地说,“所以我希望……呃,你能够答应让我再见她一面,我好问出她究竟……”   “不是这个。”他急急地打断她,说,“再前面一些的话。”   “因为在我心里,你比她重要得多。”归荑想了一下,复述道,看着刘肇有些呆愣的神情,不由得笑然道,“不过表皇兄,你可是天子啊,怎么会有陷入困境的时候呢……”   刘肇听到这句话,缓缓地松开了她的双肩,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声音意外地压抑着平静无比:“归荑,朕问你,你觉得,何谓君王?”   “呃,奉召传位,皇袍覆身,龙冠束发。举行过登基大典后,便是名正言顺的君王了。”她颇为严肃地思索过后,说道。   他却淡淡地扬起了一边嘴角,侧过偷头,用余光瞥着她:“不是哦。”   他头顶的紫金皇冠高高竖起,耀眼夺目,一袭玄袍龙纹,气势恢宏。   然而逆着光,颇为刺眼,归荑看他的神情看得并不是十分清楚。   “归荑,并不是戴着这紫金皇冠的,就是君王。”   只听见他听不出悲喜的声音,犹如空谷回音一般响在耳边。   这一瞬间,归荑想起了那一次她被关押入天牢,他秘密探视的时候,茕茕孑立的身影。她再一次感觉到,这个人,好像很孤单,很孤单。   蓦然,她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轻轻用力,他就会意地靠近床边,她探入他的袖子里,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   他愣了一下,她却好似努力地要把全身的安心于力量全部传递给他一般,紧紧地握住,然后说:“表皇兄,别担心。我永远,永远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哪怕日后所有人都背弃你,还有我,我一定是会站在,表皇兄这一边。”她此时笑靥如花,一字一句,深深刻入他的每一寸骨血。   “所以,不要孤单。”   在天牢的时候,她就想要这么和他说。但是当时太后姑妈在场,有些体己的话,便又难以说出口。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反倒是说得顺溜了。   -   -   五侯爷府。   对外是说,关押入了私牢内。可事实上,只有府内少数心腹奴才知道,这死刑犯,是囚禁在了五侯爷自己的房间。   秘密传召来的御医,被嘱咐如若救不活这名女子,就要与她陪葬的威胁,已经连续三日没有闭眼了。   这女子伤势颇重。   肩膀伤口深可见骨,而最致命的是胸口处的伤口,偏擦着心脏穿膛而过。   况且,这名女子,她还——   怀有身孕。   窦瑰守在屋内,却也是三天三夜未曾闭眼。   目光含怨地一直盯着床榻上的女子,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可是,却又时刻害怕着御医的一句,无能为力。   她怀了他的孩子!   可是却依旧逼着他将自己杀死!   “就那么,恨吗?”窦瑰猛然一拍桌子,牵扯到胸口的伤口,又不禁皱着眉头死死按住,“因为是窦家的骨血,所以,连自己的亲生孩子,也憎恨到要杀死的地步?”   “果真是,好狠的一颗心。”窦瑰咬着牙,目光凌厉地扫过床榻上昏迷的那一张脸。   猛然间,似乎有什么动静,御医松了口气喜呼道:“醒了……终于醒了!侯爷,侯爷……”然而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侯爷更加阴蛰的神情。   他猛然一把拽开御医,霸占着她床前的位置,看着她眼皮一点一点挣扎着睁开,一开始茫然了一会,尔后聚焦在他的脸上,脸上遍布诧异与不甘:“原来我,还是没能死去……”   “那么想死吗?怎么了,仇不想报了?人不想害了?还是说,如果活下来,对你会是更大的折磨?”窦瑰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   她不言语,气力虚无。却还是努力将眼光偏离,似是一眼都不想看到她。   “不会让你死。”窦瑰表情残忍地咬着牙,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说,“现在我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你是有多么难以忍受。和我拜堂那一日,只怕你拜得五脏六腑都在渗血吧……”   他竟然,还奢望过她曾有过哪怕一丁点挣扎。   因为他的深爱,就算不爱,她至少,有过一丁点的感动,或者愧疚。   可她怀疑他的真心,怀疑他和他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算计他,这还不够,一直以来,她都是憎恨他的。   她微微蹙着眉,有些无力地反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却缓缓地放开了她。   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句话,竟是她来问他吗?   他才想要问她,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为她几度生死,不惜背叛家族甚至还想过和她一起放弃这雒阳城里金玉荣华的一切。可是她,却从没有过真心。   就连他拿着剑刺入她身体的那一刻,最为惊惧痛苦的,竟也是他!   蓦然,他蹙着眉扬起嘴角,动作似是有些轻柔地帮她理着头发,说:“我究竟想要做什么。你大概不知道,遇见你之后,我的心云霄低谷上下跌宕了多少次,又是怎样地疼过。也对,你这样没有心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到那样蚀骨的疼痛。”   “可是现在,我想到了一个新的法子。我想,如果这样的话,你大约,也能对那样的疼痛略感一二了。”他嗤笑一声,眼光扫过她的腹部。   青釉顿感不好。   原本就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色,霎时间,如同白蜡一般尽失血色。   她缓缓地摇头。   他拂过她的眉眼,扭曲而温柔地笑着,说:“青釉啊,我的妻,为我们窦家,生一个孩子吧。”   她的瞳孔陡然放大,睫毛狠狠地颤抖了一瞬。   良久,她脸色煞白着,勉强着自己用冷漠而嘲讽的语气反问他:“它存在我身上,只要我不愿,这个孩子,安能活?”   但她的语气,却颤抖了。   窦瑰竟然为这一丝颤抖而感到莫名的救赎感。害怕,憎恨,无论是什么都好。   他要她,将他深深刻入生命里,死生难忘。   如果不是因为爱,那就恨吧。彼此折磨,彼此憎恨,永不得安生。   “是吗,那么,给你选择好了。”窦瑰招一招手,仿佛早已安排好了一般,一个奴才高高举着一个木漆托盘,盘上放置着镂空雕的精致檀木盒。   她眼神再一次巨变。   那是,朝月璧。   “那可是我窦瑰的孩子。如果他死了,我便把这朝月璧一同砸了,为他祭奠。”他目光犀利地盯着她,字字铿锵。   “你敢!这……这可是国之丧……”青釉猛然一震。   “你信不信,我有胆子砸了这玉,还有本事继续活着,荣华一生。”他悠悠然说道,斜睨向她的眼眸,傲然凛冽,“不止如此,你们梁家所有的余孽,都要给我的孩子陪葬。放心,我会把他们每一寸血肉都折磨遍,才会让他们死去……”   “我以为,至少……你是不一样的。”青釉颤抖着,胸膛剧烈地起伏,说道,“你可知你如今这副模样,和那些哥哥们……如出一辙。”   “窦家的血液,本就是残酷的。”窦瑰冷笑一声,说道,“我曾为了你,不愿再做窦家人,可是谁,放弃了那样的我。”   “你当年姑母会死,是因为她们二人蛇蝎心肠算计他人巫蛊害人,你的父母会死,那是因为他们有谋逆之心,谋算佣兵逼迫当时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性命。梁氏的确曾经盛宠荣华,可是你们的算计与野心,断送了。而我们窦家,不过是行刑的那一把刀,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你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哪里徒生的一股气力,青釉猛然声音高扬起,几乎想要掐住他的脖子,最后却只能跌回床榻,愤恨无比地等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窦瑰,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你们竟能将我们恨到如此地步。画地为牢,自寻死路。”他漠然起身,摸着朝月璧,说,“这朝月璧,也曾是你姑母梁贵人的东西吧。”   当年,也正是因为这朝月璧赐给了梁贵人,先帝才赐予了这朝月璧新的意义,持有此玉者,除弑君,叛国罪,余罪可免一死。   这是何等的荣耀!可见当年的梁贵人何其盛宠。   “是啊,当年先帝将此玉赐给姑母,就是怕你们丧尽天良地将她迫害,可惜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姑母的性命……”青釉看着窦瑰,表情七处如同此刻正承受着切肤之痛一般,“你们……你们!!”   最终没能说出什么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痛苦无比。   御医慌张地上前,要奴才们帮忙按住她挣扎的手脚,说道:“姑娘切勿乱动,伤口才刚刚包扎好,可不能裂开啊。”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青釉的头左右翻扭着,似乎快要失去理智。   窦瑰看着她说:“不过是因为他们是你的亲人,所以我才会是非不分,只以为你们受害,我们窦家便是穷凶极恶的恶徒……”   “那你呢?!”青釉咬牙斜睨着他,目光狰狞,怒极反笑:“你又何尝不是因为他们是你的亲人,故判定,是你们窦家替天行道,正义凛然,而我们就是自作孽,是该死的?!”   “你是不是觉得,你那些称霸朝堂的兄长们,还有长姐,都是菩萨心肠,人人都是欲害之反自食其果,荒唐的究竟是谁,窦瑰,你告诉我,是谁?!”她泫然将嘴唇咬出血,尝到血腥味的刹那,猛然想到了什么。   她陡然的沉默,尔后一阵闷哼。   窦瑰原本因她的话陷入了沉思,却猛然惊觉不对。   待到扑到她面前查探为时已晚,她的嘴角沁出大量的的血,窦瑰掐着她的脸颊撑开她的嘴,防止她再咬舌,顺便查探她的伤势,怒极道:“堵上她的嘴!给本侯堵上她的嘴!!”   所幸,因为本身就没什么力气,舌头上的伤口不算深。   奴才们将白布堵上她的嘴。   她呜呜不断地挣扎着,那眼神似是在说:休想我,为窦家生下一子半女。   窦瑰闭上眼,猛然挥袖,将御医招来,问:“你这可有何宁神定气的方子?”   那眼神颇有深意,御医略有所感,想了一会,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六章。将军门客   三月后。   开春,杏花树上缀着一朵朵的花骨朵,分外惹人怜爱。   归荑一大清早就冲进了五侯爷的府邸,奴才们朝着她行礼,她赶紧扶他起来,问:“她还是老样子吗?”   奴才点点头,指了指一个方向,说:“在那呢。”   归荑快步朝着那个方向奔去,对身后奴才的嘱咐置若未闻:“郡……嗳,郡主大人,五侯爷也在那里!”   湖边的秋千上,女子青丝如瀑,静坐着看着水里的鲤鱼成群。身侧的男子身形颀长,宛如清风朗月一般气质出尘。   归荑跑着,步子慢慢就缓了下来。   慢慢走到女子身侧,她轻轻地叫到:“青姐姐。”   但女子没有任何反应。归荑眼神黯淡了一下,才看向窦瑰,说:“青姐姐这疯病,一病三月也丝毫不见好转。”   窦瑰应声,帮青釉拢了拢身上的衣物,温柔地问:“可冷?”她自然没有丝毫回答,他却自说自话道:“不若,我们先回房坐坐吧。”   坐着的时候不大看出,此时站立起来,却可见青釉的肚子微微隆起。归荑默默地跟在后面,生怕一不小心撞到了青釉。   却又忍不住回过头看看身后。   自三个月前青釉姐姐被判刑后。君骘也跟着不见了。那个如刀刃冰寒将人命视若草芥的少年。   从那一次事情后,她就意识到了,君骘必然知道青釉一些什么事情。也许,他们就是一伙的。   真可笑,一直以来她都如此嫌恶他,恨不能他立刻消失在眼前。如今她却如此心急地想要看到他的身影。   想着想着,脚步声就慢了下来。   不知觉间,也不知如何走到了府里的膳房。她闻见一股药味,绕过去看,却听到一个人笑声地说:“仔细些,这可是青釉姑娘的药。”   而另一个人似是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药炉子,然后才嘱咐道:“你确定,她十天前喝了那一碗汤药吗?”   “是呢,我看到她喝了大半碗,不过今日方才喝的,又给害喜吐了出来,侯爷这才嘱咐再煮上一碗。仔细些看着火,大约再过半刻钟便好了。”那人说道。   “若是这一次再害喜吐出可如何是好?”那人忧愁地抱怨道,“还非得每十天喝一剂,我看往后害喜会越来越严重,我们可得天天来看着药炉了。怎么就没有哪种药是可以一剂就让人彻底疯掉的呢……”   “别乱说话。大人们的事情,哪里有你我插嘴的份。看炉子已经不错了,难道你还想去浣衣?还是劈柴?少嘀咕!”那人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说道,“侯爷既然想让她疯,一剂还是十剂又有何区别,你我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就……”   哐啷——   什么东西被踢倒的声音。   两人警惕地对视一眼,缓着步子朝着墙侧走去,越过墙一看,却又什么人影都没有。   “会不会是多心了?”稍微年轻一点的奴婢狐疑地说道。   那年纪稍长的说:“大约是最近乱窜的野猫吧。快回去看着火。”   -   一路上,归荑狂奔而走。   手抚着胸口,久久不能平静。   那两个奴婢对话的意思是什么,青釉姐姐的疯病不是偶然,是五叔叔以药物致之?五叔叔为何要这么做?!   跑到青釉的房间,透过半开的窗,却看到五叔叔端着一碗白米粥耐心地喂她喝,一口粥要吹上许久,才送到她唇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分明就是面对深爱的人。   窦瑰猛然一侧头,厉声:“谁在那!”   归荑这才不得已走了进来。她看着五叔叔,犹豫再三,还是说:“五叔叔,我听到了,青釉姐姐得疯病的原因,我偷听到了。”   窦瑰愣了一下,继续舀起一勺白粥,吹温,再送到她嘴边。   “五叔叔,为什么?”归荑抓住他握勺的手,制止了他喂粥的动作。   “归荑,五叔叔……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窦瑰垂下了头,毕竟也只是弱冠之年,此刻在归荑面前,也不用再端着架子,表情竟是如此空然,说,“不这样的话,她会死的。”   归荑的手忽然紧紧攥起,指甲陷入皮肤中,她眼眶红红的,忽然朝着五叔叔一个叩拜,说道:“五叔叔,全部都是归荑的错。”   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是她坚信她的五叔叔和青釉在一起会幸福。是她帮忙撮合,是她极力劝说几番阻挠伯父和姐姐,才让五叔叔越爱越深,而让青釉的阴谋步步达成。   那一日两人的成亲大典,在破庙中,她是唯一的见证人,是唯一给予他们祝福的人。   可这份祝福,最后演变成了什么?!   是她的自以为是,让她最想要守护的亲人受到了最沉重的伤害!   “你,何错之有。”窦瑰喃喃,说,“这错错对对,又有几个人说得清。”   “那么五叔叔,六个月后,你真的会杀了青姐姐吗?”归荑忐忑着,还是问出了最揪心的问题。   “六个月,会有个了结。”窦瑰放下碗,扶起归荑,然后伸出手帮着青釉整理着她鬓角的发丝,说道,“在此之前,先让我,做一个好梦吧。”   “等到六个月后,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能够让我有一丝间隙能够喘息。甚至说,能够让我有心思面对往后的,长日漫漫,至少,我需要一个梦。”   他端起那一碗粥,给她喂着那一碗粥,归荑蓦然觉得鼻酸,哽咽再三,问:“什么……梦?”   他动作一顿。   良久,说:“我一个人的梦。”   她嘴角流出一丝粥水,他拿着绢帕细细地为她擦,问:“可是好喝?我今日起得早,炖了一个半时辰,应当是稠得很的。”   她没有回答,他却轻轻地笑了。   “下午你想要做什么?我带你去城外走走可好?”窦瑰放下碗,自己将碗筷收拾好。门外的奴婢此时却递来了汤药。   归荑望着那一碗浓黑的汤药,心里很清楚这是什么,蓦然一紧。   于是他又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喂了她喝下,她依旧是毫无神情的,痴痴傻傻的模样。   “有些苦,不过没事,我已经吩咐人备好了蜜饯,果核都剃干净了,待会吃两颗。”一碗药吃了大半,见她没有因为害喜再吐,他似是松了口气。   “五叔叔。”归荑忽然沉着声音喊了他,他侧过头看着她,她抿了抿嘴,似乎下定了决定一般,说,“我想要五叔叔帮我,找一个人。”   “找谁?”窦瑰继续喂着药,说,“你去找府里新来的管事拟个寻榜出来,我帮你张罗好便是了。”   “他姓君,单名一个骘字。”   归荑垂眸。   -   -   所谓宰相看门七品官。   窦宪窦大人府上的管事大人出门办事,都是处处受人点头行礼的。而最近老是跟在他身后的小跟班君骘,也总算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窦家权势的可怕。   “小君啊。三个月前窦副将将你引荐到大将军府里当差的时候,我瞧你身子瘦弱得,渍渍,不过没想到,你力气倒是挺大,还算是个机灵的人。副将大人果然有眼光啊。”管事大人不由得夸赞道。   君骘抱着一摞高高的布匹,还拿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步履却丝毫未乱,点头说,“管事大人谬赞了,能够在管事大人手下当差,那是小人的福气。”   因为他对青釉的做的伪证,窦南筝承诺举荐他入了大将军府。   管事蓦然脚步一顿,君骘虽被布帛挡住双目看不到前方,却能听到顿步之声,也随之停下脚步。管事“咦”了一声,看着墙上的贴榜,说:“这榜单上人……怎么长得……颇像你啊?”   君骘嘴角的笑意渐渐凝注,声音却依旧淡然,反问道:“管事大人看错了吧,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画像,哪里可以看出像小人了?”   “什么小孩子?”管事疑惑,拿走几匹布料,让他刚好能看到前方,指着那榜单说,“还是五侯爷府张的榜,你小子,不是以前在那当差的时候手脚不干净,偷了什么吧?!”   君骘瞥了一眼那榜单,蓦然松口气,笑然道:“小人哪里敢,小人可是老实人,大人不是最清楚了吗。”   “嗯,不过,既然五侯爷寻你,你今日午后便去侯爷府里一趟吧,回头说我扣下人不让走,本管事可没法子和侯爷交代。”管事嘱咐道。   “是是是。”君骘应声道。   墙上的五侯爷寻人的榜单,覆盖了一张残旧无比的牛皮皇榜,那皇榜如今只露出半张小孩子的脸,下面还盖着“特”的章子。   是特级重犯啊。他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加快几步跟上管事的脚步。   却不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吼:“你给我站住!”   声音有几分熟悉,他回过头,穿过茫茫人群,恰好就看到了归荑那一张颇有几分怨气的脸。   管事大人连忙迎身向前,伸出手就接过归荑身后侍女拿着的几个糖葫芦,说道:“可巧,竟是郡主大人。小人乃大将军府上的管事,金福是也。见过端和郡主。”   “大伯府上的管事?你可真是左右逢源,怎得又到我大伯府上去了?”归荑狐疑地看着君骘,他笑得有几分尴尬。   金管事见她并没有心思搭理自己,也不觉得尴尬,顺着郡主的话说道:“这个人姓君名骘,是副将大人推荐来府上的门客,现下在小人手底下帮忙……”   “门客?”归荑想了想,还想说什么,却对金管事说道:“既是门客,又怎能当奴才使唤呢?”   这话说得有失偏颇,门客也罢奴才也罢,不都是为了主子尽心尽力的吗。可金管事也不敢多回嘴,默默地接过君骘手上身上的各种东西,重得几乎直不起腿,却还是勉强地笑着点头,说:“煞是有理,煞是有理。”   “亏我还求了五叔叔张榜寻你,想不到,你竟是在大伯着。我有话和你说,你过来!”归荑一把抓住他的手,挤进人群中。   跟着归荑的侍女犹豫着,朝着金管事行礼道:“那么……奴婢就先走了。”然后,拿过金管事现在行动不便的手指见紧紧捏着的几个糖葫芦,一溜烟也钻进了人群。   金管事翻了个白眼,脚打着颤,朝前走去。      ☆、第四十七章。风怜花影   日头尚好,邓绥从天乐坊走出来的时候,身后的东家急于相送,被她的婢女打发止步。   走出两步,婢女存双感慨道:“这雒阳城里头的琴坊,果真是这天乐坊为翘楚,这样好的古琴,虽说花了三月多,总算也是寻得了上佳的琴弦,给续好了。那一日御前表演,明明就是那阴家的小姐使绊子,也就是小姐好脾气,也不与之计较……”   存双自小就服侍着邓绥,说话想来妥帖,现下也是看着反正不是在皇宫,也非府邸,才多说了几句牢骚的话。   邓绥瞥了一眼存双抱着的琴,说道:“那阴慎柔是何等身份,哪里容得你这样说她?”   “小姐,阴家虽说是帝都里的名门,可我们邓家哪里就比他们差了。瞧那位小姐何等轻狂,小姐怎的如此隐忍,倒像是咱们怕了他们似的。”存双不禁为她抱屈。   “不是隐忍,实在是要着心留神的事情太多了,哪里还有这功夫来管这些荒唐事。虽说那一日弦断得突兀,却引来了一段精妙的笛声相和,倒是不亏了。”邓绥微微扬起嘴角,似是在想些什么。   “郡主念叨那位琴女已经念叨多次了,只可惜她出场得不是时候,早就被太后处死了,不然,郡主怕是要去多求求陛下将那女赐予邓府,夜夜笙歌了。”存双饶舌,逗得邓绥也是一笑。   “我倒是觉得,这件事情,怕是还有几分蹊跷。那女孩出得蹊跷,死得蹊跷,而太后娘娘那一位亲侄女,来得也甚是蹊跷。”邓绥沉吟着,回过头嘱咐道,“不过即便是有蹊跷,那也是太后娘娘授意而出的蹊跷。”   虽说只是猜测,她心里却还是有七八分笃定的。   那一日为她吹笛解围的,应该就是那位新晋的郡主大人了。   却不想没走两步,却遇上前方一阵骚乱,原本想要绕道而走,却意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与存双对视一眼,存双支开前面几个人,她缓缓走上前,却看到果真是君骘。   只是,此番君骘前面还站着一个女孩。   约莫十来岁的样子,双眼瞪得和铜锣一样圆。看发髻和打扮却是极富贵人家的儿女。模样生得俊俏得很,可是双颊被气得有些红,此刻手上还攥着小摊上的瓷娃娃,又是狠狠朝着君骘砸去。   他轻巧地躲开,却摆摆手,说道:“你这便是生气,也不能在大街上这般啊,这不是……”   “卑鄙!骗子!无耻!龌龊!”她又抓了两个,朝着他的脸狠狠甩去。   瓷娃碎在地上,那响声倒是刺耳得很。   “要不是你骗我,我五叔叔和青釉姐姐又怎么会到这种地步?!你早就知道了,那些事情你早就知道了,你还来骗我!你利用我!”女孩似乎说话振振有词,掷地有声,手上功夫也也是丝毫不停的。   “那怎么能怪我呢,这主意虽说是我出的,可你听着也觉得在理不是吗?”君骘躲过了两个瓶子,看着地上一片狼藉,说,“况且我何时骗你了,我只是没有全部的事情都告诉你而已。”   “狡辩!”归荑却更怒了,吓得身边的侍女一个劲地拦,却是拦不住。   那婢女看着周围人的眼神,只觉得自己虽然只是窦家的一个婢女,可素来出门那也是体体面面处处得人好脸色相待的,何时如此丢脸过。   “那我要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你还会去救青釉吗?”君骘斜睨着她,说道,“我也是瞧着她可怜,若是不周全好你这一头,那她可真是一点生机也没有了。”   此番归荑却是愣了一下。   君骘余光里瞥到了什么,眼神一转,准准地顿在邓绥身上。   归荑此时又丢了个瓶子过来,他来不及闪躲,邓绥轻呼一声,他余光一扫急速伸手截下那只瓷娃娃,眼睛终于从邓绥身上收回来。   女孩眼眶有些红红的,咬着牙说:“不该救你的,不该救你的!”   发现他眼神异样,顺着看过去,看到了人群里的邓绥。归荑乍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眼熟,再细看两眼,顿时眼底染上了几分幸喜,走过去说道:“是你!”   存双不知所以,只觉得眼前这女孩突如其来地没一点规矩,便出口训斥道:“放肆,这可是宁德郡主,还不快行礼请……”   听得郡主名号,众人忙散开,离得近的跪拜行礼后方才离开。   邓绥却是先行一虚礼,回过头说道:“存双,不得乱语。这位是新册的端和郡主。”   附和邓绥的行礼,归荑也急急地回了一个虚礼,这才说道:“见过你几次,却一直没能说上话。我叫窦归荑,你呢?”   邓绥瞥了一眼君骘,又看向她,微笑道:“小女护羌校尉邓训之女,邓绥是也。”   “那一日端和郡主的笛声妙曼无双,邓绥在此谢过端和郡主的帮衬之恩。”她复行一礼,归荑却拦下了她。   皇姑母要她以后都不再提那一日吹笛之事,她也只能三缄其口。这位郡主如何知道那一日吹笛的就是她。   婢女存双也是一阵错愕,才说:“那一日……吹笛的,不是已经……”   邓绥瞥了一眼君骘,又看向归荑,说道:“为了表示感谢,不若,你我山海楼一聚可好?”   归荑先是欣喜,尔后又想到什么,瞥了一眼君骘,说道:“今日恐怕不行,我还有许多的事要问他,不如改日……”   “本就是有事要求你,如此一来,我倒是不好开口了。”邓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瞥了一眼君骘,说,“况且我要说的,想必,也是你愿意听的。”   -   -   山海楼内,僻静幽雅的小厢房里,邓绥和归荑对面而坐。桌上摆着的梨香淳酿虽说是酒,入口醇香却少几分辛辣,回味里还有两份甘甜。每一年的头三月,山海楼才供应此酒,便是一小壶,至少也要费上三百铢。   归荑却饮了一小口,便吐了吐舌头道:“我是不擅饮酒的人,这好酒到我舌头里,可是要糟蹋了。”   邓绥却淡淡然喝下一杯,才说:“不是我非要点酒,只是今日的话,若没有酒气壮壮胆,我还不一定说得出口。”   归荑闻了闻那杯酒,酒香之下,的确溢出淡淡的梨花香,不由得问道:“这梨花开得不过两月多,怎么能酿出这样香的酒来?”   邓绥见她一脸疑惑,笑然道:“郡主说笑了,这酒是往年梨花掺雪深埋酿造五年之久,如山海楼里,不,应当说雒阳城里,怕是都没有半年内的新酒卖吧。”   可往日在扶风平陵,好酒之人往往都是自己酿的,有时性子急的酿了两三月就拿出的多了去了。一年以上的便可称之为好酒了。   原来这雒阳城里的人只买酒不酿酒不说,还尽喝这三五年的醇酿。   “别老是叫我郡主郡主的。叫我归荑就好。”她笑然,邓绥摇摇头,说,“不合规矩,不过,闺名不敢唤,便称一声窦小姐吧。”   “那,不知邓小姐要同我说的是什么话?”归荑也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地问道。   “有关于君骘的。”邓绥蓦然站起,举起酒杯道,“我知道那一日,是你救了他,他性子高远桀骜,只怕是一声谢谢说不出口。那么我便代替他,谢谢你了。”   一杯酒一饮而尽。归荑便也跟着喝完手里的一小杯,却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同他这样交好?不瞒你说,我可是后悔极了当日救他。在我看来他这人尽是小人行径,且又自私贪生,只会欺骗我,利用我……”归荑想到了她为情所伤的五叔叔,不免对他更多了几分憎意。   “那么窦小姐可曾想过,若他当真如此自私贪生,又如何会插手梁家的事情?”邓绥起身,掩上窗,回眸望着她。   归荑愣了一下。   对啊。如果他早就知道此事的严重,应该要远远地避开这件事情才对。   邓绥看了看她的神色,继续说道,“且窦小姐可知,他如今是在被追杀的。这原因不便多说,但一个自身且难保的人,还愿意插手管这皇亲国戚里的天大的事,其中的几分意味,窦小姐尽可以揣摩揣摩,他果真是无情无义,贪生怕死之辈吗?”   “即便,即便是如此,他却是骗着我以自己的性命去救那反贼……”归荑红着眼,想到了她不顾安危要去救的那个女人,反过来竟是打算勒死自己,便觉得后怕至极,说道,“他定然是同那反贼一窝的,一道来算计我!”   “我知道窦小姐说的,是你顶罪入狱一事。我也知道,窦小姐为此受了伤,有些怨气。可是,那个不择手段将你骗入暴室狱的罪魁祸首,在你入狱之前,便已经进了地方。”邓绥伸出手,握着她冰冷的手指。   “他……他也进了暴室狱,为什么……”归荑错愕地问道。   “那一日,若是窦五侯爷没有赶回来审讯,只怕,你也不会受那样重的伤。因为他就住在你旁边的牢房里,看顾着你。”邓绥看着她愈发错愕的眼眸,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想必她也是有些感触了。   握着她的手收紧,归荑愣愣地说:“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过我……”   “兴许还有更多我不曾知道的,他也未说过。”邓绥收回手,又喝下一小杯酒,才说道,“窦小姐曾救过他,我想问一句,那一日,你为何要救他?”   那一日,为何要救他?   归荑微微眯起眼,回忆起南筝姐姐成亲那一日。那个满身戾气血腥的人。   是啊,怎么就救了他呢。   因为他那一句娘亲,还是那一声声威胁里透着的色厉内荏,还是他晕厥前冰冷而深沉的眼神。   “只怕窦小姐自己也想不透。”邓绥叹口气,说道,“告诉你,五年前,我也救过他一次。”   归荑愣住了。   “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只怕是比你当日更为复杂,明明知道这个不能救,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我救了他。”邓绥皱着眉头,似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然后又将目光转向归荑,那眼神如炬,“归荑,你或许会觉得他行事狠辣果决,可这是他的生存之道。归荑,他若不是这样一个人,决计活不到现在。”   这一句话说得诚恳,归荑可以意会到,那是多么心酸的事情。   “他……他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归荑不由得问道,说,“我只听过他重伤之下呢喃的一声娘亲,他娘亲现下在哪里?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他的家人?”   “这个,你自己去问他吧。”邓绥叹了口气,说道,“那一日一曲,你我可谓知音,因此我也知道窦小姐本性纯良,故此番无礼地托付窦小姐一件事情。”   她起身,行了一礼。   “你说。”归荑赶紧扶起她来。   “请你,相信你第一次见到他时,救下他的直觉。在日后,用你郡主的身份,护住他。”邓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眼下我不能给窦小姐带来什么,但日后,但凡汝之所求,我必定尽力相助。只怕此番梁家的事情他不会轻易罢手,还会继续独自追查下去,最终给自己引来祸端重重……”   “若只是这样的话,你也可以保护他……”归荑疑惑地说,然而话没说完,却被她打断。   “我不行。”她侧过身去。   “为什么?”归荑绕道她面前,却发现她面色凝重,似乎有些话说不出口。   “因为。”最终,她还是叹口气,目光沉静而忧伤,对归荑说,“追杀他的,正是我们邓家。”   -   -   地牢里。   两个狱卒应声倒下,巡守的人每半刻钟便会来巡查一次。也就意味着,他只剩下半刻钟不到的时间。   蒙着黑面的人身形颀长削瘦,却又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   风若缓缓抬起头,眼神却恍惚得没法看清眼前的身影。   未避免引人来,他步履轻盈,也不敢凿锁入内,只得隔着木栅栏,轻轻唤了一声:“金姑姑。”   金……姑姑。   是啊,她曾是,梁贵人的掌事,金夫念。这个称呼,多久没有听到过了。   她轻笑,不语。神智还有些恍惚。   “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公子和两位小姐,当年就已经死了,没有余孽,没有计划,什么都没有,只有我……”风若气若游丝地喃喃道。   想必是审问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看来真是岁月蹉跎,如今我即便唤你一声姑姑,你也认不出我是谁了。”少年叹息了一句,“金华殿外的扶桑花开时,金姑姑可还会抱着我,采撷下几朵别在耳畔?”   风若眼神缓缓地聚焦。愣了良久,看着眼前的人。   “扶桑花……”她喃喃,蓦然轻笑道,“哪里还有什么扶桑花,贵人自尽那一日,都给烧尽了……”   默了一下,猛然抬起头,若有所觉地看向对面那个少年,猛然说道:“你……你是……”   “金姑姑。你终于记起我了。”少年扶着栏杆,听着似乎有脚步声渐近,猛然问道,“告诉我,朝月璧里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你们费尽心力地要得到朝月璧?”   “她……她……”风若哑着嗓子,半晌说不出两话来。   “她安然无恙。”少年缓缓然。   “朝月璧……凤怜花影图……”风若气弱地呼吸着,猛然说,“你……你娘亲……在哪里,小公子……还有,风怜花……”   少年沉默了一瞬。   良久,脚步声似乎已经到了门外。   门瞬间被推开。   “都死了。”   淡淡一句话,似乎消散在阴暗潮湿的空气里,再一看,眼前半□□影都没有。   风若却因最后似真似幻的三个字,猛然间,喉头一甜,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有刺客,有刺客!!”   外头慌乱一片,但风若脑海里空空的,原本已经疼到麻木的身体,却像是寸寸撕裂一般,颤抖着,无法止息。   那个孩子说。   都,死了。      ☆、第四十八章。梁小公子   雒阳城外二十里。   窦南筝的马一骑绝尘,势如疾风。那是纯种的汗血烈马,身体的毛色是纯正的白色,一丝杂毛也不见,而蹄子以上几寸是油亮的棕褐色,马额上是镶着红宝石的额带,与它的主人一样,一通贵气而利落的气派。   “九风,再快些。”窦南筝抬眼看了一眼天色近乎日暮,商量一般说,“日落前,咱们回府好吗。”   马儿长嘶一声,脚步迈得更开。   窦南筝嘴角轻扬。   陡然,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她微侧头,一支箭险险擦过她的耳畔。钉入了身后的木杆中。   她顺着箭来的方向凌厉扫视,策马之势却依旧不停。   嗖嗖嗖。   她一手撑上马背借力,整个身体悬空而起,三支箭分别擦过她的腰间,臂旁,以及两腿空隙,呼啸而过。   然而同时,身后紧跟的两个兵将却一箭穿胸,应声倒下。   尔后又稳稳落回马背,猛然看到前面一根诺大的拦路木,刚刚想要勒缰绳,九风却低嘶鸣两声,反而跑得更快了。   九风一跃而起,南筝低头一看,方才地上布置了一根拦路木几条毒蛇。倘若没看清蛇影而于木前停下,必然会被蛇攻击。   “好孩子,九风。”南筝摸了摸它的额头,勒住了缰绳,九风停下,原地打了个转,南筝也顺势巡视了一下周围,扬声道:“畏畏缩缩,小人行径。”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定点声响,南筝行云流水地触弦搭箭飞射而去,顿时传来人的闷哼声。   约莫十来个人,从四周的灌木丛里站了出来,手持刀剑,面披黑布。   是强盗?   不,虽说此番窦南筝是携两侍从提前回京,但单从衣物便可看出是兵家。雒阳城外的强盗如何胆大也不会敢打兵家的主意。   “窦副将好身手。”其中一个看似四十来岁的人作揖道,随机伸出手飞来几个暗器,窦南筝破刀而出自己躲避的同时,为九风挡下利刃。   “这便是传闻中的御赐宝马九风。果真是灵气的马儿,只可惜,跟错了主人,怕是不能再报效我大汉了。”那人一声令下,数人朝着南筝急袭而来,南筝瞥一眼,那刀刃都不是银白色,而是带着些许黄褐,想来,都是淬毒的。   靴间抽出两把短匕,她一跃朝着两个方向掷去,每把匕首都穿透了两个人的胸膛,才深深刺入地下。   她一脚实踩,另一脚轻踮于马背上。   映着夕阳,她削瘦挺拔的身型看起来令人胆寒。   “看来今日日落前,是回不了家了,九风。”她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为首的蒙面人笑得冰冷,说:“小小年纪,行事如此狠辣。亏得窦宪养出了这样的好女儿,同他一模一样。放心,不止今天,永远,你都回不了家了。”   他脚下一蹬拿着刀劈来,她以长刀反手挡住,却不料那人另一只手从身后抽出一把短匕,朝着她脖子划去。她头部堪堪后移,被长刀所截的刀刃却伺机绕到身后,此番她退势收回不及,竟是要撞到那淬毒的刀口上了。   她眉头一蹙,霎时伸出二指紧紧拈住脖子下的短匕,借力朝前,然后掐住手腕,一折,顿时惨叫连连。   那人跌下马来。   窦南筝脸色凝重了几分。   这些人,身手都是颇为了得的,不似一般人。   “你们是什么人?”窦南筝持刀负手而立,发带被风吹得扬起,额间的赤色宝石映着晚霞,分外妖冶,“想要做什么?”   断手的那人忍着疼,腰杆挺得笔直,说:“你们做过的事情,瞒得住一时,又如何瞒得住长久。天谴人恨,迟早都是要受回来。又何必再多作孽,不愿放过未亡人?!”   话说到这份上,南筝心底了然,轻笑:“我还道是谁。原来又是来送死的梁家余孽。既是未亡,安分守己地在穷乡僻壤里等死,我们就是有再大本事又哪里抓得到。就是这样,一个勾一个,全部牵扯出你们这些不死心的。”   “果真是蛇蝎一般无情的心。”那人默然道,“小公子,看到了吗,这件事情,哪里是抓住她胁迫就能解决。还是听老奴的话,先杀之,以慰夫人小姐在天之灵。”   小公子。   窦南筝眼底暗光流转。   蓦然有人忧伤而无奈开口,说到:“我只想要,只想要我姐姐活着,我只剩下这一个亲……”   唰——   “公子小心!”   嗤——   转瞬间,风云变幻。   再定睛一看,窦南筝立于马背。单手持弓,而箭,刺入了当在公子面前的人的手臂。   箭穿臂而过,小公子看着那血淋淋指着自己鼻尖的箭头,忽的有些呆住了。看向马背上的窦南筝,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一只手臂,若是能让公子看清窦家人的真面目,便不算亏。”那人却似不疼一般,抽出箭,丢到地上,冷冷看着窦南筝,说,“你但凡无法刺伤我要害,便无法取我性命,但我只要划伤你些许皮肉,你顷刻就会没命。”   那人双手齐发八颗暗器,窦南筝自顾不及,其中两颗打在马身上,而那人轻功了得,霎时间掠到她面前,一个回旋踢,踢走了窦南筝手上的长刀。   窦南筝脸色微微一变,却转瞬间被踢中腹部,她伸出手试图夺过男人手里的刀,反而被对方趁势牵制住手,那人轻笑一声:“战场上功绩赫赫,想来兵法熟稔之故,如今你兵器也没有了,如何有胜算?”   窦南筝眼底闪过狠绝的光芒,猛然左脚擦过右脚前端,顿时右脚前端拨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刀刃,她身形顺势一旋,脚踢向他的头,霎时间刀刃划过他的脖子。   鲜血四溅。   男人倒下马来。   窦南筝瞥了一眼沾血的足间,蓦然冷笑。   淡然擦了擦嘴角,腹部还在抽疼,她勉强咽下口中的腥气。尔后,扫视余下的人,说:“我的能耐,只有到了阴曹地府你们才能一窥一二,你们,谁还想试试?”   血色厮杀,日尽垂暮。   不足片刻,地上躺着几具尸体,而九风猛然间受到刺激一般撒腿而跑,一去不复返。   窦南筝被依旧活着的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笑然道:“战马九风,也不过如此。”   “到不说,这才是灵气之所在,知道主人即将命丧黄泉,没理由再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其中一个人冷然道,“小公子应当是走远了,窦南筝,今日,就是赔上我们的命,也要你以命来偿。”   窦南筝嘴角溢出些许血迹,被她一手擦去。   漠然轻笑着扬起下巴:“尔等下作之命,何以与我相提并论,简直荒唐。”   那人顿时瞪红了眼,手指紧紧握起,青筋尽现。   窦南筝缓缓伸出手,触摸上她高高束起的发髻,解开发带,动作轻柔地抽出那一根束发的长簪。   轻旋两侧,竟然一分为二,那长簪,竟可作两把锋利得削铁如泥的细刃。   她握着把灵活的细刃,猛然上前,行云流水间插向一人的心脏,那人以刀刃欲挡,那刀刃却被生生穿透过去。   如同穿透一块豆腐一般轻巧。   众人都愣了一下。   窦南筝长发披散而下,晚风凛冽狂怒,她的发在风中凌乱。   原本就不把她当女人看,只觉得她冷酷残忍。每日她都是将发冠束得一丝不苟,几乎没人见过她情丝如瀑的模样。   可如今这么一看,倒猛然间觉得,果真是女子。   且是眉目冷冽,容颜不俗之女。   脸颊溅上的血,平添了几分妖冶,   那些人的手,蓦然间,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子梁禅出场,这人后面戏份比较多一点,就是这一卷故事主角青釉的亲弟弟。原本善良文弱的梁家最小的儿子。他和君骘有何渊源?且看下一章。 欢迎多多收藏,评论!!支持一下辛苦码字的作者吧,一小句话也是大鼓励阿。   ☆、第四十九章。救窦二女   雒阳城门。   九风冲破众人一路嘶鸣而至,它力大而矫健,城门的小卒一时间竟不能将它制服。他却也不走,见着兵戎之装的人便扬蹄长嘶,踏坏城门处好几个摊子。   看守首领前来一看,只看这马气宇轩昂不是俗物,便立刻吩咐只能生擒不可打死。   然而多看两眼,猛然一惊:“这,这莫不是窦将军府上的马?!”   再多看两眼,便觉得更像。不是别人的,倒像窦副将的爱马九风。   赶紧招呼人道:“窦副将出征,约莫也是这几日回来,但此时见马不见人,怕是有古怪。快去禀报耿府的人,再去大将军府通报。”   后来想想不对,又把人招呼回来,说:“罢了,先去大将军府通报,再去耿府支会一声,快去!”   却不想窦宪恰巧入宫了,那小卒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拔腿又往耿府跑。将军府的管事又命人往五侯爷府去一趟。   耿府听说了这件事,却不以为大事,只当是她坐了别的坐骑回来,九风熟路,便让踏先回了。只派人了人来取马。   谁知那马死活不肯走,左挣右扭地踢伤好些个人。那人失去耐性,想要抽几鞭,被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喝住。   回过头一看,原来是如今正得太后亲眷的端和郡主,窦归荑是也。   归荑细细一看那马,只觉得除了马臊味和尘土味,还带了些许腥气。那耿家的卒子却说,九风是战马,自然浑身带着血腥气,便要把马迁走。   窦归荑心里有几分疑虑,却也不知是什么,再一细看,却看到缰绳上还系着一根穗子,穗上是一块精致的九龙入海玉佩。   这时候,有人策马而来,归荑回头,却看到一个高瘦颀长的身影英姿飒爽,从马上下来,看到归荑手里的穗子,猛然夺过,再细看两眼,又看了看焦躁的九风,喝道:“快打发兵马出去寻窦副将,她必然是出事了!”   归荑正奇怪着,有人喊那人耿二公子,这下她可算明白过来,原来这人就是她的姐夫,耿峣。   耿峣也瞧见了她,一把走到她面前,说:“这玉佩是有些由头,她轻易不离身,她最厌污秽,拼杀时得空连刀剑上的血渍都会即时擦去,绝不会轻易让血溅在这玉佩上。这定是暗示,她有难。你快些入宫去见太后和将军,我先差人去寻人。”   九风见着了耿峣,立刻安分了不少。恰巧此时,又看到金管事带着几个人来查看形势,那几个人中就有君骘,归荑立刻奔到君骘身边,说:“君骘,你也同我去找我姐姐,快!”   她被搀扶着爬上九风,君骘瞥了一眼周围,便也一跃上马,策马出门。   可出门二里路,一遇到分岔口,君骘便勒住了缰绳,低下头,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归荑,说:“这下怎么走?”   归荑也摇摇头。君骘轻笑:“瞧你着脸色,不是第一次骑马吧。窦家可是将军名门,都是马背上长大的。”   归荑瞪了他一眼,看着样子,还真是第一次骑。   只是这下犯难了。九风脚程快,已经甩开那些兵将许远,可是若走岔了路,可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   看了看夕阳,已经快要日落了,若是天黑,相比更难寻人。   君骘思索着什么,归荑却蓦然覆上他握着缰绳手,说:“松开。”   “说你没骑过马你还不作声,松掉缰绳如何策马,连方向无法把握不说,人也会摔下去……”君骘话说到一半,似有所觉,饶有深意地低头看着她。   她也缓缓抬头,说:“方向,就让它来决定吧。”   从见到它起,就觉得它是颇有灵性的马。和姐姐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那样多会回,早已经是灵魂契合的伙伴。   君骘默然,缓缓松开缰绳。   “你叫九风是吗?”归荑摸了摸它的额头,在它耳边低语道:“带我,去找姐姐吧。”   他伸出手,从后面捞住她。归荑一惊,他说:“别乱动,不握缰绳,仔细你我都一股脑跌到地上去。你快些紧紧抱着马脖子,我好抓着你。”   归荑立马照着他的话做。   九风马如其名,奔跑速度如风。起势那一些,险些两个人就这么摔了下去。   不出多久,残阳如血。   归荑远远地便在树影葱葱间依稀看到姐姐的身影,形单影只,傲然伫立。   只是,还来不及细看,君骘猛然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捂住归荑的眼睛。   窦南筝身边,尸横遍野。   远远地听见马蹄声,她还紧紧握着刀剑,一看到九风,瞬间就放松了,半跪下,随后倒地不起。   另一头,又传来哒哒马蹄声。   君骘看着,一马当先,后面还跟着三四匹马。   为首的少年从马上跳下,看着如此惨状,悲恸道:“我怎么能苟且逃生,我怎么能!”   尔后追来的人看到窦南筝倒地不起,这才送了口气,说:“小公子,这件事情本就是他们自作主张一定要为两位小姐报仇。万万不能赔上您的性命……”   那位被称作小公子的少年缓缓站起来,拿起一把刀,指着窦南筝:“你好生狠毒!”   君骘表情陡然变了。   归荑感觉到捂着自己眼睛的那只手猛然僵硬得如木头一般。她缓缓拨下他的手,却看到眼前的骇然景象。   尸横遍野,而眼前的少年,还拿着刀子指着姐姐。   君骘的手紧紧攥起,指节泛青。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面色痛苦的少年,许久,终于开口。   “梁……禅。”   归荑第一次从君骘的口音里,听出颤抖的意味。   而那个少年的刀应声落下,脸色也忽变地看向马上的君骘。   “阿……阿……骘……不,不可能,你,你活着……你……”那少年摇着头,踉跄了两步,像是回想了什么,喃喃,“那一场,大火……”   “梁禅,你也想要复仇吗?”君骘瞥了一眼倒在地上地窦南筝,又看着他,说:“和你姐姐一样,哪怕会死,也想要复仇吗?”   “姐姐……姐姐……”少年默然掩面,泫然道:“你见到姐姐了?我却自十年前,再没见过她,两位姐姐……可还安好?”   “安好?”君骘哧声一笑:“梁瑢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梁玥化名青釉,如今被抓了现成,已经是死刑犯,你觉得,是安好还是不安好?”   少年脸色霎白一片。   “你过去何等胆小,连只雀儿都不敢握,如今拿着刀子,也不觉得如何了,是么?”君骘冷然一笑,归荑却是怕极了,往后靠着君骘,连带着往他怀里拱了拱,抓着他的袖子,说:“君,君骘……救我姐姐,他们,好像要杀她……”   少年一愣,神情冷上几分,目光犀利地扫向归荑:“姐姐?这孩子,是窦家的人?”   君骘蹙眉,伸出手安抚性地抚上她的肩。   这个明显包庇的动作,少年顿时不可置信地摇头,再看着君骘一身门客打扮,说:“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在窦氏府里做事?”   君骘抬眸,眼神淡淡:“不然呢。”   “你疯了!!”少年目框尽撑,瞪大了血红的眼,说:“他们是我们的仇人!”   “小公子你,是梁家余下的,唯一血脉。多少人舍弃性命也要护住你,即便当年以窦家的胜荣,几番迫害,你也能逃出生天。您是多么有气节的人啊,宁死不屈呢。可你最终,不是也没死吗?”君骘一番话,字字轻巧,可是,刺入对方心中,却是刀子一般。   “可窦家……”少年咬牙。   “你不觉得,好像世间的人都是我的仇人么。”君骘眼眸凛冽,归荑觉得此刻的他有些可怕,抓着他的手缓缓松开,“窦家,邓家,把那一场大火也算上,还有梁家,阿禅,你也是我的仇人。我们,你和我,早就不是我们了。”   “阿骘,你可以恨我。你应该恨我。可是,你怎么能和窦家狼狈为奸?!若我今日要杀了这两个人,你,可是要护着她们?”少年拾起刀,深吸一口气,说道。   “你不会杀人。”君骘笃定地说到。   少年抬眸:“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我又怎么不会改变?”   归荑似乎终于听懂了什么。   君骘和那个少年正商量的,是自己和姐姐的性命!   她猛然用很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似乎在害怕什么。   姐姐此刻晕死,自己又手无缚鸡之力。倘若君骘此刻背叛的话——   君骘低头,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你能不能不杀她们两个?”   这样的语气,归荑脸色煞白一片。猛然推开,险些跌下马去,他又牢牢将她拽住,困在马上。   他看了看归荑,又看了看南筝。   “你是在替她们求情?阿骘,她们是窦家的人……”话还没有说完,却看到君骘缓缓地抽出腰侧的剑来,顿时噤声。   然而,意外的,君骘的剑头稳稳指向了少年。   “我是在,替你求情。”   少年身后的人瞬间拔出刀剑来,对着君骘,语气不怒自威:“看你的样子,和我们小公子年纪相仿,何必自寻死路。饶是窦南筝,如今也是倒在这里。你应该知道,你……”   “你一定要杀她们,我就只好,杀了你。”君骘冷然接下话头,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少年。   少年身后的人疾速朝前掠来,从身后抽出两把短刀。那速度,令归荑都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声音,瞬间尖叫出声,然而几乎是同时,君骘的另一只手迅速捂着上她的眼睛。   只听见几声兵刃相接的声音近在耳畔,归荑惊出一身冷汗,然而弹指间,她感觉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上脸颊,一股腥气冲上鼻腔。   然后,就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捂住她眼睛的手始终不曾松开。   “君,君骘……”归荑颤抖着,叫他的名字。   “嗯?”身后依旧传来他懒懒的应答声,好似如今大梦初醒一般适然。   她摸着他的手,取下,却看到那手上也溅上斑斑血迹。可想而知,她如今满脸的,是什么。   余光瞥到马下倒下的身影,来不及细看,就听到他一声:“闭上眼,丫头。”   她下意识地闭眼,却感觉到他要翻身而下,她回过身抓紧他的袖子,他安抚地帮她擦去脸上的血,说:“我离你远些,免得溅到了。”   少年和几个身后的人都错愕了。   如同梦境一般看着他,刚刚他是单手,且身形未动,几招之内另那个人毙命了吗?   这个少年。   众人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副将,又看向他。   是比那个手段狠辣的副将,更加可怕的存在。   他走到梁禅面前,沾着血的刀举起,说:“你这条命是怎么来的,还记得吗?”   梁禅瞬间青灰。   身后的人想要上前,少年却一把拦住,他抬眸看向君骘,蓦然寂静地说:“我只问你一句,你知道那个人是我姐姐,你可曾护过她?”   君骘打量着他的脸。   良久,刀缓缓放下,说:“那么我也只告诉你一句,她之所以入狱,就是因为我的指证。”   “你,你就算恨我,可是你就一点旧情也不念吗,你难道忘了,你的娘亲至少曾经也……”少年肩膀颤抖着,满眼的失望和挣扎。   “所以,回答我吧。”   君骘嘴角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立如青松。   “你,一定要杀了她们吗?”      ☆、第五十章。旧梦成殇   五侯爷府。   窦瑰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朝月璧,听着下面人回报,眼光越来越森寒。   “听说约莫□□年前,圣书阁里忽然起了一场大火,侯爷要寻的详细言官史载,正巧那一段被烧毁了。连带着十四年前的那一块,都被焚烧了,只怕此事很难寻证啊。况且那件事情,早在先帝当年就已经盖棺定论了,侯爷又何必……”那人恭恭敬敬地回话。   “烧毁了,烧毁了?!”窦瑰嘲讽似的笑一声,又蓦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跪拜的圣书阁看守,说:“你说,那火是哪来的。”   “是当日巡守的看守,不仔细打翻了油灯,火势先是烧起一侧的笔墨布帛,尔后,又烧到竹简,待到火势扑灭时,已经酿成大祸……”看守唯唯诺诺地回答,似乎并没有听出,侯爷实际上并不是在等待他这冠冕堂皇的答案。   窦瑰扬扬手,将人支出去。   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朝月璧,目光里尽是深意。   伸出手,触摸上镂空雕古木盒上精妙牢固的玄铁锁。   难道说。   ——但那不是我的秘密,是你的秘密。你整个窦家的秘密。   窦瑰背脊缓缓僵硬起来,努力将自己的视线从朝月璧上挪开,看向一旁的烛火。   烛光扑朔闪动。   ——是足以让你们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的秘密。是哪怕在公堂上讲出,言官一个字也不敢记下的,说的人,听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活得下来的,那样的秘密。   手紧紧攥起。他又陡然将目光转回,一瞬不瞬地盯着朝月璧。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让我变得那样可悲的,是什么样的秘密。”他的手,摸上腰间的长剑。   霎那间,抽出朝着朝月璧一挥。   锁利落地掉落在地面。   擅开国玉,这是可以诛灭九族的死罪。   但此刻,他脑中却全然不想这回事。只是伤口猛然疼起来,他捂着自己胸口上已经愈合大半的伤口。细细地承受着这份痛楚。   然后,缓缓打开盒子。   -   苍茫天际,尽是一片漆黑。   四蹄炽褐,通身雪白的马儿在河边静静地舔着水喝。篝火爆出些许声响,君骘站在岸边,拿着短匕削着木棍,削好了,转眸看着河里。   归荑看着君骘全神贯注的模样,问“你在做什么?”   “弄些吃的。”君骘压低了声音,作出要她噤声的手势。   “鱼都在较深的水域,你这样站在岸上怎么刺得到?况且这样黑,你……”归荑等大了眼睛,颇为怀疑地说到。   “其实,我对你姐姐的爱马倒是颇有胃口。”他挑眉打断。   归荑后退了两步,看了看九风,又看了看他,扯着嘴角,说:“你刺,你刺……一定抓得到的。”   他却手腕使暗劲,猛然远远掷出,几不可闻的木棍入水声,倒是利落。   归荑瞧着一去不复返的木棍,也是叹口气,摸了摸饿扁的肚子,坐回篝火旁烤火,帮姐姐拢了拢自己原本披着的披风。没了披风,烤着火,觉得身前是暖了,可身后却还是凉意凛然。   却不想听到身后一阵出水声,她猛然过头,看到君骘手中似是扯着什么,地上溅了好些水,方才的木棍插着一条约莫四五寸大的鱼,此刻正落在他脚边。   他弯腰,拿着木棍直接就插在篝火附近,又开始削一根新的木棍。   原来他早在木棍上系上了细布绳,此番丢出去,刺着鱼,再连带着鱼拽回岸上。   “第一次遇见你,你重伤的时候,我听你叫过你娘亲。”归荑忽然轻轻地说到,一旁的君骘起身的动作一将,尔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宁德郡主找我,她要我相信第一次救下你的直觉。”归荑拿着柴火,拨弄了一下篝火,接着说:“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你娘亲的事情吗?”   君骘站在河边默默地削着木棍,一言不发,恍若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我娘亲去世得早,虽然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但是我现在每次想起她,都会觉得很温暖。我想,那个时候我没有感受得仔细的那份直觉,应该是——一个人不管看起来多么凶恶可怕,但对于他来说,总还是会有一想起来就觉得温暖的东西,这就是人性最初的……”   “住口。”君骘削木棍的动作停下,声音意外的阴郁。   “我想,如果有一些事情你愿意说出口……我是说,我愿意听你说,你可以和我讲你的娘亲,或者是任何你觉得温暖感动的事情,这样的话……”   咻——   窦归荑的话戛然而止。   她呆呆地回过头,看着刚刚擦着自己耳畔掠过的那一根尖锐的木棍,余光瞥到了正被火烤着的那条被木棍穿透的鱼,心里一颤。   君骘站立着,逆着月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目光如三尺寒冰:“我说过,住口。”   归荑垂下头,手指缓缓收起。   “我很害怕。”她抿着嘴,说:“不是害怕现在色厉内荏的你,而是刚刚,害怕可能会背叛我和姐姐的你。”   “真是蠢丫头。”君骘走到她面前,冷然一笑:“那么多人看着你拉我上马寻她,若你们两个中任何一人回不去,那么我也不用回去了。况且那少年性情温软,只消吓他一吓,便都能全身而退了。对了,副将醒来,请一定要告知她,是我君骘救了她……”   “这些阴暗心思,你怎的不埋在心底,非要说与我听呢?”归荑目光如炬。   君骘眼眸里暗光流转,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   夜风凄凄,她扶着手臂摩擦着取暖,回过头一边帮南筝理了理披风,一边说:“你应该骗我,表现出你是个极好的人,这样,才能更好的利用我。”   “谁提点了你这些事?”君骘默了一下,问道。   “谁呢。”归荑回过头,看着他,神情竟然多了几分忧伤,说:“在我看来,青姐姐是极好的人,和五叔叔琴瑟和鸣,鹤鸾相随,是之命理良人。可是,我错了。青姐姐,她给我和五叔叔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虚影,那不是真的她。”   “归根结底五叔叔的一颗真心,竟是给了一个为利益而筹谋出的虚影。”归荑抬起头,轻轻说到,“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你。”   “你骗了我那样多事情,可是,你不曾骗我说,你是个好人。”归荑说这些话的时候,君骘自始至终都站在河岸上,也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一言不发的。   归荑眼眶红红的。   君骘微微蹙眉,走近两步,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是早说过吗,要你离开雒阳。”良久,他叹了口气,解开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我不想离开。”归荑蓦然间想到了表皇兄,坚定地摇摇头。   “温暖,呵,温暖呵。”君骘拿起插在篝火旁的鱼,翻了一面,蓦然说到:“这篝火,远远看着真是暖啊,可是。”   他抓着归荑的手,靠近火堆,归荑觉得一阵烫痛,挣扎着抽回手。疑惑而嗔怪地盯着他。   “疼吧。实际上,是那么疼的。”君骘轻笑一声。   “你和狼相互撕咬过吗?”君骘望着归荑,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它们的獠牙大约是那么长。”   “在我很小的时候,某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变成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吃的,没有衣物,也找不到走出那片森林的路。你吃过有毒的花果然后晕死过去吗?你试过一个人在空荡的山谷里独眠吗?我想过干脆死了算了,但在那样的地方,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只会有豺狼将我叼走,我最终会尸骨无存。于是我就顺着水流走,日日夜夜地走,我觉得,只要我能活着,这么走下去,一定能回家。我很想念我的亲人们,在那做梦一样的境遇里,我爹,我的妹妹,我的祖父祖母,是我坚持再痛苦,也要活下去的原因。我的痛苦,我的委屈,我等待着回家以后,和他们一一述说……”   这是归荑第一次听他说起过去的事情,竟然是这样风淡云清的口气。   “活下去,就算是死,也要活下去。”君骘回过头,目光深邃,他扬起嘴角:“那个时候,我就这样近乎荒诞的心理。”   “然后呢?”归荑着急地想要知道故事的结果。   但那对于他来说,只是刚开始。   “在冬季刚刚来临地十分,我很幸运地走到一个村子附近,在冻死之前遇到一个上山的樵夫,我帮他们砍柴务农,第二年,在我重金酬谢的承诺下,他们带着我,回到了雒阳。”   他的语气,似乎这就是故事的终结。   归荑疑惑地皱眉,说:“然后呢然后呢,你的爹爹,你的祖父,你的妹妹,他们如何安慰你,他们如今又在哪里……”   “故事就讲到这里,这应该是你最喜欢的结局了。”君骘缄口不谈。归荑愈发狐疑,追问道:“后面还有什么事情,对不对,既然说了就要说完呀,说书先生都是讲故事讲得透透彻彻外加评说津道的!”   他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那种熟悉的懒懒的笑意:“你确定你要听?”   归荑认真的点头。   他谈了口气,说:“樵夫一家六口全都死了,旧屋子也被烧了。我没能见到我的家人,反而被恶人抓住,关入了地牢中。”   归荑的瞳孔缓缓睁大。   “应该,死在山里成为鬣狗豺狼们的口食。”他抬起头,看着天空,语气里,多了几分冰冷,“在地牢里的日子里,我就这么想的。”   “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一辈子都逃不出那个地牢,一辈子,都那样生不如死地耗着。”他的目光渐渐森寒,然后又转瞬间,表情变得平和,仿佛什么都没说过,看向怔忪的归荑,说:“怎么样,还是先前那个结局好一些吧。”   鱼似乎烤好了,他伸出手去拿木棍,却被她陡然伸出手抓住袖子。   许久,她低着头,火光被风吹得晃动,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她说:“你刚说的,是骗人的吧。”   “嗯?哦,对,骗人的。”他爽快地回答道,“你觉得是骗人的,那就是骗人的好了。反正你的想法,我一点也不在意。”   “你不在意,我很在意。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归荑抬起头,盯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到,“你说是真的,我就会相信。”   君骘却没有正视她的眼,只用余光瞥着她的神情,然后,脸上笑意渐渐敛起。   “是真的。”他轻轻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提了一点君骘的过去。我们男二就是个说话喜欢说一半的人,所以,事实要更为残酷复杂,如果稍微熟悉历史的人,猜出了男二是谁,可能能猜到他经历的事情。 不过,还是要再说一下,此文不是历史正文,只是一篇需要更多戏剧性的言情小说,但会尽量按照历史来,希望多多收藏,评论!   ☆、第五十一章。夜雨凄厉   金色大举篷在前辟路,十个将士在前阻挡着路人,四匹雄傲的良驹在马车前稳稳引路。   有小孩侧目惊叹,指着那镀金镶玉的偌大轿撵,说:“娘亲你看,金色的轿子,真漂亮。”女子赶紧拉回他指认的手,说:“那是大将军的轿撵,切不可手指,那可是大不敬。”   将军轿撵在五侯爷府前落轿。   一个奴才躬身超前,另一个侍从朝着轿子里伸出手,一只雄健而有些粗糙的手搭上。窦宪踩着奴才的背,走下轿撵来。   大将军今日白天才入宫,一出宫却不是回将军府,而是在此深夜来访五侯爷府。五侯爷府的新管事原本也是大将军提携上来的人,此刻见到大将军更是低头哈腰地去唤五侯爷了。   然而,却没想到五侯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怎么叫也没个动静。   白天还挺好的呀。管事疑惑了,再敲了几下,开口道:“侯爷可是睡了?这下可如何好,大将军已经到府里了,现在正等着呢,候爷还是暂且穿衣洗漱……”   “是兄长……么。”房间里却陡然传出声音。   管事认真听着,可却在没有别的声音了。   一会儿,门打开,却发现侯爷还穿着今天白日里的衣服,难道,他竟是还没睡?   窦宪在大堂上静坐着,撤走茶水,命人上了一壶好酒,正缓缓地喝着。   “兄长大人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要事?”窦瑰披着披风步子缓慢,脸色看起来极差。   窦宪瞥了他一眼,喝了一口酒,说:“你现在,是成个什么样子。”   “我什么样子,兄长大人,不是素来不管的么。况且,我如今这样子,还不是多亏了兄长和太后娘娘的一番好算计吗?”他眼神有些黯淡,良久,走到窦宪面前,拿起酒壶仰头下。   “不错,我和太后娘娘,一开始就知道那是梁家的余孽。却不想,你果真生了这样深的情意。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窦宪缓缓地说。   哐当——   酒壶狠狠砸向地面。   窦瑰擦了擦嘴角,出乎意料,没有狂怒,只有心如死灰的沉寂,他说:“我这一生,想来,便也就是这般了。”   “罢了,过些日子你想开了,我再同你说这件事。”窦宪挥手叫人收拾好地面,再遣走所有人,说:“朝月璧,在你这里吧。太后娘娘命我取回。”   窦瑰的脸色忽然变了变。   他抬起头,说:“嗯,是该取回了。”   他命人将朝月璧盛递上。窦宪扫了一眼那朝月璧上的锁,顿时目光如针,拍案而起。却一言不发地盯着呈递朝月璧的侍从,挥手命他下去,这才阴蜇地问:“这锁明明是玄铁赤金雕锁,为何成了这把……”   再看一眼,窦宪脸色更差了几分:“木锁?”   窦瑰眉目不动,只是轻轻应了声:“唔。”   “你擅开了朝月璧?”窦宪掏出剑,指着窦瑰,“那是灭族的死罪!”   窦瑰却扬起头,眼中映着他的剑光,无谓道:“是么。我只是为它换了把锁而已,在我看来这把素雅精致的木锁,更适合它。所以,就换了。”   窦宪眉头蹙起,打量着他的脸色,似乎想要看出什么更深层的东西。   窦瑰无谓的神色渐渐敛起,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五侯爷的手在袖子里攥紧,说:“兄长大人想要用这把锁锁住什么?在我看来,玄铁赤金雕锁,和木锁,没有分别,因为,秘密,是锁不住的。”   窦宪的剑闪烁影动,霎时间逼近窦瑰的脖子。他却丝毫不躲闪,剑气削断他鬓角两根发丝。   “她那样恨我。”窦瑰皱着眉,嘴角竟生出一丝扭曲的笑意,他看着窦宪近在咫尺的冰寒的眼眸,缓缓从袖口里掏出一些东西,眼里只剩下空空的绝望,“竟,都是对的。”   窦宪看着他手上破旧的竹简。   “当年,亲悯侯梁竦并未结党外敌,那一份不知是谁密告的私通信笺,是伪造的,这才是正本!”窦瑰的手颤抖了,眼眶通红地瞪着他的兄长,几欲心梗,五脏六腑焚烧一般地疼着,“梁竦连带着三子二女,统统受到牵连,一族数百口人,帝都雒阳的名门之家,就这样,惨遭无端灭门之祸……”   窦瑰一把抓上锋利的剑刃,然后挪开他的脖子,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间滴落。   “窦宪!日日夜夜,枕着数百条孤魂而眠的滋味,究竟是如何?”他蓦然松开剑刃。   “你叫我什么?”窦宪的声音顿时阴沉可怖。   “大将军,国舅大人,哈哈,我该叫您什么呢?”他缓缓背过身去,手上的疼痛丝毫不能减缓胸口里的窒息感,说,“我总算知道,四哥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雒阳城了,大将军,你是至高无上的大将军,可我当年抱负雄然行事磊落的哥哥,哪里去了?”   “你还年轻,阿瑰。等日后久了,你自然会明白……”窦宪看着他手上的伤口,走前一步,“包扎一下吧,我和太后娘娘,会帮你圆好这件事情,今夜,你就好生……”   “这是国玉朝月璧!”窦瑰猛然上前揪住窦宪的胸口的衣物,说,“大将军果然好手段,连灭族之罪都可以一语遮盖,那么不知,在我其他两位哥哥做的多少罪孽,都被你这样只手遮天地庇护了?”   “我护住的,都是你的至亲。”窦宪紧紧扣住他的手腕,说,“现在你,之所以会这样不知所谓地朝着我吼所谓的道义正气,也是因为,你出生的时机恰好,尽享了我们窦家最繁荣昌盛,却没有沾染血腥厮杀。”   窦瑰眼光渐渐冷下去,良久,他说:“我和你们,不一样。”   不一样,绝对绝对,不一样。   “我要和我四哥一样,绝对不和你们……”他眼里尽是厌恶。   “你的四哥。”窦宪伸出手,夺过他手中竹简甩在地上,说,“那样好的文采笔墨,那封密告函,便是他一字一句写就。”   窦瑰脸色惨白一片,看着一地的残骸,摇着头:“不,绝不可能,四哥他……”   “当年的他,同现在的你一样,对我和另外两位弟弟的行为深感耻辱。他沉醉于风花雪月,从不插手朝堂之争。但是后来……阿瑰,你的四哥,手上同样沾着梁家人的血。”窦宪正视着窦瑰的眼,字字珠玑,“这一次抓到的梁玥,她的父亲,就是被你四哥,逼死的。”   窦瑰踉跄了一下。   他怔怔地,一步一踉跄着,逃一般地走出大堂。   夜风凄清。   他抬起头看着漫天星晨,瞬间觉得这天下之大,他实在太过渺茫。   走到那曾经熟悉无比的房间前,他的脚却瞬间凝住了一般。     ——青釉,我旗开之日,你嫁与我,可好?   房间里灯光灰暗,想来,她已经入睡许久了。   外头却风云涌动,草木被吹动飒飒作响,远处传来闷雷。   ——青釉不能答应侯爷。但是,侯爷,有一句话,待到功成归日,要赠与王爷。   “青……青……”他觉得胸口窒息得几乎说不出话,可是满腔翻涌奔腾,万钧之重,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连她的名也再唤不出。   ——那一句话,于侯爷也许是无关紧要,但于青釉,此生,唯此一句。   他走到门前,颤抖着伸出手,触摸着朱红的窗阁楼。   手指却用力收紧,木屑深深刺入指甲中,有血色显出,他却似乎好无痛觉,只是用另一只手用力地捂着胸口。   抬眸,似乎能够看到那一日他得胜归来,牵着她温软的手,望见她沉寂的目光,听她说说:“若我愿意一生独为你一人起舞,你可愿一生唯娶我一人作妻?”   啪嗒——   什么东西滚烫地,滴落在朱窗上。   紧接着,天空落下几滴夜雨,稀稀落落地,又成大雨之势。   他却始终没有那个勇气,推开这扇窗。   然而蓦然,窗里发生一点动静,他愣愣地,看着窗子打开一条缝,半张熟悉的脸,此刻面色柔和地,面对着自己,一如最初。   她看到他也没有什么异样的神情,此刻的青釉,不过是一个毫无意识的疯人。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上他的脸。   窦瑰的眼神凝固了。   良久,才颤抖着,将自己冰冷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闭着眼,仿佛在寻求着某种慰借与解脱。   “告诉我,我对你,都做了些什么……”他缓缓睁开眼,眼眸里也如同下了一场凄清的夜雨,尽是悲凉。   青釉,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反应。   他轻轻放开手,触摸上她的青丝,如同丝绸一般的墨黑。洛水一舞,那燃尽最后一丝光亮的油灯,原来,早已熄灭。   “我该怎么做……”窦瑰看着她的面无表情,几乎是慌乱着问,“那十年以来,你都是怎么活过来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恨她背叛,恨她算计,归根结底,不过是恨,她从未爱他。   可是,她欠他的只是一颗心。   他欠她的,却是堪堪数百性命,是一族半世的荣耀光华。   他怎么敢奢求她能爱他?!   命数错综难理,谁对谁错,谁输谁赢,谁爱谁狠,早就和成一团的烂泥,分不清,看不明。   夜雨下,窦家五侯爷第一次彻头彻尾地感受到这个世间的冰冷与绝望。原来纯粹的崇拜,深爱,在一夜之间,碎成粉末。   同样夜雨下的河边,窦家的女儿窦归荑,却笑意温暖,在破旧漏雨的水亭下,顶着棕树叶避着被风刮进的斜雨,唱着悦耳动听的歌儿。   君骘斜靠在柱子闭目养神,唱完一小曲,归荑伸出手,接到一滴冰凉的雨,回过头,说:“君骘,这雨水像是雪水一般地冷呢,不过,它却是春雨。预示着温暖到来的春雨。”   回过头,君骘却似是睡着了,半点声响也没有。   “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归荑走到他面前,替他拢好衣物。   又到窦南筝身边,搭上几根新柴火,火光窜动。   远处却陡然传来马嘶声和哒哒的马蹄声。似乎还有人声夹杂其中。   归荑赶紧要去叫醒君骘,却不想他已然站在她身后,目光犀利地盯着前方,手轻轻搭上腰侧的刀柄。   而人影接近,却看到,是一身官兵装束。归荑长吁一口气,高兴地回过头扯着君骘的袖子用力摇晃着,说:“他们找到我们了,太好了!”   归荑再定睛一看为首的人,更加喜不自胜地摆着手,大喊道:“姐夫,姐夫!!”   姐夫?   君骘眉毛不由得挑了一下。   耿峣看着躺在地上的窦南筝,脸色猛然一变,驾着马疾驰而来。   他轻轻地抱起躺在地上的她,带着她先行策马而去。   归荑回过头,正要往前走,君骘却蓦然一手抓住她。   她疑惑地回过头,君骘缓缓松开手,说:“你要回去吗?”   归荑大约会错意 ,笑着说:“这雨虽大,可是姐夫他们带了蓑衣来,不怕的。”   “雒阳城,你要回去吗?”君骘看着漆黑的天空,问。   “我要回去。”归荑微笑着回答,穿上别人递上的蓑衣。   “难道直到今天,你还天真地以为,雒阳城只是看起来那样金玉繁华的地方吗?那样的繁华背后是什么,你确定,你想要去了解吗?”君骘看着一脚踏入雨里的归荑,默然问道。   归荑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说:“嗯。”   “为何?”   归荑微微扬起头,冰冷的雨水拍打在她脸上。   “我不知道将来我会遇到什么,但是,我不想要让那个人,露出那样孤单的表情。”她轻轻笑道,“除非是他先不要我,不然,我一定会留在他身边。”   君骘蓦然愣了一下。   归荑回过头,说:“那样的人,你也有吧。”   君骘蓦然想到了,当年漆黑的地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耗尽生命。多少个弹指后,才触摸到那样一双雪白温暖的小手。   她年纪还那样小,却笑靥如花。   她说,我会让你出去,你等着我,我一定会让你逃出去。   如果没有她,他的一生,大约都要在那方寸的黑暗里度过。那给予了他新的生命意义的女孩。除非是她不要他,否则,他必将一生为她竭力拼杀。   他的搭在刀上的手渐渐握紧。   蓦然,叹口气,踏入风雨中,跟上归荑的脚步。      ☆、第五十四章。以身殉国      那一段时间,对于青釉来说,如梦似幻,似真亦假。   三四月的天里,风渐渐变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思绪与记忆,如同晨起的雾气,终于渐渐散开变得清晰。   她隐约间记得,似是有谁夜夜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喃喃细语。微凉而温柔的手拂过她额前的碎发。然而当她清醒的时候,又看不到他的身影。   五月底的时候,雒阳城里头等的大事,便要数窦家的五侯爷娶亲了。可这五侯爷娶的,竟然是前两年红极一时的舞姬,这也成了雒阳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首件。   雒阳城里的荣华卑贱,特别是女子的,转瞬间,便可是云泥之别。也因此,挽金阁又在雒阳城里占尽了风头。   荷花池里的荷花初开,五侯爷带着这位新妻泛舟游湖,宠极一时,也有传闻说,这位不得了的侯爷夫人,原是靠着肚子嫁进去的。   然而世事无常,六月中旬的时候,五侯爷又要出征了。   =   到了七月中旬,青釉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回忆起这混混沌沌的半年,其中三个月,竟是没有丝毫记忆,余下的三个月,思绪逐渐清晰。   她抚摸着肚子,里面的孩儿调皮地踢了她一下。   已经七个月的孩子,竟是如此活泼。   她看着自己的肚子,回想起了那混沌日子里,窦瑰对她说过的破碎的只字片语。   出征前的那一日,他温柔地抚摸过她的眉眼,说:“青釉,这个孩子,不是什么窦家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这孩子的生命她能够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脉动,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能给她带来强烈的感觉。   这是,她的孩子。   可是,是窦家的骨血。   她曾经想要,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死。   可是这样的勇气,她再也拿不出第二次。   异样的触动在她心间腾起,她抚摸着肚子里的小生命。渐渐地,思绪愈加凌乱。   她是梁家的女儿。除了下落不明的弟弟,她是梁家仅剩的骨血。也正因为如此,她的生命,并不是她自己的。   她承载着数百人的冤屈与憎恨。那一份憎恨,几乎要耗尽她的一生。   可是,当她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很奇异地,她开始幻想另一种不可思议的人生。   那是一个梦。   在那一段混沌的时日里,所感受到的,一个梦。   梦里她被人细心呵护,梦里,她有一个深爱她的人,并且她也将之倾尽温柔相待,日日细碎的时光里,相濡以沫,岁月静好。   纯粹而干净的梦。   “阿娘,阿姐。”青釉抬着头,望着蔚蓝的天际,发了好久的怔,“当初活下来的那个,为什么是我呢?”   但是她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安静了。到了六月底,才有一个窦归荑来见了她一面。   那个女孩和她说,青姐姐,你放过五叔叔吧,他会死的。那句话说得太过凄凉,青釉都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听着那个女孩的叙述,她才知道自己在半疯半醒的那段日子,竟然是那样对待窦瑰的。   每一次一见到他,就如同见到恶魔一样发狂,摔东西,呕吐。另窦瑰都不敢轻易接近她,只在夜里偷偷来瞧她。   她说,她想要他死。   “青姐姐,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恨五叔叔,我觉得他,很可怜。”归荑叹口气,无奈地说道,“再这样下去,他可能真的死在战场上。”   青釉瞥过眼去,淡淡说道:“那又……如何?”   归荑掏出一块信帛,犹豫了一下,说:“五叔叔说,待到你完全清醒,并且情绪平和的时候,要我将这个给你。”   青釉瞥着,却没有要接过布帛的意思。   “还有一个人,他给你带来了一个人。”窦归荑走出门去,刺眼的阳光透进屋子里,青釉的眼睛微微眯起。   阳光又被另一个身影挡住。   青釉的眼眸蓦然放大。   “小姐啊……”风若站在门前,恍如隔世的熟悉的身影,青釉的手颤抖着抬起,风若顺势握上,刹那间泪如泉涌,说,“没有想过,我还能,活着出来……”   青釉的眼泪也落下,一颗一颗,难以止息,却无声颤抖。   归荑支走了附近的所有侍从,掩上门离开。   风若从上到下地打量着青釉,蓦然,目光停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青釉看着她僵硬的目光,扶着她的肩,着急地解释道:“风姐姐,不会的,我绝对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我不会忘了我们……”   “忘了,又能如何?”风若触摸上青釉的脸,青釉触摸着她手上地种种伤痕,摇头落泪:“不可以,我怎么可以忘……”   “小姐,有没有想过,一个人的一生,都是有无数种选择的。小姐背上的是您原本就无法承担的事情,对于风若来说,最重要的,是您能活着。”风若的笑意温暖了几分,“幸福,快乐地活着。”   “风若,他们不会原谅我。”青釉抬眼望向天空,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知道,姐姐是最后,是什么样吗?”   “她是为救我死去的。”青釉睫毛颤抖着,眼眶通红,往事历历在目,河边上,女孩无助地绝望着,“她,死于万箭穿心。”   “那是多疼啊,可是再疼,她也没能放开圈住我的手。为什么呢,因为这个秘密,我们梁家受冤灭门的秘密,绝对不能,就这样被掩埋……”她抚摸着肚子,说,“是啊,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无数选择。但是我的人生,却只有一种。”   “有,还有一种选择。”风若拿起方才归荑放在桌上的窦瑰的布帛,说,“只是您不愿意去看。”   青釉别开脸,说:“你疯了?”   “在受尽折磨的那寸寸光阴里,我每分每秒,最害怕的,就是你将来会和我遭遇到一样的事情。那样心惊胆战的恐惧,让我生不如死。那时候,我便想通了,一开始,我就应该带着你远远离开雒阳,给你许一个好人家,日出日落,一世长安。是我错了,竟是我亲手把你,又带回了这世间最残忍的地方。”风若泪落,打开了绢帛,说道。   “活下去吧,往另一个方向想,也许,小姐还有机会见到小公子,倘若当年小公子真的被救下,而如今小姐出了事,你要小公子如何过活?”风若看着青釉的肚子,说,“这孩子,小姐不能放弃。正是因为您现在有这个孩子,窦家的人才暂且放过了您。”   青釉目光缓缓转向那布帛。   那眼神,苍老而疲惫。   风若的眼神微微一变,蓦然,手抚摸上青釉的脸,紧紧盯着她的眼眸,说:“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你是不是,是不是……”   她眼眶再次蓄满泪水,脆弱地闭上眼,脸色苍白。   “不,我不爱他。”她抿着嘴角,呼吸里抑制着什么,睁开眼,“我恨他。”   “据我所知,五侯爷还不知道全部。”风若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若真恨他,为何不告诉他所有,为何有所保留……”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青釉猛然抱着头,说,“我恨他,我恨窦家,我想要他们都一个个死去,我恨他们!”   “那就看看这块布帛吧。这里面,有你想要的。”风若打开布帛,递给青釉,青釉深吸一口气,转开目光,尔后,又再次转回来。   吾之所愿,汝之所许。择其一,重谋之。   不是绵绵情话,不是细心叮嘱,没有怨怼,没有憎恨。这短短的十四个字,却是倾其所有。   在一切破灭之前。他想要征战沙场后,带她离开雒阳城,放弃一生荣华富贵,一生白衣。而她,却递给他一把半断的剑,谋算着他永不能从战场回来。   他生,或者他死。   他们两个人对未来的谋划,原来,竟是有那样大的差别。   而今,一切又回到原点。   他再一次,给了她选择的机会。   放弃仇恨,和他粗布麻衣一生。亦或者,让他死,她继续走在这漆黑的路上,直到终结。   “告诉我,青小姐,当初,您可曾犹豫过?这是五侯爷能给您带来的,最大的赠予。赠予您一次,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风若触摸着她的肚子,说。   “都是……疯子。”青釉蓦然将布帛一撕为二。   房间里只剩下骇人的沉默。   良久,风若似乎终于明白她不会被自己说动,站了起来,黯然准备离开。   然而,却被一只手忽然抓住。   她惊讶地回过头。青釉的肩膀在颤抖。   “风姐姐。”她忽然轻轻抬头,嘴角还有嘲讽而悲凉的笑意,“我真的,还有再选择一次的机会吗。”   风若眼神变得颇有几分深意。   “在他,在他说要为我上战场的时候。我,我竟然曾经彷徨过……为了那一瞬间的彷徨,我几乎想要杀死自己,那是……多么深重的罪孽啊……”她捂着脸,全身颤栗。   风若蹲下来,看着指缝里溢出的泪水,摸着她的发,声音里,却多了几分紧张和揣测:“什么……彷徨?”   青釉缓缓放下手,看着她。回忆起那一天深夜长廊,他说要将朝月璧赠予她,他说,要为她沙场拼杀。   那个时候,她内心,原本应该被前面那个消息而兴奋幸喜,可是,她却为后一个消息,而沧桑,而疲惫。   “那时候,那个时候,我竟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青釉手背抵在眼睛处,闭上眼,绝望地说:“为什么偏偏是窦家人。如果,如果他不是窦家的人,也许……”   “也许?”风若脸色有些苍白。   “也许有一天。”她的声音竭力地抑制着,“我连仇恨,也可以为他放弃。就是,这样的彷徨。”   “小姐……”风若蓦然一阵心酸。   眼前这个人,才十八九岁的年华,可承受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一份无法承受的仇恨,还有一份,无法承受的爱情。   几乎,要将她压垮了。   “我好累,风姐姐,我好累。”她抓着风若,因为心中罪孽深重无法言说的东西被说了出来,竟然一下子奔溃一般地发泄出更多的东西,她挣扎着嘶吼,说“我好疼,风姐姐,我好疼,熏尤也死了,她也是因我而死,而我,而我那个时候,却发现我怀了窦瑰的孩子!”   “我不想要那个孩子,可是却梦见了,梦见了他知道这个孩子存在时,那样开心的笑……可是,是我把那刀给了他,他不会回来了,永永远远,不会再回来……”她抓着风若,猛然间,摇着头,说,“死了好,死了好啊,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他又,回来了。   相互折磨着,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原点。   “小姐,选另一条路吧。”风若拥抱着她,说,“来得及的,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不知道,他们不会原谅我的,永远不会!”青釉摇着头,泫然悲切。   “仔细回忆看看,大小姐和夫人,真的是想要小姐为她们复仇吗?她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仔细想想,那样温柔的人,她们希望的,是什么?”   青釉呼吸乱了。   记忆里,那一场撕心裂肺的慌乱中。   ——孩子,你们是阿娘的一切,阿娘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你们两个宝贝儿……   ——愿我爱女,长命无衰。   —— 玥儿,记住,阿姐和阿娘,都很爱很爱你……   “啊——”   一场撕心裂肺的嘶吼,惊起了屋外的的鸟雀。   府门外,归荑看到门口站着的人,立刻奔了过去,扑进他怀里。   他也温柔地抚摸她的发,说:“可是都解决好了?”   “嗯,谢谢你帮忙。”归荑声音有些嗡嗡的,吸了吸鼻子,说,“也不知,青姐姐究竟是怎么想的。”   然而这时候,远处却陡然有人骑着快马驰骋而来。刘肇贴身的侍卫行夜触摸上腰侧的刀,而一概侯爷府的侍卫也拿着刀剑一致向外。   却见那人穿着兵服,下马就立刻叩拜,说:“五百里加急,边关的急报。”   刘肇想了想,招手示意他前进,问:“是何情报,竟然寻到此处给朕?”   行夜接过密报,看了一眼周围,说:“陛下,入府再宣读吧。”   进入到了府邸,却看到,青釉被风若搀扶着,走出来。已经七个月的身孕,可是她整个身体,除了腹部,单薄得吓人。   归荑有些紧张地走上前去,风若看着归荑,行了一礼,说:“我们小姐能够活,多亏了窦小姐。此番,小姐也做好了打算。”   “她要离开雒阳,永永远远离开雒阳。”风若微笑着说到。   “那,那我五叔叔呢?”归荑追问到。   青釉望了风若一眼,叹了口气:“我现如今,还未整理好思绪,若他愿等,给我一些时间……”   归荑喜出望外,眼睛璀璨如星,说:“等等等,他肯定愿意等!”   “小姐,这一次,一定要将自己的心意……”   哐当——   “陛下,陛下……”门外的奴才们蓦然跪倒一地,归荑转过头去,竟然没有看到表皇兄的身影。   “这是怎么了?”归荑疑惑道,走过去,侍从们又朝着她行礼,道:“回郡主,陛下看了秘诏,急着赶回宫了。”   “什么密诏?”归荑疑惑地问。   不知是不是错觉,归荑觉得,那侍从似乎朝着身后的青釉瞥了一眼。   然后才说,“窦五侯爷,两日前被外邦围困,却巧用兵谋,以少胜多,旗开得胜……”   归荑忍不住笑了。   “可是。”   可是?   归荑忽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窦,窦五侯爷却被箭羽重伤,于前日夜里,不幸……”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不敢说下去。   归荑脸色一片苍白。   “以身……殉国了。”   咚——   归荑脑中一片凌乱,回过头,却只看到青釉倒在地上,□□一片猩红晕开。   那红色,刺目而惊心。      ☆、第五十三章。一世安然   初夏,垂暮夕阳。   风中带着闷热的潮气,荷花些许开败,荼蘼初绽。今夜是十五,圆满月色初现轮廓,比那落日,更加刺目。   “啊——”   房间里按捺不住的痛呼,让归荑措手不及,心如刀绞。她截住门口奔来奔去的奴才,问:“她究竟怎么样,御医怎的还没到?”   说完,还是觉得得进去,却被奴才拼死拦下,说:“女子生产的脏秽屋子,郡主实在进去不得啊!”   归荑进而不得,却听到里面忍痛咬牙的声音,撕心一般的惨烈:“是我——我说过恨不得他死,风若……是我!啊——”   “小姐,别想这些了,不是您的错……战场上原本就刀剑无眼,生死未状……”风若焦急而颤抖地惊呼道:“血!血……血止不住,小姐啊……”   归荑心猛然一坠。   终于,两个御医急匆匆赶到,朝着归荑行礼,她一把将之扶起,一字一句,面色惶然:“里面的,是已殉国的五侯爷,唯一的遗腹子,决不允许有任何意外。”   听闻此话,两个御医对视一眼,深觉事情的严重性,一致行礼道:“老臣自当拼尽全力……”   “快进去!”归荑推开门,一股血腥期便扑面而来,她听到风若哭泣不止的声音:“小姐,小姐!想想这个孩子好吗,他是五侯爷最后的血脉了,小姐要他为他的父亲陪葬吗?”   两位御医进去了好一会后,更年轻些的那一位又蓦然出来了。看着归荑,行了一个大大的跪拜之礼,这才极小声地问道:“老臣惶恐,老臣斗胆。敢问郡主,若是到最后,母子择其一保之,是保子,还是保母?”   归荑大震。   愣了许久,这才颤抖着,问:“情况,不好吗?”   “这……”御医蹙眉,艰难道,“胎儿倒位,通常为其头为下,此胎却是足为下,故生子时需得二足同出方可继续接生,然则侯爷夫人受了大惊吓,且此胎为未足月生产,失血也颇多,所以可能……”   归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空洞,望着天空。   心中一团乱麻,最终,咬牙道:“保……保母!”   御医领命而去。归荑也随之入门,奴才们再无法拦住她。   看着里面一盆盆的血水,她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宫中接来的稳婆,正抚顺着青釉的肚子,一句句地唤着:“用力啊,夫人,用力……”   然后一会儿,探视一下下面,冲着御医摇头,说:“还是单足。”   伸出手,将单足又推进去,又冲着青釉喊:“夫人,再加把劲,马上就好了,夫人……”   反复两次,青釉有些力竭地翻白目,脸色也蜡纸一般的苍白。稳婆和御医对视,又看了看一边的归荑,那眼神,是颇有深意的叹息。   出血量过大,侯爷夫人,只怕事再承受不起了。   从保母的角度来说,到这里,也就打止了。   然而听不到稳婆的呼喊,青釉却开始狐疑,咬着呀说:“怎么了……孩子,孩子还未出来吗……”   在一次用力,稳婆猛然惊呼出声,冲着御医说到:“双……双足!是双足!”   然而青釉却力竭,几乎快要失去意识。   可惜了,这个孩子,还差一点运气……   没办法,还是只能,保母了。   风若似乎看明白了什么,走上前去,紧紧地抓住青釉的手。青釉意识迷蒙,却感觉倒稳婆抚摸在自己肚子上的手猛然加大力,霎时惊呼道:“你要做什么,你……”   却听到一旁的归荑终于恸哭出声。   青釉若有所觉,抬眸看了看风若,又看了看归荑,说:“二者只可保其一,是不是?”   她眼眸颤抖着,坚持着最后的意识,不肯晕过去,目光铮铮:“你们,选择不要这个孩子,是不是?”   归荑猛然腿劲一松,跌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五叔叔,五叔叔啊……”   “这是阿瑰唯一的骨血……你们,都疯了吗,为了我这样的人,为了我这样的人!!!”青釉疼得意识一阵迷离,只觉得全世界都是迷蒙的血气和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用最后的力气,狠狠咬向舌头,夹杂腥气的疼痛让她找回丁点意识,她看着稳婆与御医,一字一句道:“我才是侯爷府的主人,这是五侯爷最后的血脉,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太后和大将军,安能放过你们?保子,我以其母的身份,命令你们,保子!”   “夫人……”稳婆从未见过这样烈的性子,咬破舌头也不愿晕死过去。   “夫人,您已经尽力了,这个孩子,没有命数……”御医冲着她磕头,也是颇有几分动容。   “拿……拿烛台来。”青釉轻声说,见无人有动弹,说道,“听好了,这个孩子活不下去,那么我,也不会独活。你们,是想要我现在就咬舌自尽吗?”   有侍从跌跌撞撞地取来烛台,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只见,她缓缓抬起手,让那烛火灼伤她的手臂,留下一道可怖的伤口,而她同时,因刺骨疼痛而生出一股力,猛然一使劲,孩子出来了大半。   “青姐姐!”归荑嘶吼着向前,可御医却跪拜着阻挡住她的脚步,磕头:“郡主,夫人已经作出了选择,若此时再犹豫不决,可能一个也保不住啊郡主!”   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只觉得一片黑暗袭来,她拼却全力,再次将自己的手放上烛台,吞噬皮肉的疼痛,让她在一次生出不可思议的气力。   “啊……”   风若手捂着嘴巴,眼泪坠垂砸向地面,可她无能为力。青小姐和当年的梁贵人一样,那样执拗,那样惨烈。   窦归荑呆呆的看着这样的青釉,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个女子,竟是这样爱他。   五叔叔,你知道吗,她爱你。   和你一样,可以付出生命地深爱。   “呜啊——”小孩子的哭叫声陡然传来。   一只被灼烧出可怖焦黑伤疤的手臂,终于无力地垂下。   她想要触摸那个孩子,她想要抱抱他,她不忍他一人在这世上,可是怎么办,她再也,拿不出那样的力气了。   “是个小公子,将来,一定也会是个英武的将军,夫人,郡主,是个可爱的小公子!”稳婆擦了擦嘴角的眼泪,努力维持一贯的喜气语调,扬声道。   归荑扑到青釉面前,抓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脸,说:“青姐姐,不要死……”   “嗯。”青釉有些无力地应承,蓦然看着归荑,气若游丝,“安然……”   “什么?”归荑凑近了听。   “我愿他,一世安然。”说完这句话,青釉终于无力地坠入了沉沉黑暗。   最后,还听见归荑惊吼:“御医!快来,救活她,她刚刚还在和我说话,你一定要救活她……”   世界,沉入一片黑暗。   金华殿内。太后娘娘与陛下上坐,而偏座首位的大将军,次座的窦笃和立于一旁的窦南筝和窦栈,都是一脸凝重而深沉的神情。   就连前往前几日前往封地视察的窦景也被秘密急召返回帝都。   就在第一封密函到来的一个半时辰后,第二封密函也来到。内容一模一样,陈述将军窦瑰已死的事实,再者,强调恳请陛下秘不发丧,以稳军心。   窦栈首先打破沉静,跪拜着说:“五叔叔此番惨死,还望陛下允准臣带病围剿贼寇,为五叔报仇雪恨……”   窦笃看了一眼窦栈,沉默着点点头,却只是坐着行了个覆手举臂之礼,道:“臣,附议。”   然后都看向大将军窦宪。   窦宪却沉默了一会,然后,转眸看相同样沉默良久的窦南筝,说:“窦副将,这件事情,你如何看?”   窦南筝抬眸斟酌了一下太后的神色,半跪下行礼道:“臣认为,此事,颇有疑处。”   窦宪的眼底透出些许欣慰赞许的光。   “说下去。”窦宪徐徐说道。   “一则,此番窦五将军带兵征讨,对峙北匈奴单于之弟,桑那王所携领的兵马,以五万精锐大军与南匈奴的三万兵马回合,共同对敌军七万,也算是势均力敌,不至于落魄到此。二则,众所周知,北匈奴单于同他这位英勇善战的弟弟并不交好,前些日子已有细作密报桑那王欲谋反,所以此次行军,窦五将军和我们都早有所计较,只怕这一次,北单于是想要借我们大汉之兵马,清理门户。”窦南筝有条不紊地说道。   窦栈听得晕晕乎乎,几番迷糊。   “所以,南筝表姐的意思是……”刘肇顿了一顿,看向手中的密函,“此密函,乃假传?”   “这上面的是将军亲印,如何造假?”窦南筝挑眉,说道,“此番漠北一战,若论我军唯一的劣势,那便是地形。”   大将军窦宪的嘴角微微扬起。   “我们此番的兵马,都是南方调取的,因此,对漠北地形十分生疏。如果敌方在此时识破他们的单于只是想要他们七万人为意图谋反的桑那王陪葬,那么他们必然不会迎战,却也不敢贸然撤兵,便会选择迂回逃避的方式,拖延时间。”窦南筝眼底闪过精光,讲到此处,眉头却是不为人知地一皱。   “拖延有何用,那漠北何等荒凉,拖下去迟早还不是……”窦栈见窦南筝如是头头是道,不由得显得自己出言无状,寻着个漏洞就迫不及待反唇相讥。   “问题就出在这里。”窦南筝转过头,看着窦栈,说,“他军选择这样破釜沉舟地方式,却是将棘手地问题丢给了我军。若是继续驻守应战,拖下去也只是陪葬,草草收兵,却又放虎归山,虽说桑那王是迟早会被那单于铲除,不足怜之,可那七万大军,可是实实在在的匈奴兵马,这样放过,岂不可惜?如此,便是进退维谷了。”   窦栈似乎还没听太明白,但是窦笃却似乎幡然醒悟。   他猛然看向窦宪,说:“此番置之死地于后生,乃是一计?”   “叔叔可曾听过,打鼠留洞之说?”窦南筝一笑,说,“在这种时候,只要让老鼠们看到那个看似有一线生机的洞,便不会去选那条破釜沉舟的死路了。”   窦宪目光烁然,看着窦南筝,良久,放下酒杯,叹息一般地说道:“若你为男儿,南筝,我一定会让你成为名垂千古之良将。”   南筝似笑非笑得垂眸。   “太后,这密函一共来了两封,这便是最为蹊跷之处。”窦宪起身,拿起其中一封,说道,“况且若是此等情况,是密不发丧还是即刻收兵,这应当是陛下来选择,然则信中却只提到一句密不发丧。”   “那么,大将军认为,是何意?”太后瞥了一眼密函,问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信即便五百里加急却只为说一句密不发丧,想来,这不是给我们看的。这发出的密函,却大抵不止这两封。应当是还有被敌军截去的密函。我们如今在这惴惴然,却不想,得知我军主帅不在的敌军,会做何打算?”   这样一点拨,窦栈才明白过来,大惊道:“这是五叔叔的诱敌之计!让敌军误以为主帅已死而放弃躲藏,主动出兵偷袭。”   “那么我们是应该按照信里所说的密不发丧?”窦笃沉吟,“成全了五弟这一妙计?”   “窦侍郎说得自然有道理,不过,下臣,还有一拙计。”窦南筝轻轻一笑,看像窦宪,说,“贼鼠已经看到洞穴,却还需要棍棒逼赶,才会迫不及待地跳进那死亡之穴。”   窦宪缓缓站起身来,朝着太后和陛下行了一礼,侧过头,以余光瞥了一眼窦南筝,说:“还望陛下调些兵马与窦副将,昭告天下,窦副将将于今晚出兵支援漠北战事。”   这样一来,北匈奴的兵马想来会更加确定,窦瑰已死的事实。并且会在援军到来之前,选择突袭。   “若真是如此,五弟这一次倒真是煞费苦心。其实,倒也只是周全了北匈奴单于的除患之心……”窦笃摇摇头,感慨一声。   “他周全的,不过是自己的一意孤行。”窦宪面色阴郁了几分。   窦南筝作揖,良久,叹息道:“父亲大人,五叔这一颗真心错付,可那终究,也是付了。那女人如今怀着五叔的孩子,父亲大人便……”   她极少在公开场合喊他父亲大人。素来都是唤一声大将军。这一句话里的分量,窦宪一掂便知,却仍旧开口反问:“便如何?”   “五叔此次回来,若如同我当年一般以战功相邀,父亲大人便纵了他们,离开雒阳吧。”她语气未变,神色却不卑不亢。   “都是四弟开的先河。”窦笃猛然间一拍桌子,咬牙道,“南筝你也是,照着往日里的利落手段,那女人早该死了,偏偏你事至一半又领兵去什么河西,让我栈儿接手这个烂摊子,最后,还窦瑰自己来。这下好,人都关成侯爷夫人了,还外带一位小侄儿!”   “三伯父说笑了。若那女人在那个时候死去,那才是真的大事不好。”窦南筝目光炯炯,“五叔回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荒诞的事情。”   “不过。”一直以来,都没怎么说话的刘肇,看这密函,陡然轻轻念着信的最后一句话,“望君定谋,密不发丧,侯府一干,勿晓恶讯……”   为什么,不能告诉侯爷府里的人呢?   刘肇心念一转,猛然间,瞳孔一缩。 作者有话要说:   窦家的小公子窦安然出世啦,虽然,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   ☆、第五十四章。倾城殒逝   深夜寂静。   御医们都摇着头束手无策,到了下半夜也就退下了。用千年参吊着命,昏迷不醒随时有可能归西的青釉色片,此刻呼吸浅薄得难以察觉。   屋子里的血腥气极重,可是归荑一丝窗缝也不敢开,只是呆呆地守在这房屋内。   不知觉间,她也太过疲惫,抓着青釉的手浅盹,眼角还带着晶莹的泪痕。   不知过了多久,猛然间觉得冷风忽起,归荑霎时间就醒了,再一看,窗子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青釉正立于窗前。   归荑一惊,站了起来:“青姐姐……是,是梦?”用力晃头,脑子清醒了些,发觉这不是梦后,归荑喜极而泣。   青釉身形未动。   夜风拂过她的情丝,如今未施粉黛,脸色苍白的她,竟也有种遗世绝立的迫人美感。   “那一天的夜空,同今日的极其似。”青釉淡淡地说道,嘴角噙着静谧的笑意,“他一早就和我说过,最恨人骗他。”   归荑愣了一下,走到窗边瞥了一眼外面的夜空,然后扶着窗作势要关紧,说:“夜风凉,青姐姐,你还是……”   青釉伸出一只手扶着窗角,阻止了她。   “可我对他说尽了谎。”青釉声音融入夜色,轻柔飘渺。   “五叔叔没有死。”归荑攥紧了手,说,“那是谣传,是兵谋。青姐姐,你等着,五叔叔他还会回来的……”   青釉脸色一变。   回过头眼神里多了几分怔忪。   “青姐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要等五叔叔回来,你们就可以……”归荑着急地说道。   “他……还活着。”蓦然,青釉踉跄两步,仿佛听到什么笑谈,“呵呵,他,还活着……”   可是眼泪却开始一颗颗滴落,青釉捂着眼,泪水从指缝里流出:“真好,他活着……”   归荑神情忧伤无比,拿起绢帕欲替她擦泪,却被她轻轻推开。   “其实,青姐姐,一生都背负着怨恨,这样的人,是很可悲的……”归荑喃喃。青釉瞥过眼,扶着窗台,沉默了良久。   她缓缓伸出手,触摸星光。   抬起头,满目婆娑。   无数次深夜梦醒,她也是这样孤独地坐在窗边,一颗一颗眼泪落在窗台上——   不可以吗。阿娘,阿姐,那个人,真的不可以吗。   “终归,没有人有第二次抉择人生的机会。”她伸出的手攥紧成拳,手臂缓缓垂下,无力而苍凉,“一开始走上的路,到最终,都改变不了。”   “青姐姐,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两个人之间可能会有难解的误会和仇恨,但是你为五叔叔生下了孩子,血浓于水,想必姐姐和伯父们也不会再多做为难。哪怕你和五叔叔如今相互怨恨到恨不能夺走对方性命,但岁月留长……”归荑的话没有说完,却看到她微微偏过头来。   侧脸削瘦,眉目温秀如浓墨蘸水晕染出一片山水袅袅。   她嘴角微微扬起,笑得那样哀伤:“我爱他。”   窦归荑满腔的话哽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我想,哪怕一个人也好,听听我说这话。也许,我不会觉得自己那样可悲。”她走近窦归荑,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他。我没有想过,也无法想象如果我从未恨过窦家,我会爱他到什么地步。但是,在与我锥心刺骨的仇恨碰撞无数次后,这份心意,依旧难以断绝。”   也是因为这样,才会那样累。   两年前——   风若带着她立于城楼上,望着城下颀长伫立于马侧的身影,说:“那个,就是窦五侯爷。我听说,那朝月璧若是不在清河王府,那便是在五侯爷府。我会为你制造契机,你好生打算一下。”   日光下,少年玉冠高束,意气风发。笑意灿然若暄暖日光。   十九个月前——   躲在屏风后的她与风若交换一个眼神,略一点头。通过缝隙瞧见那个曾远见过无数次的男子,看着他腰间刻着“窦”字的玉佩,目光森冷沉郁。   然而目光上移,瞥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丰神俊逸的眉目,眼神却忽然凝固了。   十个月前——   她与熏尤设计杀死容婆,她重伤,窦瑰没日没夜地守在她床榻边。   她盯着窦瑰胸口上的伤口。   轻轻地,叹了口气:“为何,偏偏是你。”   七个月前——   青釉为窦瑰系上那一柄长剑,他轻吻过她的额头。   而她转身的刹那,泪落无声。   阿瑰,待我得到朝月璧洗刷了祖父的冤屈,就来寻你。   六个月前——   “姑娘,你还是要喝吗?刚刚我们经过小厨房的时候,不是听到她们说……”婢女踌躇犹豫地看着这一碗乌黑的汤药。   从婢女手中接过药,也不管还稍烫,一口喝到碗底,竟是一滴也不剩。   “姑娘!”婢女急了,惊呼到。   青釉摸了摸肚子,良久,苦笑道:“这原本就是疯子才能做出的事情。”   疯掉吧。   只有这样的她才有理由,为窦瑰生下一个孩子。   -   “把这些话,统统告诉五叔叔。青姐姐,都告诉他!”归荑猛然抓住她,眼眶通红地说到,“等到他一回来就告诉他,不,现在就写信,写信给他!”   “真可笑,这长久以来的殚精竭虑,不是为了恨他,而只是为了,不爱他。”青釉胸口一闷,“可是,最终也只是证明了,不会因为恨,而不爱。但是归荑,反过来,也是一样。”   “为什么要告诉他,你以为,我爱他,能够改变什么吗。窦家的人陷害我亲人至家破人亡,梁家百余口人就那样堕入可怕的深渊粉身碎骨,这些,如同我爱他一样,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爱我,也许爱到可以为我付出他的生命,可是,在没有更多了,他不可能为了我,罔顾整个窦家的荣辱生死……”   归荑的心狠狠震动了。   她曾以为,相爱的人绝对不能分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磨砺与挫折。   但这已经不是磨砺与挫折。   “好像终于听懂了一些。”青釉摸了摸归荑的头,面目温柔如水,说,“我们相爱到可以为对方放弃性命,可是,性命算什么,我们各自都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难以放开。”   “所以,不要可惜,因为就算是岁月留长,我们,也不会幸福。”青釉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轻的吻,“我马上,就要走了。”   “你要去哪?”归荑声音哽咽着。   青釉步履极缓,朝着床拖着步伐。   却猛然间踉跄着倒下,归荑惊惧地拉住她,却和她一起跌到了地上。慌乱中去拽她的身子,却触摸到一片黏腻。   归荑心一沉,抬起手,看见一片殷红。   转过头,刚刚青釉伫立的窗边,地上一滩刺目的血迹。那血断断续续,延续到她现在所在的窗边。   “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为什么不说,我去叫御医,青姐姐,你等着,不会让你死的,你等着我……”归荑慌乱着爬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栗。   青釉抬起手无力地抓住她的手。   “刚刚说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是么。”青釉摇头苦笑,“不是说了吗,不要觉得可惜,因为我真的,非常累了。”   “青姐姐,不要,我求你,青姐姐……”归荑摇着头,看着她身下的素白衣裙渐渐染上红色,慌乱无助地摇着头,“不要,我不要这样……”   “归荑,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心愿。不要看血,看着我的脸,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青釉拉着归荑,令她顺势蹲下,擦着她的泪水。   青釉在她耳边喃喃细语。   归荑脸色却风云骤变,猛然向后蹦起,摇着头:“不可能,我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青釉眼神幽深,嘴角轻扬。   “说不出口的话,你五叔叔会死的。你要相信我,就按照我说的。你想让安然,变成孤儿吗?”   归荑手攥紧。   “那种事情你也做过的,你救我的时候,明明知道说出来的话多么荒诞,不还是说出口了吗。这一次,也没什么……分别。”她话说得有些吃力,归荑这才发现,她的额角,早已是渗出细细的汗,“记住我说的,只有你说的话,他才会深信不疑。”   “不,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啊……”   “欺骗带来的伤害,必将随寸寸光阴淡去,然则,真心带来的遗憾,却只会会历久弥深。”青釉嘴角依旧淡淡地笑着。   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夜色。   夹带着荷香的风猛然灌进,吹走一室腥气。   “这必是,我对他撒的,最后一个谎。”   嘴角的笑意凝住。   呼吸在一瞬间,变得和风一样飘渺虚无。   好像有谁在哭,有谁在摇晃着她。   但她好像听见了潺潺的流水,那是洛水的水声。   彼时,谁家少年郎,一遇倾城色。   “那句话……是……”   青釉嘴唇微动。   手,无力地垂下。   ——若我一生只为你一人起舞,你可愿一生独娶我一人为妻?   真心的。   红衣灼灼,一曲式微。   终究,君不归。   ☆、第五十五章。烟罗终尽   深夜里,雒阳城一隅,火光冲天。   似乎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大火,熊熊地烧了一整夜才停息。   第二日傍晚的一场大雨,又将火烧后的残骸都冲尽。   最后,竟是一点也不剩。   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说要消失,竟也能一夜之间消失得如此净彻。   被烧的是五侯爷府。   雒阳城中从不缺闲言碎语,自那一日的大火烧旺后,五侯爷立马在漠北打了胜战,领兵回京。   天下人皆为之喜乐,我们大汉果真是少年英雄辈出,匈奴贼寇必然从此退之千里,万家安乐,疆土无损。   传闻说,这一次北匈奴人巧用计谋,多亏了五侯爷谋算过人方能得胜。   传闻说,五侯爷大约是重伤了,因为回京那一日,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恍若无魂。   传闻说,他在烧成一片灰烬只剩下围墙的旧府里默默守了三天,最后只说了句,你那样恨我。   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相互折磨的痛苦,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依旧不要他。   风吹起一片灰烬,他伸出手握住,却又像是握住了一片虚无。   “金玉绕梁散,独恨终未央。”他喃喃,重复着归荑刚刚和他复述的十个字,她说,那是青釉留给他的,唯一十个字。   这样残忍冰冷的怨恨。   蓦然间想起了她洛水边那一舞,当真极美。   ——这舞,名为式微。   果真是,式微。   一旁的归荑哭得几乎要厥过去,窦瑰扶起她,轻声说:“我是不是不该逼她生下这孩子。如果没有生下她最厌恶的窦家的孩子,她是不是就不会去死了?”   窦归荑用力地摇头,哭到声音嘶哑,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如果谎言可以守护一个人的话。   “不,不要,是我错了,我不要孩子,我要她……”他跪倒在那一片废墟中,全身抽搐一般地颤抖,紧紧地纠着胸口的衣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她……”   血液喧嚣着,几乎要逆流。他触摸着烧得焦黑的房梁残渣:“从一开始,你就是我不可能得到的人。因为,我姓窦,是不是。”   归荑的指甲抠着泥土,几乎要折断。   那飘渺如风的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回旋。   ——归荑啊,想要你的五叔叔活下去,就让他知道。   ——我从未,爱过他。   归荑泪落在焦黑的木桩上,啪嗒一声,恍若身体深处的什么东西也跟着溅碎。   那个被欺骗伤害无数次后,依然选择深爱我的人,我将对他所有的希冀都赋予在我以生命换来的的那个孩子的名字里。   还给你,原属于你却被我所打乱的,一世安然。   这便是我对你撒的,最后一个谎。 作者有话要说:  青釉最终选择了隐瞒一些东西,隐忍死去。 只有这样,窦瑰才能继续活下去。 青釉和五叔叔的故事,大致到这里就要告一段落。 虽然后面依然有写,但只能算是这一段爱情的后续了。 对于两个人后续里最大的悬念,应该就是五叔叔得知青釉其实是深爱自己的吧。但是,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那么幸福的事情。不过,他(掰手指头……)大概九年后,会知道一切,当然,那个时候,归荑也长大了。。。。。 总而言之,第二卷真的爆字数了,原本打算十万字,没有想到拉拉扯扯竟然写了十六万字。。。。 接下来就是第三卷,希望多多支持,评论,收藏!某笛一定会努力努力再努力地更文,坚持做一只敬业的夜猫子。。。。。   ☆、第五十六章。波澜顿起      噼里啪啦。   火苗攒动的声音。   咔嚓——咚——   木梁烧断不断掉落的声音。   忽然间眼前一片灼热,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陷入了一片大火里。男孩无助地看着四周,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灼烧得伤痕累累。   可是却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娘……”男孩颤抖着喊着。   门外有众人嘈杂的声音,还有另一个孩子惊恐的哭声。男孩抬头看到一根悬木摇摇欲坠,正对着的下方正是那个无助哭泣的孩子。   猛然间,悬木落下。   男孩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哭着的孩子一把推开,自己因为反作用而跌到了房间更深处,砸碎了桌椅,脚上又被锐利的残木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而被推开的孩子撞到了靠近门的房柱上,房柱倒下,狠狠地砸在孩子的身上。   房屋只剩下三根房柱,这房柱一斜倒,顿时房子便生生坍倒一小半。   那带着火焰的房柱顷刻间就将孩子的头发衣物烧着,孩子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猛然间,他看到了火焰中冲进来的那个女子,眼泪顿时迸射而出:“娘,娘,我在这里……”可是那女子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用力地想要拽出那个压在房柱下的孩子。   拽不出那孩子,那女人便如同疯了一般。   男孩捂着不断渗血的伤口,忽然静静地看着那个女人。   她说,挪开这根房柱。   这根房柱如果被挪开,那个孩子的确能得到一线生机,但同时这房子会瞬间倒塌,在屋子深处的他,必死无疑。   他没有生还的机会。   男孩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光,夹带着惊惧与颤栗地摇头:“不……求……”   但是,那一群如同疯子一般的家伙,只是寂静了一瞬,深色肃穆而坚忍地开始挪房柱。   她一眼都没有看过他,她明明知道他在这里,却一眼都没有看他。   她眼里只有那个孩子。只有被压在房柱下的孩子。   住手!我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男孩想要呐喊,但烟灌进了他的喉咙,脑中一片窒息的痛楚。   所有人都没有看他,所有人都丝毫不在乎他的生死,却可以为了另一个人,而做出这样疯狂而可怕的决定。   你不是最爱我吗。你不是说,我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心肝。   他要爬出去,他一定要爬出去,否则会死在这里。   腿上汩汩的血迹拖出一条蜿蜒的痕迹。   然而陡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轻微的,木头碰撞的声音。   房柱被挪开了。   女子紧紧地抱起那个孩子,瞬间似乎天地静止。他回过头,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笑得那样开心。   房屋瞬间崩塌。   最后的那一瞬,女子似乎终于看到角落里浴血挣扎的他。   然而,眼神还来不及交汇,女人毫不犹豫地扑在了怀中孩子的身上。   房屋。瞬间坍塌。   世界一片火红,瞬间化作黑暗。   -   君骘瞬间睁开眼。   眼前漫无边际的黑色被一盏小小的油灯撑起,闪烁的微光映在他的眼底,却仿佛在灼烧着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   推开窗,窗外夜色正浓。   抬眸,看到了夜空里耀眼圆润的月色。   今日十五。   蓦然想起窦归荑曾对他说起,如果想要对已故之人说什么,就对着月亮倾诉,即便是在地下的人,也能听得清楚。   那种胡话,他从不信。或者说,别人嘴里说出的任何话,他都不会轻易相信。   再深的感情也能瞬间背叛,再亲的人也能亲手将自己推进地狱。   然而,他目光清冷地望着月光,第一次,轻轻开口问:“真的,能听到吗?”   风扫过树叶,飒飒作响。   他嘴角微微勾起,那是用无尽冰冷深深压抑着狂怒的笑意。   微微偏了一点头,似是真的在与人交谈一般,他音调异常稳定,如同死水无澜:“不会原谅你。所以,如果你还能受到那仅存丁点的愧疚感的折磨,就不要安息。”   月色皎洁明媚。   而同样月光照耀下,一座豪华气派的府邸内,两人对面而正坐,气氛拘谨而凝重。   然而其中一方,语气却风淡云清:“听说小公子,在姐姐遭难的时候,曾经向窦南筝寻仇?”   “是的。”带着笠帽的梁禅略一点头。   那人沉吟了弹指,才轻笑道:“原来那两个月闭门于大将军府,是在养伤。”为梁禅斟上一杯清酒,那人笑然:“可你却没能杀了她。”   如果不是君骘,她会死。   君骘确实是疯了,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梁禅的手紧紧攥起,眼底闪过不甘的光芒。   “你可知,坚壁若倾,是为何故?”那人语气依旧淡然。   “拼力凿之,锲而不舍。”梁禅字字珠玑。   “的确,若是心急地撞击,很有可能壁垒未倾,而人先触壁而亡。唯有细细凿之,动其根本,才能成大事。”那人不急不缓,良久,说,“为了表示诚意,鄙人,为公子准备了一份大礼。还望公子不急不躁,徐徐凿之。”   “什么大礼?”梁禅蹙眉,说,“你可别轻举妄动,如今的窦家,权倾朝堂,若是露出马脚……”   “明日早晨,你便知道了。”那人端起酒杯,喝下小半杯,再将酒杯无声地放回桌上,“先乱其心,再乱其势。竹发迅猛,数夜可长丈许,是因为,竹内空虚。”   “窦家这十数年的光华荣耀,铺陈那样雄厚,你可曾想过,那里面,那贯穿所有的,巨大漏洞。”那人杯子轻轻一放。   “你姐姐太过天真,这朝月璧里的诡异,早就被窦家识破,放入朝月璧里那史载书简残骸,不过是仿品。即便是她有那个能力,得到了朝月璧,并以书简为证据请求翻案,届时,窦家也能以伪证之罪,再将她置于死地。”他叹息一声,说,“我将这些告诉你,也是想要奉劝你别再在朝月璧上下功夫。”   梁禅剧震。   “姐……姐姐……”他眼眶瞬间变红。   她以性命相搏,最终,也不过是踏入了窦家的重重算计。   她甚至到最后,也未曾得到他的半点消息。   一拳狠狠砸在桌案上,酒被震出些许,洒在桌上。   “明天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当然,我也希望能得到你的回礼,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或是需要我什么帮助。”那人静静说道。   “你要的回礼是什么?”梁禅静默了一瞬,反问道。   那人嘴角微微扬起。   “我要窦家,永远都不可能出一位皇后。”   -   雒阳城东一隅。   窦栈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被搀扶着,走在路上。   蓦然,他似乎看到巷子阴影处的什么东西。他走近两步,忽然轻轻笑了,摆摆手让侍从们退后几步,拇指刮了刮鼻子,笑着说:“我说谁呢,你这……”   刀剑,穿胸而过。   染血的剑抽出,甩下几滴血在地上,重新插回剑鞘。   窦栈看着自己胸口上巨大的窟窿,眼底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光,然后,那光芒渐渐凝固。他扑通一声,顺势跪跌,趴在地上。   “你……”   飘渺的话语,生生断去了气息,无以为继。   夜色皎洁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打脸,确实很久没更。。。。 其实是有些私事,不过,还是打脸。。。。 第三卷开始啦,一开卷就死一个见见血。。。。   ☆、第五十七章。兵权集势      永元四年十月。   大将军窦宪奉召前往凉州镇守,其窦笃,窦景二弟被分别派往封地视察,然而便在如此之际,窦笃之爱子,窦栈,死了。   据说是潜藏在帝都之中的流寇所为,为了此事,已行至半路的窦笃惊怒而折返。   “流寇?”窦南筝的背脊停得笔直,薄唇轻抿,想起那一日荒郊外的险遇,至今心有余悸,一声怒笑,“分明是窜逃十年的梁氏逆贼。”   “梁氏?”一旁的耿峣默了一下,想了想。方才问道,“是多年前,那梁贵人姐妹的外戚亲族?”   窦南筝瞥了他一眼,轻轻说到:“这些事,就不用提了。”   耿峣僵了一瞬,轻咳一声,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温文道:“那今日午膳,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今日午膳,我要进宫陪太后娘娘用。”窦南筝脑子中还在琢磨着窦栈蹊跷的被害,不由得蹙眉道,“我这位表兄,虽说平时也不算积德好善之人,可是却是及其敏锐,其武功也是上乘,且每一次夜行,都一定是侍从跟随,如何瞬间取了他的性命,还叫他丝毫没有挣扎叫喊的余地,且了断那些侍从性命?”   “雒阳城城门看守或许大有问题。除非是他疏于职守,或是刻意为之,放入众多梁氏余孽……城门看守是三叔手下的人,来日,或得细细盘查才是……”   耿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窦南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去对上他的视线,他却同时静静地移开了。   “阿筝。”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过她。   “嗯?”   “你是我的妻子,自你嫁给我那一日起,你就是姓耿的人了。”耿峣垂着头,说这句话的语气更像是一种无力的叹息,既不是责怪,也不是劝说,只是毫无力度的,叹息。   窦南筝一愣。   “耿家的事情,我也同样……”窦南筝默了一下,客观地开始解释。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耿峣伸出手,触摸着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说,“一切只不过是让我慢慢明白,你并没有那么离不开我。”   窦南筝的神情微微一变。   然而在她还想要说什么之前,他的手已经离开了她的鬓发。   他淡淡地说,“以及,我也并没有那,爱你。”   窦南筝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阻止他离开,然后在反应过来后,又有些尴尬地松手,说:“耿峣,至少,我也曾将我的命交到你手上。”   “是么。”耿峣温文地反问,良久,说,“也许是的。可你只是你,是窦家赫赫有名的副将,你那样的性命,我承受不住。”   窦南筝似乎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余光瞥着她:“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只是作为我的妻子,我……”   窦南筝没有说话,看神情似乎听得十分认真。但是耿峣却没有再说下去,拖着有些重的步子离开了。   -   未央宫里自从有了个端和郡主,似乎颇具了几分生气。   一些平时行事不仔细的宫女出的小纰漏,但凡被她撞见的,都一句话消了罪责去。有一个小宫女磕碰了一个温室殿里的进贡瓷瓶,吓得魂都没了,立下就要被拖出去打死,可巧不巧地,哭嚎声惊醒了大清早睡意朦胧来请安的端和郡主,被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的一句“一个小瓷瓶是么,我会和表皇兄掏个饶的”,竟就这么捡回一条命。   太后知道了这些不成体统的事,却意外地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了一句,下次要罪罚谁,堵着嘴拖下去便是了。   明眼人几乎都看出了,这陛下和太后娘娘,对这位小郡主,当真是极宠。   然则,那一日她贪睡起晩,却得知了堂兄窦栈昨日深夜遇刺身亡的消息。她心中一沉,急慌慌地往太后娘娘所在的金华殿中赶。   殿外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未曾拦她。   “皇姑……”   “陛下,窦栈是您的表哥。这失察之职自然史应当重判,难道陛下要徇私舞弊,罔顾朝廷法纪吗?”是窦南筝的声音。   归荑脚步忽地停止了。   南筝姐姐也在。   自从青釉的事情后,归荑总是觉得,自己对这个亲姐姐,三分惧,七分敬。就是亲热不起来,或者说,还多了几分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陛下,这次栈儿遇害,的确是,马卫蔚有失职之罪,他辖管宫门兵卫以及雒阳巡守,若非他疏忽,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是太后娘娘的声音。   良久,她才听到陛下轻轻的,听不出语气的声音:“母后,马太尉不久前才丧子马郎中令,你明明知道,马卫蔚现如今是马太尉的独子……”   “陛下,国法即是国法。”窦宪徐徐然说道。   “舅父大人,可若论国法,窦景舅舅身为执金吾,执兵看顾整个雒阳城的安危……”刘肇的声音不大,语气却轻缓如叹息。   “陛下,你的意思,是你要让你的亲舅父同那失职的罪臣一同问罪?”窦宪茶杯一放,发出清脆的声响,“你窦笃舅父刚刚丧子,你又要你窦景舅父入狱?”   这下,刘肇竟是毫无声息了。   窦归荑手猛然攥紧。   她似乎听明白了什么。   “那么,陛下,马卫蔚……”窦南筝徐徐开口。   “既然……那么,暂且押入……”   “陛下!”窦南筝急急地说道,“那可是你表兄的性命!”   这,这到底算哪门子的道理。   窦归荑第一次感受到了她亲人们沉重的压迫感。   这已经不是劝谏。   这是……逼君。   她退了两步,踢到门口的花盆,窦南筝即刻回过头怒吼:“何人在外?”   归荑第一反应是逃走。   她不想要直面她的亲人们如此不堪的一面。   但是迈出一小步,她又似乎犹豫着什么,转身走入了殿中。   看见她的时候,他们眼底都有几分惊讶。   太后最先说话,却不是对他说,“来人,将郡主带到别处散散心。”然后才对着她说,“堂兄的事情,我们会好好劝谏陛下,一定讨回公道,你……”   太后的掌事姑姑上前作出拜请的姿势,见归荑纹丝不动,犹豫着抚上肩膀,劝谏:“郡主,走吧……”   “所谓劝谏。”   归荑挣开掌事姑姑的手。   “便是以圣意为主巧言引导。若是措辞强硬,那便是……”   “便是什么?”窦宪乜了她一眼。   归荑忽然说不出话来。   那种并不凌厉的眼神,却充满了压力与威慑,这大约是久经沙场的人天生的迫人气势。   她顿了一下。   然后,重新沉静。   “造反。”   窦南筝脸色猛然一变。   窦宪顷刻间拍案,茶杯震落跌碎,太后刹那间也是神色有异,然而很快恢复过来,示意掌事姑姑赶紧将她带走,对窦宪说:“她尚年幼,小孩子的胡话,你也如此入耳?”   窦宪抿着嘴,没有应答,只说了一句:“果真是四弟教出来的。”   掌事姑姑强硬地拖拽着她,此时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   当风若在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她眸色蓦然间变得深邃悠远。   那一日在地牢里入梦一般的会面,她至今都不能确定其真实性。但是当她再一次看到君骘,过往一幕幕顿时涌上心头。   “骘儿……”风若轻声呼唤。   如今的君骘,一身戎装,身形颀长,气宇轩昂,已不是当年的稚童。   几个月前,窦五侯爷传来假死消息,而他被副将窦南筝提携为贴身军卒,第一次上了战场,一举旗开。然而回京后的五侯爷却似染上重病,卸下兵权,再无声息。   如此一来,五侯爷的兵马又顺理成章的挪到了窦南筝手下。   一月前,君骘跟随者窦南筝南下平反淮河□□。其行事沉稳,思维敏锐意外地得到了大将军窦宪的欣赏,归来后,又升职为骑郎将。   他年纪那样轻,却已经有了平步青云之势。   “真是够了呢。”君骘挑着眉,意外地一点儿震惊与深思都没有,只是漫不经心地勾着嘴角,“如今窦五侯爷收留你在他府中,就是要护着你。你是性命无忧的,可仔细着,别把别人拉下水。”   风若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我明白,我只问你一事……”   “活着。”君骘懒懒地说折下身侧地枝桠,拨弄着上面的绿叶,说,“可是我娘,死了。”   那样风淡云清。   “那位梁小姐,之前我就已经奉劝过她,躲得远远的才好,可她却是个倔性子。我知道你们都是些不怕死的,可我不一样。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以后,也烦请不要私下处处打听我,落人把柄……”他一片一片地摘下叶子,直到最后只剩下花枝顶端的一朵纯白的花,将之别再风若的发髻上,说,“我是死过的人,所以,格外怕死。”   “看来,你是不知道凤怜花影图的下落了。”风若轻叹一声,“那么那个秘密,你是否知道呢?”   君骘斜睨着她。   风若却苦笑一声:“看来,大约也是不知道。你娘亲,倒是什么都不曾告诉过你。也许在她心底,也是宁愿不知道这些事情的……”   君骘手蓦然攥紧。   “梁家当年是被陷害的,这一点,你应该是知道的吧。”风若柔柔地说,眼眸幽深:   “那么,当年的梁氏,为什么会被陷害呢。”   君骘的瞳孔,随着风若轻声耳语,一点一点放大。   就那样怔在原地。   门外传来拍门声,以及一声熟悉的:“五叔叔……”   管家开门后,却依旧是素日里一贯的说词:“郡主,五侯爷他身子不爽,实在不能见任何人啊……”   几番劝说与拒绝后,又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   风若不觉得如何,却看见君骘虽说面无表情,却像是在留心那边的动静,轻声说:“大抵又是担心五侯爷了,这位郡主,次次都吃闭门羹,却实在喜欢往侯爷府跑……”   “记住我说的话没有,千万,莫要再私下打听我。”君骘却只是莫无声息地嘱咐一句,然后一越而上墙梁,双手互掏着袖子,松松散散地站着,眼睛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蹲在大门外抱着膝盖蜷缩的女孩身上。   她眼眶有些红,大抵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他站立在墙壁上,身子却隐在墙旁生长茂密的树影里,也不曾动弹。   如果刚刚,风若说的是真的。   那么,这个孩子的处境,就是另一番状况了。   脑海中思绪万千,他默不作声地捋着思路,越想,越觉得事态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许久,她才默默地起身。他沿着高高的墙檐悄无声息地跟着,走到尽头,又跳上另一座屋檐。   他极少见到她那样落寞的模样。在他面前,她似乎一直是倔强又凶巴巴的模样。   然而一个拐角处,眨眼间,她身影蓦然间消失了。   联想到窦栈离奇突然地死去,君骘心一沉,快步追了上去。   然而刚刚走入巷口再拐一个拐角,蓦然,一把利刃从身后悄无声息地猛然刺来,君骘本能地闪躲避开,剑刺空后转瞬间又回旋,他足尖使暗劲,连连后退几步,堪堪躲过横扫。   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行夜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奉陛下旨意从郡主出宫后就一直跟着她,却发现郡主到了五侯爷府后,暗自跟随的君骘。只怕对方心有不轨,行夜猛然间握紧手中的剑刃,眼中暗光闪过。   行夜作为陛下暗下提拔的贴身侍卫,其刀法之快,乃是一绝。而眼前这少年,却能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生生躲过了他的刀锋。   与此同时,君骘心中更是一跌。   难道是……梁家的人?   君骘皱着眉头。那样精湛的快刀,潜伏在自己身后,能够那样悄无声息地偷袭自己。这个人,和那一日在雒阳城外追杀窦南筝的那一群人,完全不是一个等次。   对方还持刀,看样子,这一次,要棘手得多。   君骘眉头微微敛起。   然而猛然间,他听到了不远处,许是某个巷子的深处,她似是惨烈的痛哭声。   君骘脸色猛然一变,纵身跳起。   行夜的刀转瞬间也朝着他逼近,他空中一个侧身翻转躲开,下落而去,被削断几根发丝,然而猛然间又是剑出鞘的摩擦声传来,他以手撑地,准确地以左脚一踢,险险地化去了那另一把刀刃的力量。      ☆、第五十八章。雾染水墨   然而猛然间,他听到了不远处,许是某个巷子的深处,她似是惨烈的痛哭声。   君骘脸色猛然一变,纵身跳起。   行夜的刀转瞬间也朝着他逼近,他空中一个侧身翻转躲开,下落而去,被削断几根发丝,然而猛然间又是剑出鞘的摩擦声传来,他以手撑地,准确地以左脚一踢,险险地化去了那另一把刀刃的力量。   君骘拳头在袖中握紧,他眼神阴郁地凝视着眼前拔出双刀的行夜,沉声道:“你可知道,挡在我前面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能够看到我双手执刀的人,倒是不多。我可以不杀你。”行夜冷漠地说道,“但那个方向,你切不能妄想再踏近一步。”   君骘冷笑一声。陡然间脚风一扫,行夜跃身,他猛然逼近,一手握上行夜腰侧的刀鞘,略施巧劲,挡下右侧袭来的刀刃,而左侧的手臂却被另一把刀刃划出一道血痕。   转瞬间,他用刀鞘灵巧地再瞬间固住右侧刀刃的抽离,伸出手,手背上青筋猛起,指节竭力而出,瞬间握上刀刃狠命一折——   行夜眼眸陡然放大。   唰——   半截刀刃刺入耳畔的墙壁的声音。   几滴鲜血滴落在地上,君骘右手扶着左臂,猛然一跃而起。   行夜来不及怔忪,立马握紧仅剩的刀追了上去。   然而,意外的是,对方身影却忽地停在了不远处的树影下。   -   如同一幅极尽和美的水墨画。   青砖白瓦下,旧色晕着微暖的日光。   女孩紧紧抓着少年人前襟的衣袖,哭得那样伤心。而他一只手附在她背上轻拍安抚,眸色里染着烟雨一般的忧伤。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吗?”归荑抽噎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人……不可以,不可以是这样的……他们应该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才对……”   刘肇眼光低垂,良久,叹息道:“归荑,若不是我留你,他们永远都是你心中最美好的亲人。”   归荑却猛然不作声了。   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后悔了吗?”刘肇微微敛气,将目光投向别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留在雒阳,看到了这些,后悔了吗?”   她没有说话。   刘肇叹了口气。   终归,她只是烂漫纯净的迎春花,只能在温暖的春风里绽放。寒冬凛冽,并不适合她。   “如果你想要离开……”   “我离开的话,表皇兄就真的是一个人了吧。”   归荑蓦然间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眶里再次积蓄起雾气,她声音有些沙哑:“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刘肇眼眸里流光一闪。   “伯父和姐姐他们这样,是不对的。他们不该那样对你。”窦归荑眼睛通红,她抓着刘肇触在她鬓角的微凉的手,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温度,说:“为了你留在雒阳,我从未后悔。”   “为……为什么?”刘肇不自觉间,另一只手的指尖无可抑制的颤抖,心猛然狠狠一跳。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会守在你身边,努力不让任何人再欺负你。”归荑认认真真地说到,“所以,除非是你不要我了,否则,我一定会一直一直,待在雒阳。”   “我只想要,在你身边,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她轻轻地扑进他怀中,用脸蹭着,脸上是有些疲惫的神色,说话声也变成了鼻音颇重的呢喃。   他郑重而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   巷子尽头的一端。   树影婆娑下。   血顺着指尖陆续一滴滴落下,君骘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个身影。   刀刃不偏不倚地架在他脖子上,已经有许久了。君骘遥看那少年,只看到一袭玄色长衫,玉冠青丝,倒是气质出尘。   只是。   君骘微微侧过头,回想着行夜腰侧的宫牌。方才抢刀鞘的时候,无意间瞥见的。   那是御前密卫的行令。   现如今,温柔地替她擦拭着眼泪的那个人。   她为之,一定要留在雒阳城里的那个人。   该不会是……   等等。   君骘难得脑中混沌一片,默默然沉吟许久。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却见刘肇温柔地抚摸着归荑的鬓发,嗓音低沉而温润清朗:“那么,就这样吧。”   -   “所以说,陛下心底一定是想要保住马卫蔚的。且不论情理,马家因上次马朗中令狱中自尽的事情,对窦家怕是已然心存芥蒂,失去这样一个窦家对立派,实在可惜。”   总结完局势后,邓绥意外地发现君骘并没有想象中态度明显,反而是有些出神的模样。   “这一次父亲大人病得不轻,我这才能够偷溜出来应邀相见。我以为,这些是你最想要听到的东西。如果你并不是想要同我细论朝事局势,难道……”邓绥顿了一顿,试探性地问,“是担心,他的病情吗?”   君骘终于回神些许,眼眸一沉,转向她:“一个人丢掉的东西太多了,也许终归会有那么一刹那感到后悔,兴许,那会是在临死的时候。从这一个角度来想,我倒是由衷地期待着……”语气淡漠中甚至夹带着讥讽,可一句话终归没有说到最后。   邓绥眼眸渐渐黯淡。   “那么你找我,究竟是什么事?”邓绥蹙眉,说“如今朝中局势不稳,明哲保身为上上之策。不要参与到窦家和马家的纷争中去,还有你的身份,千万要仔细着……”   “你觉得,当今陛下,是怎样的人?”   君骘声音轻浅如微风掠过青草茫茫。   邓绥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陛下……”邓绥回忆着,斟酌了许久的用语,才缓缓道,“是个极宽厚的人。同太后娘娘和窦家关系及其亲密,不过,宽厚归宽厚,若是常人便罢,可他是帝王,这份宽厚,便成了宠臣的利器……”   “所以才会是如今的局面吗?”君骘轻轻一笑,回忆起那一日青瓦白墙下,少年眉梢眼角的温润如画,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低低呢喃:“倒真像是这么回事呢。”   “可。”蓦然间,又抬眸,手中原本摇晃杯盏的动作也瞬间凝住,道:“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邓绥眉头微蹙,疑惑。   “那个人的眼眸。”君骘将手中的醇酒一饮而尽,喉中一片辛辣甘甜,“谷空则音弱,水深则无澜。你从未觉得奇怪吗,对于窦家,这样予取予求,这样温吞懦弱的帝王,他的眼里,却是迷雾一般。”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邓绥思索了一瞬。   “这么多年来,刘氏其他王族,以刘伉为首,对窦家及其的不满,不也正是源自皇帝陛下对窦家的千依百顺吗?”君骘猛然间诡异地勾起嘴角,“一直以来,我们都着眼于陛下对窦家的信任,导致其肆意张狂。可是,你可曾想过,反过来,这份肆意张狂,早已为窦家树了多少隐藏的敌人。”   邓绥恍若明白了他所指的意思,脸色微微一变。   “你哪里平白生出这样的思路来,毫无根据的……”邓绥蓦然间摇摇头,“不,我无法苟同……这完全说不通……”   “是么,你再仔细揣摩揣摩,且算是我一时着魔了生出这样的奇端臆想,可也不是,完全的胡言乱语吧。”   想到一些别的事情。   君骘眸色陡然加深几分。   “这雒阳城里云谲波诡,究竟几份真心几分算计,连我都看不清的东西,她倒是急着一股脑儿栽进去……”眼睛里,都了几分不明的焦躁,邓绥有些错愕,一直以来,他对谁都淡然如水,却对世事洞若观火。   难得的,竟然无端生出几分暴戾的气息。   ☆、第五十九章。锋芒稍显   金华殿。   今日太后娘娘设宴,重臣皇亲均至,依次以尊卑而上下入席。琳琅满目的杯盘酒盏,上佳的乐姬在纱幔后徐徐然弹奏,舞姬身姿妙曼,举止投足,一颦一笑,尽显柔美。   太后娘娘嘱咐人去请端和郡主,却终归半晌不见人来。   太后娘娘神色高贵端庄,看不出丝毫异样,然而窦南筝的眼风轻轻扫过太后一旁的空座,眼眸里,竟是几分复杂的神色。   那个孩子。   场面表面祥和,然而细看便可知,众人神色中莫不惴惴谨慎。   如今马家仅有的嫡子被牵连进太后侄子窦栈暗杀的事件里,依照窦家人以往的行事风格,是断断不会手软的,然而马氏一族虽说势力与窦家无法抗衡,其素日里党羽却也是不少,这一下来,竟然闹得满朝高官低阶都是不安。   而以千乘王刘伉为首的那一群皇亲,更是早已对窦家不满。素日里无论窦家明里暗里做什么,他们总归是要暗下使绊子,更何况今日里这一遭遭的明目张胆迫害重臣子弟的行径。   刘伉多喝了几杯酒,余光扫过台上的太后娘娘,陡然斟满一杯,站起,说:“儿臣敬母后,敬陛下。”然后一饮而尽。   太后娘娘微笑着,细啜一口,而刘肇则是以茶代酒。   太后娘娘往日里总是不肯陛下多饮酒,总是说酒是伤身迷智之物,而陛下乃大汉天子,理应时时刻刻敛容肃貌才是。   “臣这酒喝得多了,总觉得,要说出什么胡话来.。”刘伉面色露出些许狰狞,咬着牙,眼眸瞥过席位甚至高于自己的窦宪的席上,“陛下,生杀刑罚,本是利索应当,可是,臣不明,这国法家纲,怎的就是应人而异。”   这话,虽说没有指名道姓,却已经是露骨的很了。   若说马公子身为卫尉,因窦栈之死有失职之罪,那么身为执金吾的窦景,为何又不算是失职呢?   而二者一人落狱生死未知,一人却高枕无忧富贵永享。   “既知是胡话,又何必多说。”窦笃才刚刚丧子,心中愤懑不已,皇帝陛下似乎对处死马公子的事情颇有几分迟疑,太后又不硬语相逼,此时,也正为亲儿之死而郁结着,一开口,语气便不善。   “窦笃大人好大的架子,臣乃上问陛下,不知你为何作答?”刘伉酒杯一放,字字珠玑地反问。   窦笃噎了一下,蹙眉道:“刘伉,你别依仗着你是先帝长子,便要在我面前如此嚣张!”   窦南筝微微蹙眉,这话说得有些过了。   果然,刘伉脸色猛然一变,眼睛微微眯起,尔后猛然睁开,霍然站起,说道:“是,本王是先帝长子,是先帝亲封的千乘王,是大汉朝堂堂的王爷,说几句正道话有何不可,轮得到你一介卑贱的下臣来藐视我皇室血脉?!”   卑贱的下臣。   坐在千乘王一旁的清河王刘庆脸色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异样,他干咳了一句,低低地说道:“千乘王,你醉得厉害了。窦笃大人是太后娘娘的亲弟弟,怎么能算是单纯的下臣呢,按辈分来说,他可还是……”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座上的人都听得清楚,窦笃的神色才刚刚缓和一点,刘伉却像是被踩住尾巴的野兽一般神色狂暴起来。   “可笑,当真可笑!是国戚便可如此行事,那要国法何用?!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我们食君之禄,却又是替谁分忧?!”刘伉愤然拍案而起。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呢。   虽说默默不言语,但不少的朝臣眼底,顿时黯淡了些许光芒。   太后娘娘眼眸淡淡地流转。   “千乘王疲乏已久,想来是烈酒伤身,扶下去休息休息吧。”太后娘娘轻轻说道。   千乘王却不愿离场,皱着眉头说道:“你们明明知道,若是说有错,马卫尉的错又有何大不了,为何非得置他于死地,太后娘娘,您不是最崇尚仁爱之心吗?陛下,您不是宽厚济世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   坐席上与马家颇有几分交情的官员,明着不敢说话,可是眼眶却不由得有些红。   在先帝在时,马家的又何尝不是深得先帝的信任,三代人为之劳碌忧心一生,却不想,换来这样的结局。   然而就在此时,入殿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太后娘娘神色微异。   “皇姑母和表皇兄陛下,自然都是恩威并重的。”   是窦归荑。   窦归荑笑然走入殿中,在太后娘娘赞许的目光下,坐在了太后的身边:“也正因为表皇兄陛下的赏罚分明,我们窦家,才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这是端和郡主,就是那位窦家宗室的嫡女,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对于许多品阶方低的官员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窦归荑,却见她年纪虽小,谈吐里却大方灵动。   一句皇姑母,一声表皇兄。   此女之位高,便有据可估了。   过往即便是窦南筝窦副将,那也是乖乖地称之为太后娘娘和陛下。   太后娘娘见上次她的反应,还以为这样的宴会她不会再愿意出席了。她的性子同早些年的窦甯极像,倔强而清白。   却不想,她却像是比她的父亲,更加容易想通。   这样也好,窦家,就是需要这样一位能够迅速审时度势的女孩。   “当年,大将军错手令先帝亲侄枉死,此罪本可至死,然则当年的先帝却仁义为怀,命之戴罪立功,却不知戴罪之下,大将军斩外敌千里之外,御匈奴而保大汉,立下千载奇功。先帝宽厚,而今陛下仁德,我们窦家,一定也会如前朝一般,忠心辅佐于陛下。”   刘肇脸色微微一变。   他眼眸如风一般,轻轻扫过窦归荑的脸,颇有几分惊异与思量。   她此时,竟也正望着他,那样的眼神下,努力营造的端庄和平和里,闪烁着异样颤抖的光芒。   他若有所觉。   窦笃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大将军嘴角微微扬起,看向窦归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可:“郡主所说,倒是在理。”   窦南筝眼眸里却染着几分怀疑。   “郡主万安……”   不只是谁先喊了一声,官员们纷纷行了一个虚礼。对于一个郡主来说,这样的礼无疑太过奢华隆重,然而,她不是普通的郡主。   那是窦家的郡主,日后,定然会是皇后。   窦宪稍稍颔首,笑意加深几分,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快意十足。   “所以。”   窦归荑扬起下巴,看着陛下,俯首而下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臣妹奏请,也让马卫尉戴罪立功。此番河西旱灾饥荒而起兵变,何不让马卫尉领兵前去镇压。”   什么!   刘肇几乎霍然而起。   群臣霎时唏嘘,莫不震惊。   窦归荑跪拜之下,抬起头,望向刘肇,眼神与素日里有些不同,多了几分锐利的坚定。   虽说她如今说的话,无疑是对窦家巨大的抨击,但是看到她这一瞬间的眼神,窦南筝第一次觉得,这个孩子,真的是窦家的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千乘王刘伉第一个离席上前,同样行大礼跪拜,字字铿锵:“臣,附议!”   稀稀疏疏的,争议声渐渐打了起来,尔后,又变小,越来越多的人,离席跪拜。   “臣附议。”   “臣同附议。”   刘肇看着眼前的女孩,指尖些许颤动冰冷,尔后,恍若有一簇火苗从心底燃气,几乎要将自己从里到外焚烧殆尽。   ——表皇兄,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是站在你这边的。   ——绝对,不会让马卫尉就这样冤死。   也许过去的十几年以来,你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在亲情与权力交织的漩涡里去迁就,去体谅,默默地咽下孤独与痛苦。   但是现在不一样,你遇见了我。   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   -   -   啪——   再一次,冰冷的戒尺狠狠打在已经肿起的手心上,她的手下意识地要缩回,但是,又退回,接受下一次的击打。   因为极力地忍受着疼痛,她的额头沁出了丝丝的汗,脸色也异常惨白。   “你可知错。”太后娘娘目光如此冰冷,不带有素日里丝毫的温情与疼爱。   “不知。”窦归荑咬着嘴唇,眸色丝毫未变,“忠君,何以为错?”   在太后的眼神示意下,戒尺再一次狠狠击下。   她紧紧咬着牙,心里怕,却半分也不肯退让。   寻秋在一旁不停地磕着头,额头都沁出了血丝,说道:“太后娘娘,别打了……再打下去,郡主这一双手可不是要……太后娘娘!”   每次戒尺落下的时候,归荑都要猛然闭上眼,仿佛那样就不会如此疼。   太后看着那一双已经高高肿起,渗出血丝的手,想着这丫头一手娟秀的字,吹得一曲好笛,天性烂漫,心中终归是叹息。   其实打心眼里,她是喜欢这个孩子的。她的纯净,她的天真,每次见到自己的时候,俏皮地行虚礼,然后一头栽入自己怀中甜甜地喊一声“皇姑母”,只有那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姑姑,而不是一国太后。   可惜,除了南筝以外,她是窦家唯一的嫡女。她一定要成为皇后,多年后,她要坐上的,是如今自己的位置。   那样的性子,岂可安久?   看来,日后还需好好教导。   她刚刚想命令责罚结束,却听到窦归荑倔强而略带怒气的声音:“这手,废了便废了!”   她转过头,眼眶通红,睫毛上还沾着泪水,咬着牙,却似下定决心一般地说道:“即便是太后娘娘今日废了归荑这一双手,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归荑也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太后眸色猛然一沉。   寻秋顿时连连摇头,几乎是哭一般地跪在归荑面前,说:“郡主,求求你……别说了……”   她眼底的光芒那样清透。   太后眼底若有所思,只是,停止责罚的话,便生生吞了下去。   如果不挫一挫这孩子的锐气,只怕日后要出大事。      ☆、第六十章。再遇梁禅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   君骘立于挽金阁顶楼扶栏之上,双手互掏袖,神情淡漠地看着底下鼠鸟大小一般的来往人群。   他的眼眸深邃而冰冷,轻抿的嘴透着凛冽的气息。   那一场大火里,青釉死去了,一切似乎回归了平静。   然而,那一日五侯爷的府邸里,仿佛还能闻到几个月前大火的焦味。救下青釉的风若,也就是当年梁大贵人身边的心腹,金姑姑,轻轻浅浅的几句话,竟然让他开始如此躁动不安。   ——“你知道的吧。当年,梁家是被冤枉的。”   当然知道。可是,那又如何。   君骘的眼睛微微眯起。   ——“可被冤枉又如何,以如今窦家的盛势,哪里还用得着怕一个已经几乎灭门的氏族?”   不管怎么样,都已经不关我的事情了。   君骘袖中的手却缓缓握紧。   十三年前大火坍塌时,那个女人抬眸望向他的眼神……   猛然间,他狠狠一个拳头砸在红漆的木柱上:“该死!”   ——“为什么呢?你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为什么,我当年寻寻觅觅,也决不放弃寻找二小姐。为什么,你的娘亲,一定要罔顾你的生死,带着小公子亡命天涯?”   ——“梁家的血脉,有必须要延续下去的理由啊。”   什么理由。   究竟是什么理由,可以让那个十月怀胎生下他的女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他的生命来为另一个孩子寻求一丁点生存的可能。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人是必须活下来,而什么人是必须去死的道理?!   他紧紧地咬着牙。   绝不原谅,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绝不原谅。   虽然在心中这样坚定地想着,但是潜意识里,风若的话却总是若有若无地在耳边飘荡着。   ——“你可知道,凤怜花影图这样东西。”   ——“你的娘亲因为持有它,才会被窦家的人追杀。”   身后似乎有几分异响。   他身形微动,余光向侧面瞥着,沉声道:“找到了吗?”   “知道了余党的大概位置,但是,听说小公子从五日前就已经不在该处,行踪杳然。”黑衣人抬眸,说,“他怎么可能在雒阳城里藏得住,想必,是避风头去了。”   五日前。窦栈,是四日前死的。   不是巧合。   单单凭他,势单力孤,别说杀死窦栈,连在雒阳城中寻立锥之地都寻不到。   雒阳城里,一定有内应。会是谁呢,看样子,风若所说的秘密,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并不是秘密。   风怜花影图,究竟是什么东西?   思绪凌乱,风若不愿将事情说透,大约也是知道凭她一面之词,他决计不会相信。   此事,还是要找到梁禅。他是梁家嫡子,一定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   “不惜任何代价,找到梁禅。但是注意,切莫让窦家人发现我们的动静。在我清楚所有事情因由之前,梁家的最后一脉,必须活着。”君骘压低声音,若有所思。   -   -   大雨淅沥。   温室殿内。   有太监急急忙忙地进来跪拜,垂着眼不敢看陛下,有些慌张地说道:“陛下,太后娘娘在金华殿偏殿大怒,情形似乎颇为不好……”   刘肇略一皱眉:“为何而怒?”   再一细想,猛然站起身来。   来不及更衣摆驾,他匆匆然直奔金华殿而去。却依旧不曾想到,还未踏入殿中,就听到嘶哑着不哽咽而出的声音。   “我错了,皇姑母是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窦归荑哭得凄惨,一旁的内侍紧紧地扣住她,让她不能朝前奔,她泪一滴滴砸在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寻秋嘴边溢出越来越多的鲜血,无助地摇着头,喊道:“寻秋姐姐……不要……”   板子还是重重地砸在寻秋的身上,未有丝毫停顿。   “你身份贵重,不能重罚。可是主子做错了事,奴婢一干自然是以死抵罪的。”太后娘娘淡淡地说道,“所以,不要自以为是地去做蠢事。”   一年前,她刚刚来到雒阳城的时候,就是寻秋伺候着她。   整整一年,寻秋就如同她的姐姐一般。   可是如今,她脸色苍白,每一次板子落下,她还会痉挛一下。窦归荑无法想象那是多疼,她从未想过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自作主张,皇姑母,你那样慈祥的人,求求你,不要再打了……她真的会死的,真的会啊!!”窦归荑全身颤抖着,顾不得手上的伤口,猛然间一股劲挣脱,却又很快被再次抓住。   “哀家就是要她死。”太后娘娘面无表情,“哀家是你的皇姑母,也是一国太后。无论谁的命,哀家一句话,都可以结果。”   寻秋又呕出一大口血。   窦归荑几乎崩溃。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可以这样轻贱人的性命,寻秋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这样被活活打死。   这是她难以承受的状况。   只觉得那吐出的血似乎是染红了她的整个世界,那板子似乎落得很慢,但是每一下砸下去,都重重地砸在她心窝里,一下一下,疼到麻痹。   不该是这样的,她的亲人们,她在扶风平陵的时候,紧张地期待着即将见到的亲人们,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那么耀目华贵的雒阳城,似乎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美丽。   一瞬间,她似乎觉得这只是一场梦。   醒来后,她一定还在扶风平陵的小屋中。所谓的雒阳城,不过是她浮云过眼的一场荒诞的梦境。   然而在陷入黑暗前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大步朝着她跨来的刘肇。   那样焦急的面容,薄唇一张一合,似是在喊着她的名。   那么,这个人,也是梦吗。   -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的晌午。云姑姑正撑着脑袋守在她床边,刹那间窦归荑的脑子是懵懂的,过了好一会,思路渐渐清晰了起来。   旧事也一幕幕开始浮现。   是……梦魇吗?   她抬起手,蓦然间却觉得双手一阵刺痛,抬起一看,裹着厚厚的布帛。   瞳孔猛然一缩。   云姑姑被她的动作震醒,抬眸,眼底闪过欣喜,表面上却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反而温柔的摸着她的额头,问:“醒了?想要吃什么,告诉云姑姑。”   “嗯,我……寻秋在吗,我想要喝她沏的果茶……”窦归荑似是有些怔忪地喃喃道,目光有些空洞。   云姑姑神色一僵。   归荑的心,随着那脸色的凝固,也凝结成了冰霜。   “她……是不是伤得很重?我……我要去看看她……”归荑掀开被子,却一阵力虚。云姑姑阻止了她,叹了口气。   云姑姑重新帮她掖好被子,说:“小姐,你知道的,寻秋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窦归荑沉默良久。   对于这样异常安静的归荑,云姑姑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她宁愿她活泼捣蛋,四处闯祸,也不愿看她如此苍白沉静的模样。   门被叩响三声,有奴婢端来清粥,然后退下。   “云姑姑,你知道我梦见谁了吗?”   “嗯?”   归荑轻轻抬起头,眼眸却似乎分外清明:“我梦见青釉姐姐了。”   “故侯爷夫人?”云姑姑端起粥,舀起一勺吹了吹,说道,“真是难得,你竟然梦见了她。”   “她也许不能算是五叔叔的妻子。因为,她姓梁。”窦归荑话音未落,云姑姑手中的粥碗蓦然间跌碎。   哐当——   “她姓梁?她是梁家人?!”云姑姑反应激烈,猛然间扶着归荑的肩膀,说:“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小姐,你如何知道她是梁家人?侯爷可知道?大将军可知道?!”   归荑神色有异,怀疑地盯着云姑姑,说:“五叔叔知道,伯父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为什么她是梁家的人,你就要如此紧张?”   “梁家和我们窦家素日里怨怼颇多,你……”云姑姑似乎说话颇有几分斟酌,归荑猛然间想到了青釉临死前苍凉绝望的笑意,却是那么温柔。   “是怨怼,还是深仇?”归荑看着云姑姑,说,“告诉我,梁家和窦家,到底有怎么样的过节?那件事情,真的是我们陷害了梁家才导致其家破人亡吗?”   云姑姑蓦然间不语了。   窦归荑蓦然想起了邓绥对她说过的话,青釉姐姐的事情,和朝月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要查证,还得从朝月璧下手。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话,不过只是旧日里朝堂上政见有些不一罢了……”   “朝月璧里的秘密,我都知道哦。”窦归荑垂下眼眸,决定开始套云姑姑的话。   果然,云姑姑神色再次大变。   “是那样深的仇恨,云姑姑,如果我以后再遇见梁家的人,应该怎么办呢?”窦归荑的话,让云姑姑瞬间毛骨悚然。   “当然是要远远避开,若是让他知道大将军和四侯爷当年伪造文书陷害,他们决计不会放过你的。况且当年梁贵人的嫡亲兄长一家,还是四侯爷亲兵围剿,小姐,你生性纯良,这些沾血的事情你不懂,所以以后再也不要……”   窦归荑猛然间,觉得五脏六腑蓦然绞痛起来。   “唔——”   她捂着胸口,似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爹爹……   她的爹爹……   是杀死青釉姐姐父母的那个人。   可是爹爹的手是那样修长白皙,能够画出那样绝好的画来,会温柔地抱着她,举高她,喊着她丫头,说她是他这一生里再也寻不到的珍宝。   那么温柔善良的爹爹,和大伯一起合谋,陷害梁家以至其家破人亡,全族尽灭?   喝完一碗粥,待到云姑姑掩门而出的时候,窦归荑忍着全身的无力酸痛,起身,穿上一件外挂再加一片披风就急匆匆地出门而去。   在雒阳城门口,她拿着身上的东珠坠子换了些银两,雇了车,前往洛阳城郊外三十里的那个旧城隍庙。   青姐姐的墓地在那附近。   她必须,去那里磕头谢罪。   然而走到墓地附近,她却有些胆怯。一瞬间觉得,或许她连跪拜青姐姐的资格都没有。   爹爹他,犯下的是那样深重的罪孽啊。她如何有面目出现在青釉姐姐的墓碑前,斟酒磕头呢?   踌躇了一瞬后,她还是决定抬步向前。   然而,当隔着层层草木发现墓碑前似乎有一个颀长的身影时,她愣了一愣。   难道是君骘?   绕到墓碑前,却又发现空空如也。   她想着,大约是最近神智有些恍惚了。   然而,有什么东西反射的光芒一瞬间扫过她的眼眸。她错愕地低头,看到不知何时,一柄冰冷的长剑已然搁置在自己脖子上。   她缓缓侧过头,长剑却逼近半寸,刚刚好抵在她脖子上,让她再不敢动分毫。   陌生里,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是谁?”   窦归荑忽然全身冰冷,指尖颤抖起来,额头上有冷汗透出。   她记得那个声音。   身后的人是。   梁禅。   荒旧的山丘侧,杂草丛生,灌木却葱郁。简陋的墓碑前,站在前方的女孩呆立,眼眸瞪大,而身后少年神色狐疑,执剑搁置在女孩的脖子上。   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了。      ☆、第六十一章。孰真孰假   “真是没有想到啊,虽然只有一丁点,可老天,还是愿意眷顾我们梁家的。”   梁禅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捆绑地无法动弹,嘴中塞着麻布的窦归荑,眼眸里一点温度也没有。   窦归荑望着梁禅,慌张地摇着头。   “你是不是觉得,凭借你一个窦姓,在这泱泱大汉天下,你就是不死之身?”梁禅蹲下,掐着她瘦弱的脖子,稍稍用力,看着她眼眸颤抖挣扎,竟然觉得些许痛快。   “我不明白,不明白君骘上一次为什么阻止我杀了你们。但是,如今也无所谓了,因为老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他手上的力气继续加重,感觉到她全身有些颤抖,脸色通红一片,又稍稍放松,如此反复几次,竟是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取下她塞嘴的麻布,她喘了两口气,回过神来,说:“我叔伯们,还有表皇兄不会放过你的,所以,还是赶快放我……”   “就算不杀你,他们也不会放开我。不过我说的他们,可不包括你的表皇兄,还有君骘。”梁禅蓦然间挑眉,说道,“他们两个,可是巴不得你死掉呢。”   “胡说八道。”窦归荑皱着眉头。   “不过就是心思藏得比我深而已。你不死,你的表皇兄势必会在太后娘娘的威逼下娶你,你们窦家的权势便是绵延不绝,你对于他来说,只是枷锁,是窦家困住他的坚固的牢笼,他如何不愿你死……”   她眼眸一颤,很快,沉静下来:“不可……”   “而君骘,他自身难保,自然是需要一张保命符让他在雒阳城中得以存活,所以他为了活下去,放弃了他的仇恨。但是,当他找到新的方法可以保命,对你,就只剩下仇恨了。”   听不懂。   窦归荑猛然间觉得,这个人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   什么牢笼,什么枷锁,什么仇恨,什么保命符。   “等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被一切背叛的感觉,失去所有的感觉,是什么样子……”   “不会的,失去一切的人是你。他们一定会来救我的。”窦归荑扬起下巴,眼神倔强。   “等你死后,变成孤魂野鬼的时候,再好好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好了。”梁禅用力掐上她的脖子。   但是他另一只手有些颤抖,在她似乎快要断气的时候,又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劲。   陡然,门外传来厮杀的声音。   梁禅松手,急匆匆地从门缝往外探,却看到几个黑衣人伫立在门外,只有两人在厮杀,不足半盏茶时间门外的弟兄就已经倒下四人。   “你竟然还带了人来?”梁禅怒极,转念一想,这丫头是窦家如今唯一的宗室嫡女,窦宪如何不会派人暗下跟踪保护,如此一来,抓了她来,反而是暴露了自己。   梁禅只思考了一瞬,立刻叫人将窦归荑绑上马车,从院后绕走,先走为上策,然而马车还未走上两里路,忽的停下来了。   梁禅愤然一边掀半边帘一边说:“还不快赶路,那里拖不了多久,快去王爷府……”   声音忽然停住。   百米开外,黑袍少年执剑而立,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找到了。”   窦归荑还处在半昏迷状态,眼睛半睁着,眼神却毫无生气地定在某个地方。   梁禅猛然间放下帘子,解下外衫,将窦归荑整个盖住,起身。蓦然间,又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凑近她隐约是头部的位置,若有所思地低声说:“不然,我证明给你看吧。君骘究竟是家狗,还是野狼。”   然后才掀起小半块帘子,走了出去。   “我问你。”   “在你问我事情之前,最好先确保我是安全的,否则,我也不能确保,给你的答案是否是真的。”   君骘微微皱眉,隐约听见不远处似是有厮杀声。   “窦家的人追上我了,你帮我解决掉吧。那样的话,我把我知道的,全部回答你。”梁禅心中有几分惴惴然,语气却平静。   马车里窦归荑意识渐渐恢复,听到这一句话,刚刚恢复些许力气的手脚却动弹不得,只能用脑袋砸着马车侧壁。   是君骘。他一定会救自己的,一定要告诉他,自己在马车里!   君骘沉默了一瞬,猛然一笑:“原来如此。那更好了,不会让你逃走的,不告诉我答案,你就等着被杀掉吧。”   影影约约有马蹄声接近。   对,哪怕这样拖时间,那也是好的……   窦归荑心里腾起一丝希望。   梁禅额头上冒出些许冷汗。   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追上来。君骘也不知是福是祸,难道今日真的要栽在这里。他盯着不远处的君骘,手猛然间握上腰侧的刀,还没抽出些许,被石子狠狠一击,打了回去。   眼光扫向君骘,依旧是那懒懒的笑意。   “你的问题是什么?”别无他法,梁禅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再被君骘拖下去,那可大事不好。   “凤怜花影图,是什么?”君骘淡淡地说道。   梁禅一怔。   转瞬间,身后的路口已经看得见追来的黑衣人。   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窦归荑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有想到,偶然间,又是君骘救了自己一命。   梁禅却是惊惧不已,用力朝着前头的两匹马用力一抽,说道:“你再不让开,我就碾过去了!”   然而君骘提步快跑,再纵身一跳,稳稳立在马车前的马背上,然后一个旋身,瞬间踢倒了其中一匹黑马,手中的刀刃有飞快的割破了另一匹马的喉咙,鲜血如泉涌喷出。   顿时马车因失去平衡而翻滚跌转,梁禅眼疾手快地跳下马车来,马车滚离大路,跌到了十几丈外的灌木低丘里。   马车狠狠撞在树根上,霎时间支离破碎。   窦……窦家那孩子。   梁禅错愕了一瞬,盯着那马车怔然。   此时,君骘却似笑非笑地说:“你倒是碾呀。”   梁禅回过神来,看了看君骘,又看了看马车,努力让自己的心虚平息几分,端正表情,说道:“凤怜花影图和朝月璧原本是我两位姑母的东西,听说,里面藏着足以扭转我们梁氏命运的东西。朝月璧如今落在窦家手里,凤怜花影图却是一直下落不明,但是我梁氏灭门当年,带着凤怜花影图和我出逃的,正是你的娘亲。”   君骘眉毛一挑。   “我以为凤怜花影图在你那,却没有想到你如今来问我。这样说来,这么多年你被通缉,果真是冤枉得很,连原因都不清楚吗?”梁禅轻轻一笑,说,“因为你的娘亲拿走了凤怜花影图,她死了,那么那图极有可能是给了你,所以,窦家人这么多年,依然在找你啊。”   “那么,秘密究竟是……”君骘话未说完,已经被重重围住。   七个黑衣人都带着一样的半边面具,为首的一个人打量了一下梁禅,还有君骘,目光停留在君骘身上一小会儿,沉声道:“原来还有细作。”   君骘略一挑眉:“果真是窦家的人。”   “亏副将和大将军对你多有提拔,没有想到,你竟然同此等贼寇窝伙,着实愚昧。”那人拔出刀,稳稳地指着君骘。   “副将和大将军还会继续提拔我,而你,也就到此为止了。”君骘缓缓起身。   “荒唐。”那人轻笑一声,“副将提拔你时便试过你的武功,不过尔尔,竟敢口出狂言……”   梁禅还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就听到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君骘已然取下他腰侧的刀,低语一声:“借刀一用。”   君骘手影微动,就听几匹马嘶吼着跪倒,三个人跌落马身,在地上迅速翻滚一圈后相视一眼,略一点头,朝着他飞奔而来——   -   似乎,口鼻里都有血液的腥气。   归荑剧痛之下缓缓睁开眼,奈何手脚都被束缚着。看了一下周围,她竟然被甩出了马车外,此刻马车遮挡着,她透过层层灌木仰视着方才的路面,视线依旧模糊。   疼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她摸索着,似乎寻着一块稍有锐利的石头,开始细细地摩缚手的绳索。   左脚似乎格外地疼,她瞥见似乎已经肿起,可能是折了骨。   手上愈发利索,却听到一声的惨叫声。   窦归荑一愣,猛然发力狠命割,在几乎脱力的时候,绳索终于断开,而原本就负伤的手掌,竟然已经是血肉模糊,不忍直视。   可她意外的并不觉得多疼,或者说,她全身,都是这样刺骨的疼痛。   咳嗽两声,她跛着脚,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了几步,躲在灌木丛后看着如今的情形。   嗤——   黑衣少年的刀准确无误地刺入第六个人的心脏。   另一只手掐着最后一个人的脖子。   似乎只是稍一用力,那人头歪成诡异的弧度,不再挣扎,瞬间倒下。   原本是背影的少年,手指摩擦着鲜血,放在鼻翼下嗅了嗅,竟然轻笑一声,然后甩甩手,转过半边身体来,看着梁禅。   看到那个黑衣少年人的脸一刹那,窦归荑眼神战栗了。   那是,君骘。   那个神情,甚至还带着轻松无谓的笑意。杀了七个人以后,他还能够那样若无其事地轻笑。   “其实很痛快吧,杀窦家的人。”梁禅嘴角也微微勾起,“虽然大概明白了你窝身于窦家的原因,却还是无法理解,日日夜夜呆在仇人身边,怎么忍住拔刀的冲动呢。像你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要去杀戮的。”   “呵。”君骘眼神里多了几分狂放不羁。   窦归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神情。   如恶鬼一般,邪狞狂傲的轻笑。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们的支持是笛子码字的动力~~   ☆、第六十二章。密林相逢   “其实很痛快吧,杀窦家的人。”梁禅嘴角也微微勾起,“虽然大概明白了你窝身于窦家的原因,却还是无法理解,日日夜夜呆在仇人身边,怎么忍住拔刀的冲动呢。像你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要去杀戮的。”   “呵。”君骘眼神里多了几分狂放不羁。   窦归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神情。   如恶鬼一般,邪狞狂傲的轻笑。   虽然以往的他看起来并不像好人。可是,总是觉得,他只不过是习性恶劣,本性还是好的。可如今他的模样,已经不能用坏人二字来定义。   归荑猛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那种令人胆寒的,慑人的凛冽气势。   她竟然几乎快要忘了那时候的他。   “握着刀柄操控人生死的感觉,你不是很享受吗?”梁禅微微勾起嘴角,带着几分苦涩与追忆的神色,说,“我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可如果我是你,即便是挫骨扬灰,也不会去依靠窦家的力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看来你的觉悟远没有我的深刻啊。”君骘一瞬间忽然似是听到极其可笑的事情,尔后,一寸一寸将笑意敛起,“该利用的就利用,该毁掉的就毁掉。如今的窦家是我抵抗邓家追杀的最坚固的壁垒,邓家那老头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我竟然会藏在窦宪的府邸……”   窦归荑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那么那个窦家的孩子,利用完了以后,你也会杀掉她吗?”梁禅瞥了一眼马车,又瞥向君骘,认真地问道。   “唔,也许吧。但是在此之前,你别妄想杀了她。”君骘笃定地说道,“短时间内,她可是我的保命符,我不会让你姐姐动她,同样,你也不行。”   “就这样,你还想要从我身上探听更多的东西吗?”梁禅皱着眉头,目光怨怼地看着君骘。   “那么这样吧。窦家的其他人随便你如何下手,只要放着那个孩子不管就行了。”君骘轻笑一声,声音低沉上几分,诡谲而阴冷,“就像你怎样缜密地勾结上雒阳城里暗藏的势力然后杀死窦栈一样,如果你本事够的话,下一个,试试看杀掉窦宪好了。”   梁禅眼底迸射出震惊的光。   “不知道窦家到底和你们有着什么样的渊源,但是,如果你向我证明你确实我能动摇甚至瓦解窦家势力的能力,我会愿意成为你血刃窦家的刀刃。但是在此之前,我会按照我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往上攀……”君骘勾起嘴角。   “有。”梁禅声音不响,却分外笃定,“那种能力,我有。”   君骘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无可揣测的暗光。   全身都是剧痛,而五脏六腑还翻江倒海一般。喉痛的腥气愈加浓烈,窦归荑擦了擦嘴角些许的血迹,不愿再听下去。   转过身,拖着步子,咬着牙挪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不是吗?   这个人,是多么的卑劣桀骜,心狠手辣。   究竟为什么,不知从何时起,竟然还变得想要相信他,依赖他。   下巴上一滴泪滴落,砸在青叶上。   窦归荑抬起头看着朗朗日空,那样好的日光呀。然后用力地,狠狠地擦去自己的眼泪。   绝对——不为那种人哭。   走得够远了,她才终于蹲下来,找一根长直枯木,手法生疏地理着青藤,将重伤的腿固定在木头上,以青藤绕紧,整只腿几乎疼到麻木。   抓着一根捡来的枯木做拐杖,她依靠着日倾的方向判断雒阳城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开始走。   ——在我很小的时候,某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变成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吃的,没有衣物,也找不到走出那片森林的路。   “骗子。”窦归荑眼底多了几分憎恶。   ——我很想念我的亲人们,在那做梦一样的境遇里,我爹,我的妹妹,我的祖父祖母,是我坚持再痛苦,也要活下去的原因。我的痛苦,我的委屈,我等待着回家以后,和他们一一述说……   “全部,都是谎话。”   窦归荑咬着牙,拖着步子,害怕被那些人抓住而不敢走上大道,只能够顺着小路穿梭。   只是忽然间,她非常非常地想念起一个人。   想要将这种苦涩的心里,将自己的疼痛,全部都倾诉给那个人听。   -   两日后,午后。   青竹伞骨端不断地滴落着水,雨势渐大,少年的脚步却半分也没有挪动。   “那……那一日,朕应当……送她回府的。”他目光有些怔,望着山坳下早已零碎不堪的马车,还有不远处马匹的尸首。   郑众脸色肃穆:“陛下,端和郡主应当是尚在人世的,附近并没有她的尸首,而且,两里外还找到了她衣料的碎步,想来,她是逃出来了的……”   “那为何,整整两日,都未寻到半分踪迹?”刘肇目光依旧紧紧盯着那一辆马车,指尖却有些颤动。   “她一定会循着大路走,她会相信朕会来找她,命人仔仔细细,再把这儿从雒阳的大路来回巡守。城外人家贴榜,但凡寻到郡主的,赏金提为十万铢。”刘肇朝前走出两步,雨水落在他脸上,郑众连忙打着伞向前再为他遮住。   “雨这样凉,她畏寒,命人在宫里备好姜汤……”刘肇声音和缓,脸色却格外地苍白。   “陛下,还是赶紧回宫吧……此番隐晦出宫若是让太后娘娘知晓了,可如何是好……”郑众皱着眉头提醒道。   “窦家唯一的郡主下落不明,太后娘娘同大将军要操心的事情那样多,怎的会注意到……”刘肇蓦然间,没有再说下去。   听着他的语气,郑众若有所觉。   “陛下,若是您都猜到一些什么。那更是要快些回宫啊……”郑众叹息着,“请恕奴才多嘴,倘若郡主真有什么不测,那便是如同当年南筝小姐指婚耿公子的情况一样。您知道的,大将军和太后娘娘定然会有所……”   “郑众。朕不想要去想那些事情。”刘肇只觉得脑中嘈杂一片,若是细想,或许是千头万绪,但是,莫名的疲乏让他不愿再去面对那些。   他只是想要再见到那个孩子。   “陛下,就算是为了郡主,陛下也必须去想这些事情。”郑众为刘肇披上一件外衫,叹口气说道,“郡主若是无事,陛下会打算如何呢?是如太后娘娘所愿娶她,最终让她成为窦家占据权势的新核心,让如今的境况再一次轮回,还是……”   “朕有时候,并不愿直视她的眼睛。”雨声淅沥,刘肇的声音显得那样静默,“她看不穿雒阳城里纷扰阴谋,看不穿诡谲暗涌,可是,那个,她却能一眼看穿……”   郑众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那长久的岁月,如同一场阜盛的雪纷扰不息,深深雪藏的心意一步一步成长的少年,温柔的笑意下的苦痛与挣扎。   一早,就被她看穿。   锵——   “有刺客!”郑众惊呼。   刘肇一愣,行夜拔出的刀刃错开了急速飞来的利刃的方向,钉入不远处的木头中。快步走到陛下身边,皱眉说:“陛下,形势不对。您先回宫,记着,往大路走,大路上搜寻郡主的人马多,我先在这里解决了这些人。”   刘肇点点头,骑着马而去,瞬间几支箭尾随而来,被行夜一刀从中劈断。   他回头一眼,猛然一抽鞭子,汗血宝马朝前飞奔而去。   然而,走出两三里,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这路上并没有巡视的人。   当他看到第一具倒在路边血泊里穿着官兵服式的人的时候,他便惊觉不好。身后猛然传来风声,他抽剑迅速一挡,箭被剑刃生生隔断的冲击力让他反扭的手臂一阵麻痛。   他略一侧头,身后不知何时已然多出四五人,看来都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眉头一皱,再这样继续在大路上飞奔,虽然能很快回到雒阳,只怕在那之前那箭已然穿透自己的胸膛。反而若是在林间穿梭,那弓箭便没有那么好使。   略一抬眉,缰绳猛然一拉,偏头跃入了密林中,枝桠擦过身体的钝痛席卷而来。   -   细雨依旧在下,归荑躲在大树下搓着已经湿透的衣物。影影约约听见有什么野兽在叫喊。   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接近。   归荑原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到雒阳,却不想一连两日的细雨,让她迷失了方向,彻底深入了这片密林。   这样的林子里,应当不会有什么巨大的猛兽吧。   不过野狼鬣狗什么的,却也是有可能的……   归荑紧紧地抓着手中磨得锐利的湿透以及一头尖锐的粗木棍,眼睛圆圆地盯着前方,屏息以待。   该不会……真的要死在这里吧。   天空忽然响起一道惊雷,雨势竟是莫名地变大了。   再一道雷闪过的时候,就在她十丈开外的密从里猛然间什么东西一跃而起,归荑惊吓地猛然闭眼将手中木棍朝前狠狠捅去:“啊啊——”   手腕却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猛然握住。   她仿佛感觉到什么,小心地睁开眼。   刘肇的剑停在她脖子数寸开外,也是愣了一瞬,然后眼底霎时浮上光芒。   他将她手一拉靠近马身,将刀收回,手臂绕过她的腰将她勾上马背,动作行云流水。   “表皇兄……”霎时间,她竟然委屈多于欣喜,眼眶红了起来,软趴趴地喊了这么一句。   他却直接一手将她搂进怀中,薄唇轻抿。   她觉得他整个身体都有些颤抖,不由得擦了一把眼泪,问道:“那个,很冷吗……”      ☆、第六十三章。谋家逆国   他缓缓闭着眼,感受着她的心跳,蓦然间嘴角染上一丝释然的笑意,“还好……并不是最糟……”   明明两个人通体都是冰冷的,可是,归荑却蓦然间感觉到了温暖。   “表皇兄,我很想见你。”她伸出手,柔柔地环绕着他,说,“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你说……”   “嗯……”刘肇轻轻的声音从肩膀后传来,归荑侧过头看着他头顶高高束起的紫金冠,手由他的背转移到他湿透的头发。   相拥久了,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窦归荑轻轻推开他,整只手覆上他的头,顿时惊呼:“这样烫!表皇兄,你……”   窦归荑带他到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避雨,将他的外衫脱去,再笨拙地为他摘下头顶的紫金冠,想要生火,可恨身上却没带打火石。   幸而,雨渐停。   刘肇并不觉得十分难受,可归荑却如临大敌地开始蹲在地上帮他寻找药草,还有模有样地捡一些石头相撞,试试看能不能生起火来。   她终于帮他找到了对应的草药,却终归没能生火。   她将草药直接往他嘴里塞,要他咀嚼咽下去。刘肇照做,归荑自己也吃了几片下去,顿时整张脸皱得和苦瓜一样:“还是这么苦……”   像表皇兄这样自小养尊处优的人,应该什么也不懂吧。归荑小时候偶感风寒,娘亲就是熬一大锅药草喂她喝,百试百灵。后来,她也就渐渐地认识了许多药草。   “你认识这个吗?”窦归荑又拿起一片,塞到刘肇的嘴里,刘肇只是顺从地咀嚼,吞下,神色毫无变化,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然后摇头。   “不知道你还吃,是不是别人给你什么你就吃什么?”窦归荑无奈地摇摇头,又往他嘴里塞一大把。   然而目光却猛然间定在了不远处的一株植物上,眼底顿时闪出了兴奋的光芒。   她挪到那株草的位置,拿起一旁的棍子开始挖,挖着挖着极开心,掏出一整块三七,对着新出的日光笑意灿烂。   用大叶上的水将之洗净,她便生生将那东西吃下去。   那是,镇痛之用。   刘肇余光瞥着她。   她又寻了几味助眠缓疼的药物,一并吃了下去。   看见她又继续捣鼓挖着,他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她全身每一个部位扫过,眸色渐渐沉下来。   难道。   “你的腿怎么了?”归荑回来的时候,他目光凝在她腿上,神色并不见好。   “嗯,走了太久山路,有些酸。刚刚挖了些吃的,等一下我可能要稍稍睡一会儿……”归荑躺在他边上。   刘肇没有再说话,却默默地起身,抓住她的一只脚,归荑下意识一挣,顿时剧痛袭来,她猛然叫出声来。   “别动。”刘肇稍稍掀起裙裾一角,看着被木棍固定已经被藤蔓缠绕得紧紧的腿,脸色一变。   整只腿都肿的老高,想来,约是腿骨裂了。刘肇眉头蹙起:“什么时候开始?”   “两天前……”窦归荑疼得冷汗冒出来,她咬着牙,刘肇抬眸看到她忍耐的样子,轻轻放下腿,然后顺势将她抱起,朝着马走去。   “干……干什么?”窦归荑错愕。   “回雒阳。难不成,你想从此废了你的腿吗?”刘肇的声音里竟然有几分僵硬。   那么疼,大约这两晚都没睡好,所以看大镇痛的药草才会如此幸喜。   大约觉得语气有些重了,刘肇又闭目叹了口气,尔后垂眸看向她,谆谆然道:“可还有哪里痛?一并说出来。”   “没……”   “朕不喜欢,说谎的人。”停步,他将她扶上马,然后自己一跃跨上。   她伸左手摸了摸右手臂,然后摸了摸腰侧,最后停在胸口。   他眉头敛起。   归荑不知为何觉得些许心虚,见他脸色有几分苍白,伸出手又想摸一摸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手扣住手腕。   “归荑,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你能明白吗?”他瞳眸深邃如夜空,良久,触摸着她的脸,温柔地说。   归荑点点头。   刘肇提起马鞭狠命一抽,归荑瞬间不平衡险些跌下马,他眼疾手快地扶上她右肩,不忘避开她方才说的痛处。   马疾驰而去。   -   夜色渐深。   窦宪,窦笃,还有两日前急招回京的窦景,相聚于大将军府。   “先是南筝遇刺,侥幸保住一条命。再来栈儿出事,如今……只怕归荑已有不测,未曾想到那梁氏的爪牙竟如此锋利,五弟如今还是痴傻如疯人一般,等同废人,依我看,这只是开始,此后必有更大的阴谋。”窦景蹙眉,看着两位兄长。   “原本是希望归荑能够成为皇后,生下真正有窦家血脉的孩子,届时,再除去……”窦笃咬着牙,“可恨我的栈儿,死得那样冤枉。不能够给梁氏丁点儿反击的机会,兄长大人,您还拿不定主意吗?如今的陛下日一年长,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   窦宪沉默。   烛火扑闪,窦宪望着灯油将尽,蓦然间说:“油尽了,可以再添。”   “可若是灯芯燃尽,就必须找一根新的,来替换。”   窦笃若有所觉。   窗外传来一声异响,窦宪霎时起身拔尖,破窗而指,窦南筝凛然伫立,没有分毫退让的意思。   窦宪一愣,收回剑,喊了声:“筝儿。”   窦南筝眼底的光却是颤动的,她笔挺的身姿并不能掩盖她内心巨大的震动。   她微微启唇,说:“父……大将军,你……你们是在,商讨何事?”   窦宪知道,她都听到了。   “筝儿,如今,是非常时刻。你确实聪慧,可有些事情你还不懂。”窦宪将她带进屋子中,窦南筝看着两位叔父,甚至忘记了行礼,指尖微微颤抖着。   “我以为,至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家为国……”窦南筝脸色苍白。   那一盏渐弱的烛光,窦宪为之添上一根新灯芯,火光顿时明亮了几分,映在他的眼中,诡谲难辨。   “的确如此。南筝,老夫为大汉朝披荆斩棘,如今的大汉才能够有如此的模样。”窦宪坐回主座,正襟危坐,稳稳地为自己倒上一杯茶,说,“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也是刀光剑影里活下来的人。你应该明白,这几十年来,我们窦家的光鲜,那都是那命换来的。”   “可是如果有人,从未为我大汉厮杀于战场,从未悬颅于腰侧披肝沥胆,却妄想将这样的我们,一步步逼到绝路。你认为,我们就该如此任人鱼肉吗?”   窦南筝蹙眉,说:“现如今有谁人有这样的能耐?!勿要杞人忧天,如今的窦家可是……”   “原本,你可以成为皇后。”窦宪看着她。   “但你性子那样烈,不肯听任。于是我们找到了你的亲父,找到了你的妹妹。可如今,你妹妹不在了。我们必须,另辟蹊径。”   窦南筝行了一个跪拜之礼,一字一句:“可我们手中的兵权,难道不是用来保家卫国的吗?”   烛光扑闪,窦南筝面色肃穆。   “筝儿,你可知。”窦宪端起杯盏,抿了一口清茗,“兵权在手,或保家卫国——”   “或谋家逆国。”   窦南筝眼眸睁大一瞬,深夜里,月色寂静如霜。   “即使成为别人的妻子。即使,你日后为别人生下孩子,永远记得,你身上流的,是我们窦家的血。”窦宪缓缓扶起她,窦南筝一寸一寸站起来,沉默良久,斩钉截铁地地点点头。   --   已经是子时,归荑因为药性的缘故,已经浅睡许久,马奔跑得极快,却也意外地稳妥。   他一直没有上大路,而是在密林的小道中穿行。   一道黑影从身后闪过。   刘肇瞬间勒住马,停下来悉听四周风声异动,归荑一下震醒,刘肇伸出手抵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归荑眼睛瞪大,眼珠滴溜溜地看向周围。   陡然,一支□□朝着马身射来,刘肇登时缰绳狠命一拉,马前身高扬,堪堪躲过。归荑惊愕地向后砸在他怀里,惊愕之下揪紧了他的衣物才稳住没有掉落下马。   然而霎时间数箭齐发,他一只手扣住她的腰腾空而上,截下一直箭一跃上树桠,将箭笔直射向密林中的一个方向。   剩下的箭刺入马的身体,马受惊地疯狂跳跃几步后,倒地抽搐起来。   而同时,灌木后传来马被射中嘶鸣的声音。受了擦伤的马一跃而起暴露在刘肇眼前。   刘肇将归荑稳稳放坐在树上,然后抽出腰侧的刀,接着树枝朝着受惊乱窜的马奔去趁乱一刀结果了马上人的性命后,将马夺来,朝着归荑归荑所在的地方策马而去。   归荑在树桠上看着生死一瞬,只觉得手心冒汗。看到他平安朝自己奔来,才松了口气。   远远地,她看到他似乎对着自己这个方向做了一个口型。   跳。   归荑几乎是瞬间就看懂了。   不算太高的树桠,但是对于从未习武的归荑来说,已经是会头晕的高度了。归荑看了看地面,又看着即将奔来的刘肇,吞了一口唾沫,攥紧了手,在他来到前数丈,一跃而下。   没关系的,如果对方是表皇兄的话,一定没关系。   他会接住自己的。   归荑闭着眼,垂坠的一瞬全身紧绷着,非常紧张,跳落时却丝毫没有犹豫。   他加速超前,原本可以稳稳接住她,然而,身后破风之声袭来,脊梁骨一瞬间汗毛竖起。   瞬间时间似乎凝固。   他身后利箭逼近不足一丈,而归荑恰在前方的正上方急速坠落。   若此刻依旧直行,必然中箭。   直觉性地,刘肇还来不及思考,手已经将马往又狠狠一拉,行轨霎时偏离。   坠落之时的窦归荑错愕地看着原本应当在自己正下方的他,转瞬间偏向了右边,而自己的下面,是坚硬的土地。   “表……”归荑紧紧地闭上眼。   要……摔死了。   然而疼痛并没有传来,她跌入了一个怀抱,瞬间马的嘶鸣声,箭穿透皮肉的声音,两人落地滚落的声音,几乎无间隙地相继传入耳朵。   窦归荑的腿瞬间剧痛,她冷汗涔涔,他起身抱起她,似是踉跄了一下,又跌倒在地上。   “啊——”她因为腿再一次重跌而痛呼。   “很疼吗,忍一忍,会没事的。”刘肇声音有些闷闷的,迅速抱起她,为了接住窦归荑被他借力向左狠踢而倒地的马儿也站了起来,刘肇放好归荑,一跃上马,抓着归荑肩膀又向左避开一支箭,狠命策马飞奔起来。   他抓着归荑肩膀的手没有松开,甚至微微用力,似是在借着她承力一般。   她回过头,惊魂未定地说:“我还以为,你要接不到我了……”   意外地,他并没有如她想象地一般温润地回应她。反倒是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陡然问道:“你可会,骑马?”   “不会……”归荑摇摇头。   “是吗,那么,今日教你可好……”刘肇声音低沉几分,咬着牙一般地说道。   “现在学什么骑马,如今……”   “像这样,双手抓住缰绳,如若遇到障碍物……喏,如此左右拽绳,双脚一定要踩稳,身子坐正微前倾……”刘肇抓着她的手放在缰绳上,归荑惊吓着却依旧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疑惑地说道:“是这样拉吗?”   侧拉缰绳,马头方向稍偏。   “嗯……”他沉沉地回应道:“你骑一会,我会帮衬着你的。”   归荑有些兴奋地结果缰绳,刘肇松力的时候,她十分紧张。以前家里连牛都买不起,更别说马了,所以,从出生到现在归荑还从未学过骑马。   马身摇晃了几下,他立马扶稳她。   “我会骑马了……表皇兄你看,我是不是骑得很稳?”归荑兴奋地说道,“表皇兄,表……”   蓦然间,她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   不知从何时起,他几乎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   “表皇兄,表皇……”归荑错愕着要回头,一动,却猛然发现脖子间一片粘湿。   她送了一只手去触摸,一看,竟然是血!   由于单手侧马,她手法丝毫不熟,马身霎时颠簸剧烈,马身忽左忽右。归荑觉得背上陡然失去重压,心一瞬间冰冷刺骨。   咚——   她猛然拉住缰绳,却因为力道不够,拉了许久才停住。   她几乎是从马上跌滚下来。   然而跑了两步,腿却猛然一阵发软跌跪在地上。   他如今倒在血泊中,背后插着一支利箭,嘴角边的血迹那样刺目。归荑摸了摸脖子上的血,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身边:“怎么会,为什么……不要……我不要……表皇兄!”   刘肇挣扎着睁开眼,染血的手一如既往地触摸着她的脸颊,他嘴角微微扬起:“会接住你的……咳,你只要,相信朕就可以……”   窦归荑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一刹那,接住她的时候,那血肉撕裂的声音。   原来是——   “我带你走……”窦归荑将他的手绕到肩膀上,用力地站起来,刘肇摇摇头。   “你已经学会策马,赶快……回雒阳去吧……”他剧烈地呼吸着,却一不小心岔了气,狠命地捂着嘴咳嗽起来,指尖有血渗出滴下。   这个场景,那样无助地感觉,似曾相识。   在火焰里,她的青釉姐姐便是这样苍白着脸一点一点断气。   那时候归荑那样绝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是表皇兄说得对,身后的刺客不知道何时又要再追上,可是目前的情况,再移动,他极有可能送命。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我去找人来救你!”归荑斩钉截铁地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要走,刘肇陡然抓住她的裙裾。   她回过头。   “不要找你伯父还有姑母,先去……咳,千承王府或是……清河王府……”他眼神颇有几分深意。   归荑攥紧了手,一跃上马,眼泪狠狠砸落在马身上:“嗯,表皇兄,等我,一定要等我!”   顾不上许多,她直接策马上大路,腿剧痛之下,几番行马不稳,狠狠跌落,不知道身上磕碰出了多少伤口,也不知道腿伤究竟加剧到了什么地步,可是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救表皇兄!   回到雒阳城里,就能找人救表皇兄!   可是为何雒阳城看起来那样远,她骑了那么久,每一个弹指都是噬骨的煎熬。   哪怕能够在路上遇到谁,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让我失去那个人!   我愿意那一切做交换,无论什么——   甚至是——   陡然。   窦归荑的马堪堪停下。   我的生命——   日光暄暖。   大路中央几个窦家的兵卒四处查探着,似是在寻找着谁。   而为首立于马上的,那器宇轩昂的少年,眼眸如同凝结的寒冰一样可以折射出迷惑人视线的斑斓光彩的少年。   “君……”   少年目光稍一流转,蓦然定在她身上,那一刹那,眼神蓦然一变。   惊讶,欣喜,如释重负,最后平静。   然而此刻窦归荑并没有心思赞叹他的演技。   她只是猛然间觉得,大约上天,真的是愿意给她一个如此残忍的方式,换取表皇兄的一线生机。   他策马朝她奔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就震惊地在她全身上下扫视,大约是被她狼狈的模样给吓着了。   他表情讥诮着下马,朝着她伸出手,她却没有将自己的手搭上去。   “无论如何……”窦归荑微微低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想尽办法,也要往上攀,是么……”   君骘一愣,眼底有一丝疑惑,蓦然间轻笑:“你这又是犯什么……”   “杀了我吧。”   君骘一愣。   窦归荑蓦然间抬头,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惊。   “去救那个人,以此作为功绩,你就能够得到你想要的。如果你还是不愿意,那么,我再把我的命,给你。”   映着她脖间的血迹,此刻的她看起来,感觉似乎有哪里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君骘眸色渐渐变深。   风拂过他的长衫。   “只要你,肯救他。”   女孩的声音,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平静无澜。      ☆、第六十四章。绍歌冉之   日出的光芒撒在窦归荑的侧脸,她杏仁一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波澜不惊。   君骘微微扬起嘴角,下马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仰起头,伸出手用指尖撩拨过坐在马上的她凌乱的发髻,笑然:“这几天去哪里了,那一日忽然失踪,我可是天天都在找你……”   窦归荑眉头一点一点加深。   “嗯,是不是想要吃山海楼里的云蒸千鱼肚?还是城西的糖栗酥?我……”君骘轻轻笑着。   窦归荑陡然策马起身,君骘快步绕前伫立,她又堪堪停下。   她面色一沉,眼神变得些许凌厉,说:“让开。”   君骘扬颚,轻笑一声:“你如今是要回宫里,还是将军府?你可知,你的姑母和伯父们都已经做好了你再也回不来的准备,正在焦头烂额地布置着新的棋子,预备换一盘棋下呢。”   她眸色微微一变。   “如果想要离开雒阳,就趁现在吧。”君骘抚摸着她马的前额,马呼哧一声躲避开,他闭目勾起嘴角,“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把这当成一场梦……”   “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藏着多少事,我不知道你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我甚至不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但是起码我现在知道,你不是我应该去相信的人。”窦归荑摇摇头,望着他,“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你利用我,却也帮助我。那么,到此为止吧。”   君骘神色缓缓敛起。   “这三天你去了哪里,遇见了谁,听了什么话?”他伸出手,抓住她握着缰绳的手,略一施力,她吃痛地松开,震惊地看向他。   “为什么觉得我会杀你?为什么说那些不找边际的话。我不是,一直站在你这边的吗?”他柔柔地笑着,那份笑意透露出的肃杀的冰冷让她背脊瞬间僵硬了。   他嘴角扬起,可是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归荑看向他的瞳孔,如同是望见凝结着厚厚冰霜的湖面上,映着自己些许慌张的脸。   她的手缓缓攥紧。   “我都知道。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恨窦家,你为了活命,利用我,欺骗我,并且打算……在此之后,杀了我……”说道后面,她眼神闪烁着看向他,脸色苍白一片,有些胆怯,却毫不避讳。   君骘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思索良久,他像是蓦然想到了什么:“你三天前……”   “被绑架。”窦归荑手心里沁出了冷汗,“我被梁禅,绑架。你踢落山坳的那一辆马车,我在里面,险些一条命送在你手里。”   君骘瞳孔缓缓放大。   “真可笑。”   一瞬间,她眼底的落寞一览无遗,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她寂静的眼睛,却被那眼里深深的嘲讽给刺痛得僵在原处。   “那时候,我竟然以为,你是来救我的。”她的手紧紧握着,指甲陷入手心。   “我……那时候,我不知……”素来能言善辩的他,刹那间竟然哽在当下,不知如何说下去。   “也许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懂,绝对不能失去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啪嗒——   她的眼泪滴落在马身上,清晰刺耳。   “那个人,我绝对不能……失去他……”她似是终于筋疲力尽,全身蓦然瘫软,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从马上无力坠落的她,伸出另一只手勾起她的膝盖时才发现一丝异样,掀起裙裾,她的一只脚竟然是如此重伤。   那个时候,为了阻止梁禅逃离,他狠决地踢翻马车那一幕,略过眼前。   此刻那记忆如此缓慢,清晰。   一瞬间飘起的珠帘内,隐约可见青绿的裙裾。   君骘垂眸,窦归荑此刻身上穿的,虽是已被污泥染得斑斑,那裙裾果真是,令人心惊的青绿色。   “你不信我,那便不信吧。”他眼眸顿时变得暗沉,他抱起她,策马而起,直奔雒阳。   然而,她清醒些许后,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袖,说:“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   君骘垂眸,看着她有些迷糊的眼神,蓦然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救他?”   “他是我的亲人……是我,很重要的人……他不该这样死去,他不能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窦归荑咬着牙,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不放。   君骘神色微微一变。   那个时候。   五年前。   大雨滂沱下,女孩发髻尽散,跪拜在华服男子脚下,不断地一下一下磕着头。   “不该这样的。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能就这样死去啊,父亲大人……”   那声音稚嫩,却如此嘶哑绝望。   “他是我们血脉相连的人啊,求求你……求求你,放了他……求求你!!”   大雨淅沥,躲在梨花树后的他甚至不能出来为她遮风挡雨,只能够畏缩地躲在黑暗处,咬着牙,攥紧了手,看着她一下下将额头磕破。   “绥儿,他不是我们的亲人!从他娘带着他和窦家作对那天起,他只是罪人!你想要毁了整个邓家吗?你想要让我们一起陪他去死吗?!”   男人铿锵的声音,如同利刃一般刺进他的心里。   “那就让我陪他去死好了!”   女孩尖锐的声音在夜里响起,如同一道惊雷,响彻他的生命。   -   君骘的指尖变得冰凉。   低下头,看着窦归荑。他竟然似是看到了,当年的雨夜里的那个女孩。   ——“去救那个人,以此作为功绩,你就能够得到你想要的。如果你还是不愿意,那么,我再把我的命,给你。”   ——“只要你,肯救他。”。   他自嘲一般地笑了一声。   狠狠一拉缰绳,将马掉头而行。   女孩沾满泥印的青绿色裙裾在风里扬起,如同被践踏过后依旧傲然生机勃发的野草。   马蹄急急,消失在大路的拐角。   -   窦宪将手里的密笺交到窦南筝手中,沉声道:“消失了十年的凤怜花影图,终于现出端倪了。”   窦南筝迅速地浏览着手中的密笺,眉头缓缓蹙起:“你是说,当年梁小贵人的心腹君冉之,其实是……”   “我竟未想过这一招。”窦宪良久,恍然大悟,起身感慨道,“看来我们眼皮子底下的白兔,竟然是狡猾的狐狸……”   “属下并不十分明白,这密笺上只说,君冉之为梁小贵人的心腹,可早在十七年前便病逝了,然而,根据十年前尸体遗物确认,十年前茅岭山上死去的那个女人,确实是君冉之,并且,还携带一子,其子至今……”   “我们一直都在苦苦寻找那个孩子,认为凤怜花影图一定在那个孩子手里。可是却忽视了去调查,早该十七年前病逝的君冉之,为何在十年前贸然出现,还能够救走梁家的公子,带走凤怜花影图……”窦宪皱着眉头,蓦然间粗犷地大笑几声。   “确实如此,可密笺里为何还要提及邓家的三夫人绍歌?”窦南筝不明所以,隐约间似乎觉得有什么联系,可恨却没有头绪。   “筝儿啊。那邓家三夫人绍歌恰巧是十七年前嫁入邓家,生下一子,而其子却也是在十年前殇逝……这样想,你可明白?”窦宪眼底精光一闪,望着窦南筝恍然大悟的眼眸。   “难道说……”   “呵呵。”窦宪轻笑,“这种手段,放在如今也是司空见惯,不过是被我们忽略了罢了。十七年前梁小贵人同梁大贵人姐妹方才进宫,为了巩固势力,自然要往朝中各名门望族中插入自己的眼线。恐怕那君冉之,便是她插入邓家的细作。   “君冉之在邓家七年,化名绍歌,如愿得到了邓禹之子邓钏的垂青。生子隐匿,谋定而动。然而一朝事变,梁氏危难,君冉之没有选择藏匿在邓家,而是愚昧地选择了相助于注定颓败的梁氏。也正是因为她兴许不择手段地借用了当年邓家的势力,才能够让梁家孽子,还有凤怜花影图就这样逃出我们的手掌心……”   窦南筝错愕良久。   “这么说,这么多年来与我们假意相好的邓家,实际上……”窦南筝猛然间握上剑鞘,眼里迸射出凌厉的光芒,“好一派惺惺作态!”   “凤怜花影图,说不定就在邓家手中。”窦宪沉吟着,“不仅如此,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又或许,这么多年来,一直与梁氏勾结着……”   “你堂兄窦栈,此番果真是死得冤枉!”窦宪眼眸里尽是痛楚,“还有你那凶多吉少的妹妹,此事看来,竟然是这样一番古怪在其中!”   窦南筝浑身散发出战栗之气。   “看到了吗,孩子。”窦宪拍拍她的肩膀,“雒阳城里,人心叵测,珠胎暗结。我们在别人看来那样高不可攀,可稍一行差踏错,那也是一样粉身碎骨……”   “那么,邓家,我们如今应当怎么处置?”窦南筝点点头,望着窦宪。   “如今紧要之事并不是邓家,而是尽快风云变动之下守着我们的位子。当然,稍加警告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这件事情便随你吧,为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南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天马上要变了。”窦宪望着天空,深沉地一声叹息。   -   君骘策马而行的同时,抬头望着盘旋于上空那一只雪隼,犹豫一下,还是停马伫立。雪隼又盘旋了两圈,开始缓缓降落。   君骘取下雪隼脚上的布条,上面写着几行字:三将回封,后预除马。   窦家的窦宪,窦笃,窦景欲回封底掌控兵马,而身在雒阳的太后娘娘也正准备着先除去马家。   他脸色一沉。   真的不明白。这一副架势,简直就像……   要江山易主一般。   可是当今陛下可是太后娘娘唯一的亲子。这没有道理啊,为何要推倒自己孩子的皇位,另捧新主呢?   其中必有何端倪。   “抱歉了,归荑。”君骘深吸一口气,望着怀里的窦归荑,“虽然不知道你究竟要我去救谁,但如今雒阳城里的形式太过诡异,我必须回城一探深浅。”   窦归荑依旧在浅浅地睡梦中。   “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我也有。”君骘摸了摸她的额头,打算策马再掉头回雒阳。   然而此时,冰冷的刀刃从上至下劈来,君骘单手抱起归荑一跃避开,刀却瞬间转变了方向,朝着脖子处迅速抹来——   好熟悉的刀路变换之法!   君骘心一沉,难道是——   行夜稳稳站立在马背上,看着君骘手里伤痕累累的窦归荑,神色却未变几分,如同无论何时都不会心绪波动的石头一般。   “郡主大人在你手上,那么——”   他手中的刀一转,杀意猛然间迸发开来。   “陛下,在哪里——”   刀堪堪逼近,手上抱着窦归荑,此刻君骘的速度大大受损,想要避开这一刀几乎不可能。然而生死一瞬,他却似乎蓦然间想通了什么。   窦归荑,即便是舍弃生命也要去救的人——   那个人不就是——   他伸出手,二指相夹,努力化去刀刃的力量,减缓刀刃的速度,身体急速向后掠,急速说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刀在他脖子下生生挺住,被剑气削断的一缕青丝飘落而下。   君骘看向怀里的窦归荑,压抑住满心的震惊,努力地理清思路。   如今,窦家的这一派暗下行径,有七八分似是要造反。   而在这样紧急的关头,陛下却出宫了,并且,被追杀着。   追杀窦归荑的人是梁家绝对没有错。可是追杀陛下的,难道也是梁家?   不,不对……似乎并不是这样。   那究竟是谁在对陛下下手?   行夜凛冽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见他沉默了些许,刀锋略转。   感觉到冰冷的剑气压迫,君骘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如今急迫的处境。      ☆、第六十五章。邓氏遭难   如今,窦家的这一派暗下行径,有七八分似是要造反。   而在这样紧急的关头,陛下却出宫了,并且,被追杀着。   追杀窦归荑的人是梁家绝对没有错。可是追杀陛下的,难道也是梁家?   不,不对……似乎并不是这样。   那究竟是谁在对陛下下手?   行夜凛冽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见他沉默了些许,刀锋略转。   感觉到冰冷的剑气压迫,君骘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如今急迫的处境。   “郡主知道陛下在哪里,小人便是郡主吩咐来接救陛下的。”君骘煞有介事地解释道。   行夜依旧沉静地看着他。   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打照面。第一次,因为他亮出了窦家人的身份,直言是窦宪吩咐来暗自保护郡主的,虽带着几分怀疑,但还是就此放过。   但是,此人行事颇有几分暧昧,实非磊落实诚之人。这一点,行夜心中早已有几分计较。   看出了行夜不动声色之下的踌躇,君骘垂眸看着怀中的归荑,蹲下,扶正她的身子,让她脚触底,伸出手轻轻拍打她的脸,试图叫醒她:“郡主,郡主?”   窦归荑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了君骘,似是迷蒙了一瞬,然后眼眸一点一点变得清明。   待到滴溜溜转一圈后,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在她说话之前,君骘已然截下话头,恭顺体贴地问道:“郡主,您说的要小人接救陛下,陛下所在何处呢?”   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余光瞥见身侧似乎有人。行夜恭敬利落地抱剑作揖单足跪下,行了一礼:“端和郡主万安,属下乃……”   话还未说完,窦归荑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神色激动难以自制:“你是他的贴身侍卫是不是,求你了,快点和我去救表皇兄,他受了重伤……”   行夜脸色一沉:“郡主可还记得方位。”   窦归荑连连点头,翻身上马,君骘也欲跟上马,归荑回过头似是要说什么,最后却终归没有说出口。君骘见状,停步原地。   一瞬的停驻后,她策马飞奔,将他甩在身后。   行夜翻身上树,身影在树枝间来回窜动,紧紧相随。   君骘侧身而立,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转身朝着雒阳城的方向,作势要起步。   如今他应该回到雒阳。现在雒阳城,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他必须要守在邓绥身边,与她商讨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窦归荑不过是眼下手中最有利的棋子。而她救过他,他也护过她性命,便也算是扯平了。   君骘起步。   然后,又停下。   他咬着牙,双手紧紧攥起,垂下的眼眸暗波涌动。   似是不甘心一般冷冷一哼。   最终,又转身,还是朝着归荑的方向,飞奔而去。   -   邓府。   邓钏这几日一直感染风寒,缠绵病榻。   昨日侍女端来的药一口未动,就那样置于榻旁。邓绥害怕父亲的病进一步加重,每一日都要来探望许多次才能安心。   然而此番,连敲了三次门,邓绥都未听到回应之声,正欲推门而入。   “啊,绥儿。父亲这里无碍,只想要静静歇会,不必教人来打搅便好。”里屋猛然传来声音。   那声音似是疲惫不堪,邓绥犹豫了一下,还是应承道:“是,父亲大人便好好休息吧,午后女儿再来看望。”   此时的里屋。   邓钏脖子上,放置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   “邓大人万安啊。”来人轻笑一声,伸出手触摸着邓钏脖子上的匕首,冷然感慨,“这匕首锋利得很,我只怕,一不小心,会伤到了大人。所以,还望大人勿要轻举妄动。”   “你,咳咳……有,何事?”邓钏体力不支,气虚地回应道。   她将身子前倾,凑近来问他:“这么多年,邓大人瞒天过海的本事可真是了得。你那位绍歌娘子如今在哪里?其子呢?”   邓钏脸色未变,只是感慨一般地说道:“绍歌十年前重病,养在府里,早在几年前就病逝了。而我那没福分的儿子,也是个体弱多病的,便也跟着一起去了……”   窦南筝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哦?”   刀子贴近邓钏的脖子。   窦南筝沉下声音:“邓大人,想好再回答。那孽子如今在何处,凤怜花影图,又在哪里?”   邓钏未有言语。   “还是说,邓大人,当真要与我窦家为敌吗?”她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还是说,整个邓府,都要与我窦家为敌?”   邓钏眼底微光一闪。   良久,他苦笑着摇摇头:“这世道……”   窦南筝望着此刻竟然嘴边沁出一丝笑意的邓钏,感到不能理解。   “竟成了这般。”   伸出手,颤抖着,然后猛然抓住窦南筝的袖子,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蓦然,吐出一大口血:“绍歌……绍歌啊……我这一生,竟果真败在你手上……”   十数年的恩怨纠葛,一瞬间浮上脑海,其中苦辣心酸,又有谁能够全然体会?   当年的绍歌,容貌绮丽绝色。在父亲邓禹的家宴群舞之中,他一眼就看中了她。迎她入府,待她生子,转瞬间六七年光阴一如弹指。   但一朝政变。   他才知道,他的这位枕边人,竟是梁氏苦心孤诣埋入邓家的一根暗线。   在梁氏遭难之时,朝中重臣均倒向当年的窦皇后一流,不敢沾半点脏水在身上。可便是在那个时候,她跪拜着求他,支援梁氏。   那时候看到她的眼眸,邓钏就知道,他这一生,要败在她手里。   可那一年,他同绍歌的亲子邓骘才六岁,那样伶俐的孩子,是邓钏素日里的心头肉。   然而这个孩子,被绍歌带走了。她不惜利用她的亲子,来博取邓钏些许的亲情或怜悯。可是邓钏,他不仅是丈夫,是父亲,他更是一家之主。   他只能选择不要她,还有那个孩子。   在那样的风口浪尖,行差踏错,便是挫骨扬灰。   “看来……老夫这病……竟是好不了了。”邓钏无奈地跌回床榻上,说,“但是,荣极必衰,这个道理,老夫相信,也是不变的……”   “窦家,必不得长久。”   窦南筝眼底狠光一闪而过。   -   下马的一刹那,窦归荑看到树下苍白宁静的脸,心脏如同瞬间停跳一般。   树影斑驳,映在少年玄色锦衣之上。他便是睡着了一般,可是身后绿草上的斑斑血迹那样刺目显眼。   她跛着脚踉跄着奔过去,在靠近他的时候,又有些怯了,缓了缓步子,蹲下,小心翼翼触摸上他的脸颊,轻声喊道:“表……表皇兄?”   他缓缓睁开眼。   她熟悉的眼眸映入他的眼帘,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他扬起一抹嘴角:“嗯,你回来了。”   行夜落下,拂去肩上的树叶,看到陛下如今的模样,脸色微微一变,行礼道:“属下罪该万死。”   然而他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刘肇身后不远处的树影下,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都是因为我……”归荑眼泪砸下,他抹去一颗,她又坠下一颗,她说,“都是我的错……”   蓦然,行夜似乎稍有异样。她眼泪迷蒙着顺着目光看去,却看到君骘默默地立在不远处。   窦归荑猛然间全身汗毛都竖起来。   君骘上前两步,窦归荑陡然张开手拦在刘肇面前,满脸戒备地看着君骘。   “怎么这样怕我的样子。不是你求我来救他的吗?”君骘似乎是十分温柔无奈地说道,但那眼神,却是犀利而冰冷的。   “现在,不需要了。”窦归荑瞥了一眼行夜,又看向他。   “但是,还有一些别的原因……看来,我还不能走。”君骘将目光落在刘肇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猛然间一跳,越过灌木丛,缓缓回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梁禅?”君骘眉头微微蹙起。   梁禅缓缓站起,行夜目光如刀,提刀而立:“可是尔等,行刺陛下?”   君骘也望着梁禅,而窦归荑更是惊惧而怒然地打量着他。   梁禅看了看陛下,再扫视过每个人的脸,陡然无奈地笑了笑:“看来我运气不佳,无论我现在说什么,你们都不会信的。”   行夜刀一横,猛然上前。   “住手。”刘肇陡然轻轻生出一句。   行夜动作戛然而止。众人眼底都闪过一丝疑惑。   “不是他。”刘肇没有回头,只是侧着脸用余光瞥着他,“你知道朕是谁吧。在这里蹲了许久。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梁禅上前两步,行夜刀子却逼近,不准他再近一步。   “陛下,不要相信窦家。”梁禅猛然跪下,连连磕三个响头,神色肃穆坚韧,说,“小人的确知道陛下是谁,可是陛下呢,陛下可知道小人是谁?”   这问题荒诞,可君骘恍若若有所思。   刘肇眼眸轻轻垂下。   有几丝异样的声音传来,君骘抬眸,头顶方才传信的雪隼似是有几分躁动。   他霍然一惊,天空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雪隼。如今两隼正缠绵嬉戏。   他眼底骤然风云突变——   邓绥!   邓家一定出事了。顾不得什么,他伸出手轻吹哨,另一只雪隼落在他手中,可是翻遍了它的足底,没发现半点布条的影子。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放雪隼却不以布条传讯。   然而耳边马蹄声渐近。   难道说——   行夜也明显听到了异样的声音,站立在陛下身边,神色敛起。   君骘朝着马蹄声方向奔去。   如果不是以雪隼传讯,难道说,是在以雪隼寻人!邓绥因为什么,必须立下找到他吗?   还没走出两步,果然看到邓绥的身影!   她骑着马从密林中穿梭而过,遇见一人高的横木,君骘的心提起,她却利落地一拉缰绳,越过横木。   马蹄急急止住,邓绥脸上些许擦伤,右手有刀伤,如今还在一滴一滴地滴着血。   君骘瞳孔猛然放大。   “这样的时间——你为什么不在雒阳?!!”   那样凄厉的诘问,邓绥似乎不在意自己满身的疼痛,眼眸瞪大,里面透着红血丝,似是经历了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   他上前伸出手,邓绥猛然打下他的手,满目凄楚:“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在雒阳?!”   在这样雒阳城里风起云涌的时间,在这样动乱一触即发的境况!   君骘瞬间哽住,瞥了一眼窦归荑,难以言说。   “爹爹……他……他……”邓绥蓦然间泣不成声,半天没能缓过劲,将那个字说出来。   君骘若有所觉。   蓦然间,几个黑衣人从密林中窜出来,将邓绥和君骘团团围住。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了二更。 么么哒。 君骘的身世马上就要完全揭开啦~~   ☆、第六十六章。贵女生疑   君骘若有所觉。   蓦然间,几个黑衣人从密林中窜出来,将邓绥和君骘团团围住。   君骘脸色一变。默了一瞬,他伸出手扶着邓绥,将她小心翼翼地扶下马,拿出匕首割下自己的衣角,为她仔细地包扎着伤口。   “他……他被……我……”邓绥无助地抓着君骘,似是一点疼痛也感觉不到一般,君骘包扎好后,伸出手安抚着她。   “你没事吧?”君骘微微蹙眉,“还有哪里受伤吗?”   邓绥摇摇头,终于颤抖着说:“他被……刺杀了。”   君骘眼神一颤,缓缓闭上。   再睁开时,深邃如潭的眼眸,一片难喻的静默。   他望向密林中的某处,然后收回目光扫视了一眼周围的黑衣人。   “尔等,何人?”君骘沉声,往日里的松懒半分也不见,只觉得骇人的气势蔓延开。   树林中还有马蹄声稀落。   远远望去,透过层层绿影的密林之中,黑色外衫里,是月白的衣衫,简练的装束,发髻上的护额莫名熟悉。那人以黑布蒙面,目光却犀利冰冷。   黑衣人一拥而上,势如急风。   君骘猛然间起身,极速掠向其中一个方向,那人长剑一劈,眼看就要破胸而过,君骘却轻身一跃,足尖在那长剑尖端略一点,弓身反手一挥。   刀不深不浅,恰好割断气脉。   一切发生得那样快。   转身一扫,两人霎时不稳倒地,他毫不犹豫用□□挑起其中一人腰间的长剑,剑身在日光下反射的光亮瞬间映入远处归荑的眼中,她脸色猛然一变,张嘴来不及说任何话,君骘已然将刀略过其中一人的脖子,插入另一人的心脏。   全部都是致命的动作,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是要别人死。   归荑微微收拢手指,眼眶里一片通红。   然而此刻,她看了看表皇兄,他脸色苍白,神色已有颓靡,毫不犹豫地抬起头望着行夜,说:“快点,带着表皇兄回雒阳。”   行夜点头,刘肇却一把抓住她,恍若要看透她此刻心间的每一个心思:“你,想要做什么?”   归荑被那样的眼神看得有几分怯弱,淡淡地瞥开了眼:“我,想……”   “不要去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刘肇微微蹙眉,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此刻却笃定肃穆。   君骘飞身掠前掐住一个人的脖子,就在此时,密林中猛然射来一支利箭,他松手翻身一躲,另外一支却恍若看透了他躲避的动作,破空紧接。   他咬牙,足尖点地,再一次匆匆侧身,第二支箭擦过他的肩胛骨,鲜血迸出。   他捂着肩膀,微微蹙眉看向树林中。   那月白色的外衫耀眼刺目。蓦然间,他眼眸一震,似乎看懂了什么。   那个人……   思索了半瞬,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窦归荑。看到此时的窦归荑正预备朝着自己走来,而刘肇猛然间伸手拉住了她,牵到了伤口,她又惊惧地回过身去查探他的伤势。   他眉头微微皱起,拾起身后插在尸体上的刀,猛然间,朝着窦归荑掷去。   剑破空而来——   行夜拦腰一砍,刀在距离归荑一丈外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归荑怔怔地回过头,看着不远处冷然斜睨着自己的君骘。   他的神色那样冰冷而危险。   “他们死了以后,下一个就是你。”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她听得一清二楚,“你听见了吧,我和梁禅的对话。所以,不能让你活着。”   归荑一震。   行夜上前两步,君骘将自己的剑缓缓抬高,指着刘肇,对行夜说:“你最好有完全杀死我的把握再对我出手,否则,别怪我弑君。”   行夜步子微微一顿。   在这种时候,要以陛下的安危为首要。   回过身,他扶起刘肇,回过头对窦归荑说:“郡主,和陛下离开为上策,行夜能够保证你无事,你若执意要和陛下分开而行,行夜只能够优先考虑陛下的安危,随陛下离开。”   窦归荑看着眼前陌生的君骘。   看着地上受伤的邓绥。   又看了看围住两人,不敢贸然上前的那几个黑夜人。   最终,含着泪转身而去。   然而,在她转身的刹那,君骘冰冷的神色多了几分松懈,竟然变成了些许深邃的忧伤。   “为什么,一定要逼她走?”邓绥有些疑惑地抬眸,望着君骘,“我以为,你很看重那位窦家的小姐……”   “我最看重的,是你。”君骘侧过头看着她,“只要伤害你的,统统杀掉。所以,才要她离开。”   邓绥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出来吧,窦南筝。躲躲藏藏岂非小人行径。”他动作未变,声音却扬起,余光撇着树林中的一抹月白色。   窦南筝策马而出。脸上围着黑巾,目光森寒。   她手上拿着弓,眼睛微微眯起,望着君骘:“费尽心机混入窦家,你——”   “究竟是谁?”   君骘嘴角微微勾起,这时候邓绥才看到他肩胛骨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血液顺着手臂流下,由指尖一滴一滴的滴落。   “呵。五年前,我将最痛恨的两个字,唤作我的名。一个是我母家之姓,一个,是父予之名。”他眼眸里狂风骤雨一般透着邪佞,却又似被什么狠狠压制着。   窦南筝神色大变。   君……   君?!   窦南筝望着邓绥,又望着他,此刻这么一看,两人的轮廓眉眼,的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你便是……君冉之的孩子……”窦南筝咬着牙,想起素日里来他蛰伏在窦家,自己几番信任他,提拔他,只觉得被愚弄的可笑。   果然如同大将军所言,这雒阳城中人心隔肚,见皮不见骨。   不远处的梁禅望着策马离去的陛下若有所思,正想要悄然跟上,看到密林中走出的窦南筝,蓦然间停下脚步,转身走近。   “哟,窦大小姐。”梁禅走近两步。   窦南筝望着梁禅,隐约间记得那一次遇刺重伤之时似乎看见过的熟悉的脸,看了一眼君骘,顿悟:“梁家的人……原来,你们早有勾结!”   “勾结……什么勾结。若是论阴暗心思,谁能比得过你们窦家?”梁禅愤恨地望着她,“我的族人们……”   “那是你们罪有应得。”窦南筝浑身一派正气。   “哦?!”梁禅一声近乎荒诞地笑,眼眸里布满了红血丝:“什么是罪有应得。你懂什么?人的命运真是大相径庭啊,我的玥姐姐和你同大,你可知道,她自小经历的是什么?”   “青釉那不择手段也要谋害窦家的……”窦南筝话没有说完,梁禅笑容忽然变得苍凉。   “她不是青釉。她是我的亲姐姐。她是梁玥。十年了,我好不容易寻到她的下落,却没来得及看她一眼……”   他抬眸望着窦南筝:“你口口声声的逆贼,你可知道,你如今所占据的一切——”   “原本,该是我姐姐拥有的。”   窦南筝脸色稍稍一变。   “窦家的一切……”   “你们,费尽心思得到的,而又害怕失去的一切……”   “原本……”   梁禅猛然间提剑而起,朝着窦南筝飞奔而去,嘶哑的嗓音响彻林间,惊起一大片飞鸟。   “就是我们的啊!!!”   君骘眼眸缓缓睁大。   脑海中电石火光一闪而过。   地牢中,青釉苍凉而绝望的声音。   ——但那不是我的秘密,是你的秘密。你整个窦家的秘密。是足以让你们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的秘密。是哪怕在公堂上讲出,言官一个字也不敢记下的,说的人,听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活得下来的,那样的秘密。   ——所以,就让我带着那样的秘密,死去吧。   风若似有所指,却不愿点破的话语。   ——“为什么呢?你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为什么,我当年寻寻觅觅,也决不放弃寻找二小姐。为什么,你的娘亲,一定要罔顾你的生死,带着小公子亡命天涯?”   ——“梁家的血脉,有必须要延续下去的理由啊。”   难道说——   难道说?!   青釉舍弃性命也要寻找朝月璧,最后含恨而终咽下不愿说出的秘密。改变自己人生的,凤怜花影图里所隐藏的秘密。   竟然是……   回过头,猛然间望着窦归荑和刘肇离开的方向。   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猛然通透!   为什么窦家一定要梁氏倾颓覆灭。   为什么窦归荑才失踪三天,窦家就已经酝酿着要谋反。   “你看到了吧……窦归荑还活着。刚刚就在那儿,还有陛下……”君骘猛然蹙眉。   “嗯,那又如何。”窦南筝微微挑眉,“你现在是在担心她吗?开弓没有回头箭。归荑是我的亲妹妹,是我们窦家的嫡女……”   “她依旧会成为皇后……”   她神色傲然,晦暗中,多了几分波澜。   “不管,谁是皇帝。”   果然如此!   君骘可笑而怒然地看着她。   猛然间用力地握住手中的刀。   “真是……太浪费了。”君骘低低地喃喃。   “什么……”邓绥望着君骘,感觉到他腾然而起的怒火,眼中一片惊讶。   对于窦家来说,那个女孩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血脉亲情的真正意义,究竟是什么呢?绝不背叛的相互利用关系,还是一致的利害荣辱而聚集的党派?   “让那个孩子,出生在你们窦家,实在是太浪费了。”君骘可笑一般望着她。   窦南筝微微蹙眉。   窦家是什么。当今的国戚,是当今天下,除了刘氏皇族以外,最尊贵的氏族。这一个字,另多少人望而不可及,多少人如蛆跗骨。   可他说,浪费。   “罢了。”君骘立直腰背,抽出两把利刃,对着窦南筝,“窦副将,即便有朝一日窦归荑成为皇后,你也看不到了。”   窦南筝脸色一沉。   “我曾救过你。”他嘴边的笑意渐渐敛起,“想想,都觉得荒唐。”   -   归荑帮忙撕开刘肇身后的衣物。行夜娴熟沉稳而又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他的伤口。   箭头终于被取出,归荑怕箭上染毒,细细地检查着箭身。却蓦然间看到箭头上刻着异样的字符。   擦干净上面的血,归荑举高细看。   手猛地一抖,箭掉落在地上。   “郡主?”行夜动作眼神未变,依旧利落地帮着刘肇处理伤口,却沉沉地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窦归荑手放在胸口上,感觉心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血气一下涌上脑袋,思绪一片凌乱。   那箭头上写着:窦。   开玩笑吧。不可能。   叔伯们,为什么要……刺杀表皇兄?   陡然,天空中一声熟悉的鸣叫。窦归荑抬头,看到一抹熟悉的鸟影在天空中利落地飞过。   那是……南筝姐姐的白鹰。   南筝姐姐……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忽然往刚刚来的路狠狠望去。   “嗯,那个。”她抬起头,默默地看着上方,行夜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瞥了她一眼,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着那一只白鹰。   “你能不能,想办法射下那一只鸟?”窦归荑声音静静的。   行夜眉头微微皱起,望着她,她悄无声息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地上的箭头,声音依旧意外地寂静:“那只,是窦家的鸟儿。”      ☆、第六十七章。取人性命   行夜目光微变,抽出靴中的短匕,顺着枝桠往上飞掠,在树顶最高处,朝着那白鹰一飞掷。   白鹰应声而落。   窦归荑奔跑着上前,跑出百米外找了许久才找到那白鹰。   白鹰的腿上什么也没有,窦归荑想着兴许是自己看错了。但看到鸟喙处垂着一缕丝绳,稍觉疑惑,便支开鸟喙,将丝绳将外扯,里面竟是一条极薄的丝布。   布上以细笔写着:亡马邓以慑权,笼耿阴以固纲。清河之幼子名正,易主之兵乱封源。   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窦归荑只望是自己猜错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不敢多做耽误,窦归荑跑回刘肇身边,触摸着他微凉的脸庞,清秀的眉目,无声地哽咽起来。   这太荒诞了。   “会保护你的。”窦归荑坚定地拂过他的鬓角,“表皇兄,不管是谁,都不能伤害你。”   -   窦南筝意外地发现,这个少年武功的深不可测。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忍着左腿上伤口撕裂地疼痛,定定地看着前方的君骘。看来那一日最初的试探,他便已经是早有打算,隐了大半的功底和她对打。   君骘肩膀上伤口一直在流着血,邓绥看着心疼不已,知道他也是在勉强自己,这窦南筝也并非等闲之辈,只怕他一招不慎就栽在窦南筝手里。   而武功并不上佳的梁禅,也正在吃力地和那几个黑衣人缠斗。   “比想象中,要更麻烦一点。”君骘冷笑一声,“你这副将之职,倒不是空架子。”   虽说对打了许久,可窦南筝也逐渐意识到,拳脚兵刃之下,自己与他相比,还是处在劣势,难道此番,真的要栽在这小子手里。   怎么,可能……   她蹙眉,喉头一片腥甜,方才他那狠命的一踢,正中腹部,此刻正阵阵绞痛。   半跪下,猛然间,她吐出一口鲜血来。   君骘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略松口气,看来,就快要结束了。   “还早得很。”窦南筝吐了一口血,觉得胸口莫名好受一些了,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站起来说,“想要我死,还早得很。”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君骘散漫地接道。   “是吗,你有时间,邓家的其他人,也有时间吗?”窦南筝眼眸微微眯起。   邓绥神色骤变,冲着君骘吼到:“不,不……”   “对于我来说,我的亲人,只有她一个。”君骘微微侧过脸,余光撇着邓绥,语气冷漠,“邓家其他人,与我何干。”   “不……”邓绥摇摇头,拖着他的衣角,说,“弟弟妹妹,祖母……娘亲,还有伯父们……”   “阿绥……”他望着她脆弱的眼神,瞥了一眼窦南筝,说,“我会为他们报仇的。”   “不对,不对……你错了,君骘,你不在乎他们的性命,可若邓家坍塌,马氏覆灭,耿氏毫无疑问是窦家一派,而中立的阴氏也必然倒向那边,没用的……这天下,必然会是窦家的!即便是你能杀了窦南筝,也无法逆改这全盘大局!”邓绥更加用力地抓住君骘,摇着头,“你相信我……去救邓家,去救邓家啊!”   “即便是邓家苟存,难道就能够与窦家相抗吗?”君骘冷笑一声,望着窦南筝,目光冷然,“窦南筝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倘若让她回到雒阳,我必无活路。但只要杀了她,我依然能够继续依附窦家,也会好好保护你……”   “邓家之所以成为窦家的眼中钉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查到了你的存在!即便你杀了窦南筝,难道能够保证日后窦家查不到你的真实身份吗?与虎谋皮是何下场,你难道不知道吗?!”邓绥声音尖锐起来。   “没用的,窦氏的辉煌是必然,那么多的牺牲不都表明了,盲目的相抗只是螳臂当车……这天下,哪里有万无一失的路可以走,我只能够顾左右而择之……”   “你曾经说的那个可能性,你可还记得?”邓绥猛然间沙哑肃穆地盯着他。   君骘神色微微一变。   “你说过的,事情也许比看到的,更加复杂。”邓绥伸出手,触这他沾满鲜血的脸颊,一颗眼泪落下,说,“我们就赌那个可能性,可好?”   君骘眼底的光微微一动。   见他神色依旧犹豫,邓绥咬着牙,说道:“知道你背叛了窦家的,真的只有窦南筝吗?”   君骘猛然抬眸。   “如果你依旧选择要依靠窦家,你要杀的,可不仅仅是窦南筝。”邓绥双手摸着他的脸颊,让他毫不避讳地正视着自己。   “那个叫窦归荑的孩子,也不能留。”邓绥看到了他眼底的颤动。   “阿骘,他们是我的至亲,也是你的至亲啊。你再恨,骨血却是一样的!”邓绥紧紧地抱着他,“他们伤害了你,可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你给他们带来的,同样是灭顶之灾啊!”   “没有时间了,阿骘。”邓绥望着远处冷眼观摩的窦南筝,颤抖着触摸着他肩胛处的伤口,“做出选择吧……”   风吹过邓绥鬓角的碎发,一瞬间让她的神色看起来那样忧伤。   她将脸轻轻靠近他,额头轻触。从侧面来看,两人那额头与鼻翼的弧度,几近相似。   她的声音颤抖,却异常静默。   “你是要成为君骘,还是要——”   他瞳孔缓缓放大,映着她的眼眸。   “做回邓骘。”   -   皇宫内,秘密召来的御医正着急着为陛下诊治。   安顺公主来到偏殿外,郑众急忙恭敬地迎接着。这位安顺公主原本是许给耿峣的那位殿下,自屈辱地被窦家人抢去了未婚夫婿后,原本就静默在自己的宫苑内,极少面人。   然而,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安顺公主可是他极为宠爱的公主,平日里抱在怀中亲昵不断,如今物是人非,她只不过是陛下同父异母的姐姐而已。   依照宫里的传闻,这位公主是性子极难伺候,大约,是先帝盛宠出的性子。所以,皇亲国戚家的小姐们,也都不大远去同她打交道。   安顺公主一进偏殿,便闻见隐约的血腥气,心一沉,走近看到弟弟苍白到青灰的脸色,眼中痛光一闪而过。   侧头,一位女孩子在一旁泪落凄凄。   安顺公主走向郑众,凛然斜睨着窦归荑:“郑众,消息可都稳住了?”   “殿下安心,陛下受伤的消息决计不会走漏。”郑众稳妥地弓腰回答,“只是这近身许多事,还得靠殿下拿捏些主意才是。”   安顺公主正视着一旁的女孩,上下扫视,目光顿在她腰侧的玉佩上。   走近,扯下玉佩细看。陡然间勃然大怒,将玉佩狠狠甩向窦归荑脸上:“郑众!窦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归荑只觉得额角一阵剧痛,咚地一声,玉佩跌在地上,却没有摔碎。   她触着额角隐约的血色,抬头错愕地看着安顺公主。   “殿下息怒!”郑众大惊,赶紧地扶起归荑,冲着安顺公主大拜,说,“殿下,如今这不是重要的,请随奴才来,如今陛下重伤,确有急禀,需要殿下拿捏主意!”   安顺公主随着郑众而去。不知郑众同殿下说了些什么,安顺公主的脸色一变再变。   “密召清河王千乘王入宫。还有马家,命尔等先以千人兵马追回窦宪等三人,决不可让之回封地……”安顺公主沉着地思索着,还想说什么,却被郑众欲言又止的态度给打断了。   “殿下……马家……”郑众皱眉,斟酌着用语。   “我知道,马郎中令数月前冤死狱中。此事个中蹊跷自是不必闲说。倒是如此一来,马家定然已经是和窦家势不两立,若是太尉大人……”安顺公主脑中沉着地整理着脉络联系。   “殿下不知,就在几日前,窦家又发落了马卫尉,如今太尉大人已经是自顾不暇,马家……”郑众摇摇头,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安顺公主竟是还未知道这一茬,半天了愣在原地。   “好生毒辣的一番计较。”她默了一会,想着雒阳城中鲜少的持有兵马的家族,他们素日里来都不同窦家交恶,尽是一派墙头草作风,稍有风声只怕就要倒向窦家。   “耿家不用再多说。依你看,阴家和邓家,哪一方更好拉拢?邓家掌握着隶书文部,朝中倒是颇有几分威望,可若是论兵马,还是阴家更胜一筹……”安顺公主细细忖度着。   郑众又犯难了。   “殿下,您有所不知,也便是这两日的事情。窦家,似是暗地里要剿灭邓钏一干党羽……”郑众摇摇头,再次说道。   安顺公主霍然转身,几乎不可置信地望向郑众。   “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怒极反笑,眉目沉痛凛冽,“马家,邓家,难道是小官小卒吗?那都是跟着皇祖爷爷一起打江山数朝的忠臣血脉!窦家究竟要做什么,这大汉的生杀荣辱,竟是已然全部握在他们手里不是?!”   郑众垂着头,不敢火上浇油。   “那便暂要千乘王无论如何拖延窦宪,我们必先解决了邓家之难……这邓家素来明哲保身,为何陡然间成了窦家的眼中之钉,简直匪夷所思。但无论如何,这邓家是我们雒阳城里重要的内衬,决计不能失去。”安顺公主若有所思,垂眸,眼眸微微眯起,“竟然是窦南筝,她那样的性子……容我想想……”   帘帐后,窦归荑脸色愈加苍白。   几言几语的对话里,她其实并是不完全明白。   然则,也非完全不明白。   亡马邓以慑权,笼耿阴以固纲。清河幼子名正,易主兵乱封源。   这二十四字,说的是什么,压在她心间沉甸甸的,令她几近窒息。   趁着换药煎药时分,屋内人来往时分,她有些恍然地走出门去。她直觉性地要去找皇姑母,可仔细一想,又发觉如今最不能见的,便是她的皇姑母。   却不想,偷偷踱出温室殿偏殿不远,自己便被拉进一片黑影中。   来人似是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停留在她脖子上的刀便堪堪放下,那人松了口气,说:“原是郡主大人。小的是窦家的人。果真还是郡主大人有法子,可是潜入其中查探到什么消息了?”   她脑中还在混沌着,惊惧害怕之下,又像是停止了思考。   见她怔怔的,却仔细打量了一下窦归荑全身,发现她身上的血迹。   “陛下是否真的重伤?如今,可还活着?”那人压低了声音问道。   窦归荑如梦初醒般,看着那蒙面的黑衣人,打量他,也注意到了他腰间窦家的密令。空中似有异响,抬头,几只可疑的鸟儿盘旋在头顶。   然而又有谁接近,被黑衣人一把拉入黑暗中,捂着嘴利落地在脖子上割了一刀,飞快地断气。   黑衣人脱去那奴才的衣物,似是要换上。   “重伤与否,活着与否,又怎么样?”窦归荑呆呆地,看着他穿好衣物,竟是一派天衣无缝,打算要潜入的模样。   “此事大将军极为在意,郡主想来现在是要往太后娘娘处去吧,便不打搅郡主安行,此事,小人自行……”   嗤——   那穿着宫人衣物的人,有些愣然地望着穿透自己胸口的那一抹银光。   眼底一片错愕,吐出半口血:“郡主,你……”   那刀刃上溅上的血如同燃烧的火焰,灼痛了她的手。她猛然一抖,松开那匕首,望着自己满手的血红,再看看那人震惊的眼神逐渐变得毫无光彩……   最后倒下。   她全身狠狠地战栗着。   她刚刚。   杀……人……了?   她猛然蹲下,伸出手像是要帮他堵住伤口,却不想那人还留着一口气,猛然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她惊叫,那人呢喃道:“郡主,你……对窦家……背叛……”   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倒地再也没有任何动弹。   她脑中一片空白。   为了……   为了表皇兄。   她眼泪落下,晕开脸上斑点的血迹。   她原来。   也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曾经那样憎恨随意夺去别人性命的人呢。她那样惧怕和厌恶着,为了一己私利而伤害别人的人。   可如今,她却觉得,那样的自己,好遥远。   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表皇兄重伤,不能让皇姑母和伯父门知道一丁点表皇兄的消息,更加不能,让这个人,去伤害表皇兄。   也许……本来就没有区别。她和那些刽子手,同那些杀人恶魔,原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我好害怕……表皇兄……我……”   多么想要那个人能够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然后告诉自己——   你没有错。   不对,就连如今,这种渴望着摆脱负罪感的心情,也是沉重的罪孽。错了……便是错了啊,窦归荑,你在逃避什么。   她蹲下去,触摸着那人依旧温热的身体。   承担起这一份罪孽吧。   她手背擦着眼睛,眼泪奔涌而出,原本的无声哽咽,逐渐变成难以抑制的抽泣。   为了表皇兄,她愿意,承担起这样的深重的罪孽。   霍然起身,奔跑着离开。   然而步子生生止住。   她走回来,蹲下,望着那人腰间,然后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拇指用力地掐着食指指节,几乎要掐出血来。   许久后,取下他腰侧的密令,蹒跚着步子最终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啊咧咧,女主已经开始慢慢地,有一些,变化了……   ☆、第六十八章。清河风月   邓府被兵马团团围住。   已经有数人破门而入,称其罪为窝藏叛国罪犯,是为株连之重罪,六系亲族以内,都要革职入狱待审。   “证据?!证据呢?!”邓家老管家依旧不肯放人,然而被狠狠一脚踢倒在内。   为首的人冷笑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开罪了窦家,还在这里狡辩什么证据!”   君骘远远地立在屋檐上,双手互陶袖看着这凶狠的一幕,眼神渐冷。   俯视着地面上以布帛遮面的邓绥,两人对视一眼,略一点头,君骘从袖中掏出昨日从归荑身上寻出的陛下的紫金冠,眼中暗光流转。   “奉陛下口谕,邓家暂缓论罪,留府待审。”君骘一跃上前,扶起老管家,将手中的紫金冠高高举起。   为首官员一见,的确是当今圣上的发冠,吓得一哆嗦,立马从马背上跌落下行礼,身后的一干兵马也纷纷跪下。   府内,还在同先前闯入的几人争执的荣管事,发觉了门外的异样,匆匆赶出来一看,在看到君骘的一刹那,顿时百感交集地落下泪来。   便是一片怨懑之气难以抑制。   “都是你这……”然而话没说完,看到外面的人都跪下,这才看到君骘手中的发冠,霎时一惊。   却听君骘淡淡地重复道:“廷尉大人,还不收兵吗?”   然而,门外的人却并不打算离开。   远远地,邓绥的脸色变得愈加凝重。如果是陛下的紫金冠都无法镇住那一群窦家的爪牙的话,即便是君骘,也是别无他法的吧。   那时候,当她发现房中似有异样的时候,推门而入,却看到父亲大人倒在血泊中。   看着那把穿透了父亲大人胸口的长刀,她霎时间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逆流一般。   然而,帘帐后,似是隐约间还有异响。   父亲半睁的眼,看到她的时候,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着什么。   快。   逃。   想到父亲大人临终的模样,她的心便也似被缓缓刺入一把长刀,刀刃划过心口,疼得深入骨髓。   “父亲大人……拜托,给哥哥带来运气,能够守护我们邓家的运气……”她捂着脸,泪水流过指缝,手臂的伤口似是裂开些许,渗出血来。   君骘傲然而立,面对着丝毫不肯退让的廷尉大人,半分不肯退让。   “我们拿下的,可是陛下的亲谕。”廷尉客气地一笑,拿出手中的圣旨,信心满满地从马上俯瞰着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上头是陛下亲印的国玺。若是陛下改了圣意,还望这位大人能够拿了盖着国印的圣旨来。”   陛下亲印?!   望着那人虚假客套的笑意,君骘眼底闪过轻蔑的笑。   简直荒唐。   所谓的国玺,难道不是一直窝在太后娘娘的手上吗。如今的陛下,别说是下圣旨,便是生死也是未可知。   廷尉抬头看看有些阴暗的天色,蓦然轻笑道:“这位大人,骤雨将至,看来你也未带避雨之物。不若回去掩门闭户,免得,淋得戚戚然然。”   这话里头几层深意,任谁都是一听便懂。   “呵。”君骘也和和气气地一笑,仿佛是被他说动了的模样,“廷尉大人说的,下官觉得甚有道理。不管怎么样,一旦面对生死之事,人的本能都是很可怕的。”   廷尉笑意变深:“好说好说,日后,这位大人虽是面生,可年少有为能得陛下亲信。日后必有大作为。”   君骘走近两步,慢条斯理地将两手从袖中掏出,右手轻轻搭在腰侧的剑鞘上,而左手,若无其事都拨弄过额前的碎发。   指缝里,他犀利的眼神隐约可见。   “下官倒是十分喜欢那样的本能,因为,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欲望,只要好好地把握住这个本能……”   唰——   刀剑瞬间抽出,刺耳得令人心惊,马霎时间嘶鸣前蹄抬起。   邓绥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上前两步,看着转瞬间定格的形势,伸出手几乎惊叫出声。   这个人,为什么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那样直接狂傲?!   “很多事情办起来,就容易多了。”   君骘拽着缰绳,单膝跪蹲在马脖子上,将廷尉单手压倒与马背,另一只手高高举着锐利的刀,直指廷尉的眉心,不过半寸的距离。   变故来得太快,官兵的队伍顿时一片哗然。   是在太过张狂了,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廷尉惊惧地望着他手中的刀刃,怒火中烧,却因为极度的害怕而不敢发作,只能够哆嗦着,说:“你……你到底想要……”   “廷尉大人,你觉得下官说的可有道理?”他眼眸冰冷,将刀靠近几分,刀尖刺入眉心些许,渗出一颗刺目的红血珠。   “等……等等!”廷尉深深呼吸两口气,“你,你想要救邓家,这种方式是不行的……即便是你杀了我,其他人还是会……”   君骘眼眸沉下。   “不行,不能冲动……这样的情形下……”邓绥摇着头,奔跑过去,君骘余光察觉到奔来的身影,立马给她投去凌厉的目光。   你不许靠近!   不可以,这样是行不通的啊……   邓绥脚步一顿,还是继续朝前跑去。   住手啊!   “住手!”   仿佛是谁同时呐喊出了邓绥心声。   君骘听见熟悉的声音,心底一片惊讶,转过头看向另一边。   看到那熟悉身影的一刹那,首先便是莫名的欣喜温暖,然后,又转为沉重,在看清她的神色与眼神后,又变得异常冰冷。   个中的几番心绪变化,不过是刹那之间。然而对方的心情与眼神,却一直都是一个模样。   那是……纯粹抵触的眼神。   “郡……郡主大人!快救救下官……”廷尉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看到窦归荑仿佛看到了大救星一般。   “这位大人,请退兵吧。”窦归荑收回和君骘对视的眼神,将怀中的密令拿了出来,“这是什么,廷尉大人好好看清楚。”   君骘看到那块密令,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缓缓放开了廷尉大人。   廷尉看到是窦家的密令,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疑惑地思索了一下,才试探地问道:“这可是……”   “这是皇姑母和大将军的意思。”窦归荑笃定地说道。   “可是,今日晨起之时,太后娘娘分明……”   “你是在揣测皇姑母的圣意,还是在怀疑我?”窦归荑语气强硬了几分。   君骘觉得颇有几分蹊跷。为何太后娘娘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再对付邓家。按照素日里窦家的手段,不是应当……   难道说,窦家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不,不对。   君骘望向窦归荑,猛然瞳孔一缩。   她外面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外衫,腰带也是急匆匆绑上的,但是里面那一件熟悉的青色衣裙,露出的袖口和衣领部位,似是鲜红的血迹。而且,她发髻有些凌乱,右侧垂下的发梢凝结成一块,插着的羊脂玉发簪,上面也染着可疑的血迹。   也就是说,如果褪去那件遮掩用的外衫,此刻的她,应该是溅满了一身的血迹。   那是并不是陛下受伤的时候染上的。   如果喷上血迹范围如此之广,那么说明,她曾距离受伤的人距离极其地近。   真奇怪。   这个丫头看起来过分地镇定。但是,袖子下,大拇指用力地掐着食指指节,一片青白。   廷尉听到她这么一句话,自然是半分嘴也不敢还,只是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她,立刻笑脸盈盈地说道:“下官不敢,下官明白了……退兵!”   窦归荑松了一口气。   “不准退,邓家的人,必须立下缉捕归案!”不远处,窦南筝身形不稳地策马而来,大声地吼道。   糟糕!   窦归荑心底一片冰冷。   但是再冷,冷不过此刻姐姐,那如同千年冰雪堆积的眼眸:“窦归荑,你竟然敢假传懿旨!”   “将郡主扣留下,邓家的人,绝对不准放过!”因为血气上涌,她嘴边再溢出血,狠狠擦去,指着君骘,“这个人是朝廷追捕十年的重犯,给我就地正法!”   廷尉似是被绕晕,但是窦南筝一出现,他的立场却瞬间倒向了她这一边,立刻回首道:“给本官包围他们!”   追捕十年的重犯?归荑回头震惊地看了一眼君骘,却见他轻抿着嘴,没有说话。   有人前来制住窦归荑。   “我才没有假传懿旨!姐姐,你一定要如此是非不分吗?!”窦归荑嘶吼着挣扎那些来拽她的官兵,伤腿复发,猛然钝痛,她一下跌倒在地,那些人却一拥而上,乘势将她狠狠按住。   君骘猛然上前,刀剑挥舞之下,压制住窦归荑的那两只手生生断去,无力地落在窦归荑身侧,那人痛苦地嚎叫倒地。   君骘帮归荑擦去脸上的血色,窦归荑看着两边的断臂,眼神几近崩溃地颤抖着:“我又……又……又杀人……了……”   君骘眼眸略一睁,尔后,又恢复常态。   他单手安抚着她,回过头,望着廷尉,说:“廷尉大人,你可不要站错了边,眼前这一位是可是窦家端和郡主,她将来会成为什么,你心里可是有谱?”   “你确定,要与她为敌?”君骘邪佞地一笑,丢下刀,将窦归荑小心翼翼地抱起,眼风轻轻扫过一旁的窦南筝,“为了……区区一个副将,而开罪未来的国母,廷尉大人以全家上下性命为押,可不要下错了这一注。”   点醒了这一茬,廷尉恍然大悟,看了看窦归荑,又看了看窦南筝,霎时间怔在原地。   这窦南筝虽说手握兵权,颇得大将军喜爱,可到底,如今也是耿家的少夫人了,日后,也怕是和窦家的关系要渐渐淡去……   但这个孩子不一样。窦家如此嫡系里确实只有这一个女孩,她日后确实极有可能成为皇后!   思索之下,廷尉只觉得思绪都已经杂乱成麻,只恨为官难,在如今的雒阳里为官,更是难上难!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廷尉!   窦家人的心思,他哪里猜得透,只愿依附着他们为他们办事来谋取立锥之地就好,怎的还要遇上这样的境况?!   窦归荑忽的觉得,君骘的话虽说是装腔作势,但是,其凛冽的气势竟然让这一段话听起来那样骇人,倒真的一下子镇压住了那位大人。   就在僵局时,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行进之声。   一撵驷马引路的宏伟华丽的轿子停在这一列兵马前。轿子里一层是金线编制的蛟龙入海锦缎,外一层是东珠璎珞珠帘。   婢女上前为之掀开,侍从们将赤木阶板小心翼翼地放在轿子一侧。   一双修长的手执着一把折扇先伸出珠帘,紧接着,一位华服傲然的年轻男子悠然地踱步而出。   窦归荑眨巴了一下眼,看着这人的眉眼,莫名地,觉得和表皇兄有些许相似,只是,这人身形颀长高大许多,已经是二十多岁的模样。   窦归荑从未见过他,君骘也站立不动,然而窦南筝和廷尉以及在场的人,都猛然下马行礼,恭恭敬敬地喊道:“清河王殿下万安。”   这是……清河王?   窦归荑猛想起来,那一次她以笛声救场于邓绥的那一次,那一个言语无状,浑身散发着风月之气的那一位贵公子。   还偏偏是因为他,勾起了几位大臣王爷同叔伯们的争执,让她关押入狱。   但此番看到他,蓦然间觉得他器宇不凡,高贵而淡泊。   他瞥见了窦归荑,轻笑道:“这便是端和郡主吧,竟然真的在这里。陛下要本王来瞅瞅,这事解决好了没有,可本王瞧着,怎么还是这一副乱糟糟的模样。”   说话依旧是丝毫不拘束,归荑听着,还是觉得他定然是个素日里沉醉风月之人。   “不知王爷所说……是什么事?”廷尉作揖问道。   “就是撤兵之事呀!”清河王摸了摸身上,不耐烦地望着廷尉,说,“本王可是带来了陛下的亲旨,陛下说,那些办事拖拉的无用之官,倒是不用也罢……”   说完,挑着眉瞥了一眼廷尉。   表皇兄醒了?!   归荑一惊。   然而,清河王摸了摸全身上下,忽的脸色一变:“糟糕,圣旨不见了!”煞有介事地叫人去马车里又寻了一翻,此番马车帘子一掀开,才看到里面还坐着两位风骨犹然的美人儿,正眼巴巴地冲着王爷抛媚眼。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方才闹市之中有人贼手贼脚?”清河王顿时怒不可遏起来。   “王爷。”那弱柳扶风地一喊,清河王板着的脸顿时缓和了几分,赔罪一般哄着那位美人说,“美人儿,再等等,本王马上将这件事处理好……”   窦归荑简直是目瞪口呆。   回过脸,清河王顷刻间又端起了好大一派的王爷架子,冲着廷尉说:“你这无用的废物!把兵马全部调这里来,这下倒好,雒阳城里乱得本王圣旨都寻不到了!还不快去给本王将圣旨找回来!找不回来本王要你的脑袋!”   廷尉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的马跑去,哆嗦着爬上马,立刻吼道:“听……听到没有!还不快去找圣旨!找不到贼人你们统统掉脑袋!”   君骘抱着窦归荑,打算迈开步子,然而窦归荑一只手抓住了他肩膀处的衣物,声音淡淡的:“放我下来。”   君骘眸光微转。   见他没有丝毫动作,她抬起头,望着他正巧不动声色打量自己的目光,说:“我不要你碰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一点,某笛必须说一下,此文有两个明显违背历史的地方,现在故事大纲脉络都已经定了,想要更改恐怕有困难,考究党们勿怪~ 第一是清河王年纪原本是同我们陛下同大,但某笛打脸地增了年龄~ 第二是梁禅本来应该是梁贵人的弟弟,这里打脸地变成了梁贵人的侄子~ 当然,可能还有很多某笛没发现的地方~ 总之,某笛先自认列大纲的时候没有把资料查得足够仔细,默默地面壁思过去~ 最后还是祝看文愉快,喜欢的多多收藏,多多评论,给我一些鼓励~~   ☆、第六十九章。暗度陈仓(一更)   君骘不置可否,将她放下来,她踉跄两步站稳了。   回过头走出几步,窦归荑被一道身影挡住,刚刚一抬头,一道凌厉的风呼啸至耳边。   啪——   她被打趴在地上。   抬起头的时候,却只能看到窦南筝恨铁不成钢一般失望的眼神。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窦南筝半跪下来,揪住她的衣领,“真希望,你不是我们窦家的人。”   窦归荑神色一变。   然而,却并不像窦南筝所预料的那样,她会无助地开始哭泣,然后可怜兮兮地去找别人诉苦。   她只是静静地抬头。   “我也希望……”   窦南筝站定,微微转过身来,斜睨着窦归荑,发现她尚且稚气的面容表情却格外认真。   “你不是我的亲姐姐。”   ——“南筝……生来,终归还是不像我们。虽然是你我骨肉至亲,但总归是和她大伯最亲。”   当年门缝里听来的话,至今又一次回荡在耳边,窦南筝猛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天空里传来嘶鸣,窦南筝将大拇指食指相靠,置于嘴边,不急不缓地吹出声响,白鸟儿盘旋两下后落在她肩上。   归荑脸色微变,那是姐姐那只名为阿白的隼儿,素日里,洁白无瑕的两只鸟儿常常在庭院扑腾,白鹰阿雪,白隼阿白。   但,白鹰已经……   “为何是阿白,阿雪呢?”南筝略一皱眉,“今日城郊外我似是还见着它在……”   窦归荑脸色一变。   窦南筝蓦然想起什么。城郊外,今辰时?   猛然间地一个回头,目光如刀子一般地望着窦归荑,偏偏窦归荑是个不大藏得住心事的人,被她这么一瞪颇为心虚地别开了眼。   “普通的信鸽飞不过数十里,只有阿雪和阿白,能千里传音,窦归荑,若不是窦家的本家人,不会有谁知道我们究竟用什么传讯。你不要同我说,你把阿雪给……”窦南筝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窦归荑跪坐在地上垂着眼,窦南筝刚走上前去冲着她肩膀猛然一踹,她便跌趴在地上,她捂着肩膀起身,尖着声音:“没错,那只白鹰是我要人射下来的,我想要知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想知道我的好伯父和好姐姐们,处心积虑地在谋划着的是什么?!”   她踉跄着爬起来,指着窦南筝铁青的脸,说:“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们那样去算计表皇兄!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们这样对他!”   窦南筝的手蓦然高高扬起。   窦归荑毫不惧怕地仰起头来。   最终,这一巴掌却没有打下去,她手风转变,朝着她的后劲狠狠一劈。   窦归荑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窦南筝一只手绕到她身后将她稳稳接住,俯瞰着她闭目安然的模样,眉头越皱越紧。   -   金玉软榻,烛火将尽。   床榻之上,刘肇睫毛颤动两下,缓缓睁开。目光侧转,意外地并没有看到窦归荑在身侧。摸了摸身上的伤口,却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一双雪白的柔荑略掀开帘子,安顺公主踱步而来。   看到他醒了,她欣喜地坐到她床边,摸摸地抚摸着他的额头,说:“阿弟,可是好些了?”刘肇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反问道:“嗯,无大碍。你可见……窦家二小姐……咳咳……”   安顺公主脸色稍稍一变。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安顺公主皱着眉头,“两年前,我以为你很中意窦家大小姐,可一转眼,那大小姐竟抢走了我的额驸。如今,你又中意了那二小姐……早在你对那窦南筝千依百顺时,我便觉得你只是逢场作戏,但如今又总觉得,不单单是做戏。”   刘肇沉默。   “窦宪三兄弟都请了太后的旨回封底去了。如今放他们三人同回封地,是什么意思你可明白?我已经命那千乘王拖住窦宪的兵马,但这并不是才长久之计。究竟是如何应对,我想,还需得……”安顺公主缓缓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分析。   “朕得让他们,回到雒阳城来。”刘肇眸色渐渐沉了下去,“他们之所以会做到这一步,便是因为他们以为窦归荑已经遭人不测。只要让他们知道,窦归荑尚在人世,并且……”   “并且,她即将成为皇后。”   安顺公主眸色缓缓瞪大。   “她不能成为皇后,当年的窦南筝不能,如今的窦归荑也不能!阿弟,假意的讨好自然是必不可少,但是怎么能够真的……”她着急着上前,扶住刘肇,满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尔后,蓦然间想到什么似的:“该不会是为了满足你的私心吧,你不是真的对……”   “皇姐还是不明白。”刘肇望着她,叹息一般地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窦宪。”   安顺公主仔细地观察着刘肇的神色。   “阿弟。”她眼眸稍稍睁大,又缓缓眯起,说,“你不要忘了,一直以来的自己,是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你以为,从那把龙椅上跌落,是很难的事情吗?”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刘肇别开了眼,却意外地瞥见横梁上隐秘的那一个暗阁,安顺公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知道他心底已经有了分寸。   “从那个人,把这个东西交给朕的时候,朕就知道……”刘肇眼眸里暗光闪烁。   “朕原来,是一无所有的人。”   那个时候。他只有九岁。母后喜欢南筝表姐,总是要召她入宫,陪伴在他左右。母后总是喜欢问他:“肇儿啊,你可喜欢筝姐姐?”   他默不作声地摇摇头。看到母后有些阴郁的神色,又软糯糯地说:“儿臣最喜欢的是母后。”   太后的脸色稍有缓和。   “那么肇儿,这一次你大舅父要离开京出征,这空闲的中郎将一职,便转给你的二舅父吧。”太后娘娘摸了摸他的额头,他认真地点点头,“好。”   然而回到大殿里,他蜷缩着,总觉得些许落寞。他画的画儿,母后并不在意,他的功课,母后也总是十分满意的模样,实际上,他所做的任何事,母后似乎都并不会责怪予他,也不会过多过问。   但是,她却常常,等待着他的那个“好”字。   当那一幅画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这么多年如同雨水聚集成濯濯江浪的疑惑,仿佛终于寻到了突破的口子,喷涌飞流而出。   ——“陛下啊,这幅画,名为——”   那时,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年幼的他神色陡然巨变,而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摔碎在地上。   ——“陛下,这画得藏好了,决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看过这幅画了知道吗陛下?!陛下啊,决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这幅画在你手中……”   眼泪滑落男孩的眼眶,他恍若无神,只知道呆呆地点头。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不能被任何人看穿。”   ——“特别,是窦家的人。”   事隔经年,此刻,刘肇的目光,再一次紧紧地盯着房梁处的暗格。   “凤怜花影图。”   他轻轻地吐出这五个禁忌一般的字。   “自从那一年,朕得到这幅画。朕才知道,何谓君王。”   安顺公主伸出手搭在刘肇的背上,望着他有些红的眼眸,叹息一般:“从那以后起,你便开始对窦家,言听计从。”   “皇姐。”   刘肇缓缓地回过头,望向安顺公主的眼神,蓦然间变得异样深邃坚韧。   “也许,已经到时候了。”   安顺公主一时站立不稳,弹指后,才稳住气息,问道:“阿弟,无论怎样,皇姐都是站在你这边。你同父皇长得真像,如今看来,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相信,父皇的英明睿智,你也同样具备。”   “这一局,皇姐陪你一起赌。”安顺公主坚定地回应道。   -   日光明媚,草原一望无际,青翠蔓延到无垠的天地交界处,风里都是沁人的青草香气。   风扬起绿油油的细草叶儿到空中,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在空中握住几根,然后缓缓展开。   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少年漆黑如墨的发丝被风吹的凌乱,看不清眼眸,嘴角那一丝极尽温柔的笑意却让她的心猛然一跳。   他侧过脸,不远处的归荑,不自觉地脚下生风,朝着他奔去——   “表皇兄——”   一如既往地用力扑入他的怀中。   他伸出手,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   “对于归荑来说,我是什么呢?”他的话,融进了风里,飘到她的耳畔。   “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亲人啊。”她蹭着他的衣物,抬起头,眼眸里似是要闪出星子。   “那么,你的伯父,你的姑母,还有堂姐呢?他们,难道就不是你的亲人吗?”他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   “都是我的亲人,都是非常重要的亲人。”归荑笑如日光绚丽。   表皇兄柔柔地松开手,后退了两步。   依旧在笑,可如今一看,他看起来那样孤寂。   “那么,表皇兄和他们相比,你觉得,哪一边……”   他嘴角的笑意缓缓敛起。   窦归荑眼眸缓缓瞪大。   心中那一份不安,如同渐渐开了一个口子,并且愈加撕裂开来,空洞洞地疼着。   “比较,重要呢?”   -   刷——   窦归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满额头的汗水。   “啊……”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扯到伤腿一阵阵地发疼,她捂着腿蜷缩起来。   刚刚似乎,梦见了什么,可又记得不是非常清楚。她咬牙忍着疼,环顾着四周。扶着墙站起来,推门却发觉门从外面紧紧锁上了。   窗子没有合上,但这儿足足有十丈高,想要逃跑根本是不可能的。   果然。   南筝姐姐,要把她囚禁起来。   他们,谋算着……要伤害表皇兄。   她依靠着冰冷的墙壁,抱着腿坐下来,下巴搁在膝盖上。   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她不想要任何重要的人受伤,为什么血脉相连的人要互相背叛。任何人都很重要,任何人都不能失去,任何人都要保护。   可是,她却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人。   到头来,她好像,谁也保护不了。   刚刚到雒阳城的时候,她看到了绮丽旖旎的一幕幕,似乎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新奇与惊喜。但是,如今,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咚——   有什么东西破窗而入,钉在侧面的柱子上,连着一根绳子。   她惊讶地往下看,却看到一个人影在努力地往上爬着,背上背着一把弓箭。仔细辨认,才发现那可不正是邓家的大小姐,邓绥吗。   听到一声异响,那钉入墙壁的铁器似有松动,而她只爬了大约一半,若此时跌下去……   哐当——   刚刚想到这里,铁器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窦归荑几乎是当下立即抓住急速滑落的绳子,整个人猛然往前一带,她用脚用力地蹬着窗台的墙壁,双手颤抖着,紧紧地抓住绳子。   可是腿……   伤口,好像……   腿上撕裂一般地疼着,她咬着牙,指节泛白。有血色印出,染红了裙裾的一角。   终于,邓绥一只手攀上窗台,握住她的手臂,整个人攀援上来。窦归荑脱力地跌倒在地上,邓绥低头看到了地上血色的脚印,倒吸一口气,连忙蹲下来查探她的伤势。   “你怎么样?”邓绥撕破自己的裙子,用力地帮她包扎好伤口止血,眉头猛然一皱,“你这伤……你姐姐竟也如此狠心,我带你离开,我带你入宫,去陛下那里……”   发觉窦归荑的脸色异样的潮红,她心一沉,伸出手触摸上她的脸颊,发觉是火炉一般的滚烫。   “呀,你!”邓绥大惊。   窦归荑伸出手,触摸着腰侧,摸出一块牌子,又解下身上吊穗,一并交到邓绥手中。   窦归荑伸出手,撑在额头处,张着嘴呼吸声有些急促,眼神似是有些涣散,“把这两样东西,交给陛下。告诉他两句话……”   “亡马邓以慑权,笼耿阴……咳咳……以固纲。清……河之幼子名正,易主之兵乱……封源……”   邓绥全身一震。   “这两块,一块是我窦家家传的玉佩,一块,是窦家的密令牌。那块玉佩穗子……可保你安全逃出这里……见到陛下后,将这两个东西交给他……倘若……倘若能排上用场……”   “等一等。窦归荑,我带你一起走……”邓绥皱着眉头,作势要背起她,“我就是来救你的……”   “不要,你带着我一起走……最后大约两个人都逃不掉。如果让南筝姐姐找到你的话,她会……杀了你的。而且,我不是把比救我更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了吗?”   窦归荑柔柔地笑着,似乎想要给她一个安定的笑容。   “我欠你的,我们整个邓家,都欠你的。我不能丢下你……”邓绥着急地托起她的头,再一次探了探她的温度,心中更是焦急万分。   “有一件事情,很抱歉。”窦归荑抓住她的袖子,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可是,对于你的嘱咐,我可能没办法做到了。君骘……咳咳,我并不认为,他是好人,倘若日后……他发生了什么,我认为……”   邓绥似乎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我素来相信我的知觉,但这一次……我当初救下他的直觉,是错的……”   “不是的,你不明白……”邓绥眼神里弥漫出忧伤,“我会告诉你,我会全部都告诉你。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先救你出去,等下次你们见面,我一定会要他把一切都告诉你!”   邓绥放下她,将她的腿放平,看着新扎上的布帛再一次被染红,她皱起了眉头,再次割下一大块布,对窦归荑说:“你忍着,我必须很用力地替你包扎伤口,不然你一定会失血过多的。”   “啊——”   猛然一用力下,窦归荑剧痛惊叫着将头抬起,又重重垂下,落在地面上发出“咚”地一声,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   “君骘是你的什么人……你这样努力地想要救我,只不过是想要我未来能救他一命吗?”窦归荑喃喃着,“没有想到呢,那样冷血的人,竟然也会有人,这样子为他着想……”   “他是我的至亲,我不能失去他。”   窦归荑瞳孔猛然瞪大,垂下眼眸,视线有些模糊,只能够看到跪坐在她脚边帮自己仔细包扎伤口的隐约的身影:“至……亲?”   邓绥回过头,目光中包含着伤痛与牵挂。   “是啊,他是我的……亲哥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写这一章有点交代遗言的感觉,我们归荑还只是个孩纸~ 不会就酱紫死去的,但是,归荑在痛苦中思索,在挣扎中坚定,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比起如狼似虎的伯父与姐姐,她当然选择站在她的表皇兄那一边! 似乎和女主越来越疏离(貌似已经没有任何机会)的君骘,实际上是邓公子的事实,又忽然爆炸性地从邓绥嘴里说出来,能否扭转小归荑对他越来越深的误解呢~~ 大逆转呀大逆转~ 这一章破五千字啦~~各位亲多多评论收藏么么哒~   ☆、第七十章。性命垂危   温室殿内。   行夜将君骘待到刘肇面前的时候,刘肇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君骘行了一礼,并没有等到陛下的回话,他轻笑一声,自行站起。行夜的目光变得些许暗沉——好生张狂的小子!   “窦宪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自然应当为窦家效力。你却说……你是邓家的人。”刘肇松散地穿着白袍,郑众为他披上一件披风,他神色波澜不惊,“以何为证?”   “禀陛下,邓家郡主邓绥,可为臣下作证。”君骘语气颇为恭敬地说道。   “嗯。”刘肇悠悠轻应,从语气里推敲,似是觉得这个证明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臣下知道在这样的时分,无论是怎样的证据,都不足以让陛下信任臣下。那么,臣下愿以计献之,倘若陛下认为此计无用,大可杀了臣下。”君骘话虽说得谦卑,可这态度,语气,却是清清淡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果真是好大的势头。   刘肇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   “时值动乱春秋,如今朝中形势,莫不为窦氏之党羽,陛下身边越是亲近的人,便越是和窦家关系密切的人。权势熏天的粟邑侯耿夔,阳安侯郭璜一流自是不用说,原本中立的副将之辈耿峣耿峤一派,也因与窦氏南筝联姻而被拉拢。马氏如今自乱阵脚。如今唯一不对窦家谄媚的,屈指可数,不过是阴氏,邓氏,以及几位与窦氏结怨的皇亲们。   这样看来,虽说陛下为天子之尊,但是想要与窦家抗衡,还是十分困难的。然则,相信陛下也十分清楚,如今这局势是如何得来,还不是陛下长年以来,对窦家千依百顺,忠孝万全,助其杀伐夺势,掌控朝堂……”   唰——   行夜的刀不由分说地架上了这语出无状的人的脖子。   刘肇眼底却一闪而过几丝光芒,稍稍伸手,表示要行夜放开,望着君骘,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情:“这样说,倒是朕自己……自食恶果了。”   这语气有几分叹息,倒如同真的在反思一般,但是眼前这位帝王年纪虽小,但眼眸里,隐藏的东西却如同汪洋大海一般。   他的眼睛里,时而清明,时而,幽静竹林染上一场阜盛山雾一般迷蒙不清。   就连君骘,也没有办法在一时半刻,揣测出他的神色,语气,以及说出来的话,透露的真正心境,究竟是如何的。   “你便,接着说下去吧。”刘肇轻轻说道。   “相反,陛下自食的未必是恶果。”君骘心中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陛下仔细想想,臣下刚刚,是从反抗窦家的角度,来推论一切。那么,如果从谋逆陛下的角度来推论,又是另一番景象。”   “陛下放纵窦家行事张狂,却也因此,窦家只手遮天,根本不需要任何党派相互依靠,所有一切都只不过是顺其者昌,逆其者亡。便如同这粗壮的树木上,覆上无数的藤蔓而带来的繁茂青翠,陛下所要做的,难道会是将这藤蔓一根根拔去吗?”   问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君骘贸然地抬起头,竟然对上了这位年少君王打量揣测的眼神,但那种光芒也只是一闪而过。   “陛下,只要将斧子对准位置,瞅准时机,只消巧用手中的斧子,便可成大事。”   刘肇恍若没有受伤一般,坐姿泰然,望着君骘,终于问出口:“你,不选择窦家的理由是什么?”   “啊,陛下大约不知道。我的母亲……就是被窦家追杀而死。”君骘嘴角微微勾起,“因为和凤怜花影图沾上关系,所以被杀死的。”   凤怜花影图!   刘肇眼底光芒一闪而过。   君骘着心留意,因而这一缕光芒,尽收于眼底。   -   邓绥将绳子紧紧地绑在房柱上,回过头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窦归荑,屏息细听,甚至还能够听得见她粗重的轻喘声。   她将身上的匕首,还有弓箭都放在她身边,轻声说道:“郡……归荑姑娘,我将这些都放置在你这儿,倘若你寻着机会……不用担心,即便你寻不到机会,我也会去招人来救你……”   窦归荑回过头,半睁着眼,点点头,邓绥转身而去,却感觉衣角被什么拽住。   疑惑地回过头,看到窦归荑苍白的脸。   她说:“不要告诉表皇兄……我不过有些发热,夜里一凉便会降下去了。表皇兄所受刀伤,才是紧要的。”   邓绥微微蹙眉,过了一会,点头说:“我会告诉阿骘。”   不知她听清了这句话没有,邓绥终于爬上窗台,顺着绳索开始往下爬。   窦归荑蓦然间想到什么,趴在窗台上,对下面说:“邓绥,倘若,倘若这一次我……”   啪嗒——   一颗滚烫的泪滴在邓绥的脸上。邓绥坚定地说道:“不会的,你……”   窦归荑蓦然感觉到了什么,如同一道惊雷一般劈入她的身体,让她一阵战栗。   蓦然抬头,看到了百米外的另一坐高楼上,窦南筝凌厉的目光。   窦归荑眼底瞬间充满了惊恐。   邓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蓦然也一抖,险些就这样跌下去。   窦南筝一时半会肯定无法来到这边,她几乎可以看到窦南筝暴怒的面容。赶紧低下头对邓绥说:“你赶紧爬,在她赶到这边来之前……快!”   然而,窦归荑的话就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她瞳孔猛然放大,看着就一句话的功夫,对面的窦南筝已经一手持弓,另一只手从一旁的侍从处接过一支箭来。   窦家副将的百步穿杨,早已是人尽皆知。   窦归荑回过头,望着邓绥刚刚给自己的弓箭,猛然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握上了那一把弓箭。   -   窦南筝刚刚引弦,余光却瞥见了对面锋利的光。   一旁的侍从顿时吓得腿软,惊叫道:“副将……副将大人!郡主,郡主把弓箭……”   窦南筝抬眸一瞥,顿时眼底闪过一丝嗤笑:“放心吧,那个丫头,自小扶风平陵长大的,不过是唬人的把戏,哪里真的引得了弓……”   然而,再瞥一眼,窦南筝眼眸忽然凝固了。   她双手笔直,握弓引弦手丝毫不抖,下颚微抬,摇杆挺直,整个人气势凛然!   蓦然间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大人总是用木棍拨弄着她,练习着射箭的姿势。   ——“身正而无杂念,目光精准而心念散漫,这样的箭法,是无可匹敌的……”   风拂过窦归荑额前的碎发。   从前和阿爹上山猎兽的箭术,却不想,如今却要对着自己的亲姐姐施展。   但她并不会真的伤害她,她只想要震慑她,让她不敢对邓绥轻易动手。可是对面的窦南筝神色轻蔑而可怖,似乎是在刺激自己一般,缓缓地,搭弓引弦。   窦归荑,你若有胆,便试试看!   窦南筝被激起了狂怒之心,整个人如同阎罗一般,一边的侍从后退两步,吞了吞唾沫,不敢劝谏。   邓绥稍一抬头便能看到两人对峙的场面,惊出一身冷汗,却别无选择,只能够拼命往下爬。   窦归荑眼睛霎时间红了。   手再使上些许力气,整个人却开始剧烈地颤抖,腿上剧烈的疼痛,她的意识开始迷蒙。   窦南筝远远地看着对面,料定了她不敢射箭,冷笑一声,正打算松手让箭飞射而出,余光似是瞥到令人惊骇的一幕。   一席青绿的裙裾,如同秋日的枯叶一般无力地从高台坠落下来。   窦南筝手中无意识地一松,箭飞射而出,竟然险险地穿过那一抹身影的衣袂,将其中一块撕裂钉在身后的楼墙上。   那一抹身影却依旧迅速地下跌着……   邓绥之前并没有发觉到异样,待到与那一抹青绿擦肩而过,霎时间全身冰冷。   垂下眼眸,目光与她竟有瞬间的交接。   “我……”   要……死了吗……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只有迅速跌落的惊悚感。   天空湛蓝,飞鸟偶尔略过。   死亡的气息,扼住了她的咽喉。   因为极度的恐惧,她窒息,浑身战栗,紧紧地闭上了眼。   表……皇兄!   -   不远处来哥哥耿峣府邸商讨正事的耿峤,正巧不巧,瞧见了谁在攀这楼。   待到走近,却猛然望见急速坠落的身影。   那是……   耿峤顿时脸色大变!那不是窦家那个小郡主吗?!   他下意识地,着急地赶紧奔过去想要接住她,然而猛然,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狠狠击中了他的膝盖骨,他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跌倒的同时,他敏锐地往一旁的树影里望去,翻滚中,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眼眸陡然放大。   然而风声将置,他顺着惯力翻滚,脚下猛然一登,直坠下的女孩跌入他怀中,几个翻滚之下,耿峤疼得几乎都要失去意识。   迷蒙中睁开眼,看到树影下,哥哥耿峣缓缓走了出来,俯视着自己。   “哥……”耿峤皱着眉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全身都是剧痛。   “峤儿,不要多管闲事。”耿峣皱着眉头,越过他,去查探窦归荑的气息。   眉头微微一皱:“没有死。”   耿峤眼底闪过疑惑而震惊的光。他看着耿峣左右探视了一下,望见了散落在一旁的箭和弓,起身捡起箭,扶起窦归荑,手高高抬起,猛然朝着她胸口刺去——   箭快要刺入女孩身体时,被一双手用力握住,耿峤震惊地说:“哥,你疯了!这是窦家的郡主,是嫂子的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   “记住,这箭,是南筝方才错射的。”耿峣眉目俊朗,可此时,神色却些许阴郁,“峤儿,我知道你同那窦五侯爷交好,但如今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总之,不要插手。”   他一把甩开耿峤,扫视了一眼,没有发现窦南筝的身影,伸出手,用力地刺下去。   扑通——   一个重物朝着这边扑过来,耿峣失了准头,箭斜刺入窦归荑的肩胛骨,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抬眸一看,趴在地上的邓绥脸色苍白地看着窦归荑,然后震怒地看向耿峣:“你究竟在做什么!”   “邓家的丫头么。”耿峣眼睛微微眯起,“窦家想要将邓家灭门,你应该也是清楚的吧。这个孩子对窦家的意义是什么,你也应该是清楚的吧。如今的情形下,如果你依然为你的家族考虑,便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吧。”   等等。   邓绥猛然间觉得哪里不对劲。   耿峣……不是窦南筝的丈夫吗?不是和窦家同一条船上的吗?   为什么耿峣会想要杀窦归荑?!他是背叛窦家的吗?这一切窦南筝知道吗?   “你……你为什么?”邓绥觉得脑中一团乱麻,素来思路清明的她,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对着雒阳城的脉络轮廓摸索清楚,着最近一番的事情来看,又似是完全糊涂了。   远处窦南筝已经朝着这边奔过来,现在还不走的话,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   邓绥看了一眼窦归荑,又看看远处奔跑的窦南筝,咬咬牙,含着泪钻进树影中,朝着附近的小门跑去。   窦南筝走近以后,看到深深刺入窦归荑身上的箭,蓦然间,踉跄两步。   “窦……归荑……归荑……”她猛然间扑着向前,拍着她的脸颊,才发觉是火炉一般的滚烫。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归荑,归荑啊,醒醒,睁开眼……没事的,我会让最好的御医来诊治你,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窦南筝的语气有些发抖。   她怎么会……   射中了她自己的亲妹妹!   很少见到南筝这样方寸大乱,耿峣眼底暗光涌动。   然而,又霎时间变成温柔的光。他抚摸着窦南筝的头,语气悲伤地说道:“是啊,谁能想到,她会忽然跌下楼来,又恰巧中了你的箭,若不是峤儿恰好路过,顺势接了这孩子一下,只怕那一摔,便是当下就没命了……”   窦南筝却似是没能听到他说的话,满心都是窦归荑苍白的脸。   即便嫉妒着父母自小给予她自己从不曾得到的一切,有时候,对于她单纯到愚昧的想法而极度不耐烦,为她对窦家的背叛而怒不可遏。   可是这一刻,南筝的心却剜心一般地疼着。   因为这个孩子,是她在这世上,真正血脉相连,骨血里便是交融的,唯一的亲妹妹啊!   -   耿峣想要窦归荑死。   耿峣想要窦归荑死?!   不对,不对!耿峣娶了窦南筝,与窦家关系如此亲密,为什么还会要背叛窦家?   必须冷静,想想,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凭借窦归荑给的玉坠,顺利逃出耿府的邓绥。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邓绥双目空洞,似乎有谁在拨开人群,让出道路,人群挤动,她被推搡几下,跌坐在地上,有谁踩到她的手指,她吃痛地回过神来。   叮铃——   陡然听见了一声熟悉的银铃声。   恍若是一片漆黑里,陡然迸射出的一抹光亮。   叮铃——叮铃——   她怔着瞳孔,往声音的源头望去。   华丽张扬的马车,琳琅满目的珠帘,金丝锦缎的帐子,还有轻纱一般的点缀。马车四角挂着僻邪的银铃,随着马车行进,正在一下一下地响着清脆悦耳的声音。   喧闹的人群里。邓绥却猛然间,似乎只听得到这个声音。   叮铃——   陡然。   如同全身猛然间跌入了冰水交融的水底,挣扎着,窒息着,彻骨地冷着。   ——“亡马邓以慑权,笼耿阴……咳咳……以固纲。清……河之幼子名正,易主之兵乱……封源……”   窦归荑断断续续,虚弱无比的声音在耳边一遍一遍回荡。   “呀……这是清河王的轿撵……好生气派!”   “这你可不知道了,清河王可是当今陛下最为亲近的兄弟,那感情好得,自然是要与一般王爷不同……”   “呀,这些天潢贵胄,就是命好……”   人群里影影约约的声音传来,刺激着她的脑袋。   她想起来了!   清河王妃!   姓……耿!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颜值与脑容量并存的少女,还是非我们邓家郡主不可~   ☆、第七十一章。各退一步   她想起来了!   清河王妃!   姓……耿!   耿家这样做,难道是清河王的授意?清河之子名正,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若是单单从耿家想要杀了窦归荑这一点来看,说明耿家和清河王一流,是与窦家相悖的。   从前总是记得窦南筝同耿峣是夫妻关系,便单纯地认为耿家是与窦家利益相连,但清河王同陛下关系匪浅,而清河王妃又是耿峣的亲妹妹,从这一点来看,耿家也极有可能归属于陛下那一边。   等等。   这是否意味着。   “陛下……难道是想要杀了窦归荑吗?”邓绥猛然间全身一震。   因为窦归荑是窦家的孩子,如若陛下真如阿骘所言,从很久以前便已经对窦家起了戒心,那么——   所有一切,对那个孩子好的一切,都是假装的?   这么一想,她记得几年前,太后娘娘属意窦南筝的时候,皇帝陛下也是对窦南筝颇为青睐的模样,可是转瞬间,耿峣却娶了窦南筝。   如果往这个方向思考,那么耿峣和窦南筝的婚事也颇为蹊跷。原以为是窦耿两家结了秦晋之好,如今,怕是皇帝陛下在往窦家的兵马中插钉子。   邓绥蓦然间觉得背脊一片冰凉。   阿骘说得对,窦家三兄弟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离京而去,是因为京城内有太后娘娘坐镇,而手持兵马的窦南筝,以她的性格,一定是万事以窦家利益为优先。除去了邓家以后,雒阳城里必然是以窦,耿,阴三氏为首,其中以窦耿之势,即便阴氏想要反抗也不敢轻易造次。   粟邑侯耿夔东征西战,是大汉朝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臣,如今提兵驻守西北,加之以西北为封地的阳安侯郭璜一流,而窦家三兄弟陈兵东南,只要等到他们一回封地,那便是鞭长莫及,只能够等着兵反篡位。   不愧是退匈奴杀敌寇的大将军,雷厉风行,手段也是迫人无比。   但,窦家势大的同时,也太过傲气。   长时间以来的为所欲为,已经让他们觉得,这朝中无人与之抗衡。   但如果耿家是陛下借着清河王插入窦家的一颗棋子,那么,此刻窦家在雒阳城里的兵力状况瞬间逆转。   虽说在距离雒阳城千里之外的地方,的确是鞭长莫及。但是,所谓帝都,便是一切的命脉之所在,只要牢牢将雒阳城的一切握在手中,便是攥紧了半壁江山。   那个人,一步一步的退让之下,竟然已经把窦家逼到了如此四面楚歌的地步。   垂下头,看着腰间的玉佩,上面还沾染着那个女孩的血。   然而她对他,是那么的深信不疑。   -   金华殿内。   一炉檀香冉冉,太后娘娘目色微沉,身形正直,一身华服庄严雍容。她余光瞥着堂下的人,声音不悲不喜:“你是说,陛下暗下调兵围了粟邑侯的府邸?”   “是,如今只怕粟邑侯在西北已然暴怒。毕竟商讨大计之时,太后娘娘承诺过,必护他全家于雒阳平安……”那人颇为忧虑地说道。   “陛下调谁的兵?”太后娘娘疑虑地说道,“千乘王不是出兵拦截大将军去了吗?”   “如今看来只怕是幌子。看来陛下早就打算从雒阳城入手……”   “筝儿呢?”太后娘娘将茶盏重重放下,“她身为堂堂副将,难道连一个区区粟邑侯府都护不住吗?!”   那人默默然不言语起来。   太后娘娘闭目摇头,然后缓缓睁开眼,声音面容似是沧桑了几分。   “召陛下。”她眸色深邃。   刘肇入殿,恭敬地朝着太后娘娘行了大拜之礼,然后才徐徐然起身,恭敬道:“母后万安。”   “如今这境况,哀家何以为安。”太后娘娘目光有些冰冷地看着堂下的刘肇,“好一派天子之势,你倒是同哀家说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回母后。朕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朕的舅父们,倒像是要做什么。”刘肇说话不温不火,但语句里锐利的意味,让太后的脸色微微一变。   “所以,你如今是反过来,要你舅父们的命是吗?”太后脸色一沉。   刘肇颔首,眸色颇有几分深意,说:“朕并没有要任何人的命。母后多虑了。”   此刻,太后猛然间觉得那眼神竟是无比熟悉。那静默中闪着锐利,如同绵里藏针一般的眼神。   果然……   “肇儿。事情不要做得过火。你还小,很多事情看不明白,哀家知道,你舅父们行事强势了些。此番莽撞,的确有他们的不是……”   “母后大概误会了什么,朕并没有打算要对舅父们做什么。”刘肇清清淡淡地说道。   谈话如同进入了死胡同。   太后娘娘眉头微微蹙起。   “你的舅父们……年纪便也算是大了,兴许,并不大适合位居那样高的位置。”良久,太后娘娘松口,叹息一般地说道。   刘肇原本低垂的目光,略微上抬些许。   “肇儿,毕竟你也这样大了,舅父们长时间为你分忧国事,如今也该由你自己来了。但是,大了,便也有大了应当做的事情。”太后娘娘示意身后的人,将桌上拟好的两份锦帛圣旨呈递到陛下面前。   刘肇略一扫,脸色微微一变。   太后起身,身后的人将桌上的国玺高高举过头顶端起,呈递到陛下面前,刘肇脸色微微一变,伸出手,指腹略过温润的玉质。   “其中一份,是废大将军窦宪代行国务之职,降为骠骑将军,召回封地余下兵马,而你其余两位舅父,便予世袭侯爷之位,削兵权,遣回封地……”太后娘娘言简意赅地说道。   “而另一份。”   刘肇目光微微流转,望着另一份圣旨上金丝绣线绢花颇为华贵绮丽,若有所觉,目光一顿。   “哀家要你,立你舅父之女,窦归荑为皇后。”   刘肇目光猛然抬起,直视着太后娘娘笃定的目光,没有作声。   殿上一时间,沉默无比。   良久,刘肇才说:“这是,条件?”   太后娘娘点头,说:“窦家权势一松,哀家必然要做点什么,来稳住这一干人的性命不为奸人所害。哀家也是为你考虑,早在你舅父离京之前,哀家便拟好了这份圣旨,然而,你舅父并没有选择它。”   他眼底顿时染上惊讶的光。   早在离京之前?   “那么如今,皇儿啊,你可要选择这两份锦书?”太后娘娘如同叹息一般,凝望着刘肇。   见刘肇再次沉默,太后娘娘声音里染上了几分凌厉:“你可想好了,你有几分把握,赢过你的舅父们?如今雒阳城里几分局势涌动,哀家尚且不明,你又有几多清楚,莫不要误入了贼人的圈套,空空让别人巧当渔翁!”   “哀家不为别的。这天下,终归是刘家的天下。之所以要你立归荑为后,不过是哀家要一个保障,一个日后,窦家不为奸人所害的保障。”   刘肇触摸上那一块沉重的玉玺,稳重而缓慢地,将它提起。   最终,在两份圣旨上,盖下印章。   -   “陛下,那份圣旨……陛下难道真的打算,按照太后娘娘所说的,立一位窦家之女为皇后?”郑众眉头蹙起,摇摇头,说道,“陛下难道看不出,这是太后娘娘的缓兵之计,陛下,若不是趁着这个机会,斩草除根,日后必……”   刘肇微微抬眸,看向郑众,说:“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郑众眼底迸射出错愕的光。   “这雒阳城里,蹊跷诡谲,并不是解决了一个窦宪便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刘肇微微蹙眉,说,“而且还有一些东西,朕还不是十分清楚……想必,这一点,母后也有所疑虑……”   “就如同朕忌惮着窦家的权势,也许也有什么,同样被其压制着……”刘肇眼眸深沉着,“这一点,朕很早便有所察觉,但是如同巨大阴影里笼罩着迷雾一般……”   “但朕的直觉是,这一次,不要太过于急功近利……”   日近黄昏,郑众为陛下点起几盏灯。   “老奴实在愚钝,实在看不出,现如今还有什么比窦家,更值得忧患的事情……”郑众眼神里有几分黯淡。   刘肇望见他的神色,蓦然间神色变得些许叹息。   “朕知道你心里千回百转的恨意,你将凤怜花影图交给朕的那时候,那破釜沉舟一般的神色,朕便知道,你有多恨窦家。”刘肇回想起那时候的郑众,只怕是这单薄的一张纸上染着多少人的鲜血,没有人数的清,搭上了多少人的性命,这张纸才奇迹般地,来到了他的手中。   “老奴舍了子孙根,在宫中摸爬滚打整整十年,这十年以来,即便是精明如太后,雷霆如大将军那样的人,也万万想不到这凤怜花影图就藏在宫中,那简陋的奴舍中……”郑众眼眶一红。   “是啊,这雒阳城里究竟有多少秘密,多少人背负着过去,多少人算计着将来……”刘肇轻笑一声,眼眸里竟是如风似雪寂静一片。   “陛下究竟在担心着什么?”郑众疑惑道。   “梁氏早就该被灭门,就算侥幸有残余,又如何那样顺利地能够在雒阳城中扎根,还算计得了窦家五侯爷窦瑰。那女子死后才多久,窦笃之子窦栈又那样蹊跷地被刺身亡,且就在那时,窦归荑又是如何,忽然失踪?这一切就如同一步一步地刺激着窦家,引诱着他们造反一般……”   “引诱窦家造反?”郑众错愕地重复着,细细想着,又说道,“别的老奴不知,但那窦公子之死,的确蹊跷得很,听说那一日,窦公子可是带兵而回府的,可路上却不知为何,支开兵马,自己往巷子里走去……”   这种话刘肇是第一次听说。   细细想来,猛然一惊。   “这么说,窦栈他……”有些许不确定,但越想,越是笃定,刘肇猛然起身,“是被熟人所杀?!”   并且是熟悉到让他毫无防备的人,且在雒阳城中,握有一定兵权的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的确,不断地激化着窦家与朕之间的矛盾。”刘肇深思着。   “难道会是马家那位原执金吾?马太尉大人的亲子?”郑众话刚出口,又蓦然间摇摇头否认,“不对,马家自从马郎中令被杀,对窦家便颇有芥蒂。窦栈不会同马家的人如此亲近……”   “一定是熟悉的人。或者是,在窦家安插了熟悉的人……”刘肇若有所思,“能够让人毫无防备地……”   猛然间,他的话顿在原地。   一瞬间肃杀冰冷的气息,让周围的空气仿佛陡然凝结了。   “陛……”郑众只觉得猛然间背脊被戳上冰冷的刀剑一般,却不明白陛下这气势突变的原有,刚想要开口,却看到他猛然侧过头来。   一字一句地问。   “窦归荑——哪里去了?!”   郑众猛然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陛下还未清醒的时候,那个孩子是一直守在陛下床榻边,扯都扯不开的。   从何时起,那孩子便没了踪影?   激化……窦家与陛下之间的矛盾。   如果,真的有人抱有这样的目的。   那么——   刘肇霍然起身:“传朕旨意,急召端和郡主入宫!”   “无论如何,这次找到她以后,便将她扣在这偏殿,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出去,明白吗?”刘肇回过头,气息勉强稳住,可脸色依旧有些青白。   郑众连连点头。      ☆、第七十二章。离开雒阳   城北。   皇宫北门口重兵把守,数十丈的高墙之下邓绥猛然间察觉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许久都没有往前踏出一步。   邓绥站在宫门口,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颤抖。   窦家的令牌,还是窦归荑那千斤重的二十四个字,究竟该不该统统,传递给陛下?   倘若当今的陛下真的是那样如狼似虎步步为营的人,这样一来,窦家覆灭的可能固然大,但是,只怕窦归荑也活不了了。   所以,在这之前,还是这样比较好。   终于等到君骘出门来,邓绥着急地迎合上前,问道:“陛下那里情况如何?”   君骘似是斟酌了一下,才说:“不知该如何说,但可以肯定的是,陛下的确没有想象中依赖窦家。我走的时候,太后娘娘急召陛下去了金华殿,如今究竟是何模样,我也并不十分清楚……”   “你眼光素来精准,那么依照你看,我们当今陛下……是怎么样一个人?”邓绥颇有几分紧张地问道。   “这话是何意思?”君骘皱着眉头。   “这样,温和宽厚,阴狠毒辣。”邓绥眼眸光芒流转,一瞬不瞬地盯着君骘,“你觉得,他离哪个词,更加接近?”   君骘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邓绥看着他那模样,便知道他也并没有几分把握。但是,单单从君骘试探后依旧对之并没有几分把握这一点来看,就可见陛下并没有想象中简单了。   “究竟怎么了?”君骘发觉到她脸色有几分苍白,想到什么,话题一转,“对了,那个丫头如何了?她那腿上可不轻,我瞧那窦南筝也不是细腻温……”   “阿骘,我有一个猜想。”邓绥忽然轻轻说道,“我先问你,那个叫窦归荑的女孩,你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那个孩子死去?”   君骘神色略微一变,扣住她手腕:“她怎么了?!”   “但是你应该很清楚,我们邓家的利益,一定是和窦家背道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陛下这一边,对付窦家。”邓绥皱着眉头,看着君骘越来越暗沉的神色,说,“你知道吗,我怀疑,耿家是陛下埋入窦家的暗线,一直以来,陛下对窦家都抱有杀心。”   君骘脸色猛然一变。   他猛然间想起了那一日水墨画一般的细雨旧墙,女孩璀璨如星的笑意,少年温润如玉的眼神。   “不,不可能。”君骘蹙眉道。   “是么。”邓绥猛然间,举起手中的物品,君骘瞳孔一缩,抢过她手中的东西,细细打量,“这是那个丫头的坠子……这是谁的血?!”   “耿家的人要谋害她,而窦南筝对此似乎并不知情。她如今生死未知,我欠了她一条命,同样也不愿她就这样死去,所以……”邓绥猛然间,将手中的坠子一并塞入君骘的手中,“这原本是她要我交给陛下的,但为了护住你的性命,我只好违背她的意愿,你好好拿着,关键时刻许能保你平安……   带着窦归荑,逃出雒阳城去吧。”   君骘神色有些恍然。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记得,陛下同那个丫头……”君骘觉得哪里不对劲。难道说,那都是他在演戏?为了安稳住窦家?   “我也很奇怪,为何陛下对窦家有那样深重的戒心,说到底,那毕竟是亲舅父……”邓绥摇摇头,说,“不论如何,我都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恍若一下被点醒,君骘猛然间想到了什么。   难道说,陛下他其实早就知道——   自己,与窦家真正的关系?!   所以,才会早有戒心,所以,才会蓄意拉拢。   他的顿时僵在原地。   “记住,绝对不能让她,落入陛下的手中!”邓绥坚定地重复道,“我再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我会入宫,把陛下应该知道的,传达给陛下。在此之前,你一定要想尽办法,带着窦归荑远远地逃出雒阳城!”   -   很热。又似乎,很冷。   很痛。又似乎,只是麻木着,混沌着。   周围的嘈杂声逐渐清晰起来。指尖略微收缩,女孩挣扎着,将眼眸睁开一条缝。然后眼光依旧是涣散的,毫无焦距的。   待到意识清醒了两分,那难以忍受的疼痛,便是清晰了十分。她呜咽一声,手脚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却猛然间觉得哪里不对劲。   视线有些模糊,她努力地打量着周围,发现她似乎是在一辆马车里。   而身上裹着一层棉被,外面又套着一件狐皮大氅,在这样微热的天气里,她却像粽子一样被裹了起来。   马车帘卷被掀起,少年钻入马车中,视线刚投入里面,便顿了顿,坐在她身边,默不作声地探着她额头的热度,然后说:“果然是冷下来了。”   马车行走两丈,又猛然停了下来。   车夫对里面说:“公子呀,不是老朽胡说,这刚刚的确是下了重令,出城者一律仔细搜,好像是有什么重犯……”   “你便是笔直往前驾马便是。”君骘眉头微微敛起,伸出手握着那窦家的密令。   待到搜查之时,君骘起身,亮出窦家的密令。那搜查的小卒却不想一腔正气,硬是要搜查马车,闹到管事的城门护卫前来,瞥见了密令上的一个“窦”字,连连往小卒身上踹上两三脚,疼得他趴在地上起不来。   “原来是窦将军手下的大人,不敢耽误公务,,大人慢走,慢走……”城门护卫点头哈腰地,君骘眼风扫过一干人,点点头,对车夫说:“走吧。”   马车行出雒阳城的一刹那,君骘松了一口气,掀开卷帘,看到窦归荑此刻眼眸已经有七八分清明,正打量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疼得紧么,睡一会吧。”君骘坐在她身边,替她拢了拢棉被。   她记得那个时候,她从城楼坠下。   然后,再也没有知觉。   “邓……”一开口,才发觉她喉咙有些沙哑,并且极其疼痛。   “她没事。”君骘回答道。   窦归荑眼珠子转了两转,盯着君骘看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光定定地,看得君骘都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他目光一横。   “你姓邓……”窦归荑喉咙沙哑,言简意赅地说道。   “唔。”君骘清浅地回应,似乎并不想要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   窦归荑默了一下,将话题转向另一个更加关心的方向:“你是要带我……去见……表皇兄……吗?”   提到这一茬,君骘脸色猛然一变。他陡然站起来,俯视着坐躺在马车上的归荑。   他弯下腰,咚地一声,一只手撑在她的头侧。他眼神些许冰冷:“窦归荑,你要不要这么不知死活?他想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窦归荑眼眸瞪大一瞬,尔后很快又恢复平静,她撇过眼,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你不信我,是不是?”君骘又凑近两分,眼眸凌厉,“你觉得他是你的什么人,我告诉你,他其实根本就不是……”   “你,什么都不知道。”窦归荑猛然间凌厉地回瞪着他。   什么都不知道。可笑,什么都不知道的,究竟是谁。   “想要……杀我的人……是你才对吧。”窦归荑说话断断续续,但却一语直中要害。   君骘一愣。   嘴角邪佞而冰冷地勾起。   “是啊,第一眼在山海楼里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窦家的人,如果不是那时候的我躲躲藏藏,自身难保,你早就死在我手上了。”   这样露骨的话,窦归荑猛然间一岔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君骘脸色一变,想要去扶她,她忍着疼痛虚弱地推开,他不敢乱来,深吸一口气,说:“可是偏偏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救了我。”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救过我的性命,一个是那樵夫,但他们一家早就被杀死了。另一个,是我的亲妹妹邓绥。还有一个人,那便是你。”   “你救过我。所以,我承诺这一生,不会杀你。”   饶是一直都对君骘心存芥蒂的她,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也愣了了一下。   “为什么……你和邓绥是兄妹……却被,邓家追杀……”窦归荑停住了咳嗽,回过头来,说,“我答应过邓绥,会听你说……你的过去。”   君骘神色略微沉下,然后,目光偏移开来。   “你这样的人,一看,便是出生在极尽相爱的家庭中。你得到最纯粹的亲情,见过最忠贞的爱情,便自然地给予人同样的情感。”君骘嘴角染上了几丝苦涩而戏谑的意味,转眸看着她,说:   “可我不一样,我本身,就是一场欺骗与阴谋的衍生物。”他眼里,似是有无尽的黑暗与汹涌。   窦归荑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脆弱。   “你能够想象吗。”如同琉璃被砸出一道裂痕,那眼眸里的伤痛,竟是再也无法掩饰,“我的娘亲,是别人以堪称天衣无缝的手法,安插到我父亲大人身边的细作。”   她说她是绍歌。但实际上,她只是君冉之。   -   十一年前。   莺飞草长,又是一年扶桑花开的时节。   名为绍歌的女子,是如今邓钏身边最得宠的三夫人,其子邓骘,更是邓钏的心头肉,伶俐聪颖,颇有天分。   “骘儿。”她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将他拥在怀中。他为她插上两支开得浓艳的扶桑,点缀着她淡泊的眼眸。   他的父亲大人说,将来要带着他上阵杀敌,为大汉朝立下千秋功业。他要他日后成为威风凛凛的将军,常胜沙场。   然而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原太子殿下被罢黜为世子,而窦皇后嫡出的小殿下刘肇被立为新的太子殿下。   邓家素来只论朝政,同这两家关系都不算亲近,虽说是场大变故,但对他们的影响却不大。   不久以后,梁家似是勾结外寇,被流放关外。而梁贵人记恨告密的窦家,巫蛊害人,同被贬黜赐予自尽。   那一天夜里,邓骘被娘亲房中的动静惊醒,他仿佛听到什么乒呤乓啷跌碎一地的声音,还有锐利的刀剑出鞘之声。   他偷偷爬起床,从小窗的缝隙朝里看,猛然眼眸颤动。   父亲的剑直直地指着娘亲,眼眸如同罗刹一般狠决。娘亲的手被地上的碎瓷片割破,鲜血刺目流出。   “你瞒得好生滴水不漏,君冉之。”父亲低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君冉之三个字。   “偷得我遣军令牌,去护那气数将尽的梁氏一族……你难道是想要害死我们邓家吗?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要是让窦皇后知道了,那可是株连九族的谋逆之罪!你这肮脏的细作!”邓钏将剑靠近几分,刺入她的胸口。   邓骘猛然推窗而入,不懂得要说什么,却拼命地哭着,抱着父亲的腿,阻止他,说:“父亲大人,不要杀娘亲!不要杀娘亲!”   邓钏看着年纪尚幼的儿子,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君冉之,几番挣扎,猛然间抽回剑,往地上狠狠一扔。   哐当——   那声音惊得他全身一抖,他扑到受伤的娘亲身上,用手堵着她的伤口,掉着眼泪,说:“娘亲,什么是细作?”   君冉之将目光投到孩子的身上,蓦然间,似是想到了什么,说:“是娘亲做了对不起你父亲的事情。”   “那我们改,好不好?娘亲不是最爱骘儿吗?骘儿一定会发愤图强,会让父亲大人喜欢的……”年幼的孩子抽噎着,然后最后一句话,却似是点醒了君冉之什么,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过邓骘的头发,说:“娘亲最爱的就是你。当然,父亲大人最爱的,也是你。他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她擦去邓骘脸上的眼泪,问:“骘儿,你愿不愿意,保护娘亲呢?”   邓骘点点头:“骘儿从小就说过,将来一定会保护娘亲的。”   君冉之轻轻浅浅地笑了。   她的笑意,如春风拂面一般。   “那么,骘儿,跟娘亲一起走吧。”   他们开始连夜的逃亡,邓骘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而逃,只知道,不知为何,身后那样多的人来追杀他们。   君冉之什么也没带,只背着一卷图纸。她说,那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图纸。   然而,逃亡的第二天,君骘却发觉,娘亲看向他的脸色有些变化,并没有从前那样温暖,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些许失望的。   娘亲带着他和一个男人会了面,那个男人带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孩子,娘亲将图纸交给了那个男人,从男人身边接过那个熟睡中的孩子。   “这就是,邓钏的儿子?”男人盯着邓骘。   那眼神有些可怖。   邓骘后退两步,躲到娘亲身后。   娘亲身形未动,他听见她毫无波澜的声音:“是邓钏最疼爱的孩子。想来,邓钏不会舍得他死在窦家手上。只要他心软出兵相抗,小公子便能有一线生机……”   他错愕地看着她的背影。   邓骘觉得,这个女人很陌生。   她好像不是他的娘亲。那个眼神温柔,呵气如兰的女子。   男人带着几个身材魁梧的人护送他们,自己带着那一卷图纸离开。之后便是连夜不眠不休地逃亡与追赶。   终于在某一日,深山中废旧的小木屋内,他们被重重围起。   “君冉之,凤怜花影图,究竟在哪里?!”   门外传来凌厉的呵斥。邓骘害怕地靠近娘亲,娘亲却盯着手中的孩子,似是在深思着什么,良久,才望向邓骘,说:“骘儿,看来你的父亲大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你。”   那几个魁梧的黑衣人在外面厮杀着拖延时间,娘亲打算从木屋后逃开。然而,木屋却开始从四面八方起燃烧,起来,火势迅猛难以控制。   一根主柱倒了下来,房子瞬间塌了小半。而另一个主柱倾斜而下,恰巧打在君冉之身上,她一瞬间痛苦地倒在火苗中,而手中的孩子被柱子紧紧压着,因为火势的燃烧而痛苦嘶吼。   再这样下去,那个孩子会烧死的。   邓骘终于在她眼中刚看到了慌乱,她与另一个人一起毫不犹豫地挪房柱,然而房柱一松,房屋势必坍塌。   在里屋的邓骘,绝对来不及逃走。   那一瞬间,邓骘忽然迷惘了。   他猛然间想起那一夜,父亲用剑指着娘亲,说,你这肮脏的细作。   他似乎猛然间明白过来,什么是细作。   那大概就是,没有心的人呢。   大火烧了许久,邓骘再醒过来的时候,整只右脚脚踝一片焦黑。但他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幸运地活着。   他用锐利的石头,割开焦黑的皮肉,挖去没有丝毫感觉的腐肉,撕开自己的衣物,借着木棍的力,颠簸着,寻找食物与药草。   走出两步的时候,他想过回头寻找那个女人的尸体。不,也许她还活着,已经带着那个孩子离开了。   毕竟他终于明白,对于她来说,他什么也不是。   他错了。那个时候,他不应该和她一起出来逃亡。他应该和他的父亲大人在一起,他应该早点明白过来,究竟什么是细作。   然而漫漫荒山之中,他顺着河流,踏过不知多少里路,吃着生鱼嚼着骨头,遇到小野兽便张牙舞爪扑过去,茹毛饮血。而树上的果子,他也不知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只能够每次吃一点试试看,有几次吃错了,疼得五脏六腑烧起来一般,晕死过去一天一夜。   那一年的深冬,他才偶然被山上的樵夫救起。   住到来年的夏日,他恢复过来,决定回到雒阳去。   他想念他的亲人们,真正的亲人们。   他就是怀着这样,重创之后渴望愈合的心情,再一次,回到了雒阳。   -   窦归荑若有所觉,脸色苍白起来。   “樵夫死了?怎么死的?你的父亲……杀死了他们?”她发觉自己的声音,似是在颤抖。   君骘点头的一刹那,窦归荑的心冷如冰霜。   “他怕别人追查过去,便扣留下樵夫,逼问出他的住所后,杀了他。再派人去将他全家都灭口。而我,也被我的父亲,开始暗无天日的囚禁。”君骘眼眸些许颤抖,事到如今,他依旧无法镇定自若地回忆那一段阴冷潮湿,如同蝼蚁一般的日子。   “五年。”   “每天只有高高的一个砖头大小的天窗,可以让我知道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雨水溅进来的时候,我数着雨声,数了不知道几万滴,雨才停下。日日夜夜里,我拿着石头刻着地面,磨平了一块又一块,可是那样小的牢房,很快,我连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块也找不出了……”   窦归荑从未听君骘说起过那些事。如今听到这些话,又想起上次,他寥寥几句谈笑风生一般提起的过去,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的苦痛如此深沉,还以为他只是如往常一般不羁地胡言乱语着什么,猛然间似有感触。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爹爹要这样对你……”窦归荑想到了自己风清月朗一般的爹爹,简直无法想象,这世间还有那样残忍的父亲。   “当我跟随着我娘亲开始逃亡的那一刻,我就不知邓家的孩子了。我只不过是逆贼,君冉之的儿子。”君骘那犹如空谷回音一般的叹息,让窦归荑心中如针扎一般地疼起来。   “我的存在,对于邓家来说,是禁忌,是致命的秘密。他们大约恨不能我死在那一场大火里,或是葬身于深山的猛兽口中。”他眼底暗光流转。   “如果不是阿绥,大概我的一生,都会是那个样子。”      ☆、第七十三章。秘密揭开   “如果不是阿绥,大概我的一生,都会是那个样子。”   窦归荑猛然想起,那一次邓绥对她轻语的话。   ——五年前,我救过他。   似乎一切,渐渐清晰明了。   最初的最初,她来到雒阳城的那一天,在山海楼内看到气势凛冽的少年与气度脱尘的女孩。   一直都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似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便是不言不语,一个眼神的对视,也蕴藏着无可言语的契合感。   原来,他们血脉相连,他们生死相依。   “窦归荑,看清了吗。在这雒阳城里中的博弈者们,以生死荣衰为押,殚精竭虑地在棋局里难以脱身。你单单旁观了些许,却也多少有些体会了吧,但这一种体会,对于亲历者而言,尚不及其真正伤痛的千百分之一……”   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眉眼里的无奈。   猛然间,她的心,如同被什么勒紧了一般疼了一瞬。   “对……不起。”喉咙如同火烧一般地疼着,却还是沙哑着,缓慢地说出这三个字。   “你的人生,还很长。”他伸出手,极尽温柔地抚过她的眉眼,“你还可以去看很多东西,遇见很多人,没有被什么所禁锢的你,多么……幸运啊……”   窦归荑肩胛处的伤口猛然发疼,她闷哼了一声,他蓦然收回手,脸色凝重地望着她的肩胛。   “我……可以承诺。”   窦归荑伸出一只手,指尖有些颤抖地轻捂着伤痛的肩胛,眼神却清明而坚定:   “如今的你,也许是浴血挣扎而存活下来的那种人,但如果有朝一日青云直上,而能够不轻易杀戮他人,那么,我承诺你,至少我,不会放弃你。”   君骘望着她的瞳孔猛然间,如同深夜里明月当空一般透出盈盈之色来。   这好像,是她对他说过,最动听的一句话。   明明是以那么沉重的神色说出,却让他听懂的一瞬间,血液都滚烫一般汩汩流窜起来。   “你想要我变成什么样的人呢?”他蓦然间,呼吸竟然乱了一瞬,心中一紧,“是不是如果我变成你希望的模样……”   话却猛然顿住。   他很迅速地抑制着内心的起伏,深吸一口气,别开目光。   不要期待。君骘手猛然攥紧。多少岁月里,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不切实际的期待是何滋味。   他不愿意,再承受一次那样的伤害。   只要不期待就好了,只要,再也不相信任何人,那就好了。   只要永远都不依靠什么,就不会因为什么坍塌,而让自己的人生再一次分崩离析。   可是。   抬眸,他望着似是有些疲惫,想要睡去的窦归荑。   可是!   他伸出手,猛然间扣住她的手腕,她猛然眼眸睁得全开,有些迷茫而错愕地望着他。   “留在我身边,可好?”他望着她,喉咙有些发干,“一直。”   她似是听懂了什么,眼眸里的光变得柔和了。君骘一瞬间生出一种被她看穿的感觉,竟是觉得如今的自己如同摇尾乞怜的流浪狗一般落魄。   她看到这样的君骘,更加放下心来。他果真是本性不坏。   “如何让一把锋利的刀刃不易伤人,不是将它磨钝,更不是折断,而是,给它配上刀鞘。我很愿意成为你的刀鞘。”窦归荑眼眸里有点点星光,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侧头,“如果,你也愿意和我一起,守在那个人身边的话。”   君骘眼底的光一点一点凝结。   “守在……”他若有所觉。   窦归荑眼底尽是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她点头:“因为我,一定要和表皇兄在一起。”   “他要杀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君骘猛然间如同野兽一般一跃而起,扶着她的肩膀,碰到她的伤处,她痛得脸色苍白,他即刻放下手。   但是已经晚了,君骘望着自己指尖的血迹,望着她缓缓被血晕开的肩膀,神色里多了几分慌张。   窦归荑脸色愈加青白。   猛然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侧过头望着自己肩胛处的伤口发怔。   那一瞬间。   从高楼坠落的那一瞬间。   一场疾风略过她的腰侧,嘶啦一声划破她的衣袂,又咚地一声深深钉入墙壁。   然后……然后有谁,接住了他,一阵钝痛后再无知觉……   那一幕在她眼前掠过,窦归荑伸出手,摸着黏腻的鲜血,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着,眼眸里先是恍惚,然后变成疑惑。   “我肩膀上的伤……是如何来的……姐姐明明……”窦归荑眼前的手,缓缓攥成拳头。   没有射中我啊!   那时候,快要跌落到地面的时候。   是谁接住了她呢?   似乎还有谁,一边的树影里,有些也不对劲……   如此想来,她受了那样重的伤,关押她的时候,姐姐也未曾请过大夫来看她。在她的印象中,即便姐姐不大喜欢她,与她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但是,她也绝不会伤害她。   支离破碎的记忆,让她脑中一片嗡嗡作响,但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暗藏在她那死生的瞬间。   “你怎么了?”君骘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心一沉,“很疼吗?可是又发热了?你等等,药丸和药草我都带着,你……”   “不对劲……雒阳城,不对劲……”窦归荑猛然间似是想到什么,抓住君骘,说,“我要回雒阳,君骘,耿家的人不对劲!”   他眸色一暗。   “我要见到表皇兄……我要告诉他……咳咳……”窦归荑岔气,用力的地咳嗽起来,几乎接不上气。   “因为你是窦家的孩子,他便对你温柔相待,为的,是稳住想要将他一步步控制的窦家。一旦他将窦家铲除,你对于他而言的意义,便不存在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在这世上他最不愿笑颜相对,最不想娶的,也正是你……”   她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咬着牙望着他:“胡……。”   “是胡说八道吗?”他勾起嘴角,望着她,“你可还记得你哪位青姐姐,死在你们窦家逼迫之下的青姐姐。”   不知道为何提起了她,窦归荑眉头微微蹙起。   君骘似是有几分犹豫,然而最终还是缓缓开口道:“你如今是在什么位置,她原本,就该在什么位置。”   这一句话意味含糊,她眼底闪过疑惑的光。   “还不明白吗?”君骘似是有几分悲悯地看着她。良久,叹息一般地说道:   “窦家为何要迫害梁家到如此地步,而梁家明明在如此劣势的情况下又是凭什么还敢不断地接近算计窦家,为何你的表皇兄同你的皇姑母貌合神离,两人从一开始便彼此存着戒心……”   “我娘亲,为之而死的,凤怜花影图里,隐藏的秘密……”   窦归荑眼眸缓缓睁大。   ——归荑,聚山河之繁华,必集天下之虐杀。   ——答应娘亲,一辈子,一辈子……都不要踏入雒阳城一步。   梦中迷离轻灵的话,回荡在耳边,而身上每一寸的肌肤,如同针扎一般地疼了起来。   她缓缓地蜷缩起来,浑身的血腥气包围着她,刺激着她脆弱不堪的神智。   “刘肇的生身之母,是你青姐姐的姑母,当年的梁贵人啊!”   ——我知道哦,秘密。但那不是我的秘密,是你的秘密。你整个窦家的秘密。是足以让你们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的秘密。是哪怕在公堂上讲出,言官一个字也不敢记下的,说的人,听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活得下来的,那样的秘密。   ——所以说,你还是让我带着那个可怕的秘密,死去吧。   “青……姐姐……”   君骘陡然发觉自己做了什么,悔恨交加地赶紧上前接住窦归荑倒下的身体,摇着头扶着她的身体,从袖子中掏出药丸,塞入她的口中,又喂了她一些水,说:“你不要这样……快吃些药下去,我说过会带你离开雒阳,必然会护你周全,你……”   一年前,她来到雒阳城。   上元佳节,灯火绰约里的那一场相遇。   一幕一幕,闪过眼前的时候,她紧紧地攥着胸口处的衣物,窒息而痛苦地瞪大了眼睛!   姐姐大婚那一日,白皙修长的手指捻着盖头,一寸一寸地揭开,直到两个人四目相对。   大牢中,她端起毒酒,却被他一手打下。   梨花树下,她那样安心地倚靠着他睡去。   “你……又骗人……”   君骘猛然间瞪大了眼。   窦归荑鼻腔里,涌出一股鲜血,滴在他手上,啪嗒一声,犹如滚烫的油灼伤他的手背。   他慌张地擦着她的脸,她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指甲陷入他的肉中:“他是我的表皇兄!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的表皇兄?!”   “对,我骗你的……我骗你的……”他颤抖着说道,擦着她脸上的血,“你不要这样……且放松……”   如同枯叶从枝桠的一端缓缓飘落。   她无声地倒在他的怀中。   他的身体,如同被冻结了一般。   颤抖着伸出手搭在她的脖子上,感觉到那里还有微弱的跳动,他才如同获救一般,浑身重新找到知觉。   他扶着她,解下她的外衫,为她重新包扎好肩膀处的伤口。   然后,用白布沾着水,仔仔细细地为她擦去脸上的血迹和泪痕。   “一定要活着……”他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但是,手背上的青筋却突出,语气里带着几分颤抖:   雒阳城里,那个以退让与温润为外衣,内心却黑暗狡诈的那个人。   “否则,你为谁而死,我便将谁,刃之。”   -   雒阳城。   长秋宫。   郑众匍跪在少年面前,咚咚地磕着头,说:“陛下,一次可以,但绝对不能再一次……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宫,这雒阳城就是太后娘娘的股掌之中,陛下啊,撤职的诏书还未传到边塞,若是太后娘娘擅自将诏书扣留……”   唰——   他的剑抵在他的头顶,郑众的话戛然而止。   然后,如同下定决心一般,郑众再一次开口:“即便陛下杀了臣下,臣下还是要说。那个孩子,毕竟是窦家的人,陛下难道不曾想过,若她真的死了,反而是……”   咚咚。   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波澜不惊地一句:“陛下。”   刘肇猛然抬眸:“进来。”   行夜踏入的时候,摘下头顶的斗篷帽,行了一礼,说道:“看来,是约莫两刻前被劫出宫去。劫走她的人能够避开窦南筝和耿峣的眼线,想来,必是顶顶的高手。”   “但,既然有这个本事劫走她,何不当场便杀了她。此时,应当还有些许蹊跷……”行夜沉吟。   门外窸窸窣窣,一盏盏明灯的光透过窗透过来,竟是好大一副排场。   未曾请示陛下,门就被推开,刘肇目光冰寒地看着对方。   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侍女,她跪匐在刘肇面前,然而举止却怡然自若,毫无畏惧:“陛下万安,太后娘娘有事要奴婢传达。”   郑众脸色一变。难道说,窦归荑被劫走的事情,这么快便传到了太后娘娘的耳中。   好不容易以那个孩子成为皇后为筹码,逼得太后撤去三位如狼似虎的国舅的兵权,一旦太后得知窦归荑生死未知……   那奴婢侧过头朝着身后示意,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被拖了上来,丢在刘肇的脚边。   那人吐出一口鲜血,迷蒙这眼看了看周围,瞥见了龙纹靴面,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握上,行夜当下抽出剑想要削断那一只手,刘肇却察觉到了不对劲,一个手势制止了行夜。   那浑身伤痕的人,血泪纵横地将手从龙靴转移到衣角,紧紧地攥住,说:“陛下……陛下……救救我们殿下吧……安顺公主殿下她……”   刘肇面色陡然苍白:“皇姐怎么了?!”   这一句话,问的却不是那倒地不起的人,而是眼前不卑不亢的老嬷嬷。   “陛下,太后娘娘也是公主殿下的母后,深夜寂寞,便望着儿女能够作陪,便请了公主殿下到宫中略坐。往日里,太后娘娘寂寞时,总是喜欢叫上端和郡主……”   老嬷嬷笑得温婉。   “太后娘娘说,倘若有人背信弃义,对郡主下手,那么,公主殿下的小坐,也许,就要成长眠了……”   太后以为是他过河拆桥,要杀窦归荑?   “还有,太有娘娘说不知为何,千乘王刘伉竟是几日前便不在雒阳,私自领兵出征,乃是谋反罪,如今,已经命人将王府看管起来了……”   刘肇脸色又白上几分。   郑众脸色也有几分慌张,他以为千乘王出京一事已经成功瞒过太后的眼线,却不想……   “太后娘娘还说,倘若您的舅父们‘偶遇’了千乘王殿下,必然要替陛下好好地……‘清理门户’……”   哐啷——   刘肇猛然踢倒一侧的烛台。烛火滚落在地上,火星溅在纱帘上,火苗猛然窜起来。   到底……还要逼他到什么地步?!   “陛下,困兽之斗并非上策,还望陛下能够安心地和端和郡主成婚,想来,公主殿下和千乘王殿下一定能平安参加立后大典。”老嬷嬷语气依旧平和,望着刘肇静静地说道,然后拜行一大礼。   “那么,奴婢告退。”   一旁的火苗越窜越高,火光映在他的眼底,他缓缓闭上眼,然后,又猛然睁开。   “留步。”   嬷嬷停下步子:“陛下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郑众,多日不见朕的小舅父,还不去将他请来……”刘肇眼神里闪过锐利的光。   嬷嬷嘴角的笑意略一僵硬。   郑众若有所觉,领命而去。   “小舅父的府邸不久前才被烧光,只怕是不轨之徒所为,将小舅父请入宫后,再调遣兵马,将小舅父的府邸围护起来。”刘肇一字一句地说道,“朕时常寂寞时,也是颇爱同千乘王把酒,如今千乘王不在,只好邀小舅父了……告诉太后娘娘,安顺公主素来身体不好,今夜,还是早些歇息吧……”   嬷嬷眉头微微蹙起。   这位陛下,似乎和以前看到的,颇有几分不同。   嬷嬷回过头,笑意里多了几分僵硬:“陛下,那可是您的亲舅父……”   “是啊,就如同母后也是皇姐的母后,朕必然,也会像母后对待皇姐那样,一丝不苟地招待朕的舅父大人。”刘肇正色道,眼眸里,敛起锋芒。   “那么,奴婢告退了。”嬷嬷脸色颇有几分古怪,行礼之后,脚步也有些凌乱地离开。   嬷嬷走后,侍从们才慌慌张张地搬水来扑灭这小火。   “陛下,宁德郡主求面圣。”有奴才来通报。   “不见!”刘肇大步走出殿外,行夜猛然上前虚拦,说道,“陛下,如今境况,您还是执意要去寻那孩子吗?一子错满盘输,陛下,如今万万不可离宫啊……”   “太后娘娘的手段之雷霆,陛下不是不知,如今窦宪便是脱缰的野马。邓钏一死,邓家的兵权若此时不管不顾,倘若被窦家吸纳可如何是好?还有旁观的阴氏,陛下若再不加以笼络……”   “朕。”   屋子内的焦气萦绕,让人的心,仿佛也如这灰烬一般。   “有些倦了。”   行夜话猛然停下。   “陛下……”行夜望着还矮自己半个头的君王,他过去似乎从未想过,他也不过是一个年纪极轻的少年而已。   “只是很想要,见到她,仅此而已。”   “臣下也很想要体谅陛下的疲倦。”行夜却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可是陛下,将她找回来以后,真的要让她当上皇后吗?”行夜蹙着眉头。   “陛下,您如今做的事情,是会被她原谅的事情吗?一旦她成为了皇后,而恨着陛下,陛下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行夜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说过,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他的话,却愈加低沉下去。   其实,半分把握也没有。   她会恨他,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陛下,果真如此吗?如果您真的如此有把握,那么,告诉他,您的真实身份如何?”行夜皱着眉头,“虽说是相处了几次,但是,那样的人只消一眼就能看透了吧。她对您说出的那些话,是因为您是她的亲人。如果,她知道……”   “住口!”刘肇猛然间抬眸。   行夜望着他。   “无论如何,陛下最终,都是要失去那个人的。”   死一般的寂静。   尔后。   脚步声重新响起。   这一次,行夜眼底终于颤抖着迸射出惊讶的光。      ☆、第七十四章。秘密回京   黑暗的屋子内,一盏微弱的烛光点在床头,忽明忽暗地光映在人脸上。   明晃晃的刀架在郎中的脖子上,他的额头沁出薄汗,查探着女孩的伤势。见她脸色苍白,身体滚烫,而眼珠上翻,呼吸微弱,又用余光瞥了瞥少年的脸色,欲言又止。   说到底也不过是半刻钟前的事情。半刻钟前,他似是听见什么动静,还以为是野猫窜进来的他爬下床,却看到早已闭馆的医馆门敞开着,再去关门时,却听见了稳稳的脚步声。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从黑暗里走出,仔细一看,怀中还抱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   那时,他只能看见他如同鹰一般锐利的双眸,透着危险的阴蛰之气。   说到底,他不过是这偏远村镇里唯一的小医馆郎中而已,从未想过还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到底怎么样?”刀逼近几分,郎中浑身一哆嗦。   “伤势……颇,颇重,可能……”他观摩着少年的神色,吞吞吐吐。   “怎么样才能救她?”默了一下,少年接着问道。   “我……我医术也……小伙子……不如,不如这样,我看你们也并非……贫穷人家,雒阳城离这儿也不过数十里,那汇聚天下名医,药材也甚为丰富,就是随便一街上挂布看诊的也比我们这……这小地方的医馆大夫医术精湛……”郎中话没说完,却看到少年眸色暗淡了下去。   “我马车上有药草,是雒阳城里的大夫开的。”他到门外的马车上取了些药材下来,转过头却看到街头尽头隐隐约约火光,细细一听还能够听见故作轻盈的脚步声以及缓缓的马蹄声。   细细一想,进了医馆将门紧紧掩上,转过头对郎中说:“你们镇上有夜巡的官兵?”   郎中摇摇头:“往日里是没有了,大约是几日前吧,也不知怎的,似是多了很多官爷,听说,还是雒阳城里的官爷……”   他将草药交给郎中,查探了一下女孩的伤势,在窗布上割破了个小洞,望着外面的人。虽说打扮简朴,但行走步伐沉稳有素,气韵非凡,必定是官兵没错。   猛然,他瞳孔放大。   为首的那个人颇为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大将军窦宪府中一位门客。   这是为何,窦家的兵马不是应该调回封底预备佣兵而反,为何会出现在雒阳城不过数十里开外的荒芜村落中?   “呀!”身后郎中被那一味味名贵的药草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赶紧拿出小炉子,预备熬上一碗吊命的汤药。   然后新起的火光却似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敲门声陡然而起。   少年眸色一变,望着门,眉头蹙起。   -   雒阳城。阴府。   阴家长子阴慎崇与另一位戴着斗篷不见其貌的男子正坐于案前,男子身边的侍从态度温和地说道:“我们大人便是这个意思,究竟如何,还是要阴公子自己思量着。”   “如今,耿家同窦家伙同一气,马家岌岌可危,而邓家死了邓钏,也是一盘散沙蛇鼠乱窜。我们阴家手握重兵,虽不足以同窦家抗衡,但想要改变这僵持的格局,也并不是不可能。”阴慎崇嘴角微微勾起,“但家父的训诫是,观棋不语,以静制动。”   “着实也是有道理的。只是,这究竟是以静制动,还是坐以待毙,令堂可是想清楚了?”男子卿然一笑,“我未曾偏颇,不过是给你们阴家,指了一条明路。”   阴慎崇笑意缓缓凝住。   “总是精准地审时度势,却也总是会惧怕性差踏错的一日。难道不羡慕如今的窦家吗?他们当年难道是依靠着不断地依附胜者而雄踞朝堂吗?若有契机呼风唤雨,又何必随风飘逐?”男子的声音清朗如风,徐徐入耳,却字字珠玑。   “可是,万一……”阴慎崇眸色动摇着,似是想了想什么,又缓缓摇头。   “没有那种万一。”男子起身,离开之前回过头,淡淡地说:“只要没有那个孩子,事情就会那样发展,但愿你们如愿以偿的那一日,能够念着今日指路之恩,,顾着几分恩情于我,那便是最好了。”   男人消失在夜幕中。   阴慎柔从屏障后缓缓走出,走到阴慎崇面前,缓缓道:“哥哥。”   “柔儿。”阴慎崇眼眸里挣扎犹豫的光一览无遗,“你是我的亲妹妹,你说吧,我们究竟该不该……”   “那个人只是想要利用我们的手杀了窦家的那个女孩。”阴慎柔微微扬起下巴,傲然的双眸中光芒烁然,“他如今的兵马镇压着窦五侯爷的府邸,没有多余的兵力去搜寻那个孩子,所以,想要把我们当做他的刀,刺到雒阳城外去。”   “那么……”阴慎崇踌躇道,“我们还是,静观其变……”   “不,哥哥。”阴慎柔猛然抬眸,紧紧地盯着他的眸子,“杀了她吧。”   “柔儿,你可想好了,如今太后和陛下都在疯了一样找那个孩子,如果我们把她……”阴慎崇摇摇头,“不行,万一真被发现了是我们干的……”   “你难道想说,因为我们杀了她,太后和陛下两方无论哪一方都会置我们于死地吗?”阴慎柔蓦然一笑,“不是哦哥哥。只要她一死,形势便完全变了,窦家和陛下必然再无法共存,而我们家,便是他们两方拼死也要拉拢的对象。”   阴慎崇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杀伐决断,他总是比这妹妹要优柔寡断些许。   “这也许真的是我们阴家唯一的机会。哥哥,赌一把吧。”阴慎柔伸出手,理了理阴慎崇的衣物,“我能感觉到,这是我成为皇后,唯一的机会。”   -   窦归荑缓缓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一片濡湿,而喉咙如同吞下了一块火红的碳一般灼烧疼痛。   试着移动了一下四肢,剧痛如同闪电刺入五脏六腑。   鼻腔内满是腥气。   好像,快要死了。   床榻旁,昏昏欲睡的郎中猛然清醒,看着她醒了如释重负,念叨着:“哎哟我这老命,总算是保住了……哎哟喂……”   她张开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你想问那个人吗?你烧退后他便有事出门一趟了。”想起临走前那一句威胁,至今他还冷汗涔涔,不过她既然醒了,想来自己也不用“垫棺材底”了。   咚咚。   猛然响起敲门声。   郎中端着烛火去开门,隐隐约约,窦归荑听到了“缉拿”“逃犯”之类的字眼。想来,竟然是半夜巡查的官兵,窦归荑的心不知为何一紧。   难道是雒阳城里出来,追查她和君骘的人?   她听到郎中乐呵呵地说:“什么逃犯呀,官爷,里头是我侄女,这两日扭了脚这才熬了些药。”   再对谈了几句,那官兵也就离开了。   郎中却站在门那里迟迟不动,似是在深思着什么。   窦归荑若有所觉,猛然“啊……”了一声,似是想要说什么,郎中望向她,满是揣测和怀疑的眼神。   窦归荑用力地摇头,牵扯得全身剧痛:“不……不要……”吐出破碎的字眼。   “对……对不住,小姑娘。我也只是个想活命的人……”郎中猛然间沉下声,豁然将门打开,冲着已经远去的那一队人说:“在这里!在这里!”   窦归荑眸色猛然一变。   心中首先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瞬间竟然为君骘不在此处而松了口气。   踏门而入的熟悉身影,出乎意料的是并不是官兵。   “行……”归荑心陡然一沉。   行夜?!   这么说——   “小人是被逼的,并不是窝藏罪犯,他们那刀逼迫小人,那样残暴的手段下,小人才不得不为其诊治啊官爷……还望官爷一定要保护小人……小人实在是……”郎中跪拜着行礼,话却戛然而止。   首先进入的那个人对着床上虚弱的女孩行了跪拜之礼后,抓起桌上的旧茶杯,冲着郎中膝盖一打,令其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郡主万安。”   然后,郎中只见一袭玄色金纹从眼前一掠而过。   郎中迷惘了。郡主?叫的是谁?   难道说,眼前这个半死不活,刚刚被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个小丫头片子……   竟然是雒阳城里出来的一位小郡主?!而他,作为这乡镇里蹩脚的二流郎中,竟然救了堂堂郡主大人的性命?!   来不及多想,郎中被行夜驱逐出门外,他却拖拖拉拉,似是商量一般地说道:“嘿,那个,是我……我救的她……我……”   僭越地稍一抬眸,却瞥见那玄色长袍的少年,步子放缓了,一步一步地接近着女孩。   被丢出门外后,郎中犹然疑惑着,却被下令离医馆远些走。虽说被赶出了自己的医馆,可郎中却如同捡着宝一般兴奋起来。   如果说那是一位小郡主的话,不知是雒阳城中哪一位皇亲国戚的女儿,他是不是可以借此进到雒阳城里,兴许还能谋一个小药铺开着……   然而没走出几步,他猛然被拉进一片阴影,冰冷的刀夹上他的脖子。   “是你,把那些人引来的?”危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郎中哆嗦着,又不知死活地问道,“屋里的那个,是个郡主是不是?你……你是挟持了她?你……你好大的胆……”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风吹来时发现脖子处一股凉意,伸出手一摸,竟是黏腻的血。郎中错愕地回过头:“你为何受了这样重的伤?”   少年将他猛然一推,一跃跳上房梁。   与此同时,屋内的行夜眼眸陡然上抬,暗光流转:“陛下,有人在房梁上。”   刘肇微微侧过头,稍一点头。   行夜细细辨别了一瞬后,猛然跃起抽刀朝着一处狠狠刺穿而去,顿时房梁上异响剧烈,有步履变重踩碎瓦片的声音。   抽回剑的时候,行夜看到剑的前端有半寸血迹。   寂静之后,一个身影陡然破窗而入,与行夜厮打起来。   然而行夜发现,今日的他似是受了很重的伤,动作也慢了很多,几招下来,对方衣履被划破数处。   窦归荑猛然抓住一旁刘肇的衣袖:“住手!”   这一喊,几乎是碎裂了喉咙一般的痛楚,她手猛然抚上脖子,面色痛苦。   “再打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君骘瞥了一眼刘肇。   他微微抬袖,行夜停止动作。   君骘握着剑的手滴答滴答地滴着血,窦归荑瞪大了眼,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就受了这么重的伤回来。   在她的记忆里,除了那一日他逃窜到她房中那一次,她从未见过他如此重伤。   “竟然是你带走了她。”刘肇缓缓地站起,眸色里压抑着盛怒,“原来如此,你是要寻仇吗?”   窦归荑一愣。   君骘似是也顿了一顿,望着窦归荑,定然道:“不是。”   “是么。”刘肇淡淡的回应,转过头去望着归荑,“我知道你娘亲是谁,当年她的死,间接也算是窦甯一笺状告的后果,而直接,又何尝不是窦景领兵追杀导致。你潜入窦府,难道不是……”   君骘的脸色白了白,望着窦归荑刹那震惊的脸色,摇摇头:“至少,我……”   刘肇瞥了一眼行夜,那个眼神,君骘心一沉,如同豹子一般微拱起背,警戒起来。   刘肇要杀了他。   “除非你能一招杀了我,否则再和我缠斗下去,就是愚昧之极。”君骘猛然抬眸,望着行夜,余光观察着刘肇,“你们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吗,这里可疑的夜巡人。”   行夜抬剑,稳稳地指向他。   “是窦家的兵马。”君骘快速地说道。   刘肇脸色微变。   “没有骗你。我会如此重伤,就算陛下不觉得奇怪,你呢,你难道也不奇怪吗?”作为和君骘交手过数次的行夜,打量了一下君骘浑身上下,瞥了一眼陛下,点点头。   “那么,是谁调任了窦家的兵马驻守在此?”刘肇蹙眉。   “并不是调任窦家的兵马。”君骘捂着肩膀处的伤口,呼吸声略重,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窦宪,是窦宪秘密回京。”   刘肇豁然站起。   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这是颇值得思量的问题。只怕万一是真的,那么只身于此的刘肇便是极其危险。   然而就此放过眼前这个人,也是他不愿意的。   只是暗忖了一瞬,他回过头望着窦归荑,语气柔和道:“和朕回雒阳。”然后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行夜。   然而意外地,她并没有顺从的意思,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嗯?怎么了?”刘肇望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很疼吗?”   感觉到她似乎在微微用力地推开他的时候,刘肇嘴边的笑意凝注了。   “我……不走。”她沙哑着,轻声地说道。   “为什么?”刘肇轻轻地问,伸出手擦着她额角的薄汗。   然而她只是盯着他看。   许久,她才深深叹出一口气。   “表皇兄,如果我就这么和你离开的话……”她的头转开,望向一旁的君骘,“你打算让行夜杀死他,是不是?”   语气,寂静而柔和,宛如山里的夜风。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慢成酱紫的我,实在没脸再说别的了~可能最近处于卡文期,情况太复杂,怕写不清楚局势状况~ 不过还是要补一句,考据党勿入考据党勿入考据党勿入~~~ 希望大家看文愉快~   ☆、第七十五章。一语成谶   他凝视着她,望着她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唇,还有异常清明的眼眸,伸出手触摸着她的鬓发,动作轻柔而缓慢,他开口,顿了一下,语气却很稳:“不是。”   君骘嘴角嘲讽地一扯。   窦归荑缓缓地闭上眼。   再睁开的时候,眼眸却没有看他,而是空空地垂视着某个地方:“这是第一次欺骗我,亦或者,这是你被我看穿的,第一句谎话?”   刘肇眼眸悄无声息地挪动,眼风淡然扫过君骘,又回到归荑身上。   “你好像,还不明白这个人是谁。”刘肇语气依旧温柔,但眼眸里,却多出几分墨染的暗沉“也似乎,听信了这个人说出的什么话,但无论原因是什么,如今的境况,我无法接受。”   每一次她见到他,都是亲昵地扑入他怀中。和他走在一起的时候,喜欢拽着他的衣角仰着头笑靥如花。她曾一支长笛陪他在漫漫夜里相依,也曾在梨花烂漫下,用指尖抚摸过他的眉眼。   他知道,即便是与叔父们相抗,她也选择在他这边。即使是同太后娘娘冲撞,她想要维护的,也只有他。   一直以来,她给予他的,就是这样纯粹而无可撼动的守护与相信。   然而,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她轻微的抵触情绪。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刘肇转过头,静静地一个抬眸,将目光定在眼前这个少年脸上。   都是,因为这个人吗。   而君骘此刻眼底一览无遗的嘲讽与蔑视,让他藏在袖中的指节僵硬地一弯。   “利用你的到窦家的庇护从而逃脱邓家的追杀,在强弱势异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要为了保住小命而依附强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地去欺骗甚至杀戮。我是多么坏的人,窦归荑,你早就知道的,不是吗?”君骘对窦归荑漫不经心地说,眼睛,却依旧在保持着和刘肇对视。   君骘笑得轻松,然而,一滴滴的血还在不停坠落。   “重罪逃犯,邓骘。”行夜望着他,“这么多年,倒真是很会躲藏。”   “当年年仅五六岁的孩子,如何会犯下那样的重罪?”归荑皱着眉头望向行夜,“岂不荒唐?”   听到这一句明显庇护的诘问,刘肇目光在她脸上默无声息地扫过。   “听说这罪,是她娘亲所带来的株连之罪。”刘肇轻声解释道,“你要,这样心向一位如此居心叵测的人吗?你此番重伤,他将你劫走的目的是什么,你可曾想过吗?”   “表皇兄,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吗?”窦归荑摇摇头,“当一个人被所有人至亲背弃伤害,又如何能再要求他不挟带任何猜测与怀疑地活下去。他的确不算好人,他欺骗我,算计我,利用我,我也曾很生气,但是,若他不是这样的他,又怎么活得到今天?”   君骘眼底似是有光芒绽出。   刘肇对于她来说的意义是什么,没有人比君骘看得更加清楚。   但是如今,从她的言语里来看。   她,的确是在帮他。   “他带我走并不是劫持,虽然我也还并不十分明白,但我相信,他只是为了保护我,而绝对不会伤害我!”窦归荑坚定地说道。   刘肇眸色渐渐暗沉几分。   “况且,决心去守护一个人,就必然,会是伤害另一些人的。”归荑眼睛微微红了,说,“这个,也是我最近才明白的事情。包括……包括……”   深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稳,然而指尖却依旧止不住颤抖。   “包括人血溅在身上时的温热,搭上箭瞄准至亲时弦紧绷的声音,虚张声势的时候,第一次对于对方究竟有几分相信自己而绞尽脑汁的揣摩……这些,我都是,第一次感受到……”   刘肇俯身,无声地抱住她,却只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叔父们,姐姐,堂兄,皇姑母,表皇兄,还有我,我们都是亲人,不是吗?我不能容忍任何一方受到伤害,所以,他们所有人同表皇兄对立的时候,我一定要保护你。”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在枕上,因为左肩重伤,只能抬起右手,搭在他背上,“同样是亲人,为什么没有所有人站在表皇兄这边,我没有办法忍受,你遭到这样的对待。”   “表皇兄,所以,你应该是我的表皇兄对不对?”窦归荑猛然哽咽起来,“你是我的亲人,是不是?所……所以,我所做的一切,绝不可能是错的,是不是?是不是?”   刘肇的背脊猛然僵硬。   他松开手,一只手撑着床榻,近距离地俯视着她,望着她泪眼朦胧的眼眸,伸出手,擦干眼角,然后点点头。   她恍若松了一口气,伸出手,像往常一般拽起他的袖子。   “如果。”   话顿了许久。   她拽住他袖口的手僵硬起来。   “我……不是你的亲人,你可还会为了我,和你的叔父还有姑母相抗?”   她的呼吸猛然屏住。   刘肇眼眸深邃,喉咙一阵发干。   疼。窦归荑猛然觉得,肩膀处伤口从内而外,一寸一寸撕裂一般地疼起来,几乎令她窒息。   君骘的眼神也变得肃穆,一瞬不瞬地盯着窦归荑。   行夜微微眯起眼睛,手不动声色地握紧刀柄,用余光望着她。   她缓缓启唇。   刘肇陡然伸出另一只手迅速捂上她的嘴:“算了,不用回答。”   窦归荑眼眸凝滞,抬起右手,挪开他的手,然后沙哑着说:“不会。”   “我一定会,首先守护,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刷——   哐啷——   电光火石的瞬间,窦归荑只觉得寒气猛然席卷全身,耳边传来两声巨响,震耳欲聋。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表皇兄怒不可遏吼声:“放肆!”   再一看,行夜的刀插在离她脖子寸许远的床褥上,穿透木板,而君骘的剑,侃侃拦在她面前。因为一瞬间用力过猛伤口裂开,他手臂上血流如注,顺着刀蜿蜒成数条血流。   “陛下!”行夜俯视着窦归荑,一瞬间的行为与简练的言语说明了他想表达的一切。   这样的孩子,决不能成为皇后!   窦家的人,都是一样的,包括这个孩子。他们留着一样的血液,有着一样的行事方式。行夜也曾怀疑,这个孩子是不一样的。   但如今看来,没有不同。   她只不过是尚且年幼,所以还未成凶猛的恶兽。   “你们竟然将刀对向她?!”君骘眼眸顿时变得阴郁危险,“怎么敢,怎么能够?!”   她可是为了你,几番生死流连的人!   “陛下,臣下的愚忠不期望陛下能够原谅。窦姑娘,对于此等罪孽,臣下必然会以死谢罪。”说完,行夜刷地抽出刀,寒光刺眼,窦归荑瞳孔猛然放大,想要尖叫,可喉咙如同堵上了什么,只能够窒息地望着那银白的刀光逼近自己。   君骘的刀猛然转向,抵上刘肇的脖子。   刀在窦归荑头上半寸停下。   “弑君乃诛灭九族之罪!”行夜冰冷至极地撇过君骘。   “你敢,我就敢。”君骘眼眸同样森寒,“我自五岁起便是诛九族的罪,再来一重,也还是九族。”   场面竟是前所未有的寂静。   窦归荑望着刘肇,良久,目光那样绝望。   她的手,无力地松开,垂落下来。   “你,不是我的表皇兄。”   “跟朕回雒阳。”刘肇丝毫没有在意脖子上的刀刃,只是盯着窦归荑的眼,“朕会让你成为皇后。”   她竟是微微勾起了一边的嘴角。   眼泪一颗颗往下坠:“不是……不是我的……表皇兄……”   “你想要的,是守护你的亲人是不是。成为皇后,就可以守护亲人。”刘肇伸出手,触摸着她的脸颊,“还记得你刚入雒阳的时候吗,朕说过,留在雒阳的话,你想要什么,朕都给。”   他说,朕。   然而,一直强压着镇定的他,终于顷刻间如同决堤一般慌乱起来——   血!   她的鼻腔里,源源不断的血流出来。   全身痉挛着,抽搐着,口鼻内鲜血如同止不住的细流。君骘霎时间发狂一般扑上去:“不要!我杀了你!”   挥刀瞬间将行夜的刀刃甩开深深钉入远处的木柱,行夜拼力一扑两人疾速滚落在地,一张木桌碰撞之下支离破碎,一同甩出老远。   刘肇慌乱的擦着窦归荑鼻腔内的血,想要紧紧地抱住她,却害怕多用一点劲就会让眼前的她崩坏。   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   “你骗我……你……”   他不是窦太后的亲生子。   他并不是她的表兄。   他一直以来的温柔,都只是做戏给她的皇姑母和将军伯父看,为了钝化他们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   君骘再一次……   说对了,是吗。   “活下去,守护你绝不能失去的那些亲人们,归荑,你不要守护她们吗?”他还在不断地为她擦着血,一瞬间,他地每一寸的骨血都似乎杂糅着冰渣,每流动一寸都是撕裂而冰冷地疼痛。   刷——   她仿佛受到什么刺激,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一瞬间他如同看到了萤火之光,然而在看到她的眼神之后,再次坠入深渊。   “不许……伤……害他们!”她咬着牙,几不可闻地说道。   她以为那是威胁!   她竟以为,那句话是威胁?!   一阵目眩的闷痛后,他这才深刻地感觉到,他和她之间,有什么正在急剧地转变之中!   然而面对她如今生死之际,他根本无力顾及那一种可怕的变化。   他抱住她:“活下去,我承诺你,绝对不伤害他们。听见了吗,只要你活下来,我绝不伤害他们!”   她浑身的痉挛似是有所减轻。   他温柔地抱着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头,安抚着她。   “归荑啊……”他一声原该旖旎的呢喃,却喊出了满身的苍凉凄楚。   “无论……”   她的声音,渐渐在耳畔微弱。   “嗯?”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抱紧,再紧些,手摸过她的头,扣在她的脖子上。   “如何……伤害他们……就……不会原谅……”   “绝对……”   刘肇瞳孔猛然睁大。   ——无论如何,这个人,陛下都是要失去的。   郑众的话如同平地惊雷,在耳边回响。   眼光里的涟漪一圈圈放大,最终,又归为平静。   他将她缓缓地放下,安置在床榻上,为她仔细地盖好被褥。   摩挲着她一缕鬓发,从背影来看,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然而,再一次开口,他的声音,如同隔世的沙哑与颤抖。   跟随陛下这么多年,一直以来他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是自控力极其可怕的人。行夜从来不知道,他还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如同濒死的野兽一般,脆弱的呜咽。   “你这是……”   她似是已经沉沉睡去,毫无知觉。   但他却问得那样认真。   “要我放弃一切,包括性命……的意思吗?”      ☆、第七十六章。笃景薨逝   雒阳城门外。   夜风猎猎,星影稀疏,四周尽是令人不安的幢幢黑暗。原该寂静的深夜里,却凝重而微喧着。   一队兵马立于城下,气势凛然行动却并未粗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一会儿之后,城门被打开一小条缝,一小厮打着灯笼,踮脚躬身走至为首的人面前,恭敬地跪拜行礼道:“窦笃大人万安。”   窦笃微扬着下巴,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答应,沉声道:“还不速速给本将军开城门?!”   “我们殿下有数事不明,派小人前来询问。”那小厮眯着眼皮笑肉不笑,“不知大人此番回京,为的是什么?同我们殿下的约定,不知可还记得……”   窦笃冷笑一声,俯视着小厮,语气危险:“你的意思,根据本将军的回答,你们才决定是否开这城门?”   小厮冷汗冒出来:“小人嘴拙,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殿下……”   然而,小厮却不做声地悄然举起灯笼,橘黄的光染出窦笃隐约的身形。   “少啰嗦!”窦笃抽出剑,抵在小厮脖子上,“如今局势紧张,虽说本将军什么也不怕,但也不能平白送了性命。本将军此番便是要去面圣的,倘若陛下愿退一步,那便各自安好,也免得……”   嗤——   一支箭,利落地穿透窦笃的胸膛。   马惊吓地扬起前蹄,窦笃甚至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便一下摔下马去。   口中吐大量鲜血,伸出手捂着胸口,眼眸瞪大。   高处的城楼上,一个颀长坚韧的身影伫立,他的手还摆着刚刚射完箭的姿势,夜风吹拂着他的青丝,如墨隐匿在暗色中。   “副将的百步穿杨,果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一声爽朗的声音轻轻响起,语气里满满的赞扬,似是一场风月的比试一般自在。   “多亏殿下心思缜密。”耿峣收起弓,望着底下骚乱起来的兵马,“窦家果然自保为上,稍一压制便想要同陛下和谈。”   深夜里,那散漫的笑意融入了微凉的夜风。   “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能走回头路呢?”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拍了拍耿峣的肩膀,“这里交给你了,别忘了,小心地切下这位窦大人的头颅,去窦宪那里……”   嘴角的弧度,由温柔渐渐演变成冰冷:“说说陛下,是怎么绞杀你们的。”   身后传来一声孩子的嘤咛,他的神色又猛然间变得无比温和,恍若方才一瞬的肃杀之气只是错觉。   回过头,一位黑衣人抱着一个正砸吧着嘴迷糊着想要睡过去的婴儿。   他抱起那个孩子,耿峣打量了一下,神色猛然一变:“窦……安然?!”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他逗弄了一下孩子肉嘟嘟的嘴巴,温柔地将孩子放回黑衣人的手里,伸出手轻轻摇着孩子的小手,“和娘亲长得真像。这样一看,还有些像女孩呢……”   “殿下,为何将这个孩子……”耿峣错愕地望着。   “这是我答应好给阴家的筹码。”他松开小孩的手,又捏捏小孩的脸,被彻底吵醒了睡眠的孩子放开嗓子哭了起来。   他摇摇头,轻笑道:“从现在就开始哭可怎么好。留着点力气,哭给你小堂姐听吧……”   冲着黑衣人使了个眼色,一块白布蒙上孩子的鼻子,刺鼻的药草微弥漫开来,孩子渐渐地沉睡过去。   “邓家的兵马可是交接好了?”他眸色未动,望着城楼下喧闹的兵马。   “那邓钏所带的驻守雒阳城北约二十里外的精锐五千,兵卒两万,皆凭虎符调遣。而封地处的兵马尚不明确……那邓老儿也是多了几重心眼的人,小人已经搜遍了府邸,找不到那调遣兵马的虎符……”黑衣人低下头,沉声道。   “罢了,毕竟也是当年跟着先祖爷打下江山的功勋后辈,自然非等闲。如今已是鱼肉砧板,倒不怕他还生出什么变故……”他轻然一笑,摆手示意黑衣人离开。   黑衣人转身消失在城楼上。   被一箭穿心而倒在地上的窦笃,抽搐着,最后一动不动。不过弹指间,没了气息。   另一头,邓府。   邓绥立于庭院内,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这庭院如此冷清寂寞,如今支离破碎的家族,动荡不安的朝堂,都让她感到无措心慌。   “爹爹……”她喃喃着,一阵风吹来,吹熄手中的烛火,她又呆呆地望着熄灭的灯笼。   一滴泪,落在手背上,她无声地擦去。   “想要哭,为何又要这样忍着?”一声苍老威仪的声音缓缓响起。   邓绥抬头,震惊地望着对方,一瞬间只觉得和父亲的身形样貌极其相似,只是更苍老几分,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再细看一眼,猛然站起,惊呼道:“伯父大人!”   邓袭走近两步,摸了摸她的头,叹道:“你这性子,倒是同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将手中的东西仔细地交付到邓绥手中,说:“半个虎符在你爹爹书房书柜二排的暗格之中,另外半个,如今我交给你。这是你父亲的遗命。”   邓绥蹙起眉头,感受着手心的一片冰凉,尔后错愕道:“为何……将这虎符……”   “邓骘,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邓袭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邓绥,此时的他年高,然而,依旧器宇轩昂。   “阿……骘?”邓绥眨着眼,掩饰着眼底一瞬的慌乱,“伯父大人说什么呢,他……在哪里,我如何会知道,不是早在几年前便杳无音讯……”   邓袭淡然不语,只是笃然地瞥着她。   邓绥细细一想,却似是想到了什么。   她试探性地望了一眼邓袭,见到他稳如泰山的姿态,又踌躇了一下,才说:“难道说……父亲大人的意思,这……这虎符……”   邓袭叹了口气,说道:“那个孩子……过得多么辛苦,虽说如今你父亲去了,不过窦家也终于开始按捺不住,从某种角度说,那个孩子,解脱了。”   邓绥猛然抓住邓袭的袖子:“伯父,这是什么意思?!父亲他……”   “‘猛兽之欲是不会消停的,即便再无对抗之人,它也会因为贪婪而将自己再次置于险境。只要能够等到那个时候,我的骘儿,就能够振翅高飞’。”邓袭望着邓绥一点一点褪去血色的脸,面色变得温柔,“这是你父亲当年和我说的原话。邓骘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他总是说,骘儿最像他,日后定然是威武无双的将军。然而,变故重重,他不得已将他囚禁数年,不为别的,只为在窦家重重眼线之下,藏起他依然活着的事实……”   邓绥如同被一箭穿胸一般,心口狠狠地疼了起来。   “爹……爹爹……”邓绥哽咽着,用力地擦去眼角的泪水。   “然而,他是关不住的,只属于断崖与天空的鹰。”邓袭伸出手,触摸着邓绥的脸颊。   “所以,如果我当年没有执意放出哥哥……窦家就难以查到我们的秘密……爹爹就不会……”邓绥瞪着通红的眼望着天空,“爹爹,是我错了,是吗?”   “这里整个府邸,都是你爹的,即便你以性命相逼,倘若并非他自己也动摇,邓骘又如何能真的踏出这府邸一步?”   邓袭望着邓绥手中的虎符,神色肃穆而坚定:“孩子,记住,这个虎符,一定要亲手交予到邓骘的手中!”   邓绥望着手中半边虎符,如同握着一块烙铁,炽热到发疼却紧紧握着,绝不松开。   这兵符中所代表的,是父亲一生征战沙场所得到的,朝野上不容小觑的那份兵权。   这是结束!   手中的东西,可以,让那个人至此颠沛的十数年人生彻底结束。   将手中的青雀儿抛向天空的同时,她感觉到心如雷鼓难以平息,望着青雀在天际划过一道弧线,最终飞到遥远到视线难以企及的地方。   如同终于跨越了重重雾霾阴雨的山林荆棘,如同熬过无垠凛冽的黑夜。   终于到达山顶——   重见,曙光。   -   一场夜雨陡然而至,仿佛要洗去这一夜的所有仓皇无措。   然而屋内气氛依旧沉重着,场面如同树脂一般凝结着,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床榻旁年轻的君王痴痴地坐着,纹丝不动。而相对屋内凌乱一隅,桌子垮掉后的残骸里,少年张着嘴微喘着粗气,满额头的大汗,脸色因为失血而异常苍白,但眼神却锐利而冰冷。   而黑衣行夜伫立在屋内中央,手紧紧地握着剑柄,观察着少年的行动。   “朕说过。”刘肇语气轻缓,眼眸里有着波澜不惊的漆黑,然而那几分淡然里却莫名地令人心中多出几分被压制的紧迫感,“她会成为皇后。”   “我也说过吧,我不相信你。”君骘冷笑一声,目光在行夜和刘肇身上来回流转。   和谈总是如同这样,在三言两语里再一次陷入同一个僵局。   “你是不相信你眼前的这个人,可以在你发出任何声音之前就让你毙命归西,是不是?”刘肇微微侧过脸,余光瞥着角落里固执的身影。   “好狂的口气。”君骘拄着剑鞘有几分吃力地站起,轻咳了两句,望着行夜,“那就试试看,看看为了杀我,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行夜刀锋微转。   然而门外踉跄着多出几个人的脚步声,隐隐的,还有兵马相追的声音。   行夜掷出银刀削断了灯花,屋内瞬间漆黑一片。然而由于窗是破损的缘故,有一个人猛然间翻身而入,想来是想要找到藏身之地。   然而闯入的瞬间,行夜的刀便向他脖子抹去。那人机敏地反手用刀刃险险化去力道,整个人却也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行至屋内君骘所在的一侧。   君骘莫名觉得这背影眼熟,陡然脸色微变:“梁……禅?”   梁禅错愕地回过头,望着浑身伤痕累累的君骘,也是大惊。   再回过头,才看到自己对面,那个气势凛然的黑衣男子,还有坐在床榻边静默贵气的少年。      ☆、第七十七章。正邪黑白   ~~梁禅错愕地回过头,望着浑身伤痕累累的君骘,也是大惊。   再回过头,才看到自己对面,那个气势凛然的黑衣男子,还有坐在床榻边静默贵气的少年。   闻见浓厚的血腥气,梁禅指尖都颤抖了。那个人可是君骘啊。自小到大,他从未见过谁能够将君骘受如此重伤。   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行夜毫不啰嗦,挥刀掠身上前。几乎是同时,君骘猛然沉声道:“他是梁家的人!”   刀猛然停下。   梁禅错愕地望着离自己的额头不过一尺远的刀,腿一阵发软,吞了一口唾沫,回头问君骘:“这是……是窦家的人?还是……”   “你傻吗?”君骘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他是你表兄。”   “表……哦,表兄。”梁禅死里逃生,松了口气,擦着手心的冷汗,“都是自家人……大水冲了……什……什么?!表兄?!!”   语气猛然上扬,梁禅瞪大了眼睛打量着床榻上的少年,上上下下一丝一角也不愿放过。   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表情。   想到自己过去所经历的一切,梁禅眼蓦然红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作响,哽咽沙哑着说道:“陛下啊!您……你当真是陛下吗?!我……我……”   “你,是梁家的人?”刘肇这才将目光淡淡然转移到他身上。   “臣……臣下梁禅,是当年……梁贵人的亲侄儿……陛下……”梁禅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咬着牙说道,“臣下苟活至今,全都是因为陛下……臣不能让陛下受到那样大的蒙骗……陛下……”   “陛下,也许您不会相信臣下,但臣下能否活过今夜尚不可知,所以必须以命相集谏……陛下,当今的太后娘娘她并不是您的生母啊!您真正的……”梁禅的头重重地在地上磕着,眼眶里尽是道不尽的苦楚与辛酸。   “这些,陛下都知道。”行夜沉声说道。   梁禅错愕地望着陛下,先是震惊,尔后转变为疑惑,最后,变为惊怒交加的复杂情绪:“陛下!你若早知道窦氏并非亲母,这么多年以来,处处对窦家纵容迁就……你可知,这么多年来他对我们梁家赶尽杀绝,是如何地……”   话陡然停歇。   似是想起了什么,梁禅呼吸一下紊乱了。   他猛然站起,望着窗外,说:“陛下……快逃……窦宪……窦宪在追捕臣下!”   行夜脸色骤变。   细细一听,门外的兵马之声果然隐约可见,行夜咬着牙暗恨地瞥了一眼梁禅。因为这个人,万一窦宪发现了陛下……   “陛下,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行夜上前,刘肇的目光却再次落到床榻上的女孩身上。   行夜皱着眉头,刘肇却似是陷入了深思。   “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刘肇蓦然间沉吟,抬眸,“朕,想要和朕的‘舅舅’清清楚楚地,交谈一次。”   “陛下?!”行夜大惊。   天空中传来一声沁耳的啁啾,君骘敏锐地抬头,伸出手臂,青雀急旋而下,君骘取下布条,看完后脸色几番变化。   “想要找他深谈便深谈吧。在这之前,还是让你知道的好。”君骘神色里有些许古怪,几分试探地盯着刘肇,一字一句地说道:“窦笃死了,于雒阳城。”   今夜死的,但今夜,陛下却不在宫中。一瞬间,君骘脑中思路脉络飞速整理开来。   那么,两种可能。第一,陛下早已料到窦家兄弟的折兵而返,早先便下了暗嘱,一旦窦家人入雒阳即刻诛杀。第二,有人擅作主张,杀了窦笃。   虽说他更疑心第一个缘由,但是,倘若他当真料到窦家兄弟兵临城下,那么,绝不可能为了除掉一个窦归荑而冒险出城。因为从矛盾推测,似乎第二种缘由更加实际。   但若是有人擅自诛杀窦笃。有那种压倒性兵力和意欲的,雒阳城里似乎并没有那样的人。难道是阴氏?可他们和窦家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君骘脑中一边深入思索,而眼眸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刘肇,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   却见刘肇脸色霎时一白:“窦笃?你是说,窦笃?”   君骘眉头缓缓蹙起。难道说,陛下他,当真从来没有要加害窦归荑的意思。他说会立她为后,是真心的?   那么,为何耿家会暗自加害窦归荑?   他可以选择在这时候问他,但是敏锐谨慎的天性,让他不轻易将这样关键的话作为诱饵抛出来试探对方的心意。   行夜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似的蓦然抬眸。   君骘还想要说什么,却被行夜一把捂住嘴巴,行夜示意陛下噤声,梁禅也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细碎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这个屋子。   君骘眸色渐渐暗沉下来。   没用的,已经……太迟了。   梁禅脸色煞白一片,窦宪是来追捕他的,可是万一拖累了陛下也落入这叛贼手中,那他便成了梁家莫大的罪人。   无论如何……也要保护陛下。   梁禅回过头,望了一眼君骘。君骘似是明白了什么,眸色一变。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梁禅从窗口跳出,霎时间外面潜伏的士兵喧闹着追赶上去,前一刻还寂静诡异的气氛,蓦然演变成了轰烈的追捕。   还没走出百米开外,便听见利箭破空之声,再来,便是深深刺入皮肉的瘆人声响。   梁禅被射中了大腿,整个人向前扑跪下去。   士兵将他围起来,梁禅想要站起,却再一次重重跌倒在地上。   一双墨色的靴走到他的面前,他吃力地抬起头,怒瞪着好整以暇俯视着自己的那个熟悉的人。   “俘兵可活,逃兵必死。”窦宪的眼眸映着火光,如同阎罗一般慑人的气势伫立于梁禅面前。   “一个人……怎么可能狠毒到这个地步?窦宪,恶果终将自食,即便你如今得意……”他的话霎时间哽住,窦宪缓缓地抽出刀来,与剑鞘的摩擦之声缓慢而可怖,几乎要磨灭他所有说话的勇气。   “这把刀……颠倒国本,屠我满门……不过没关系,即便我死了……即便,梁家最后一条血脉也消失,但是,并不代表着灭绝……”   窦宪眼睛微微眯起。   梁禅蓦然间凶狠地笑起来,肆意张狂:“别忘了……我们的陛下……他身体里也有一半的血,是梁家的!”   “陛下他,无论如何,也会为我们……报仇雪恨!”   这一句话似是霎时间消散在了风中,但是,也深深刻入了不远处黑屋中,屏息红目的少年心中。   行夜生怕陛下按捺不住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窦宪那是如狼似虎一般的人啊,同时,又兼具着狐狸的奸猾敏锐。   稍一行差踏错,便是挫骨扬灰!   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不能被他们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君骘的眼睛通红。儿时同梁禅一起的回忆如潮水涌入脑海,那时候小心翼翼捡起受伤灰雀的他,笑容无害而明朗。   和出生庶子的他不同,梁禅他是梁家唯一的嫡子,是万众瞩目下出生的人。从小刀剑之物连碰也不曾让他碰一下。   稚气的他也曾牵着他的手,穿过雒阳城的大街小巷,笑声朗朗。   如果不是当年君冉之的事情发生,他们会是亲密无间的挚友。   然而这样娇弱的小男孩,却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能够如此坦荡地直面死亡。   原来,无论谁都是这样,命运的刀刃不知何时就会架在脖子上,顷刻间了结其性命,谁也无能为力。   然而,没有关系,有些人的死亡,是为了延续新的希望。   君骘将目光转移到刘肇的身上。   但愿梁禅的性命,能够牺牲得有所价值。此刻的他们,必须沉住气。   然而转瞬间,他瞳孔骤缩,浑身狠狠一震。   那……那是?!   刘肇也察觉到了君骘的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望去。   原本陷入昏迷数个时辰的归荑,此刻,眼眸清明,恰好与他的视线相接,一瞬不瞬地盯着刘肇。   刘肇下意识地伸手去捂住她的嘴,然而却似是慢了一步。   她苍白的薄唇,蓦然微启。   -   窦宪望着明明惧怕得浑身颤抖的梁禅,此刻眼神里却充满了憎恨与怒火。他蹲了下来,说:“恨我吗?因为我害死了你们全家,所以恨我?”   “那么,你觉得如若当年是你们梁家先发制人,如今会是何景象?”窦宪替他擦着脸颊上的血渍,望着他战栗的瞳孔,“我们究竟有何野心,我们所追求的,也不过是安然地存活。”   梁禅咬着牙,“你要杀便杀,又何苦以诋毁我亲族为幕布来为你自己的恶行遮掩,你这懦夫!”   “罢了,你自己下黄泉去,好好问清楚你的姑母们,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窦家的。”窦宪后退两步,高高地扬起剑,“想来,阎王殿面前,我即便是要挨千刀,其中的八百,你们梁家也得好好受着……”   “天若有眼,窦氏必诛!”梁禅紧紧闭上眼,撕心裂肺地吼道。   狂风席卷过地面,扬起尘沙。   窦宪的眼眸,闪过凶狠深邃的光。   “伯父!”   街道的尽头,传来女孩惊惧的声音。   窦宪转过身去,却看到归荑抱着马脖子,在马身上身形踉跄,几欲下跌的模样。   骑到自己面前,他示意侍从将她从马上接下,却明显瞧见她浑身不对劲,似是好几处地方都受了伤。   “你为何会在此?!”窦宪伸出手稳住她,她便紧紧地抓住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伯父……”她眼泪一颗颗落下,说,“皇姑母病重了……陛下在京中封锁了消息,归荑听太后娘娘的拼死出来告诉伯父大人的……伯父一定要救救皇姑母!”   窦宪大惊,踉跄了好几步:“太后……长姐她……”   归荑转眸看着跪在地上些许错愕的梁禅,他看着自己似是十分惊讶模样,她便惊怒地指着梁禅,说:“就是这个人!上次掳走归荑的就是这个人!就是因为她,我才会落到如今这副模样!”   归荑看了看自己的腿,怒不可遏地抬头对窦宪说:“伯父,你是要杀了他妈?他害得我摔断了一条腿,我便也要先打断他一条,让他尝尝这断腿之痛!”   “原也是个毒辣货!”梁禅狠狠啐了一口血沫,怒瞪着归荑。   窦宪满心都是太后重伤之事,偏偏半分拖延不得:“归荑,先随伯父回京去,此乃大事,不能为此拖延……”   “伯父可知我有多疼!归荑自出生以来,从未忍受过如此疼痛,从前爹爹和娘亲虽说不能够给归荑锦衣荣华,却也是将归荑当做掌上明珠!”窦归荑眨巴了一下眼睛,眼眶便红了,窦宪犹豫了一瞬,归荑便咬唇道,“皇姑母那的确也紧急,不若,伯父先领兵赶回雒阳城……一支人马保护归荑,而这个人,便交给归荑处置,如此可好?”   窦宪便只等这句话,点点头,说道:“你仔细些,别受伤了。”   留下了小队人马,窦宪从袖中掏出一块似玉雕一般精美的东西,紧紧地握住。   归荑眼眸中异色一闪。她听爹爹说过,调兵遣马,所依靠的,都是一块名为虎符的东西。   想来,这便是伯父大人的虎符了。   望着扬长而去的背影,她大松口气,竟是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用嘴大口地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回过头来,学了三声布谷声。   一个黑衣人还有一位蒙面人急速掠上前,士兵霎时间惊愕地摆出防卫的姿势,却仍旧不敌,三两下在地上的梁禅被劫走,士兵急忙要追上去捕杀。   “啊!”窦归荑痛呼一句,捂着肩膀蹲了下去。   士兵中有几个止住了脚步,犹豫着该不该去追,归荑嘴角微微扬起。然而,令她气结的是,蒙面的君骘也顿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她赶紧摆摆头,手腕招动几下,同时又喊道:“有刺客,刺客!还追什么,还不快来护着我!”   那士兵喏喏然回来,却还是犹豫着说道:“那……那可是梁家人啊,大将军吩咐过……”   君骘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反而大步回来,三两下敲晕了那几个士兵,下手并没有太重,有两个一下没昏过去的,又补了一掌。   “我还是觉得,在你身边比较好。”君骘煞有介事地说道。原本的设定里,是他掳走梁禅,她跟随窦家士兵安稳回到雒阳,而行夜护送着陛下也回雒阳。   “归荑。”   身后,传来一声夜风一般的轻喊。   回过头的一刹那,风吹动她的碎发,让她视线变得些许迷蒙。窦归荑的心一瞬间沉寂下来,她揪着君骘的衣物借力,缓缓地站起来。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说:“你是当年梁贵人的孩子,并不是我皇姑母之子,这一件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肇没有回话。   她转眸望着他,似是在告诉他,她在等待他的回答。   “四年前。”他轻声回答道,“当年梁家的长子,也就是梁禅的亲哥哥,从梁贵人的侍女处接过了凤怜花影图,却逃不开窦家的追杀,只能够逃到粟州以性命相托,将那凤怜花影图交给了郑家之子。而郑家在门楣落魄后无缘于雒阳,故郑家的长子便以宫人入宫,接近朕,辗转数年,最终将那凤怜花影图……交到了朕的手上。”   “你说的那梁贵人的侍女,可是君冉之?”君骘蓦然间冷笑一声,“这凤怜花影图,果真曾在她手上。”   “对,那侍女应当就是你的亲娘,君冉之。”刘肇望着君骘,说,“你的娘亲是被卷入了窦家与梁家的斗争而死,君骘,你也同样之为此而更变了自己的命途。”   “还有一样东西,朝月璧,它上面记载的是当年窦甯诬告梁大人的死证,当年我的小姑母故意放火烧了藏书阁,只是掩盖她偷出了这一密简,而垫于朝月璧木阁之下的秘密……我记得,我娘亲在我家初落难时便对我和哥哥还有两位姐姐说过,凤怜花影图,朝月璧,这两样东西……可以扭转梁氏的命运……”梁禅眼眶通红,“我的姐姐梁玥,就是为了得到朝月璧,才会连见我一面也来不及,就枉死在了窦家人手上……”   窦归荑胸口一疼,剧烈地咳嗽起来。   归根结底,对错几番颠覆,事到如今,她竟然也开始迷惘,这一切如同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理不清,斩不断。   然而,当她听到她父亲名字的时候,心口却一阵发疼。   “你说谁……诬告了谁?!”她顺过起来便迫不及待地朝着梁禅冲去,说,“爹爹他……怎么可能会去诬告别人!”   在她的眼中,她的爹娘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用最温柔的谆谆细语,教会了她如何正直善意地存活于世上的爹爹和娘亲,对于她来说,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两个人。   他们素然质朴的笑颜还历历在目。   怎么可能,会为了权利去谋害得别人家破人亡?!   “我是不是胡说,你看看你如今伯父们的所作所为还不清楚吗?!你以为你的爹娘就和他们有所不同吗?我可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带兵围起我府邸的,就是窦甯和窦宪!”梁禅紧紧地握着拳头,眼眶欲裂,“你知道他们一个个死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全族尽灭的那一刹那,就只有你自己活着的时候,那种空荡荡的疼痛吗?还不如死了……但是,却又不能死的,那样的人生……”   “全部,都是拜你们姓窦的所赐!”他字字珠玑,“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我得偿所愿,一定要将你们窦家人削皮剔骨,将你们给予我们的痛苦,尽数归还!!”   她的伯父,独揽朝政,甚至最后拥兵而反。   她的爹娘,诬告忠良,害得整族家破人亡。   而她的姑母,那么端庄和蔼的皇姑母,这大汉朝最为尊贵的女人。却是陷害别人至死,夺人亲子,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这些人所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这么说,原来我的存在……”   窦归荑张着嘴,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她只能够静默地望着表皇兄。   最初,她被寻找到,被接进雒阳城,遇到的这许多人和事……   “只是为了,巩固和延续,这沾满污血,肮脏卑劣的……我们窦家所拥有的无上的兵权……是这样吗……”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君骘会说,表皇兄想要杀她。   刘肇眉头皱起。   她还那样小,这不该是她承受的一切。   她抬着头,望着天空,愣了许久。   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他们面前。   刘肇和君骘都一阵错愕,上前一步,而窦归荑斩钉截铁的语气却让他们止住了脚步:“我……是窦家的人……”   “这并不是你的错,丫头,那个时候你甚至都不存在……”君骘以为她要道歉,却不想,被她固执而些许坚毅的眼神给打断。   “所以,我想我大概……也不是个善良之辈。即便善恶对错清晰明朗,我还是……还是……”   她的手,抠进了泥泞中。   “他们……是我的家人。”   “即便穷凶恶极,即便天理不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分成两章,改来改去,还是贴成一章辣~所以这一章字数报表了~ 希望多多评论,收藏,支持! 第三卷接近尾声,准备好撒花~第二卷的番外连带着第三卷的,最近都会写出来。第二卷应该能猜到是五叔叔和青釉故事的尾声,可以看到很多年以后五叔叔哟~(因为和主线不太有关,所以在第三卷基本都没让五叔叔出场~委屈啦~第四卷就有了) 至于第三卷的番外,由于前面两个番外暂定都是偏虐的。所以应该会是小粉红~ 总之,某笛也知道自己更文速度的确是该打脸的,很感谢能够耐心看文的亲~~   ☆、第七十八掌。错综暗影   “所以,我想我大概……也不是个善良之辈。即便善恶对错清晰明朗,我还是……还是……”   她的手,抠进了泥泞中。   “他们……是我的家人。”   “即便穷凶恶极,即便天理不容……”   她抬起头,沙哑着嗓子:“我求你……”   “你凭什么求?!你凭什么?!”梁禅几乎暴跳如雷。   然而他身形微动,蹲下来将她温柔地拥入怀中,那怀抱小心翼翼,却透着微凉的温度。   她在他耳边脆弱地呜咽:“至少,放过他们的性命……嗯?可以吗……”   “就算我会死在他们手上,你也要,他们活着吗?”他怀抱依旧温柔,但是窦归荑却浑身僵硬了。   “你先回答我,我就回答你。”刘肇的怀抱蓦然间紧了几分,勒得她略一惊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就算我会失去一切,包括生命,你也要他们活着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瞪大了眼睛,她只是想要救伯父们,她从没想过表皇兄会……会死。   他缓缓地松开她,凝视着她微红的眼,用指腹擦去泪珠。   “我不要……我不要你死……”她的眼泪却滚了下来,抽噎着说,“我……我也不要他们死……怎么办……我不知道……我……”   “好了,我知道了。”刘肇擦着她的眼泪,在她额头上印下轻轻的一个吻,“你不用说了。”   他起身,她却抓住了他的袖子。   那一瞬间,刘肇蓦然回忆起在窦南筝大婚那一日,他扶起跌掉的她,松手的刹那被她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反拽住衣袖的情景。   他回过头,看着此刻泪如雨下的归荑。而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一日喜服罗裙裹着的,面目灵动的笑靥。   “你,可信我?”刘肇握着她的手,眼眸似是平淡无意,却透着些许试探的光。   归荑愣了一下,用手背狠狠地擦去眼泪,坚定地点头:“信!”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君骘,抬起手,撑着额头,指尖细细地摩挲过眉骨处。   指缝里依稀可见,眸中竟是几分落寞。   然而嘴角却反而在嘲讽着什么般轻轻勾起。   刘肇默然。良久,顺手摘下一株嫩芽,一边打量着,一边轻轻细语:“自牧归荑,洵美且异。你可知这诗是何意?”   “新荑为婚嫁许诺之物,虽非金玉华美,贵在以心为诺。”归荑认真地解释道,末了,又眨巴了一下眼睛,“归荑归荑,便是以荑相馈,白首之约。”   他伸出手,将新叶别在她耳间。   归荑望着他,闻见鬓发里清新的气味,他仿佛想要说什么,却又踌躇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抬眸:“你信我,便同我做个约定可好?”   归荑眨巴了一下眼睛,懵懂地点头。   刘肇忍俊不禁:“我还没说是何约定呢。”   “那是何约定?”归荑有几分傻气地追问道。   不知何时,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而他的脸也愈加清晰。   他伸出手,覆上她稚气的脸颊:“若是我可以做到的话,以后,你要成为我的新娘。”   不是成为他的皇后,而是成为他的新娘。那时候的归荑其实对于成亲这件事情还不甚理解,只是单纯地觉得,两个人成亲了,便是要永远在一起,绝不互相背叛的意思。   就像爹爹和娘亲一样,朝夕相对,温柔相待。   她愣了一下。   破晓的第一缕晨光刺入她的眼眸,她反射性地眯起了眼。逆着光,他的笑意温润而清朗。   他明明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   可是她,却很想很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嗯。”   她轻轻的应答声,如同晨曦的光芒一般,驱散了他心中长久的雾霾。   “成为表皇兄的新娘,就是一辈子再也不分开的意思吗?”归荑并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用力地点头,“我要和表皇兄,永,远,不,分,开!”   他站起身来,转过身去望着晨曦暄暖的日光。   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敛起。   十年。归荑,再给我十年。   初见时,上元佳节的灯火阑珊里,她笑靥如花。他与她,解出了同一个灯谜的两个不同答案。   却不想,那缘心二字,并不是她寻到的谜底,而是她出给他的一道谜面。   在跌入那一双清澈的眼眸的刹那,他深陷入了那谜题中。   终究啊,这个孩子是他十数年寒冬一般的年华里,仅有的春暖之风。   -   雒阳城,北城门外。   窦南筝用颤抖的指尖,触摸过那被血浸透的泥土。   “叔……叔父……”她脸色苍白,咬着牙,“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后娘娘不是已经以窦归荑的后位与叔父们的兵权相易吗?为何……”   “那背信弃义的……小人!”指甲深深地抠入泥土中,憎意如同毒液一般浸透过每一寸肌肤,“他难道忘了……原本他就是靠着谁,才能当上这个皇帝?!难道说……难道说窦归荑也已经被他……”   “他从一开始,就是对我们窦家抱有杀意……”窦南筝望着手中的泥渍,“他怎能如此心狠手辣……”   窦南筝以虎口为哨,九风应声而从城内数百米开外飞速奔来,途中掠翻了好几处摊位,惊吓得路边的小孩直哭。   她一跃跨上,耿峣却猛然拽着她的袖口,说:“太后娘娘如今伤心得紧,你此刻出城,万一有什么不测,可怎么得了?!”   “能有什么不测?!放开,我要去寻大将军。只要能够顺利与他会和,一切便容易了。一定会为叔父们报仇雪恨!”窦南筝眼中放出狠光。   “你想想看,千乘王三日前便已经受挟回京,算算日子便是如今时分到。最重要的是……陛下秘密出宫了,我密探说昨日他才在此处决了前来投诚的窦景,得到虎符后立刻出宫,那必然是亲自调兵去了!你如今出城,岂非极险之举?”耿峣字字在理,可是如今盛怒之下的窦南筝却听不进任何劝谏。   “难道我的叔父们就要白白死去吗?!”她怒不可遏地扬声反问。   “听着,南筝,你我是至亲夫妻,窦耿两家必然是联合相抗外敌的。你留着你的兵力留守雒阳,我领着我的兵马前去接应窦宪大将军,你看如何?”耿峣谆谆然,窦南筝此刻才恢复了些许理智。   他说得有理,此刻她是雒阳城中唯一的窦家人,她必须要守护在太后娘娘身边。贸然出城,只会让事情愈加复杂。   蓦然间,她脑海中电光火石。   “你说,陛下现在在城外?!”窦南筝惊愕道,蓦然间,望着耿峣,“你一旦找到他,莫要莽撞,我会以白鹰与大将军联系,一定等到你们会和,再将之压制。若是情况紧急……必要时,可诛杀之!”   耿峣眸色震惊。   窦南筝想了想,将手中兵符掏了出来,说:“这样不妥,这是我在城中一半的兵马,你且先调去,记住我说的,必要时,将之诛杀!”   耿峣望着窦南筝手中的兵符。   他神色无异,却默了一下,然后说:“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和大将军败了呢?”   “不可能败,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窦南筝坚定地说道。   “兵变诡谲,你还是用你手中的兵马牢牢地守着自己便好,万一有什么异样,以你手中的兵力斡旋,至少,足以保你一人性命。”耿峣眸中似有几分深意,最终,叹了口气,骑上自己的马,返回城中,召集兵马。   半盏茶时间后,城门全开。   副将耿峣,领兵熊熊出城而去,窦南筝立于城墙上,望着浩浩的兵马,竟是如同战场一般的场面。   然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走出半里开外后,耿峣似是回过头,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她一瞬间对视。   从前她和他任何人出征时,都不会为对方回头,因为这是不吉之兆。   隐约的,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昨天夜里,殿下的吩咐再一次响彻在脑海里。   ——这窦笃的兵马,便暂且给你使用,如今你的兵力,少说也可与一位将军相媲,我要你带着这一队兵马,在窦宪抵达雒阳城之前,将其诛杀。   手伸进怀中,触摸着昨夜从窦笃冰冷的身体里取出的虎符,心中一闪而过窦南筝的脸。   不由得远远地,回过头遥望城楼之上的她一眼。   “终归,你是窦家人,而我,是耿家人。”他对着她,轻声地说道。   是那样远的距离啊。   回过头,策马而奔。   城门外走出数里远后,耿峣从怀中掏出一块尚且染着鲜血的虎符,伸出手,调整兵马前进的方向。   一旁的右将疑惑地上前问道:“不是要去接应大将军吗?应该是往正西南方走才是啊!”   “先往北十六里。”耿峣握紧了手中的虎符,说:“我们,还要汇合一队兵马。”   右将更加疑惑了:“副将大人哪里还有可调遣的兵马?”   “有啊,昨日夜里多出来的。”耿峣眼眸里迸射出冰冷的光,“窦笃,窦家的兵马。”      ☆、第七十九章。山雨欲来   没过多久,千乘王兵马阜盛回京。然而在刘肇与之会合欲商讨对策之前,他郑重地将窦归荑托付到了行夜手中,嘱咐他一定要将窦归荑平安送回雒阳。   因为千乘王素来最恨窦家人,若是让窦归荑落入他的手中,指不定他要利用她做出什么事来。   故会合商议对策之事,还是刘肇自己一人去为好。   而负伤的君骘,自是半步也不肯离开,跟着归荑而去,同行夜两人面面相觑。   “这样放他和那千乘王会合,你确信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君骘懒懒地问。   “不会。”   “你当真就从未怀疑过吗?他会背叛的话,说不定立下便同那千乘王串通好去杀你的伯父哦。”他斜睨她。   “我相信他不会那样。”   君骘的脚步蓦然停下。   归荑往前走了许多步才察觉到异样,停下脚步回过头:“你不回雒阳城吗?我想要早些回去,指不定还能好好劝劝我那三位伯父,其实我的伯父也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好好和他们说的话,一定能……”   “你知道吗?那个人,是帝王。”君骘语气陡然肃穆起来。   “那又如何?”窦归荑眉头缓缓蹙起,“对于我来说,他就是我的表皇兄。”   “你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他沉声道,“就应当明白,他不是你该信的人。”   “那么,谁该去相信呢?是满腹谎言的你,还是我那些意图造反的伯父们?亦或者说,这雒阳城里的任何一个人?”窦归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说,“所谓的相信,便是仅凭心的一种感觉,并没有该或不该。如果说是被外力所压制住违心的那一种认可,那个应当是被说服,而不是相信。”   君骘僵了一下,忽然讷然又问:“那我呢,你相信我吗?”   归荑仿佛被问倒了,站在原地思索了许久。   然后才煞有介事地说:“我相信你这个人,但是你说出来的话,得依情况而定。”   他嗤笑一声,似是毫不在意地别开眼。然而陡然,似是听到什么声音。行夜也明显发觉不对劲,便伸出手扣着窦归荑,一跃而上。   君骘也跳上了密叶之中,俯瞰着地面。   行夜示意窦归荑放缓呼吸,不要太紧张以免发出声音。   然而后来,她发觉一切都是多余的,因为到来的是浩浩荡荡一大片的人马。即便她发出了什么声音,在如此浩大的声势里也只是一粟之于沧海。   窦归荑眼尖地发现,为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亲姐夫,耿峣。   等了许久,那一大批人马才气势汹汹走过去。   “是耿家的人。看来,是要同窦宪会合。若是窦宪和耿家部分兵马会合,只怕单单一个千乘王是无力抵抗的。还得期望陛下能平安回到雒阳城去……”行夜给窦归荑解释着如今的现状。   “如果表皇兄落入了伯父手中会怎么样?”窦归荑心中有几分猜测,却还是试探着问出口。   行夜瞥了她一眼,然后才说:“会死。”   她蓦然一阵心慌。   “我要去找伯父。”行夜把归荑带下来后,归荑有些慌张地说,“我要去找皇姑母,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行夜瞥了一眼窦归荑,余光却一直在打量着君骘。   他记得,眼前这个少年,是邓家的孩子。   “如果陛下真的落入大将军手里,以大将军的手腕,后果自是不堪设想。此时若是谁能够接助陛下,想来,日后陛下真正掌权之时,必不会亏待旧日功臣。”行夜语气平缓,却一直用余光瞥着君骘。   “谁……还有谁能够襄助表皇兄?”窦归荑着急地问道,“我去求他,我一定会努力说服他!”   “如今朝中中立的,便只剩下阴邓两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邓家的长子。”行夜眸色里精光一闪,“你父亲死后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吗?你是否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东西?”   君骘摊开手,挑眉:“我这么一个落魄乞儿,哪里还算是他堂堂邓训的儿子。”   行夜微微眯起眼,最终,眼里有几分遗憾的光:“以你的资质……我以为,你是有可能的。”   归荑似懂非懂,思索了良久,才恍然道:“你是说,他有可能子继父权?!”   君骘斜睨着她。   “君骘,哦,不,邓骘,是真的吗?你当真是继承了你父亲的兵权吗?”归荑惊呼,将他从上至下,再从下至上地扫视一遍。   这个人,明明是亡命的逃犯,明明是再卑微不过,只图活命的那种人。   竟然,刹那间,继承了大汉朝名门望族邓家的兵权。   转瞬间,人生命途就这样逆转到了之前无法想象的方向。   这样的事情,是有可能的吗?!   不过,当初幼年的他,又何尝不是一夕之间由世家公子落魄成了被追杀的一级逃犯。   君骘眉头蹙起,说:“我们先回雒阳城再说。”   这句话里意味暧昧,行夜立马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他眼眸再次犀利:“是真的,对不对?”   “是真的又如何?如今皇家同窦家的斗争如火如荼,我何苦掺杂到其中去搅和。”君骘冷笑一声。   “不,你不能这样。”窦归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一定要抢在我姐夫和伯父之前找到表皇兄,你要帮他!”   君骘眉头微微皱起:“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我应该帮哪一边吗?”   “帮表皇兄!”窦归荑坚定地说道,“他承诺过,不会伤害我的亲人,如果有你襄助让他无险而胜,我相信他一定会信守承诺。”   “你可知道,如若我襄助皇族,那么你们窦家,便处于极其不利的状况,这样,你确定可以吗?”君骘再一次反问道。   “如果是势均力敌,表皇兄和伯父们为了自保,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但是,倘若其中一方有优势,并且,还是表皇兄这一方……我相信,事情会平静地解决。伯父们解甲归田,而表皇兄也得以重揽皇权……”   “如果一开始,你的那位表皇兄就是对你们窦家下杀心呢?他如何能放过这斩草除根的绝佳机会?”君骘冷眼犀利。   “绝不可能!”窦归荑推了他一把,说道:“快去,不要被我们的脚程拖累,记住,无论如何,保护表皇兄!”   其实就他个人而言,或者是于整个邓家而言,此番襄助皇族,的确是绝佳的机会。   如同刚刚行夜所说,日后陛下揽权,邓家必然得益。   然而。   君骘回过头,望着窦归荑:“我说过,我一定要和你呆在一起。”   “这都什么时候还说这样的蠢话!”归荑简直哭笑不得,“我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好解决,君骘,只要你帮助表皇兄,一切就简单了!以后长长久久的时光里,你想怎么和我呆一起就怎么呆!我保证,我再也不对你乱发脾气不胡乱误会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她竖起三根手指,认认真真地说道。   君骘觉得她此刻瞪圆了眼睛又有些着急的模样煞是可爱,便忍不住说道:“你要怎么报答我?”   这句话,根据君骘的为人,窦归荑很迅速地理解了,这又是一次趁火打劫!   “你说,你要什么!”她着急地跺脚问道。   君骘垂眸,顿了一下。   猛然间,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凛然的气势让她刹那间以为他要冲着她挥拳,她吓得一哆嗦就闭上了眼。   然而走到她面前的瞬间,一片阴影笼罩而来。她却感觉到一双手有力地扣住了她的肩膀,稳住她的身型。   然后,额前一暖。   她震惊地睁开了眼,下意识地去推他,他却伸出左手手制住了她的手腕,右手一勾,紧紧地抱住了她。   “你猜。”他在她耳边说。   窦归荑整个人都一惊,一把用力地,这一次终于推开了他。   “猜猜……猜什么?!”她惊得舌头都乱窜了。   “猜我想要什么啊。”君骘望着她,却不等她回答。望了一眼一旁的行夜,走上前去,说:“她少了一根头发,我要你的命。”   行夜望着他,似是有几分深意,却不言语。   “不要多管闲事,记得,早些回雒阳城,最好是一回去就躲到你那皇姑母的寝宫里去,九头牛也拖不出来,知道吗?”君骘煞有介事地嘱咐道。   窦归荑怒然瞪他。   君骘叹口气,摸了摸伤口,忍着疼,跳上了枝桠,不再走绕来绕去的大路,而是决定穿过树林,直奔雒阳城的方向。   然而跳入密林后,他回过头,隔着丛丛的树叶,从缝隙里望着女孩有些兴奋的脸颊。   她似乎真的很开心。因为这一场可怖的谋逆,早已让她的心几番煎熬疲惫。   倘若这次的事情真的能够如她所愿地解决,倒是也不错。   至少啊,看到她那样地笑了啊。   绿影下,君骘眼眸里难得地透出了温柔的光。凝视了片刻后,他转身,开始在枝桠间穿梭。   然而,此后很多年,他总是无数次梦到那一天,那个时刻。   密林中,他温柔地窥视着,而树叶缝隙中女孩的笑靥如花。   而每一次坠入这个梦境,他总是冷汗频频,几欲生死游离一般窒息着。   那成了他最可怕的梦靥。   若时光得以回溯,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无论如何不会再选择在这个时刻转身,离开她的身边。   既然决定要好好守护的,那便应该寸步不离,那便应该分秒相依。   即使是一个刹那,也不应该让她走出自己视线之外。原,就该如此才是。   雒河清冷,绵远的河流蜿蜒着,一眼却望不到尽头,一如他们的人生,过去的已过去,将来的未可知      ☆、第八十章。杀父之仇   永元四年。暮秋。   那仿佛是一切的终结,又似是所有的起点。许久之后,当归荑再一次一点一点地回忆起那冰凉的一日,只觉得在肺腑里下起了一场千年寒雪,再也无法融化。   她,也曾是那么相信。   也曾愿,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于他,包括生命。   然而。   她却用那双未染尘埃的眼,见证了一场倾世的屠杀。   血染黑土,赤色涓流,那如同狂风骤雨席卷而来的气势,将她从内而外寸寸撕裂。那时候行夜一双手紧紧搀着她,她瞪大了双眼流着泪,最终却连一声嘶吼也发不出来。   她眼睛怔怔地,顶着那屋顶插着的窦家的军旗,染着鲜血,在风中硕硕然飘动。   然则旗帜下的少年,如风中温玉。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那是比针芒刺眼,更加绝望的痛楚。   然而在一个时辰以前,她同君骘告别时,云翳凝白,天高气朗。   一个时辰前。   几只灰鸦沙哑鸣叫着,唰唰地冲向天空。   行夜护送着她回雒阳,却不想,迎面遇上了一小支人马。窦归荑抬眸,看到了耿峣柔和的脸。   “陛下派我来,望我和窦大将军和谈。然而密林深深,不知道郡主能否找到窦大将军所在之地?”耿峣微颔首,眼中泛着温润的光。   看着那一双眼眸,窦归荑心中先是异样的一紧,然后才是缓缓地松懈下来。她试探着问:“你不是和伯父大人会合一起对付表皇兄的吗?”   耿峣一派正气的模样:“我虽和窦家亲,可终归,也是陛下的臣子。此番陛下派我来,也足可显现他的诚意啊。”   这话说得,深入她的心。   这也正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然而窦归荑也并不知道伯父大人究竟去往何地,自从约莫半个时辰前她帮表皇兄骗走了伯父之后,只大概知道他是往雒阳城的方向去了。   她如实地告诉了耿峣。耿峣便掉头欲往雒阳城的方向而去。   然而归荑抬头时瞥见不远处一抹雪白的身影盘旋着,蓦然唤住了耿峣。   “那只鸟儿,雪白的鹰,可看到?那是伯父的鸟,要不你便随着那鸟儿去,它一定也是在找伯父。”归荑指着天空对耿峣说。   耿峣点点头,回过头说:“你也快些回雒阳吧,陛下十分担心你。”   归荑心里一暖,认真地点头。   转身离去,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归荑看向右肩胛骨,蓦然间觉得伤口又疼了起来。   行夜跟在窦归荑身后,觉得她有些异样。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   最终,停了下来。   “你怎么了?”行夜微微蹙眉,想她大约是哪里疼了。   然而她猛然间转过身来,对行夜说:“快,带我偷偷跟在姐夫后面!”   行夜觉得甚是奇怪,然而窦归荑却执意如此。有些模糊而凌乱的画面在窦归荑脑中一闪而过。   那个时候,高楼坠落的时候,她影影约约记起,那青翠茂密的树影之后。   像是姐夫深邃暗沉的眼眸!   回忆画面如同她坠落时的感觉一样变得极其缓慢,坠落的无助感再次攥紧了她的心脏。她甚至浑身颤抖了起来。   然而,这份恐惧越是真实,那茂密树影之间,那身影却愈加清晰!   没有错!绝对不会错!   那个时候,耿峣在旁边!   “怎么回事?!”行夜看到她忽然恐惧着蜷缩的模样,心一沉,上前去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却被她敏感地一手拍下。   “不要碰我!”她下意识地吼道。   然而这一吼,脑中的画面陡然清晰。   那个时候……对的,那个时候她从高楼坠落,那箭从她衣袂间穿过,然后,她掠过邓绥,侧过脸,看到一旁树影间的耿峣。但他纹丝不动,眼眸淡漠得如同另一个人。   有谁扑过来要接住她,然而,却又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她陡然生出一种可怕而无端的联想。   那个时候,姐夫他……难道是在,对她见死不救吗?   行夜瞧着窦归荑脸色一片苍白,藏在袖中的利刃紧握了一下,另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却也不容她逃开。   行夜眸如暗夜。   他知道的,她对于陛下来说,是什么。   袖中指节有几分泛白。   但当陛下为她执意出宫,踏出宫门后,郑众与他的对话,再一次响彻脑海。   ——“那个孩子,窦家的孩子,一旦有机会,一定要杀死她!”   ——“只怕,这并不是陛下的意思吧。郑大人,吾乃陛下亲御护卫,只听得陛下一人之言。”   ——“不是的。因为有些事情,陛下并不十分清楚……一年前,一年前……终归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她对陛下并无半分算计,我知道的,她虽说是窦家的人,却并非一心向着窦家……可是,可是那个时候……”   ——“究竟怎么了?一年前?一年前又是如何?”   手指速转,默无声息地将刀刃掉个头,此刻袖中的利刃,露出一个尖头,反射着刺目的光。   没有值得永远信赖的人,没有可以绝对依附的人。那些承诺了会守护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变成刀刃相向的敌人。   “郡主大人,臣下有事斗胆相问。”行夜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   归荑还陷入对耿家深深的思索中,有几分心不在焉地说:“嗯?”   “您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呢?”行夜余光盯着她的侧脸,细致观察着她。   眼中,精炼的光一闪而过。   -   “皇弟的意思是,还要再同太后多做协商?”千乘王几乎跳脚,不可思议地说道,“陛下好生糊涂!”   刘肇静静地望着刘伉,良久,说道:“朕要立窦家的女儿为后。”   千乘王刘伉几乎当下哽在原地。   “陛下认为,您是君临天下,是坐拥山河是吗?陛下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无可撼动的吗?”千乘王下巴线条僵硬,几分失望,“我说过,不管这天下是谁的,也需得是刘家人!陛下如今年幼糊涂,可皇兄决不能任由你糊涂!此刻若立窦家人为皇后,那么这天下……”   “就要姓窦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天下,自然是姓刘。夺其权,弱其势。”刘肇垂眸,思索了一小会儿,又蓦然抬眸,“除了性命苟且,窦家兄弟不能留下任何东西。”   刘伉性子直,说话也冲,直接便是一声嗤笑:“陛下好大的口气。谁血洒锦旗还未定,便已经算计着绕过敌人性命。”   “如今窦宪隐匿兵马与雒阳城外,我们只能够突袭为上。只要窦家三股兵马未集合,便攻不进那雒阳城,那么便从窦宪开始,逐个吞没。”刘肇望着千乘王,微微扬起嘴角,道,“今日我生死之间,幸而逃过一命,然而窦宪并不蠢,很快便会发现端倪。”   他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千乘王却丝毫也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意味,粗声粗气的嚷嚷道:“说得轻巧,咱们现在连他人在哪里都不清楚,那长年纵横沙场的人又极熟谙兵法之理,必然早已寻着万全之地守株待兔,我们这样分散开兵力寻找他,岂非自寻死路……陛下,你听皇兄一句劝,这窦家人留不得,必须痛下杀手……”   刘肇眸色流转,望向千乘王。   “不,他一定会回到一个地方,机会只有一次,今日夜里,或是更早……”   刘伉眉头紧紧蹙起。   “现在动身,射人先射马,擒贼。”刘肇眼神里多出几分暗色,“先擒王。只要拿下了窦宪,事情便会有转机。”   “窦宪一定会回去的地方是哪里?”刘伉似是终于明白过来什么,震惊地问。   待到他发觉自己受了窦归荑的欺骗之时,定然很快便能明白过来那里曾经是怎样的状况。   那么,他一定会惊怒着赶回那里。如同他一心想要拿下窦宪一般,他若是能一举制住陛下,这一场阜盛的反叛也能就此终结。   他一定会,回到那个地方。仔细搜查自己的下落。   刘肇微微颔首,后背伤口隐隐有些发疼。   那是窦归荑为了守住他,而撒下的弥天大谎。那个谎言在那样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他的性命。如今,他便也要借着这个谎言,完成她的期望。   然而窦宪如今尚且潜伏躲藏,便可知他尚未与任何人会合兵马。   只要他瞬间压制住窦宪,便可以擅调兵权之名削去他的兵权。   重要的,便是不让窦宪兵马与他人会合,一定要赶在之前,抢先夺下他的兵权!   -   窦归荑脸色几分苍白。   她扯着嘴角,似是在笑,又似是诘问一般孔东宁的神情:“你说什么呢,我爹爹他……在扶风平陵……”   “你承诺一生都不再入雒阳城的话,我就不杀你。”行夜斜睨着窦归荑,叹息道,“你和陛下,是绝对不可能的。”   窦归荑默了一下。   忽然轻轻地问道:“不是在说爹爹的事情吗,为什么忽然提到表皇兄?”   那话说得清浅,行夜心却被蛰了一下一般。   “好,那便只说你爹的事情。早在你入扶风平陵那一日,他便死了。你仔细想想,那时你是如何到的雒阳城,走之前并没有看见你爹是不是?若他不知自知将死,保不住你,又如何肯将你送入雒阳城?”   窦归荑蓦然回忆起一年前。离开扶风平陵的那一日。   那时候的夕阳灿烂,火烧云红透半边天,晚霞映在她眼中宛如火光艳丽。   云姑姑驾车而来,抱着一堆细软,将白虎皮披在她身上,告诉她:“小姐啊,我们去雒阳。”   她怀中的草穗霎时落了一地,拍掌大笑道:“可是真的?爹爹同意了吗?我们为什么忽然要去雒阳?我是不是要回去收拾一下?”   云姑姑将她抱上马车,温柔地理着她的鬓发:“不用回去了,东西云姑姑都带好了。你堂姐要成亲了,咱们去她的结亲宴热闹热闹去。”   “那爹爹呢?”她回过头望着山的另一头,那山坳里便是她爹爹的茅草屋。   云姑姑愣了一下,然后才说:“你爹爹说,他要陪着你娘亲。”   她拍着手,喜不自胜:“真的要去雒阳吗?帝都雒阳?”   云姑姑帮她系好白狐皮,揉了揉她的头发:“对的,帝都雒阳。快些走吧,不然,赶不上你堂姐的成亲大典了。”   “我在雒阳城还有个堂姐?云姑姑你怎的不早说!她成亲了吗?多大了?这么说我还有伯父啦?雒阳城是什么样的?听说雒阳城的城门有百丈高,是不是真的……”   回忆里的声音渐渐在刺目的夕阳中逐渐淡去,如同一阵风一般消散。   ——你的爹,早在你离开雒阳那一日,便不在这世间了。   “我将这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便是让你知道,不仅仅是你族人之故,就算仅仅是为你个人,你同陛下,也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行夜缓缓地,没有丝毫感情地说道,“而我在决定告诉你这一切的时候,便只能给你两个选择。”   窦归荑怔怔的。   “你死。”行夜将刀抵上她的脖子,“或者,一世再不入雒阳。”   “你说这话,是在告诉我……”窦归荑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手抬起,用力地揪着胸口,“我的……”   话没再说出来,似乎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却始终说不出那句话。   “郡主之所以会入雒阳,并非所谓天意,而是,杀意。”行夜缓缓闭眼,“若你离开,便也不要再回扶风平陵,必须找一处更加僻静之所……”   “谁的……杀意?”   行夜缓缓睁眼。   窦归荑望着他,再一次问:“谁的,杀意?”      ☆、第八十一章。窦氏被屠   窦归荑怔怔的。   “你死。”行夜将刀抵上她的脖子,“或者,一世再不入雒阳。”   “你说这话,是在告诉我……”窦归荑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手抬起,用力地揪着胸口,“我的……”   话没再说出来,似乎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却始终说不出那句话。   “郡主之所以会入雒阳,并非所谓天意,而是,杀意。”行夜缓缓闭眼,“若你离开,便也不要再回扶风平陵,必须找一处更加僻静之所……”   “谁的……杀意?”   行夜缓缓睁眼。   窦归荑望着他,再一次问:“谁的,杀意?”   “梁家吗?还是……别的什么……”   “那个时候,还未曾与你相识。”行夜轻声说道,“他只是循着窦家一直以来暗下的动作,而先一步,找到了你们的所在。”   “他对窦家早有戒心。”行夜走近一步,“窦甯至死都并没有透露他曾有个女儿,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陛下其实并没追查到你的存在,否则,你一定不能平安来到雒阳城。”   窦归荑眼眸缓缓睁大。   世界安静得,一点儿声息也不再有。   “我要去找表皇兄。”窦归荑走出一小步,却未曾站稳而跌坐在地上,蹭破了手掌,她望着上面依旧有着被皇姑母鞭笞的伤痕。   皇姑母说过,她是姓窦的人,窦家的人才和她流着相同的血。   而让她如何相信。   为了保护杀父仇人,她将亲族,置于了何等地步。   初遇时,他翩然温润。   她将他绊倒一起跌落的时候,如何嗅得出,他身上沾的,是阿爹的血腥气。   如果说……如果说他从一开始,便是那样杀戮肆意的人。   那么一直以来,她所看到的他,是什么?   行夜伸出手要扶起她,她却无视之,挣扎着自己站起。   “我要……听他亲口解释。”窦归荑余光盯着行夜,“表皇兄……在哪里?”   蓦然间,她似是陡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朝着天空中雪白的白鹰望去,白鹰盘旋于高空,孤傲的身影映衬着云翳别有风情。   刚刚,刚刚……她为姐夫指路。   猛然间,她想起了,姐夫对她见死不救的事情。   ——窦归荑,你要不要这么不知死活?他想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窦家,必然是大势将去。念在郡主素日里偏帮陛下。我便给你这个选择的机会。”行夜握紧了手中的刀刃,心中,却是有几分沉重,饶是面具下素来毫无变色的神情,如今也多出几分不自然,竟淡淡地避开了她的眼眸。   “你不想我当上皇后,所以才这样对我说的,是不是。”窦归荑五脏六腑绞痛着,用仿佛要看穿行夜的眼神紧紧盯着他,   “区区……皇后之位,算得了什么?我怎容得你,为了这庸物,而在我和表皇兄之间乱劈嫌隙?!”她咬着牙,逼近行夜几步。   行夜眼底迸射出惊愕的光。   “我再问你一次,表皇兄在哪里?除非他亲口对我说,他杀了我爹爹,否则你们任何人的诽谤,我都绝对不会相信!”窦归荑手颤抖着指着行夜,“我在雒阳城一年之久,你还以为,我是初入雒阳的那个窦归荑吗?!”   “你们每一个人说出的话,几分真假,还得权衡着你们各自所判断的利益得失。若你方才说的话尽是为了让我不当皇后而胡诌,那你便也是愚昧至极!”窦归荑眼眶里有些泛红,她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心中,“你确信,让表皇兄失去我,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吗?!”   行夜禁不住僵在原地。   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恍惚了她泛红的眼眶。   她声音并没有那么粗犷如兽,但是她的眼眸,却如同被长矛刺入内脏的斑豹一般绝望而嚣然。   看着她的眼神,刹那间,行夜蓦然间明白了,对于他的话,她并不是完全不信。   恰好相反,她的理智已然相信。   甚至,远远不止杀父之仇。顺藤摸瓜,一连串的事情应当都得到解释。   陛下杀了窦甯,窦归荑却悄然入了雒阳城。再然后,待到他发现窦归荑的存在,她已经被窦家重重保护起来。而为了继续酝酿着覆灭窦家的阴谋,他假意对她温柔,让太后安然以为,他会立她为后。   然而意外的收获是,他甚至还可以顺便利用她愚昧的相信,去改写这一场殊死较量的结局。   窦归荑每一寸毛发几乎都要颤抖。喉头已经感到几分腥甜。   她此刻十分厌恶这份抑制不住的猜想。   更加厌恶,会这样去猜忌表皇兄的自己。   但是,他。   原本就不是她的——表皇兄啊。   如果……如果他真的是欺骗……   不对,没有这种如果。   这一定会,要了她的命。即便只是想想,那种蚀骨的疼痛,也几乎要令她死去。   她抬眸,重新坚定无比地,看向行夜。   “我……既然可以为他背叛窦家,可以相信到将全族人的性命交付在他手中。”窦归荑大声地嘶吼道,伸出手如同疯了一般抓着行夜的衣袖:“区区一个皇后之位,又有什么不能放弃?!”   行夜从未见过窦归荑如此,他以为,他只是个在窦甯重重保护下,因蠢钝而天真的孩子。   但她似乎比看起来,要更加执拗。   如同坍塌了心中最重要的一根支柱,这个孩子,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眼底,多出了几分动容。   “我窦归荑向天起誓,愿一辈子无名无分,永不为后,只求留在表皇兄身边。”窦归荑咬着牙,眼眶欲裂,“如果是这样,你还要告诉我,是我表皇兄杀了我爹爹吗?!”   行夜整个身躯一震。   ——你确信,让表皇兄失去我,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吗?   那一刻,行夜蓦然间感觉,陛下为这个人几番生死,做出不可理喻之事,原来是有缘由的。   这个名为窦归荑的女孩,如果不是体内留着窦家的血,他行夜以性命起誓,他一定会拼尽全力为陛下守护住这样的一个人。   在雒阳城二十几载光阴,他还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的人,从来。   “我……”一瞬间,行夜竟然被她气势所慑。   啪嗒——   一颗眼泪砸在枯叶之上。   轻微的白鹰之声,让窦归荑蓦然抬眼。不知何时,白鹰飞向归荑若在位置的东南方越十里开外之处。   见着白鹰的异动,归荑若有所觉。看到白鹰已经找到了伯父的所在之处。   姐夫的脸蓦然间在她眼前浮现。   她似是终于顿悟了什么,顾不得腿上骨裂一般的疼痛,撒开腿猛然间朝着白鹰的方向跑去。   这一次,行夜没有拦她。   “罢了。”行夜缓缓地转过身,低语,“郑大人,到此为止吧。”   再回过头,望着女孩跛着脚奔跑的背影,微微敛眉。   -   狼烟遍地,蛮夷血骨。寒风猎猎,风里满是血腥的气息,耳边杀伐之声不断,兵刃刺入身体的撕裂声远远近近。   断肢,残骸,涓涓细流不再清澈透亮,而是染成刺目的微红,潺然流向下游。   逆着光,颀长的身影定格在这一刻。   他的脚踩着窦宪的胸口,窦宪此刻一只手被斩断,而腹部插着两支利箭,口中吐着鲜血:“竟然……是你背叛……”   耿峣面无表情地望着窦宪,良久,叹息一般:“却没想到,你和窦栈临死前,都要用一样的神情,对着我说一样的话。”   窦宪眼眸骤然撑开,几欲开裂。   “栈儿……栈儿是被你……”窦宪被口中的血所呛到,呼吸不顺,却反手抓着腹部的利箭,猛然拔出划过耿峣的脖颈,他一个侧身险险躲过,一个踩脚,将还插在窦宪腹部的那支箭踩得更深,瞬间穿透过他的身体。   如同凌迟一般的痛楚。   “你娶……娶南筝……是为了……”窦宪似是猛然间想到什么,“我……的筝儿……她……”   耿峣微微勾起嘴角:“死了。”   他颤抖着吐出一口血。   “窦景和窦笃也不必多想,他们早在三尺之下等着您。”耿峣从怀中掏出沾血的兵符,看到窦宪脸色骤变,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手中也只有不足一万的兵马,如何对抗你这六万精兵,若非拿下你这位弟弟的兵马,又得到你那亲侄女关于你所在地的暗示,还真难以一举伏击……”   他轻然一瞥:“让我意外的是,您倒是真的十分相信我。”   窦宪浑身痉挛起来。   耿峣的刀高高举起。   “父亲大人。此番,是女婿不孝了,然而这雒阳城里,这样的事情想来您也没少做,便也体恤体恤我吧。”   “老……老夫乃大汉朝的大将军,却匈奴蛮夷千里,功勋斐然。敢问开朝以来,有哪一个人能够做到我窦宪如此境地?!……即便,即便是前朝的卫青霍去病,又有何可瞻仰之处……唯有我窦宪……我窦宪将大汉朝的疆土……”   耿峣眼睛微微眯起。   “看来,您还在做着沙场春秋之梦。”   耿峣有几分可悲地望向窦宪,“功勋斐然?那又如何。你的功勋,越是护住了我大汉疆土,便越护不住你自己的命途。”   “只要……只要老夫站在谁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即便是帝王也奈何不了老夫……说到底,你们在雒阳城里争的什么名,夺的什么利,还不都是我窦宪一刀一箭拼杀而来……我窦宪护疆土百年平安,试问朝中谁,何以及我半分?!”   满口的腥气,肺腑里搅这沙尘,他若有所觉,嘲讽一般地笑道:“老夫若无几分手腕,如何保得住自己的性命。想当年,连先帝也奈何不了我……任由我长姐抱来那贵人之子。却不想,竟然就断送在那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手里……”   耿峣面色未改。   手无声地握紧了刀刃。   “所谓的一身忠骨不过是奉承君主。老夫所做,对住的,乃我大汉泱泱之国!”窦宪望着耿峣高高举起的刀刃,面色无谓。   天色湛蓝透亮。   一望无垠。   -   刘伉没有想过,赶来这个毫不起眼的山坳小村之时,看到的会是如此景象。   并不是在边疆御敌,而是内政里斗,能够演变成如此惨绝人寰的地步。他看清是窦家的兵马后,立即命人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看看能不能找出窦宪的尸首。   然而翻了半盏茶的时间,没有人见到窦大将军。   蓦然间,不知谁惊呼一句,指着一屋梁顶端的旗子。   刘肇转眸而去,顿时整个人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锦旗绣着窦字,浸透着尚未干涸的鲜血,在风中飘扬。   锦旗下,三颗头颅鲜血淋漓地悬挂着。   不是别人。   正是窦宪,窦笃,窦景。   那可怖的场面,即便是尾随的将士看了,也足以成为其永久的梦靥。   刘伉虽为窦宪莫名的战亡而幸喜,却也不由得为如此触目惊心的场面而大为震动。   刘肇命人取下锦旗,凑近一看,的确是那三人的头颅。其中窦宪的尚有面色,想来是死后不久,而窦笃窦景的,一看便是死了有些时辰了。   旁边有人呕吐起来。   刘肇目下一阵眩晕。   他命人先处理了满山坳的残骸,指尖依旧是冰凉刺骨的,几乎毫无知觉。   窦宪,窦景,窦笃三人的人头,竟然就悬挂在这个雒阳城外几十里开外的荒僻小镇。   屹立于大汉朝,掌控这泱泱天下半壁之余的窦家。   一直以来,侵夺皇权,长袖善舞,让身为君王的他只能遮蔽锋芒,韬光养晦的舅父们。   开疆辟土,有史以来,让国土面积扩张到史无前例的宏大的这位性情暴烈的窦家将军。   以国戚之尊自居,这天底下,除了刘姓以外,最为尊贵的氏族。   竟然就这般。   被血洗于荒外。   一旁传来熙攘之声,似是有几分骚动。刘肇无心于其他,只能呆呆地伸出手触摸着那一片锦旗。   然而骚动似是越来越大。千乘王前去,怒吼道:“闹什么闹?!”   一个小兵上前来说:“大抵是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一身污垢,被吓疯了,如今正在那犯狂症呢……”   “撵出去不就是了,连个孩子也解决不了?”千乘王气势凛然地训斥道。   “可是,那孩子旁边有个身手好的,我们……这……”小兵自知理亏,没敢再说下去。千乘王一脚提在他胸口,蓦然粗声到:“废物!现下这情况已经够乱了,你还要添乱吗?赶不走便几棍子打死也就是了,这点眼力都没有。非要叨扰到陛下面前然后等着被抄家吗?!”   小兵唯唯诺诺这,忍着喉头的腥气,揉着青紫的胸口跌跌撞撞着退下。   刘肇伸出手触摸了一下血色艳丽的旗杆,望着手指,眼眸里有几分松动的光。   ——我一定会,首先守护我的亲人。   指节下意识狠命一划,黑褐的血痂沾附在指甲缝中。   “传令,今日寅时千乘王围困违令擅调兵马回京的大将军,窦郎中令,窦执金吾三人。令其革职待罪,遣返封地,永不召回。”   他沉着眸色,嘴唇却意外地青白起来。   千乘王喏然后,他又猛然回头叮嘱:“今日在场之兵卒,均暗遣至边关,补饷银一年,十年内不得调遣回京。”   刘伉顿了下,问道:“陛下是怕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若是传入雒阳城半个字,所有人——九族诛灭。”刘肇声音里多出几分阴郁,同时,又有些抑制不住的慌乱。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新浪微博就是我的笔名,觉得欢迎各位小天使私聊我讨论剧情哟~ 太久没更,一次补多一些。 最近卡文卡得厉害,这些严重逆转的情节却总觉得描述不够力度~ 可能以后挑一个状态好的日子来修文~~~ 话外话忍不住说一些,其实也是微博里小天使的提问让我深入地思考过的问题。 其实窦归荑和刘肇年纪此时虽然还小。但是他们两位互相理解,包容,信任的方式,却并不是幼稚。在我看来,两位都是非常懂得如何去爱对方的那种人,可以自己忍受着一些东西,全然为对方考虑,不糊轻易被误会所隔离。 像这样的两个人,感觉上根本就很难误会对方,即便是有误会,化解起来也是易如反掌(多么合适的一对,哭~) 总的来说,笛子本不是一个后妈的人。说道最终的矛盾点所在,那还是,窦归荑是窦家的女儿。 这相当于给刘肇出了一个此生最难的题。 他尝试着去解决,但是年纪尚轻的他,毕竟也不是不会判断出错的圣人,也不是覆手为雨的天神。比如错信某某某,还有某某某。于是就造成了一系列的悲剧。 其实笛子很心疼这里面的每个孩纸,但是在最初构思的时候,最心疼的,还是我们的小皇帝。   ☆、第八十二章。绝望之吻   ——娘亲,今日是暮秋诶。   ——嗯。归荑。暮秋非秋,寒冬之始矣。   一双稚嫩而沾满泥污的手跌在黄泥上,一片细碎的雪末儿落在她指尖,瞬间融化。   世界恍若是无声的。   她原本是趴在地上,挣扎着翻了个身,有些愣愣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细碎的雪越来越多。   不自觉间,她微微启唇,竟是有白雾。   身边传来一声惨叫,方才一脚将她踢倒在地的那个小兵,被行夜用力一反手,折断了右臂,行夜冷然道:“吾乃御前一等密卫,谁还敢放肆。”   她嘴中满是血腥气,意外的,脑袋里却空空一片。然后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她目光愣愣地转到行夜身上,眼里空洞洞地闪过一些疑惑,一些茫然。   行夜一顿,将她直接拽了起来,另一只手又将一个攻上来的小兵踢出十米开外。掏出腰侧的令牌,这才止住了那些人的进攻。   他手勾着她的腰,她全身的重量几乎都依靠着他的桎梏,整个人如同被抽筋剔骨一般,没有丝毫气力。   她伸出手,沾满黄泥的手指触碰到碎雪。然而胸口一滞,手往嘴上一捂,咳出一口血来。   沾着血的手再次战战巍巍地伸向天际。   “下……雪了……”她空洞洞地说着,“阿爹,又下雪了呢。”   行夜微微蹙眉。   “明日,我们为娘亲堆一个大大的雪人儿,就砌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可好?”她回过头,嘴角微微扬起。   天空上依旧盘旋的白鹰发出一声悲怆的鸣叫,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眸色一变,不知哪里生出一股气力,猛然挣开行夜,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弓箭,搭弓引弦一气呵成。   刹那间箭飞驰而去,射中了那一只白鹰。   归荑忽然呵呵地笑起来,笑得又禁不住咳嗽,嘴边的一丝血迹看起来有些瘆人。   “阿爹,我射中了,我射中了哦!是不是很厉害,嗯?”她回过头去,望着行夜。   那是窦家的白鹰,沾着血,掉落在另一头,正巧是刘肇的脚边。   他眸中的光凝聚了一下,蹲下身去,那鹰抽搐了几下,没了声息。   而眼前,各个小兵们搬来干草覆盖着,点燃一处处的火焰,转瞬间血染遍地,变成了火光蔓延。   曾经一场浩大的屠杀,即将在吞没在四窜的火舌中,就如同从未发生。   没有人会知道的。定然要全部烧尽,定然要瞒过雒阳城里的那一双双眼睛。   然而望着脚下的白鹰。他眼底闪过几分不安,他往箭源大概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个小兵跌跌转转跑来,千乘王将他拦下,他隐约间听到他们的对话。   “说了打死也就是了……什么密卫……你是说陛下的?”   刘伉转过身来作揖,望着刘肇:“陛下,您可是带了御前密卫出宫?”   眼底的光如同琉璃乍碎,一石千浪。   眼眸里的火光,如同被冷雨泼灭一般,沉寂入无底的深渊里去。   此时,小镇外半山腰上。   一群小兵依旧在围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而男人身旁是一个女孩,女孩浑身泥泞,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好不狼狈。   然而女孩嘴角却有可疑的笑意。   “郡主。”行夜望着此刻精神已经有些涣散的归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说,“我不是侯爷,郡主可看清。臣下是行夜。”   “爹爹,你来接我了。”窦归荑丢掉弓箭,抓着行夜的袖子,蹭入他的怀抱,“我不想要在这里,爹爹,我想回家。”   “带我……回家好吗……”   她的声音恬静温柔。   身后传来有些踉跄的脚步声。   陡然间,身边哗啦啦一大片都跪倒在地,归荑将脸紧紧地埋在行夜的胸口,呢喃着:“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阿爹……带我回家……”   “归……”   窦归荑身体一顿,她缓缓松开行夜。   刘肇望着眼前浑身泥渍的女孩,望着她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瞳孔里的光一点一点凝聚,最后如针芒一般,却狠命地颤动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刘肇想要一如往常,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等待着她扑入自己的怀抱,但是。   他浑身的每一寸,都骤然冰冻起来。   归荑望了他一眼,如同什么都没看到一半,再一次把脸埋入行夜的胸口:“爹爹,好不好,带我回家……归荑不想要在这里……好不好……”   “好不好……”   蓦然间,头顶又传来一声啁啾、   归荑陡然松开行夜。行夜似有预感,却来不及拉住她,看着她又蹲下去拾起那一把弓箭。然而陛下身旁的护卫却不知她只是要射鸟,见她开始拉弓便反射性地拿着刀刺过来。   行夜猛然拽开她,她踉跄之下竟猛然抓住那一把利刃。   “不要!”刘肇猛然上前,却已经来不及阻止,血顺着她的掌心流到手臂上,最后晕染在层层的衣袖中。   他猛然紧紧扣住她的另一只手腕,反向扭起,怒视着她说道:“你不知道那是刀吗?你不要你的手了吗?!”   他从未这样吼过她。   她呆呆地抬起眼,伸出那一只受伤的手,触摸过他的眉眼。   疼痛,让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再一次乱糟糟地飞逝而过。蓦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陡然一用力挣开他,后退两步,眼神由涣散瞬间变成震惊与痛恨。   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眸,那一瞬间的眼神,让他明白,她什么都看到了。   看到那染血旗帜下,三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看到旗帜旁,蓦然伫立的自己。   她再一次捡起地上的弓,这一次引弦直直地指向他。而侍卫要上前,却被刘肇一声叱呵制止。   她此刻看着他,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   “刘……肇。”   他的瞳孔缓缓放大。   细雪渐渐地下大,落在她发间。   “你……这般对我……”   她眼眶赤红一片,那是燃烧的火焰,是想要烧尽这世间一切的火光:“你!!这般对我!!!”   血顺着她的尾指指节,一滴一滴,缓缓地坠落。   而他,蓦然地掠向前方,迎着她弓箭而来。她惊惧地回退一小步,转瞬间,他已经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的箭头,猛然一折。而另一只手,抓住她手腕略使暗劲,她疼得下意识地松开弓。   哐当——   弓掉落。   他垂眸,望着她手上的伤口。   她挣扎着,用力地踩他的脚,然而这一次却没有办法轻易挣开他。她急怒之下用力地咬住禁锢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深刻入骨,他闷哼一声,松开了她。   然而几乎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又被他紧紧扣住,一使劲,将她拉入了怀中,紧紧的抱着她,让她挣扎徒劳。   她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然而,又有一些不一样。   他身上,有着浓浓的血腥气。   “为什么不一早杀了我?!在我进雒阳城之前就杀了我啊!”她歇斯底里地将拳头用力地砸向他的后背,“你想要他们死,你从来都只要他们死……如果我知道我会成为你插入我亲族胸口的那一把刀,我宁愿死在雒阳城外!”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不会原谅你……绝对绝对……咳咳……不会原谅你!”她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放开她些许,替她顺气,她却猛然推开他,踉跄着退了几步,身形愈加不稳。   雪纷纷扬扬,竟是越下越大。   她猛然咳嗽起来。   雪白迷蒙中,她视线有些不清,望着雪中静静伫立的少年,心中一片辛酸苦楚,几乎要将她心肺溶化。   “归荑,这样不行。你先顺过气来。”刘肇皱着眉头,缓缓靠近她,她却一边咳着一边后退。   重重撞上了树干,肩胛骨的伤痛似是有些裂开,她疼得呜咽一声,靠着树干蹲了下来。   “朕会和你解释。归荑,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会相信朕吗?”他走近,蹲下来,两人相距仅有半尺,都能够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看到她的眼眸颤动了一下。   “我……一直,都信你。”她眼风一点一点向上,从他的靴尖,到他深邃如夜的眉眼,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在她说出这前半句话时候,他眼里的慰藉。然而,她的眸子却是冰冷的,“以我全族的性命,为代价。这般地,信了你。”   他伸出手,一如既往地覆上她的脸颊,手心是温暖的。但她浑身,都是寒冰一般地凉。   “相遇那一日,上元佳节的灯火斑驳阑珊。”他轻声地说道,“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你说,你叫归荑。可是,你却未曾告诉我,你姓窦。”   窦归荑脸色苍白起来。   良久,她说:“如果那一日,我说的是窦归荑,你会如何?”   “至少,朕大抵不会如今日这般狼藉。”他嘲讽一般地一笑,手略过她的脖子,轻触在她的肩胛处的伤口上,“朕是君王。归荑,你可知,何谓君王?”   ——归荑,你可知,何谓君王。   窦归荑猛然想起来,刚入雒阳之时,他也曾这般问过自己。   他说过,不是戴着这顶紫金皇冠的,就是君王。   “那你如今,可是真正的君王了?”她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砸在他的衣物上,她扬着下巴,如果一只倔强而脆弱的小兽,“那你回头看看,一路来你脚下踩的,是什么?”   他缓缓摇头:“窦宪他们,不是被朕所杀。朕不知道你究竟看到了多少,但是当朕来的时候……”   “全部……那是我终于看到的,全部真相。”她眼底难掩痛苦之色,望着他,“看到那一切的时候,我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死的那个,为什么——”   “不是你。”   刘肇大震,几乎整个人僵在原地。   “你现在这般恨朕。”袖中,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指节泛青,“没关系,朕会带你回雒阳,岁月留长,总有一日,朕能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让你看清今日发生的一切,那时你便会知道,事情并非如今你所想的……”   他说,岁月留长。   她忽然笑了起来。   如今的一切……竟是一场阜盛的轮回。   仿佛是谁在云端俯瞰着一切,嘲笑着一切。   青姐姐死前,那般哀怨,那般苍凉,那般疲倦。那时的她,却还并不十分理解那种感觉。如今,他笃定静默的眼神,只让归荑觉得心酸。   “没有用的。你姓刘,而我姓窦。”她伸出手,抓着他的手腕,挪离她的肩胛,“岁月留长,又有何用。你说你要娶我当皇后,要我同你俯瞰天下,可是,我的陛下。”   她眼若冰霜。   “你让我所失去的,又岂是区区一个天下所能偿还。”   窦归荑从未将自己的这一面展现在刘肇面前。一直以来,她给他的,都是纯净如泉的恋慕。他几乎以为那样的她就是她全部的模样,他甚至从来想象不出,她恨一个人,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神情,怎样的声音。   原来,她体内流淌的终究是窦家的血。   那种从不为他所见,深深隐藏在她灵气婉约之下的,狂傲与锋芒。   毕露于前。   “朕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朕都给。所以无论如何。”他语气依旧平缓温和,却多了几分硬朗的暗意,“你都要在朕身边。”   “刘肇。今时今日,我窦归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她抬眸,凌厉的目光直视着他。   “你给的,我不要。”   碰——   他一只手猛然砸向她身后的树干,稀疏的落叶纷扬而落,落在他头顶,肩上,还有他们之间。   他眼眸如同碎出一条裂痕的墨色琉璃,压抑着翻江倒海的狂怒,然而一切又瞬间风云变幻,缓缓闭上,再睁开时,已经是寂然静默。   暗下里,一只手制住她双手,另一只手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   出于他的私心,他并不愿意看到,此刻她那如刀一般的眼眸。   附身上前,在她尚且一切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侧着头,轻轻触上她沾着血色的唇。   如同清风拂柳一般浅淡的吻。   一瞬间,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她,只感觉到他温热的吐息,还有林子里簌簌然的树叶摩擦之声。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某笛,改文了…… 终于到了两个人稚嫩的初吻,送花花~~~ 真的是慢热文啊,各位看官们真的是辛苦了~~~   ☆、第八十三章。新任将军      出于他的私心,他并不愿意看到,此刻她那如刀一般的眼眸。   附身上前,在她尚且一切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侧着头,轻轻触上她沾着血色的唇。   如同清风拂柳一般浅淡的吻。   一瞬间,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她,只感觉到他温热的吐息,还有林子里簌簌然的树叶摩擦之声。   那是她和他的第一个吻,无声的,绝望的。   如果说,在她过往的年华里,她所认为的成亲是单纯地两个人永远在一起生活的意思。这一刻,她感受到了更深层的寓意。   那是如同藤蔓纠葛缠绕一般,苦痛与怀恋并存着,笑声与泪水交杂着,将两个人的人生紧密交织在一起,同茂并枯。   归荑蓦然间想起了她的娘亲。   在某一日的夕阳里,她曾用如玉的手抚摸过她的头顶,呵气如兰:“归荑啊,我们所谓的人生,不过是过往的记忆与未来的期盼融汇的无数个刹那。未来之事不可预,而过往之事不可改,所以人,其实就是活在虚无中。   当你试图用自己的心深入一个人的心,便如同石子投潭,潭浅则激起千层浪,而石子也因强烈的碰撞而受伤。潭深则波澜无惊,而石子愈渐下沉,愈渐探到黑暗与冰冷……”   这一个冰冷的吻,让记忆力的夕阳显得愈加鲜红如血,浑身如同被那夕阳金色的光芒所灼伤,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娘亲啊。   那么当年的你,可也曾深感人生的空茫,记忆荒唐?   可也曾,探听到爹爹内心深处的,无数黑暗冰冷?   可也曾,如我现在这般,在一片纷扰的落雪之中,浑身火灼一般煎熬苦痛?   可是,好疼啊。   他感觉到,他的手掌内,愈加濡湿,眉头不自觉地微皱,眼深如墨,缓缓退离。   轻轻地替她擦着眼泪,说:“归荑,不哭好吗?”   她不肯睁开眼。   寂静许久,他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同他说话了。   “我……”她仰起头,缓缓睁眼,透过枯灰的枝桠望着白茫茫的苍穹,“好想回家……”   他瞳孔缓缓放大。   “好想,好想……”   “可是……我是不是……”   她眼光一点一点下挪,落在他的脸上,嘴角微微扬着,泪水却无法止息,一颗颗地坠下。   “再也没有家了。”   刘肇惊骇地发现,她似是又有些意识迷糊了,眼光里空空洞洞的,没有丝毫焦距,嘴角的那一丝笑意令人心惊。   “陛下,连日高烧,今日又受了些许刺激,从方才起,郡主的神智已然有痴懵之态,陛下,不如让臣下护送郡主回宫,陛下先行处理了这里的……”行夜话还没有说完,却看到他伸出手,想要将她拦腰抱起。   然而他的指尖还未触到她,她便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瑟瑟发抖。   指节一节节弯曲,末了,收回。   “陛下……殿下!”千乘王的近使蓦然间策马而来,远远呼喊。   刘肇转过头去,千乘王上前,听了一句,蓦然喜笑颜开地说道:“陛下,是马家的人正在附近,希望同我们的兵马会合!”   马家同窦家素来仇怨结深,刘肇望着窦归荑,默了一下,说道:“不用同马家会合,皇兄,就由你的兵马送我回宫即可。”   千乘王一急,说道:“陛下可别放松了警惕。往坏里想,兴许太后娘娘此刻已然知晓一切,早已联合耿家和雒阳城内的那些皇亲们牢牢掌控住整个雒阳城……还有,窦宪究竟为何而死,至今仍然不得知……”   对。窦宪。那样多的兵马,究竟是被谁所屠杀。   刘肇眼眸渐渐暗沉。   千乘王的近使下马来,马低低地嘶鸣一声,窦归荑却猛然抬头。   忽然间,起身朝着马奔去,刘肇一时分神,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却只触到她在寒风中飘扬的青丝。   “快!拦住她!”刘肇猛然间高声喝道。   她上马后拔下发簪往马背上狠狠一扎,马前蹄高高扬起,吓得她一下抱住马脖子,而周围的人呢一时也难以靠近。   她抱着马,吓得脸色苍白,却尖锐着声音说道:“马儿马儿,带我回去吧!回扶风平陵去,回我们篱笆小院里,回到那棵梨花树下去……”   马原地蹦跶了几下后,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密林中冲去。刘肇脸色霎时间惨白一片,一把越过千乘王的马便要追上去,行夜却猛然腾空而起,在刘肇马头尖一点,稳住马身,说道:“陛下,现在不宜同千乘王分行,我们应当做的,是与马家会合。至于郡主大人,臣下一定追回,定然毫发……”   “看看她如今的模样,你还想在这里同朕说什么毫发无伤?!”刘肇猛然扬眉毛,策马飞奔而出。   不远处小镇里的烟雾隐隐弥漫在密林中,呛得人眼睛痛痒。他再望向周围密密麻麻的丛林灌木,却再难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抬起头望着天空,雪色愈浓。   -   雒阳城内。邓府。   君骘身披银铁铠甲,手中一把玄铁□□。他微微躬身低头,邓绥将手中十斤重的头盔戴上他的头顶,替他整理好身上的一切衣物。   一瞥眼,望见窗外白雪纷乱。   他嘴角微微扬起。   邓绥瞥了一眼,轻笑道:“怎的,当好邓家的将军,你以为是如此轻松的事情。”   “不是,我只是瞧见了下雪,便觉得甚好。”他脑海中又浮现起归荑救他于窦府那一日,原本两人剑拔弩张之时,归荑瞥见了窗外下雪,便刹那间笑靥如花,眼眸灿若星辰的模样。   又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竟是在暮秋之日。   不论如何,那个丫头定然十分开心吧,早知道便晚走一步,她一定会像那一日一般开心地指给他看,激动地说:“看,雪!”   那画面跃然眼前,嘴边的笑意加深几分。   “别笑了,你可知这几日雒阳城里简直是乱了套。伯父他们来过这儿好几趟。我只听说,今日晨起阴家似是领了一队兵马从城门出去,而耿家从几日前起,兵马调动颇大。如今雒阳城里,我也只对你手里的兵权有摸得清几分底细。阴,耿,马,窦家究竟是余了多少兵马于城内,恐怕也只有等到窦家逼宫那一日才见分晓……”邓绥一边整理着,一边有条有理地分析道。   “逼宫?”君骘斜睨着她,“你是说,窦家此番是铁了心要造反?还是你看出了什么?”   “窦家三兄弟每一位的兵权都足以与我们整个邓家所有的兵马相抗,所以无论耿家和阴家再有什么动作,如今窦笃不测,但其兵马必然转于族人,若是三位窦将军的兵马会合,那也只是螳臂当车。而如若窦家如今还依旧兵权分散,想要各个击破,也不容易。除非阴家同耿家同时对抗窦景,然则即便如此,也只是两败俱伤,待到窦宪前来,便更无力相抗……”邓绥苦涩地一笑,摇摇头叹息道,“要怪只怪,如今窦家手中握着的兵权是在太过庞大,依我看,逼宫已经是必然……”   “你如今,倒是已经完全将耿家的兵马划分为与窦家相抗的那一阵营里去了。”君骘扬起嘴角,眼中光影攒动,蓦然间闪过一丝疑惑,“耿家当真与窦家对立,那么当初,为何又要攀着窦南筝这一条线,与之结亲,博之信任?”   邓绥替他理好了一切,上下打量了一番,蓦然间说道:“看着你穿着父亲大人曾经驰骋沙场的铠甲,才觉得,你同他果真想象。骨子里,总有一股桀骜不屈的神气。其实,祖父大人也说过,他的儿子里,数父亲大人同他最像……”   “所以?”君骘挑眉。   “所以。”她展开笑颜,“邓骘。从此以后,你便是我们的邓将军。你继承的,是我朝开国功臣邓禹体内战神般的血骨,我相信你,一定会做的比我们的父亲大人更加出色!”   他有几分倨傲地扬起了下巴,嘴边扬起自信凛然的笑意。   “不论如何,我也始终记得五年前对你说过的话。阿绥,我会成为你的利刃,一生为你担尽罪孽。”他回过头,眼神难得地里多出几分暖意,伸出手,抚摸过她的发,“于我而言,这世间的亲人,唯你而已。”   邓绥轻轻闭上眼。   蓦然,又睁眼:“那么,那个窦家的郡主呢?”   他眉头微微皱起:“她?”眼里闪过些许迷惑。   “不管皇帝是谁,只要窦家屹立不倒,那个女孩就会是皇后。”邓绥微微一笑,望着他,“你以为,你那些心思,我会看不透。听着,你可以护她,但不要去争她,我不愿你平白生出那许多事端来……”   “那你呢。”他微微蹙眉,“你又为何要去争那皇后之位?若是数年后平淡嫁与一位平凡世家子弟,我定可护你一生尊荣安然。”   邓绥扯出苦涩的笑意,良久,说道:“想来,这便是你同我思虑之差了。我问你,这长久以来,窦家的荣宠,你认为,是窦宪大将军之故,还是窦太后之故?”   他默了一下,说道:“自然是窦大将军。”   “而我看来,并非如此。”邓绥一笑,微微扬起下巴,眼底也染着几分笃定的倨傲,她一步步向前走着,“早在先帝当朝,太后还是皇后之时,那时的窦宪未有如今这般战功,却处处惹祸,能够一次次侥幸保住一条性命,都因为有个当皇后的长姐。”   “他犯下死罪时,皇后娘娘在霜风天理于陛下寝宫外跪了整整一夜直接晕厥过去,陛下这才忍一口气令其戴罪出征,再然后,大败匈奴,转罪为功,再然后,一次一次地,将大半个大汉的兵权握在手中……”   邓绥回过头,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并不屑于裙带之故,但是,成为国戚,成为这大汉朝仅次于刘姓的氏族,你将更有机会施展抱负,甚至于日后,凌驾于如今的窦家之上……”   “你的意思是,是窦宪壮大稳固了窦家的地位,然而一切的源头,却是处于深宫之内的窦太后?”他默默然许久,似是明白了什么。   “这便是问题所在。阿骘,我唤你一声哥哥,你便是我最亲的人。倘若日后有朝一日,我与那窦家的郡主同争皇后之位,你当如何?”邓绥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这一问,竟是将他问定在当下,一动不动。   她眉头微微一蹙。   “那么,我便不听你的。”蓦然间,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一转,直直地盯着邓绥。   “什么?”她没听明白。   “争她。”他微微勾起嘴角,眼眸转向窗外纷扰的雪花,笑意变得温暖些许。   邓绥眉头皱得更深:“即便你落花有意,又岂改得流水无情?”   “我知道她一心扑在那陛下身上,可真如你所说,窦家逼宫,那刘肇成废帝,命之存否尚且不可知,我若真有意,他又岂能争得过我?”他轻笑一声,傲然凛冽,“日子长着,她对我,已经比一开始好了太多。我相信,这样下去,终有一日……”   “若是没有那一日呢?”邓绥打断他。   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若没有那一日,又如何。”他虽是嗤笑一声,眼底却多了几分落寞,“至少那年年岁岁,她终归陪我走过。”   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剑,拿着□□,准备起步。   他还赶着去救皇帝,却蓦然间似是想到什么。   “等等,窦笃死了,你为何如此确定,他将兵马转交给了族人?他嫡子窦栈不是早死了?庶子均未及笄,且论纲常,庶子不可承权……”他缓缓地说,又似是想到了什么,“那时候,窦笃怎么死的?他为何会死?死在何处?”   邓绥的确不大清楚,只知道大约是在雒阳城外附近。因为城内一丁点消息也没有。   然而转念一想,思绪似是水墨交融一般,渐渐不再如此迷离不清。   然而,脸色一点一旦苍白。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果剿杀窦笃的是耿家的人。”邓绥蓦然间脸色青灰,就连君骘,眸色也是骤变,两人对视一眼。   “如今都认为窦耿为一家,若是娶了窦南筝的耿峣,一定可以名正言顺地调遣窦笃的兵马,如此一来……”越说,越觉得就是如此。   君骘头猛然一抬,便朝着门外冲去。   “你去哪?”邓绥喊道。   他却来不及多说什么,便策马而出。   整个事情都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如今仍旧在城外的窦归荑,必然是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那个皇帝。   所有人都有动机杀死她。   她自己还从不明白。因为她的家族,她有多么幸运,同样,就有多么悲惨!   在这世间,他从来只信自己。所以窦归荑,也只能交给他自己来守护!寸步不离,分秒相争!   狠命朝着马一抽,马嘶鸣着,踏过在城门外拦路的兵卒,扬尘而去。      ☆、第八十四章。云心之岫   呛人的烟雾逐渐淡去,女孩抱着马脖子,颠簸之中,身影孤寂。她轻轻咳嗽两声,伸出手,摸着又开始发疼的肩胛。   听见不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她抬眸,却发觉眼前视线些许模糊。望了许久,才辨认出重重青叶外的那个器宇轩昂的身影。   “姐……”   话猛然哽在喉间。她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疼痛到一片麻木的脑袋似是理出些许思绪,用力地摇摇头。   不能相信。即使是姐夫,现在也不能相信。   都是坏人……他们,一个个都是和表皇兄串通起来要谋害窦家的坏人!   她跳下马,小心翼翼地藏在灌木间。   然而姐夫的身旁,却多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说得轻巧,若是这窦归荑回到了雒阳城,将军没了太后可是还在,保不齐,她还是当皇后的。”   “她当或不当皇后,又是如何?”耿峣轻笑,那一声淡漠的笑意,让归荑的手下意识抓挠一下,“姬儿。你看一个偌大的窦家,说败,也就败了。这世间弹指瞬变,你也莫要忧愁,这天下,终归会到你的面前。”   “哥哥果真是说笑了。我一个女人,又如何能够……”耿姬垂眸,说道。   “姬儿,于情,你自小便同清河王竹马青梅,于理,贵为清河王妃。当年如若不是窦家算计了梁家,抢占了梁氏之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刘肇并将之扶上皇位——当年的太子殿下不会被废为清河王,而你,如今也该是皇后娘娘……”耿峣叹息道。   “如你所说,这世间弹指瞬变。你也不是不知道,青梅如何,竹马又如何。抵不过那一见倾盖如故。殿下的心不在我这。如今他要借这我母家的兵马才如此厚待我,假以时日倘若登上那帝位……”她竟是默了一下,望着耿峣,说,“殿下答应过我,一辈子绝不娶她,可并没有答应我,一辈子都不再碰她。倘若日后,那贱蹄子生下殿下的骨血……”   “殿下都已经把她赶出了清河王府,对外宣称是已经病逝。她必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你又何必杞人忧天。况且听你素日里言语,她也是颇有几分风骨的人,对于她来说,是殿下负了她,又怎肯还为他生子。你莫要太过担心……”耿峣的声音愈来愈远,归荑有些听不大清楚了。   姐夫的妹妹……   归荑眼眸错愕地一抬。   是清河王妃。   她身形略动,足尖却不小心踢到了马蹄,马低低地从鼻中出了口气,又后退了两步。   耿峣猛然间拉停缰绳。眼中有几分异色回头。   归荑听到了马蹄声向自己靠近,心如擂鼓。   然而,在离自己不远处,马蹄声停了下来。耿姬远远地问了句:“什么事?”   耿峣回应道:“大抵是听错了,总觉得这一块密林中有马嘶鸣声。”调转马头,又离开了。   归荑不由得松一口气。   耿峣走到耿姬身边,低声对着她耳边说:“看来有只藏在灌木里的小兔。我不喜欢兔肉,但是,有人喜欢。”   耿姬眼底绽放出诧异的光。   “阴家的人想要趁着窦家败落的势头再灭去阻碍其登上后位最大的阻碍。然而我早说过,窦家也好,阴家也罢,谁当皇后都无所谓。最好的方法,就是隔山观虎斗。”他声音略一低沉,说道。   “哦?”耿姬望着耿峣,“你确定,不是因为她是窦南筝的妹妹,才如此心软?”   耿峣脸色略一凝,勾起嘴角,“她当初会嫁给我,只是因为她不想嫁给陛下。一个只把我看得如尘埃一般的女人,我又如何会在意她分毫。”   “休妻吗?”耿姬忽然问道,“那么,此番后,你可要休妻?”   他独自骑行在前,没有作答。   “你知道的,她如今仍旧手握重要权,倘若有朝一日她知道了真相……”耿姬担忧地说的道,“这窦南筝可不是善主,她手段毒辣,你……”   “一只苍鹰若是磨其利爪断其双翼,会变成什么样子。”耿峣回过头,望着耿姬,说道,“一只都不知疲倦地飞翔,看什么都是以俯视的姿态,生来羽翼未满便拥有整个苍穹的苍鹰,真是让人寒心呢。”   伸出手,用火引点燃引线,信号一飞天际,猛然爆开。   仿佛等到人马走远,归荑揉了揉蹲麻的腿,一跛一跛地朝着马走去。   然而瞬间,眼中迸射出惊愕的光。   不远处,马蹄高高扬起。   -   因为用力地拉缰绳马蹄高扬后落下。   君骘错愕地望着几乎被我烧尽的小镇,还有遍地的尸骸狼藉。   千乘王皱着眉头打量着他,却丝毫没有看出他神色里的几分异样,说道:“你是邓家新任将军?陛下走失在了密林中。既是如此,还望你赶紧搜……”   君骘用力一蹬马,一瞬间一脚踢在那千乘王的马头上,千乘王一乍,先一步弃马而逃,仓促地落在地上踉跄几步,错愕地望着君骘:“放肆!你疯了!”   “端和郡主在何处?”君骘居高临下地望着千乘王。   他身上瞬间迸发出的骇人杀气让一旁的行夜骤然敛眉,行夜不动声色地踱步护在千乘王面前。千乘王不知这御前护卫此举是何意义,只瞪着君骘,说道:“这哪里是什么将军?!分明是山野里的土匪叛逆!还不快速速拿下!”   君骘刀锋一转,反手一握,行夜立马沉声道:“将军大人,端和郡主走失在了密林中。还望将军大人能够协同千乘王殿下尽早寻回。”   君骘眼里泛着冰冷的光:“这场面,是那位陛下的意思?”   行夜默然,说:“陛下圣意,吾等下臣何能揣测。”   身后传来疏落的马蹄声。   君骘微微侧头,千乘王立刻嚎道:“皇弟陛下!你看,此人声称邓家新任将军,但是他竟然以剑指臣,这这这!”   而刘肇却脸色苍白,望见君骘的刹那,眼眸里闪过些许复杂的光。   君骘没有转身,只是保持着偏头余光瞥着刘肇:“当年若不是让你成为窦氏之子,凭借你母妃梁氏,如何能够废先太子,新立你为储君?你应当知道,即便窦家亏欠所有人,惟独不欠你的。”   “你既是如此雷霆手段,那也算得有几分帝王之才。别的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知道,我却只问这一句。你把窦归荑怎么了?”君骘沉声道。   刘肇抬眸,晦暗的眸光里,予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你,杀了她?”   等不到答案,君骘猛然间回头,狠辣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刘肇。   “邓骘,你是以什么立场能够同朕这般说话。”刘肇眼风一点一点扫过他,“她是死是活,是荣是辱,与你何干。”   君骘猛然横刀向前,千乘王惊得当场脸色一片苍白。   锵——   行夜堪堪拦下他一刀,对他说道:“端和郡主无碍,只是在这密林中迷路了。若是此刻再不去寻她,也许就真的安危未知了。”   他用力一横,将行夜的刀勾起,抛到高高的空中,随后插入不远处的泥土里。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便告诉我,迟早有一日她是要回扶风平陵去的。”君骘抬眸,“然而她却为了守护一个人,留在了雒阳。”   刘肇瞳孔缓缓放大。   君骘望向刘肇:“如果她如今已然成了废子,这一盘无休止的棋局里,让她离开。告诉她,她决心留在雒阳城的理由是错的,放她离开。只有你亲口说,她才会信。”   “如果陛下也曾以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看待过她,就应该知道。那个丫头和雒阳城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口中的喜欢……”   “是真心的。”他眼中暗光流转,垂下眸子。   刘肇第一次用这般深邃的目光将他仔细打量。   “陛下。也许您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但是在臣下看来,您这一生的运气真是羡煞旁人。生为贵人之子,却享皇后嫡裔之尊,成为太子,成为君王。”君骘抬步走向马匹,一跃上马,“而这一招过河拆桥,釜底抽薪,又是险中求胜。”   “拥有的实在太多了。想要的实在太多了。是这样吗,陛下。”他策马经过他身边时,眼底嘲讽一般的光芒,一点一点凝聚成坚定,“所以,那一点点的失去,甚至都不能算失去,是吗?”   “您可以这样轻易舍去的多余,却是有些人望而不可及的唯一。”君骘策马,马瞬间朝前奔去,他的话模糊在疾风中。   如果是我的话。丫头,如果一开始,你看到的人是我的话。   不过没关系,怎样都没关系。   不论你为谁而迷失在了何处,我都一定,找回你。   身后传来稀稀落落的马蹄声,他狠命再抽一鞭。   -   阴慎柔傲然地在马上俯视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女孩。   一旁,刀直直地架在云姑姑脖子上,而云姑姑怀中抱着的孩子,正在无助地啼哭着。   “云姑姑……安然……”窦归荑抬眸,望着阴慎柔,“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陛下早已下令将窦五侯爷的府邸重兵围守,若不是我将小公子带出来,只怕他要陪着他那不争气的父亲一同上黄泉路。端和郡主,你不谢谢我,反而这般质问我。”阴慎柔勾起嘴角,残忍地一笑,“我说过,我只想要知道窦家的那个大秘密。我知道你们窦家有秘密,告诉我,是什么?”   “知道了又如何?”窦归荑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云姑姑和窦安然,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当然是要你们窦家永世不得翻身呀。”阴慎柔嗔怪道,“不说吗,不说的话,我……”   示意小兵上前,一把刀贯穿云姑姑的腹部一侧,鲜红的刀刃从身前刺出,窦归荑瞬间眼眶欲裂。   “不——”她几乎狂奔向前,然而云姑姑猛然间抓住腹部伸出的刀刃一折,碎刃往身后狠狠刺去,那人不防被刺中了一只眼睛,瞬间血流如注。   云姑姑猛然一挣,朝着归荑跑去,将手中的孩子拼命地往前伸。   归荑伸出手,却在两人即将相触的刹那,云姑姑动作一凝,她的脸上喷上一片温热。   云姑姑无力地跌跪下去。归荑一惊,在孩子落地前几乎滚落在地上将之接住,然后就看到云姑姑的胸口处,一把长刃穿过胸而过。   窦归荑望着掷刀之人,眼眸里燃烧着无尽的憎恨与悲恸。   然后颤抖着抱起了云姑姑,说道:“坚持住,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   云姑姑摇摇头,说道:“快带着小公子……逃走……窦家已遭大难,除了如今凶多吉少的五侯爷……小公子是窦家嫡系最后一条血脉……”   “我为小公子而死……也有脸去黄泉见四侯爷还有夫人……”   黄泉,四侯爷。   这么说,爹爹他……的确是死了。   “云姑姑,你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告诉我……你说过要一辈子保护我……你不能……我求你……”窦归荑颤抖地替她擦去嘴角的血,但是她又呕出一大口,染红她整片衣袖。   “云姑姑……的一辈子……只到这里了……”她抬起手,温柔地触摸着她的脸,望向天空,“即便是不在这人世,云姑姑也会……保佑着小姐的……”   手使出最后的力气推开她:“快走!”   归荑看着即将追上来的人,又望着云姑姑,抱紧了怀中的安然,猛然跨上马,含泪挥鞭。   马如同离弦之箭,奔驰而去。   窦归荑回头,冷风垂落她眼角的眼珠,她看着那些人高举将云姑姑围起来,高高地举起刀刃——   不……   不!!   皮肉刺穿的声音如同惊雷。她紧紧的抱着怀中的窦安然。   “安然……安然!”窦归荑抬起头,望着天空,泪流不止。   爹爹!娘亲!是归荑错了啊!   我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我竟这般信了他。可是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不能啊……求你,求求你!   她眼若碎玉。   安然,我们安然。他是我的命。      ☆、第八十五章。断崖之遇   “云姑姑……的一辈子……只到这里了……”她抬起手,温柔地触摸着她的脸,望向天空,“即便是不在这人世,云姑姑也会……保佑着小姐的……”   手使出最后的力气推开她:“快走!”   归荑看着即将追上来的人,又望着云姑姑,抱紧了怀中的安然,猛然跨上马,含泪挥鞭。   马如同离弦之箭,奔驰而去。   窦归荑回头,冷风垂落她眼角的眼珠,她看着那些人高举将云姑姑围起来,高高地举起刀刃——   不……   不!!   皮肉刺穿的声音如同惊雷。她紧紧的抱着怀中的窦安然。   “安然……安然!”窦归荑抬起头,望着天空,泪流不止。   爹爹!娘亲!是归荑错了啊!   我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我竟这般信了他。可是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不能啊……求你,求求你!   她眼若碎玉。   安然,我们安然。他是我的命。   我是犯了错的人,我是窦家的罪人,我死有余辜!但是求你,我们安然,必须要活下来!伯父们,请赐予我守护这个孩子的能力!   身后的兵马声愈近,窦归荑猛然调马头,往密林中走去,枝条打在身上痛极,她一只手紧紧拉着缰绳,另一只手紧紧的抱着安然,低下头,用全身将他护在怀中。   然而身后的兵马相追之声似是有些距离了。   她策马而奔,却蓦然间听到熟悉的声音。   “窦归荑——”   “窦——归——荑!”   虽然是隐约的,但的确是君骘的声音!   她朝着声音的源头奔去,瞬间如同抓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然而她犹豫了一瞬,是否应该大声呼喊。因为她不确定,这一喊暴露自己,首先找到自己的会是君骘还是阴家的人。   然而,莫名的信心让她决定回应。   “君骘!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是如此强大,仿佛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每一次都令她瞠目结舌。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一定能够救下自己和安然。   然而不出意外,原本跟丢的兵马又有靠近的趋势。   君骘明显听到了她的声音,更加大声地回应。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拼命策马飞奔而去。   穿过重重灌木,踏过泥泞枯枝。   终于走到一片空旷,似是有一缕阳光从云端透过,归荑几乎要欣喜若狂,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然而一瞬间,眼前的一切让她的心从高空狠狠跌落到谷底。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   爹爹,娘亲,伯父。难道我们窦家……真的到了将要亡之境了吗。   对面的君骘,同样满目错愕。两人相隔不足百米,两个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但是。   却是分别立于两个断崖上,中间横着骇人的深渊。   窦归荑身后的追兵循声而至。见是如此境地,便仔细地形成包围的圈子,一步步靠近。   君骘脸色霎时间一片惨白。   “将军大人……这……”君骘身后的副将上前,说道:“要不此刻赶紧下山,赶往对面的山上去?”   君骘如梦初醒,默了一下,沉声道:“你带着兵马,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再赶往对面的山上救援。”   “是!”副将领命,却觉得哪里不对劲,蓦然问道:“属下带着?将军大人,那您……”   他策马返回,副将赶紧跟在他身后,谁知他冷冷地来了句:“给我闪开!”   副将不明觉厉,还是乖乖地让到一边。看到君骘的兵马消失在了密林中,然后,猛然间一股凛然地气势从那层层绿叶中透出。   副将眼眸猛然瞪大。   难道?!   年轻的将军策马瞬间从密林中疾驰而出,朝着断崖飞奔而去!   不可能!这断崖身长数十丈,除非这马长了翅膀,否则决计无法一跃到对面!   将军是疯了吗?!   副将阻拦不及,伸出手错愕地惊呼道:“不可!将军大人!!”   而此时,马前蹄已经从断崖的最后一寸高高抬起,后踢猛然一瞪,整个腾空而起朝前疾驰而去!   窦归荑瞪大了眼眸,深知这马是不可能跃过来的,霎时间指尖一片冰冷!   她张着嘴喉咙里的声音却瞬间卡住,惊得浑身一震从马上跌摔下来,跌在地上却似没有疼痛,只猛然又抬着头执着地望着悬空于两崖之间的他。   视线一瞬间对接上。   他几乎是俯视着她,眼眸里是比任何时候都要肆意乖张的凛然坚定的光。   她知道他生性狂放不羁,可是又怎能如此胡来?!   大约在两崖之间一半都不到的位置,连人带马开始有了下坠的趋势,时间仿佛变得极其缓慢,窦归荑吓得呼吸几乎要停止,快步奔到断崖旁,绝望地喊道:“不!!!”   密林之中,阴慎柔嗤笑一声:“蠢人。”   然而话音未落,眼眸里顿时迸射出不可思议的光。   窦归荑错愕地看着君骘,在下落的一刻,他松开缰绳,用力地一蹬马身,马更加急速地下坠,绝望地嘶鸣声消散在风中,而他借力腾空而起——   堪堪落在断崖边上,一时不稳踢落了两块碎石。   归荑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生怕他一个不稳往后倒。   他略勾嘴角,蹲下来刚刚吓得瘫在地上的归荑平视,望着她脸上被树枝擦出的细细的伤口,蹙眉说道:“不会策马尽是乱来,赶明儿让我来教教你。”   他的手指触到了她的脸,温柔的触感这才让她有了几分真实的感觉,她缓过劲来,这才一拳用力地打在他手臂上:“你要吓死我!你不要命了!有你这么乱来的!你简直混蛋!”   君骘一把将她牢牢抱在怀中,却猛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松开她,看着她怀中的孩子,仔细辨认了许久,脸色一变:“窦安然?”   窦归荑没有低头看安然,却垂下了些许眸光,她不愿去看君骘此刻的眼眸,原本想要尽量平静地说,可是刚说出第一个字,声音变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字一句,透着满心的疮痍:“除了南筝姐姐,我现在,只有他了。”   君骘眼眸缓缓变得犀利。   对于归荑来说,君骘一直以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起初,他只是个连身份都没有的庶人。尔后巧妙地利用自己,成为了大将军府上的门客。又借着青釉姐姐的事情,表面上伙同窦家实则围魏救赵,几分自私几分无私,又博得了窦南筝的青睐。他手段毒辣却又重情重义,对他妹妹生死相依。源于他过往残忍苦痛的记忆,他总是不惮以满腹晦暗去看每一个人。   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其实在她过往的观念中,他是介于那道分线之处的人。   他年纪如此轻,却武功奇高。她所知的除了一个行夜同之分庭抗礼,他想杀的人从来都是谈笑之间扼命。   让人有些害怕,有些忌惮,但是有时候,却分外让人心安。   君骘扫视了一眼窦归荑身后的那一队渐渐逼近的人,目光变得森冷。而窦归荑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   蓦然,她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君骘,我……我有事想要和你说。”   君骘垂眸。   “你即便是再厉害,此情此景却也是难以自保。你为我如此进退维谷,若是上天庇佑得以完全自然是好,倘若不能,我希望……”窦归荑观察着君骘的脸色,斟酌着用语。   “不。”君骘眉头渐渐蹙起,目光变得有些让她发憷,他已经知道了她想说什么,几乎是想都不想地说道,“我明白了。你放心,你们两个,我定然都救下。”   “我知道。”窦归荑笑意柔和,如同安抚一个孩子一般抓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会救下我们。但是,君骘,你不是神。如今这么多人,如若真的有那样的境况,我请求你,带着安然走。只要我不拖累你,至少安然,你是一定能护住……”   “窦归荑!”君骘抽出手,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腕一抬,望着她,“你还是如此愚昧是不是?你见过人死吗?你知道生命对于一个人的意义是什么吗?还是说,你只有你满腹的大道大义?要我告诉你,等到刀子割破你的喉咙,等到□□插入你的心脏,当你濒临死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那是渴望生存的感觉,那时候你的心,充满的是是哪怕亡尽天下人也要活下去的欲望!”   窦归荑怔怔地看着他。   良久,眼眶有些红。   “我怕呢。”她一眨眼,一颗眼泪落入泥泞,“我很怕死,我想活下去。但是,君骘,五叔叔如今生死难料,安然是我们窦家唯一的嫡系血脉。他是我的命。”   君骘眼眸微微眯起。   猛然间,他用力拉开归荑,一支箭擦着归荑的耳边掠过。   他站起身来,将窦归荑护在身后。   他想要朝前走,归荑却一把握住他的脚踝,固执道:“答应我……我求你!”   他并没有回头,却坚定地抽出了脚,一只手又接住一支利箭。   “告诉你。”君骘手指微动,箭身折断发出一声骇人的脆响,他的眼神冰冷森寒,“倘若真有那种万一,即便亡尽天下魂,也须得活你一人。”   不管你的心意如何,不管纲常伦理何故。   对于我来说,惟独你,绝对不能死。   窦归荑瞳眸放大。   君骘唰然抽出长剑掠到一行人面前,手影绰约之下马举蹄嘶鸣,然而刀快如闪电,一双后蹄足被生生砍下,一瞬间人仰马翻,他左手抽出腰侧的长刀,在人倒下的刹那直捅心脏。   为首的四个弓箭手猛然搭箭,他眼中暗光一闪,携一把长刀踱步掠来,转瞬间将四个人抹了脖子。   一时间,浩荡的兵马竟无一人敢贸然靠近。   密林中,阴慎柔不敢贸然出面,远远地望着动静,皱着眉头:“哪里冒出这样一个人来?不管了,如今看来总是棘手,快刀斩乱麻吧!”   阴慎柔身边的人领命而去。   窦归荑抱着窦安然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匹马。   翻身上马,骑到君骘身侧,捡起那带血的弓箭,四周扫视着,猛然间,将目光蹲在密林深处。   躲在密林间的阴慎柔觉得背脊几分发凉,都转念一想,不可能,她不可能看到自己。   然而,窦归荑迅速搭弓引箭,一气呵成,箭飞速朝着阴慎柔掠去,她惊得大叫一声,生下的马异动一下,箭擦着手臂而过。   阴慎柔不可置信地捂着手臂,望着窦归荑。   窦归荑大声说道:“不撤兵吗,下一箭,就真的要你的命。”   密林中四处有箭射来,原来还有暗伏的箭手。君骘一跃而起,挥舞着长剑,将几支箭拦腰砍断。   而几乎是同时,窦归荑引双箭而发,照着方才的箭路射回,密林中传来箭钉入肉体的声音。   又引了两支箭,此番却射空。看来另外两人逃得倒是快。   然而窦归荑发觉君骘面色有几分异像,心下一惊,想起来他也是昨日夜里受过伤的人。并且在和行夜的打斗过程中加重了伤势。   此刻虽看起来一时近不了两人的身,但是君骘也支持不了多久。   不如——   “君骘。我掩护你,你带着安然走!”她猛然下马,用力一拍马匹,马碎步朝着君骘走去。   君骘回过头,看着窦归荑坚毅的神色,陡然大步跨来。   他的气势过于凛然,她禁不住地后退两步。   他丝毫不犹豫,提刀上前挥向窦安然,窦归荑吓得猛然一躲,震惊地望着他:“你!”   “我看,我还是先杀了窦安然好了。”他冷眉相对。   “你敢!”她似是浑身羽毛竖起的麻雀一般,满心戒备与震惊地望着他。   他冷哼一声:“你看我敢不敢。”      ☆、第八十六章。绝境托付   对于归荑来说,君骘一直以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起初,他只是个连身份都没有的庶人。尔后巧妙地利用自己,成为了大将军府上的门客。又借着青釉姐姐的事情,表面上伙同窦家实则围魏救赵,几分自私几分无私,又博得了窦南筝的青睐。他手段毒辣却又重情重义,对他妹妹生死相依。源于他过往残忍苦痛的记忆,他总是不惮以满腹晦暗去看每一个人。   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其实在她过往的观念中,他是介于那道分线之处的人。   他年纪如此轻,却武功奇高。她所知的除了一个行夜同之分庭抗礼,他想杀的人从来都是谈笑之间扼命。   让人有些害怕,有些忌惮,但是有时候,却分外让人心安。   君骘扫视了一眼窦归荑身后的那一队渐渐逼近的人,目光变得森冷。而窦归荑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   蓦然,她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君骘,我……我有事想要和你说。”   君骘垂眸。   “你即便是再厉害,此情此景却也是难以自保。你为我如此进退维谷,若是上天庇佑得以完全自然是好,倘若不能,我希望……”窦归荑观察着君骘的脸色,斟酌着用语。   “不。”君骘眉头渐渐蹙起,目光变得有些让她发憷,他已经知道了她想说什么,几乎是想都不想地说道,“我明白了。你放心,你们两个,我定然都救下。”   “我知道。”窦归荑笑意柔和,如同安抚一个孩子一般抓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会救下我们。但是,君骘,你不是神。如今这么多人,如若真的有那样的境况,我请求你,带着安然走。只要我不拖累你,至少安然,你是一定能护住……”   “窦归荑!”君骘抽出手,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腕一抬,望着她,“你还是如此愚昧是不是?你见过人死吗?你知道生命对于一个人的意义是什么吗?还是说,你只有你满腹的大道大义?要我告诉你,等到刀子割破你的喉咙,等到□□插入你的心脏,当你濒临死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那是渴望生存的感觉,那时候你的心,充满的是是哪怕亡尽天下人也要活下去的欲望!”   窦归荑怔怔地看着他。   良久,眼眶有些红。   “我怕呢。”她一眨眼,一颗眼泪落入泥泞,“我很怕死,我想活下去。但是,君骘,五叔叔如今生死难料,安然是我们窦家唯一的嫡系血脉。他是我的命。”   君骘眼眸微微眯起。   猛然间,他用力拉开归荑,一支箭擦着归荑的耳边掠过。   他站起身来,将窦归荑护在身后。   他想要朝前走,归荑却一把握住他的脚踝,固执道:“答应我……我求你!”   他并没有回头,却坚定地抽出了脚,一只手又接住一支利箭。   “告诉你。”君骘手指微动,箭身折断发出一声骇人的脆响,他的眼神冰冷森寒,“倘若真有那种万一,即便亡尽天下魂,也须得活你一人。”   不管你的心意如何,不管纲常伦理何故。   对于我来说,惟独你,绝对不能死。   窦归荑瞳眸放大。   君骘唰然抽出长剑掠到一行人面前,手影绰约之下马举蹄嘶鸣,然而刀快如闪电,一双后蹄足被生生砍下,一瞬间人仰马翻,他左手抽出腰侧的长刀,在人倒下的刹那直捅心脏。   为首的四个弓箭手猛然搭箭,他眼中暗光一闪,携一把长刀踱步掠来,转瞬间将四个人抹了脖子。   一时间,浩荡的兵马竟无一人敢贸然靠近。   密林中,阴慎柔不敢贸然出面,远远地望着动静,皱着眉头:“哪里冒出这样一个人来?不管了,如今看来总是棘手,快刀斩乱麻吧!”   阴慎柔身边的人领命而去。   窦归荑抱着窦安然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匹马。   翻身上马,骑到君骘身侧,捡起那带血的弓箭,四周扫视着,猛然间,将目光蹲在密林深处。   躲在密林间的阴慎柔觉得背脊几分发凉,都转念一想,不可能,她不可能看到自己。   然而,窦归荑迅速搭弓引箭,一气呵成,箭飞速朝着阴慎柔掠去,她惊得大叫一声,生下的马异动一下,箭擦着手臂而过。   阴慎柔不可置信地捂着手臂,望着窦归荑。   窦归荑大声说道:“不撤兵吗,下一箭,就真的要你的命。”   密林中四处有箭射来,原来还有暗伏的箭手。君骘一跃而起,挥舞着长剑,将几支箭拦腰砍断。   而几乎是同时,窦归荑引双箭而发,照着方才的箭路射回,密林中传来箭钉入肉体的声音。   又引了两支箭,此番却射空。看来另外两人逃得倒是快。   然而窦归荑发觉君骘面色有几分异像,心下一惊,想起来他也是昨日夜里受过伤的人。并且在和行夜的打斗过程中加重了伤势。   此刻虽看起来一时近不了两人的身,但是君骘也支持不了多久。   不如——   “君骘。我掩护你,你带着安然走!”她猛然下马,用力一拍马匹,马碎步朝着君骘走去。   君骘回过头,看着窦归荑坚毅的神色,陡然大步跨来。   他的气势过于凛然,她禁不住地后退两步。   他丝毫不犹豫,提刀上前挥向窦安然,窦归荑吓得猛然一躲,震惊地望着他:“你!”   “不如,我就先杀了窦安然好了。”他冷眉相对。   “你敢!”她似是浑身羽毛竖起的麻雀一般,满心戒备与震惊地望着他。   他冷哼一声:“你看我敢不敢。”   陡然一杆红缨枪从后面飞射而来,君骘若有所觉,瞳孔放大。   他猛然间将她一拉,她猝不及防,红缨枪擦着她身侧而过,风刮得她衣袂飘扬。禁不住手中一松,安然悬空被抛起,一瞬间她的心悬在了嗓子眼。   她挣开被他抓着的手臂朝着都安然奔去,但一瞬间巨大的恐惧让她心肺几乎痉挛。身后的君骘一跃而起朝前掠去,抢在她面前。   身后传来马惊之声,那马不知为何发了疯一般朝着他们冲来。   眼看着君骘就要接住窦安然,听见惊马之声,又折了回来,拦腰将窦归荑一扯,马冲出了悬崖,坠落下深渊。   然而与此同时,窦安然也落近悬崖边缘。   她宛如疯了一般,朝着悬崖边奔去。   恍若差了那么一点,安然的布料擦着自己的手,坠了下去。她空洞洞地瞪着眼,整个脸尽失颜色。   “安……”她甚至来不及喊出他的名字。   几乎是下意识地腿一蹬,跟着那一团一同落下崖去。   君骘脸色骤变,在窦归荑俯身一栽的同时,风云变幻弹指之间,堪堪抓住了她的手。   “你疯了?!!”他狂怒阴蛰地怒吼,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手腕捏碎。   然而,他往下一看,窦归荑的另一只手上,紧紧地抓着裹着窦安然的布料。   她肩胛处的伤口被撕裂开来,鲜血顺着手滴入窦安然素色的布料上,分外醒目地晕染开来。   此刻便成了君骘趴在悬崖上,抓着悬空的窦归荑一只手,而窦归荑另一只手紧紧地拽住窦安然的场景。   寒冬的风凛冽而刺骨,窦归荑抬眸,又望见了灰蒙天空上轻飘的飞雪。   刚刚那一瞬间,君骘没有选择救安然,而是推开了她。   可是。   她抬眸,眼神空洞寂静,如同一根针扎入了他的心底。   她说:“我说过,在那种情况下,你该救谁。”   “君骘。如果连安然也没有了,我最后的一点希冀也必不复存在。我会恨你,我会恨世间所有人。我人即便是未死,也不再是活着的。”   她目光流转,望着脚下骇人的深渊,窦安然惨烈地哭了起来,她对窦安然温柔地说:“安然,不怕。要死,姐姐陪你一起死。”   君骘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蹙眉看着她血流如注的肩胛骨,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示意她放开窦安然。   “丫头。相信我,人生不管到了如何绝望的境地,只要能够活下去,就有转圜的余地。”君骘咬着牙,紧紧地抓着她,“即便是失去了所有你爱的人,也依旧可以凭借对剥夺了你所有欢愉的那个人无尽的恨意而存活,一个人但凡能活下去,必然能够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不是的。”窦归荑抬起头,望着君骘,“这是代价。”   “一切,都是我信了那个人,所要付出的代价。”   ——你信我吗。   ——信。   从伊始灯火阑珊里第一眼的对视起,她便在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点错了唯一的引路之灯。   “那么我是为什么付出代价?”   窦归荑怔怔地抬头,眸色骤然一变。   她从不知道,像君骘这样的人,也是有泪的。   他眼眶变红,紧扣住她的手腕:“告诉我,现在又是因为什么,连你也要失去?!窦安然是你的命,你可以为他去死。但是窦归荑,你……”   “同样是我的命!”   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时光,又恍如昨日。   她救下重伤的他,望着窗外的初雪,笑如昙花。   在他的人生中,那些曾给予他无尽笑靥与希冀的人们,最终都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他毕生所求,也不过就是那一份纯净如泉相信与永不背叛的心意。   得蒙天之所幸,他遇见了那样一双如灵泉一般的眼眸。   然而骨子里的桀骜阴暗与利害之心,让他的表达总是如此地不坦诚。而她,却一步步朝着另一个人走近。   而素来看惯权谋算计的他,竟然也恍若被那个人蒙蔽,以为他对窦家并未起杀心,以为他,对她多少有那么些许真心。   然而。   雒阳城里的怀揣着真心的人,只会受尽无尽的伤害与折磨。   如若上天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在第一次相遇就牢牢地抓住她,困住她。即便她一辈子终归无法给他什么,也不要让她给别人。   他不会容许她再将真心给谁,不容许再让别人得到如此伤害她的机会。   如果,他能够用他一生未名的苦痛,来换取这一次重来的机会!!   然而,窦归荑的脸色登时一变。   君骘一愣,侧过头余光可见身后数人缓缓接近,高高地举起刀刃。   仿佛有鲜血四溅,染红漫天飞雪。      ☆、第八十七章。大梦三生   后来宫墙外张榜告知天下,窦宪大将军,窦景,窦笃两位侯爷,都上交兵权已经回到封地。   而窦瑰的府邸围困的士兵撤离。   雒阳城中除了皇家最为尊荣的窦氏,竟然就如此销声匿迹。而年轻的君王在重新分布兵权时,显然思虑众多,分权而携新。   只是那一日,不知为何,有一批兵马阜盛出城。   既无战事,也无天灾。这一批出城的兵马,莫不也是急令下的兵权调动?   然而有人却说不是。因为他们瞧见为首的副将手中,拿着的是一幅画像。   画像中,灵眸巧笑,烟眉稚然。   竟是寻人。   而兵马出城时门开的刹那,寒风凛冽扑面而来。   -   永元四年。暮秋之日。满天飞雪间。   皇帝陛下在千乘王以及马家的兵马护送下重回了雒阳城,城门大开。雒阳城外的一切厮杀与争夺都被这一扇巨大的城门所隔开,城内永远如此雍容繁华,熙然如梦。   然而,据城内目见者所言,那一日年轻的皇帝陛下骑一匹汗血宝马,也不等官兵为其开道。不停地抽鞭往前,马蹄急急气势如风。   直奔着宫门而去。   途经初见之人,甚至都来不及通过他袖间暗藏的龙纹而发觉到他真正的身份,在随后一群轰轰烈烈尾随的士兵气势中,才忙不迭地跪倒匍匐。   后来宫墙外张榜告知天下,窦宪大将军,窦景,窦笃两位侯爷,都上交兵权已经回到封地。   而窦瑰的府邸围困的士兵撤离。   雒阳城中除了皇家最为尊荣的窦氏,竟然就如此销声匿迹。而年轻的君王在重新分布兵权时,显然思虑众多,分权而携新。   只是那一日,不知为何,有一批兵马阜盛出城。   既无战事,也无天灾。这一批出城的兵马,莫不也是急令下的兵权调动?   然而有人却说不是。因为他们瞧见为首的副将手中,拿着的是一幅画像。   画像中,灵眸巧笑,烟眉稚然。   竟是寻人。   而兵马出城时门开的刹那,寒风凛冽扑面而来。   -   与此同时。   雒阳城百里之外,青凌峰顶。   君骘趴在悬崖边上,紧紧地拉着窦归荑的左手,而归荑的右手又紧紧地拉着窦安然,两个人几乎是完全悬空,而脚下,是万丈深渊。   君骘的左肩胛处,一把长剑直没入到剑柄,几乎将他生生钉在土地上。   他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好生叮嘱她道:“抓紧了,别放手。”   归荑眼泪一颗颗落下,她摇着头,说:“够了……再这样下去,你也会死……”   原本的细雪霏霏不知何时落成了大雪迷蒙。   娘亲说过,暮秋非秋,寒冬之始。   记得,她第一次入雒阳的时候,也是下着雪。   那时候,她从轿撵的布帘缝隙看着外面的旖旎繁华,觉得来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嘴角蓦然染上一次凄清的笑。   “君骘,已经够了。”归荑声音蓦然变得异常平静,君骘若有所觉,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左手,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窦归荑,你敢松手……”   “我快……没有力气了。”她似是叹息一般地说道,抬起头,看着君骘,“谢谢你,一直以来,为我所做的……”   “没关系,你没有力气,我抓着你,我绝对不会放手,绝不会……”君骘瞥了一眼窦归荑右手紧紧拽住的窦安然,努力抑制着声音里的怒不可遏,说,“窦安然呢,你要他也死吗,你不是说过,他是你的命吗?!”   “我说过会保护他。我承诺过,一定会保护他。就算是死,也要保护他。”窦归荑扬起一抹凄清的笑意,抬起头,眼泪划着眼角落下。   君骘若有所觉,瞳孔缓缓放大。   “安然,不要怕,要坚强。答应堂姐,一定要活下去,嗯?”归荑低下头,声音无比地温柔。   “窦归荑,你要是敢犯傻……”君骘的话忽然停住。   窦归荑此刻望向他的眼神。   那种死水无澜般的眼神,寂静如同无尽黑夜一般的眼神。   她的眼底从来都是清澈灵动的,却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千疮百孔。   “我发誓会杀了窦安然。”   君骘第一次感到心中霎时被腐蚀得空洞洞一般的疼痛,他的眼神也凝固了,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不是说过吗,你若是为谁而死,我便杀了谁。”   然而她的眼神,却仿佛将他的色厉内荏彻底看穿。   “你不会的。”归荑浑身麻木地疼着,右手几乎要脱力,可实际上又半分力气不减,拼死地紧紧抓着那一只小手。   “他一定要活下去,他是我们窦家最后的血脉,君骘,永远记住……他是我用性命换来的孩子,所以,答应我,守护他……”   狂风夹着细碎的雪拂着她面颊。   “还有,那个人……”   君骘面色惨白,伸来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她。   “罢了。对他,我无话可说……”   “不要……丫头,再坚持一下,我拉你上来,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再也不回来,嗯?”君骘声音意外地颤抖,归荑从没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然而君骘身后又靠近了两个人,高高地举起刀剑,眼看就要朝着他刺下。   他紧紧地抓着她,不愿放手,可是再这样下去,三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他素来那样贪生怕死,那样理智到冷血,却不想,也有如此固执荒唐的一天。   君骘侧过脸去,一把刀先砍下,他别无他法,生分出一只手抓住锐利的刀刃。   鲜血染红他的衣袖。   然而令一把刀又堪堪落下。   归荑闭上眼,轻笑。   “你们两个,都给我……”   君骘蓦然感觉到握着的手猛然一沉,顿时心撕裂一般剧痛。   他失措地再回过头来,却只看到自己手指与她的指尖相触分离的瞬间。他眼眶欲裂,嘶吼道:“不——”   “好好活下去!!”   那一瞬,窦归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窦安然高高甩起。   而与君骘相握的手,也在那一瞬松脱。   时间仿佛变得极其缓慢。   她的发在空中飞扬,她的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可是她眼角的泪光 ,映着雪,那样冰凉。   窦安然腾空上升——   她重重下坠——   君骘头顶的刀迅速挥下,然而他速度惊人地一躲,反脚一踢在其腹部,那人竟是生生吐出一大口血,当场抽搐了两下,便气绝。   而同时,他握着的刀刃被他空手折断,狠狠扎进另一个人的胸口。   回过头,他堪堪接住窦安然,那孩子依旧张着嘴不知所以然地哭嚎着,未曾明白明白方才生死之间,他的堂姐,是如何舍弃了自己的性命,换来他的一线生机。   放下窦安然,君骘望着那悬崖,整个人,空洞洞的,眼神凝滞着。   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坠落到目不可及的地方。   他的不断滴血的手在空中抓挠了一下,似是想要触摸到什么。   可是终归什么也没摸到。   喉头顿时一股腥气涌上。   “不——”   峰坳间,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吼叫。   归荑从未想过,这竟是她的终结。   疾风在耳边呼啸的时候,她恍若被鹅毛大雪所包围。   然而,她仿佛从天际听到了遥远的往昔里娘亲熟悉的歌声。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   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   劳心慅兮。   ……   可是,娘亲啊。这世间如月佼人无数,真正暗许真心的有几人。   不过是浮云过眼,大梦三生。   来到雒阳城的时光中,她经历了太多东西,亲人们一个一个离去,如今,也终于轮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原来的存稿不小心丢了,熬夜几天把第三卷中再一次写完了。。。。   ☆、番外。雒阳旧事   永元三年冬末。   梅花即将开尽,赤红色一簇簇煞是好看,仿佛暖到了人心里头。   三日前表皇兄答应了她,今日要陪她前去赏梅的。她便一大早地被裹得厚厚的,比平时更加笨拙几分地跨过了一道又一道高高的朱红色门槛,踏进了约好的温室殿中。   然而表皇兄还并没有到。奴婢们帮着她抖落了一披风上的残雪,她怀中赤红的梅花便尽数从披风下现出,香气馥郁。   她走到桌案上,却望见表皇兄画好的一幅画。   猛然想起,上次似是表皇兄对她说过,画好了一幅画,希望她提句画词。爹爹的画技巧夺天工,然而她自己虽说文书以及音律方面还算秉承父母的天赋,却对彩墨之事却的确一窍不通。   她只瞧见那是一株根骨清奇的青叶,而青叶下似是有积雪与些许黑石。背景是飘渺而透着恢弘的连绵山脉。   她提笔沾墨,想了想,先打个腹稿。   随即在一侧的空白处提上两句画词。   桌上的金丝烟鼎里云蒸雾绕一般。表皇兄经常身上也是这个味道。她刚刚从寒冷的室外入了室内,此刻正好觉得暖意袭来,懒懒地多出几分困意。   便搁了笔,躺在桌案上睡着了了。   不足半盏茶的时间,陛下便也入了这温室殿。第一眼便瞧见趴在主案上睡得香甜的窦归荑,以及放在一侧的赤红的梅花。   他放轻了步子走过去,接过宫人手中烘暖的披风,缓缓地盖在她身上,她却一个侧身,顺势扒在了他身上,蹭了蹭他的衣物,依旧睡着。   有宫人要上前,被他一手拦下,再一挥支开。   他起势要拦腰抱起她,却发觉她有要醒的趋势。便干脆坐在案边,让她如此枕着自己的腿继续睡着。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他眼底也莫名地泛着柔光。   拿起一卷竹简摊开,却瞥见了底下画上多出的两句字。   风更雪漏尽,凄凄败萋萋。   竟是写出这样两句哀伤婉转的词来。   他叹息着摇头,将竹简完全摊开,细细看了起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一个转侧,他才感觉到腿有些发麻。幸而她这一转,便幽幽地睁了眼。看到脑袋底下枕着的玄色龙纹,猛然间一个鲤鱼打挺,头狠狠地装上了他的下颚,一瞬间两个人东倒西歪。   “表表表……表皇兄!”她大惊,瞧着他捂着下巴的模样,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蹲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说道:“疼不疼?啊呀不得了,前年隔壁二虎子的下巴就是这么给我撞掉的,你别急,郎中能治好这个……额,宫里的御医,应该也会治……”   他简直欲哭不得,甚至都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是所谓的“下巴被撞掉了”。   刘肇调整了一下坐姿,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拉拢到胸前:“你别再乱动了,回头我该什么都被你撞掉了。”   归荑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   刘肇原本打算放开她,却不想一下子被她抱了个满怀,神色一怔。   “我早说过我是个很麻烦的人……”归荑厥起了嘴巴,几分委屈地说道。   “我不嫌……”刘肇略一勾嘴角。   “嫌弃也给我忍着。”她松开手,望着刘肇,“是你要我留在雒阳城里的,所以无论你最后发现我什么缺点,你都要原谅我。”大约是觉得话说得太硬了,她眼珠子转了两转,弱弱地补充道:“好……吗?”   刘肇面色古怪几分。   “那么,嗯……比如说,我一不小心打伤你,或者弄坏了你的东西。你会原谅我吗?”   “嗯。”   “那,如果我去偷,去抢,你也会原谅我吗?”   “我会阻止你。如果阻止不了,我会把你偷的,抢的,还回去,替你道歉,直到别人都原谅你。”   “那再比如说,我在你温室殿里烤地瓜……”   “你为什么要在温室殿里烤?”   “比如啦!比如!然后,不小心把你帘子烧着了,紧接着整个殿里都起了场大火,熊熊燃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部都烧掉了,还有你桌案上那么多的奏折……”   “……你到底想说什么。”   窦归荑望着他愈加古怪的面色,继续道:“如果是这种程度的错误,你会原谅我吗?”   刘肇故作难色。窦归荑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知道这里是皇室宫苑,我也知道,毁坏是触犯了律条,但……”   “你受伤了吗?”刘肇若有所思地问。   “嗯?”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无论是什么情况,你安然无恙是最重要的。”他盯着她,“如果是你能够犯下的错,我想我都能原谅,除了一点,那就是你让自己性命受到了威胁。”   归荑眨巴了一下眼,斜睨着他说道:“这话听起来好像有几分昏君的味道。”   “你嫌弃?”刘肇乜了她一眼。   “嘿嘿,嫌弃我也会忍着。”她乐不可支地拍拍自己的腿,笑完了敛了敛神色,板着脸说:“呐。你一定要记得清清楚楚哦。你说过的,无论如何都会原谅我。”   “那我呢。”   刘肇蓦然间将漆黑如也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是不是无论如何,你也都会原谅我?”   “表皇兄,你别逗了。你这样的人呢,是不可能会做出需要寻求我原谅的事情的。”她忍俊不禁,“你是这世间,极好的人。”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梢,挑过一缕碎发,声音静如幽谷:“哦?”   “所以说。虽然我缺点千千万,但是呢,还是有一个巨大的优点。”她煞有介事地凑到她耳边。“我闻过梨花香,春秋变化山野百花便都是俗香。耳闻百声,最喜听的,是娘亲最初为我吹起的笛声悠然。入了雒阳城吃到了云蒸千鱼肚,别的便都味同嚼蜡。我爹爹说,我还不会说话时,见过第一场雪,便笑得如同冬日暖阳。”   “我喜欢的,无论之前或之后再遇到再多,都只会是那一种,不会改变。并且,我总是能很清楚的辨别出我自己的心意。”   “我与你相遇可能是偶然,但是,我会这样地喜欢你,绝不是偶然。”窦归荑伸出手,如同他往日里对她所做的那样,抚上他的面颊,试图将自己坚定的心意分毫不差地传达给他,“我窦归荑第一眼就确定的事情,无论世事沧桑,不会有任何改变。”   刘肇眼光温润如玉。   “我就把这个,当成是承诺了。”   “哪怕是以后我同你生气了,你只要好好同我解释,我一定会听的。”   “嗯。”   “如果我气跑了,你就静静地等,我自己会想通回来的。以前和我爹爹吵架的时候就是这样……”   “我会去找你。”   “你会找多久?”   “直到找到。”   窦归荑咯咯地笑了起来,半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才不会。我爹爹说了,一表三千里。你还有亲姐妹,我若是走了,指不定几天你就把我忘了。”   “你是说安顺公主?”他默了一下,“你和她不一样。”   她腮帮子气鼓了。   “我的意思是,她虽是我的姐姐,但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刘肇意味深长地缓缓说道,严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果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嘴角微微扬起,然而还未露出笑意,却被她猛然一挣开,她的头再一次磕到他下巴,他吃痛而震惊地望着她。   她却怒火中烧:“我为什么就嫁不出去?!”   “我是说……”   “表皇兄,我可还是订过娃娃亲的人。当年我出生的时候,隔壁家的王婶婶可是说我生辰八字同她侄儿合得很,我六岁那一年她还和我娘说,她那侄儿可是要继承我们扶风平陵东岭的那一家百年药材铺的……”   刘肇挑眉:“所以?”   “所以,所以!”她一急,一跺脚,“我虽说现在人在雒阳,可将来回去,还是可以同他成亲,你可不知道那药材铺子,光是……”   “你娘亲早就入土为安了,那口头之约可不是死无对证。”他勾起嘴角。   “才不是!”窦归荑着急,“他虽说大我八岁,可自小待我那也是极好的。小时候我极喜好牛,可爹爹不许养,他那几天便天天带我去他家里头让我摸摸那黄牛……”   他似笑非笑。   “还有,还有我娘亲过世的时候,那祭奠之礼之上他帮着操办礼数,还不忘时时安慰我,那个时候……”   “所以,他也是极好的人?”刘肇笑意依旧,眼风淡淡地扫过她的脸。   “他当然好,从小到大他待我,与亲兄无异!”窦归荑想不出什么比喻,脱口而出道。   刘肇却蓦然间表情松了些,若有所思道:“那还是表兄好些。”   “为什么?”窦归荑斜睨着他。   “外面红梅开得这样好,再不去看,日头出来积雪融化便不是那番美景了。”他坐着抬高手,仰着头替她拢了拢衣物,系好披风的绳带,说道。   窦归荑恍然大悟一半奔了出去,脚下生风。在跨过了门槛后回过头冲着他高高扬起手臂。   她逆光而立,稚气犹然,笑靥如花。   “表皇兄,快来!”   他缓缓站起,笑意温柔。   因为表的,可以变得比亲的,更亲。      ☆、番外。此去经年   永元九年。   不久之前的亲王叛乱之故被邓将军同其副将梁禅一同镇压。而这位素日里评风不羁的邓主将更是御赐宝剑雷厉风行,先斩后奏断其主将之命。而事后陛下并未多做苛责,想来,也同那邓将军之妹圣眷正颇有干系。   泱泱大汉国运昌隆。然则,今年羌人再犯边境,直逼陇西之地。   邓家近年来手握兵马众多,邓贵人之兄邓骘手中的兵马尤然,单论兵权其地位甚至高于当今皇后阴氏之兄。   阴皇后愿兄长能够领兵出征,然则在陛下面前,自己虽为一国皇后,说的话却比不上那邓家的狐媚子的妖言入耳。   好在,阴慎柔一直觉得,陛下对邓绥虽是极好,可对邓骘却似总有着几分戒心。   此番邓骘请兵,却未得到陛下应予。陛下另拍了征西大将军前往杀敌。   然而这兵马尚未走远,雒阳城里便又出了一件大事。   自从当年三位将军被贬,而端和郡主无故失踪后,便独居深宫的窦太后,被御医宣告病重。   刘肇放下一切朝堂事,直奔太后寝宫。   然而一如既往,太后身边的侍女跪在他面前,说:“太后娘娘说过要清修,即便是登入极乐,也愿是自己一人的。”   刘肇退了一小步,呆呆地垂下不断敲门的手。   即便是。即便是临死,也不愿意再见自己一面吗?   从五年多前那一场惊世逆转后,太后娘娘闭关至今,一直以清修为由,不肯再见他。   他一掀衣袍,跪在太后寝宫前,垂头道:“母后。还望母后,愿意同儿臣见这一面,圆儿臣这最后一份孝心。”   里面纹丝不动。   他重重地一磕头:“肇儿,只想要再见母后一面。母后但有吩咐,肇儿必将遵从。”   蓦然,里面似是有些动静。   门栓被拉开,门开了一条缝。刘肇错愕地盯着那一条缝,缓缓站起,指尖触到朱色的门,一顿,又一用力,终于推开门。   屋内昏暗,有烛火的气味弥漫着。纱幔因为门被推开生了暗风,微微扬起浮动。   他一步步往里走,越过又一个门槛,来到偏殿的里屋内。   床榻之上,依稀可见人影。   “母后。”刘肇忍痛喊道。   “你早该知道了吧。我不是你的母后。”纱幔下,声音恍如隔世一般,熟悉而陌生,“五年前,或者更早。否则,以你的性子,如何会对你表妹还是舅父痛下杀手……”   刘肇眼眸一颤,猛然说道:“舅父们……”   “都死了。我知道。说什么遣送回封底,早在五年前,就都死了吧。”太后娘娘轻咳嗽两声,“肇儿,你不愧是哀家养出的好皇儿,好一派帝王之风啊。”   “可见你同先帝一般,都是薄情之人。”脑海中旧影依稀,她似是颇有感慨,“哀家这一生一切挣扎苦痛,不过都是困兽之斗。也……是时候了结了。”   “母后。”他缓缓摇头。   “还好,我的肇儿,也总算是长大了。”她温柔地笑,如同十数年前,她拿着丝绢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一般轻柔,“哀家尚未及笄便被送入宫,成为先帝的妃子,又因为家族荣耀,被封为皇后。那时候看起来多么荣耀啊……哀家的父亲,哀家的兄长,哀家的族人,都可以因为哀家的一顶凤冠而成为这大汉朝国之外戚,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但是,你的父皇。肇儿啊,你的父皇,在那宫人端着的凤冠旁,放着一碗如血的红花。”她如痴如狂地笑了起来,“他也曾说喜欢哀家,说要给哀家他能给的一切。然而那时他却好似另一个人,他同哀家说,他会给哀家他能给的,但哀家,也必须给他他想要的。”   刘肇眼中迸射出错愕的光。   “他让哀家成为了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位母亲的女人。”   “哀家想,那样的一个男人,终归是不会去爱任何人。那么,能够占据最大的尊荣,那也许就是他最重要的女人的体现。”窦太后轻声一笑,“后宫女人那样多,明争暗斗又如何,谁不是这活着。那碗红花极苦,哀家却觉得,苦也好啊。至少,那红裙绿裹中,对于先帝,大抵我还是特别的。”   太后娘娘如同叹息一般。   灯火扑闪着,明灭交替。   “宋……灵妆。”她缓缓闭上眼,“如果先帝将她藏得够好,也许,后来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那时候我才知道,薄情之人,必有痴情之处。”   宋灵妆。   刘肇觉得这名字似有几分熟悉。   “罢了。如今再絮叨这些陈年旧事,你哪里又还想听呢。”太后娘娘稳着呼吸,说,“哀家姓窦,可哀家爱了一生,又恨了一生的,唯一的男人……是你们刘家人。”   “哀家知道哀家的兄长弟侄们个个熊心豹胆,可只要哀家在一天,这天下,还得是刘家的天下。”纱幔轻轻扬起,她轮廓依稀可见。   其实时至今日,她依旧不愿死。她宁愿在这深宫之中苟延残喘苦痛存活,也不愿去地底下,再见着那一对情深似海的人儿。   可惜呀,先帝。   你一切都为宋灵妆步步算计打点,无论是我还是宋贵人,都只是你手中的棋子。可最终,还是没能如你所愿。   得到一切的,是我。   她恍惚中抬眼,仿佛看到少年时期意气风发的先帝。眉目如星,青丝飞扬。   伸出手,一切又如烟雾飘散。   可是,得到了,却也像没有得到一般。   “肇儿。”   她声音缓缓沉了下去,带着几分沙哑之色:“记住,君王,是不可以去爱任何人的。”   扑哧一声,金雕烛台上的烛火,猛然间熄灭。   一缕白烟袅袅然腾起,消散于昏暗的室内。   -   邓骘牵着一位约莫六岁的孩子的手,踏过门槛的时候,望见了正巧在行礼的皇后阴慎柔。   她只用余光瞥见了他,整张脸便狰狞了一瞬。   五年多前,青凌峰顶。她与她所带的那两千精兵,只差一点就死在这个人手中。   那一场如同炼狱的屠杀里,他便是阎罗一般的存在。   那血染天际的一幕,她至死难忘。她只记得他说:“你们谁也逃不掉,都得为她陪葬。”   然而这件事情,最终陛下却并未追究。一定是因为他那个妹妹在陛下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而为了压下这件事情。陛下格外提拔她的兄长,并将她接入宫成为了贵人。   但若那时早知道那邓骘是如此善用兵马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因一时的利益而留下这个祸害。如今邓骘手中兵权愈盛,处处压哥哥一头。而他的妹妹又是地位仅次于自己的贵人。   邓家的势力,其实并不比如今的国之外戚阴家弱。   只是,阴慎柔并不是清楚这个孩子是谁。难道是邓家的孩子?   她心念一转,朝着一旁的侍女略使眼色。   邓骘行礼之时,婢女手一抖,为太后娘娘熬制的补药瞬间朝着那稚童倾倒而去。   他半屈的膝瞬间转向,足尖一挪,转瞬间拉住孩子往怀中一带,顺势曲肘略一点那婢女的肩膀,让她重心改变,瞬间又朝着皇后扑去。   收势不及,药汁溅了些许在她身上。阴慎柔厉声道:“放肆!竟然敢对本宫……”   “这个孩子闪失分毫。”邓骘略扬起下巴,眼眸如冰,“臣下必让皇后娘娘明白,何谓真正的放肆。”   手搭放上腰侧的剑鞘。   “你!”   “皇后。”太后娘娘轻咳两声,“这礼也行过,药也撒了,就先告退了吧。”   阴慎柔行了告退之礼,恶狠狠地瞪了邓骘一眼,拂袖而去。   太后娘娘在帷帐之内,猛然间感觉到异动。一双稚嫩的手,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层层纱幔。吃力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稚气的脸庞。   她将手战战巍巍地伸了出来,触摸到那孩子的眉眼。   那孩子抬头看了一眼邓骘,在他眼神示意下,微微一笑,甜甜地喊道:“皇姑母万安。”   像呢。这个孩子,长得极像窦瑰。   “安……然。”太后娘娘望着他,眼角有些湿润,“我们窦家……到底还存了你这一条血脉……”   “邓将军。”太后手离开窦安然,悬在半空中。邓骘会意地握上那只苍老枯瘦的手。   “有一件事情,哀家要与你做一个约定,可好?”太后娘娘虚弱地说道。   邓骘走近几步,半跪下来,望着安然,说:“是关于安然的?”   “阴氏如今的权位虽高,可她的性子你也瞧见了,过于轻浮狂躁,怕是不得长久。而你们,忍得一时便一时,切莫乱了大势。哀家从前不知道你对我们归荑是那样的心思,早知如此,将她放在你们邓家,对那孩子也是极好……”   “哀家如今的心,便是搁置在三个人身上,一个是哀家的弟弟,窦瑰。他虽说疯癫多年深匿于府中,可哀家总是觉得不安心。一个,是哀家的侄女,窦南筝,她性子刚烈,只怕是过刚易折。再来,便是我这小侄儿,窦安然。”   “别的我不说,但哀家希望,若是日后你妹妹有所出,第一个女儿,许给我们安然。哀家不再望他戎马一生,只愿他日后娶帝王之女,保他性命无忧。”   邓骘望着安然,揉了揉他的头发,蓦然说道:“若他不愿如此呢?”   “但愿他不和他爹一样,被一个女子毁了一生。你好好教他,他会明白的。”太后娘娘缓缓合上眼,“你答应哀家,哀家有些累了。”   “我答应。”邓骘垂眸望着安然。   牵着窦安然的手,走出太后娘娘寝宫的时候,望见天色略阴,日光不再,略一蹙眉,垂眸说道:“安然,我们现在就回府。”   然而,身后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微侧过头,却未行礼。   刘肇脸色几分苍白。   “原来。”他走近两步,却看到窦安然疑惑而陌生的眼眸,“窦安然一直养在你的府里。”   “这个孩子的存活,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邓骘抬眸,望着天空,“我自然倾我一生,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朕说过,她没有死。”刘肇眸子瞬间暗沉下来,“朕一直寻……”   “你不是最后送走她的人。”君骘转过身来,将窦安然拉到自己身后,正视着刘肇,说:“你没有听过她的临终嘱托,你没有看到她那时候苍白决绝的眼神,也没有感受过,紧紧抓住那只手腕时,内心的惶恐与战栗。”   “所以你才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整整五年有余。”   刘肇玄色的衣袂在这初夏的风中轻拂,蓦然间深深的凉意刺入心底:“归荑……归荑她……”   “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窦归荑了。”邓骘牵起窦安然的手。   步履缓缓,踏过朱色的门槛。   窦安然蓦然间,略一回头,望着身后颀长若竹的身影。   澄净而相似的眼眸,让他蓦然间寸寸骨血碾为粉末。   那个时候……   刘肇抬起头,望着苍穹。   那个时候,她可曾,是恨着他的。   一滴微凉的雨砸在他的脸上。郑众不顾之前屏退左右的圣意,打着伞前来为他挡雨,却被他猛然间推开。   伞落在地上,破碎了一角。   蓦然间,寝宫内传来跪倒的哭丧声。   “太后娘娘驾崩——”   一声巨雷响起。   他抬起头,望着雨越下越大,却觉得苍穹之下只剩下了自己,茕茕孑立。   何谓对错,何谓忠奸,何谓善恶,何谓爱恨。   郑众狼狈地捡起伞,走到他身边,犹豫再三,想起这五年来陛下是如何活着,一开口,竟是半声哽咽。   “陛下啊……”   “她死了……早在五年前,就死了啊……”   刘肇恍若没有听到一般。   “陛下不是去看过那青凌峰断崖吗,那样高,怎么可能活得下来?”郑众将伞小心翼翼地打在他头顶,“陛下……端和郡主早就已经……”   “无论多少年,朕都要找到她。”这一次,他只是轻轻地推开伞,“五年,十年,五十年……”   “陛下!”郑众心痛地摇头。   “如果……连找寻她,都不能去做。”刘肇在雨中缓缓地,踏着步履,伸出手仰着头,将眼合上,“那么朕,还能够找出什么样的理由,继续走过那漫漫时光。”   “她没有死。”他略侧过头,余光撇着郑众,眼眸寂静如无尽黑暗,“郑众,她说过,不会让朕一个人。”   那种神情。   已经近六年。如今的陛下面容变化,眼神却未变。   一如当年,在青凌峰顶,站在悬崖边的苍白寂静,那眼光空洞得似乎连最后一丝魂魄也将要散去。   失去性命,不过弹指。而失去一个人,却是一生一世。   滴答——   屋檐上的雨,坠跌在青石板上,破碎闪烁。   青灰色的苍穹,延伸到无垠的尽头,染出一声如丝如缕的叹息。   ——归荑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晃五年过去了。等到第四卷开篇,已经一晃N多年过去了~ 邓骘有一句话说对了,这世上再也没有窦归荑了。 此处有狗血梗,先提个醒,各位看官们勿要拍砖,拜托拜托~ 然而女主哪里去了咩~长大以后又是何种B格咩~与我们皇帝陛下还有将军大人的纠葛如何升级咩~这些是肯定要写的。但每一卷都会有个副主角(除了第一卷),第二卷是青姐姐和五叔叔,第三卷是邓氏兄妹。第四卷就是我们清河王殿下了~ 高颜值高双商反派BOSS的深沉过往。牵扯一些前朝的旧事。也进一步将前朝窦氏夺子,匡扶为储的事情进一步透明化…… 总而言之女主不再是傻帽的充当各位猎人们的枪杆,而是在迷雾中逐渐清晰自己遗失的过往,同时也展现展现自己早已被岁月拔高不少的智商(……) ps:第四卷女主同男二进展颇大,高能预警。   ☆、第八十八章。其人如玉   永元十年初春,雒阳城。   风渐暖,天色略沉,细雨将至。   寒乐坊中,丝竹之声渐起,音绕房梁。风拂轻缦飘渺如烟,珠帘轻动,细碎清脆的擦撞声入耳,别有一番兴味。   透过虚掩的朱窗素纸,泠泠宛若清泉的眼眸,默然凝视着来往匆匆的车水马龙。   雒阳城的街道,无论何时,总是如此热闹熙攘。   而屋内的另一头,门缝之外,几位小厮和乐姬门挤着头,同时又捂着嘴,朝着屋内瞥去。奈何此乃寒乐坊中上雅之阁,珠帘帘帐一重叠着一重,隐约间,也就能望见个模糊的身影罢了。   雒阳城中首屈一指的乐坊,便是此处了。近两年,由于平乐侯清河王等贵胄们都青睐于此,乐于巴结的下阶官员们也是如流水一般将银子砸在此处,素来为歌舞坊翘楚的挽金阁几乎也要被压了一头。   如今的雒阳城中,极等风雅当属挽金阁,寒乐坊二处,而烟花俗欲,便是风烟苑为上品,论吃行之事,当属山海楼最为炙手。   当然,在权势熏天的雒阳城中,商官二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也早已是千丝万缕地粘连着,暗地里枝叶相履。   山海楼据说乃邓氏远亲当家,而这寒乐坊,也听闻早在三年前易主,坊主乃是邓骘大将军门府内的第一门客。   此人姓扶,单名一个桑字,也不只是邓将军从哪儿三顾茅庐出这么个天赋异禀的人来。   两年前亲王叛乱之故,正是此人献计令其以两千反俘一万兵马,而一年前窦太后病故,朝中局势平静之下波涛暗涌,新晋国之外戚梁氏暗地撺掇阴氏对窦家仅剩的窦五侯爷下手,扶桑将计就计坐看鹬蚌相争,尔后以窦家之事反告阴梁结派,坐收渔翁之利。   听说此人也极喜丝竹音律,但却极少来寒乐坊。或者说,这位扶公子哪儿也不爱去,常年就栖在邓府。   年二十八,身高八尺,器宇轩昂目光如炬,手段凌厉。   还有,未有妻室。   传言中,这便是扶桑公子了。   然而,寒月坊中的人,也极少有见过扶桑公子本人的。   此番,扶桑公子便在这屋内。而寒乐坊去年除夕招来的新乐姬书娆,却单独被唤到了屋内,羡煞了寒乐坊中的其他女子。   扶桑公子身边的莫语推门而出,险些撞到了门外的一群莺莺燕燕,不由得轻咳一声,说道:“我们公子,爱好清净。烦请姑娘们离得远些可好。”   乍一看这莫语肤色颇深,人高马大,但说起来话一派斯文委婉,姑娘们霎时间欣喜。虽说是跟着大将军手底下的人,但俗话说仆随主性,可见这扶桑公子必也是温润如玉的了。   见众人不散去,莫语挠挠头,有几分尴尬,目光却猛然一定,招手道:“书娆姑娘,这儿!”   嫉恨的目光齐齐朝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射去。书娆杏眼朱唇,眼色如波,提着裙子赶紧就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书娆不知今日公子亲临,因那周侍中府上今日摆酒宴请,便应约前去奏乐表演……”   “快些进去吧。”莫语点头道。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门窗相对,一阵风穿堂,纱幔被吹扬而起,一瞬间清晰了身影。   窗阁青台旁,古木雕花旧椅处,斯人如玉,发丝轻扬。   颀长削瘦的身形,连这般随意地坐着,也是如同一幅画一般透着无尽的意蕴。略一转过头来,眼眸静默如湖,清秀而淡泊的眉眼让一旁的姑娘们瞬间屏住了呼吸。   如同冰川融化成雪水一般清泠的气质,稍嫌素淡的眸色,隔着薄薄的纱幔若隐若现。   书娆刚进去,莫语便也走了进去,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人的视野,轻而快地一下关上了门。   门外的乐姬还有小厮们面面相觑。   “那是……”   “好像是的……”   蓦然间都紧紧地抓紧了手兴奋得几乎抑制不住要尖叫,赶紧纷纷跑下楼去,然后才说:“天哪……那真的是扶桑公子?!那个侧脸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我以为他会是将军一般那样高大英武,却不想原来是这般清秀俊美!”   “所谓门客,自然是靠谋略生存的人,我原本就觉得应当是这样的偏偏书生模样……幸亏没去挽金阁,寒乐坊的当家居然是这般如画一般的人!我的理想改变了,我不要成为寒乐坊的司乐,我要成为……老!板!娘!”   “我听说他二十八岁,还想着他会不会长了小胡子,这样看,简直就是少年郎呀!”   越来越多人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其实瞥见扶桑公子若有若无侧影的,不过那几双眼睛,还因角度不同而各有千秋。但是所谓以讹传讹,大抵都如此。一瞬间,素来沾染煞气的扶桑两个字,又混杂了飘渺的仙气。   屋子内,熏香袅袅,扶桑伸出手将窗彻底关上,略挪了挪坐姿。书娆规矩地坐在侧面的桌案前,抬起头瞄了一眼,又赶紧垂下,忍不住,又抬起头瞄一眼。   “怎的?”扶桑轻笑。   这话不好回答,书娆垂着头,耳根有些红。扶桑若有所觉,轻咳一声,然后才说道:“书娆,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但愿你还没有忘记我。”   书娆耳根子更红了些,几不可见地点头,尔后又猛然察觉他似乎在等待自己认真的回答,忙补充道:“记得。公子当初的救命之恩,若非公子,书娆早已经是……”   “我将你收留在寒乐坊,你便也算是自食其力。但你也知道,这无根无底的人,我也是不敢随意收留的。我这次来见你,是想要问问你的事情。”扶桑笑意温柔,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然后慢慢蹲下身来与之平视。   这姿态令书娆惶恐不已。   “书娆……并不算什么好人家……公子……”   “如今的世道,说是显赫的家世重要,但是,实际上却也是靠不住的。你是觉得,这寒乐坊里收的都是大家小姐吗?”扶桑略勾起嘴角。   像书娆这样的女孩,初入雒阳便入了寒乐坊,简直就是素帛一般干净。扶桑放缓了语气,眼眸泛着淡柔的光,相信她定然不会对他有什么戒备心。   哪只书娆望着他的眸子,只觉得他态度亲和至极,不由得竟然多了几分遐想。口中已经有些紧张:“我……我本家姓左……”   扶桑神色未变,缓缓地垂了些许眼光:“哦?”   “我老家是在……”   “西绒。”扶桑薄唇微启。   “呃……呃?”   “你可知,西绒?”扶桑公子眸光寸寸上抬,最终定格在她的眼眸,若有若无的犀利,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而唇边,还是浅淡的笑意。   “不知。”书娆摇摇头。   原本在外间被帘帐隔开的莫语,轻抬步子朝内走来,撩起珠帘,面色有异:“公子。”   扫过他的神色,扶桑却并未作出任何答复。   莫语走至窗边,略一推窗。   窗外天色比方才又要阴沉几分,已是狂风渐起。   “公子。”书娆欲言又止,良久,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书娆……书娆就知道,公子一定还会再来寻书娆。其实,其实书娆这小半年来,一直在等待公子……”   啪嗒——   一滴雨砸在朱窗之上。   扶桑坐回雕花木椅上,神色无异,脸色却多了几分苍白。   “公子!”莫语关切地上前,扶桑却一摆手,制止了他。   “扶公子……书娆这条命,是公子救下了……书娆愿意……愿意……”她面色绯红,话却怎么也没法再说下去。用余光撇了撇扶桑,却意外地看到一张有些泛白的脸,额头还沁着细密的汗珠。   “书娆,你的话,我听明白了。”扶桑自行掩上窗,微笑道,“今日,有些事。你只消记住我一句话,无论谁来找你,你都只是书娆,是我寒乐坊的新晋乐人,日后悬牌,便是名正言顺的乐姬。除了我以外,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信左。”   书娆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应承道:“是。”   “后会,有期。”扶桑缓缓站起身来,不知是不是她眼花,竟觉得公子身形晃了晃。   她以为公子是要出去,正想替之开门,却不想公子略一摆手,是将自己遣出去。   书娆出门后,扶桑禁不住后退两步,几乎是跌坐在雕花木椅上,杯盏被连带着打落下地来。打湿了地上的双织云锦毯。   莫语急忙上前稳住他的身形,听着窗外渐大的雨声,蹙眉道:“公子,我早说过,今日大雨,你为何……”   “我只是心底不安,总得握实了什么。免得平白无故地,空空被算计了。”扶桑手捂着腿,眉头轻轻蹙起,“现在也不晚,回府去吧。”   然而门被敲了三声,来不及等到回答,便一推而开。   门外一身鹅黄色裙裾的女孩推门而入,眼睛大而有神,下巴稍尖。她回过身关上门,跑到扶桑面前,着急道:“扶公子大事不好!岩溪他……他……”   扶桑神色微变:“他又怎么了?”   “他……嗯,他闯祸了!”女孩不知为何结巴了一下。   扶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顿了一下,又问道:“你刚刚说,谁闯祸了?”   女孩更是哽了一下,不敢去望公子的眼眸,嗫嚅着:“我……我,我闯了。岩溪他现在还替我扛在那呢,公子公子,快去救救他……”   扶桑叹了口气,良久,望着女孩,说:“白汀姑娘。你并非我苑里的人,我对你无从苛责,但我却不得不告知姑娘,我苑里的那都是老实人……禁不起你这么折腾。”   “可是我将来是要嫁给岩溪的。”白汀蓦然间扬起嘴角,笑道,“那是不是也算半个你苑里的人呢?”   扶桑眼眸更显疲惫,莫语更是哆嗦了一下,忍不住补充道:“白汀姑娘,公子苑里的都是老实人,禁不起你嫁……”   “我不管我不管!”白汀撅起了嘴,委委屈屈地说道,“你若是再去晚些,那耿峤当真剁了岩溪的右手,那我……我……”   “耿峤?耿家的二公子?”莫语错愕了一下,低下头望着公子,“既然是耿家的事情,公子只怕是不便出面了。将军不是说过,切莫……”   “也是,那白姑娘,岩溪剁手后那请郎中的钱你我各担一半你看如何……”扶桑慢悠悠地说道,砖头看向白汀。   莫语没有想到扶桑蓦然间当真顺着自己的话说,只觉得扶桑同将军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公子吃亏得很。但在别人面前,别人又是吃亏得很,一句话语气幽凉,却能噎得死人。   白汀霎时间就几乎要在地上哭闹打滚起来。      ☆、第八十九章。夜笼长安   门外楼梯下不远处。   书娆被姑娘们围了起来。她连连摇头摆手许久后,大家终于讪讪地散去。   “那个。”书娆却蓦然间开口,几位乐姬回过头来眼底泛起了星子,还以为她终于要说些什么扶公子的事情,却不想她有些怔怔地问了句:“你们可听说过……西绒这个名字呢?”   几位姑娘互相对视一眼,摇着头:“不曾听过。”   然而不远处,年纪稍长的记账大叔猛然轻咳了一声,望向书娆:“可是西边的西,绒羽之绒?”   书娆哽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也不大清楚,大抵……大抵是这两个字吧。您可知,她是什么人?”   “你们这些后来来的,且又不思进取的,约莫的确是没听过这个名字。但若是十数年前,嗯……约莫还不是永元年的时候,她可是这寒乐坊的根骨所在呀。”记账大叔乐呵呵地说道,语气中似是带着几分怀念,“那时候我也还是个愣头小子,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西绒姑娘,年不过十三,就已经是这寒乐坊的司乐大人了……”   女孩们最初进入寒乐坊时,只是学徒,称为乐人。而挂牌后,方能称之为乐姬。然则寒乐坊里的乐人堪千,乐姬也近百。能够成为司乐的,必然是精粹中的精粹。   而寒乐坊作为雒阳城中首屈一指的乐坊,代表坊中最高曲声造诣的司乐,音律调曲自然也是这泱泱天下之翘楚。   “十三岁?!司乐?!”姑娘们讥讽道,“您就编吧,我们这听着也就是了。”   “唉,你们不信也没法子。寒乐坊在十几二十年前的司乐大人,和如今的可是大不相同。西绒姑娘,凭借一曲妙曼的笛声十三岁成为司乐,想来除了她天赋异禀,也同上一任司乐大人的提拔颇有关系……说这西绒姑娘你们大抵不大清楚,可若说她上一任的司乐,白陌央,你们大抵就知道些许了吧……”   那几个年轻的姑娘面面相觑,尔后一致摇摇头。   记账大人语结,良久,胡须都抖了两下,恨铁不成钢地放下笔,这才说道:“你们……你们以为在这寒乐坊挂上牌就可以衣食无忧日日混着是不是?人总该有些进取心……总该……”   “所以呀,白陌央是谁?”其中一位绿罗裙的舞姬打断,问道。   “唉。”记账大叔似是思索着什么,良久,背过身去,说:“不知算福算祸,她最终,可是嫁给了窦太后的嫡亲的弟弟,窦甯啊。”   乐姬们再一次互相对视了一眼,吐了吐舌头——竟是去年方殁的太后娘娘亲弟妹啊。可见这寒乐坊里鱼跃龙门之人不少啊。   “我……我不要当老板娘了……我决定了,我还是要成为司乐大人!嗯,对,司乐!”似是苦思冥想了一翻,其中一个乐姬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一拳敲在掌心,惹来几双四面八方的白眼。   “哎哟!”   啪——   蓦然间,绿罗裙的乐姬一掌拍在脖子上,抽回手一看,脸登时黑了几分:“竟是蚂蚁!”   书娆望了一眼,蓦然间微微笑然道:“那不是普通的蚂蚁,那个叫蚍蜉。”   “你知道?”绿罗裙姑娘几分诧异的望着她。   “蚍蜉之羽,衣裳楚楚……”书娆眼眸蓦然间变得悠远,良久,眸光里泛着温柔,说,“这是,我姐姐喜欢的诗。”   望向不远处窗外,绿荫衬青天,狂风顿起。她缓缓走过去关上窗,窗门即将掩上的刹那,一只蚍蜉又被卷起,错乱于风中。   她不禁又推开窗,默默然地伸出手去——   -   摊开手掌,一只蚍蜉落在手间。   日光灼人,一如女孩的笑意灿烂而明媚。她将手伸到看起来比自己小一些的男孩面前,说道:“蚍蜉,太子殿下,这就是蚍蜉。”   另一只手拉过男孩的手,然后在掌心内一笔一划地写着,然后满怀笑意地看向他:“这一次可千万别写错了,你说过的,如果我真的为你抓来了蚍蜉,就一定记准了这两个字。”   “西绒姐姐,你都不怕的吗?”男孩疑惑地看着她,说,“这可是虫子呀。”   “蚍蜉之羽,衣裳楚楚。你看呀,她披着那样好看的衣裙,还有什么好怕的。”女孩抚摸着男孩额前的碎发,“阿庆,你还小,等你大了,很多东西就都不怕了。”   “我已经长大了!”男孩有几分稚气地大声吼道。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   “真的。”男孩站了起来,握紧了小拳头,脸涨红几分,“我母妃说过,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就算是大人了!”   “那你现在,是有了要守护的人吗?”蚍蜉爬到了女孩的指尖,略挣动两下,蓦然间扑哧一声朝着男孩的额脸飞去,男孩惊退了两步,女孩再一次笑得眼如月牙。   男孩沉默了一下,说:“有。”   “那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吗?”女孩捏了捏他的脸。   男孩别过脸躲过她手指的钳制,良久,眼神闪烁地瞥了她一眼,一跺脚说道:“那自然是……是我母妃了!我一定会守护我的母妃!”   女孩浅笑盈盈,递过一根树枝到他手中,指着地面,说:“好了,要守护母妃的‘大人’,现在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遵守承诺了吗?我可是已经抓到了蚍蜉哦。你可要一笔不错地将它写出来。”   男孩抓着木棍,用力地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写到一半,蓦然间停了下来。   “怎么了?这就不会写啦,你看好……”   女孩作势要抢走他手中的树枝,他紧紧地抓着树枝,然后说道:“还有你。”   “嗯……嗯?”女孩有几分差异,不明所以。   男孩又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她,一字一句坚定无比地说道。   “我要守护我的母后,还有,西绒。”   -   蓦然间,眼睛睁开。   是……梦。   他觉得有些头疼,坐起身来,蓦然间发现外面已是风雨欲来,哪里还是梦中的日光朗朗。   为什么……又梦到了这些。   他伸出手,掌心撑着额头,指尖插在发丝中,使暗劲收拢,呼吸也渐渐屏起。   最终,一口气溢出唇角,似是不甘。   身侧绯影略动,似是醒来,伸出一只玉藕一般的细臂,一边嗔怪着,一边环住他的腰,上身挪动,头靠在他的侧腰之上,声音绵软而带着几分嗔怪:“王爷,怎得就醒了。不是说,今日陪奴家睡到正午的吗?”   他却丝毫未动。   她也稍稍做起,紧紧一抹绯色的肚兜裹着,她整个人软趴在他的身上:“王爷这是怎么了……”   这时候,一只温暖厚重的大手掌回握上女子细嫩的手,他缓缓闭上眼,再睁眼时,眼眸里尽染几分素日里的风月淡色。   他嘴角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浅笑。   “谁让本王身边呆着你这么个妖蛾子,把本王的心都一点一点地啃食了。”他回过头,扣住她的肩膀,嬉逗地吻过她的鼻尖,然后,重重地吻上她的唇。她嘤咛一声,假意挣扎两下后,将手臂环在他的脖子上。   两人缓缓地又躺落下去。   -   白汀挤进了人群的时候,岩溪瞪大了眼睛望着白汀身后戴着蓑帽的瘦长身影。蓑帽上还垂着一圈数寸长暗色丝缕,遮住了大部分脸,只露出此人削瘦的下巴来。   “公……”岩溪抿嘴,霎时间眼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良久才看着白汀,苦着一张脸无奈地说,“我不是要你先走吗?你怎的还把公子给拉过来了?”   “我怎么能……怎么能让你真的被砍了手臂呢?!”白汀眼眶红红的,抓着身后少年的手,说道,“所以只能去求公子救救你。”   求。莫语饶有意味地望了一眼白汀,又望向岩溪:看看你给公子惹来的麻烦。   岩溪嘴角一垂,蔫然目色:都是我的错。   惹来围观的人已然不少,可事主儿却还好整以暇地坐在石椅之上,眼风淡淡地扫过扶桑,鼻子里冷哼一声:“身板如此弱不禁风,那可笑的蓑檐也盖不住的病怏之相……”   “你!”白汀直冲向前,岩溪想要拦,却被身后的人再次扣住挣脱不开,只能看着她指尖指着耿峤的鼻子,“一身好皮囊也盖不住你骨子里那仗势欺人的恶狗模样!不过是仗着家世好罢了,说什么悬作一笔万铢,看我扶公子来添你百笔千笔,看看你是不是真要赔出你耿家的一座宅子来!”   耿峤余光打量了一下扶桑,最后将目光凝视在其被纱幔隔绝的眼眸处:“扶?”   耿峤缓缓站起身来,下巴微微扬起:“原是邓府里的第一门客,扶桑公子。许久不见邓将军,不知他近来可好。”   扶桑将要启唇,耿峣却顿悟一般,又笑然道:“不过呢……所谓依傍家底的势力,也并非我想要出生在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中。但是比起那些费尽心机一点一点上爬,才终于得到那么些许势力依傍的卑贱的庸民,究竟谁比较像一条狗呢?”   耿家二公子耿峤。与其说是心思恶毒,不若说是舌头恶毒。多的是几分小孩子脾气,也就只有白汀这样的人还会为之激怒。   说到底,其实事情非常的简单。   耿峤自幼画技堪绝,不由得几分自负。此番便是学起了三百年前吕氏不韦一字千金之故,悬挂了一副画了半月有余才成的泣血之作于雒阳城西的墙头,放出话来,谁可添改一笔而意境增,万铢相赠。   此画说到底也的确是妙笔生花,但当真就是到了一笔都不可添的地步了吗?说到底,也都是这雒阳城里的人们都秉承着主流作风——明哲保身,不愿多生事端,成全了这位官家公子的自负心。   然而其实白汀也并不是就和他这自负心过不去,实在是出门黄历不吉,印堂发黑……也可能,是她出生时便黄历不吉,印堂发黑。   总之就是,她一把沾泥带水的手不仔细就往那“惊世大作”上印了个鲜明的手印。   谈到这里,岩溪就后悔了,当时不该去买煎糖糕,应该先守着她洗干净手再去买煎糖糕……   “叫你还乱吠,敢砍我们岩溪的手,你……呜呜……”白汀的嘴被莫语一手捂上,挣扎着被拖到后面。   扶桑淡淡一眼扫过那画作,故作镇定。   其实,扶桑懂岐黄知天地,明音律晓文书,惟独对于丹青一类,着实是丝毫不懂。   那副取得雅名为《雨尽雒阳》的长达半丈的布帛,所谓意蕴深邃和笔锋精妙完全没看出,他只瞧见那高低参差的房屋还有纵横交错的街道,星星点点的数目,密密麻麻的人群……   其实扶桑很想说,要不把那手印给洗洗,洗干净后在把那一块留白给补上……   但是,如果这样做的话,是不是岩溪两只手都保不住了。   略停的雨势,让腿骨里的疼痛减轻了些。   耿峤隔着约三丈的距离,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人。朝堂之事他素来考虑得不多,但光是从哥哥还有其他长辈的口中听得些许,也知道,那邓骘素来行事乖张而毫无章法,即便是当年从父亲手中继承得兵权,又哪里有这个运气一路运筹帷幄到今日这等地位。   扶桑公子。听说是天降异色而生的异人,有关于他的谣言里颇多传奇色彩,但那终归只是雒阳城人茶余饭后,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而这种传言,更因他长年藏匿于邓府而不见世人,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煞有介事。   终归,也不过是站在眼前这样实实在在的人罢了,倒还真以为是个能掐会算的天人。   不,与其说是实实在在的男人,还不如说就是个身形单薄,削瘦得似是风吹即倒的孱弱之辈,瞧着几分感觉,年纪似乎也极轻,二十出头,或者,还要更小一些?   扶桑默默然半晌,耿峤的耐心也几乎用完了,撇了撇嘴别过脸去:“若是别无他法,不若就留下一只手……本公子也不多做为难……”   扶桑将白汀招手而来,附耳说了几句话,白汀脸色微变,眸光在耿峤和画作之间飘忽来回扫动。   然后,白汀竟也有几分怯意,再三回过头得到扶桑的确认,走上前去,端起一旁店铺里接屋檐雨水用的木盆。   耿峣就这么带着几分疑惑地看着白汀走来,充满震惊地看着她走到画前,等到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时候,惊怒地站了起来:“你!”   哗——   来不及阻止,一盆水倾倒在画作上。   画上的墨迹被缓缓晕开。瞬间糊成一片。   耿峤身后的人唰地一下抽出刀,莫语也跟着将刀拨出鞘,眼光锐利。   “扶桑,你以为有一个邓骘给你撑腰,我就不敢杀你是不是!”耿峤怒不可遏地吼道,指尖直直地指着他,“我告诉你,你再怎么样也只是他的一条狗,我杀他一条狗,他还能把我给杀了吗?!”   扶桑不顾刀尖锋芒,走到画作前,慢悠悠地伸出手,白皙而指骨修长,指腹划过湿漉漉的画帛,借着水感,轻轻松松地擦去了那一个巴掌印。   耿峤几乎立下要杀了他。   “《雾染长安》。”白汀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   耿峤脸色一变,若有所悟,走到画前望着那一副大部分地方已经被晕染开的画作,而那些并未石头的几处,屋与树的模样还隐约可见。   “耿公子,你的《雨尽雒阳》,如今成了《雾染长安》。这样的话,是不是不算玷污你这一副画作了呢。”扶桑轻然一笑。   耿峤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傲然犀利,正视着扶桑说道:“别忘了,本公子说过的是,谁可添改一笔。你这该法未添一滴笔墨,不过是倾了盆水。”   他勾起嘴角,望着扶桑怒极反笑:“你如此对我的画,事到如今,你是想要添上几笔救你的人也是不可能了,你还是乖……”   话来不及说完,耿峤眸色风云顿变。   他呆呆地看着扶桑长袖一挥,蓦然间推动画卷的木轴,木轴子顺着画帛滚去,画自然而然地收拢一处,而此时的扶桑转到另一边,伸出一只脚,足尖对那洗墨的铜桶一勾。   画轴卷合后,继续向前滚,朝着扶桑那一头滚去,滚到了桌子的尽头,扑通一声,掉入了那洗墨的铜桶里。   霎时间,原本素白的画帛成了一片漆黑。   “《夜笼长安》,总是可以了吧。”扶桑带着几分冷意地勾起嘴角。   那斜勾的唇角的一霎间,耿峤心中似是闪过了什么,由于太快而未被他捕捉到。   他不由得细细地看起他的脸来,眼珠子一侧,似是在深思着什么。   身后不知是谁的马嘶声响起,陡然令耿峤脑中顿悟。   这人脸大部分被遮住,但下巴还有略勾时的唇角,却总觉得有几分像一个人——   “嫂……子?”耿峤愣愣地低声呢喃了一下。又猛然摇头,再看向那人时,他已经不再那样勾着嘴角笑,耿峣又蓦然间觉得刚刚不过是自己魔障了。   天又开始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莫语为公子打起了伞。   他却伸出手,莫语立即意会,伸出胳膊令公子搀扶着。然而他的手看似轻轻地搭在莫语的小臂上,却只有莫语自己感觉得到,他的这只手极为用力,几乎撑起了他半边的重量。   公子的腿疾……   莫语微微蹙眉,抬头望着阴暗的天色。   将军素来不肯公子出门,如今已经大半天没有回府,不知将军发现了没有。   若是让将军知道公子在阴雨之天出门,以他的秉性手段,那还不得把苑都给拆了。   怪就怪这将军和公子都是脾气太难将就的人,他这个做下人的,两边都无从阻挡,也难以劝谏。   在多年前将军带回公子的时候,公子还是搀着一根镶玉红木拐杖的。如今这腿疾似是慢慢好了起来,但是阴雨天,还是疼得要了半条命。   这公子的腿,莫不是以前……重创过。   就算跟了扶桑这么多年,但是将军从不让人打听公子的过去。就算是跟着公子极久的莫语和岩溪,也知之甚少,若是说最了解公子的,也许是苑里服侍的那个哑女,烟罗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千多字送上:)   ☆、第九十章。祸起萧墙   岩溪略垂眸,目光中流转过几丝困惑的光。并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他隐隐地觉得,公子这一番行事,竟有几分故意惹怒耿峤的意味。   他总是琢磨不透这个人。   耿峤眼眸里原本是燃烧的火焰,此刻却暗沉了下去,更显现出盛怒的气势。   扶桑略撩起些许蓑帽上的轻纱,暗色绰约里,眸光若隐若现。   然而,似是听到一声熟悉的玉铃铛的声音。扶桑回过头去,似是瞥见了人群里一抹墨紫色的身影。   见之闲暇左右,耿峤默然锐声道:“你倒还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这便扣了你回府,我看那姓邓的是保得住你保不住!”   然而侧方又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声。   入目的是一匹如白雪一般的马,马额上赤色的额带鲜艳而刺目,马身高而挺拔,气宇轩昂。扶桑眸色一变。   那是雒阳城里有识之人皆知的名马,名为九风的。   窦南筝的爱马。   扶桑目光一点一点上移,傲然临风的身姿,冰冷如霜的面容,一双如鹰的深邃的眼眸却又似是初融的雪水一般净透。乌黑的长发被赤色的发带高高竖起一丝不苟,戗风吹来,发带在空中扬起。   扶桑一瞬间不知为何,脑海里空白了一下。   窦南筝并没有在看自己,而是看着耿峤。耿峤见了她,暴烈的性子收了几分,甚至有些像孩子置气一般,转过身去。   “峤儿,你兄长极为担心你,却不想你竟在这里。”|窦南筝并没有下马,而是策马缓缓走进人群,而四周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为她气势所摄,原本堵得水泄不通也愣是让出一条康庄大道来,“随我回去罢。”   “嫂子你不用管我,我早就说过,就当耿家没有生过我这个孽子好了。我不愿回去。嫂子,我知道你为人,我最不愿的便是同你吵。”最后一句,声音颇为诚恳,窦南筝神色也柔缓了几分。   “那么理由呢?”窦南筝已经走到他的身侧,声音便也如同耳边轻语一般,“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怎的会变得如此误会家人?你可知,和你血脉相连的人……是多么的珍贵。”   窦南筝语气未变,耿峤却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去,看到了窦南筝眼眸里来不及收起的一丝落寞,一瞬间,心更是重重地坠了下去。   “嫂子,就算是我不认我的家人。但你永远是我耿峤的嫂子。我甚至……甚至可以把我的命给你,但求你,不要让我再回到那个压抑得如同牢笼一般的地方。”耿峤转过身来,面对着窦南筝,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混账东西!”人群后的轿子来一声呵斥,耿老爷子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轿子,却也不走近,声音洪亮如战鼓一般,“你刚刚说,什么是牢笼?你有种……有种再说一遍?!”   耿峤见着了老爷子,却再不是对着窦南筝一般的姿态,立刻如同小豹子一般张牙舞爪起来:“那不是牢笼,那是邢台!你们都要把我凌迟处死!我才不要回去!”   耿老爷子几乎要气晕过去:“反正你也不要当我耿家的子孙,我现在便打死了你这混账!”   没有想到来这一出闹剧一般的戏,扶桑静默地退到人群中,目光却依旧在窦南筝身上。   窦南筝若有所觉,回过头来在人群中扫视一眼,却并没有看到什么。   “你打死我!打死我也遮不住你们那些下作的旧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嫂子她……她那么好,你们……”   窦南筝若有所觉,神色变得几分淡漠,看向耿峤:“你是说你兄长吗?那些事情,我都不在意,你又如何比我还在意呢?”   当年,窦家三位侯爷被遣送会封地,兵权尽收,窦家树倒猢狲散,那些平日里低头哈腰连大气都不敢出的鼠辈们一个个都在她面前昂首挺胸起来。而她名义上的丈夫,耿峣,竟也如同这些庸人一般,对她态度渐渐改变。   而一年多前,窦太后的驾崩,对窦南筝来说简直就是冰锥刺骨一般的噩耗。   太后娘娘新土未凝,耿峣便不再如素日里一般起码给她面子上的敬重,一口气纳了三房妾室,还接了好几位舞姬在府里养着。   若是在当年,窦家权倾朝野之时,莫要说纳妾,就是被其他公子哥拉去风月地里寻花问柳之时,耿峣也是规规矩矩,一点油水也不敢揩的。   府邸里,那些扑风捉蝶之流平日里对窦南筝,有几分怕,但更多的,只是背地里的嘲讽。   然而窦南筝也并不在意。她常常不在府邸,依旧握着兵权的她,并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但是耿峤面色却依旧沉郁着,良久,才说:“嫂子。唯独是你,耿家无论如何也对不住。”   扶桑眉头缓缓的挑起,眼眸里一瞬间多出了狡黠与些许兴奋,刚刚抬起右脚欲往前迈一步,整个肩膀却被人往后用力一扯。   “我刚刚想好的,你若是有胆子再往前迈一步,我便要把你这条腿弄折,彻底地。”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扶桑略一侧眸,一旁的人群里,这时候清晰地看到了那一抹墨紫色的罗裙,就在三四个人的后面。   “烟罗,你若是再……”扶桑的话还未说完,猛然又听到身后一身嗤笑。   “你倒是还有空威胁别人,恩?”   穿着墨紫色罗裙的烟罗走到扶桑面前,为之温柔地披上一件外衫,然后才比手,道:公子,烟罗一直都是听命于将军,这您是知道的。如若下次想要瞒过将军,烦请公子再用些心思,瞒过烟罗。   所谓祸起萧墙,所谓家贼难防。   在府中其他人看来,和公子一样带着几分神秘的烟罗姑娘是扶桑最为亲近的人,甚至超越了岩溪和莫语。哪里知道,烟罗一直都是扶桑最想要赶出去的人!   人如其名,她真的如烟罗一般性子轻柔,同时,也难以捉摸。   “去寒月坊打什么主意,我清楚得很,既是为我邓家办事我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半路上掺和进耿家的事里,只怕又是另一番盘算吧。”身后的声音里那几分傲气,不由得又让扶桑心中微怒,然而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邓骘今日一袭淡蓝色长衫,玉冠束发还配着一把题字的折扇,倒是书生意气。   “这雒阳城里哪个不是盘算这盘算那,这耿家同清河王那也必然是有所牵扯,我已经知道一些,你莫要……”   “别说我听着,你说着都牵强吧。”他用一只手禁锢住那瘦弱的肩膀,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之拉出人群,塞进不远处的马车里。   “邓骘!”扶桑拔高了声音道,“我当初同你的交易我一定想办法达成,但你也不也制约我用其他的方法去达成我自己的目的,你这是……呜……”   话都还没说完,嘴巴里被塞上一块布。   放下门帘,马车里顿时昏暗了不少,邓骘伸出手触摸到那几乎湿透的衣物,乜了扶桑一眼:“耿家的事情你不需要去插一脚,就算是查,你也查不出什么。你以为进了耿府你就能够通天了?你知道的,当年救你的是我,除了我,谁也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   “呜……”那几乎是怒不可遏的眼神,却另邓骘怔了一下。   “你知道吗,你以前也这么瞪我。”邓骘勾起了嘴角,好心地扯下她嘴里的布,“你可别骂我,否则……”   “你这无耻宵小,尽是些下作手段,我告诉你,你迟早……”   邓骘恨铁不成钢地瞥一眼后,把布又塞回了嘴里,见扶桑讪讪然不做挣扎了,才又取下。   霎时间又安静得出奇。   扶桑猛然间咳嗽了几声,邓骘微微蹙眉,伸出手取下蓑帽,想要探探其额头。   “你不明白,没有过去的感觉。”扶桑眼底暗潮涌动,“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总是,颐指气使地……邓骘,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卑鄙?”   “嗯。我卑鄙。”邓骘如同被赞美一般地重复。   “你说过,我替你完成你最想要做的,你便也让我知晓,我一直探求的。”扶桑轻咳两声,“我保证,终有一日让邓绥成为皇后。但我却不信你,等到那个时候,你会告诉我什么。”   “你是如此的狂妄,握着我的一个把柄,就想着,要利用我一世,对不对。”   邓骘身子似是僵了僵。   “没关系啊。”一只手猛然拽上他的衣领,因为些许发热而显得清癯苍白的脸凑近他,神色却是如此讥讽与苦涩,“就利用一世好了。我可以成为你的刀刃,反正与此相对,你也会给我荣华富贵。”   “但是在此之前,我还是那个问题,你只要回答我,我承诺,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目光如同星夜一般死寂,同时又熠熠生辉。   这个问题,仿佛已经问过无数遍。   最初,只是伴随着撕裂一般疼痛,还有莫名的草药的香气,以及盛夏里聒噪不止的蛙声。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很久,大约,有千百年那样长一般。   再然后,又似是永无至今的混沌。   然而,在一切混乱与黑暗之后,在她记忆的伊始,是灰旧的房梁,大约有一片秋天的落叶飘进了窗,略过她的鼻尖,朝着她身侧飘去。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转过头去。   少年深褐色的发,凌乱地铺散在她床榻边,她只是这么轻轻一动,他便猛然间坐起。   坐起后,却是愣愣地看着她,看了许久。   然后,才发颤着,喊了一句:“你……可是醒了……”   这话问得多傻。   到后面,扶桑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那个傻傻的,红着眼圈像个孩子一样邋遢的少年,哪里去了,怎的可以变成这个鬼样子。   “嗯。”   长久没有发声的嗓子,如同硌着沙一般哑然。   他冰凉的指尖,摸过她的眉眼。   啪嗒一滴眼泪,落在她的脸上。   扶桑至今都没有相信那滴眼泪是事实,之后也从没有问过邓骘,当时为什么会落泪。   她真的不信,邓骘这样的人,也会落泪。所以,大抵只是梦靥太真。   以扶桑如今的思路回想,那时候的自己简直就是一句错句句错。倘若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望着他许久,连他唤一声自己名字的时间都不给,就呆呆地问——   “你……咳……你是谁……”   只这么一句还不够,又想了想,还问道:“我……是谁……”   原来,还有更傻的问话,不,这已经不叫傻,这是奇蠢无比。   扶桑曾在深夜里幻想过无数次,若是再来一次……若是再来一次!   她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淡定地和他说:嗯,我醒了。   然后再观察观察他的神色,继续淡定的试探:嗯,那些事情都怎么样了?他们呢?   然后她大概就能够轻松无比地听到这么多年绞尽脑汁都没能探寻出的东西。   可恨人就是喜欢悔不当初,又无力更改。   她只记得,那时候,邓骘的脸色登时就如同沙漠里的天色一般,变了又变,嘴唇愈加苍白。   我……是谁。   一切都从这一句开始。最初的这一句,一问,就是这许多年。   但他始终都不肯告诉她。      ☆、第九十一章。记忆碎片   六日后,邓府。   岩溪再一次高价买回十数年前的古图,布帛都已经染上尘埃泛着旧色,扶桑默默的注视了许久,转过头问莫语:“怎的和上次那幅有些不像?”   “还是有七八分的,约莫是画匠不同的缘故吧。”莫语轻轻咳嗽一声,解释道。   “那你觉得,从这来看,同她,像是不像?”扶桑这句话虽说是淡淡的疑问,但其语气里,又似是笃定什么般的叹息。   莫语这下猛然咳嗽两声,也不再说话了。   “公子,你确信没有找错人吗?可是这书娆,当真是和当年的西绒姑娘丝毫也不像啊。真的会是姐妹吗?”岩溪心直口快地说出了口,一拳头砸在手心,“不只是这样,就连丝竹音律的天赋,那也不过是中庸之辈,若是当个普通的乐人还有些希望……公子如此煞费苦心莫不要到时候竹篮打水……”   提到乐律之事,扶桑不由得问道:“那有名的师傅可是替她找来了?”   “会吹朝凰曲的那位师傅吗?找到了呀,可是那位书娆姑娘,学了这样久,那是半分门路都没入到。”岩溪叹息一般的说道,良久,犹豫了一下,望着公子说道,“其实,我已经隐约知道公子想要如何,但此法……”   “什么?”莫语蓦然间震惊地望向岩溪,看了看公子,赶紧追问“我陪着公子做这许多事都不知道,你不过找了两幅画,怎的就……那,公子究竟是想要如何?”   岩溪无奈地瞥了一眼莫语:“公子一直以来,不都是在筹谋着一件大事吗?”   “可是,煞费心机地找到这个书娆,还要她学什么朝凰曲,这些和让邓贵人成为皇后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其中的关系,就算抽丝剥茧地和莫语细细说来,只怕他还是一知半解。   当年阴家的女儿同邓绥一同入宫,实在是在一个微妙至极的时刻,外戚窦氏之乱刚平,那实在是一场动辄根本的动乱,直接导致了朝中权利重新分配。然而实际上在这一场新的分配中,阴家并不是最有利的。   但是最终,却是阴家的女儿成为了皇后。   前几年的时候,扶桑也也一直没有想透这个问题。听说其中还有个小缘故,就是邓骘当年不知如何开罪了阴家,陛下似乎是为了安抚阴家护住邓骘,给了阴家这么个皇后的位置。   但是皇后之位是可以这般草率决定的吗?听说陛下极宠邓绥,为了邓绥而去保邓骘,不惜以后位为筹码,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性。   然而还有一点,当年邓骘又是为了什么而开罪了阴家,让阴家抓到了致命的把柄?或许,这个把柄也能够成为自己的转机,让她有注可押,从邓骘口中套出些什么。扶桑曾经是这么想的,所以也曾在这方面下了狠功夫,但最终无功而返。   她最终还是只能够通过替邓骘完成他想做的,这唯一的途径来换取关于自己过去的一点点消息。   那便是让邓绥成为皇后。   所以,在挣扎了两三年费心于“如何抓住邓骘的把柄”之后,她还是乖乖的地把心思放在了“如何让邓绥成为皇后”这一目的上去。   如此一来,所看到的问题结点便又不一样了。   当年手握重权的窦家,究竟是如何顷刻坍塌的?而窦家的兵马,在窦家没落后究竟又是如何分配的?   而且让她一直致力于思考这些的动力也包括,她对于自己身世的怀疑。   她记忆的初始,是永元四年夏末秋初。   而那时候发生的唯一的大事,就是半年前的外戚被诛。也许,这和自己有几分联系也不一定。   深入了解过后,她逐渐开始怀疑起一些人。首要的,便是耿家。根据当年的形式,窦家兵败的可能性并不大,更何况是短短数日之间,杳无声息地兵败。   当年陛下年纪还极轻,手握虚权。但与握着兵权的清河王关系不浅。   然而同时,清河王妃正是耿峣的亲妹妹。   这几分关系脉络,暧昧得令人不禁浮想联翩。   邓骘曾经暗示她,一切的算计之中,伤人最重的便是背叛。当年窦耿两家是亲家,自是更亲一些,如若耿家有预谋地背叛,用某种巧妙的手段,将之各个击破——即使是如此,以耿家的兵力,也根本不足以抗衡当年窦家任何一位将军呀。   如果说他们早有预谋,一定会去拉拢握有闲置兵权,并且封地靠近雒阳,便于调动兵马的权贵,不论是哄骗,还是诱劝,也要加大手中兵权。总而言之,最有给予过他们支持的,就是清河王刘庆。   但是如果清河王同耿家是这般的关系,为何当年立后之时要力荐阴慎柔?   还有,即便是有清河王的鼎力相助,耿家有了筹码,又为何要与窦家赌这一盘险局?窦南筝是耿峣明媒正娶的妻子,以亲家的关系投靠窦家,不才更是明哲保身之举吗?   关于这一点,扶桑与窦家败落后的兵权分布联系在了一起思考,揣摩起了陛下晦暗不明的态度。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当年陛下暗下来许了耿家和清河王一部分窦家的兵权。   大抵,陛下所许诺的一部分兵权之多,是自负狂妄的窦家永远也没可能给耿家的,所以,耿家倒戈而为陛下驱使,结合清河王的兵力,压制住了窦家。   如此一通,前因后果便都能都能够有个解释。之后对于阴家女儿立后一事,清河王也是赞同的,实际上是在有意拔高阴家的地位,为耿家从窦家获取一定兵权而打掩护,进一步激化邓家于阴家的关系也是为此,不过是在掩盖着自己以及耿家双方的低调之下,深不可测的兵权实力。   想得似乎有些深了,到底却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然而假若一切都如她所想,那么阴家成为皇后,不过也是清河王自保同时,也保全耿家的一个间接手段而已。   反正邓骘要的,只是让邓绥成为皇后。   那么,只要顺着清河王的心意,并不打击到耿家的利益,也许就能够在他的默许下对阴家下手。按照之前的假定,陛下是深宠邓绥的,只是为了保全邓骘并且安抚耿家以及清河王这两位功臣而选择立阴慎柔为后,转移朝堂的矛盾点。那么,只要清河王不干预,而陛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扳倒阴家,便也不是那样困难。   “呵。”扶桑沉思了许久,蓦然间轻叹一声。   还在云里雾里的莫语挠了挠后脑勺:“公……公子?”   “无事,我只是在笑,这雒阳城里的人行事,腹中都是百转千回的,说到底,我能做的也不过是一个字。”她回过头,嘴角的一丝笑意嘲讽般扬起,“猜。”   探寻了寻多年的消息,扶桑大抵知道,清河王最初爱的,并不是如今的清河王妃。   他一直沉浸在风月之中,痴好丝竹之声。   大抵是因为,最初的他曾对一个名为西绒的乐姬动心,而那个乐姬似是昙花一现,谢在他心间,余韵悠长。   “莫语。所谓的算计,不过是以心测心。”扶桑转过身去,“有时候,只要测准了那人心窝里的那一处。很多事情就变的容易了。”   然而事情说来容易做来难,扶桑心间也是没底的。   书娆的确和传闻中天赋异禀的西绒相距甚远。根据老一辈的叙述,性子似是也相差甚远。   账房先生曾眉头紧锁地思考了很久,然后才说:“怎么说呢,西绒姑娘,她是熊熊烈火一般会燃烧的人……但有些时候,又似是一团融不开的冰……”   这个比喻有几分意思。   当年的西绒是司乐,而她最拿手的笛音,师承上一任司乐白陌央。二人都曾以无数笛曲吹入千万人心坎,拨动灵魂深处的那一根弦。   其中一曲朝凰曲,更是名扬四海。   并不是此曲本身多少人触动心弦,更是因其独特的吹法,指尖生风,唇齿如花,奏出的笛声如深林幽谷之音,能引鸟雀停驻。   一曲出而百鸟栖。   故名为朝凰曲,意曲百鸟朝凰。   如今雒阳城中,朝凰曲吹得最好的,是位于的城东岚听乐坊的坊主,已经多年没有面世了,在家中颐养天年,听说,她曾吹引六十八只鸟雀停驻。在西绒之后,可谓翘楚。   然而即便是扶桑请出这位坊主相教,书娆依旧学不会,别说六十八只,一只也吹不落。   但扶桑总归是有些信命的人,她总是觉得,书娆是西绒的亲妹妹,即便是容貌不像,性格相异,气韵欠佳,天赋平庸,总归还是有机会入那清河王心坎的。   嗯,一定会这样。   抱着这样的心思,在半个月后,她终于暗下安排了一次,让书娆到清河王所在的茶馆里奏曲,借此探探清河王的心意,为此,扶桑还颇有心计地懂了许多歪心思。   然而。   唉。扶桑扶额,在对面的楼听着书娆吹了一曲又一曲,隔了老远还都其中不乏几个音跑调了,简直都不好意思说这是寒乐坊里出来的姑娘。   然而清河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他还特意招来茶馆里的小厮,吩咐了一句:“来一盅竹香清,兑小半勺荷花蜜,细煮半刻,八分热时上茶。嗯,对了,换个乐姬。”   岩溪附在她耳边,说:“公子,我觉得,您肯定是真的找错人了,其实,想要拉拢清河王,总还有些别的方法……”   扶桑的手再一次抵上额头。   “哟。”   一声轻呼,扶桑侧过脸去,正巧看到了一袭墨蓝色笔挺的身影,此人下巴还扬得高高的,生怕输了几分气势一般。   这不是耿峭吗。扶桑心中讥诮一声,却并没有如何表达出来。   上一次在街上偶遇耿峭,原本是有机会知道些更多东西的。怪只怪那神出鬼没的邓大将军,阻碍了她的好事。   素来,邓骘就不喜欢她和耿家的人沾染上关系。   然而,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只是让她更加笃定,自己的过去,和耿家有着莫大的关系罢了。   然而今日清晨,邓骘就被一帛密诏带入了宫中,此刻,应当是还在邓贵人的却非宫中叙旧吧。   此刻让她再次遇见耿峭,莫不是天意。然而这种机会太少见,她必须想出一个能够迅速切入她想要深入的话题的契机来。   简单一点,粗暴一点,也没关系。   就这么一瞥的时间里,扶桑面不改色,但心中已然百转千回。   而耿峭却并不知晓。   扶桑回忆起那一日大街上的场面来,揣摩了一下。   “偏过头去做什么呀,原来你是长这般少年郎的模样,到底是谁说你而立之年。不管你究竟活了多久,今天,你算是到头……”耿峭的话还没说完,被扶桑斜睨的一眼打断。   “五年前,我来到雒阳城,只有一个目的。”扶桑轻轻开口,风吹门帘,日光如同金粉一般洒在她的侧脸上。   一瞬间耿峭竟然晃神了,心如同战鼓一擂。这微妙的感觉来得太快,他都还来不及不明白为何如此,只是将手抚上胸膛。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但不是全部。耿峭,我想,你大约和耿家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今日便赌上这一把。”   耿峭清醒过来,眼眸里的光变的狐疑:“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知道,耿家当年是用什么方法,竟然能够灭了窦家。”   “什么灭了窦家,你别说笑了。是窦家三位将军自己解甲归田,回到封地,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话虽是这样说,耿峭的脸色却白了几分。   “我并不是打算对你们怎么样,我那个唯一的目的,五年来都没有变过。我只想要知道真相,仅此而已。知道了一切后,我就会离开雒阳。”扶桑继续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加了几分忧愁与怀念,几分忧郁的气质展露无遗。   “真是可笑,我凭什么要和你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我疯了不是。”耿峭转过身去,扶桑却蓦然间站了起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   耿峭回过头来,清晰地看到了扶桑的正脸。   身为武将的他,也许措辞并不高深,也没法和文人一般描绘得惟妙惟肖。   但那一瞬间,他只是想到了眉目如画四个字。   眼眸如同泠泠清泉一般的少年啊,偏偏又似是还含着别样风情,带着凉薄笑意。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信你,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君子之约,可好。”扶桑在他耳畔轻轻说道。   “你这是戏耍我……”   “我是你嫂子嫡亲的堂弟,我姓窦。我来到雒阳城,只想要知道,我的亲人们当年究竟是如何死的。”   耿峭的脸色一瞬间如同死灰,眼睛也瞪得铜锣一般大。   而同时,莫语的神色也是变得错愕,就连岩溪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微妙的光。   又来了,一板正经地胡说八道。   偏偏还总是会有人中套,明明是这么荒诞如同戏文一般的话,怎么还竟然会有人去信呢。   然而此时的耿峭却只是盯着扶桑的下巴还有薄唇。   不知为何,对于这般荒诞的话,至少,他有了想要听下去的欲望。   因为这个人的嘴唇和下巴,长得真像……嫂子。   这双眼睛。等等,这双眼睛,怎么还有几分熟悉……   扶桑原本想说自己是窦笃在边境的私生子,但是又转念一想,心中思忖了一会,想起了自己曾经探听到的有关于窦南筝的事情,还有那位病故内宫的端和郡主的事情。   于是,口气里呆了几分犹豫,似是要说,又有几分不敢说的模样。   “我知道,雒阳城中有人要对付我。如果不依附着邓家,我根本无法生存。我的亲姐姐与我近在咫尺,我却无法相认,那一日同你在街上争吵,其实是故意,因为我很想要通过与惹些乱子,好见我这亲姐姐一面……”   “你……”   扶桑眼眸里尽是哀伤。   “你也许见过我两位姐姐,那边应该知道。当年谎称病故的窦甯侯爷,只是隐居于小野罢了。我一胞所生的姐姐,自从那一年离开家中,便再也没能回来……我听说,她早已是郡主大人了,可是,为何……”   “为何,偏偏要病死在这雒阳城……”   一瞬间电光火石心中劈过。   对的,这双眼睛!   耿峭想起来了,这双眼睛,很像当年他救下的那个高楼坠下的无助脆弱的女孩,窦家那个小郡主。   难道眼前这个人,当真是窦家的遗孤,是嫂子的亲弟弟,是那小郡主一母同胞所生的幼弟?   观察着耿峭的脸色,扶桑心中冷笑一声。看来当年窦甯未死,窦南筝并非窦宪亲女,而是窦甯骨肉的事情,都是真的了。   看来,还有机会试探出更多的东西。   在耿峭还未醒悟过来,拆穿这个荒诞的谎言之前,必须套出更多。   然而,如此近地看着耿峭的脸,扶桑的脑中几个影子一晃而过。   仿佛是一张比这更稚气几分的脸在自己下方,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同时,张开手臂要接住自己。   下落的恐怖感瞬间揪住了她的心脏。   下坠。一直以来,她都很害怕高处,极度恐惧从高处跌落的感觉。   扶桑猛然间醒悟过来,刚刚的,是……记忆?   她抬眸,震惊地攥住了耿峭手臂处的衣物。   没错,那是记忆!   记忆里的那个人,就是耿峭,更加稚气的耿峭!   她的过去……果然和耿家有着莫大的关系!      ☆、第九十二章。何谓深爱   却非殿内。   金丝香炉檀香袅袅,香气馥郁。殿上坐着的女子头顶青丝挽得成一丝不苟,余下的发倾泻如瀑。一对青璧赤金玲琅步摇坠然轻摆,碧色的玉珠碰撞出细碎轻微的声响。   如烟的秋波眉之下,是一双端庄而透着文雅的柳叶眼。高挺的鼻梁下,是和邓骘一样略薄却又棱角分明的嘴唇。   那眉眼是如此婉约贵气,然而当那嘴角微微抿起的时候,那几分气势,竟也是同邓骘一般凛'然。   侧面的桌案之上,年轻的将军执杯正坐,微微侧过头来,轻笑一声:“所以你方才那话,是在替陛下审我的吗?”   “哥哥,我究竟何意,你再清楚不过。如今陛下不再宫中,且我已屏退左右,有些话,是不得不说了。彼时我能够猜测到的,你以为陛下就从未疑心过?”   邓骘嘴角略一抿起。   邓绥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得犀利。   “哥哥。过去的事情,就当作已经过去。我并不是要你多做什么,至少,不要这样悬一把利刃于颅顶。不论陛下日后是否寻得到她,我都希望,这件事情,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什么叫没有干系,为何要没有干系。”邓骘猛然抬眸,眸子里多了几分强压的戾气,“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是和我真正有干系的?”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邓绥猛然站起,双手紧紧攥起,头上的步摇琳琅碰撞摇摆,“如果当年你救下她的时候,并没有作出当初的那个选择,她如今就是皇后,是国母,是凌驾于泱泱山河之上的女子!你这,可论叛国!”   “是啊!”邓骘怒极反笑,“是我将她藏起,可是阿绥,你信不信命?”   “如我,如这雒阳城,抑或这整个天下每一个人,走的都是无法回头的路。在她未杳音讯的每个弹指,我不断地回想着的,并不是她跌入悬崖的一刹。而是在那个密林里,我亲吻过她的额头,策马飞奔回雒阳城,隔着绿叶回首望着她无邪的笑颜那一瞬。直到那个时候,她满心想着的,依旧是要我去接过父亲的兵马,去支援刘肇。可是那时,我的愉悦,远远超过不甘。不管她是为了谁,不管她是对还是错,我能够为她做的事情,可以让她那般地笑……但我错了,比起她的笑,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活下去,不管,我去救刘肇能够让她多么开心,我首先应该守住的,是她的性命。我从不信命,但她跌入悬崖的那一刻,我真心祈求上天,愿以我此生尽受之苦,换她一线生机。”   “阿绥。找到她的时候,我听到她心依旧在跳动,一下,又一下……这是我第一次为我多少年来所承受的苦楚而庆幸,大抵天命如此,一切不过让我能再一次遇见她而付出的代价。所以,没错,是我藏起了她,整整七年,是我一己之由改写了原该属于她的命运。但是阿绥,第一次,是我先遇见她,那是她来到雒阳城的第一日,但最初,我并不知道这一场相遇对我的意义是什么,所以我也做错过很多事情。然而这一次,依旧是我先遇到她。”   并且,又是一场真正的初相遇。   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这才是真正的,命。   邓骘嘴角微微扬起。对于他而言,最黑暗的岁月已经过去。这世间没有什么是绝对不能改变的,除了生死。   岁月荏苒,彼时,在她最钟爱的漫天飞雪里寻回她,雪融草初,树茂花谢,冬去春来,春尽夏至,他以守陵为由调兵北上驻留近一年之久,一直到永元四年的秋初。   那时候,荷蕊初萎,但是,潺潺溪流旁的木屋边上,大簇大簇的扶桑花映日而开。如同火焰一般灼热人的心神。   邓骘的娘亲是当年梁贵人的陪嫁侍女,与贵人一样,素来最爱是扶桑。   贵人未出事前,娘亲未背叛整个邓家之前,在那最为清澈而没有半分伤害的岁月里,他还只是个孩子。但是记忆里,府中的扶桑花,开得也是这般如火耀眼。   那一刻,不知为何,邓骘又回想起了刺目的火焰与滚滚浓烟中,娘亲毅然决然地要挪墙柱,然后在房塌的一刹那,奋不顾身地扑到梁禅身上的模样。   那曾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伤痛。   但是,这一次的回忆里,一切都放慢了。娘亲扑向梁禅的时候,褪去温柔假面后甚至从未对他笑过的娘亲,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个眼光,如同一个石头,跌入了原本结成冰块的湖面。于是邓骘的心,从那一刻起,一寸一寸,尽数融化。   父亲在大雨中,拿着剑指着自己,冷冷地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朝廷的罪犯。”   长达五年的囚禁里,小小的方窗外,隐约的叹息声。   那时候,邓骘伸出手,温柔地触摸过那一簇绽放出热烈色彩的花。   十多年,从未再叫过一声父亲,娘亲。对他们持有深沉的怨恨,是源于他们都曾危害到自己的生命,还是只是为自己曾拥有的一切深爱的不复存在而不甘到心伤。   人的心,真的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东西吗。所谓的情,真的是那么容易,被所谓的权势还有利害一夕之间尽数摧毁的东西吗。   年幼的他,也曾折下盛开的一支扶桑,送到爹爹手上,看着爹爹细致地为娘亲别在发髻上。   他曾为这种背叛而开始憎恨,并且,也因此,许下了一生不背叛救出自己的邓绥的誓言。他不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但是遇见窦归荑之后,他从她的身上,看到很多他曾无比渴望的东西。   对她的执着,同样,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他第一次体会到,人心,容易看穿,却难以控制。   漫天扶桑花中,他为她的存活而无比感恩,但是却开始下意识地觉得,这也许是在天上的父母,觉得亏欠了他,而在对他进行补偿。   那一场大火里,娘亲眼角的晶莹。   父亲大雨中,颤抖的指尖。   ——孩子,别怕。娘陪你一起死。   ——无论如何,爹爹一定会隐藏起你的存在。未来的时光就算是再痛苦,你也一定要坚强,你身上,流的我邓家不屈的血液。世道终有一日会变,而我所拥有的一切,必须是你来继承……活下去,孩子,活下去!   他抬起头,深深地望向无尽的苍穹。   低下头,无声的,缓缓地阖上眼,将扶桑花凑到下,轻柔而绵长地细嗅。   他身上流的,是开国战神邓氏的血液。如同那个时候,他的爷爷以怎么样的心为先祖爷夺下这大汉江山。他同样,也将用这份心,去完成他想要的事情。   除外敌,护疆土。用他的一生的辉煌,来给他的国家、族人带来荣耀,同时,也得到足以守护一切的权势。   在那不久后,窦归荑醒来了,却遗忘了所有,遗忘了所有深爱,以及那无尽的伤害。   守陵一事本就婆为刘肇怀疑,为躲过他眼线,他将她名唤扶桑,随军着男装。他调遣回京,嘱咐她留守皇陵,而自己也布下大量眼线,将她重重看护。   当年的重创,让她身体比寻常人要虚弱许多,并且那个时候,整条腿,几乎是残了。又养了一年,才勉强下地。   但她竟拄着一根拐杖,自己雇车,风雨兼程地赶到了雒阳。她想知道,她是谁。   他将她再秘密遣送走,但天子脚下,又不甘轻举妄动。   那时已是永元五年,刘肇已苦寻她两年之久。   他依旧想要借着出征将她带出雒阳,但梅雨时节,接连的大雨让她的腿遭受噬骨之痛。她躺在帷帐内,一点声音也不愿发出,紧紧的咬着牙,等着眼睛一整晚一整晚地疼,汗水浸湿衣物,雨稍停,她才得空忍疼小憩。   他站在门外,陪着她整宿整宿,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但他从未如此痛恨雨天的存在。   他也曾靠近她,但她的眼神,让他不能直视。   她总是咬着牙,疼得袖中的手紧紧攥着被褥,指节泛青,但是却努力地装作无碍的模样,深呼吸着气,缓缓地,她想要表达出自己的坚定,而不是脆弱,便努力保持语气平稳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不会离开雒阳,除非你告诉我,我是谁。”   他留下她,收她为门客,束男装,置门苑,由邓府里可论心腹而懂岐黄的哑女烟罗照顾她。   他与她约法三章,不得他允许不许出门,不许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容颜,即便是在府内,也必须以男装的身份示人,一旦被人识破,便要将她赶回皇陵,一辈子守墓。当然,最后还给了她一个虚无的期限,邓绥什么时候当上皇后,便什么时候告诉她自己的身世。   回忆起这些,恍如隔世一般。   此刻的邓骘,眼光里竟是难得地多出几分温柔的光。   “阿绥。你爱过一个人吗。”   邓绥神色微变。   良久。   “嗯。”   邓骘极少露出这般神情,邓绥几乎怔在原地。   邓骘却只是静静的微扬着嘴角,然后看向她。   “那么,怎么样,才是爱一个人呢。”   邓绥眼眸缓缓睁大。   她几乎是不稳地,一下跌回到座位上,呆呆的望着邓骘。但是邓骘,只是默默的,而笃定地望着她。   -   茶楼中,扶桑的手,还在紧紧的抓住耿峭。   但是那一刹那的激动,转为了脑中飞速的思索。   “不信的话,带我去和窦南筝滴血认亲。带我去耿府,怎么样?”扶桑煞有介事,望着耿峭,“只要滴血认亲,不是什么都明白了吗。”   不管如何,这一次,一定要成功的进入耿府。   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和耿家有着莫大的关系。能够进入耿府,就是莫大的机会,无论是编造怎样的弥天大谎,她都要进一次那个地方。   她必须知道,她是作为谁,在这个世间存活下去。   耿峭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耳畔猛然传来人群的喝声,然而只是一阵,很快,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也变的无比安静,无数人驻足不前,不约而同地放缓了呼吸,抬起头望向一侧茶楼的二楼。   隐约的笛声,悠扬响起。   如丝如缕,如雾如雨。迷离婉转中,带着奇怪的吹法,似是在笛子中放入了沙石一般,吹出隐约而颇有奏律的碰撞感。而同时,抑扬顿挫又比寻常冗长的笛声多了急促感。   从来听曲不忘的她,竟然一时间没能听透着几声隐约的曲调。   然而耳畔又传来鸟翅的扑腾声。   “是……”   岩溪的声音响起的一刹那,扶桑也一瞬间明白过来。   那是朝凰曲。   奇妙的是,扶桑觉得那笛声之玄妙,竟然令她心潮澎湃。   但是她没有心思细想,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耿峭:“怎么样,你究竟是带不带我去呢?”   耿峭用复杂的眼神再一次打量着她。   许久,他妥协一般地说:“好,我带你去。就让你和我嫂子滴血验亲。如果你真的是嫂子的弟弟,你放心,不论如何我一定会保护你。”   扶桑愣了一下。   “我欠嫂子,也欠窦小郡主。这本是我该还你们的。”   扶桑迅速地瞥了一眼岩溪和莫语,笑然道:“你知道的,我怀疑耿家,我怕自己是羊入虎穴。”   “那我哪天把嫂子约出来……”   这愣头青,除了凶恶时装得一副好腔,简直就是个青皮梨子。   “不用了,我今日就随你去。你只要让我带上这两人便好。”   不能真的见到窦南筝,那人可没这主好对付,只怕到时候很难脱身。稍微探探形势就得找准时机逃出来。   凭借她在雒阳城中看人许多年,窦南筝必然是个狠辣的角儿。 作者有话要说:  祝开学的学生党们新学期快乐哟。愿成绩步步高升! 新章奉上。男二视角的回忆。其实男二和女主是很相反的两个人,只能说两个人都互相影响了。女主曾透过男二看到这个世界的残忍,而男二却因女主而重新扭改了自己少年时原本过于偏激的生存信念与方式,人生观愈加成熟完善。 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男二的确是在不断地成长,这是值得鼓励的。。。然而。。。这位霸气侧漏唯我独尊斯基人,行为上的张狂不羁,的确又还是依旧呈现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的状态。。。。   ☆、第九十三章。曾经沧海   一转角过,便可远远望见耿府侧门。   扶桑脚步略停,望着刻有端正的耿字的匾额,只觉得深刻的笔锋一瞬间几分刺目。   来往熙攘的人群,仿佛都成了虚幻掠过的重重暗影。扶桑蓦然间望见了府门外静静站立的那个人。上一次见她是一袭墨黑色,如今却又碰巧一身如雪的素白。   然而黑也罢,白也罢,似乎无论什么样的颜色,配上她这个人,都多了几分肃冷而高傲的感觉。   她总是微微扬着那削尖的下巴,仿佛俾倪世间的一切,眼神淡漠而倨傲。   然而近日她的一身素衣,打扮与这雒阳城中最卑微的庶民无异。耿峭也一眼就望见了窦南筝,眼中霎时间泛光,然后又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脚步也慢下来不肯靠前。   扶桑猛然想起来,她是骗耿峭以滴血认亲为由想要进耿家的,这还没进到门就遇见了正主算是怎么回事?   心中虚了几分,不料一看旁边的耿峭,却看出了他神色微妙。   扶桑望了望窦南筝,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耿峭。   蓦然开口道:“耿峭,你为什么长年与耿府不合?”   耿峭缓缓收回目光:“自是有一些原因。”   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对亲兄的正妻,存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扶桑眼睛微微眯起,这句话在心中回响,却并没有说出口。   “嫂子应该知道了一些什么。”耿峭轻声地说道。   “嗯?”   “这是我很早就有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我觉得像她那样骄傲的人,本不会去容忍我哥哥这般寻花问柳。”   然而,扶桑并不在乎窦南筝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如今应当焦虑的是,如何圆这个谎,难不成真的要和窦南筝滴血认亲?   “我也许并没有嫂子和哥哥那样聪明,我永远都猜不透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在骗我,但是,如果你真的是窦家的血脉,我发誓,无论与什么相违也一定会保护你。但如果你是骗我,我会杀了你。”耿峭将目光一点一点转过来,扶桑淡淡的目光回应着他,心中却一惊。   余光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莫语和岩溪。   “为什么。我是窦家的人,为什么就要保护我?”扶桑仿佛听出了什么。   如同她一直以来的推想,当年果真是耿家背叛了窦家,所以因此而愧疚?   马蹄哒哒。   不远处,一辆马车驶来,停在耿府的侧门口,距离窦南筝不过一丈开外,但是窦南筝却并未有所动作。   “走吧。我的嫂子就在这里。你说过的,滴血认亲……”耿峭话没有说完,却盯着驾车的人一跃而下,蓦然蹙眉:“内宫的人?”   侍者弓着背,抬出铜铸雕花的踏板置于马车旁,而马车的门帘杯掀起。   这马车颇为蹊跷,乍一看只是颇为富贵的人家,但是内宫的人相随,且那块踏板竟然雕的是双龙戏珠。   这普天下,拥有龙雕之物的人,此人是皇族?和皇族有血脉关系?   远远看去,只见到一袭暗朱色的身影,踱步而下。颀长的身影映着熙攘的长街,青丝如墨被微风掠起。   鼻梁高挺,眉头轻蹙。他下马后,窦南筝朝着他微微低头屈膝,行了个半礼就被他虚扶而起。   “这不是……”耿峭辨认了许久,蓦然间恍然大悟,一派脑袋看向扶桑,想要和她说什么,却见她脸色异样苍白,眼神些许颤动,眉头紧蹙。   “你怎么了?”耿峭惊到,声音不由得大了几分。   窦南筝和那男子若有所觉,微微侧过脸来。   -   邓骘刚到府门外,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烟罗,神色便沉了沉。   “去哪了?”家仆为他解下外衫,递来半温的茶水,他喝了一口放回端盘上,转过头看着一起跟随进来的烟罗。   “应当是去查探清河王殿下的旧事。此时此刻,也许公子安插的人已经被清河王殿下看上了。”烟罗如实地汇报,“在城南的景湘楼。”   “倒是能耐,偏掐着我入宫的时辰去。”邓骘蓦然间想起了前几日她和耿峭的争执,若有所觉,“她就是巴望着进一趟耿府。我入宫的消息是怎么让她知道了,她这眼线,倒是插到我跟前来了,却是不知原该是谁监视着谁。”   “那么,还是去将公子接回来吧。公子生存玩心,只怕是要闹出什么乱子。”烟罗垂眸道。   空中青雀盘旋了一阵,落在不远处的木雕扶栏上。邓骘伸出手,屏退了左右,走到扶栏前,将手轻缓地伸到青雀前,青雀一跃而上他的指尖。   他掏出绑在鸟腿上的布条,将青雀往空中一抛。   打开布条:梁结阴后,君会耿侯。   梁禅怎会和阴慎柔结交。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辈。陛下今日出宫是为了见耿家的人,为什么?难道是为了窦南筝?最近半年来,窦南筝的确有几分形迹可疑,像是在追查当年窦家覆灭之故,难道说……   慢着。   邓骘猛然间用力打开布条,仔仔细细地盯着最后四个字,几乎要把布条看穿。   刘肇去了哪里找耿家的人,难不成……   刹那间回过身去:“备马!”往府门外走去。   “将军可是要去城南接公子?”   “城南,呵。”邓骘冷然勾起嘴角,侧首道,“你去城南寻她,若是寻到,立刻带回府邸。”   “将军您的马……”马厮急匆匆把马牵来。   邓骘一跃而上马背,一拉缰绳即刻调转马头。   她那几分心思几分算计他再清楚不过,只怕趁着他入宫,如今她人早就已经不在景湘楼!   窦南筝毕竟是她嫡亲的姐姐,他总是怕照面打多了,会让她想起点什么。所以总是防着她和窦南筝见面。却不想,反而让她近一年对耿府格外地执迷起来。   该死!当年陛下一手策划剿杀了窦家,他却没有想到窦南筝如何会是善罢甘休的人。窦南筝难道是查出了什么?难不成此举,刘肇是为了对窦南筝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   不……这些一点儿也不重要。   窦南筝是生是死,是安是危,干他何事?!   重要的,是其他事情!   用力的一抽马鞭。   -   刀尖直直地抵在细嫩如藕的脖子前,不过半寸,没有丝毫的颤动。窦南筝眼睛一点一点眯起,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唱戏般的词,你倒是说的顺溜。但是,我连听也不愿听,所以,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对我唱哪一出。”   耿峭看看窦南筝,又看看扶桑,却还是有几分担忧地说道:“嫂子……万一,万一是真的呢?我觉得……”   “我们窦家的人,从七年前开始,一个一个死去。呵呵,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窦家人……”窦南筝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出半分的哀伤,有的只是沉静到冷酷的眼神,但不知为何,扶桑却更加感受到了这个人心底铺天盖的窒息感。   说这无情的话,做着无情的事,但是,不过是色厉内荏。   这一点,倒和某个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筝儿。”身后的男人扶住它的肩膀,在他的示意下,她一点一点放下刀,扶桑身后,莫语袖中暗藏的镖片也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窦瑰。   扶桑伫立着,默默看着窦南筝身后的人。他今年二十八岁,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但是岁月的沧桑感却在他身上显露无疑。他嘴角是微微上扬的,但是双眸中却比从前黯淡了不知多少。   比从前?   扶桑用力摇摇头,却似是望着一双闪烁着无尽星辰的眸子,那眼眸里还混杂着年少的得意而神采飞扬。   ——我爱他……   女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天际响起。   扶桑蓦然抬头,望向苍茫的天空。   ——真可笑,这长久以来的殚精竭虑,不是为了恨他,而只是为了……不爱他。   扶桑的眼眸缓缓睁大。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窦南筝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窦瑰转身,暗朱色的背影,却让扶桑想起了满手的鲜血,想起了血泊中,血泪混凝着落下,拥有着绝美容颜的女子最终一点一点失去呼吸的模样。   那是……幻境?   还是。   记忆呢。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   说什么……这个女人,说了什么……   霎时间头痛欲裂。   仿佛有谁在告诉她,不能忘,不该忘。   想起血泊中宁静的脸,女人,是已经死去的东西人吗?扶桑手紧紧地捂着头,仰天望着,挣扎着一字一句:“什么不能忘,什么?”   脑袋里如同无数细线在不断切割一般,猛然间疼得不能呼吸。   她跪倒在地上,粗重地呼着气,一只手撑地,指节收拢,泥土嵌入指甲,另一只手手指插入发丝,用力地摁着头。   ——记住我说的……只有你说的话,他才会深信不疑……   “啊……”   她用力的将头磕向地面。路边的人好奇而有些惊惧地避开她。   马蹄声……   仿佛听见了漫天火烧的声音,伸出的指尖如同灼热一般地疼着。眼前模糊地出现了被烧着的府邸,熟悉的,而尖锐的疼痛划破心扉。   别烧了,不……不能死,她不能死……   谁?谁不能死……   急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眼前,蓦然间陷入一片黑暗。   -   这里是……哪里。   一片迷雾缓缓散去,觉得有些冷,又似是有些热。   旧……庙?   年轻的男子和一身嫣红的女子。灰沉阴暗的天空。还有淅沥沥的雨水。   这是在……拜堂?在这样破旧而荒无人烟的地方拜堂?   “但即便你们的不到天下人的祝福,还有我。”如同整个人浸在水里听岸上人说话一般,一旁的女孩声音朦胧而带着几分异样,看不清面容,可不知为何却知道她笑意灿烂。   “一如你们今日成亲,他们不认,我认,天地认!”   轰隆隆——   一道惊雷响起。   女人丢下了红绸,看向了自己,不知为何,双手染血,朝着自己走来。   一步步后退,却躲不开那双带血的手。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满是血腥气。   一切……似曾相识。   “我接下来说的话,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   蓦然间,她感到刺骨的冰冷从头到脚浸透,刹那间睁开了眼。   而女人的话伴随着刺目的阳光,狠狠地刺痛了她。   ——金玉绕梁散,唯恨终未央。记住了,把这十个字,告诉他。   眼前的东西渐渐清晰起来,身旁传来哐啷一声,木桶落地的声音。扶桑侧过头去,望见了床榻旁目如阎罗的邓骘。   然而,他的眉头锁起的模样,别有几番她看不懂的意味。   略一动,才发现自己的全身都湿了,冰凉的一片,又看到邓骘手中的木桶,仿佛明白过来什么。   心中堆积的怒气被压制住,她只是默默然起身,因为虚弱而些许挣扎,但是邓骘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丝毫相助的意图,却又没有离开。   直到她披上了外衫,朝着门口走去,他才豁然起身,一把将她扯回床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想死,可以直接和我说,不用这样辛苦地自寻死路。”   “你在怕什么?”扶桑垂着眼眸一动不动,感觉到他扣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刹那间收紧,用可笑一般地眼神看向他,“邓骘,你怕我想起什么?”   没有想过她会这般问,邓骘愣了一下,蓦然间目光如针:“你……你记起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再一次站起身来。   “你今日去耿府的时候,可是见到了什么?”邓骘继续问道。   “没。”   “那你为何会在侧门外昏死过去,你方才,又是梦见了什么?”   “唔,忘了。”   邓骘见她脚步未停,似是漫不经心地越过了自己,就快要一只脚踏出门去,蓦然间侧过身来斜睨着她:“现在,你预备去哪?”   “如果,”扶桑身形未动,声音却略低沉,“你不打算告诉我什么,那么,也别来过问我什么。”   ☆、第九十四章。百鸟朝凰   “那么我告诉你好了。”   邓骘彻底地转过身来,正视着她。   他的眼光如针,刺入她的后颈,她缓缓的回过头来,望见了他这样的眼神,睫毛微微一颤,“你觉得,过去对一个人来说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每一个人,都要凭所谓的过去来框定今后,那么今后,又何以称为今后?”   她身形一顿。   “如若,你寻找的是一块覆伤的疤,你可会去挖开它,来看清你是被什么刺伤的吗?”邓骘一步一步地走近她,近于半丈不足时,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猛然被他扣住手腕,往自己的方向带去。   她趔趄着,倒向他。   让它愈合,不好吗。   即将触及到他衣料的刹那,她用手猛然一推,邓骘错愕地后退了一小步,而她踉跄好几步扶着门险险站稳。   “邓骘,你将我当傻子一般诓骗……你!”扶桑沉怒,话蓦然间止住。   他迅速地欺身而上,两只手握紧了她的肩膀,猛然往她身后的墙壁一撞,她吃痛地蹙眉,接着,眼睛却蓦然瞪大。   “没有错。是诓骗。”邓骘声音沉稳而果决,“因为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告诉你,有关于你的过去。即使邓绥有朝一日成为皇后。”   但是,邓骘心中很清楚,她一定想起了一些什么。   方才她在梦中轻喊过青釉二字,让床榻边的他脸色苍白了许久。   他忽然很惶恐她在梦些什么,不断地叫她,她却不曾醒来。他才一狠心去门外提了半桶水进来,试图浇灭她的记忆。   醒来后,试探之下她的反应,表明她并未完全想起。   只是,她刚才在耿府,果然是见到了什么。   难道是,见到了……   不,不会的。   “雒阳城,你不能再待下去。”邓骘眸色微凉,“今日夜里,我会暗自带你出城,自会给你安排好去处。”   大夫说的那种情况发生了。七年前,诊治的大夫就曾说过,兴许一辈子也想不起,但若是想起些许,极有可能连带着零零散散的余下记忆,终会慢慢开始恢复。   已经平静地过了七年多。   他以为,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记起什么。   但是,为什么意识模糊下,她会开始说出青釉这两个字。   “邓骘,你会后悔的。”扶桑咬牙道。   “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不过是一个苍白如蝼蚁一般的庶民,雒阳城里权贵之间的利益角逐,这样大的漩涡里,你以为你能够影响什么?”   磕嗒一声,是一时步履不稳栽地的声音。邓骘和扶桑同时回过头去,还保持着那密切而暧昧的姿势,却看到不远处莫语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人。   原来,原来公子和将军……是,是这种关系……   早就听说过断袖之癖,原来,原来这世上真有这种事情呢。   一个举世无双的翩然如玉公子,一个骁勇善战的铁血将军。   莫语跌跌撞撞地走开,走之前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还是返回去对将军哆嗦着说道:“将军,清河王来访,这……”   邓骘脸色不变,只是沉吟片刻,便扬眉道:“调取府中五成护卫巡于苑中。无论何由,公子不得踏出苑门半步。引清河王置正厅,我此刻便去。”   扶桑脸色一沉。   她很清楚,此番如若她当真出了这雒阳城门,想要再进来,就是难如登天了。   这七年来,邓骘牵制她,如同对待笼中鸟雀。   数千个日夜来她为邓骘费心尽力,最终却也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吗。那么至少,现在逃出邓府也是好的,只要是还在这雒阳城……   门外有条不紊的巡守兵马脚步声,让她心中烦闷顿起。   那么,既然是已经被逼到了这个地步。   扶桑拂袖而入门,门匡当一声被重重关上。   门外黑鸦声划破天际,如同一声刺骨的嘲讽。   蓦然间,扶桑却脑中电光火石一闪,猛然推开窗,望着天空中渐渐远去成一个黑点的乌鸦。   花了一年半时间寻找,又费尽心力这样许多时日的栽培,最终却一无所用的书娆——西绒的亲妹妹,这一条路,不能这么白白断了。   原本是为了让邓骘拉拢清河王,而开始冠冕堂皇地一场设计,如今,却成了她挣脱这一场牢笼的新的筹码。   她只想要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至于手段,或者依附于何人,一点儿也不重要。没错,就算不是邓骘,也可以是其他人。   “岚听乐坊坊主,把她给我请来。”扶桑沉声对暗处纱幔后久久伫立的人说道。   纱幔后的岩溪半步踏出,声音微微压低:“公子,你这是……”   “一曲倾引百雀归。举世闻名的朝凰曲。”扶桑默默然,眼眸里暗光流转,“我似乎,曾在哪里听过。你去将我的玉笛取来,我要听那位坊主,完完整整地给我吹一遍。”   昨日与耿峭相会时,隐约间听到的音律。   鸟雀扑翅的声音。   她一直想要书娆学会,但最终却无功而返的那一首曲。   的确是,仿佛在哪里听过。   “公子。”岩溪顿了一顿,补充道,“那么,书娆姑娘也要请来吗?”他理解为了要继续让书娆学习朝凰曲。   “我信这世间还是有命途一说。亲姐妹又如何,没有这等天赋,便是没有。”扶桑的眼眸微微眯起,微微侧过头,半掩的窗有一缕风潜入,拂动如瀑的青丝,逆光绰约里,她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冰冷,“邓骘。妄图一直这般随意地摆布别人的人生,我倒要看看,你是否有这个能耐。”   虽说是夹带着私心而行事。但是朝堂大事,雒阳城里丝毫的风吹草动,都是扶桑必须细细斟酌的。   这位传言素日耽于风月的清河王殿下,却是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波涛汹涌处的砥岸上。坐看各个势力蜂涌冲击,这样多年,虽看似未掌权,却也从未失势。这样的人 ,也必不简单。   如若邓骘真的能够和这位未湿鞋袜的岸边人搭上关系,拽他入水,那必然朝堂局势也是要大变,她知道长久以来邓骘其实对清河王颇为在意,私底下,也有不少调查。   呵呵,就算有朝一日邓绥当上皇后,也绝不告诉我任何吗?   如果,我成为了你直接扣敲清河王殿下门府的那一块砖石,你也还要这样冠冕堂皇地说这般虚伪可笑的话吗?   -   邓府。正厅。   邓骘同清河王相对而正坐,两人都是一袭素锦长衫,倒像是两位教书先生一般远远看去一派儒雅之风。   “将军府的美酒果真是不输我王府啊,随随便便一壶,已经让本王流连忘返了。”清河王端起银酒杯,细细的端详,尔后浅笑一声。   “殿下。我们邓家,同皇室的人素来交往甚少。邓某只知戎马沙尘,烟柳酒色之事,还是王爷这样的人才能高枕消受。”邓骘这一句话说出来,恰似恭维的语气,但是淡凉的语气,再细细辨别些许措辞,又能听出几分锋芒。   “哦?好一个只知戎马沙尘。”清河王似笑非笑,“朝堂之事,邓将军不也是一手在握吗?”   这一句话,若有所指。想来,还是在暗示不久前梁氏意图坑害窦家仅剩的血脉窦瑰一事,被他从中巧借调停之故,反而是渔翁得力而暂得了窦瑰一半兵马的事情。   其实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邓骘根本都不在雒阳城,恰在凉州统兵交接。而得知此事,他也只是示意要保窦瑰一命。而远在雒阳城内的扶桑心生一计,自顾地谋定而动。   “曾经显赫如窦家,如今也早已是砧板之鱼肉。本王知道,无论是哪些狼子野心的,还是那些所谓赤胆忠心的,都是舍不得就这样放任不管。”清河王刘庆的眼风淡淡一扫,“但是争得太多,难免会力不从心,人一生贵在逍遥自在,你觉得呢,邓将军?”   邓骘眸光暗动。   原来梁家那一次如此猖獗,是清河王殿下背后示意。   “我没有兴趣每次都往别人设的局里搅一遭。况且早知道原来那个局,是清河王殿下示意的。我们也不会那样莽撞的地插手梁家与窦家之间的恩怨。毕竟这两家,是前朝旧事缠身,相争相杀,也是在所难免。”邓骘勾起嘴角,清河王脸色稍缓。   “七年多前,清河王殿下已经将这鱼肉食之多少,原来如今,是又饿了。窦瑰已经疯了八年,又还能残存多少兵权呢。看来这番清河王殿下,又要有些失望了。”   咚。   杯底触案,发出一声维和的碰撞声。   一瞬间,清河王的笑意令人捉摸不透。   邓骘若有所觉,猛然间浑身一震:“你想要窦副将手中的兵权?!”   “也算不得是本王要。说到底,也是耿家的家事。这窦南筝原本就是耿家人,她的兵权归属耿家,自然也是顺应名义之事。只是上次见识过了邓将军本事通天,还望这一次,邓将军不要再插手耿家的家事了。”   耿家同清河王渊源颇深,果真不假。   只是,当年的事情,明明就是耿家背叛了窦家,这一点,也不知窦南筝是查出了几分,心中有底否。耿家也的确是狼子野心,如今,却还要逼迫窦家唯一手握重权的窦南筝将手中赫赫兵权拱手让出,还是以夫妻同族这般可笑的契机。   无论如何。   窦南筝,可是那个丫头的……亲姐姐啊。   但是,七年来耿家都没有动过窦南筝手中兵权的心思,为何如今又忽然忌惮了起来。难道说,果真是窦南筝查出了什么,知道了当年是耿家背叛了窦家。   窦南筝不是愚蠢的人,但是,却也是个倔强至极的人。   从某种角度来说,窦南筝与丫头大不相同,但是,却又有着同血同脉的相通之处。   沉思了片刻。   邓骘微微颔首道:“本将说了,只知戎马沙尘。只是有一点,少年时我曾深受窦南筝的提携之恩,无论如何,我并不希望她死。”   清河王点头应允。   “殿下。”   天色将晚,微凉的暮风拂面。   “我想要知道,这样的意志,可是那一位传达给殿下的?这样让窦家仅有的立锥之地一点一点彻底消失,可是那一位的意图?”   清河王站起身来,并没有答话。   邓骘觉得,大抵是自己问了很可笑的话。   清河王殿下走出门去,他略作揖拜别,却陷入了深思中。   然而,蓦然间,天似乎起了异色,鸟雀扑翅声异样清晰起来。邓骘第一反应是有刺客。敏锐地将手搭放在剑鞘上。   然而,仿佛中有什么隐约的声音传来。   是……笛声?   是,笛声。   邓骘右眼猛然一跳,心中顿生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余晖艳烈如火。   邓府的一隅,残阳印衬着一袭素白的长衫。如藕的细臂悠然抬起,风卷细叶,掠过她的眉梢,随着一缕发丝轻扬而起。   一旁的老妪,目光瞪大,脸色中满是震惊和诧异。   眼前这位公子,初见是雪山一般地清洌出尘,如今握上了笛子的模样,如同鱼儿钻入了溪流一般,风骨如同天人一般。   况且,这位公子的面容眉目看来,没有什么硬气,多的是柔然。   素白衣裳的公子的头顶,已有几只黄雀儿盘旋不下。   “这位公子……当真从未学会过朝凰曲吗?”这位老妪正是岚听坊坊主,凭借着一曲朝凰曲而在雒阳城中小有名气。   作为乐坊坊主,在乐律方面也算是阅人无数。她见过颇有天赋的人,可是第一次就能够吹落黄雀的,她当真没有见过。   她只记得,约莫三十多年前,朝凰曲第一次面世,让一位名为白陌央的女孩成为了雒阳第一乐坊的司乐大人,白司乐之后,还出现了一位名为西绒的,白司乐的关门弟子,也是吹得一曲惊为天人的朝凰曲。   西绒她并没有太多认识,但是白陌央,她是记忆深刻的。   不知是不是年过半百的缘故,她总是觉得,眼前这个年轻公子的侧脸看来,风韵样貌,都与当年的白陌央极其相似。   然而,这位公子却似越吹越得要领。   头顶唧唧喳喳的鸟雀声,已经密集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四十七……四十八……”莫语惊愕地数着天空中的鸟雀,几乎要咬到自己舌头。   已经超过五十只了。   夜风猎猎。   笛声一转,跌宕而急促起来,似是成串的珠帘被一刀切断,珠玉玲琅碎了一地,灵动而悦耳。   树影间隐约地鸟儿都扑腾而起,落在她脚边。   “七十九……八十……”莫语眼花缭乱,有些数不清了。只是猛然间觉得,公子大人太厉害了,这世间是不是没有什么是她办不到的?真是太让人咋舌了!   原本的朝凰曲,就是能引鸟雀过百才算正统。所谓的百鸟朝凰,此名就是以此而来。   只是岁月渐过,此曲渐渐失传。能够真正吹落百鸟的,只怕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   扶桑的眼眸微微眯起。   总觉得,这满是鸟雀的场景,在哪里见过。这首曲子,明明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扶桑脑海中似是有重影,却没法准确地抓住。   ——阿荑,如果孤单的话,就可以这样向鸟雀们诉说哦。记住了吗。   笛声戛然而止。   刚刚脑海里的声音。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寂静下来。   然后才变得无比喧嚣,她回过神来,发现刚刚聚集在身边的鸟雀们大部分扑腾着翅膀要离开。而一只娇小可爱的云雀,跳动着,打量着她,然后一飞落在了她笛子的另一头。   她松开一只手,朝着云雀靠近,云雀却又立刻扑腾了翅膀往空中飞去。   打了个圈儿,又落了回来,落在她静静伫立的指尖。   “你是谁。”   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响起,落在她脚边的仅剩的几只鸟雀扑腾着翅膀往天际飞去。   她错愕地转过头去,风拂过碎发,面容如画。   ☆、第九十五章。盛怒难平      她只看见树影下,一个华服长衫男子扶木而立,方才的鸟雀扑腾之下,他发间夹杂着几片震落的绿叶。他缓缓从绿影下走出,身上的叶子也落了下来,被他一脚无声踩过。   扶桑观察着他一身上下配饰,蓦然间若有所觉,就要作揖。然而男子却顺着她伸出的双手猛然一个拉扯,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仔仔细细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然后,又缓缓地放下手。   “不是……”   你不是阿绒。   我的阿绒。曾经,是我的全部的阿绒。   此人明明是少年郎,可是刚刚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却生出了异样的感觉。那感觉,就如同一根针扎入了颅顶。那个背影姿态,为何会让他想起了他的阿绒。   “殿下。”扶桑朝着他屈膝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在他怔忪的眼神中,笑靥缓缓舒展而开,“扶桑,我的名字,是扶桑花的,扶桑。”   听见异响,她侧过脸去,看到了脸色有些苍白的刚刚赶来的邓骘。   邓骘那个眼神让她有些看不懂。但是她却依旧回了他一个笃定的神情。   “你说,你叫什么?”清河王声音有些虚。   “扶桑,殿下。”扶桑语气温柔。   “刚刚你吹的……”   “殿下,那是朝凰曲。”扶桑握紧了手中的笛子。   朝凰曲。我自然知道,那是朝凰曲!   “可不可以,再吹一遍。”   另扶桑惊讶的是,清河王殿下竟然是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   她后退一小步,又行了一礼,将笛子置于口下。   猛然间,她身旁被一片黑影笼罩,来不及反应,手腕处被狠狠一劈,几乎是麻木了,整根玉笛哐铛一声落到地上,却还并没有碎裂。   她惊怒地回过头,对上邓骘阴蛰的眸子。   邓骘拉着扶桑的手腕,朝着清河王行了一礼,说道:“家臣不懂规矩,王爷……”   清河王愣了一下,默了一瞬,说:“邓将军,所谓的不谈风雅的人么,家中随意一个门客竟有如此造诣呢。恰巧,本王,最喜欢精通乐律的有才之人。”后面这句话,是对着扶桑说的。   这句话意味已经有些显露,扶桑倒是没有想过,竟然只是吹过这样一首曲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让清河王对自己起了那样大的兴趣。   扶桑想要抽手,却感觉到,邓骘扣住自己手腕的手猛然一使暗劲,几乎要直接捏碎她的骨头。   那眼神,简直就是□□裸地逼问,你敢?!   清河王微微蹙眉,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邓骘为他排的一场好戏,眼前这个人,大约是哪里来的乐师,只是做一根引线罢了。只是邓骘若是早就打好了要拉拢自己的算盘,为何一直以来都是对自己冷眼相待。   真正能够吹出朝凰曲的人。   没想到,邓骘花的心思还不少。   然而,清河王刘庆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扶……   刘庆眉头猛然一挑。扶桑?!   原来是邓府里的第一门客。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邓骘时常领兵在外,而邓骘离府,听说邓家上下,就是这位扶公子打理着,拿捏主意。作为寒乐坊的坊主,也不知究竟在各个贵胄门府里悄然设下多少眼线。寒乐坊门庭若市,酒香软玉丝竹绕,也不知挖出了多少事情。   却不知,此人还吹得一曲精妙好笛。   若说是寻常乐师,收入府中消遣,那便也消遣了。但是对方如若是这许多年来迷一般的少年,却让清河王忌惮起来。   邓骘,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清河王淡淡撇过她,眉头却一点一点蹙起,蓦然间,眼底闪过一丝惊疑的光。   等等,这个人……似乎哪里不对劲。   玉臂朱唇,日日寻花问柳的清河王殿下,几乎就是在女人堆里活过来的。因此,在看着眼前过分秀气的少年时,似乎看出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传言里,扶桑应该年近而立,身高八尺。   而且……   看着两人暗自较劲的模样,扶桑将下巴扬得高高的。刘庆的视线凝聚在了她的脖颈处,削尖的下巴,凝脂一般的肌肤,猛然一眯。   这……这分明!   两人挣扎一下,扶桑甩开了邓骘,朝前走两步。邓骘又猛然上前拽住她。她又拼力的挣扎。清河王默默的看着,邓骘是如何的气力,这样拉扯许久,想来手底下也是拿捏着力气,生怕伤着她。   一次她猛然跑出好几步,清河王足尖不为人知的一挑。她只觉得什么打在腿上的麻经上,猛然间整条右腿一滞,人就向前扑去。   却不想,被一只有力的手横腹拖托拦,险险地稳住了身型。清河王眼眸猛然一抬。   他侧头,望着眼前的人。   怎么回事。   邓骘府里的门客,怎么会是个……女子?   扶桑赶忙站起,朝着清河王作揖:“殿下恕罪……”   要她扮作男子,还深居简出匿于府邸。这个女人,似乎有些意思。如果说,能够从什么地方,揪出邓骘的逆鳞,能够让邓家的兵马也为自己所用的话。   清河王嘴角悄无声息地扬起。邓骘这样辛苦地藏着她,只有两种原因。一是此人身上握有邓家的弱点,或者,是此人就是邓骘的弱点。   刘庆嘴角微微扬起。   素来不为任何所惑,一如战场上的盔甲一般装备得毫无漏洞的邓家,也不是看起来那样坚若磐石呀。   他素来最喜欢的,不是将人杀死,而是握住别人心脏将之驱使的感觉。   马家亲近陛下,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但只要在建稍作挑拨,窦家便不能容忍异己的兵权明目张胆地为皇权驱使伤害自己的利益,所以,马家为窦家所迫害。   陛下并非窦家的亲骨血,而是灭了陛下亲外族的仇人。因此,窦家张狂多年,却依旧挡不住刺向心口的那把刀。   用一个皇后之位,让阴家成了逼死窦家遗孤的刽子手,过分的利益心,让他们并没有看到头顶上悬着的窦家旧党持有的刀刃,阴家的路,想必也是不得长久。   有欲望,就会有破绽。   不管如何权势滔天,一定会有致命的地方。   这雒阳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_   清河王并没有多做纠缠,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下次再临府赏曲。   邓骘的坚持出乎她的意料,让她白白失去了这一次被挖墙角的机会。   而且,似乎还导致了自己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况。   “邓骘,我只是……我绝对,不会就这样出雒阳城!”扶桑原本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气弱,又不肯就这样退缩,便做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来。   邓骘将门反扣上,回过头什么也没说地看着她。   夜色已经至,但是屋内只有一盏即将燃尽的旧灯火。扶桑想要起身至少点个烛火,但是她刚刚动了一下,便听到了轻而沉的声音:“你再,动一下。”   她背脊僵硬着,默默地坐了回去。   邓骘吼人的样子无比可怖,但是如今,扶桑才知道,他冷冷地沉默的样子,更显戾气。   “也许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才是对的,但你从来,只愿听从你自己的心。”邓骘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我要你不要信的,你非得信,我要你丢弃的,你非得拣起。”   “而且你的花招,好像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看到那鸟雀错乱盘旋于素白衣裳之上的时候。邓骘也如同见到神迹一般,被深深地震撼。但很快,他看到了另一侧树影下,同样伫立凝视着此情此景的身影。   那一刹那,邓骘才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他怎么忘了,她是白陌央的女儿啊。   朝凰曲是白陌央所创。她自幼玉笛随身,这朝凰曲,说不定早已吹过千百遍,只不过是如今她忘了。   “看来打折一双腿远远不够,还得再断了你这一双手才行。”邓骘走到她的面前,看到她身形僵硬,伸出手不容抗拒地抬起她的下巴,“嗯?”   扶桑脸色有些发白。   “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要去投靠清河王么?你打这个算盘,已经打了多久了?”她躲避着他的视线,他手指略用力,她吃痛地再一次把目光转回来。   “你觉得你自己,又有什么价值为他所用。就凭你手中那支笛子,还是凭你那自以为是的聪慧,你看得懂几分世事,不过是全凭猜想罢了。还是说……”   那个会吹朝凰曲的西绒,是清河王的旧爱吧。   他缓缓的低下头来。   “凭你的年轻貌美。”   扶桑眼眸一颤,渐渐染上愤怒之色:“你不要太……”话戛然而止。   唰——   松垮的外衫被一把拉扯下,利落地往后一抛,外衫的一角触碰到微弱的烛火,却缓缓地烧了起来,房间里顿时亮了几分。   几乎是同时,邓骘一使暗劲,不容分说地将她推得后仰,倒在床榻上,而膝盖垂在床边,被他一只脚用力抵住。她挣扎着要爬起,他却欺身而上,再一次将她摁下,低声在她耳边轻语:“哦,对了。我都差点忘了,你是个女的呢。”   “唔……”她感觉到膝盖和双肩的疼痛,但更可怕的,是此时邓骘给她的感觉。   从前,她和邓骘并没有少闹矛盾,每一次也都是闹得天翻地覆,犹如血海深仇。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根本分毫也动不得。他从未以男女之间的差别感来对待她,此时此刻,扶桑第一次深刻地感觉到,男女之间巨大的悬殊。   她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但是他并没有要松开的打算。   映着闪烁渐亮的火光,屋子里弥漫着些许烧焦的气味,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压不住的战栗:“我会去拉拢清河王,不是你默许的吗?我这样做……何尝不是为了……”   “呵呵,为了什么,你自己清楚。”邓骘皮笑肉不笑,从她的脸,望向脖子,顺势一路向下打量,然后左手好整以暇地触摸上扁宽的腰带上横挂的玉佩流苏,顺着玉佩往上,触摸上细长的系带结的位置。   “邓骘!”她下意识里,慌乱而尖锐地直接喊他的名字,只是想要阻断他的下一步动作。   “嗯?”他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我答应你。我,我发誓……我绝对,绝对不会再……”扶桑睫毛颤抖着,语气尽可能地冷静与肯定,一句话说得似乎颇有诚意。   “呵,想要另谋出路的人,原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做好吗?”邓骘轻然一笑,蔑视一般地扫过她的脸,“如果保全你留在雒阳的人,提出的条件是要你的侍奉床榻,你预备如何呢?”   她呆了一下。这一呆,是因为她的确没有想到过这一步。   但是,看起来很像是在犹豫的神色,却让邓骘的脸彻底地阴蛰下来。   他俯身而下,以雷霆之势一只手迅速捂上她的口,另一只手利落地拽住腰带上细绳结头利落地一拉扯。   “呜!”   嗖。   很轻的一声布料摩擦声。   邓骘转眸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手中的束绳,瞥见绳子顶端精美的玉佩流苏,然后,将冰冷的目光投向她苍白的脸。   腰带上的束绳……就,就这般,被解开了?   手自然一松,束绳落在她身侧,玉佩反射的火光一瞬间刺痛她的眼。   然而她的惊呼声化作了怒然的“呜呜”声,被压制着严密地捂上嘴,甚至没有办法痛快地骂出来。      ☆、第九十六章。残权被制      腰带上的束绳……被,被解开了?   她的惊呼声化作了惊怒的“呜呜”声,被压制着甚至没有办法痛快地喊出来。   她蓦然间大力地挣扎起来,却又迅速被他压制回去。   无耻!下流!卑鄙!邓骘,你敢!   他俯视着她的眼神,看着她渐渐红了的眼眶,伸出手,开始抽出已经松散的宽扁腰带,相比之前的利落,这个动作缓慢到令人心惊。   好吧,他敢,他真的敢。   扶桑缓缓地摇着头,眼眸里渐渐染上水气。但他用力地捂着她的嘴,甚至不愿再给她说任何话的机会。   腰带完全抽出,她感觉到腰腹处漠然空浮的感觉,心中一片冰凉。   邓骘的一只手触及她的领口。   她眼眸猛然瞪到最大,几乎要撑裂眼眶,呼吸也一瞬间静止。此刻他的手只要一掀开两层里衣,她便只剩下束胸所用的亵衣了。   邓骘松开手。   “求……呜……”脱口而出的声音被堵了回去。   如同要将他肺腑里的一切都夺走,狂风骤雨一般的一个埋头深吻。邓骘吻着,却吻出了鲜血的气味,可自己却并没有痛觉。   他愣了一瞬,猛然抬手掐住她的牙关。她被迫张口。雪白如贝的牙齿被染上了血色,看起来分外可怖。   他心骤然一缩。   刚刚抛出的外衫被彻底烧着,房间你弥漫着烟味。邓骘自然不觉得什么,但是扶桑身子速来孱弱,重得空气的她猛然喘息之下,立刻起了剧烈的咳嗽,她侧过身如同婴孩一般蜷缩起来无止息地咳着。   邓骘猛然放开她。   因为用力地咬了自己的舌头,咳嗽里,带出了血意,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到脸色侧面。   他眼神一震,当即将脱下自己的外衫,将她卷着抱起,离开这烟雾弥漫的屋子。   原本就瞧着屋内火光不对劲的莫语,一直记着将军的吩咐,无论发生什么也不需上楼。因此并没有去一探究竟,但是也一直观察者情况。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场面——将军抱着衣衫不整的公子从屋子里出来了。   公子面色憔悴,将军外衫包裹之下,还是可以看到脖颈下依稀的锁骨。莫语不知为何猛然间脸红到了耳朵根,又猛然给自己一个耳朵刮子,想要扇掉一瞬间在脑子里山洪暴发一般的情景想象。   将军啊,我们公子……素来体弱,您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怎么就不会节制一点呢?   “快去寻孙老大夫来。”邓骘查看了一下她口中的伤势,沉声远远地便喝了一声。   莫语以为是吩咐自己,正打算快步走,却发现一抹暗紫色的身影已经在屋上一现,跃了下来,什么也不说掐住她下颚,查看她口中的伤势,然后朝着邓骘行了一礼:“没有咬到正中,只咬破了舌侧,想来无碍。”   紫衣烟罗。   “愣着做什么,去请孙老大夫来!”邓骘脸色略缓了缓,听见身后没动静,忙的又沉声对莫语道。   垂头,望着扶桑脸上未干的那一痕血色,蓦然间觉得刺目无比。   记忆深处,他在悬崖边握紧她的手。他的血,滴落在她脸颊,同样是映着这般白皙的肤色,那时,她甚至还只是个孩子,轮廓稚气,却抬起头,那般空然素静地一笑。   抱握她肩膀的那只手,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肩膀处衣帛顿起褶皱。   到底怎么做。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可以?   往事历历在目。   曾经,青瓦旧墙下,女孩扑入了少年的怀中,笑意旖旎刺目,那真是画一般的场景。   ——   -   屋房内。   陈年的旧匣打开,匣旁抖落些许灰尘,被指骨分明的手轻轻拂去。   木匣里的金饰已是旧色,不再耀眼。那一只手却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放在发上比了比,默无声息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她仿佛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副将大人,眉目里,冷冽决绝。   然而,她青丝高高束起利落得无一丝杂发。护额上的宝石一如当年熠熠生辉,但手中的金钿,却已经旧成了这般模样。   她嘴角勾起一抹的笑意,淡若云烟,霎时消散。   记忆力的景象与声音,依旧如此清晰,却又如隔世一般。   草原上,通身雪白四蹄异色的汗血宝马在一旁默默地吃着草,豆蔻年华的少女抚摸着它的头,回过头对少年傲然炫耀:“我说过,你降不住它,不代表我降不住。”   “毕竟是窦将军送给你的马,这马虽然还算是小驹,还未完全长开,却血统纯正,当真是稀品,却不想,你两个时辰就驯服了它,我还以为,这要花上你三天三夜呢。”少年笑意里些许腼腆。   “耿峣,你记住了,我不是别人,对于我窦南筝来说,这世上没有驯服不了的烈马。”她松开马,身影一落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草地上,手搁在膝盖上。   “窦小姐乃是窦大将军的女儿,自是天赋异禀。”少年垂下了眼帘,“我的父亲一直追随大将军,却一直感慨大将军膝下唯有你一女,如今看来,此女,倒是也不输须眉。但沙场驰骋固然英武,却终不是女儿家的归宿。算上你三位叔伯之后,窦家嫡系的女儿也只有你一人,你将来可不是……”   “我自己的人生,自是要遵循自己的心意而活。我不喜庙堂之争,也知道那雒阳不算什么干净的地方。如若我可以自己选择,只愿将来遇上一个心意相当的,闲时两匹骏马,无垠青原里逐戏,而披甲上阵时,也能够脊背相依,将性命交托给对方……”   少年脸缓缓侧转,看着她扬起的侧脸,日光暄暖,将女孩轮廓那样好看。   “如若我没遇上,除了皇家帝王,我便愿意嫁给父亲大人希望我嫁的任何人。如若我成为了宫中嫔后,就再也没有办法穿上这寒铁铠衣,骑这汗血宝马,所以我最后的底线,便是不困顿于后宫。”   “那么,你是说,和你共度一生的人并非你所喜欢也无所谓吗?”少年蓦然间突兀地问了一句,然后才发现自己语气并无尊敬,竟是直呼了一个你字,连忙改了口:“臣下造次了……”   “一个怎能独占了这世间的所有好事呢?我想,情爱之事我并不是太在意,有之则好,无之亦安。倘若是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不将他放心上也就是了,我不会为无谓的人浪费气力。”她并未在意他的语气,站起来,摸了摸身后马驹的脖子,轻笑道。   她跨上马,一拉缰绳,马儿仰起头一声嘶鸣。   女孩策马而走,远远望着,高高束起的发髻上系着的红带,被风吹得扬起。   哐铛——   盒子重重盖上。   锁住一片陈旧的金光。   那么多年过去了,世事沧桑巨变之色,令她无从言喻。   “子歌。”她轻轻唤道。   “在。”她身侧的婢女躬身上前一小步,福礼拜问,“小姐有何吩咐?”   “他回来后,如若问起,便说我去五侯爷府了。”窦南筝起身,子歌将手中的披风为她轻轻笼上,蓦然间,又回过头轻扬嘴角,“罢了,他约莫也不是会问起我的。”   子歌的手微微一滞,默不作声地为她继续拢好薄披风。   子歌原本是五侯爷府的旧人,十几年前尚且年幼时便入了窦家为婢。自小也是见惯了这位南筝小姐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见到她愈加沉默,时常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便觉得心尖泛起苦涩。   在过往窦家盛世的时候,南筝小姐何曾这般委屈过。   所以说这位姑爷啊,到底也不过是一颗凉薄之心。他也许早就忘了,当年南筝小姐是如何纡尊降贵才嫁给了他的。   子歌的眼眶又有些红了。   “怎的?”窦南筝瞥了她一眼。   子歌忙地将头一低,摇着头:“小姐,夜风凉。”   南筝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下子歌低垂的脸,蓦然间指尖抚过她的眉梢:“我刚刚嫁到这儿来的时候,你也还未及笄,这么些年过去了,才觉得你也不是以前的模样。”   “我也曾有个妹妹,如若她还在的话,也不知如今是如何样貌。”   子歌惶恐地抬起头,却只看到南筝痴痴收回的指尖,已然转过身去。   “如若……”   “小姐莫要担心。若是姑爷问起,子歌定当应付得来。”子歌垂眉,却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若是端和郡主仍在,她不会愿意看到小姐如今苦累消瘦的模样,所以,即便是为了亡人,也请小姐,多加珍重自身。”   窦南筝推开窗,一阵冷风袭来。   她动作蓦然止住。   呆呆地望着门前,那连呼吸都没有分毫声音的人。   此人一袭里赤外墨的官服,穿得如此正统。眼眸却并没有看着她,而是若无其事地捋着袖口,被她定定地看了一会,才转过眸子来:“想去哪去便是了,在府里还有人敢拦你不是。只是,怎的还有吩咐个侍女来糊弄我呢?”   他嘴角的笑意如同深井之冰。   子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俯身行了大礼不敢起身:“姑爷……”   “耿峣。”窦南筝缓缓抬头,“值此深夜,你来此为何。”   “阿筝。”耿峣手伸向她耳畔,她定然看着他,然而,悄无声息地微偏过头,耿峣轻笑,指节一节一节收拢,“你想想你是打算做什么,便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   “看来九个月前借着洪涝为由,会兵交接而绕道已故大将军旧时封地的事情,你是早有斟酌。怎么,在那里知道了些什么风言风语吗?近些日子来,就这么按捺不住吗?”耿峣冷笑一声,眼睛微微眯起。   窦南筝眸色微微一变:“你暗察我行踪。”   “阿筝,你是我妻。窦家倾颓彼时,我便和你说过,你是我耿家人,无论窦家如何,我必护你平安。”耿峣眼眸里似乎又多了几分曾经的温柔本忠,窦南筝却心猛然一沉。   “可是啊,你嫁我整整七年。阿筝,这七年,你究竟是姓窦,还是姓耿呢?”   唰——   窦南筝利剑出鞘,寒光一闪已然将剑刃对准耿峣的喉头。   “那么,我只要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耿峣嘴角笑意更甚:“我还有什么回答了,能够令你相信的话吗?”   “七年多前。我……”她心中一滞,默不作声地顺了气息,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话头稳住了,刀尖却颤抖起来。耿峣垂眸,望着刀刃上冰冷的剑光。   她指节泛青。   “我借你的兵符,你,做何用了?”   “这是什么话,我自然是去救大将军去了……”   “那么,你能告诉我,我兵符上的摩葛血玉璎珞哪儿去了吗?”窦南筝缓缓地从怀中掏出血红的坠子,眼眶却猛然充血一般地红了起来。   她的指尖颤抖着。   “为什么,在封地幸存的当年窦笃叔父亲兵副将孙栋的遗孀手里,会握有这个璎珞?你拿着我的兵符出城,用它面世时,这兵符面对的,究竟是谁的兵马?”   七年来,她一直都在查这件事。   但是当九个月前,这赤红的璎珞落在她手中的时候,她却觉得仿佛握着沉甸甸的鲜血亡魂。   孙栋的遗孀哭着告诉她,就在深夜未见黎明的时分,窦笃将军的兵马,是被这兵符困于雒阳城之下,血溅城墙。   而孙栋正军厮杀时削落了兵符上璎珞,将之交给当时拼死救下的随军的亲侄,并口嘱他,这事情诡谲蹊跷,绝对不可能是窦南筝副将的意思,务必将这个为信物交给窦副将,告诉她,有谁借用她,扼制住了窦笃的的兵力。   而孙栋的遗孀却选择带着侄子避世于封地,若不是窦南筝询着线索一步一步查访过去,这事情竟然就如此掩盖得不为人知。   “耿峣。”   窦南筝赤红的眼眸里,满是罗刹一般的锐利。   “七年前,你从我手中接过这兵符时,说的是什么,你可还记得。而你一转身,却用我的兵马,将我叔父窦笃归京的兵马,堵在了城门外,是吗?”   “我兵符上,沾的……是我亲叔父的血,是吗?!!”   耿峣嘴角的笑意,终于一点一点变淡。      ☆、第九十七章。结发之妻   耿峣嘴角的笑意,终于一点一点变淡。   “回答我!!!”窦南筝刀剑猛然逼近,耿峣险险一避,刀锋却致命地扫过他脖下,没有丝毫犹豫,他踱退半步,她却迅速松刃反手一接,又以左手疾风之势劈向他的眉心。   刀刀致命。窦南筝根本就没有在等他的回答。他只要慢退半步,一定一招死在她手下。   耿峣眼底狠光闪过。   她杀他,是那样轻易就可以下的决定。   幸而盛怒之下,她的刀法也并非密不透风。他看准了时机,以手中刀鞘巧力一阻,堪堪化去力道后,扼住她手腕猛然一用力,刀匡当一声落在地上。   “阿筝,难道你还在坐着窦家鼎盛春秋的大梦。我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窦家走的是一条死路。短暂的繁华不过是云烟即逝。因为我从始至终都知道你们窦家用滔天权势也无法隐匿起的那无可补缺的漏洞——你们并非当今陛下的亲族,而是他的杀母仇人。”   “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当年窦家以巫蛊之罪陷害,强抢了梁贵人之子,逼其自尽。尔后又逼迫当年的废太子殿下退位,让彼时年仅三岁的当今陛下,坐拥东宫……”   “如果不是我们窦家!”窦南筝脸色苍白,目光如蛇般怨毒,“当年陛下凭借屈屈梁氏之子的地位,如何能够让东宫废旧立新?你们耿氏如若不是依附我们窦家,这十数年来又是如何安保荣华?!即便是我们窦家惯用了手段,又何曾亏欠了你们分毫?!”   “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亏欠和偿还。还有衡量与抉择。十数年前耿家选择了窦家,换来了十数年的繁荣。如今,耿家选择了别的,依旧光耀……”   “下作东西!”   嚯——   唰——   子歌被霎时间的静谧而惊到,由伏身的姿态缓缓抬起头来,却看到血不断低落在地板上,溅起刺目的色泽。   再往上看。   耿峣单手扼住窦南筝的脖子,指尖深入她的肌肤。而他的手臂,却被一把细长的刀刃所贯穿。   窦南筝猛然一拔,鲜血几乎喷射出来。耿峣另一只手制住她非分的手,扼住她脖子的手用力一推,她狠狠地撞在墙上,头部猛然一撞,一瞬间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眼前乱星一片,只觉得耿峣的手越来越用力,她已经一丝气息也入不得。   “阿筝。事情不要扯远了。如今,就该说如今的事情。我说过,只要你安分地当我的耿家的儿媳,我一定保你平安,这句话,如今依然不作废。”   “原本这兵权在你手中也没什么,但如今,你好像胡思乱想得太多,对我也不是从前了。那么,就把你的兵权交出来,如何?”   他话说得轻柔。   她原本已经有些涣散的目光霎时间又凝在一处。   “你竟然……还妄图……”她声音几乎是从唇边堪堪溢出,“我绝不会……”   “你总说别人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可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蝼蚁吗?”耿峣更加用力地掐住她的脖子,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耿峣的另一只手,握住利刃,对着窦南筝的心脏,手略略松开,让她缓了口气。   “你曾说将命交给我,你忘了吗?如今我只是要你的一点兵权而已,你也如此舍不得吗?”耿峣恶毒的话,深深地扎在窦南筝心口。   “我只记得,我说你是个懦夫。”窦南筝胸口起伏着,声音不大,却凌厉,“现在,依旧如此。”   “哼。”耿峣微微眯起眼。   抵在她心口的那一把刀,如烈火将她心底的什么给焚烧殆尽了。   腾空落地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和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哥……哥!”耿峭腿一抖,险些就这样跪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耿峣,“我求你,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缄口不言,你就不会伤她!你答应过!”   “晚了。小峭,你太不了解你嫂子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若不让她彻底跌入深渊,只要揪住一丁点的机会,她对我们绝对不会手软。你以为,如若今日易地而处,她不会杀了我吗?或者说你,她也并不会放过。”   “哥!”耿峭苍白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早在七年前……如果,如果我在你手下护住窦家的小郡主……”   窦南筝脸色狠狠一变,雷霆之色骤现。   耿峣望着窦南筝的脸色,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东西。   “啊,是呢。”耿峣面对窦南筝质问的神色,毫不隐晦地承认道,“七年前,我也是这般,抵着你妹妹的心口。”   那时候,窦归荑被软禁在他家高楼之上,跌落下被耿峭所救而未重伤。他拿着利箭对准她胸口刺入,那孩子如若不是被耿峭推开而只伤及肩胛,一定当下死在他手里。   而窦南筝只会以为,那一箭是自己所射。   转侧阴影处,黑靴不禁挪动半步,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黑衣披风笼罩的颀长身影,在夜风中蓦然僵硬了半分。   步履无声地转过身去,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人示意,身侧的人行一礼表会意。两人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如同无声的鬼魅一般出了耿府,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心中的荒芜却陡然更甚。   “陛……”   猛觉失言,郑众改口:“公子。”   “原来当年,她肩胛处的重伤,是这样来的。”声音和缓的,听不出悲喜,如同隔世的感慨一般。   “已经那样久了,公子又何必总是去回想。”郑众深深地忧虑着。   “她那样怕疼。”他停下脚步,熙攘的人群在他身边擦肩而过,摩肩接踵,猛然一个人撞上他的身侧,郑众当下就要出手,被他迅速一手拦下。   撞他的是个豆蔻女孩,手上还握着几个糖人,赶紧回过头来赔礼道:“公子莫怪……”一抬头,瞥见他黑帽笼着的俊秀容颜,脸微微一红,又行了一礼,复而离开。   “夜风凉,公子可是要回去了?”郑众细想,不由得问道,“老奴以为公子近日来便是要给窦副将提点一二的。但是,又将耿公子引去阻止她,又是为何?”   “提点窦南筝,自然是望此番祸事将至,她能逃过一劫。但也不愿白白帮了她,需得要她记着才好,对日后之事,想必也是有裨益的。而耿家的人,见风使舵惯了,何等敏锐,若不事先紧紧将窦南筝压制在手心里,怎敢贸然出手。”   郑众似懂非懂。   但话该说几分,那自是陛下自己拿捏着分寸,他不愿一个做奴才的琢磨透的,自己自也是不必费心去揣测的。   七年前窦家败落之时,耿峣没有杀了窦南筝,那么如今,便也没有理由会轻易动手。也许,只要他觉得窦南筝并不能够真正地威胁到他,便是不会下杀手的。   那么,如今耿家已经将窦南筝压制住,想必以这万无一失的境况,很快就要对窦南筝的兵马做出动作。   “窦副将被扣押了,无妨,自还有人替她跑这一趟。只是,想要事情妥当,只怕朕还不得这么快回宫。”他淡淡地说道,微微侧过头,“素来听闻邓府的藏酒绝妙堪比贡酒,今日,趁兴去尝上一尝吧。”   -   邓府。   扶桑再一次陷入沉睡中,又似是被梦魇所扰,眉头若有若无地蹙起,有所呓语。   屋内只有一盏小小的烛火照明。   邓骘望了一眼青铜香炉中袅袅的烟雾,眼眸一点一点变深: “她在耿府,见到了窦瑰。”将目光挪回床榻上,“那时开始,她消隐了七年的记忆,忽然间就开始恢复了。”   身后,紫衣女子恍若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见过窦南筝明明都没事,为什么一个窦瑰让她如此……”邓骘手缓缓攥紧,偏过头去,“烟罗,你可知为何?”   烟罗低垂了目光,然后缓缓抬起。这表明她有所知晓。   她利落地比着手语:将军。当年梁氏女的旧事,想必在她心中始终是一片逆鳞。   邓骘若有所觉。   当年年幼的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促成了窦瑰与那梁氏女的姻缘,却不想,最终是这般惨绝人寰的结局。也许在她心里,一直都认为是她自己毁了她五叔叔的一切。   烟罗说得对,也许这件事情始终是她心中的逆鳞。   有些动静,扶桑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   邓骘挥手,烟罗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似是许久,扶桑才恍过神来,当她看到邓骘的时候,瞳孔猛然一缩。   “别乱动。”邓骘出手制止了她的翻身,她抬眸凌厉如刀的目光扫过他的脸。   “我倒是没有料到,一曲出而百鸟落,你竟然还会传说中的朝凰曲。”邓骘淡淡地说,“你吹得不错,但是,你不该在清河王面前吹。”   她口中血腥气与药味混杂着,疼痛令她并不能开口反驳什么。   “我知道你查到了许多事情,包括那个名为西绒的女子。但我以为你费尽心机地找到了她的亲妹妹,便是用来拉拢清河王的。却不想,你是想要把你自己献上去。”邓骘站起身来,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说,“你以为,你凭借朝凰曲,便可以在他面前站得住脚了吗?”   至少,我现在已经在你面前已经毫无立锥之地了,不是吗?扶桑用眼神淡漠地示意。   “你眼明手快,但是,你毕竟知之甚少。你只知那西绒姑娘曾被这位清河王宠上了天,是他心尖上的人,只是奈何红颜薄命,佳话难续,是不是?那一段风月之事在你的臆想中,已经如颂歌一般,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清河王,有那样爱那个名为西绒的女子?”   当年。在清河王迎娶如今的清河王妃之前,立过一位乐姬为侧妃,那乐姬便是西绒。一时之间,清河王府夜夜笙歌,王爷甚至数日连缺朝堂,这位西侧妃想要什么,王爷便搜尽了这世间每一处角落讨其欢心。   那时权贵们朝清河王府送礼,竟是都琢磨着这位侧妃的性情投其所好,其盛宠可见一斑。   但是,清河王娶了如今的正位王妃,也颇为优待。而这西绒姑娘也许是清高之人,便是日益憔悴,开始缠绵病榻,大约是六七年前,重病之身不治,终于驾鹤西去。   如今的王妃身份尊容,受到清河王优待那是理所应当。但是那位西绒姑娘不同,即使是昙花一现,以如此卑贱的出生能够盛宠如此,扶桑笃定,王爷是真的将心放到她身上过。   而妙就妙在这西绒已死。如果是曾深爱过,却又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的人,心中的眷恋必然是无可言喻的。   然而,那一日王爷的反应,也是如同她的预料。   但是此刻,邓骘的话却让她疑惑了,她微微眯起眼,细细地思索着什么。   “这位清河王着实不是什么长情之人,若是说深爱,我看这深爱之人,只怕不是那个什么西绒,而是他如今的正室王妃,耿姬。你只知道他迎娶了这位耿王妃后,自命清高的西绒就开始缠绵病榻。但你却并不知道,其实西绒身康体健得很,整整数年,她被清河王赶到雒阳城外肃山隐云观清修,早已算不得清河王府的侧妃。而这位西绒,想来也是使了不少手段,想要重回王府的。约莫七八年前,她想办法怀上了清河王的孩子,但是此事让清河王妃十分不满,清河王为了讨好王妃,即便是西绒身怀六甲也不让她回王府。   使尽手段地怀上了王爷的孩子,却得不到王爷的半分眷恋庇护。这样的女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应该猜得到。但是,即便清河王妃那般猖狂地害死了西绒与腹中的孩子,如今的清河王同王妃依旧是那般恩爱齐眉。所以,你只看到表面上西绒曾被盛宠,却不知她悲惨的结局,其实,清河王不过是极尽凉薄之人。你想要从西绒这一条路子下手,从一开始,就是行不通的。”   邓骘娓娓道来,扶桑的脸色却几番变化。   “所谓的盛宠啊。说到底,只是他一时游戏人间之意,而非真心。”   如果邓骘早就知道这一条路行不通,那么早在两年前又何必暗示她深查此事?不尽是些白费功夫的事吗?   扶桑若有所觉。   看出她仿佛有话想说却碍于口中伤痛而无法出声,邓骘大大方方地摊开手掌放在她面前,她眼眸疑惑了一瞬,而后,变为恼怒,愤然撇过头去。   他起身,作势要离开,蓦然间有一如所料地被拉住了衣角,回过头,俯瞰着她愠怒的面色,俯下身来,将一只手掌伸到她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伸出手在他手掌上开始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邓骘轻笑道:“我对清河王有些事情颇有思虑,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在暗访此人。”   扶桑瞥了他一眼。   夜风吹来,些许凉意倾入肌理。   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来者敲门后,在门外恭敬而略有急切地说:   “将军,窦五侯爷深夜来访,如今正在正厅候着呢。”   扶桑眸光猛然一抬,却正巧落在了邓骘的眼里,她仿佛怕被看穿一般别开眼,邓骘却在心中苦笑一声,起身离开。   在离开之前,邓骘却猛然间想到什么一般,侧过头来:“我会告诉你的。你想要知道的,我会告诉你。”   仿佛是在等她的回答,等了一小会,一回头,却发觉她只是可笑地望着他。   “这一次,我并非诓你。”邓骘垂下眼眸,“你从前也喜欢瞪我,也曾不信我。但你也和我说过,如果我有朝一日得以青云直上而不轻易屠戮他人,你便不会弃我不顾……如若当真有那么一日,你想起了一切,希望你,也能够清楚地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不轻易屠戮他人,我能够做到,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好好地。   脑中隐约的影像闪过,扶桑脑中猛然一痛。   所以,你仔细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听你的过去。   她张口,不顾口中伤口撕裂的疼痛,吐出一个字:“要……”   “我还没说我的条件呢。”   “答……答应你。”   邓骘回过头去,看着她憋得有些通红的脸,走回去,将她安置好在榻上。   “好,你痛快,我也痛快。”他坐在她床榻上,“你还可以选。若你今夜离开雒阳,我对你别无他求。若你执意留下,我便告诉你,你是谁。但条件是。”   她手指攥住了被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六年前,连让邓绥当上皇后这样的交易条件都能够答应。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不肯抑或不敢答应的?   邓骘瞳眸深邃。   七年多了。小丫头,你可知,七年多过去了。   也许上天给他的眷顾,的确是有期限的。我原本,就是再卑劣不过的人。索性,就再卑劣一些。   这一次,也许真的永远都不会再被你原谅了吧。   但也许,这个最错误的决定,也会是最正确的博弈。   “成为我邓骘此生唯一的,结发之妻。”   ☆、第九十八章。君心莫探   行至邓府侧门外,一袭黑衣缓缓顿了脚步,身侧的郑众为之解开风帽系带。他缓缓地抬起头,望着夜色朦胧,云烟缥缈于苍穹。   “公子?”郑众蓦然间轻轻唤道,“可是要叩门?”   刘肇回过头来,蓦然间望着郑众,说到:“朕七年前,是什么模样?”   郑众知道他今天刚刚得知一些当年窦小郡主受伤的内情,不免总是会思起旧事,斟酌着用语,用手比着,用颇为欢快轻松的语气说道:“陛下那个时候呀,约莫是这么高。眉眼和现在也差不多,就是轮廓还是稚气些。”   “唔。”他沉声说,淡淡的撇了他一眼,“公子。”   “哟,臣下这记性是越来越不管用了,那么公子,现在是要叩门吗?”郑众躬身行一礼请罪,复而问道。   他沉默了一会。   郑众叹息一般地唤了声:“公子,早该了了的事,放下不好吗?”   忽而凉风顿起,拂起衣袖。   谁曾笑靥如花,许诺过此生不弃。   “朕只是觉得,许是天冷了吧。”他缓缓地说道。   作为一个君王,在前朝形成的弊端重重的朝堂中如临深渊地一步一步走着,权倾之势,纷争之乱,一次次此消彼长瞬息万变的朝堂势力争夺,他半分喘息不得。   如是,他已经走过了近二十二年。   借权压权,以兵克兵。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忠良,幼君即位,从来都是骑虎难下之势。   “陛下。”郑众这一次并非口误,而是实实在在地喊了这一声陛下,说,“陛下觉冷,那必是缘于心中有暖。陛下,执着于已失,不如得幸于曾有。那是个温暖至极的孩子,陛下将她放在心中,可不是心暖吗?心暖了,自然觉得周遭冷了。但是人啊,只要这心暖着,便也是不怕冷的。”   “这么多年来,朕其实一直都在想一些事情。时间愈是久远,却好似愈加明朗。当年的她,究竟是希望朕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话音刚落,他又自嘲地笑了一声,“朕曾说过,若她留在雒阳,便给她想要的一切。”   啪嗒——   冰凉的一滴雨水,落在他发顶。   “其实当年,她入雒阳,原本就是为了成为朕未来的妻子。”   淅沥沥地,竟下起了小雨。   雒阳城里最诡谲的一场算计,为他带来了她,但同时,令他失去了她。   “公子,时间再拖的话,只怕今夜来不及赶回皇后娘娘宫中入寝了……”郑众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还是差人去皇后娘娘宫中禀报一声,今日宿在邓贵人处了?”   刘肇垂眸,望着眼前门环上雕着的邓字,蓦然说道:“唯独阴家……邓骘可以忍受所有人在七年前那场叛乱中获益,唯独阴家,不可以。”   因为七年前,在雒阳城百里外的青凌峰,是阴家。   将她……   眸子蓦然一抬。   但是,七年前他不能够放任邓骘那样冲动地去扰乱阴家的兵马,今时今日,他该来好好提点一下邓骘。   得到他眼神示意后,郑众上前抬手叩门。   -   “五侯爷。”邓骘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指尖摩挲着杯沿,蓦然间轻笑道:“邓某记性不好,但家父惨死在窦南筝手上一事,倒还是忘不了的。侯爷倒是说说,如今她遭难,为何我却要出手相帮?”   “邓将军。旧时恩怨,我们无从开解。但是,邓将军对目前朝堂的局势并不是一无所知,你当真要看着耿家,再吞下窦副将手中的兵权吗?”窦瑰目光直直地盯着邓骘,“耿家背后是谁,阴家背后又是谁。我知道,你并不想要阴家一直坐在皇后娘娘这个位置上,那么,你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   “当年又不是我让阴氏当上皇后的!”邓骘拔高声音猛地豁然而起,然后,又低沉地说,“同样,如今也不是我不想,就可以阻止阴家和耿家,进一步擅权。”   “你这话,是在责怪陛下?”窦瑰蹙眉。   “我并没有责怪任何人。”邓骘长呼吸一口气,定下心绪来,说,“只是这件事情,我实在无能为力。上一番我夺了你的残权,已然成为清河王殿下的眼中钉,若我再有什么动作,岂不是要整个邓家陷入危境中。”   邓骘回过头,望着窦瑰:“还是说,你还有什么欲求?你还抱有什么希望?放权吧,窦瑰,这样,你和窦南筝还能有一线生机。倘若不危及邓家,适当程度,我会护住你们二人性命,别的,你也不用多说。”   “邓骘,我今夜来此,也不是来求你的。而是来同你交易。”窦瑰负手而立,望着邓骘,“当年阴氏那一招釜底抽薪多么狠辣,逼死我原该成为皇后的侄女,自己却趁势鸠占鹊巢……邓骘,如果,你还希望自己的亲妹妹能够代替阴家坐上皇后的宝座,那么……”   “窦侯爷。”邓骘轻笑一声,望着他,“阴家固然其心可诛,可你别忘了,任何人,如果不得陛下亲颁圣旨,都是无法戴上后冠的。”   当年,他亲眼看着窦归荑被阴家的逼上绝路。   这一点,刘肇明明知道!   但是,就在她死后半年不到,他却偏偏立了阴家的女儿当皇后。   当今的陛下。那个从邓骘开始接近她,一寸寸朝她走近之时,清晰地见证是如何被窦归荑倾尽所有去守护的那个人,从未对她有过半份真心。   否则,皇后绝对不能够是阴家的人!   如果说,邓绥是他原本黑暗道途中唯一的指路星辰,让他知道自己行走的方向。那么,窦归荑就是他冰封尘世里独有的炽热火光,让他知道,自己为何要活下去。   所有心思肮脏的人,都休要妄图熄灭他怀中这盏温暖火光。   外面些许喧嚣声,邓骘回过头去,却看到一袭深墨披风身影缓缓走了进来,府中一干众人却是想拦又有些不敢拦的模样。   管事从侧面小跑过来,看了一眼来人,为难地凑到邓骘身边小声说:“好像是,好像是内宫里来的,但是,却又不肯明说究竟是哪个宫里来的。小人想兴许是贵人在宫里……”   邓骘细细看着帽檐下只露出小半个下巴的脸,若有所觉,猛然说道:“全都给我退出去。”   待到人退尽,空空的厅堂内,竟然显得过分空荡。   来人将帽缓缓褪下。   邓骘脸色一变,顿了一下,和窦瑰一同俯身行礼。   “陛下万安。”   再起身时,神色依旧稳重,但是眼底却多了几分冰针一半细碎的光。   刘肇将他眼底的异色尽收,心中一片了然。   “窦侯爷。”刘肇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看来,你并没能说服邓将军,看来若是论口才犀利,还是窦副将更甚一筹吗。只可惜,窦副将如今却来不了了。”   如今耿家的实际兵马仍然是疑云密布之态。邓骘知道,陛下和清河王之间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和睦。素来与世无争的清河王殿下,早已成为陛下忌惮的对象。而与清河王关系颇深的耿家,陛下自然不会愿意,再为其添置兵马。   这些,邓骘都不难明白。   陛下看来,想要他能够阻止这些。邓骘心中冷笑一声,此事百害无一益,邓家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刘肇静静地望着邓骘。   “当年墙头草一般的阴家,却是七年前那一次平反事件中最大的获益人。邓将军,朕知道,这些年来你心中颇为不满。”刘肇缓缓地走到他面前,嘴边的笑意沉静结冰的湖面。   “陛下,无论如何,臣下都不会插手这件事的。”邓骘淡淡地说道,“为君事,将者,自是事边疆。帝都内的纷扰,臣下并不愿多做干预。”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词。   “将军大人会错意了。朕并没有要你对耿家做什么。”刘肇眼神示意身后的郑众,郑众将怀中的古檀镶玉的令牌高高奉过头顶给邓骘。   那是,可随时进出内宫的最高限制通行令牌。   “朕只是觉得,邓贵人淑良宽和,温婉娴静,似乎比阴家,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邓骘眼皮一跳。   陛下的意思是,不是要他对耿家下手,而是要他对阴家下手。   几乎是霎那间,邓骘便明白过了陛下的暗示。陛下依旧是想要阻止耿家夺取兵权,但是,他想要围魏救赵,借着邓家这一把刀,先砍去阴家这一片枝桠。   阴家是在清河王殿下的力保下当上皇后,阴家一旦垮台,就算耿家得到了窦家残存的兵力,也只是得不偿失。   “你的祖父,那可是打汉朝的开国元勋,邓卿身上继承的骨血,都是骁勇忠良的。朕也希望,可以给邓家旁人所不能及的,最为光耀的地位。”   这一句话的意思,是要邓绥……成为皇后?   陛下在许诺。假如他有这个能力扳倒阴家,就可以让邓绥坐上如今阴慎柔的位置?!   如果邓绥成为了皇后,那他邓骘可就成了嫡亲的国舅大人!邓家,就可以代替阴家,成为大汉朝皇族之外,最为尊贵的氏族!   虽说明白,自己正在被刘肇所利用。   但是,这个诱饵,实在是令邓骘不得不惊诧!无论是让阴家万劫不复,还是让邓绥成为皇后,都是他这七年来一直渴望的。   陛下明目张胆地在砍清河王的臂膀,却是借邓骘之手。   邓骘明白,不仅仅是眼前短暂的利益。这同样意味着倘若此举成功,邓家从今以后是要与清河王势不两立了。   陛下话说得浅,不过是暗示他对阴家使一些绊子,但此举背后的寓意之深,是以国戚的地位相诱,要将他逼迫到明目张胆地去抗衡清河王殿下的境地中去。   观察着邓骘的神色,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衡量,刘肇垂眸,眼底暗光流转。   "臣下,早已在陛下的算计之中了,是不是?"邓骘几分讽笑,“臣下与阴家水火不容之   势,一直以来,都是你铲除阴家而预留的暗线是不是?”   是因为这个,七年前,刘肇立阴家为后的同时,却也不顾一切地保住了邓家,还迎了邓绥入宫。   “邓卿,你对阴家早起芥蒂,如何算得上算计,不过是志同而道合罢了。”   邓骘望着刘肇。   望着他安如泰山的笑意,心中升起了无尽的寒意。   七年前,他没能完全看透这个人。同样,七年后,他依旧看不透他。   刘肇。   三岁为太子,八岁立君王。   那般好整以暇的眸光,那般温润如玉的笑意。亲政多年以来,宽和为政,勤政为民,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君王风范,但同时,暗地里的雷霆手段,城府阴诡,也丝毫不逊色奸佞之辈。   一个人,怎么可以完善地兼备圣明与昏庸两种君王才拥有的特质?   但是。不知该说邓骘行事风格太过鲜明,还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君王,察人眼光过分精准犀利。   邓骘此刻,竟是有种进退两难的窘迫感。   “邓卿,你可是想好了?”刘肇不急不缓地坐上大堂正位案,伸出食指,触过桌案瓷雕矮缸上漂浮的幽莲,浅黄色的花瓣色泽均匀,香气旖旎,倒是令人陶醉。   莲花下波纹涟涟,惊动了水中幼小的金鲤。   雨声渐大,深夜里,一时间雨落声仓皇刺耳。   邓骘若有所觉地望着倾盆的大雨,心中猛然一揪。   -   大堂三十丈外苑内。   屋檐上的水滴愈滴愈快,啪嗒砸在朱红的窗阁上,扶桑听着冰凉的雨声,在床榻上隔着帘帐背靠着墙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   疼。   雨势渐渐大。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逢天雨,腿上旧疾就要再犯,这么多年来,无可医治。   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地渗出来。   大雨。好生讨厌,这样的大雨。雨势越是猛烈,越是深入骨髓的痛楚,令她死去活来。   手上握着一支木色长笛,指节泛白,用力到微微颤抖的地步。她想握着的其实是那一支长年随身的玉笛,只是,不知是不是被刚刚那一屋的大火给焚尽了。   待到雨停了,还得去寻寻看。   身侧的烟罗静静伫立在一旁,分毫不动,饶是如此深夜,也似是半分没有困倦的模样。   "唔……"她颤抖着,呼吸声变得有些凌乱,唇边溢出几不可闻的呜咽。   这样不行,必须做一些什么。不然,这又将是一个漫无边际的长夜。   这样蜷缩着,从雨落坐到雨停,分分秒秒地煎熬着。有时候,是一两个时辰,有时候,是整宿,有时候,甚至一两日。   有镇痛的汤药,但是那汤药过寒伤身,邓骘从不让她多吃。只是有时疼得紧要了,才给她喂上小半盅,让她沉沉睡上两个时辰。   这样想来,除去出征的日子。雨天里,邓骘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府里的。   就算有时雨初下时不在,不足半盏茶时间,他就会回来。   他总是喜欢在她疼的时候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她生气,同她争辩着。而或者,就说是想要听听曲子,就在她房间看着兵书,听着她吹笛。   扶桑望着手中的笛子,蓦然间觉得,就是邓骘来同她吵吵架也是好的,让她不让每一分精力都用在感受这噬骨的疼痛中。   她拿起笛子,放在唇下,起了个调,又断了。她深吸一口气,控制着气息,徐徐地吹了起来。   一滴汗,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细碎的鬓发紧紧贴着她脸上的肌肤,她缓缓闭上眼。   -   触摸着黄莲的手指猛然一顿,原本好整以暇的姿态,猛然凝神肃穆。   顿了片刻,刘肇眸光瞬间一抬,豁然而起。   郑众想说什么,被他抬手遏制。他的眼眸缓缓睁大。   “你可听见什么?”他声音低低的,蓦然间,抬眸望向邓府的高墙,那眼神,几乎要将之看穿。   郑众细细地听,却不觉得有什么。   淅沥的雨声里,隐约夹杂着那抑扬缓急,徜徉之态的。   笛声。      ☆、第九十九章。清河侧妃   与此同时,寒乐坊中。   书娆姑娘的房间内,灯火尽熄,啪嗒几滴雨水的声音咂在床边。书娆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意识迷蒙地睁开眼。   “呜——”在她惊骇地即将叫出的刹那,眼前的男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抬起膝盖将她压制在床铺上动弹不得。   房间的窗户开着,风呼呼地吹进来,一时间,房间寂静无比。   他另一只手握着火引,拇指一挑,揭开引盖后,火焰猛然燃气。他将微弱的火光靠近她的脸,细细地端详许久。   同时,书娆也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个人,干涸深陷的双目,几分凌乱泛白的胡须,这个人,眼中似是还有泪光闪烁。   “婳……儿?”沧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书娆浑身一震。   书娆本名为左小婳,然而来雒阳城后便是以艺称书娆栖身寒乐坊,应当是没有人会知道她的真名。然而此人唤她一声婳儿,这是何故。   书娆仔仔细细地看着来人,他不再压制着她,而她伸出手,拨开他凌乱斑白的鬓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猛然倒吸一口凉气:”爹!”   姐姐书信里不是说,爹早就死了吗?!   为何?   “婳儿,当真是你……你,你为何要来雒阳?!”左父几乎是气急败坏地低声一吼,”你给我回去!我不许你留在雒阳!”   书娆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拽着左父的衣角,开口便是哭音:”爹爹,爹爹你还活着?!为什么你不会来找我为什么?!娘病重而亡,只盼着死前能够再见你和姐姐一面。当年你带着姐姐入京,你说会重振我们左家,可是为何一去便没了音讯,你可知娘亲在家思你念你,日子过的有多苦……”   “姐姐呢?爹爹。姐姐在哪里?”书娆左顾右盼,抬头又问道,”姐姐没有来吗?”   左父一刻泪抖落下来,猛然间一巴掌拍在她头上,她跌趴在地上,就听到他气急败坏地一句:”给我回去!马上就给我出雒阳城去!”   左家,当年也算是在雒阳城官家门楣,只是前朝行差踏错,被株连流放苦寒偏远之地。当年的左父不甘心云泥之别的生活,带着一家人逃离了流放地,九死一生后,决定带着十二岁大女儿重新入京,隐姓埋名再拼一番。   若是谋得出路,就去将妻子和年仅四岁的小女儿一同接到雒阳城来享福,原本,当年他是这般打算的。   奈何刚来雒阳,他一个无钱无势之人,根本难有出头之日。更糟糕的是,不足半年,他竟然被人认出来是左家逃脱的囚犯。   他又开始了逃亡的生活。然而,他的女儿还小,他带着她,始终觉得累赘。   于是,他将女儿卖给了当时雒阳城里声名鹊起的寒乐坊为乐姬,拿着那笔钱打点上下,再一次逃出了雒阳城。   左小婳面色苍白地望着眼前明明才年过半百却好似七旬老人一般的父亲,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把姐姐……卖了……”   等等,而且,是卖给了寒乐坊。   “原本,我觉得我这一生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左父摇摇头说道,蓦然间望着窗外的月色,”可谁知道,老天爷兜兜转转,总是要将人一番番戏弄。你的姐姐,极通乐理。半年则挂牌为乐人,又得蒙当时与窦侯爷颇有渊源的司乐大人的提点,此后一年后便推举成了宫中御用的乐姬,那时候,你姐姐还未满十三岁岁。”   “宫中有一位宋贵人,性情温婉极好音律,她颇为喜欢你姐姐,时时召她入宫。有时候,一连好几日都留她在宫中留宿。婳儿,你可知那宋贵人是何人。她名为宋灵妆,乃当朝议郎大人亲女,她的孩子,可是当年的东宫太子殿下!”   左父回忆起这些,依旧觉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婳儿,爹爹只是想要求得一官半职,好早些给你们安定的生活啊。你姐姐那是阴差阳错,却给了爹此生最大的机会!所以,爹再一次入了雒阳城,但是,你姐姐却不认我这个亲爹。她还劝我早些离开雒阳城,她说,无论再如何掩盖,我此生此世都是罪人,只求保命,何求富贵。”   那时候,左父几乎是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良孝之心何在。   “那姐姐呢?姐姐现在,还是在宫中当乐姬吗?还是已经嫁人?”书娆看着爹爹满脸的皱纹,一阵心疼,劝解道,”姐姐的话不无道理,爹爹,咱们去找姐姐可好?我们一起回去可好?”   “她……嫁人了。很久之前,就嫁人了。”   左父忽然哭了起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着书娆的肩膀,泪如雨下:“是我,是我逼她嫁给他的。她说我……说我此生都是罪人,无资格谋求富贵,我就想,就想……”   他的话终究哽咽在喉间,半个字也未能再说出口。   良久。   “我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你姐姐心有所属,我还是想尽办法逼她……”左父的声音苍白无力,如同这世间再无何眷恋,“嫁给了当年的被废还没多久的,前太子殿下。”   “当年的……废太子殿下?”   当年的废太子殿下。如今的……清河王?   书娆猛然间觉得似乎有什么被她忽略了,仿佛有暗处的,某些她应该注意到的地方,被她忽略了。   爹爹手中的火引砸在地上,他痛苦地捂着胸口,大口的喘着气:“不是我,不是我的话,你姐姐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她不会死得那样惨,如果不是,如果不是我啊!”   “爹爹。”   书娆蓦然间想到了什么,声音忽然安静下来。   “你说,隐藏了姐姐的身份,那么姐姐定然不是名为左小娥,你告诉我,她在雒阳城叫什么?”书娆思索了一下,又追问道,”她入了寒乐坊,那么,她可是也有艺称?”   左父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你的姐姐,就是当年清河王殿下宠冠一时的西侧妃。”   “西北之西,绒花之绒。你的姐姐,在雒阳城中,名唤西绒。”   书娆猛然站起身来。   扶桑公子轻若云烟的话在耳畔回响。   ——你可知,西绒这个人。   “爹爹,那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她贵为清河王殿下的侧妃,为何还会落得惨死的结局?!   “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清河王殿下,还有那个清河王正妃,当年的窦家,耿家……”左父的眼中,猛然间精光闪过,“你姐姐死后,我没有回乡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姐姐死得太蹊跷。你姐姐一生苦痛,当爹的,不能够再让她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你的意思是?”   “我一定,一定会杀了耿家那个女人!”左父咬着呀,望着书娆,说道,“婳儿,你走,离开雒阳。我这个一生都无用的爹,最后一定要为你姐姐报仇雪恨,才有脸去黄泉见你姐姐啊。”   西绒的死,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包括当年西绒骤然失宠,再到移居寺中,这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   “七年前,窦家覆灭不久,你姐姐因难产而死。”   “本来那个时候,我还未多想什么,但是,七日后我在寺庙里,就是在你姐姐尸骨未寒的时候,那畜生……那两个泯灭人性,天理不容的鬼刹……”   他看到了!!!   那一个晚上,他躲在窗外,透过门缝看得一清二楚,却来不及阻止!   清河王殿下坐在桌案上,而清河王妃耿姬,坐在床榻边,手中抱着那个孩子,他的外孙。   “殿下,你说过的,我的祜儿,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唔,可这个孩子娘亲已经死了。他的存在,如何会阻碍到祜儿分毫,如果,你愿意收养他的话……”   “你忘了那天师怎么说的吗?这个孩子,命硬得很,已经克死了亲娘,下一个克的,是我们的祜儿!你舍不得他死,你要我们的祜儿死吗?!”   然后,不容分辨,女人的手捂上了孩子的口鼻,如同捻起一朵花那般轻巧。   而清河王殿下,烛光隐约里,静静坐着。   孩子的声音渐渐小去。   “殿下,我知道殿下心中的宏图大业。我会永远都在殿下身边,殿下想要多少个孩子,我就为殿下生多少。这天下,原本就是殿下的,殿下忘了吗?”   “殿下再一次君临天下那一日,臣妾一定会带着祜儿,亲手为您穿上那九天龙袍。我们耿家,一定会为殿下鞠躬尽瘁,绝不背叛。殿下,你一定要记得当年的承诺啊。”   “有朝一日,您俯瞰天下。我们的祜儿,会是唯一的太子殿下。”   哐铛——   左父手中的水盆落在地上撒了一地。他几乎要冲进去,可是周围顿起的士兵跑来的声音,房屋内,女人警惕如狼的眼神。   他含着泪,后退两步,然后撒腿跑开。   如今回忆起那一幕,他依然肝胆俱裂,痛入骨髓!   清河王为了拉拢耿家,竟然丧心病狂到可以看着自己的亲儿子被掐死!   女儿啊,爹爹当年究竟是逼你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左父伸出手,触摸着书娆的脸:”爹爹现在只有你了,婳儿,找一个正直坦荡,不谋名利的人共度此生,这是爹此生对你唯一的奢求。”   书娆面色一片惨白。   她蓦然间想到了什么,豁然起身。   “爹爹,你今夜便在此处歇下吧。我要先出去一趟。”书娆猛然间拿起床边屏风上的衣物,迅速穿好,披上了鹅黄色的斗篷,拿起一把墨色梅花图的伞,就要出门去。   “你去哪?孩子,你别乱跑,婳儿……”左父担忧地望着她,”婳儿呀……”   “我要去找一个人。”书娆打开门,门缝与窗对流之下,寒意肆虐而入,她的发吹得有些凌乱,”我决不能让姐姐,死得这样冤屈。”   -   -   踱步到苑外,青伞边缘水流如注,夜色朦胧清冷,一袭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   郑众穿着蓑衣,为刘肇打伞,眼光却悄无声息地瞥向了身后的邓骘,却见这位将军大人的脸色并不好。   “陛下,夜雨微凉,还是……”邓骘声音微沉。   “想不到邓将军府里头还置有如此风雅的内苑,不知里头可是住人?”如今已经听不见笛声,但是刘肇心中有几分笃定,如若方才不是错听,那么应当是此处传出。   那曲声。   刘肇脑海里,梨花漫漫纷乱里,女孩执笛吹曲的模样忽而闪过,似远似近。   他微微侧首,目光悄无声息地撇过邓骘的脸色,心中若有所思。   “也并不是住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不过是府中的几个门客罢了。”邓骘神色悠然,但是说话时,眼神却有几分僵硬,“陛下方才所说的笛声,臣下倒是并未听到什么。”   这口气,是有些硬了。   刘肇低眸,暗光流转一瞬后,嘴角微微勾起:“原来如此。”转身的瞬间,目光与郑众交汇。   郑众若有所觉,背过身去,朝着暗处某个方向,悄无声息地眼神示意苑内。   然而一位小厮不知从哪里跑来,对邓骘耳畔说了几句话,邓骘脸色微微一变,转过身去问道:“她在哪?”   “一来就被公子……接到里头去了。”小厮唯唯诺诺地说道。   邓骘直接一脚踹在他膝盖处,那小厮一下倒在地上,还哆嗦着说:”将军饶命……”   “尽是些废物,滚下去!”邓骘往刘肇处瞥了一眼,然后才说,“陛下,夜雨的确生凉。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吧。今日陛下所提之事,臣下会仔细斟酌,必定给陛下一个准确答复。”   刘肇微微颔首。   刘肇转身,四个提着灯笼的奴婢便随之迎上,为之照路,然而步子还没走出两步,苑内猛然起了一阵骚乱。   刘肇神色一凝。   -   苑内。   夜雨淅沥,有下大的趋势,雨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竟显得吵闹无比。   此刻,屋内的白衫公子正坐在木雕的轮椅之上,腿上盖着一张同为白底灰斑的雪虎皮,面色沉静而略显苍白,额角有细细密密的汗。   这位年轻公子,此刻眼眸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个黑衣人。   黑衣人的刀,此刻正架在书娆的脖子上。   她同书娆的方才的对话,不知道被这黑衣人听了几分去。扶桑在脑中迅速地思索着。而身后的烟罗也已然利刃出鞘,一瞬间气氛犹如箭在弦上。   书娆深夜前来,然而却还并未来得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完全全地说清楚,便被烟罗感觉到了门外的异常,缠斗几招之后,便是现在这般胶着的场面。   扶桑额头的一滴汗又滑落,她默无声息地从袖中掏出丝绢轻轻拭去,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这里,可是邓将军的府邸,若你惹恼了我,我必教你半步也踏不出邓府的大门。”   然而那人却把目光凝滞在她脸上片刻,并没有说话。   邓骘推门而入,望见此刻的情景,又看到了黑衣男子,猛然间脸色黑了下来。   黑衣男子向邓骘行了一个官礼,扶桑眼睛微微一眯。   “御前密卫,行夜。你这般无礼,可是你上头的意思?”邓骘的语气,也是风雨欲来之势。扶桑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个人是谁,御前密卫,为何会在她苑中,刚才书娆说的话,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什么?   “臣下不敢,误入了邓将军的苑中,还望将军……”   “行夜,你我之间七年前的旧账还没有算清,你倒是急着来结新仇是不是。”邓骘狂傲地一笑,走到了扶桑身边,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扶桑身上,将帽檐也拉起耷拉在头上。然而他的披风对于她来说过大了,这风帽一盖上,整张脸就只瞧得清人中以下的部位。   “眼下这情况,如若你解释不清楚。我可就要两笔帐一同算清了。”邓骘的笑意变得冰冷危险起来。      ☆、第一百章。强弩之末   扶桑额头的一滴汗又滑落,她默无声息地从袖中掏出丝绢轻轻拭去,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这里,可是邓将军的府邸,若你惹恼了我,我必教你半步也踏不出邓府的大门。”   然而那人却把目光凝滞在她脸上片刻,并没有说话。   邓骘推门而入,望见此刻的情景,又看到了黑衣男子,猛然间脸色黑了下来。   黑衣男子向邓骘行了一个官礼,扶桑眼睛微微一眯。   “御前密卫,行夜。你这般无礼,可是你上头的意思?”邓骘的语气,也是风雨欲来之势。扶桑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个人是谁,御前密卫,为何会在她苑中,刚才书娆说的话,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什么?   “臣下不敢,误入了邓将军的苑中,还望将军……”   “行夜,你我之间七年前的旧账还没有算清,你倒是急着来结新仇是不是。”邓骘狂傲地一笑,走到了扶桑身边,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扶桑身上,将帽檐也拉起耷拉在头上。然而他的披风对于她来说过大了,这风帽一盖上,整张脸就只瞧得清人中以下的部位。   “眼下这情况,如若你解释不清楚。我可就要两笔帐一同算清了。”邓骘的笑意变得冰冷危险起来。   “看来,邓将军是误会了什么。”行夜望着邓骘身后的门外,静静站着的刘肇,沉静地说道,“臣下这只是无心之举,如有冒犯,自会谢罪。但是,邓将军,这个人的存在,邓将军是不是也应该同陛下稍作解释呢。”   刘肇踱步而入,望着地上行夜长剑所指之人,走到了她的面前,细细看了看她的脸,开口却问道:“方才,可是你在吹笛?”   书娆哆嗦了一下,一时脑中一片慌乱,猛然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刘肇略抬指,剑撤下。他神色温和静默:“那首曲子,你从何处学来的?”   “陛下,此女子是寒乐坊的乐姬一名。是当年清河王侧妃的亲妹妹,邓将军想来已经将她养在府中多日。臣下刚刚听闻,这女子正在请求将她送入清河王府。”行夜不卑不亢地说道。   刘肇眸光微微一抬。   缓缓地起身,望着邓骘复杂的神色,蓦然间轻轻笑道:“没想到邓将军果真是左右逢源,在清河王身上,倒是下了不少功夫。”   邓骘往后走了两步,恰巧挡在了刘肇和扶桑的正中间,行了一礼,说道:“陛下说笑了……”   刘肇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子。看来,这邓府里手眼通天的本事也是不小的。   一旁的行夜,目光紧紧地盯着扶桑披风下露出的小半张脸。   邓骘余光注意到了这个,对烟罗说道:“带公子和她出去歇着。陛下若是不愿走了,今夜就憩在这苑中罢。”   烟罗行了一礼,推着扶桑的轮椅。自始至终,扶桑一句话也没有说。   行夜还是多看了扶桑两眼。   “慢着。”刘肇蓦然间凉声道,“邓将军,你当真不打算就再多说些什么吗?”   闻言,行夜一伸手拦下了书娆的去路。   烟罗看到原本毫无反应的扶桑,手指蓦然收紧。烟罗将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那么陛下想要臣下什么样的解释?”邓骘耸耸肩,“臣下也好音律,所以也喜欢没事听个曲子,这样的解释行不行呢?”   “邓将军不想解释也无妨。”刘肇嘴角微微勾起,余光扫过书娆,“朕也好音律。那么,这个乐姬……”   邓骘望了一眼就快要出门外的扶桑,咬了咬牙。   本是无所谓的,可若是当着扶桑的面把书娆这么交出去了,指不定后面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接踵而来。她这人的性子,真是令他爱之恨之,欲之恼之。   但是如若再多做纠缠,若是让刘肇注意到了扶桑,那可就更是不妙。   心中衡量了一下,一挥手要烟罗继续推扶桑出去。   然而轮子只是动了些许,扶桑的手就猛然抓住了轮子,制止它前行。烟罗知事情不妙,赶忙走到面前朝着扶桑行一礼,比这手势:公子,有什么事,事后再和将军商量。如今形势复杂,您……   邓骘蹙眉,果然。   “天下都是陛下想听曲,陛下还怕找不到个好的乐姬吗。”邓骘笑然道。   刘肇终于注意到了这个白衣虎裘的少年,此刻披着墨蓝色的披风,刘肇眼尖地发现,这是方才邓骘所披的披风。   “这位是?”   “回陛下,小人姓扶,单名桑。”扶桑扶着轮子,缓缓地转了过来,“陛下万安。”   原来还是个残废。刘肇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行夜却早有耳闻,沉吟道:“扶,桑……原来,你便是传闻中的扶桑公子。”邓府里神秘的第一门客,原来竟是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苍白少年。   “陛下对清河王府颇有疑心,大可以自己安插细作自行调查,何必来我邓王府多作为难。我们将军府可以以百年邓氏忠臣魂魄承诺,绝不以此女拉拢清河王殿下,也请陛下,就圆了扶桑偏好乐律之心,不对她多作为难。”扶桑这话说得不免难听了些许,行夜已然微微蹙眉,邓骘脸色几番阴晴不定,他也知道,扶桑好像生气了。   “邓将军,你这位门客,果真是好大的派头。”行夜冷冷地说道。   “无妨,自古能人多怪性。”刘肇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看着邓骘的脸色。   邓骘并未有呵斥这位扶桑的意思,而是对陛下行了一礼,说道:“家臣无礼,还望陛下恕罪。”   看来,这位门客的本事果真是了得,竟是被邓骘当一尊佛一般地供着。   自古帝王多猜忌。这一点,扶桑还是明白的。   眼前这位君王,年少即位,杀外戚,巩君权,如此看来,还远远不止这些,他还在颇为忌惮自己的亲兄弟,清河王殿下。   这是数年来为外界所美传,都说与当今陛下感情最为深厚的就要数那清河王殿下了。   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行夜好像只听到最后,书娆跪求自己引荐她入清河王府那几句话,便认为邓府是早有预谋要拉拢清河王殿下,不得不急着向陛下禀明此事。   之前,书娆所说的清河王狼子野心,与耿家暗自勾结的事情,原来半句也没听到。扶桑沉默着,脑中依旧在迅速地整理着头绪。看来邓骘并没有骗她,清河王果真是从未爱过西绒,幸而自己并未以一曲朝凰曲入了清河王府,否则还不知是何景象。   原来如此,清河王一直以来的风花雪月也不过是遮蔽世人的假象。传闻他在雒阳城中别院颇多,庶出的孩子和一堆姬妾都是养在各个别院的,如今看来,只怕不是如此。   而且,扶桑记得很清楚,耿家的公子耿峣当年是娶了窦家的嫡女窦南筝。如此看来,当年窦家被灭一案也是颇有疑点。如果说清河王如此狼子野心,而耿家又有如此内情死心塌地地追随清河王的话,那么当年窦家被灭,定然是耿家有所背叛。   等等。   清河王侧妃暴毙是七年前。   窦家覆灭也是七年前。   而她生死未卜重伤被救,也是约莫七年前。   七年前这理也理不清的那一堆堆事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扶桑蓦然间感觉到,一重又一重的诡异阴谋,自以为知道了什么,可如今一转眼又发现之前的推论全是错了,真正的实情究竟是如何,现在她的思考方向又是否是正确的,她只觉得越来越茫然。   只有一点。   七年前,对于很多人来说,人生都被扭转了。   也许在雒阳城里,这样的扭转并不算少见。   不过,她也总算感觉到了一点。那就是,邓骘知道的东西非常多。   不仅仅是她的身世,还有当年七年前错综复杂的真相。自己觉得一团乱麻的东西,也许对于邓骘来说早已是一目了然的清明。   只是他并不愿意告诉她。   邓骘走到扶桑面前,将轮椅又转了过去,面对着门外,说:“你不是犯了旧疾吗,快些去歇息。要烟罗煎小半碗药给你,今晚好好睡。这里的事情我会妥善处理,我保证,可好?”   扶桑收回了心神,瞥了一眼邓骘。   “你最好不是骗我。”   她微微偏过头来,扬起下巴,一字一句道:“否则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这个语气。   刘肇蓦然一怔。   邓骘要烟罗推她出去,也提点书娆出门去。这一次,刘肇却沉声道:“慢着。”   这一句慢着,和之前那一句,并不是一个语气。   他走到扶桑面前,邓骘面色微变。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蓦然间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掀开风帽。   动作是不容抗拒,却又缓慢的。   邓骘几乎同时出手要制止他,却被行夜一只手扣住手腕,而与此同时,烟罗的刀架在了行夜的脖子上。   转瞬之间,气氛凝结。   蓦然,扶桑的眼前,乱影如同梦魇一般不断地在脑海中晃荡。   ——披着盖头,望见了前面所立一双玄色金丝龙纹的靴子。   扶桑垂眸,此人如今所穿,也是玄色金丝龙纹的靴子。   ——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的,一点一点掀开她的红盖头。   手指捻着她的风帽,一点一点往上抬。   ——那人的脸,他的脸是……什么模样……   扶桑的瞳孔一点一点放大,她恍若闻见了熟悉无比的味道,手不由自主地抬高想要触摸对方,等到反应过来,又猛然放下。   脑中猛然剧痛无比!   她猛然弓起了身体,脑中如同扎入了无数根针,千疮百孔地疼了起来!   一时间,她甚至觉得她双腿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   ——不知,你是哪家府上的二小姐?   ——我是来省亲的,也许不久过后,我就要回扶风平陵去了。   模糊的对话,在脑海中模糊地交杂在一起。   “唔……”扶桑猛然一躬身,向前栽去,刘肇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扶住她。   一瞬间,腿上的疼痛仿佛无比熟悉!这一次,扶桑脑海中闪过女孩策马而行的画面,她悲怆的神色,伤腿上还固定着木棍,身上也褴褛不堪。   ——马儿,快点!再快点!我一定要找人来救他!!   救谁……要救谁……   她捂着嘴,却感觉到啪嗒一声,一滴血从鼻腔内涌出,滴在刘肇的衣物上。她望着鲜红的血色,浑身颤抖起来。   邓骘猛然挣开行夜,将扶桑扶起,隔在扶桑与刘肇中间,望见了她口鼻内的血,瞬间变色。   他一把将她揽腰抱起:“臣先告退。”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内。   刘肇望着邓骘的背影,回过头对行夜说:“查一下这个扶桑的来路。仔细些,要避开邓家的眼线,给朕暗下查。”   -   最糟糕的情况似乎发生了,邓骘的心一瞬间跌入了无底深渊。   记忆果然,只要最初打开了一点缝隙,最终就会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烟罗,你说,该怎么办?”邓骘目光原本盯着床榻,微微侧过脸来,余光望着她。   将军。烟罗比着手语:其实将军,世事变化,都有阴阳两面,有些事情虽如同伤人的斧刃,但同时,也能斩开眼前的荆棘。   “这是何意?”邓骘素来没有那么百转千回的思考方式,若论上诡思这一方面,倒是烟罗更胜一筹。   也许是先天哑疾,她甚少与人交流,却总是能在无声间犀利地察觉到常人看不到的漏洞。   将军总是将姑娘的记忆视为火舌,可是,纸难免有一日包不住火。但是,如果将军将姑娘的记忆作为武器,将军可知,也许这会带来多大的利益。烟罗观察着邓骘的深情,继续比划道:将军想必知道,当年先窦太后曾与当今陛下达成交涉,以立端和郡主为后为据,承诺放弃窦宪手中的兵权,陛下还立下了诏书为证。也就是说。   邓骘眼光一点一点暗沉。   “你是想说,只要记忆恢复身份揭开,她现在,依旧能凭借那一纸旧诏成为皇后?”邓骘冷笑一声。   论纲常论法度,的确是如此。烟罗望着邓骘渐冷的神色,赶忙比划道:但是,烟罗并不是要将军思虑如何姑娘去成为皇后,而把阴氏拉下台。烟罗想说的是,如今他人对窦家残余兵权是如何的计划筹谋,窦家如今衰败至此,原本就难逃一劫,如果让窦家知道还有这么个希望,那么窦家自知迟早守不住手中兵权,将败一赌,也会甘愿将兵马赌在我们邓家手里,因为无论日后是否事成,唯有我们邓家能给他们复兴的希望……   “烟罗。”邓骘淡淡地打断她,“我以为你要告诉我的,是如何让她记忆永不恢复,可你却说那样多我毫无兴趣的事情。夜深了,你也睡去吧。”   将军。她绕到他面前。   他摆摆手,侧过头不再看她,再次说:“不必多言,下去吧。”   烟罗移步跨到邓骘前方,挡住他望着扶桑的视线。邓骘冷薄的眸光朝着她扫来。   将军,你想要娶她,是吗?   邓骘蓦然一怔。   烟罗仿佛是早就知道前面一种说法他听也不想听,后面说的,才是真正想要劝谏的话,她手影利落地比划着:将军,正好是如今,记忆混乱的时分,给她一些有利的暗示,刻意引导她记忆恢复的方向,将军,你知道的,十分话中,七分真三分假已然足够。   邓骘错愕地思索着什么,良久摇摇头:“没有用,这么多年以来,她都……如今,如今又有怎会……”   将军。您知道她的过去,那么,您知不知道,她喜欢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知不知道她曾经的旧事,知不知道……她曾和人定下的诺言?   她所追求的,不过是自己的过去。将军,我们,便给她一个过去。   “那倘若有一天,她恢复了记忆……”   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他的欺骗。   将军。   烟罗缓缓地闭上眼,又睁开,叹息地望着他:倘若她因此安定了心绪而不再继续记起往事,那么你就可以成为她心里的人。如果她记起了往事,至少,她也是你的妻子。   还是说,将军认为,就这样等着她一点一点恢复记忆,记起所有的爱恨情仇,最后终于成为一个和您毫不相干的窦归荑呢。   风从窗缝吹进来,灯火霎时间灭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适应了这种黑暗后,又仿佛一点一点亮堂起来。   月色冰凉。   “烟罗,我以为,这种得不到丝毫利益的谏言,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劝我的。”邓骘蓦然沉沉地说道。   烟罗摇摇头。   伸出手想要比划什么,但是邓骘已经转过头去,轻轻地抚过床上女孩的额角。   烟罗的手僵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明明知道他不在看她,淡然地继续比划:将大人并不在乎的利益,烟罗也必然不会执着。   “告诉我,烟罗。怎么做,才能够娶她?”邓骘静静地说道。   烟罗默了一下。   良久,缓缓的比出一个手势:将军,你忘了,咱们府里可是有窦家的一位小世子。将军,今晚,你留窦五侯爷在此宿一晚吧。顺便和他好生谈谈旧事。   反正窦五侯爷此来,本就是来与你商谈的。   想办法,让窦五侯爷为您作证。当年的窦归荑与你,是两情相悦的婚约者。   -   耿府暗牢中。   窦南筝被铁索锁住脚踝,双手被缚于身后,眼睛也被一块黑布蒙上,堵上了嘴,不能够说话,在一片漆黑中,听觉尤为敏锐起来。   一滴水落在她身侧,她一惊,猛然侧过身去。   “别动,嫂子。”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窦南筝缓缓又转过身来,将脸对着来人,听着他沉重而充满愧疚的声音,“哥哥不能这么对你,嫂子,他不能这么对你。”   耿峭的手触摸紧紧捆住窦南筝手腕的铁索,因为窦南筝一直不断地挣扎摩擦,她的手腕已经被磨破许多地方,铁索上血迹斑斑。   耿峭鼻酸。   他掏出手中的匕首,割破她缚眼的黑布,取下堵住她嘴的布团。地牢里黑暗,她缓缓睁开眼,视线却还有些许模糊,还未看清什么,却听到一声重重的"咚"声,耿跪伏在她面前,重重地一磕。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耿峭。”窦南筝喉咙喊出他名字的时候,只觉得喉间似乎有一把沙砾在摩挲,“起来。”   这并不是磕头,就能够抵其毫分的事。   “嫂子,你走吧。你再不走,真的会被哥哥和长姐害死在这的……趁着现下府中忙乱……”耿峭又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哥哥,配不上你。”   窦南筝察言观色如何精准,立马便反问道:“府中忙乱?为何忙乱?”   耿峭没有说话,避开了窦南筝的目光。   又思忖了片刻,转眸正视着窦南筝:“哥哥要娶妻,俞国府的里太长公主的二女儿,当今陛下的亲堂妹。”   她静默了一下,并没有多作何神色。过了一会,才说道:“他不会的。”   耿峭蹙眉,无奈地吐出一口气,摇着头说:“嫂子,你一点也不了解哥哥。”   窦南筝静静地说道:“他想要拉拢俞国府在西南一片的势力,但那侯府常年偏安一隅,所居之地又是驻守之态,并未起什么战事,看着位高权重罢了,实际上手里的刀子,不过是生了锈的钝刀,想要插到雒阳城里跟着搅和一番,也不怕就此折了去。耿峣想娶,这俞国府未必愿嫁。”   “就算是要嫁,在耿峣彻底地夺走我手中兵权之前,他是不会给我一纸休书的。若他失了我夫家这个名分,就算我死了,手中的虎符自然也落不到他手中。”   耿峭一怔,深深地望着她。   她的心,就好似被盔甲给层层围护起来一般,完全伤不到分毫。   八年夫妻情分,一夕幻灭,她也能够风淡云轻地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般观看这支离破碎的棋局。   “嫂子。”耿峭忽然沉沉地喊了一声,“我也是七年前经过你妹妹的事情才知道的。当年哥哥娶你,是为了往窦家插暗桩。他娶了窦家的女儿,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关键时刻,借调窦家的兵马。从一开始,我们耿家,就从未想过依附窦家。”      ☆、第一百零一章。半封记忆   深夜里。邓府。   窦瑰沉默着,端着一杯凉透的茶水,眸子里映着身侧的金铜藤萝架上的盏盏烛火之光。缓缓闭上,又睁开。   终于有脚步声传来,窦瑰的眸光一侧:“邓将军,陛下圣驾回宫,不知你要我留步,是做何打算。”   两个人的脚步声。   窦瑰眉头微微蹙起,疑光闪过。   四提灯笼分两排于前,两提灯笼分立于后。夜色朦胧里,邓骘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孩童的手,缓步走来。   窦瑰不明所以。   “邓将军,吾侄南筝……”   邓骘扬起嘴角,“窦侯爷,这事先不急着说。”   ——想办法让窦侯爷为你作证,当年的窦归荑和你,是两情相悦的婚约者。   邓骘忖度着什么,但是却久久地不开口。窦瑰不明所以,便将目光投到这个孩子的身上,却见这个孩子如今目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一瞬间,窦瑰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间犹如油沸一般。   邓骘负手而立,头侧倾些许,目光转移到旁处。   这会是最好的选择吗。   七年以来,他都没有动过其他歪心思。他本不在意是不是娶她,但事到如今,她马上就要想起一切。   曾几何时,欺骗她,利用她,对于他来说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时至今日,竟是令他百般踌躇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将她揉进心里,自此,逐渐地,他便不愿再利用她,欺骗她。   若非如此,以他的狡黠,要骗,六年前她醒来时就可以骗!何以等到如今!只是六年前她醒来时,他便从未想过骗她。   但是。   也许,有那种可能性。她真的讲自己当作了她的婚约者,她真的误以为自己曾经是她一心倾慕的人。她从前脑袋就不见得多灵光,当年初遇她时,她那点儿小心思简直完全在他的股掌间肆意摆弄。   只要他,再骗她这么一次,如同以前无数次的算计那样。   只是这一次,他算计的,是她的心。   邓骘猛然间扣住那孩子的肩膀,目光沉下几分,望着窦五侯爷:“五侯爷,这个孩子,你可知……”   “将军!将军!”   管事匆匆跑入大堂,身上还被彻底淋湿,一脸慌张的模样。   邓骘压着怒气喝道:“你这成何体统!滚出去!”   管事愣了一下,也不敢靠近了,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下来说道:“将军,老奴失了分寸罪该万死,只是……只是公子他……”   邓骘脑中嗡地一想,也顾不上许多,几个大步跨到他面前:“大夫不是来了吗?!不是都说并无大碍,怎么,她……”   “是无大碍,喝了药人就醒了。可是,可是如今公子……要了匹马,就要出去。老奴也不知道公子究竟要做什么,问也不答……就是念叨着什么,'那个人……',将军啊,这这,这哪个人,老奴实在不知道,只知道怕伤到公子,也不敢下重手阻拦,现下,约莫已经出府去了……”   邓骘猛然间眼前一昏,立即又一想:“烟罗呢!吩咐她寸步不离地给我跟着!来人,备马!”   大雨淅沥。刘肇却也并未要行夜先行而备马,就在空荡的雒阳城小巷中,静静地踱着步子。   踩过水花,沾湿得一脚泥泞。   身后郑众却默默地叨念了一下:“这邓将军府看来也得多留个心眼了。陛下,他原也是墙头旧草,两边都搭桥引线,这样的人,只怕……”   “郑众,不用遮掩什么。邓府里只怕多半的心思,还有些偏向清河王那一头……皇兄这个人……”刘肇叹息着摇摇头。   清河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邓骘并非天性阴险毒辣之人,倒不如说,他骨子里倒是颇有军权世家应有的血性。如若说他是一匹百年良驹,那却也是极难驯服的野马。   这么久以来,邓家不结党不谋私,若是有几分进退得当的谋算,那也只是为了扳倒阴家。   此人行事,全凭个人心性喜怒。刘肇没握住的那根缰绳,相信清河王也并未找到。   没有可以牵制的缰绳,就算邓骘属意清河王一流,清河王也是不敢轻易上马的。   而如今,刘肇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邓家对阴家下手,可他也很清楚,这的确是拉拢邓家不二的一招,但是,却只能使一次。   此后的事情,只怕还要再多斟酌一下。   “窦副将那里……”刘肇稍稍侧头。   “已经部署好了,放心陛下。”郑众笃定地点点头说到,“且不说这邓家最后到底会不会对阴家下手,耿家,是绝对的不到窦家残权的。”   “现在对于窦南筝来说,耿家可是覆灭窦家的罪魁祸首。耿家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是时候探探底了。”   伸出手,伞沿骨端的一滴清冷的水滴在他手心。   这世间的人心呀。   都是这般的变化莫测,难以捉摸呢。   除了。   天空中一道惊雷响起,伴随着刺目的闪电,一瞬漆黑的小巷中亮如白昼。   哒……哒……   行夜的手搭在刀上,警惕地望着后路。刘肇回过头去,却看到一袭素白的身影,冒雨策马而来,那身影几经摇晃,几乎要跌下马来。禁不住时,又紧紧地抱着马脖子,稳住了,又吃力地立起身来。   行夜的刀迅速抽出数寸,刘肇闻声,拂袖超后一挥将刀又打回刀鞘:“莫要急躁。”   那个人!   扶桑一只手紧紧拽住缰绳,大雨倾盆,打在她脸上一片冰凉刺痛,几乎令她窒息。而腿上噬骨的疼痛令她难以掌握平衡,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耳畔的雨声交杂,仿佛盖过天地般响彻整个世间。   “是他。”倒还是行夜先认出了眼前这个人。   刘肇还有些不明所以,微微眯起眼睛看,来人越来越近,蒙蒙夜雨里,苍白单薄,   扶桑瞳眸缓缓睁大,望着越来越靠近的那个玄色颀长身影。   他……他!必须看到他的脸,她要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模样!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扶桑的内心深处,不断地喧嚣着这个想法。   然而身子猛然一倾,她整个人从马上跌下,溅起泥泞雨水,翻滚到了两丈开外。那个颀长的身影,默默地立在小巷的尽头,并没有走开,可是,也没有靠近。   刘肇的眉头微微蹙起。   “咳……咳咳……”扶桑蜷缩着,剧烈咳嗽起来,口中漫出了腥甜的气息。她伸出手,撑起身体,踉跄着站起,然而腿疾剧痛,一下并未使上力气,又重重地跌倒在地。   她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望着巷子里不远处的他。   手指触摸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她眼神缓缓地凝固住。   她仿佛看到一个女孩,如同这世间最明媚的春光,快步地奔跑着,用力地扑入一袭玄色长衫的少年怀中,少年微微弓着背,反手抱紧了女孩,眉目如画。   也是在这样的巷子,细雨纷飞的青天白墙下,女孩抱得那样紧。   然而此时,那颀长的身影远远地打量着自己,并没有近一步的意思。扶桑的心中忽然刀剜一般地疼起来。   “给我……”她抬起手,声音微弱无比,“看看……你的……咳,你的……脸……”   她甚至从未见过他。但是,从他试图掀她风帽的那一刻开始,她无比确信——   她过去,与他相识。   刘肇似是大概猜到了什么,有些不确定地说:“那是,邓府里那个人。”他终于迈开步子朝着她走去,走近后,行夜面色几分复杂地打量着倒在地上的人。   刘肇打量了她一下,接过郑众手中的闲伞,撑起来,打在此人头顶。   茫茫凄清的滂沱中,玄色长衫的少年指骨分明的手指执伞稍倾,为泥泞中颓然倒下的身影遮风避雨。   行夜在二十步开外,静默着打量着眼前的场景,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种百味陈杂的思绪,但这思绪犹如青烟飘渺,教他没法紧紧揪住。   刚刚在邓府的时候,陛下没有看见,可是他看见了。   这个少年的脸。   行夜第一眼便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刘肇缓缓的蹲了下去,却不想撑伞的手瞬间被一只冰冷刺骨的手狠狠抓住!行夜异动,郑众朝着他使了个眼色,要他稍安勿躁。   天空中惊雷顿起,几道闪电之下亮如白昼。   刘肇只瞧见此人满脸泥污,望着抓住自己苍白的手,微微皱起了眉。然而,正当他想要挣开的时候,却感觉到了闪电乍现时,此人浑身的巨颤!   握着他手腕的手,颤抖着松开,然后,缓缓的上抬,靠近他脸庞,刘肇目光里染上了几分犀利,一双恍若能洞悉诡谲的眸子开始盯着扶桑。   又是一道闪电。这一次,她再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面容。   热泪混着冰凉的雨水,啪嗒砸在地面上。   尸横遍野的山坳。   染血的旗帜。   高悬的——   头颅。   刘肇若有所觉,伸出手,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泥污。然而,陡然而生的戾气,让他霎时间警觉百倍,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眼前这个少年的浑身染上了肃杀之气!   啪——   她的手狠狠一挥,伞高高抛起在夜色里,然后重重砸在不远处。   行夜几乎是霎那间拔除了刀:“放肆!”指在少年的头顶。   刘肇望着被她一掌打得通红的手背,怔了一下,郑众连忙上前,为刘肇打伞。刘肇起身,退了两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雨淅沥沥地下,白衣少年扶着墙,忍着剧痛,缓缓地坐了起来,乱发挡在她面前,面对剑光所指,毫无惧色。   八年前年末深冬。   女孩坐着简朴的马车,裹着厚厚的白狐皮,跟着云姑姑一起,第一次驶入雒阳城。   对,她终于想起来了。   第一次见到窦五侯爷时,自己是被他抱在怀中的。他笑意爽朗,将她放下,而她在云姑姑的示意下,唤他一声五叔叔万安。   五叔叔……   她是。   扶桑的手猛然抠住地面,指甲几乎要被青石板折断。   窦家的孩子!   脑海中,越来越多的东西变换如浮云。令她意外的是,眼前的这个人,她却没有丝毫印象。   窦太后并皇帝生母,却挟天子叱咤朝堂十数载。但最终,墙倒众人推。眼前这个人,是皇帝,是当年窦家覆灭的最大受益人。   窦家的轰然倾颓,也是他步步为营,悉心谋略。   皇姑母和蔼而高贵的面容,闪过她的眼前。可是太后娘娘,两年前就已经薨逝了。她的皇姑母,在她最后凄清的日子里,她都没来得及见上她哪怕最后一眼。   等等,如若说窦家当年三位将军惨遭横祸是君王固权不得而为之,可之后不足五年,还未半百的太后娘娘,为何又这般快地薨逝?   扶桑眼底,闪过惊疑的光。   还有,两年后的今日,为何已是烛火之光的窦副将,还要为全所害?   这般想来,半年前窦瑰被陷害时,她还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世,只是替邓骘谋算着邓家的利益,侥幸中竟然救了她亲五叔的性命。如若那时她放任窦瑰惨遭迫害,如今可不是悔到断肠!   说到底,那梁家的贼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还有当年的阴家,将她逼得坠入万丈深崖,如今竟是高居皇后凤位。   而这位丝毫不顾十数年养育之恩的陛下,依旧是万人之上,君临天下。   为何只有窦家,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不远处传来异响,行夜和郑众都警觉地侧目,行夜收回刀纵然一跃,直接追了过去:“什么人!”郑众上前,对刘肇说:“陛下,还是速速……”   刘肇微微颔首,离开时,颇为打量的眼神又望了一眼此人。   她蓦然间还想到了什么,猛然用力扶着墙壁,吃力地站起。吹了吹哨,不远处的马儿奔了回来。   窦安然!她的安然!   然而,她手一离墙,腿却无法支撑自己,眼看又要跌在地上,却被一只手拖了起来。   “陛……”   抬眸,望见了邓骘怒气冲冲的眼眸:“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行事毫无章法预兆,你简直是荒唐透顶!”   然而令他意外的,这一次,扶桑却并没有被撩起火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种眼神,让他怪不舒服的。   “走,回府!”邓骘打横抱起她,将她放在马上,自己也一跃而上。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没有想到,你这样的人,竟然真的成为了将军。”她轻轻地说道。   “什么?”邓骘又好气又好笑,“我可是……”   “好久不见……”   夜色如墨,风寒雨倾。   “君骘。”   她感觉得到,身后的人一瞬间僵得冻住了一般,连呼吸都一瞬间静止。   肩膀猛然被用力扣住,让她发疼,然而,那双手很快又松开。又沉默了半晌,才听到他声音空然,却剧烈颤抖,呼吸紊乱:“你,你叫我……什么?”   “你遵循诺言,救了安然,甚至还千方百计地救下了我。君骘,我窦归荑此生此世,性命相予,犹难为报。”她缓缓地闭上眼。      ☆、第一百零二章。耿峣旧梦   “没有想到,你这样的人,竟然真的成为了将军。”她轻轻地说道。   “什么?”邓骘又好气又好笑,“我可是……”   “好久不见……”   夜色如墨,风寒雨倾。   “君骘。”   她感觉得到,身后的人一瞬间僵得冻住了一般,连呼吸都一瞬间静止。   肩膀猛然被用力扣住,让她发疼,然而,那双手很快又松开。又沉默了半晌,才听到他声音空然,却剧烈颤抖,呼吸紊乱:“你,你叫我……什么?”   “你遵循诺言,救了安然,甚至还千方百计地救下了我。君骘,我窦归荑此生此世,性命相予,犹难为报。”她缓缓地闭上眼。   她想起来了!   所有一切,她都想起来了。   邓骘猛然间浑身冷透。没用了,所有的谎言,所有的手段,都来不及了。   天意。天意,果真弄人!   “你刚刚,和陛下说了……什么。”邓骘的手,再一次握上缰绳,努力让自己的话显得镇定,但是,颤抖着的指尖却将他内心的不安暴露无遗,“他也,认出了你?”   她微微蹙眉,尔后,轻然一笑:“七年已过,况且七年前我同他素来交集甚少,他又怎么能认出我?当年我窦家横祸尽是拜他所赐,以后,对于他,自然是能躲便躲,免得再引无妄之灾。”   邓骘眸色略变。   倒不是她的话中有多少诟病,而是她此番言论切入的立场和语气,让他隐约觉得,非常奇怪。   当年坠崖时,她的一句“无话可说”,那般苍白空洞的眼神,如今单单是回忆,还依旧让他心肺绞痛。   “你……如今,终归是恨他,怨他多一些,是不是?”邓骘试探着,又问道,“我极怕你万念俱灰,或者……”   “姐姐一出事,他就忌惮着清河王,迫不及待要拉下阴氏折断清河王切断清河王内宫里的臂膀。当年我皇姑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只怕还蹊跷的很。窦安然的存在,他应当是并不知晓的,不如,我们先将安然托付到雒阳城外,如何?对了,他如今善用你,保不齐等到什么时候,你军功卓越了,就是下一个阴家。邓骘,这个人,轻易信不得,你日后一定要多做斟酌……"”邓骘瞳孔缓缓放大。   不,不对。   窦归荑过去从未如此,直接以这般坏意去猜测刘肇。难道是当年的事情,让她彻底顿悟了?可,可是……   等等,她刚才说,刘肇不知道窦安然的存在?   可是——   邓骘终于发觉到了哪里不对劲。   窦安然出生,正是边疆传旨于正在窦五侯爷府的刘肇,被当时的侯爷夫人青釉听取而早产所致。此后,窦归荑还不止一次地拉着刘肇去看过窦安然!   她怎么会说,刘肇并不知道窦安然的存在?!   邓骘眸光里多了几分不可思议,盯着她的后颈,眼光惊颤。   “你……你可还记得,你伯父们出事那一日,你和陛下……我知道,那个诺言几分荒唐,几分……”   他旁敲侧击地试探。   “伯父出事那一日,我何时见过陛下?我明明是遇见了被阴家的人追杀的云姑姑和安然,云姑姑为救我们而死在了那阴家人手上,而我,也……”   邓骘眼底迸射出惊异的光。   这个丫头,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除了,刘肇。   她的记忆深处,最最不能触碰的那一段记忆,被她自己给彻底……尘封了。   所以说,她才对刘肇并无任何的直观感触,尽是观棋者一般推敲出的论断,所以,她才会那般风淡云轻毫无挣扎地,对刘肇予以最险恶的猜忌。   邓骘猛然间抬起头望望天。   这才是真正的,天意难违。   他对当年窦归荑与刘肇有着怎样的过去,知道得并不尽然。但是他始终都觉得,那在窦归荑心中,是心底高高筑起的百丈城墙,抵御任何人,对刘肇的忌惮诋毁。   那城池里的旖旎绮丽,不为这世间的一切而割让分毫。   就好比八年前,他撒过的所有谎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被骗,唯独关于刘肇的真言劝说,她却始终一字不信。   但凡她对那人有那怕一点儿戒备心。   但凡她……学会在每一次被伤害后,去远离他。   但凡她,对他不是此般倾尽所有地相信与依赖。   刘肇,你可明白,她是可以轻而易举,得到这世间最好一切的人。她是权倾朝野的窦家嫡女,她自出世,便注定一生站在权力的巅峰。但她为了你,什么都不再拥有。   对于窦归荑心中高筑的城墙,他爱之,又恨之。   爱而不得,恨而无湮。   他在她身后,抱着她,忽然间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呢喃道:"窦归荑,原来,覆水可收,江河可逆,兜兜转转,八年,复归伊始。"   耳畔的雨声,竟也莫名地畅快起来。   “这么说,陛下那人,当真是不得城府颇深,不得轻信。那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邓骘嘴角莫名地扬起,说着“我们”二字时,心情竟是无比畅快。   “我得想想。”她却当真陷入了沉思中,缓缓念叨道,“首先,既然如今阴家不得圣心,便是借浪推舟便可,也好让我云姑姑好好看看,恶人,终有恶报,且行安息而去。陛下如今忌惮清河王显而易见,这风究竟向哪边吹如今尚不明朗,持中自居方为上策……”   “虽说如今陛下为天子,但是,江山要改,那也是转瞬之间的事情。”   然而,她却还有藏在心中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话。   邓家如今的处境,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风口浪尖,轻举妄动不得。但是,她的亲姐姐南筝四面楚歌,她绝不能袖手旁观。   她异样的沉默,邓骘竟是一时间也没发觉。   “邓骘。我们窦家,早已是气数将败。”她深深叹出一口气,侧过头来,“南筝姐姐素来色厉内荏,那样过刚易折的性子,在窦家渐熄当年气焰的如今,她手中太过招摇的兵权只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这下邓骘总算知道了她在思索什么,心中也是沉吟下来。   不管如何,大雨寒侵。邓骘一拉缰绳,调头而奔。   来时觉得漫漫长路,回府时,却觉得不过片刻。   他下马,伸出手,要牵着她的手再将她拉下马横抱起,她却静静的坐在马上,眼光盯着某处出神出得厉害,他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她也没有听见。   府邸的管事提着灯笼来打灯,见两人湿成如此模样,大惊失色,赶忙吩咐人下去烧热水沏姜茶,再吩咐人去寻大夫取几幅驱寒的药材来煎着。   他轻笑一声,手不再静止等她搭上,而是主动抓住了她的手腕,正要使劲,却听到她声音平缓无比地说:“邓骘,你娶我可好?”   邓骘当下愣在原地。   过了片刻,喜悦的心情一丝一丝地冒出来,再后来,那狂躁的欣喜更是如波涛翻涌而上。   “你说……”他猛然一拽,她跌下马来,不由得“呀”地叫了一声,话音未落他已经稳稳地接住了她,他低下头,眼若星辰,“什么?”   “我心中有一个想法。邓骘,你要的是你邓家的百年安宁富贵,而我如今所求,也不过是仅存的亲族一世长安。你忌惮陛下的皇权,又顾及清河王的暗势,不得已而持身中正。我如今在雒阳城中,能够信的唯有你,所以……”   她挣扎了一下,脚缓缓地落地,因为腿疾剧痛,她不得不将全身力气都攀附在他身体的一侧:“我知道,我这个要求极其强人所难,但是我别无他法。我希望,你能够介入清河王和陛下的暗斗中去,从中斡旋,暗渡陈仓保我窦家人性命,而我,愿将我窦家的残权奉上。如同当年耿家人如何将暗桩打入窦家,你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得到我们窦家余下的兵权。”   “所以,你娶我吧。刚刚来路时,我已经想清楚了。我窦家如今为人鱼肉,与其便宜了贼人,不如予你得惠。你不用担心,待到我脱身离开雒阳,我们的婚约便就此解除。届时,你便可另行它娶。我猜,应该也不会很久。”   她措置裕如地分析中,邓骘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坠了下去。   感觉到他脸色不再如刚才那般明朗,她的心也跟着咯了一下:“你,你是不是不情愿。我知道,此事对于邓家来说,四分利六分祸,尚需斟酌,但,这对于我们窦家,却是唯一的活路。邓骘……”   邓骘猛然横抱起她,管家打着伞上前,扶桑挣扎了一下,但身体虚弱,也并没有什么效用。他将她安置在离他卧房不远的厢房内,命丫头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喂了她整整大半碗姜汤下去,这才坐在她床边,遣了一堆侍女奴才下去。   “你说过,归荑归荑,便是以荑相馈,白首之约。”他伸出手,理过她凌乱的鬓发,“怎么到我这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呢?”   她一愣。   仔细回想,却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么一句话。   望着她疑惑的眼神,邓骘扯了扯嘴角,替她盖好了被褥。   扶桑想,她必须再为自己的提议加一点筹码。她知道,想要邓骘趟入这浑水中,并不是那么容易。   但是没有办法,自己的性命倒算了,姐姐,五叔叔,还有安然的性命……   安然?她蓦然间,竟觉得无比思念他。就想要开口问问安然如今在哪里,话还在腹中就被他蓦然打断。   “今日受了寒,你也累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好好休养。”邓骘缓缓的起身。   扶桑还是想开口。   他回过身来,望着她:“明日,我们再行嫁娶之礼。”   她几乎一个激灵就要翻下床来,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你你……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扶……”顿了一顿,继续道,“窦归荑,明日,我们拜天地,跪宗亲。从此以后,你是我邓骘之妻。”   说这句话时,他俯视着她,那在夜里漆黑的眼眸,让她完全看不穿他的心绪与喜怒。   他清清楚楚地喊出窦归荑三个字的时候,她心中瞬间腾起的百味陈杂之感,几乎要将她浸没。   好遥远的三个字。   窦……归荑。   -   仿佛,又是同一个梦。他很清楚,却以旁观的虚无之位,再一次回到了十一年前的这个时候。   漫漫荒沙随风,迷蒙了人的视线。一小队人藏身于沙坡之下,彼时身为右副将的方霖,却一心一意地护着为首的那个尚未既笄的十四岁女孩。   “窦小姐,窦小姐……这实在太冒险了,那匈奴既然派了假史来言和,此番叛逃,前方不远处必然有人接应,再追下去,只怕是不妙。老臣倒无妨,窦小姐可是窦大将军的嫡亲之女,倘若落在那倭寇手中以此要挟,那老臣是万死也难辞……”   “啰嗦!”她压低声音不耐烦的两个字,将他苦苦絮叨的一堆话都堵了回去。   一旁的耿峣也不过是稚嫩少年郎的模样,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孩,良久,也跟着劝解道:“窦姑娘,如今这么跟着,也并没有何用呀。”   稚气未脱却已一派凛然的南筝,如同这大漠苍凉中一簇绮丽的火焰,耀眼夺目。   眼眸中那天生的傲然贵气令人一望就不由得垂目恭顺,以及一身铮铮浩气,有这迫人之势。此女虽是年幼,却有种天降大材之色。   “此番若是让他与前来交接的兵马回合,那么他昨夜子时窃听到的大军行进路线便全然曝光,若此时强改路途,也只会让之后的战役失了先机。方副将,你随我父帅讨伐多年,怎地会看不清眼前这显而易见的局面——这个人,放归不得。”窦南筝环顾四周,望着耿峣背后的寒铁长弓,只可恨手中无利箭,否则,即便是远距,也尚有一搏之望。   她望见,那贼人背上箭羽满满的箭筒,眸色一沉。   “再等等,老臣已经拆人回去报信,想来再等片刻,应当就会赶到了。我们如今不过十数人,与之硬拼不是上策。老臣不能够以窦小姐的性命去冒这样大的险。即便是今日那纵那贼人逍遥,还有大将军在,这战,未必就败了。即便此战败了,以退为进,也并非毫无转机,但是,如若窦小姐今日……”   耿峣望着窦南筝,知道她并没有在听右副将的絮叨。   她眼珠扫视着不远处的枯木桩,桩下乱枝摆布,她的眼一点一点眯起,然后又猛然睁开。   “此法只怕不可。”窦南筝弓身提步的刹那,耿峣猛然起身扣住她的手臂,“那枝桠本就不平直,如何能够当箭,即便你箭术了得射中了,此木长年大漠日晒风吹,早已是内疏外松,也是伤不到什么地步,若是彼时打草惊蛇……”   窦南筝望着山坡不远处,隐隐的黑影覆上,眸色一变,骤然两步走开去,提手朝耿峣猛然一劈:“你算什么,敢拦我?!”   回合的人马已经赶到,追了一路,现如今已经没有时间等大将军的援兵赶到了。   再等下去,那假降的贼人,只怕什么消息都交接而去了。   “窦……唔……”   耿峣还想说什么,腹部被她提膝一踹,他疼得直冒冷汗,弓身俯下,而窦南筝顺势取下他背上的弓箭,脚下生风,沙尘飞扬。   足尖一勾,一支残枝飞疾而上,她反手扣下,搭弓引弦,动作不过瞬间,风夹带金色的尘沙,拂过她的眉眼。   她却稍稍顿了一下,冲着率先跟上来想要阻止她的右副将和耿峣说:“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不可到坡脊上来。”   “不可……”   刷——   枯枝飞射而出。   耿峣摇头。不行的,不管是多么精妙的箭术,都不能够让朽木以铁箭之势伤人性命。这支箭,除了让敌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已经方向,并不会有任何作用的啊!   这位窦小姐,着实犟得很,还是一副冲动的个性。   此箭的速度惊人,竟然真的射到了那般远的地方,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它只射到了马头,惊了马,马前蹄高高抬起,贼人落地后顺势翻滚一圈,单手撑地稳住身型,朝着射箭的方向狠命望来。   完了。   却不想,在这紧要关头,窦南筝竟然一越而上坡脊,堪堪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中。   相隔半里外的对方,一下便认出了窦南筝,猛然搭弦引弓,瞄准了南筝。   一瞬间,耿峣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光陡然变的惊疑。   难道说!   他蓦然抬眸,窦南筝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全神贯注地望着对方。双手十指,指节微动,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她从没想过射中对方!她的目的就是让对方注意到她。   前方即将有援军回合,又是这个距离之下,他一定不会仓皇隐蔽,也不会独自返而寻之,而是以箭回射!   她疯了吗?她以为,她能够截住那一支箭吗?!   耿峣猛然起身,朝着她奔去。   然而,余光却瞥见什么快如闪电瞬间袭来。   窦南筝一瞬间眼眸瞪大,惊愕中如疾风侧身一支箭擦着脖子,割破衣领擦边而过,隐没入漫漫黄沙,而她左手高举头顶,堪堪截下正对脑门的一箭。   然则,瞬间,胸口贯穿撕裂的疼痛令她窒息。   此人,竟然是三箭齐发!   一箭比头,一箭瞄喉,一箭当胸。   几滴血,落在黄沙上,又瞬间被掩埋,她跌滚下来,耿峣一跃而上接住了她,小心地避开她胸口的箭,将她平置在地上。   “窦小姐!”右副将大惊,跌跌撞撞地跑来。窦南筝侧过头去,呕出一小口血,右副将脸色顿时如死灰一般,腿一软,几乎是跪跌在她身旁。   她将手中紧拽的箭,交到副将手中,望着他,说:“无碍,并未中我要害。你……莫要,莫要失手……”   嘴角的血缓缓流下,耿峣愣了,替她擦去,又溢出一缕来。      ☆、第一百零三章。半壁兵符   “窦小姐!”右副将大惊,跌跌撞撞地跑来。窦南筝侧过头去,呕出一小口血,右副将脸色顿时如死灰一般,腿一软,几乎是跪跌在她身旁。   她将手中紧拽的箭,交到副将手中,望着他,说:“无碍,并未中我要害。你……莫要,莫要失手……”   嘴角的血缓缓流下,耿峣愣了,替她擦去,又溢出一缕来。   右副将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南筝已经没有力气去呵停他。   耿峣一瞬间觉得心生烦躁,蓦然间朝着右副将吼道:“还不赶紧射,要等到消息都传递完了才动手吗?!”   副将一愣,似是没有想到平时看着温吞的耿峣竟会这般以下犯上。   他哆嗦着,搭弓引弦。耿峣眉头微皱,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不好的预感,一直萦绕在他心间。   那位副将,手抖得极其厉害。   耿峣眉头越皱越深,垂头看了一眼窦南筝,她因为失血,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   副将旁边的几个人,都紧张兮兮地围在他身边,看着他射。然而他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劲头,朝着身边大声吼:“都给老子滚开,滚开!谁围上来砍了谁!”   这支箭,是大将军的独女,窦南筝拼了性命接住的箭,如果,如果没能射中……如果,一切都是平白的,而更糟糕的是,万一,万一这窦大将军的女儿因此而死了……   那他半生的功勋,不,莫要说功勋,他的性命,他全家老小的性命,就全都没有了!   射中!老天,拜托你,一定要射中!   他颤抖着,摆了许久的架子,箭却迟迟不敢射出。   “混账……东西……”窦南筝微微眯着眼,少了几分气力,“此役如何重要,你非得要片刻之差,让那宵小走漏机密,使得……咳,使得大将军手下……十一万人陷入那般不堪的险境?!”   右副将咬牙,刹那间,箭飞射而出。   窦南筝眼眸蓦然瞪大,身侧的几个士兵都忍不住攀上沙丘远眺。   耿峣扶着她半边身子,感觉到她的背脊也僵硬了一瞬,明显也有几分紧张,却又故作得不想让任何人看出的模样。   耿峣因扶着她半个身子,没法起身看,因此目光悄无声息地望着查探结果的那些人的脸色。   然后,他脸色一沉。   该不是。   右副将踉跄得几番腿软,攀上沙丘,仔仔细细一看。他的箭不知道在何处,但那贼人,的确是完好无损。   一丁点也没能伤着。   右副将腿一软,滚了下来,在窦南筝身边不断地磕头:“老臣该死!老臣无能,老臣……”   右副将猛然一拽身后的小士兵:“还不快去沙丘上引那贼人射箭!这,这一支箭,如此远距,想要射中本来就难入登天……”   “副将大人,小人……小人可没这个本事,接箭啊……”小兵屁滚尿流地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   副将一脚踢过去:“混帐东西!用手接不住,给本将用命接!”   耿峣眉头又一点点蹙起,没用了。对方已经知道了我们在用什么伎俩,就是天王老子站上去,他也不会射第二次了。   他一定会加快回合!   窦南筝也想到了同一处,手微微攥紧。   别无他法了。   她垂眸,望着自己胸口的那一支箭:“喂,呆小子,给我……把这个拔下来。顺着箭的放下拔,拔完了……用力,咳,用力……捂住我的伤口。”   副将几乎一瞬间,连滚带爬地扑到她身边:“不可,不可!窦小姐,您是什么身份,将军手下十一万沙场士卒一生的夙愿就是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死了才是光荣!这一次不死,下一次也是可能要死的!您怎么能够为了区区一众兵卒的性命……”   “滚……我没有,和你说话,谁说我……要死。”窦南筝微喘,望着耿峣,“你到底拔是不拔?”   耿峣抿了抿嘴:“窦小姐,你应当对大将军有信心,无论是什么情况,他一定都能够打出一场漂亮的胜仗。”   她怒极反笑:“懦夫。”   耿峣目测她胸口这一箭,避让及时,的确是未伤及肺腑过深,并不致命,但是如若强行拔出,却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   然而,他还来不及思索什么,却看到她伸出手猛然握住了那一支箭。   他心猛然一缩。   “即便是,蝼蚁一般的性命,也该将热血洒在不得不与外寇兵刃的刀口,而不是以白骨成全我窦南筝贪生怕死的畏缩!!”   嘶唰——   献血溅上耿峣的脸。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的捂住她的伤口。然而殷红的血却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内心强烈地震动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起码,他从未想过,窦家唯一的宗室嫡女,会拥有这世间不可思议地融以冰川刺骨,流火艳烈两个极端的性子。   然而这一次,窦南筝将箭交到了耿峣的手中。   “你……来。”   这一次,她已经疼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立下晕厥过去。额头上也已经由原先细密的汗,瞬间成了豆大的汗珠不断滑落,他甚至已经看到她衣领处已经尽数被汗濡湿,双腿,也疼得痉挛起来。   然而她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神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多么地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一如既往地傲气凛然。   他另一只手,接过她沾满鲜血的箭。   触手处,那血如滚烫的油,几乎烫伤他指尖。   他命人用力压住她的伤口,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面无表情地将副将手中的箭劈手夺过,在副将还发怔的片刻间,足尖一点掠上沙丘,引弦而立,整个人如同青松一般笔挺。   黄沙漫漫,烈日灼灼。   少年手中的箭,刹那间飞驰而出,一片细小的血雾气,从箭羽处散开。   破空而去!   -   耿峣猛然间,睁开眼来。   撑着头,竟然在桌案边睡着了。屋子里布置得颇为喜庆亮堂,今日那国公府的小姐来做客,爹娘的深意,他自是明白。   那女子美目盼兮,温婉动人,虽只有一面之缘,却已经可以看出,她将会是个好妻子。   他沉吟片刻,梦中的鲜血气息,似乎扰乱了他的心神。   那是十一年前,他与窦南筝相识不久发生的事情。那一年,南筝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一般的年纪。   在那之后的三年,她如破冰之新木,以参天之势,在十七岁那年成为了副将,掌一方兵力。   再然后,第四年,她,嫁与他。   倒上一杯冷酒,一饮而尽。耿峣笑意如入喉的烈酒一般凛然。   她从来都是窦家之女,而非耿家之妻。   就算窦家的旧事会要了她的性命,就算查清了一切,窦家的亡魂也不可能再活过来,她还是不愿意就此糊涂地和他过下去。   哐铛——   酒杯狠狠砸向地面。   窦南筝,曾经你是高不可攀的太后亲侄,将军之女,所以你从未将他看在眼里。   如今,你什么也不是,却依旧倨傲自负。   不,也许,那份自负也是有理由的。   耿峣愈加笃定的眼神,透着豺狼一般骇人的光。   当年,的确是他从中谋算斡旋,剿灭了窦家。但是,当年复归陛下的兵马,其中也自是有些许猫腻的。   窦家三位将军手中,除去死伤,至少有三成兵力不知所踪。然而由于当时陛下一如清河王殿下所预料的,为了稳住朝堂,而选择严令封口朝野上下,谎报窦家三兄弟放权回封地。   所以,即便这兵马中有几分猫腻,也成了无头冤案,不得深究。   窦笃窦景的兵马倒是并无异样,问题就在,窦宪的兵马。当年是他亲自杀了窦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时的境况。   窦宪这只老谋深算的狐狸,父亲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共同出生入死许多次,也未能完全看透这个人,取得他全部的信任。直到他也成了他的女婿,他才对耿家松了些戒心。   然而,叱咤朝堂多年的虎狼之人,无论是何种情况,似乎都有留一手后招,令人防不胜防。   只怕现如今的雒阳城中,心眼独到的人,都对当年的事情颇有几分猜想,以为是耿家吞没了那窦家的兵马。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首先怀疑的就是窦宪名义之女窦南筝,再来,是当时染上疯癫之症的窦瑰,亦或者,是被阴家害死的窦小郡主和窦小世子。   七年了,窦宪,你果真是好谋算。你手中另一半兵权,究竟……在谁的手上。   不管在谁手上,耿家苦心孤诣,运筹帷幄那么多年,也一定能找出来。   -   扶桑入睡了不过两个时辰,猛然梦魇惊醒。然而睁眼的刹那,又忘了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   不远处,邓骘靠在木榻上,闭目沉睡。   她起身倒水,走到桌子附近时,却看到他还穿得中规中矩,只怕咯得慌,她放下杯子,轻轻地替他解下束冠,解开外袍,轻轻脱下放在一旁,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替他松了扁宽腰带上的细绳束带。   拿起锦毯要为他披上时,却瞥见了他腰间的那一块恢弘精致,刻着图腾的玉雕金边圆牌,图腾繁复如同风云萦绕。   她伸出手,拿着那个,多看了两眼。   手腕被抓住,戏谑地声音懒懒响起:“这身上别的你都可以随便你乱动,只有这个,你可不能拿去把玩。”   她大惊,手一松便落了下去,邓骘眼疾手快地足尖一勾,伸手捞住。   “你,你什么时候……”   “你掀被子的时候。”   邓骘拿着手中的玉雕牌子,对她说:“你倒是真会挑东西,这可是我们邓家的兵符,可不能就这么被你砸了。”   她撇了撇嘴。   “好似我们窦家就不曾有这东西一般。”她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噢,是,你如今知道了自己当年怎么也是个小郡主,说话里倒是也多了几分世家之气。”邓骘揶揄她,“如今你窦家拥有的,只怕也就是你姐姐手中的兵符了,只是她不过是副将,那兵符又岂是能同我手中这世袭将军之兵符同论。”   “不,南筝姐姐手上还有五叔叔的兵符。当年五叔叔兵谋诈死之事之后,南筝姐姐领兵前去交接,原本就是打算接下五叔叔的兵马。那个时候,南筝姐姐想要让五叔叔和青姐姐离开雒阳,远走高飞,奈何青姐姐一朝命落,五叔叔……也成了那般模样。”   邓骘垂眸,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也有可能,南筝姐姐如今已经把虎符归还了五叔叔。”扶桑歪着头想了一下,蓦然间想到什么,“难道说,此事耿家也知道,所以上次才会要陷害五叔叔。”   “如果是你都知道的事情,手眼通天的耿家,自然也会知道。”邓骘轻轻一笑,“即便是你不说,略想想,也是能想通几分的。”   “五叔叔的兵符我曾见过,和你的兵符长得倒是有几分相似,圆状玉雕。但是,我大伯的却不是这样的……”窦归荑若有所思地说。   “你五叔叔不过新晋的将军,若论是兵权,只怕也是不及我如今手中的一半。与你当年的窦宪相比,只怕只有其三成不到。不过,那已经足以让这雒阳城中无数人虎视眈眈了。”邓骘勾起嘴角,想起她的最后一句话,又好整以暇道:“哦?你大伯的兵符又是什么样图腾?我邓骘可没这个好福气,有幸亲睹大将军的虎符。”   她为他总是带着几分揶揄的语气而忍不住乜了他一眼,用手比划道:“不是图腾不一样,我也就远远地看过一眼,他那兵符的形状,是半月形的,不是你和五叔叔那样的圆形。”   邓骘的笑渐渐敛起。   他的眸光变的有些肃穆起来。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邓骘语气微变。   “我,我记得有些不大清楚。只记得当时他在马上,要走,我看着他从袖子中掏出来。好像,不是在雒阳城内,在一片绿草油油之处……”她努力地回想着是什么时候,可是,隐隐地,脑中却像是粘连了一般,有些不清不楚。   邓骘细细地回想着。   马,绿草,并非雒阳城内。   那个时候!她为保刘肇和梁禅,对窦宪撒谎的那时候!   朝中的兵符,都是圆玉金雕。怎会有半月形。   那个时候,窦宪手中只拿着半块兵符!   邓骘背脊一挺,整个人正坐起来,他深思着什么,看着窦归荑,蓦然间问道:“当年,窦宪可有将什么东西交给你过?”   窦归荑摇摇头。   想来,也不会是窦安然。   最有可能的,还是窦瑰和窦南筝。   等等,那么现在,窦瑰和窦南筝的手中,极有可能握着的兵权里,除了窦瑰新晋将军之势,窦南筝的副将之权,可能还包括窦宪当年的半壁虎符?!   邓骘猛然一抬眸,望着她。   无论是窦瑰还是窦南筝,那都是出乎意料的隐忍,七年来,没有露半分马脚出来。   但是,这真的可能吗。   对,可能的。窦宪造反的那时候,窦瑰神志涣散,雒阳城中除了太后娘娘把持宫廷,只有窦南筝能够以兵权稳住雒阳城内。窦宪为防变故,将半壁兵权交给南筝,也是有可能的,一旦外围失事,还可以由南筝于城内,拥兵而反。   毕竟窦宪应当从未想过,以他即便是一半的兵马,加之窦笃,窦景之力,还能有谁奈何得住他们三人。   所以,耿峣当年,才能那样顺利而迅速地压制住窦宪的兵马,迅速地血洗窦家。邓骘那时受窦归荑所托,交接兵权前去支援窦宪,而窦宪,竟然如此迅速地被杀,并没来得及等到他的援军。   这一切,正是因为当时的窦宪,手中只有一半的兵权,只调遣了一半的兵马!   而三人死后,雒阳城中半分消息也并未走漏。所以,窦南筝一开始,只怕是真的以为父亲大人和两位叔伯告老还乡,这才没有一时冲动动用手中兵权。   当她有所怀疑的时候,便开始这般暗访旧事。   对,怪不得,窦南筝有这个胆子,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暗访耿家当年背叛窦家的证据。如果,就算是查明此事,她也根本奈何不了耿家,还会陷自己于危难中,那么,为何还要去查。   等等,当年刺杀窦宪的便是耿家人,他们不可能想不到此事。   竟然还留着窦南筝,一留就是七年。如今东窗事发才将之囚禁。   “这件事情,当真是比想象中复杂很多。”邓骘望着扶桑,嘴角轻轻勾起,“你的那一位姐姐当真是了不得,我原以为她也是个狠辣急躁之人,如今看来,只怕是已然卧薪尝胆七年之久。你可知,如若窦宪半壁虎符,窦瑰的兵权,统统都攥在她手里——”   邓骘只是这么一说,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侧头望着若有所感的归荑,对视着她也一点一点染上惊诧之光的眼眸。   “她便不再是窦家的副将大人。而是我们大汉朝绝无仅有的,破天荒的第一位——女将军。”   扶桑一下坐回凳上,垂着头,喃喃道:“这事情不对劲,南筝姐姐现在现在在哪里?莫说耿家,若是知道此事,清河王也是绝对不会放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月的第一天,大家年末快乐呀! 夏天的时候文里是冬天,吹着风扇写着冰雪纷乱。现在到了冬天了,文里又成了夏天,捂着棉被写骤雨滂沱。。。 好吧,对字数预测又失误了,贴五千字只贴到这里呀。。。。 那么应该是下一成亲。。。章节名得改改了。。。   ☆、第一百零四章。将军夫人   “这件事情,当真是比想象中复杂很多。”邓骘望着扶桑,嘴角轻轻勾起,“你的那一位姐姐当真是了不得,我原以为她也是个狠辣急躁之人,如今看来,只怕是已然卧薪尝胆七年之久。你可知,如若窦宪半壁虎符,窦瑰的兵权,统统都攥在她手里——”   邓骘只是这么一说,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侧头望着若有所感的归荑,对视着她也一点一点染上惊诧之光的眼眸。   “她便不再是窦家的副将大人。而是我们大汉朝,绝无仅有的,女将军。”   扶桑一下坐回凳上,垂着头,喃喃道:“这事情不对劲,南筝姐姐现在现在在哪里?莫说耿家,若是知道此事,清河王也是绝对不会放过她。”   邓骘眼光微转,静默了一瞬,凝视着她尚在思索中的面庞,轻声问道:“你如何知道,清河王不会放过她?”   扶桑眼光闪烁了一下。清河王同耿家之间的珠胎暗结,书娆和她说的种种事情,她还没有告诉邓骘。扶桑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如今看来,陛下对清河王的忌惮并非空穴来风。   扶桑眼里蓦然间闪过一丝动摇和疑惑。脑中隐约间似乎闪过了什么,可是那一丝恍若极其重要的思绪却未能被她抓住。   她的记忆,有断缺。还有什么,是她没有想起的。   而被她遗忘的部分,仿佛是和清河王有莫大的关系。   白色……布条?   这一次,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东西,隐约可见。   什么白布条,上面写着什么?   “看来,不知是你哪一路的探子给你揪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罢了,我只劝你一句,再未曾摸清楚底细时,对任何人不要轻举妄动,无论是清河王,还是耿家。莫要再自揽麻烦,你姐姐的事情,已经足够我们自顾不暇了。”邓骘将她安置在床榻上躺下,盖好了被褥,反手拂袖,灭去临边的两盏烛火。   “邓骘,你究竟知道多少事情。”邓骘侧目,看不清她的神情,却听到她声音静静的,“你总是比我先看透这雒阳城中的诡谲阴谋,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窦家当年,究竟是如何覆灭的。”   “说实话,我并不完全清楚。我只知道,是阴家逼你跌落悬崖,而耿家背叛了你的叔伯,令之血染黄泉。而……”他的话顿住。   而当今陛下,他并不能确定,当年是不是对窦家抱有杀心。   的确是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清河王想要覆灭窦家,而陛下对窦家,的确是留有余地的。第二种,就是陛下始终措置裕如,运筹帷幄。   但无论是哪一种,窦家的覆灭,那个人,都有无法摆脱的关系。   他并没有任何错,他作为一个帝王,或者为着体内一半的梁家血液,都没有理由放过窦家。   她沉默着,许久都没有出声。   “也许,你可以去问问你姐姐。”邓骘不想看到她如此落寞的模样,补充道,“窦南筝门路可不单薄,你这个姐姐的厉害,我可是已经领教过很多次了。整整七年了,她探掘之深,说不定远远不止耿家的背叛这一点程度。”   扶桑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耿峭。   “邓骘,有一个人,也许可以帮我们救出姐姐。”扶桑眼光闪烁起来,“你知道吗,如果我并没有猜错。耿峣的亲弟弟耿峭……”   对姐姐,有恋慕之心。   -   耿府。   咔嚓——   夹带着泥气的木盒缓缓打开,耿峣的眼眸微微眯起,待看清盒中之物时,眉头微微一皱。望向地上伤痕累累的子歌,沉声道:“夫人前些日埋下去的,究竟是不是此盒?”   子歌抿着嘴,没有说话。   侧旁的侍从一丈打在她后背,她痛苦地呜咽,趴在地上的身体无力地蜷缩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开口。   子歌身侧的宫女磕头说道:“回公子,就是此物,奴婢当时在侧院打扫,看得清清楚楚,子歌将它埋下……”   耿峣捻起盒中的金饰,朱玉玲琅,却已然显得几分旧色。   蓦然间狠狠一挥,盒子连带着金饰跌落在地上,些许珠玉散落于地,滚到子歌面前。   子歌抬眸,望着眼前残破的景象,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一颗如血的珠子。   七年前,她尚且年幼,在小姐的身边,看着老嬷细细地为小姐盘着发,东珠花钿,寒玉鸿鹄钗,朱翎璧为坠的赤金步摇,还有额前的凤琅喜冠,所有的,都是那般精妙,举世无双。   一样一样地,老嬷为小姐安置。素日里,她都是暗色束衫,发冠高束,头上极少珠玉装点,唯有一根七寸长的古木长簪穿髻而过,而额前,乃是英气逼人的护额稍作点缀。   那是子歌,第一次看见南筝小姐红妆脂粉的女儿家打扮。   那是,这世间极美的人儿啊。   “耿……公子。”子歌用力地,握住那一颗珠子,咬着唇,压着喉头的腥气,“我家……小姐,她,她是和你拜天跪地,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她的声音颤抖着,眼眶发红。   “你不爱她,至少,该护她。不肯护她,至少,勿害她。”子歌缓缓地抬起头,“若害她,也请不要夺走她手中的刀,让她自己……守护自己啊……”   她不再是陛下的表亲。   她亦不算耿家的妻子。   至少,让她是窦副将,这样也,不可以吗。   耿峣缓缓的站了起来,走到子歌面前,俯视着她,子歌抬着头,一颗眼泪从眼角滑落:“耿公子……你不喜欢小姐,你可以休妻,可以另娶,她绝对不会妨碍……”   耿峣蹲下,子歌愣住。   “你叫我什么。”   子歌颤栗着:“耿……”顿了一下,又轻轻说道:“姑……姑爷……”   “哼。”耿峣望着子歌,“你说的这一番摇尾乞怜的话,若是给她听去了,只怕你没死在我手上,也要死在她手上。你放心,只要她交出手中的兵权,我不会休她,更不会要她的性命。”   只要她交出兵权,只要她,不再会给他,给耿家带来任何威胁。   耿峣始终都觉得,窦家犹存时,她是艳日下的跋扈的猛虎,窦家覆灭后,她又成了暗夜里蛰伏的毒蛇。   猛虎之獠牙利爪,时时刻刻都在日光下耀武扬威。   而毒蛇的毒液,却非得被咬的时候,才知致命。   蓦然间,他气血一滞,觉得哪里不对劲,头一阵阵地发昏起来。抬起方才触摸金钗的右手,却发现指甲透着紫黑的色泽,大惊之下,他暴怒:“这金饰上淬了毒!”   猛然一脚狠狠地踹向子歌:“说,解药在哪里!”   然而,话音未落,子歌已然吐出一口黑血。他望见子歌手心里的红珠子,眼神呆滞了一会儿,才反映过来,这是窦南筝设的套!   她已然料到东窗事发,料到他会搜寻她屋子的每一寸角落。她假意埋下此盒,却又在盒子里淬剧毒!   是啊,她若真心想藏起这个盒子,一定不会交给子歌去藏!   她从来,都不会去相信任何人。   他以为自己的先发制人是出乎她的意料,所以才能将她压在地牢中。但是,她早已料到了这一切,还置了这么一手,仿佛是反手给他一个狠狠的耳光。   “哈哈……哈哈哈。”耿峣望着青黑的手,怒极反笑,“窦南筝,窦!南!筝!”   一旁的侍从吓了一跳,赶忙说道:“快去,快去请大夫!”   耿峣的眼前已经开始有些发黑,这毒蔓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拂袖而出:“请什么大夫,不知死活的东西。去地牢!”   侍从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门,耿峣平复了一下心绪,深吸一口气,迈着大步如风一般踏出门去。   -   与此同时。   耿家地牢中。   嗖嗖——   一条浑身乌青而生星点白斑的蛇悄无声息地潜入。窦南筝听见异响,缓缓睁开眼,望见那条蛇的刹那,嘴角微微勾起。   手影霎时如风,在蛇受惊窜起的刹那,三根手指准确地扼住舌头。另一只手,在蛇身上一寸一寸地摸过,然后停在某一处略硬的地方。   指尖发力,双指如同铁铸一般,扑哧一声没入蛇身,蛇挣扎了几下后死去。她掏出沾带血肉的细竹筒,打开盖子,将里头的布帛取出。   耿家的地牢中阴湿无窗,也只有蛇鼠才能入的来。   倒是费了一番心思。   看完了布帛上的字,窦南筝眼眸一点一点眯起,然后猛然一睁。   “天梧寺。”窦南筝缓缓地扬起下巴,俯瞰着布帛中出现过的三个字,轻轻念出声,然后蓦然间一笑,眼眸犀利,“说我们窦家当年可笑,你当真以为,耿家,便一定是对的吗?”   “你给我看好了,耿峣。这一场荒唐的戏,到底是谁唱错了角儿。”   七年前,窦家是怎么样跌入深渊的。   将布帛丢在地上,足跟将之旋踩入泥泞中。布帛中的字遇水而晕,加之泥污,再也辨认不出半个字迹。   眸子俯瞰着污秽的布帛,如同待猎之鹰,沉静而可怕。   耿家,必当偿还!   从袖中,掏出耿峭上次偷入时给她的东西。   她一直以来,束发的那一根古木发簪。捻住一头,手指轻旋,缓缓抽出里头暗藏的利刃,刃面反射出冰冷的光。   仿佛只是悄然一划,脚链瞬间断了。多少年了,这寒极玄石铸成的细刃,依旧是这般削铁如泥。   她走近牢门,一声异响,她猛然侧过头,避开几颗石子。黑暗里脚步声缓缓响起:“解药,在哪里。”   窦南筝嘴角微微勾起:“怎么,乱偷吃的贼鼠,快被药死了,是不是。”   耿峣推门而入,望着窦南筝,目光阴蛰:“我再问一遍,解药,在哪里?”   “你这样问我,我只能告诉你,黄泉路在哪里。”窦南筝傲然的眸,甚至是带着几分戏谑地望着他,“耿峣,你不配活下去。可就算是你死了,也赎不清你犯下的罪孽。”   “所以,仅仅是你死,完全不够。我会让你们整个耿家,为我窦家殉葬。也免得来世,你们一个个再受尽业障偿还。”   好大的口气。   耿峣眼微微一眯,伸出手,猛然间扣住窦南筝的左肩,她侧身轻旋化去力道。   他却顺势而下,从大臂到小臂,最后,扣住她的手腕,在她翻身不及的瞬间,另一只中毒的手,在她手腕上弯指一掠,锋利的指甲在她白皙的手腕处留下三道刺目的血痕。   “你!”窦南筝翻身挣脱时,耿峣因为一时间的发力而气虚,半跪在地上,吐出了小半口血。   窦南筝望着已经开始发黑的那三道血痕。   “哼。”耿峣漫然拭去嘴角的血,“你是我耿峣的妻子,我死了,你也得陪我黄泉路上走一遭。如何,你要和我一同死吗?”   窦南筝锐利如刀的眼眸望向耿峣:“你……卑鄙!”   “阿筝,你杀不了我的,更别谈毁掉整个耿家。”耿峣在一如既往地唤出她的名的时候,窦南筝只觉得反感心寒,“你想要报仇,是你依然选择当窦家人,是不是。我原以为你是极聪明的人,可原来,你是最愚不可及的。”   窦南筝侧身而立,纹丝不动,眼眸稳稳地俯瞰着他。   耿峣平稳了呼吸,起身,她的目光也随着他的眼一寸寸上移。   “真是可笑。”窦南筝笑意冰寒,“你和我,不是同一种人吗?”   耿峣觉得五脏六腑燃烧一般地加剧了疼痛,他蓦然间咬着牙,低吼道:“解药!窦南筝,我死在这里,你和窦瑰,统统都要垫在我墓底。你不过是想要我放了你,是不是,好,我答应你,但……”   “你以耿府的牢狱之困,竟想要要挟我窦南筝。”她狠狠一脚踢在耿峣的腹部,踉跄着半跪下,单手撑地,耿峣身后的两个侍从想要上前,刚一动就发觉窦南筝眼眸正在静静地望着自己所在的侧方。   那样的眼神,明明那般随意,却又好似望进了无底的深渊,令人浑身骤然一颤,一时间竟不敢往前踏一步。   这个,这个女人。   侍从握紧了刀,咬着牙,对视一眼,还是往前冲去。   却见她步履朝前一掠,避开其中一人横扫的利刃,转身扣住那人握刀之手暗劲一折,那手便以诡异的折度瘫软,她接过刀,利落地一个侧身朝后刺去。   扑哧一声,没入另一个人的心脏直至刀柄。   捂着断手的侍从惊骇地望着窦南筝。   她俯瞰着他,嘴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冰冷的笑意。侍从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惧。   刹那间伸出手,扼住他的喉咙,势如疾风。   “到底想要什么,你说!”耿峣终于开口道。   见时机终于成熟,窦南筝伸出手,抚过耿峣的下颚:“你的兵符,我就先扣下了。放心,你不死,我是无法调用你的兵马的。我只是要你替我去请一道旨,让我回父亲大人的封地,届时,我便将兵符还你。”   另一只手,利落地扯下他腰畔的兵符令牌。   “你回封地,要做什么……”耿峣微微蹙眉。   “理由么,说来话长,倒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命听完。”她蔑视着他,唇角一勾。   耿峣的又吐出小半口黑血,躬下身去。   “我答应。”耿峣的声音微弱,眼神却清明。   此时此刻,却要离开京城回封地去,难道说。   窦宪的半壁虎符,果真是在……   他抬眸,余光瞥过窦南筝傲然的侧脸。   “不管是你,还是耿家,亦或者,是耿家背后的那个……我都会,向你们全部讨还,加诸于我们窦家身上的一切。”她从腰侧的暗红色香囊中,掏出两颗黑色丹药,其中一颗,迅速地塞入了耿峣的口中,“不要耍花招,我有本事让你死这一次,就有本事让你死下一回。”   “记清楚了,耿峣。论阴狠谋算,抑或领兵打仗,我窦南筝都不是你可以随随便便拿住的人。再在我身上动心思,仔细你的小命。”   走了十数步,窦南筝脚步一顿。   望着眼前的须发已有零星斑白,年近五旬依旧气宇轩昂的耿将军,还有耿将军身后那人,窦南筝的眼眸里的光凝结成针芒。   耿夔。   曾经,窦宪最为信任的人,两人曾战场拼杀浴血,共言壮志精忠,出生入死数十载。甚至让窦宪退让,将名义上唯一的女儿窦南筝,许配给其子耿峣的那个人。   窦南筝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耿夔望着她:“孩子,血气方刚的年纪,总是容易做些糊涂事。做人,终归还是安分些算是有福。”   “耿叔,家父的青坟旧草半丈,不知你可曾去看过一二。”窦南筝一字一句地诘问,耿夔却面色不改,依旧淡然自若。   “叛臣之坟,陛下不追究是陛下的宽仁,然为人臣子,却是不敢违背国纲,去祭拜逆犯的。”耿夔二指稍捋须发,慢悠悠地说道。   耿将军轻咳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窦小姐有如此本事。”望了一眼身后虚弱的耿峣,鼻腔中轻嗤一声,“废物。”   “耿将军莫要动怒,怎么说,这七年的夫妻之情也并朝夕所能割舍呀。”耿将军身后之人,一袭贵气的锦缎墨兰色长衫,玉冠束发,一缕碎发拨置一侧,略挡住左眼,他将目光从耿峣身上,挪到了窦南筝手上沾血的刀刃处,“当然了,像窦小姐这样继承了窦家蛇蝎一般血脉的人,自然是另当别论了,您看看,这若非来得早,只怕令公子就要死在她手里了。”   “梁禅,你到底想要如何?”窦南筝几乎要忍不住挥刀。   “我想要如何,这话问的好。”梁禅略拨额前一侧的散发,“我想要的,全都被你们窦家毁了,我还能想要什么。”   “父亲……”耿峣体内□□解药交融几乎令他血脉破裂,他忍着疼痛,想要说什么。   “我可从未做过对不起耿家的事情。耿将军,你如今,这究竟是何意?”窦南筝并没有理会梁禅,只是将如鹰一般的目光投向了耿夔。   耿夔一瞬间,只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同当年的窦宪当真是像极。   然而也只是刹那的怔然。耿夔一挥手,身后的侍从便退了出去,窦南筝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有人搭弓引限,排兵列阵,只怕是这牢房外已经是重重包围,严阵以待。   窦南筝眼眸渐渐冷峻。   耿夔也气势凌然。   “老夫知道。今日老夫若是让你踏出这牢房,来日,我们整个耿家,必遭灭顶之灾。”   -   天灰蒙初晓。   耿峭策马停于邓府侧门外,小厮前来为之将马牵走,一位身高八尺几分壮硕的人朝着他行了一礼,耿峣认得他,他是扶桑身边的那个随从。   “小人莫语,为公子引路。”莫语引着耿峣望府里走去,一路上并未见到什么人,想来,都是被支开了的。   耿峭并非没有来过邓府,但都只是因公事,连大堂都未入座,每次都是在府内门庭处稍作寒暄。   邓府倒是比想象中,还要大一些。   莫语引着他,来到了一座祠堂之前。   祠堂里,一袭黄底白绣披风映入眼帘,柔软的锦帛拖至地面。从披风一侧的袖脚可看出,里头,是一件淡碧色的夏荷映水的罗裙。   白玉绾发,青丝如瀑,并未有再多发饰。   这女子的背影,似是有几分熟悉。   莫语退身离开。却没走出几步,看到了树荫下的身影,惊了一下,才认出人来,说:“将军大人不是说了,不准任何人接近吗?岩溪,还不快走。”   岩溪笑了笑,说道:“这不是好奇吗,一夜里多了位夫人出来。"多瞥了两眼,跟着莫语离开了。   走到堂前,白汀一把拉过岩溪,嬉笑着说道:“怎么样怎么样,看到了吗?”   岩溪瞥了一眼莫语,摇摇头。白汀一脸失望,一跺脚就跑开了。   祠堂门前,耿峭往前走两步,一脚跨入了里面。   这才发现,邓骘负手立于一侧,已经许久。   “邓将军。”耿峭行了一官礼。   “耿公子,暗信想必你也看过了,应当知道邓某今日寻你,所谓何事。”邓骘走到他面前,“马梁二氏与窦家有旧怨,落井下石那是自然。而阴家,断没有理由插手此事。如果你想要窦南筝活命,惟有我邓家,可尽绵薄之力。”   “既然阴家没有插手的理由,那么,邓家插手又是为何。邓将军,该不会是听到了什么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吧。”耿峭目光中带着怀疑,上下打量着邓骘。   他记得,邓家同窦家,也并非毫无夙怨。   难道说,邓骘是查出了什么,一改一直以来中立不参与党派之争的态度,蓦然间对窦家残存的兵权,也有颇有兴趣起来。   “我插手此事,实在是出于人情之故。”邓骘缓缓的走到了女子的身侧,望着耿峭,说,“你且先告诉我,窦南筝,你想救,还是不想救。”   耿峭望了望女子的背影,又望了望邓骘。   然后,点了点头。   “你,确定要那样做吗?”邓骘侧过头去,叹息一般,最后一次询问她。   “慢着,我不相信你。不管你们有着什么样的计划,我都不会和你们……”耿峭话还没有说完,蓦然间被打断。   “我们不插手,结局有二。第一,窦南筝死,第二,耿家亡。我可以承诺,在保住窦南筝性命的同时,说服她,放弃对耿家的报复。’女子的声音略低,却有几分熟悉。   “你凭什么。”耿峭顿了一下,眼中闪过疑虑的光,“你是……什么人?”      ☆、第一百零五章。初谋相救      “你凭什么。”耿峭顿了一下,眼中闪过疑虑的光,“你是……什么人?”   看到女子侧脸的一刹那,耿峭大惊失色。   “扶……扶……”   “她是我邓家祠堂内立名之人,是我邓骘的妻子。耿公子,我知道,她曾以另一个面貌与你相识。这个秘密,我不希望有别人知道。”邓骘牵过扶桑的手,浅碧色的罗裙清丽脱俗,耿峭错愕地望着她,脂粉相饰,明眸皓齿里尽是红钗之气,与最初遇见的削瘦少年大相径庭!   但是,的确又是一模一样的容貌。   “邓骘,你好生奇怪,娶妻便娶妻,为何却不昭告世人你已有所婚娶。再者,你将你的妻子以男子甚至是门客的身份居于你的府邸,又是为何?”耿峭摇摇头,完全想不明白这荒唐的境况究竟是为何。   扶桑踱步至一侧,木刻族谱之上,她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掠过三个刺目的字。   耿峭走到木刻族谱前,看到那三个字,顿时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她……她是!   不,不可能!   “我会说服她,和她一同离开,只要你与我们合力,救下窦南筝,我一定能够劝服她,永远离开这里。”她的笑意温柔而苍凉,“我只希望,一切不会太晚。”   邓骘眸光微抬。   最后的,仅剩的至亲。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再有丝毫闪失。   -   耿府。   形势胶着之际,管事急匆匆地入了地牢,在耿夔身侧低语了几句。他脸色稍变,蓦然间说道:”暂且先勿要妄动,梁禅侄儿,你且在此。”   耿夔走出了地牢,立刻问道:”什么将军夫人?邓家同耿家速来交往甚少,为何此时此刻邓家的人会来耿府?”   “回大人,不,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将军夫人同阴家次子为旧识,素日里沉湎丹青之物,因其所柬,今日特来与二公子寻一幅前朝旧画……”管事上气不接下气,努力地解释,但耿夔却眉头愈加皱起。   “那画呢,要峭儿赶紧给她,打发了她去。将军夫人?你是说邓骘?他何时娶的妻?”耿夔皱着眉头,思索中踱步来回数步,然后定住,说道,“无论她要的是什么,都给她。切莫让她在府中久留。”   回过头,环视四周重重包围的兵士,全府的护卫都被调到此处来了,也不知她可有看出何异样。   “将军,上一次对付窦瑰的时候,就是邓家插手。难道说这一次,邓家又有什么……”另一侧,管事走近两步,环顾着周围,低声说道。   耿夔只沉思了片刻,便摇着头说道:”不,殿下已经提点过邓家。料想邓家并非无妄之辈,是断然不会趟这浑水了。兴许正好相反,邓家觉察到了耿家同殿下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怕是有意与我耿家攀交了。”   这倒是好事,只是,这好事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周围一声异响,耿夔蓦然间抽出剑几步向前大步跨去,浑厚的声音猛然拔高:”谁!”   一道身影迅速掠过屋顶。   耿夔心一沉,蓦然间吩咐道:”要梁禅好生看好窦南筝,这贼人只怕是来探听的细作,绝不能放走!”   领着一府内的兵士,吩咐封锁府门,耿夔面色沉郁,追着那道身影而去。   另一头。   耿峭书房内。扶桑拢了拢披肩,伸出手,触摸了一下胸前的衣物内的异物,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抬眸,望着耿峭,稍稍点头。   耿峭眸色一闪,扶桑看到他神色的变化,知道府内已起骚乱。   一道人影掠进书房内,虽说是意料之中,但凌风的速度依旧令她心惊了一瞬。黑衣人鬓角的暗紫色发带略一飘扬,她已迅速朝着耿峭和扶桑冲来。   “公子!邓夫人!”   惊呼声未定,黑衣人已经将几个侍从重伤倒地。   “护卫呢?!”耿峭怒喊,和黑衣人对打着了数十招,听着门外已经有人围上的声音,陡然一掌击中胸口,后退两步重重撞在书架上,书籍滚落一地,纷纷砸在他身上。   黑衣人朝着扶桑掠去,耿夔赶至门口的瞬间,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人一刀刺入了扶桑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   她软软地瘫倒,耿峭爬过去扶起她,眼神惊恐无措:”这……邓夫人……你醒醒……”   黑衣人破窗而出,疾速似风,令人防备不暇。   “快去请大夫!一定要最快!”耿夔走到耿峭面前,看了一眼扶桑,那一刀正中胸口,没至刀柄,而她脸色已见苍白。   “父亲大人,这是,这是邓将军的夫人,我们是不是应该赶快派人通知邓府……”耿峭吓得失魂落魄,抬起头惊慌地说道。   “跟你哥一样的糊涂东西!”耿夔怒目圆睁,回过头去,看着一屋子倒地的人和屋子外几分探头探脑的家仆兵士,沉声道,“此事谁敢放出半点风声到府外,必累全家老小株亡。可是听清楚了?”   这种微妙关头,甚至还未缉拿到人犯,堂堂一个将军府,竟可任宵小之徒自由来去。对邓家,耿家根本无从辩解。   而此事内的各种蹊跷,只怕一定会被邓家刨根问底查得水落石出,那么,耿府调遣全部府兵勾结梁氏暗自围困朝堂副将之责,窦南筝身负重兵之事,耿家同清河王殿下的关系,甚至是清河王殿下长年来的野心与部署……一事关联着一事,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够有半分糊涂!   牵一发动全身,不能够让邓家朝着这个方向追查下去!   必须全面封锁府邸,那贼人轻功了得,若是有个万一,缉拿不到人犯,耿家给不起这个交代。那么,耿府必须另寻手段,把此事推脱得一干二净。   “将军大人。”管事急匆匆地领了府内的一个传信兵士,那人却跪地猛的磕头道:”将军大人,那贼人……实在是轻功了得,身手那是一顶一的,我们的人实在是难以……难以追上……”   追丢了!   耿夔面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   为什么偏偏就这样巧!邓夫人怎么就在这节骨眼来了耿家,而这贼人又偏偏是这时候……   常年的警敏让耿夔不由得起了疑心。   他细细一思索来,蓦然间问耿峭:”邓夫人今日来,是因为阴家次子的引说?”   耿峭点点头,说道:”我本来同那阴家的人交往不深,也不知是哪时说漏了嘴,竟让他知道我手里有这么一幅前朝古画,我虽说不愿住在这府里,可这东西依旧是我的东西,可由不得将我的东西作人情去和邓家……”   耿夔似是没有听他说后面的,只是沉思了片刻,陡然转过头,对着那兵士说:”带一队见过那贼人的,直接往阴府外去盯着,莫要打草惊蛇。只要盯准了,那贼人同阴家有无关系。”   “这事,怎么会和阴家有关……”耿峭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摇着头。   “哼,你们两兄弟,一个尽是自以为是,一个又愚钝不堪,老夫上辈子是有什么冤孽今生要如此为你二人受罪……”   门外,管事领着大夫踏入。耿夔又望了一眼扶桑,转身离开。   此非小事,甚是蹊跷,还得往清河王府去一趟才是。   耿峭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扶桑,往书房旁的厢房而去,仔仔细细地将她安置好,将大夫招至屋内。大夫说屋内不宜嘈杂,耿峭又将屋内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留自己在厢房内。   耿峭听着屋外的脚步声,合适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好了。”   扶桑缓缓睁开眼,眸色清明。她轻轻擦去嘴角的血迹,坐起身揉着胸口,拔去卡在胸前木板上的机关匕首,道:”烟罗那力道倒是不轻,只怕是青了一块。”   “夫人受累了。”佯装大夫的的邓府中人,朝着扶桑俯首行了一礼。   “耿夔定是往清河王府去了。”她垂眸,将木板下蓄血的皮袋也取了出来,稍一用力,血又从皮质的血袋中涌出,“这点小伎俩竟真蒙骗过他,看来你父亲如今也是惊弓之鸟了。窦南筝的事情,他倒是当真忌惮得紧。”   “没有时间了,一定要在父亲赶回来之前移花接木,没有这梁禅也在此处,耿峭,这件事情还有一些麻烦。你要多费些心思了。”   -   邓府。   飞雀展翅而去,看过手中的布帛,管事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对邓骘说道:”一切进展顺利,将军。夫人和耿公子已经在耿府里了。”   “半柱香时间后,命烟罗再入一次阴府。”邓骘望着渐升的日光,伸出手,掩起了窗,屋内顿时昏暗不少,“这一次入耿府是攻其不备,自然不易被擒。但下一次,要她务必仔细着些,不仅要防着阴家,耿家的人,只怕是清河王的人也会参合进来。”   “烟罗姑娘虽是言语不便,但是骨骼清奇,将军也说过,她的轻功是上上乘,人如其名,人影去留犹如烟罗飘散,悄无声息。将军不必过于忧虑。”管事沉吟片刻,却又还是问道,“只是,老奴听说,那梁家的人也在那里,不知……”   “这老狐狸走了,留一只小狸猫,抓不住蛇事小,只怕,还要被咬上一口呢。”邓骘勾起了嘴角,“窦南筝的我可是打过交道的,虽说如今窦家势败,但凭一个梁禅,是拿不下她的。”   “既然将军对窦副将有如此信心,为何此事还要如此复杂地筹谋呢,这弯路,未免绕得远了些……”管事满脸疑惑,百思不解。   -   “你懂什么。”   耿府内。   已然换上一身男儿装束的扶桑,斜睨着那位所谓的”大夫”,勾起了嘴角说道:”救人容易,藏人难。耿家背后的人是清河王殿下,想要藏得住人,那么至少,得让清河王殿下对此不出手。阴家,耿家分别为清河王的左膀右臂,若是两只手为了抢烤红薯而打得不可开交,清河王殿下是不会插手裁断自家事的……毕竟,于左右抑或右手,最终,都是吃进一张嘴里。而事情若是处理得偏颇了,却只会惹的其中某一方心生怨气。”   “可是,藏起窦南筝的毕竟并不是阴家呀,就算耿家和清河王殿下都有所怀疑,阴家难道就不会解释吗?”他蹙眉,还是有些不解,“这一解释,不就要穿帮了吗?”   扶桑到了一杯水,略笑了笑。   “我要证明我有这琉璃杯盏,只需将它拿在手里给你看即可,可我若证明我没有此杯盏呢?”她喝了小半杯水,笑道,“给你看空空的手,你便会信了吗?”她喝完了水,将空杯子放入了他的手心,说道,“若要证明我并未拿有此杯,只能让别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杯子是在你手中才行。”   清河王是有逆反之心的人,也就是说,在他眼里,如今的陛下,并不是永远的陛下。那么,阴慎柔,也并不是永远的皇后。但是,他唯一的儿子的母亲,是耿家的人。阴耿两家同清河王的亲疏一眼即明,阴家虽看似受益最多,但实际上,耿家才是清河王真正的心腹。   比起阴家,清河王必然更信耿家的猜测。   却不想,书娆告知她的这些事情,竟然让对于她来说原本该是一团迷雾一般的朝局形势,霎时洞若观火一般明朗起来。   “因此,只要短时间内清河王和耿家把疑心放在了阴家一流。那么我们真正要防备的人,就由原来的耿家,阴家,还有清河王殿下,变为了只有阴家一方。只要阴家的人拿不住窦南筝藏在我们邓家的把柄,此事一时间就不会有进展。陛下若是追查起少了这么个人,那该收拾烂摊子的也是耿家,同样牵扯不到我门邓家。”   他似是恍然,不禁在心中暗暗震惊,然而良久,他又有了新的顾虑: “阴家,毕竟有个阴慎柔为国母。就算只有一个阴家,邓家也未必……”   “这个呢……阴家,只怕从此以后,可要自顾不暇了。”   扶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个雨夜里,令她回想起一切的那个人。   当今陛下。   “清河王再权大气盛,那也不过是个王爷。阴家费尽心机当上皇后,以为攀扶着清河王这大树便可扶摇直上。合了王爷的心意,却失了陛下的圣心。可笑的却是,若论契合王爷的心意,阴家做得,却还不如耿家。如此一来……”扶桑思虑得愈加深远,下巴微微扬起,眼眸注视着前方,却又似是目空无物。   陛下欲削势清河王,必从阴家下手。   而清河王倘若陷入两难之境,也必然舍阴保耿。   阴家,不知是否觉察到了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陷入了如此尴尬两难的境地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叮咚—— 女主智商已经上线。   ☆、第一百零六章。安俟刘宣   哐铛——   门瞬间被打开。   刺目的日光让扶桑看门口那人的身影有几分看不清楚。   扶桑心猛然一跳,缓缓地转过头去。   窦南筝受了伤,又中了迷药,神智浑噩,身体也虚弱得很,扶桑望着她身上的血心骤然一缩,望着耿峭:”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可是不知当时的境况,我到时,那地牢里简直是地狱一般,横尸四处,哪里还有她的踪影,一路追过去,她以刀挟持梁禅,都已经快走到府门外了。幸而我一撒迷药一下把他迷晕过去。你可不知道,为了封锁你重伤的消息,府门外早已是卫兵重重,一出府门只怕就难逃生天了……”耿峭将她安置在床榻上,然后顺手脱去自己一袭黑衣,这么说着的时候,心底都是一阵后怕。   扶桑深深地望着床榻上的人,许久,一动也不动,只是那般望着。   “扶……”耿峭一回首,望见了扶桑的神色,倏然愣了,原本要说的话也哽在喉中,忘了是什么。   扶桑这才往她床榻边走来,一步步走来,却好似踩着刀尖,尽是染血的痛楚。   同血同脉的,她这世上唯一的亲姐妹啊。   八年前,墨车红绸,秉烛前马祥迎,朱红的灯笼挂满了雒阳城大大小小的街巷。窦氏南筝,贵胄皇戚之脉,却掌得兵符受副将之职,在十七之际,花一般的年岁,嫁与粟邑侯耿夔之子耿峣。   而次年,窦家却被耿家背叛,家破人亡,血溅荒山。   扶桑蓦然间跪在她床边,抓着她的手,一颗泪却砸在她的手背上。   她曾,那样厌恶过,同为爹娘所生,姐姐南筝那一颗恍若淬毒的铜铁一般的心,暗杀青釉姐姐,对马家毫无怜悯之心,甚至是对邓家,下手也毫不留情。   可是啊,可是。   那一颗心,正因为坚如铜铁,才能够在七年来的日日夜夜里,经受住刀锋剑刃一般的伤害。   才能够,毫无疲倦地,无论多么绝望的境地之下,固执而孤独地守卫着窦家。   这世间,没有谁生来无情。   只是有人,为了守住更重要的东西,一直以来,选择割舍与生俱来的柔软的心。   “这一次。”扶桑伸出手,抚摸过她的鬓角,声音沉静,“换我来守护你们。”   “无论要舍弃什么,承受什么,皆无妨。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也许有幸还能活在这世间,就是为了再一次守住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宁静而坚定。   回过头,对耿峭轻声说道:”带她走吧。”   耿峭却犹豫了一下,与另一人对视一眼后,望着她的背影,追问到:”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吗?或者,我可以……”   “放心,府门外便有接应者,只要你们二人能够不露出马脚,将她扮我而出了这耿府,那么此事,必是完善。”扶桑点点头,再一次深深地望着南筝,语气中也沉重了几分,“姐姐,就托付给……你们了。”   -   女孩吹笛的背影,在漫漫杏花中若隐若现。   他一步一步走近着,脚步越来越急,最后几乎是奔跑过去。他扣住她一侧的肩膀猛然一个拉扯,惊惶地大喊:”西绒!西……”   话却猛然哽住。看到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面庞。   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瞳眸空洞洞地望着她,刹那间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如同握住炽热的炭火一般剧痛,他下意识惊惧地缩回手,后退两步,女孩的眼中却滑下两行血泪。   她软软地跌跪,继而倒在地上。他心蓦然剧痛无比,想要接住她,她却不知为何,在他触手所不能及的地方。   女孩倒在地上,血泪犹在,稚嫩的面容,漆黑的瞳子已经没有神采,却直直地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宣……宣儿,宣儿!”他腿一软,几乎是爬滚着想要到她身边去。   然而。   从足尖开始,她一点一点化作烟尘。   “不,不,宣儿……母妃,你救救宣儿,我求你,我求求你!”   回过头,衬着无尽的烈火,却是父皇伟岸挺拔的身姿。他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到他语气里的沉重肃穆,每一个字,如同千斤巨石之下镶着刀,直直刺入他的心窝中。   “庆儿。宣儿不会白死,你会成为太子,庆儿,你必须,是朕唯一的太子。”   他摇着头,喉咙嘶哑着怒吼:”我不要!我不要当什么太子,我要宣儿我要宣儿!为什么,我认罪,我认罪还不可以吗,父皇,放火烧了重郢台的是我,死的那个,也应该是我!”   那身影里,蓦然伸出手狠狠扇在他脸上。   “放火烧重郢台的是宣儿不是你,你最好给朕牢牢记住。”   “父皇!”   “安俟!”父皇的声音蓦然难以抑制地激烈几分,甚至,带着几分颤抖,“是朕最疼爱的女儿。是出生起便被朕视若珍宝的孩子!但,如果要朕选,活下来的……必须是你,你记住,一定要好好保护你的母后……”   父皇蓦然间又消失不见。   皇兄……皇兄……   娇柔的声音在四周不断回响。   皇兄。   蓦然间,那声音似是近在耳侧。   “宣儿,宣儿,你在哪?”他四处张望着,能看到却只是一团漆黑。   在漫漫的黑暗中,他长途跋涉,日以继夜。   然而,有谁带着明艳的光芒,又靠近了他身边。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同于宣儿的娇柔,那是如冰又如火一般,再熟悉不过的,西绒的声音。   “传闻双生子素来天赋异禀,都是能以心度心。那么,不知在安俟公主刘宣死前的那时候,你就没有读出她心中所想吗?”   那深印在脑海的漆黑空洞的眼神,再一次浮现眼前。   “你固步自封些什么,那位殿下死前,是多么仇怨的吗?”   仇怨。   不,不。素来,宣儿最是乖巧可人,笑起来眉眼弯弯,那神态如同三月里初开的桃花一般。   宣儿,是他孪生胞妹,是从最初最初,就和他紧密相依的人。与性子些许古板执拗的他不同,她,虽然有时胆小维诺了些,却是最为乖巧和善的孩子。   那样的宣儿,怎么会有和仇怨二字沾上关系。   她死时,他的心肺如同被瞬间冰冻继而碎裂成齑粉一般,疼到令人发狂的地步,那是心意相通的双生子见才有的异感啊,体内寸寸骨血都浸了毒一般汩汩流淌。   “皇兄……”   “我代你身赴黄泉,你也代我,守至亲血肉啊。”   -   再一次从冷汗中醒来。却发觉自己竟只是在凉亭中小憩了片刻。   然而这一次的梦,却愈加令他疼痛不堪。   侧身问身侧摇青扇的侍女:”今日十几?”   “回王爷,今日已是十四了。”侍女垂眸,他摆了摆手,两个仅有的侍女也福身告退,凉亭中瞬间,只剩下他空空一人。   风吹来的时候,湿衣贴背,凉意入体。   今日十四,那么明日,就又是宣儿的忌日了。   当年,他成为太子却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开端。   用宣儿的性命换来的太子之冠,在那之后,却又是如何在始而未消的重重阴谋诡谲之下,戴在了谁的头上。母妃一步步的隐忍退让,窦皇后自己生不出儿子,附庸于窦家的梁小贵人,在其授意下生下皇子,被抱到窦皇后处抚养,对外宣称,这是窦皇后之子。   梁家同窦家狼狈为奸,算计孤立无援的母妃,褫夺他太子之位后,还不肯收手。   而新太子,竟只是三岁未满的那个孩子。   窦氏同梁氏,重重谋算下出生的那个孩子,却也成了她们祸起萧墙的根源。梅花烂熳的时分里,梁氏暗自作画唬得陛下为之落印题字,梁氏携子肇,建初四年冬,九洲池作。此画提诗,凤起云水怜暗香,花色绯影瑞无疆。   因而得名,凤怜花影图。   继而,梁氏又暗自笼络史书文吏,写下书笺为据,等待着日后有朝一日,母凭子贵。   此事被窦家察觉,至此,两位因利而合的同谋者,竟相互厮杀起来。   最终的结果,梁氏族灭之。   说到底,每一个人,不过都是狼子野心,自食恶果罢了,又有谁是真正的纯善,除了他好静恶争的母妃宋灵妆和极尽柔善的妹妹,安俟公主刘宣。   然而,她们的下场,又是什么。   还有,还有……   他缓缓闭眼。   西绒。   猛然一拳砸在墙壁上,眼中的戾气乍现,如惊涛顿起。   当年帝都里的无数伪善的面孔,如同皮影一般□□纵着生死去留,荣辱胜败,他和她的母妃,不过也只是在那么多人不见血光的厮杀飓风里不幸被撕成了碎片。   所有人,都是自食其果,包括此后的梁家族灭,到如今的窦家被屠。   没有野心,没有仇恨,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只有他的母妃和妹妹,从始至终都是纯白无暇的,却为什么在当年,连立锥之地都不复存在。   所以啊。人性,本来就是贪婪的,恶毒的。些许利诱,些许威逼,就可以把人变成鬼刹。这十几年来,雒阳城里的风风雨雨,倒真是一场好戏啊。   他暗自庇护梁氏余孽,让原本烧灭的真相再一次死灰复燃,激化陛下与窦家的矛盾,斩断他们最后的退路,饶是权倾朝野的窦家,也最终分崩离析。   他娶了耿家的女儿,承诺她日后自己所得的一切,都会属于他们的孩子,继而与耿家笼为一船之上。而在他的布局下,耿峣娶到了窦氏之女。   梁禅是他藏起来,雒阳城舞乐笙歌的挽金阁,是他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成为梁家立足雒阳的眼耳所在。梁贵人身边化名风若的金夫念为朝月璧接近他的时候。也是他将之交与窦家,继而进一步,牵扯出了梁家的孤女,梁玥。   这,算得上是剿灭窦家的伊始。朝堂中任何一个氏族,都不被他们窦家放在眼中。但一个早灭族的梁家人的出现,让他们开始自乱阵脚。   千斤鼎倾而不倒的窦家,却可一针致命。   窦栈是他命耿峣暗杀,惴然之气在窦家无端蔓延之境下,窦宪拥兵自保围城,却得窦太后从中调停。   此事,他诱阴氏逼死窦家唯一的赌注窦归荑,没有人有退路,让一切不再有半寸转圜的余地。   是的,一切都是他。   伸出手,望着掌心,他微微勾起嘴角,他甚至从未亲手杀过谁,但这双手,却以微妙的助力,将世事一点一点挪向他想要演变成的地步。   人只要有心,就有想要得到的,和决不能失去的。因此而衍生出的取舍利弊,就是最锋利的刀刃。   当他探寻到,并握住到越来越多人心中的刀柄,自然可以所向披靡。   当年,他擦去脸上溅着的母妃之血,双拳紧握,指缝滴血,几乎将牙齿磕碎。   宣儿,皇兄,最终什么都没能守住。   是皇兄,辜负了和你的约定。你我一脉而生,同胎而降,我踩着你的血骨而得的储君荣华,也不过顷刻,在阴谋中烟消云散。   而随着荣华逝去,灾难却才刚刚开始。   那是真正的,地狱啊。   然而。   清河王刘庆缓缓抬眸。   “雒阳城,凭什么只是我一个人的地狱。它必须,是你们每一个人的地狱。”   亭台下水波粼粼,鲤鱼群游。   脚步声愈近。   当奴从颠着碎步匍匐在他面前的时候,略抬眸,却只能够看到他一如往常霁月轻风一般的神态,拿着酒壶正缓缓斟着一杯。恍若世间的一切都只剩下风花雪月。   奴从不禁感慨道,贵胄皇家却不参朝堂之斗,偏偏还过得这般快意松懒的生活,果真清河王才是最为无忧之人啊。   他稍稍侧过头来:”什么时分了,怎的还不召风烟苑的襄柳姑娘过来陪着本王?”   “回王爷,午时才一刻,通常,襄柳姑娘是三刻才会到的。”奴从恭敬地回禀,复而说道,“奴才有要事相禀,耿老将军如今正在府门外落轿,不知殿下……”   这个时候,耿夔来做什么?   刘庆一个眼光流转后,已然慵懒地起身,道:”既是贵客,自是迎到正堂迎客,还不快去备好茶水。”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码字党。。。。感觉这两章情感发展少一些,局势推敲铺垫多一点。。。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感觉这位清河王殿下呢,就是传说中出来报复社会的。。。 其实说道悲惨,邓骘的身世也很悲惨啊,也很绝望啊,但是怎么说呢,再怎么样,他当初也还有一个邓绥。而后来,又遇到了一个窦归荑。。。深爱之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救赎。当然了,也是致命的弱点。 清河王和邓骘的不同在于,没有了西绒,清河王失去了最后被救赎的机会,同样,他也没有了致命点。 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鼎盛之下必有有命穴,坚毅的之人必有软肋,越是看似得到越多的,却实际上处境越危险。越是坚不可摧的,往往倾颓一瞬,因爱恨而强者,那也易因爱恨而伤。 物极必反,阴阳相合。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的发展,都是如此。 更文慢。再次再次打脸,但是,此文某笛是真的认真在写,可能漏洞还有,以后完结了再倒回来修文,力求所有铺垫和引线都顺理成章。 至于,此章以来许久都不曾有过什么大戏份的小皇帝(咳,如今也不小了),他不像邓骘一样,一直都知道女主没死,那么一直以来,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信念活着呢。他不仅仅是窦归荑的表皇兄,他更是一位君王。窦太后临死前说过一句话,作为一位君王,本就不该深爱上任何人。 当初先皇对宋灵妆,就是如此。对于刘肇来说,窦归荑更是如此。 在这样腐朽争斗的朝局中出生的太子殿下,到成为储君,再到把持朝政,再到斡旋各方势力平奸佞野心之徒。。。。他是一位非常沉得住气的君王,他看得透最肮脏的,却懂得珍惜最纯净的。城府深沉,又目光长远。 如果不是遇见窦归荑,他会是最好的君王,步履不会打乱。但反过来一想,如果没有窦归荑,刘肇这样的人生,其实又是多么灰暗。 扯得多了,此文又陪大家跨了个年,我争取快快完结,快快完结,再快快完结。。。。帝都系列的下一篇文已经在构思中了,总的来说,还是希望各位看文愉快,2016万事如意!   ☆、第一百零七章。阴错阳差   清河王府,厅堂内。   清河王正席而坐,耿老将军为右侧第一席,乃上上之座。   侧看,眉骨处棱角分明,清河王殿下的眼眸是狭长的,带着几分雍容,几分闲散,倒是有些像先皇。   他唯有那高挺的鼻梁却是像极了他的母妃。传闻,宋贵人之母其实是乌桓王族之脉,所以,鼻梁也是颇为高挺,而原本安俟公主却长得和清河王不同,清河王的面貌还是实打实的汉人面貌,而安俟公主,眼窝深邃,尖翘的下巴,微卷的棕发在日光下就与他人不同,而那双水灵的桃花眸更是与其母妃一模一样。   耿夔等不及下人摆好茶具沏好茶水,匆匆地就行了一礼,说道:”殿下,今日事有蹊跷。老臣特来商量对策。”   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遍后,清河王沉默了片刻。   耿夔一心认定是阴家的人捣鬼,愤然摇头。清河王却若有所思,打量着耿夔的神色,心中忖度着。   此事若是阴家所为,倒是并没有什么必要插一手。   但是,如若是谁在打幌子。   清河王蓦然吩咐身侧:”去,找人盯着耿府。”   “殿下,你不寻人去盯着阴家,盯着我府邸做什么!”耿夔摇摇头,语气蓦然间薄怒,“莫不如今老夫说的话,竟然让王爷这般地不信……”   “耿将军不是已经命人盯着阴府了么。”清河王缓缓勾起嘴角,“那就等等看吧,到底是阴家先露尾巴,还是你府里先现端倪。”   茶沏好,清河王刘庆端起,闻香片刻后,细酌慢饮。   若只是阴府,自然是无谓。   怕就怕,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   邓府。   日中时分。   烟罗复命而归,并无重伤,只是大腿处被箭羽擦过,一片暗色蔓延在腿侧。然而,她见到邓骘的时候,却并未看到他往日里的神色,心下一忖度,朝着身边的人打手势:窦南筝呢?   身侧的人看了一眼邓将军,摇摇头,烟罗眉头微微皱起,难道计划出了变故?   她继续打手势:那,扶桑公子呢?   身侧的人又看了一眼邓将军,复而又摇头。   不对,如今已然未时,怎么会。   府门外一阵轩然,邓骘几乎是立刻抬步朝外走去,却看到耿峭瘸着腿,捂着手被人搀着进来。邓骘心中猛然一沉。   “大事不好!邓将军,嫂子,嫂子她……我不知何人埋伏在府门外,嫂子她……”耿峭顾不得伤,三两布踉跄着几乎是扑到邓骘面前,一只染血的手抓着他的衣袖,“是阴家?不,不……是清河王,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他一放出邓夫人病重的消息,管事便果然顺着老爷的吩咐,预备将此刻伪装成邓夫人的窦南筝悄然运出府邸,却不知为何,府门外却有一位武功绝顶高强的黑衣人,恍若是早已生疑,一暗针飞出,掠过当时盖在窦南筝面上的轻纱一角,虽然轻纱只是扬起一瞬间,但耿峭很确定,那黑衣人定然看到了她的脸。   果不其然,那黑衣人并未多作其他,直接逼近将人抢走。身法怪异,腰间别着左右双鞘,但始终一把也未出鞘,只是用手心里一把短匕伤人。   是清河王府的人,一定是。   烟罗走上前来,打着手势:将军,不若,先让烟罗去清河王府一探。   邓骘却有几分出神,他猛然望着耿峭:”那她呢?”   耿峭急怒而虚弱的脸色,瞬间也愣了一下:”她?她没有回到邓府吗?不可能,她……”   邓骘眸色利光乍现,猛然揪住他的领子:”我说过的吧,运送窦南筝我会找人接应,你需要做的,是跟着……”   “你接应到哪里去了!”耿峭也蓦然间暴怒起来,挣开邓骘,指尖直直地指着他,“你们一个个都一副掐指会算的模样,可是现如今算是怎么回事!在我耿府还好,一时半会也没有性命之忧,如今到了那清河王府,她可还要如何保住性命?!”   耿峭伸出的手攥成拳头,愤恨地一甩而下,望着邓骘:”我不管,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清河王府把她救出来,我不再信什么谋略计划,管它劳什子破事,直接把人抢出来就是!”   “你还不明白吗?!只要窦南筝一日咬紧牙关不交出兵符,无论她落在谁手里,都不会轻易丢了性命!”邓骘转头望着烟罗,“不用硬闯,命人试着和清河王府里的内应传递下消息,看看清河王府今日是否有什么异常。另外,传信莫语,他应当正在盯着窦南筝。”   然而,话音未落,天空中一声鸟鸣,淡青色的鸟儿飞旋而下。   邓骘拆下鸟腿处的布条,打开后一看,脸色凝重。   莫语跟窦南筝,竟然跟丢了。莫语是邓府里轻功次于烟罗的人,他暗盯窦南筝,没有当即出手必然是做过判断,他与那人动手并不占优势,然而,却不曾想,对方夹带一个人质,莫窦南竟是跟都跟不上。   劫走窦南筝的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真的是清河王府。   清河王府果真卧虎藏龙,竟然还有这般人可遣用吗?   无论如何,清河王刘庆非善,清河王府虽说插入了暗线作以内应,但也并未探寻到太多,整个清河王府于他们而言依旧是一团迷雾一般捉摸不透。   烟罗应声而去。   邓骘抬头望了望天色,未时约莫已过了一刻了。   她那里,却还是半分消息也没有。   来回踱步半刻,他蓦然提步向外,却正巧碰见了翻墙而入的莫语。莫语脸上被划了一道浅口,朝着他行礼:”属下无能!”   “如何。你和那人交手了?”邓骘一只手半扶起他。   “眼看着就要追不上,我只得预估他的行路,走偏捷径孤注一掷截下了他,想着套套招也是好的。那人戴着黑纱斗篷,我想削了那黑纱,故而出手快狠,却不知他单手刚掏出腰侧的一把刀,那道法密如细网逼得人连连后退,一时间完全招架不住……”   “所以,你竟是连他的样子也没看到?”邓骘指尖冰凉。   莫语不做声,却是默认了。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心直口快地说道:”但是,我总觉得,那刀极为眼熟……但也不确定,兴许,是一时看错……”   邓骘凝住,偏过头声音微扬:”说!”   莫语噎了一下,咬咬牙,说出了两个字。   邓骘眼眸一颤,陡然睁大,眼底染上了惊骇的光。   -   皇宫内。   殿中金雕香炉内檀香袅袅,安顺公主指尖略挑起床幔,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回过头,同刘肇对视了一眼目光,蓦然间感慨一般摇头:”竟然真如你所说。我不明白,素来不主动涉入纷争的邓骘为何……”   “想要左右逢源,就得有有本事拿捏得住才成,否则,变成进退维谷了。”刘肇悠然薄凉地说道,抿了口茶水,余光扫过窦南筝。   “邓家,终归还是走错了这一步。”安顺公主摇摇头,转过身去,望着烛火闪烁,拿起细剪,剪去些许灯芯,屋内更暗下几分。   “无妨,于弊害,还是清河王那头多得罪些。此事一旦挑明,邓家同清河王,这嫌隙可算是补不回来了。只是由此可见,这邓骘心思多变,只怕也是难用之人……”刘肇暗下思忖着,又望了一眼窦南筝。   窦南筝手里的权必卸,但是,她如今是耿家人,这权如何卸给何人,却是个令人同疼的问题。   他曾暗示窦瑰另娶千乘王刘伉内兄之女,这样的话,此权就是压在窦侯爷府也无碍。然而,那窦瑰却也是固执之人,整整七年为亡妻固守分毫不退让。   门外轻响叩门声,得到应允后,郑众躬身而入,手上取着细竹简,高高举过头顶呈给刘肇。   他看过第一支竹简后,眉头轻蹙,安顺公主不由得问道:”怎的?”   刘肇却并未马上作答,反而是思索了片刻,才自语一般低声喃喃:”这邓骘,怎的就娶妻了,娶的是哪家府上的人?”   垂眸,再细看第二支竹简。   他眼中闪过疑惑的光。   竟是半分也打探不出来吗。这个邓府,未免也裹得太严实了些。   蓦然间,他又想到了什么。   招手示意郑众靠得近些,眼中暗光流转:”暂时先别往邓府里头钻了,去,探探上次邓府里的乐姬。”   郑众点头应承,复而说道:”明面上的是上次就已经探出来的。此女名为书娆,是寒月坊年初入的乐人,年中挂牌为乐姬,但从未迎客。说来奇怪,按着乐坊里的说法,她以笛为长,可实际上,这笛声平平,到底也只是个乐人的资质,想来,邓府里也是有意提携,大约此人当真和清河王府……”   “嗯?”刘肇略一侧首,察觉有异,“笛声平平?”   “是的。故而,此人确是有些谜团。”郑众抬头望了一眼刘肇,却见他眼神略变了变。   “你可还记得,那一日夜探邓府。”刘肇思索着什么,起身踱步,尔后又蓦然停住,回过头来望着郑众,“仔细探探那乐姬,看她吹笛究竟如何。”   “陛下,不先深入查探一下她的身世吗……”   “不,如若她当真只有乐人之资,那么,就不必再探她,而是查另一个人。”刘肇目光闪烁了一下。   “谁?”   “那一日同在当场的那一位腿有伤残的少年,那个邓府的第一门客。”刘肇下颚略扬,目光一点一点变得犀利,如今想来,那一日他甚至并未过分注意到那个少年,而邓骘,也似是颇有几分僵硬古怪,怎么如今回想起来,才察觉到这蛛丝一般的异样所在。   门外驻守的行夜,眼眸一抬。   那一日邓府的笛声,他并未多作思索,以为便是那乐姬所吹。但是如若她只是区区乐人之资,如何吹得出那样的笛声。   密不透风的邓府。熟悉的笛声。邓骘未见红帖不昭天下而娶。还有今日,素来不涉斗争的邓家插手窦南筝之事。   如果说吹笛的不是那个乐姬。   那么,是那个少年?   刘肇回过头,看着窦南筝,思索着什么。   “邓府多年来的缜密,究竟是在防谁。”刘肇心中陡然又生出那样的疑虑,声音低沉了几分。   这七年来,他一直在疑心之事。   但是,这念头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压下去,因为这不可能。   如若她当真……那么,邓骘绝没有本事令她销声匿迹。   她会来寻他。   如果她活着,无论爱恨,她会来寻他。   -   “你说什么?”邓骘大步跨到岩溪面前。   岩溪悲痛地点头,肃穆地说道:”真的死了,来不及放出任何消息,安插在清河王府的两个细作,同时都被暗杀了。我想,她们一定是查出了什么。莫语不是说吗,窦副将被武功绝顶的人劫走了,如今清河王府又生异样,不会错的,劫走窦副将的人,一定是……”   莫语听着,不断地点着头,但听到最后一句时,蓦然间看向邓骘,然后用力地摇着头:”不,不是这样……”   “劫走窦南筝的,应当是……”   是陛下的贴身密卫,行夜。那腰侧两把快刀,瞬时斩杀性命的气魄,莫语有九分把握,那人就是行夜!   一瞬间,在旁边的耿峭被彻底搅晕了。   怎么回事,窦南筝被悄无声息地劫走了。交过手的莫语说劫人的是宫中一等密卫,但同时,清河王府又生了那样大的动静。   窦南筝,现如今究竟是在谁的手上?   看向身边的邓骘,却见他也是一团迷雾的模样,但是瞬间,他浑身狠狠一颤。   “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耿峭忙上前扣住他的手腕,邓骘却陡然一个覆手将他狠狠甩开,他本就重伤,踉跄了几步直接跌在地上,咳出了血沫子,“你……”   莫语赶忙扶起耿峭,也是满脸惊骇地望着将军。   “腰侧金铁双刀,携人轻功犹远胜莫语,此人,一定是行夜。劫走窦南筝的是当今陛下无疑!”   岩溪看着将军的神色,心下也是重重一沉。   难道。   邓骘回过头,目光恨绝如刀,几乎要将耿峭千刀万剐,“扶桑。”   “在清河王府里扣着的——是扶桑!”   耿府生异之时,敏锐如夜鹰的那两方,雒阳城里一点儿风声也是千里传音。故而,都在耿府外埋了探子盯着。   而世事叵测,毫厘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同一个时刻,刘肇派出的行夜,截下了府西而出的窦南筝。而清河王的人定然是盯着耿府东门,截下了形单影只的扶桑!   莫语反应迟钝些许,还在思索。岩溪却是一点就明,霎时间明白了如今危急的形态。   这明明就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本就是千百般的风险,如今可真是行差踏错不仅并没有救下窦副将,还把扶桑公子赔进去。清河王若是借着扶桑公子再套出些什么,只怕是要赔进整个邓家!   岩溪愤然怒叹,咬着牙,一时间心如焚火。   所以说,这窦南筝,当初到底是为什么决定非得去救?!   -   清河王府。   双手以铁链缠绕牢牢缚在木架之上,双足踮起脚尖勉强触地,铁索紧紧扣住她的脖子,让她呼吸有些困难,然而意识还在迷糊中的她,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抽了。”   脚下的踮板猛然抽去,一瞬间重量全都系于被细锁链缠绕的手腕和脖子处的铁链,如同镶肉嵌骨的疼痛在手腕处猛然袭来,而同时脖子被勒得几乎喘不过半分气来。   几乎是霎那间,她就在剧痛中清醒过来。   睁眼的瞬间,余光看到的是一身月牙白的颀长的身影,很快,因为闭息眼神又模糊了,脖子处的锁链松了松,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腕处却是更加疼痛,仿佛要被生生折断。   她记得,出耿府的时候,忽然间就被拉入一隅角处,背脊一痛眼前瞬间黑了。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人醒了。”上前查探的狱卒,扣着她的下巴,左右晃动着,仔细打量她,说道。      ☆、第一百零八章。行彼之路   清河王府。   双手以铁链缠绕牢牢缚在木架之上,双足踮起脚尖勉强触地,铁索紧紧扣住她的脖子,让她呼吸有些困难,然而意识还在迷糊中的她,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抽了。”   脚下的踮板猛然抽去,一瞬间重量全都系于被细锁链缠绕的手腕和脖子处的铁链,如同镶肉嵌骨的疼痛在手腕处猛然袭来,而同时脖子被勒得几乎喘不过半分气来。   几乎是霎那间,她就在剧痛中清醒过来。   睁眼的瞬间,余光看到的是一身月牙白的颀长的身影,很快,眼睛又模糊了,脖子处的锁链松了松,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腕处却是更加疼痛,仿佛要被生生折断。   她记得,出耿府的时候,忽然间就被拉入一隅角处,背脊一痛眼前瞬间黑了。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人醒了。”上前查探的狱卒,扣着她的下巴,左右晃动着,仔细打量她,说道。   “嗯。”轻声地回应。   扶桑视线迷蒙,冷汗涔涔,发丝紧贴着脸侧和脖颈,她眯了眯眼,又用力地晃头,牵扯到手腕,难忍之下闷哼出声。   “这个时节,扶桑花应当是还未开败。”清河王走到她身侧,指节分明的手替她捋了捋贴在脸上的碎发,动作轻柔,声音却漠凉,“果真,是一副好景呢,却不知,花谢后会是什么场面。”   她咳了两声,肺腑里蒙尘一般难受,喉咙处又是火烧似的疼着。   “殿下……说笑了,扶桑花日暖风凉之下都是千日犹红,岂是说开败就会开败的……”她沙哑着声音,忍着疼,语气中却竟似几分玩笑。   好一派凝神静气的气度。清河王在心中冷笑一声,手由脸侧掐上她的脖子,稍稍用力,她便痛苦的扬起了头。   “风雪将至,扶公子还是不要这般傲气的好。”清河王松开了手,她猛然大喘着咳嗽起来,然而没咳两声,又被紧紧掐住脖子喘不上气。   如此几番反复,倒是阎罗殿前走了一遭一般,折磨得人都几分失神了。   “行事莽撞独绝的邓骘府里有一位你这般静若处子的门客,倒也是匪夷所思。邓府第一门客,帝都里传言四起的隐秘奇谋的扶公子,不如今日,也为本王谋一谋。”清河王悠然自若,手往下,替她理了理领口,走近一步,与她相近不过半尺,直直地俯视着她,“依你看,本王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究竟在不在窦南筝手里?”   扶桑微喘着气,轻咳数次,好不容易顺了过来,却先是一笑,然后才说到:”原来殿下在找东西,可殿下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扶桑,扶桑又怎么会知道殿下在找什么,何以为殿下出谋划策?”   嘴硬的很,半分话也不肯被他套出来。   但事实已经足够清晰,就算她口风紧密,那邓家做的事情,知道的事情,都能够猜个□□成。   问与不问,他都是怀疑的。答与不答,他也都是不会信她的。   但,还有的事情,却是他真正想问的。   清河王退了两步,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揣摩着她的眉目,她的五官,她的轮廓。   “你,到底是谁。”   扶桑略一僵硬,清河王将这两分僵硬看在眼里。   “五六年前入雒阳,毫无门路的你,如何能够入得了邓府的门。”清河王伸出手,轻轻拢住她的衣领,猛然间用力往下一拽。   “你!”扶桑大惊。   清河王身后的侍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位少年郎雪白单薄的肩膀,还有那女人一般的琵琶骨,若隐若现的……   不,不是女人一般,这个人,就是女人。   清河王一幅了然于心的笑意,缓缓抬眸:”谁要你扮作男子的。你与其说是投靠了邓府,倒不如说是被邓骘给藏了起来。告诉我,邓骘藏你的理由是什么。”   看来,清河王对她也早有几分调查。   他究竟查到了几分,对她的身世,怀疑到了哪个程度,扶桑的心猛然揪了起来。   “还有,为什么……”   清河王眼神略微低垂半寸,扶桑似乎从那一瞬的神色中看出什么。   “你,会吹朝凰曲。”   最后的一个问题,却让扶桑恍若感觉出清河王的真正猜疑的方向。   邓骘几乎将她过去一切痕迹都抹去了,看样子,清河王并没有查到她和窦家的联系。而是上一次在邓府里的那一曲朝凰曲,在清河王心中埋下的一根刺。   当真怪哉。   按照邓骘的说法,清河王对西绒应当是寡情之至,怎的这人死了这么久,自己的一曲朝凰曲竟还能令他这般在意。   在邓府中,他那时怔忪的神情,还有刚刚,刹那间的恍惚。   扶桑有一种直觉。   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但是一直以来,她都是无比相信自己的直觉。   难道说,清河王对西绒其实有着深深的歉疚,他是为了稳住耿家,才不得不放任耿家杀了西绒。   “会吹朝凰曲又如何,吹错给了人听,也只是空空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扶桑话中有话,颇有几分幽怨的语气说出来,眼光看似散漫,实则在细细观察着清河王的神色变化。   却见他猛然间目光犀利,两步跨来,欺身而上:”你到底是谁。”   也不知邓府里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姐姐应当是安全的。如今自己的处境微妙。仔细想来,如今这种境况下扣下了邓府的人,情况本该是一目了然,然而清河王并没有对自己起杀心,也并没有上重刑。   如今她为鱼肉,如果想要好好地利用她,就首先得想尽办法撬开她的嘴,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道理。   他在怀疑什么,他想印证什么。   扶桑心中迅速地掂量,自己的身上一定存在某种可能性,让他有所顾虑。   不远处,脚步声渐近。   “殿下。”如微凉秋风一般的声音扫过她的心,她看到一袭浅紫色纱裾的女子一步步走近,余光却是瞥着自己的,走到清河王身边,想来,这便是清河王妃了,只听她说到,“听说,在妾身兄长的府邸里,抓住了可疑的人,就是她吗?”   峨髻在耳侧,一双眉黛如水,额宽却并不高,整张脸看起来几分圆润,缺颇为贵气。   瞥着扶桑半露的肩胛,女子眼光一沉。又望着她手上的锁链,她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才说:”如此重要的人犯,就这么干干晾在这,殿下真是好兴致。我看,是殿下老毛病又犯了,殿下下不去手,就让妾身来吧。”   “出去。”   清河王妃错愕了一瞬,似乎没想到他会般冷淡口气。   “殿下,你这是怎么了。”清河王妃观摩着清河王的神色,又看了看扶桑,笑意一点一点变得冰冷,“难道说,妾身听到的传言不虚,殿下……”   “你。”清河王转眸,目光紧锁她,却是几分震慑威胁,“出去。”   这女子看起来,十□□岁的模样,被邓骘藏匿于府中五年之久。一如他上次的猜想,这女子身上,或者隐藏着邓骘巨大的把柄却又不能轻易杀之,或者,是别人巨大的把柄,被邓骘握在了手上。   那一日吹朝凰曲时,她的背影实在太过熟悉。   如若她只是邓骘用来拉拢自己的,上次便该一次成事。但是邓骘撤手,究竟是为什么。   有没有可能……   清河王几分戒备地看着王妃远去的的背影。却没有料到那脚步停了下来,回过头来说到:”殿下,妾身已经别无所求,殿下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望殿下,不要忘了我们的祜儿。”   “妾身可以不是殿下的唯一,但是。”   话终究只说了一半。但是扶桑却尽数听入了耳中。   外界说,清河王同王妃伉俪情深,王妃温婉贤淑,清河王虽生性好歌乐,尽数留恋烟柳巷陌,但终归对这个王妃还是极好的。   但是如今看来,传言果真还是以讹传讹的居多。   也许,当日她这一曲朝凰曲,还当真是错打错着,刺到了清河王殿下的旧伤口了。邓骘啊邓骘,亏你一幅尽知天下事的模样,却不想这一次,仅有的一次,好像是我对了。   不管如何,扶桑自知,如今自己是临渊之境,如果不堵这唯一的可能性,兴许自己便是走不出这牢狱了。   清河王怔了一会,才又回过头来看着扶桑。   “我只问你一句,你若是胡诌欺我骗我,我必要你受尽折磨而死。”他神色冷淡,几分狠戾,“方才昏厥过去,你迷迷糊糊中喊着姐姐,你口中的姐姐,究竟是何人?”   扶桑眸光乍起。   牢狱中昏暗之色。一袭沾满泥泞的长衫破败凄凉笼在纤瘦单薄的她身上。她对面,他的神色狠绝,但是指尖,却禁不住一片冰凉。   -   皇宫。西阙台。   今夜月色朦胧,星影半点也无。唯有夏末秋初的风拂过她的脸,吹起一缕鬓发。   额前的藜山青碧色泽通透,发髻之上珠琅赤金坠步摇相互间轻轻碰撞,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深绛色的外衫当作披风散散耷在肩上,衣角随着风轻摆。   “夫人,夜风凉,还是先回殿内吧。”婢女存双上前想要搀着她,却被她略抬手制止了。   “风确是比前几日凉了几分,看来,又是一年的入秋之时了。”邓绥看着远方隐约的灯火,微微扬起嘴角,“远远看着的的萤火之光,其实每一盏,都亮堂着整个屋子呢。”   存双默然。   “这句话,是陛下告诉我的。烛火之微,辉可明堂。”风吹云翳,月色又乍现,银白朦胧的光洒在她身上,让她的侧脸看上去如是飘渺。   存双听着身后有异,转过身去,却看到陛下身边的一个宫人正气喘吁吁地上着梯阶,好容易走到跟前了,还喘了好几口气愣是没说上话。   “陛下……陛下召邓夫人往温室殿往偏殿,原来夫人在此处观夜景呢,可是让奴才好找……”   邓绥回过头来,先是问道:”现下何时辰?”   “回夫人,约莫亥时三刻。”存双估摸着时间,回话道。   陛下素日里是亥时一刻便入睡的。怎的如今已是三刻还召她相见。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赶到温室殿时,却发现别说偏殿,就是正殿,那也是被严密地看守起来。郑众亲自在正点外候着,将邓绥领了进去,却是连身边贴身的陪嫁宫女存双也不得入内。   邓绥看到床榻上窦南筝的刹那,猛然脸色一变。   刘肇看着她的神色,不咸不淡地扬起嘴角,看不出在想什么:”看来,你兄长今日的好计谋你却是还并不知道。”   邓绥细想了一下,立即跪在地上,说到:”家兄必然不是有意摄权,陛下知道的,这么多年以来……”   “你先起来。”刘肇叹息一般地说道,“朕并没有怪你。今日诏你来,是有事要交托于你。朕信不过邓骘,所以此事,还望你能独自筹谋。倘若露了什么马脚也无妨,朕会替你担着的。”   邓绥望了一眼窦南筝,眼光流转一瞬,应承道:”陛下吩咐便是了。”   “今日起你便对外宣称染疾,携一位御医宿在温室殿,算是替窦副将打个遮掩。待到朕安顿好一些事后,便替朕拿捏个主意,将副将送出雒阳城去吧。”刘肇看上去毫无倦怠之色,一双漆黑的眼眸望着邓绥。   “陛下,为何要……”话问了一半,却又似不好多问,邓绥默了一下,便只是追问道,“不知可是要遣送至封地?”   “不能回封地。地方么,容朕再细想。你先想着如何避开皇后那边的耳目。”刘肇的眸光有几分出神,过了一会儿,望着邓绥。   “陛下这般看着臣妾,却是为何?”邓绥轻轻一笑。   “你是否想要劝谏朕,以窦南筝来制衡粟邑侯。”刘肇看到邓绥略点头,叹息着勾了勾嘴角,“的确是如此呢。耿家就是一只太过机敏的狐狸,窦南筝一出城,便是更加没有忌惮了。”   话说完,细细盯着邓绥清明的眼:”你觉得,你的兄长可还能信?”   这句话里的意思,让邓绥不得不心惊,她眼眸里乍现惊异的光,再一次服了一礼,说道:”如今邓家已经是水深火热,自顾尤且不暇,并无担此重兵之能……”   “朕只是问,你觉得你兄长可还能信?”刘肇淡淡地重复。   邓绥语噎,她一时间,竟是不明白他究竟在问什么。   “你们邓家,可否以宗庙之誉同天子起誓,对朕并无半分欺瞒?”刘肇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眸色却几分复杂。   “陛下若是有疑心,大可不必断去窦南筝这条线。”邓绥静静地回应道,“我和哥哥的忠君之心,这数千个日日夜夜里陛下难道还看不清楚?无论是当年窦家盛权之期,还是如今分权结党之势,我们邓家,永远只效君统,唯为陛下之利而谋。”   她望着刘肇的眸光,嘴角的的笑未变,倒是眉却微沉,眼神也黯了些许:”……无论陛下,是为什么而作出的选择。”   邓绥的心中,清如明镜。   如果善以布局,窦南筝是多么好的棋子。日后指不定某一步落定,就能改变整个棋局走势。但是,陛下却偏偏要将她剔出这棋局。   “只是,如若陛下还为那事而耿耿于怀,只要放任窦南筝不管,她必然会为窦家当年的旧恨而翻捣,就让她做些什么来告慰窦家的祖灵便可,又何必如此苦心孤诣……”   刘肇默了一会。   “朕没有为什么而耿耿于怀。”   邓绥看着他的背影,玄色龙袍盖身,袖上金绣龙腾之图恢宏栩栩,觉得他从始至终,都是那般遥远。   即使,现在她似乎是离他最近的人。   是这样吗。比起为窦家报仇雪恨。   让窦南筝永远离开雒阳城,你会选的,是不是这个。   “以己之履,行彼之路。恰好,她想走的路,朕,全都看得清楚。”   “只是……这样罢了。”   -   “姑娘,可是好了?”   门外客气的敲门声,让扶桑回过神来。她望着镜中,一剪远山黛,双目静如湖,朱唇香粉饰之,玉钿金钗挽起如瀑青丝。   静心许久,她却愈加没了牢狱里的胆魄,手心里的冷汗涔涔。   她很清楚,她走了一步险棋。   如若在牢狱中咬紧口什么也不说,兴许受点苦楚,一时半会,不见得会要了她的性命。但事到如今,倘若再被揭穿……   她在邓府里时,虽极少出府门,但雒阳城里风吹草动 ,尽数可知。邓骘将暗线埋得犹如蜘蛛的细网,然而这张网里,却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那便是清河王府。      ☆、第一百零九章。重伤受刑   “姑娘,可是好了?”   门外客气的敲门声,让扶桑回过神来。她望着镜中,一剪远山黛,双目静如湖,朱唇香粉饰之,玉钿金钗挽起如瀑青丝。   静心许久,她却愈加没了牢狱里的胆魄,手心里的冷汗涔涔。   她很清楚,她走了一步险棋。   如若在牢狱中咬紧口什么也不说,兴许受点苦楚,一时半会,不见得会要了她的性命。但事到如今,倘若再被揭穿……   她在邓府里时,虽极少出府门,但雒阳城里风吹草动 ,尽数可知。邓骘将暗线埋得犹如蜘蛛的细网,然而这张网里,却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那便是清河王府。   她抬眸,镜中的自己,眼神里多了几分决然。   在这雒阳城里,讯息是最为紧要的。被看穿最多的,便越易被摆布。而知道越多的,越是能够在这漫漫洪流中稳妥求存。   邓骘知道的东西,的确很多。但是,还不够多。   况且,如今只要能让清河王对邓家那边松懈一二,将气力都放到她身上,就越是可以拖延姐姐离开。   邓骘,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让姐姐平安出城。   她身后的婢女为她发髻上别上最后一朵浅色紫薇花,便对着她轻声说:”姑娘,簪好了花,已经可以了。”   幸而她之前想要走书娆这个路子,故而对于西绒,她还有有些许听闻的。回想着画中那惊鸿的容貌,眉眼里望去如置身七月流火,炽热又透着寒凉。发髻高高挽起,鬓角是雪白的木兰花,额上的美人髻又几分温婉动人。   她的手腕处缠着一层纱带,敷着药草不得乱动,所以一应事务,竟都是要别人伺候着。   但是如今的情形里,她的心惴然,就是一个人在她身边都让她焦躁不安。   所谓的一鼓作气,她如今已经是三竭之势。   然而,还是得出去的。   她打开门,门外的人高高举过镶着穗子的长竹笛,她瞥了一眼那竹笛,伸手接过,望着不远处的凉亭上,清河王侧立的背影。   她往他的方向走去,却听到不远处婢女的惊呼:”世子,这假山爬不得呀!”   顾首,恰好望见一双稚嫩的手攀爬扣住假山上一块石头,似是一使劲,那孩子的脑袋便露了出来。   那是……刘祜?   又猛然听见了扇巴掌的声音。   “混账东西,看顾不好世子,要你何用,还不快去把世子扶下来!”听起来,像是一个嬷嬷的样子。   “打人做什么,赶紧把人扶下来就是了。”一个懒懒的声音响起,听语气平淡,却透着凉意,“祜儿矫健,自当出不了什么事。只是,他终归是金贵的清河王世子,万一要是蹭破了哪儿,你们的脑袋,也就跟着挂不住了。”   扶桑心中冷笑。   瞧这腔调拿捏得。   这耿氏生下了唯一的儿子,果真是骄纵得很。过往只觉得耿家对清河王如何能够忠心到这个地步,简直匪夷所思,但如今看来,都是一物换一物,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也是,左右这耿家生的也是自己的骨血,说到底这笔买卖,对清河王来说是只赚不赔的。   走到凉亭里,她对清河王行了一礼。他回过头,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   她知道她和西绒长得是一点也不像的。   “我以为,你会像杀了我姐姐那样杀了我。”她冷眼看着他。   “你说你是西绒的亲妹妹,“清河王自斟了一杯酒,利落地一饮而尽,略勾起嘴角,“本王并不信。”   “你能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本王现在还不想杀你,而你,“他缓慢地抬眸,眼中一片犀利,望着她,“是走不出这清河王府的。”   “她不是西绒,她只是左小娥。你也不是我姐夫,我姐姐告诉过我,她要嫁的,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那个人,姓宋。”   啪——   扶桑一惊,望着地上的碎瓷片,又抬起头望着清河王震怒的面容。   想不到,书娆那一夜一五一十说的东西,竟然在今日得以保她一命。清河王色厉内荏的模样,倒是让她的心略镇定了些许。   “西绒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竟敢……”   “她如果是你的妻子,为什么最后你不要她!”扶桑怒然反问,踩过碎瓷片,朝着他走近,“你可知何谓嫁娶吗?那是百年相守永不背叛的约定,如果你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   他怔忪了半刻,望着那壶酒,默默然又拿了个新酒杯,倒了一杯,仰头喝下。   那是烧心的烈酒,一连几杯喝下来,他神志却依旧清明。   但是,眉宇里却多了几分散不开的愁色。   过了一会,那愁色又消散得没有丝毫痕迹,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笑意松散:”你想要知道是吗。好啊,你想知道什么,本王便告诉你什么。”   “本王和西绒之间,不爱对方的那个,是她。”   “虽说本王与她相识在先,但之后与她盟誓嫁娶之约却是本王的表兄,宋萧。宋家随着我母妃之死倾颓败落,宋萧受父命保护我,辅佐我,而西绒也是因为他,才会留在我的府中。”   “你说你是她妹妹,那你应该知道,你们本是罪奴流放之徒,这身份是多么大的隐患。当真,可以瞒得过天下人吗?此事被告发,本王为了暂时压下此事,才与她结为名义上的夫妻,再后来,宋萧战死沙场,而西绒,也就跟着去了。”   这一番话,几分真假,她细细推敲着。   清河王望着她:”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不如,一并问了本王。”   这话问得有些诡异,她不敢再多做试探,见好就收地摇摇头。   “若是没什么要问的,便吹个曲儿来听听。”清河王又喝下一杯烈酒。   她侧过身去,面对着湖心,悠然地吹起曲子来。   他眼睛微微眯起。   一壶酒喝完了,又上了两壶,他遣推了所有的侍从,静静的看着她。   这侧背的姿态,还有妙曼的笛声。   的确是,和西绒十分相似。   酒一杯杯下肚,越喝越急。   叮。   他轻轻放下酒杯。起身的时候略一踉跄,想来这酒还是有些后劲,他只觉得肺腑里满是燥热。   她吹笛吹得专心,却不曾想,猛然从身后被人用力地抱紧了,一股大力直接将她按倒在凉亭里的长椅上,哐铛一声,竹笛掉落在地上。   “你,你做什么……”背上紧紧贴着石凳,一片凉意袭来,她惊恐地想要推开他,奈何他一把扣住她挣扎的手腕,力气大到几乎折断她的手。   他的眼充血通红,咬着牙问她:”到底要怎么样,怎么样你才肯留在我身边?嗯?”   “窦家垮了以后,你是不是就打算跟他永远离开,是不是?”   “你不许走,阿绒,我现在只剩下你了,你不许走……”   听到窦家两个字,扶桑眼眸猛然瞪大。   他在她耳畔低语,声音低沉而危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原本都是我的!皇储之位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我母妃才是陛下一生钟情的人。父皇说过,会为我步步铺垫,他说过要把整个天下都给我!”他紧紧的扣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阿绒,留在我身边,终有一日,我会把天下送到你面前。”   她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她知道,他这是醉得厉害了。   “你,打算怎么做?”过了一会,她轻轻地问道。   “不急,再等等。现在正巧是狗咬狗,等窦家的人把梁家的人除干净了,再用梁家的秘密,为整个窦家筑墓……咱们现在,要等……还有那个人,我要把他,拽下来……”   他低头猛然吻上她,满口的酒气。扶桑急怒之下,下意识想要呼救,却蓦然发现,这亭子里只有她和他两人。   不远处仅有的两个侍从,远远望见这香艳的场面,都司空见惯一般侧过身去,视若无睹。   混乱中,她摸到他腰间的匕首。   如果,如果在这里杀了清河王。大不了,也就是赔上她一条性命。姐姐已经救出去,安然有邓骘照拂。而她,没有人知道,她是窦归荑。   杀了他,现在,杀了他,是可以的吧。   他死了,姐姐就再也没有威胁了,所有的后果,都只会是她一个人承担。   手握紧了他腰侧的刀,缓缓抽出。   反正,这也不是你杀过的第一个人。   她猛然脑中一痛。温热的血溅上身体的记忆顿时被唤醒。什么时候,她在什么时候还杀过人?   然而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远远的猛然什么打在她手背上,刀子猛然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垂眸,目光顿时凌厉。她眼疾手快挣开他,翻身而下捡起刀子,对着他一挥。他酒劲过大,一避竟失了准头,胸口处被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摸着渗出的血,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她的手不断颤抖着,拿着刀对着他。   然而身后有谁猛然用力扭住她的手,她回过头,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此人是……   梁禅。   而梁禅看着她的侧脸,似是也觉得熟悉,眼中有着疑惑的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你不是左小婳,你,是谁?”一双手,用力地掐上她的脖子。   这几分力气,竟似是一下要将她的脖子掐断。   -   “啊——”   锐利的铁钉板砸在小腿上的时候,眼前瘦弱的人发出起凄惨的喊叫。而将板子揭起,又是粘皮带骨的疼痛,血从细密的伤口里不断地渗出。   她的上半身坐立着,手被横直绑在两头,双腿横放,也由脚踝紧绑,分毫动弹不得。   然后,铁钉板再砸下。   血溅在她衣服上,斑斑点点。她这才知道,之前清河王的确是没有对她有用刑之心。之前那样吊着她,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侍从在一旁为清河王换着纱布,上药。待到他理好衣物走到她面前时,她的一双小腿已经血肉模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却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连抬眼看他都无力。   一旁的梁禅打量着她的脸,他始终觉得,她非常熟悉。   “还不说吗,你,到底是谁?”清河王冷哼一声,扣住她的下巴,发现她因为太用力地咬牙,口中已经是一片血腥,回过头吩咐道:”拿块布来堵着,别一下咬断舌头。”   铁钉板再一次落下,她整个人一震,哑着声音却不怎么喊得出来了。   铁定板抬起,星星点点的血溅在他衣角和手背。他擦去手背上的血,冷笑一声,站起身来。   “若是你想说了,就眨眨眼。”他如同地狱的罗刹一般,说话的语气让人从心底发寒,“疼不疼,可还受得住?那,要不要试试更疼的?”   命人端上一个素白的大钵,除去顶上的黑布,她耳朵里嗡嗡作响,也就眼睛轻轻一瞥,实在看不到那里头是什么东西。   然而,一个狱卒从里头揪出一条蛇来。那蛇红白交错,生着可怖的菱纹,她从未见过这蛇,但蛇吐着芯子的模样让她心骤然一缩。   她呜呜叫着,摇着头,狱卒上前来解下她的左手,揪住她的食指,将蛇头靠近。   她几乎是拼命地摇着头。   “不会死的。但是这蛇的毒液实在是妙得很,就如溶骨噬肉一般……”清河王淡淡地说道。   她无力地眨着眼,清河王轻笑一声,取下她口中的布。   她说话声音很微弱,清河王凑近了些,才听清:”我,我同你……做个交易……”   清河王扬起了嘴角,身形未动,手稍稍一抬示意狱卒。   吭哧一声。   她只觉得指尖一阵撕裂皮肉的剧痛。而那一股痛如同火舌一般蔓延开来,仿佛将她的半个手掌瞬间灼成黑灰。   血液里汩汩流动的,如同灼热的溶铁一般。从手指蔓延到手臂,都是溶骨一般的疼痛。   她疼得整个人骤然一缩,但被绳索所缚,却又只是徒劳挣扎,但,整个人却近乎痉挛。   “啊……”饶是已经没有了力气,还是嘶哑着竭力痛喊。   “很可惜,这不是本王要听的答案。”清河王摇摇头,满是惋惜的模样,“我说过吧,如果骗我,既要你生不如死。不要耍花招,你只需要回答本王所文就可以了。”   狱卒将蛇放回了钵中。   这一次,整个钵放在她身侧。她没有力气转头,却仿佛能够听到数不清的蛇吐舌的声音。   浑身如同跌入冰窖一般,狠狠地颤栗起来。   狱卒扣住了她的整个左手,放在钵的上方,底下十数条蛇蠢蠢欲动焦躁不安地抬头望着,扭动着钻来钻去。   “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便废了你这只手。”清河王眼中满是残忍的光,“倒是可惜了,以后,可就听不了你吹笛了。”   她抿着嘴,费力地抬眸,眼里满是恨意。   一旁一直不做声的梁禅看着她这个神情,目光停留在她微抿的嘴上,若有所觉。   这个人怎么。   梁禅微低的头猛然抬起——她,难道她是!   清河王冷哼一声,作势又要抬起手。   “窦……”   梁禅的话顿了顿,又似是几分不确定。她原本耷拉的身体猛然一僵。   清河王回过头,看着梁禅惊愕的神色,却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可能,你还活着,这不可能……”   他走到她面前,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眉眼处的污土和血迹,细细端详着她的眼,神色顿时大变。   “梁公子,难道说,这位还是你已知故人?”清河王望着梁禅,负手而立。   窦归荑,这个人,是当年那个窦家的小郡主,窦归荑!   梁禅默了一下 ,犹然在震惊中。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是活着的?!   “嗯。”清河王平调哼出一个音,示意狱卒。   她一双眼却没有丝毫神气,望着他,又好似没有望着他。   狱卒扣紧了她的手。   “窦归荑。”   梁禅的声音在牢狱中无声地响起。   “这个人,是端和郡主——”   “窦归荑。”   她的眸,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第一百一十章。如履薄冰   温室殿内。   刘肇与邓绥相对而坐。一壶茶已经放到冰凉,他倒上一小杯,邓绥望着耳杯,默默地说道:”陛下,薄酒冷茶,最是伤身。”   他摸着耳杯边缘,还是端起,喝下一小口。   “陛下。”邓绥语气里多了半分嗔怪。   “邓贵人。”他嘴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眸色略抬起些许,望着某一处,蓦然说道,“在你看来,当年窦家的盛势,因何而来。”   邓绥没有想到,他竟是会问这个。   “臣妾不敢妄议朝政。”   刘肇余光瞥了她一眼,薄唇微启:”你是怎么同邓骘议论的,便怎么同朕说说。邓骘性子张狂如野马,这么多年来,若非你这根拉缰之绳,纵然是日行千里,却是只怕一个不仔细,走岔了哪一步路。不必妄自菲薄,只消说说便可。”   陛下一直都知道,她和邓骘如同并蒂莲一般的羁绊。也知道,他们兄妹二人长久以来对朝堂局势把握之精准。   妄议朝政。   若是不议,何以为存。   但说到底,邓绥和邓骘,还是不同的。邓绥于宫内怀柔为上,在宫中待人和善,为人处事几乎不可挑剔,然而这份和善中却又并济着威严,陟罚臧否。邓骘素来却自行其是,几乎从未和哪一家过于交好,素日里尽是独来独往。   外避党争,内笼人心。   邓家,一直都维持在一个微妙的持中状态,强不致显目,弱不至欺凌。从这一点来看,虽说邓家的顶梁柱是手握重兵的邓骘,但是真正一次次摆正着邓家应存的微妙位置的,是邓绥。   这般纷乱四起的朝局,便是四脚不平的桌椅,桌面上的一碗碗水挪动到如何位置才能够使桌面始终平衡,这通常并不是人们考虑的问题。   人们考虑的是,如何才能够到最为安稳的中央位置。   这样一来,不断擅挪的水碗只使这不平的桌面愈加□□右斜,变化莫测。   有趣的是,邓家看似从未冒进,靠近那最中间的位置,却格外敏锐地,总是能找到平衡点。   无论其它水碗如何挪动,碰撞,甚至滑落。   无论,这张四角不平的桌,开始往哪一侧倾斜。   邓绥望着刘肇此时颇有几分深意的眼神,手指竟是僵硬了一瞬,然后略微收拢。   “邓老将军有你这样的女儿,黄泉下,自当慰藉。”刘肇又端起那杯冷茶,抿了一小口。   “因国戚之荣。”   维持着喝茶的姿势,他顿了一下,顺势抬耳杯,整杯地饮了下去。   盛夏上贡的云溪青茶,果真是苦极。   “而窦家之败呢。”   “实非国戚,故而败之。”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窦南筝,静默着认可:”如是。成也因此,败也因此。”   当年窦家权高猖獗,多少人忍气吞声,但是,这份声气吞忍得越是憋屈,其觉悟也便会越大——只要成为真正的国戚而扶幼子,这天下,便再无什么值得忌惮,多少人,在窦家数十年的霸权之下,雒阳城的此起彼伏风云瞬变里,得益者,失势者,实际上都酝酿出了,成为国戚的野心。   这意味着什么呢。   “窦家的终结,不过扬汤止沸。”刘肇将实现从窦南筝身上收回。   实际上,都不过一场前赴后继的轮回循环。   庙堂朝野,高权而上者,不忧国,不忧民,独欲霸权凌君之上;忠才而下者,或摈弃忠善,依权附党而上位,或甘隐才学,凌云壮志而匿终。   邓绥的眼光略有些黯然。   “朕知道,这些,你都看得到。因为,你和朕看到的,“刘肇正视着邓绥,她眼底却闪过些许慌乱的光芒,“应该是极为相似的东西。”   那般精锐的目光,邓绥觉得,那静默的眼神,穿透力已经到了令人生惧的地步。   “先祖帝开国以来,直到先帝,朕的父皇那一代,这泱泱的大汉都是鼎盛之势,朝堂清明,兵权均衡。”   “陛下,如今也依旧……”   “外表再如何繁盛,但以如今的朝堂之气,邓贵人还可轻轻松松地说出平和安顺四字吗?雒阳城是什么地方。那是山河四海所汇的帝都,那是国之根本所在。帝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动指便可将外面翻云覆雨的国之重臣。这样的一群握着国之命脉的人,几十年来却是将帝都搅弄成了何等模样。”   邓绥心中一片惶然。   细细想来,的确如此。   但是,旧争引新斗,陈事多纷扰,既定之局,便只能顺着局势落子。   即便是君王,在先帝留下的这幅狼藉场面里,也只能够夹缝求存,摸索着最黑暗的规则,继续走下去。   前朝的旧事,他原本并未如何知晓,太后娘娘也极少谈及。只是这两年隐秘的调查中,终于知晓一二,当年的先帝,为了为一个女人铺路,而在后宫故布迷云。立一位永远生不出孩子的窦家女为皇后,又宠冠梁家大小两位贵人。   而默默无声的宋氏,却在两族对立之态下,秘密地生下了一对双生子,悉心养大。   但此事终归是被察觉,一时间,后宫中分庭抗礼权势最高的两族,竟是联合起来,谋害宋氏的孩子,双生子之一被赐死。而另一个,却被强行提拔为太子。   那便是曾经的前太子,清河王殿下。   这段往事,清河王倒是悄无声息地抹去了,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查出半分痕迹。清河王和千乘王,可都曾是他幼年深深信任的人。   先帝有两过,但凡免去其中一过,都不至于会是如今的境地。   一是为一个女子乱了方寸,将帝王的制衡之术错用。   二是,早逝。   刘肇眼眸微微眯起。   先帝不早逝,这皇位还有变数也未可知。但比起最终是否是他继承皇位,他更为在意的,是幼子继位,外戚擅权的这令人寒心的局面,进一步加剧了前朝沿袭而下的诡谲暗斗之势。   思绪收回些许。   “在十五岁之前,朕并没有想得过深,甚至,能否在舅父们眼皮下求存也未成定数。也从未强烈而明确地,想过自己究竟要什么。”   某一天。某一场相遇。   某个人,如火如光。   让他看到了,从始至终都未曾看到的东西。   刘肇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她在眼前,依旧是当年年幼的模样,伸出手,摸着他的脸。他缓缓闭上眼,笑意安然。   ——归荑啊。   她却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朕曾以为,朕能够给你一切。但终归,朕所拥有的,也不过是一座血染骨堆的帝都,以及,困顿于中的自己。   “朕,想要一个不一样的雒阳。”   ——朕说过,给朕,十年。   邓绥起身,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臣妾和家兄,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刘肇垂眸,望着伏身的邓绥:”朕对你邓家,朝政之事上,从未有过猜忌。只有一事,你若是和朕明说了,朕从今后,必以邓家为左膀右臂,用人不疑。”   邓绥匍匐在地上,听完这一番话,猛的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她看到他的靴头,走到她面前。   刘肇一字一句地开口。   “你的兄长,有没有在六年前救过一个人。”   邓绥顷刻间晃神,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在此刻晃神,是多么致命的错误。   “没有。”她坚定地磕头,“回陛下,没有。”   刘肇眼眸暗沉。   邓绥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凝住了,她身形分毫未动,头却不由自主地稍稍一侧。抬起头,看到他侧脸,还有如夜漆黑的眼。   他刚刚问的,是……六年前。   窦家覆灭,是在永元四年初冬。   距今。   心仿佛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牵扯到五脏六腑一颤。   不是,七年吗。   -   梁禅坐于轿撵之上,思绪不息。轿撵却蓦然抖了一下,他听到外面的侍从轻声低呼:”这,这是……”   拨开轿幕,隔着珠帘,他看到了轿前截住他去路的人。   梁禅心下细想了一瞬,蓦然间觉得可笑,略略扬起下巴,扶肘俯瞰他:”这不是邓将军,这样好的兴致,怎的想起了我这位旧人……”   然而,与他相料的不同,邓骘脸色几分苍白,抿着嘴,并没有说出什么狂傲的话来。   他只是看着他,然后说:”梁禅,我有话要同你说。”   “可本大人并没有话同邓将军说。”梁禅放下幕布,却意外的,发现轿撵并没有往前走。略叹了口气,眼中顿起烦躁怒火。   再掀开轿幕,索性把珠帘也拨起,他一步跨出轿子,凶狠地俯视着邓骘:”你到底有没有脑子?那样大的事是容得了你犯糊涂的吗?现在,你在这拦我的轿撵又有何用,有何用?!”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邓骘并没有别的反应,只是望着他怒然的脸色。   “你不用和我谈。邓骘,我们梁家和你们邓家,早就已经没有任何交情了。你不再是从前的邓骘,我,也不是过往的梁禅。一切,都听天命吧。”梁禅背过身去,要钻进轿撵中。   “那你最后一位亲人的下落,是不是,也要听天命呢。”   梁禅的动作一顿,霎时间回过头,紧紧的盯着邓骘。   山海楼厢阁中,邓骘梁禅正襟对坐。   梁禅面色肃穆,半分没有喝茶的心思,他望着邓骘:”最后一位亲人,是什么意思?”   邓骘面色略青白,但神色,却依旧矍然,他道:”梁禅,我的妻子,曾三次救你梁家人。”   梁禅眉头一点点皱起:”你的……妻……”   “第一次,是救梁玥。当年梁玥,化名青釉接近窦瑰,从一开始就踏入了窦家的陷阱,原本就没有半分生机可言。如若不是她,她一定会在窦栈手里,受尽百般羞辱折磨而死。”   “第二次,是从窦宪手中,救了你,保住了你们梁家嫡系的最后一脉。”   听到第二点,梁禅若有所觉,豁然站起:”你的妻子,是她?!”   邓骘却好似并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说道:”第三次。七年前,青凌峰顶……”   他眼中显出暗色:”她不惜舍了自己的性命,换得了一个孩子的存活。”   “那个孩子,是延续你姐姐梁玥唯一血脉的,你的亲侄儿,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梁禅的脸色煞白一片,良久,他咬着牙,说道:”那是……窦瑰的儿子……”   “对,他姓窦。”邓骘眼神一点点冰冷,“如果说,每一个窦家的人,无论是谁你都想要杀死,那么那个孩子,是不是也不例外?”   梁禅略一踉跄。   “他眉目和你姐姐极像,名儿也是你姐姐临终而取。”   “安然,一世安然。”   哐铛——   梁禅将桌上的茶盏一扫而下,狼藉一地。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梁禅逼近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邓骘,我不懂你。你这么多年来,到底都是在为什么而活?你现如今重提这些旧事,到底又是想要做什么?”   “我,要救她。”邓骘身型未动,梁禅眼睛一点点眯起,然后陡然睁大,摇着头,一点一点松开他的衣领。   “我明白了。”梁禅忽然声音微沉,紧紧的盯着他的眼,说道,“全都,明白了。”   都是因为她。是不是,邓骘。七年前,也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你甚至,娶了她。   梁禅的手一点一点攥紧,指节青白,他连连点着头。   “邓骘,我以我梁禅最后一点为你之心,再帮你最后一次。”梁禅扶手而立,眼中却多了几分决然的光,“但不是所谓的救她,我会帮你,杀了她。”   邓骘猛然抬眸,目光通红狠决。   望着他此刻的神情,梁禅了然于胸。轻笑道:”你也不是不明白,是不是?”   “是你妻子的性命吗。不,邓骘,如今清河王手里紧紧攥着的,“梁禅缓缓闭上眼,“是你整个邓家的存亡。”   那个孩子,谁都知道,是七年前,窦太后拼死也要找回的孩子。谁不知道,那是因为她是曾被一纸诏书立后的窦氏之女。   你这是,叛国罪。   “真是不走运,为了救区区一个窦南筝,为着还不知究竟是在她身上,还是在窦瑰手里的兵权。你让清河王找到了,素日里无隙可乘的邓家,最致命的漏洞。”梁禅苦笑着,勾起嘴角,“我会帮你补上这个漏洞。”   “原本,独善其身才是上策。但,终归是你,邓骘,我大抵还是没有那般坚强的心志,可以眼睁睁看着整个邓家葬送。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以后你我邓梁两家,再无瓜葛。”   “窦归荑救过我,我最大的回报,便是救下她整个夫家。我会杀了她,在她说出更多东西,在清河王捅出这所有事之前,我会杀了她。”   梁禅走出门之前,邓骘猛然上前,扣住他的手臂:”站住。”   梁禅回过头,如同看一个疯子一般看着他。   “我说过,我要的,是救她。”邓骘面色未改,眼眶却有可怖地发红。   “险棋试过一步,这已经是极限了,如若没有我,这一步,就足以让你们整个邓家挫骨扬灰。认输吧,阿骘,这一次,是你败了。”   “你若是再错下去,你不怕死,你也不怕,邓绥死吗?”   邓骘巨震。   一点一点地,僵冷的手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嗯。。。 最大的赢家果然还是清河王殿下,不知不觉把所有人逼得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写着写着,总觉得梁禅和君骘之间充满了不言而喻的基情。。。 嗯。。。对于邓骘来说,最坑爹的选择题,就是窦归荑还是邓绥。。。。咳咳。 下一章小皇帝要上线了,夹带着七年前的回忆。 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 心疼文里的每一个人:( 总的来说呢,本文唯一的主角,不是窦归荑,也不是刘肇,不是邓骘不是邓绥,不是所有人,而是雒阳城。困住所有人的,雒阳城。 以雒阳城生存指数为标准,按照天赋分等级,刘肇和邓绥两个人,一定是站在特级的。双商顶级不用说,视野,手腕,性格,都是最能适应雒阳城的。邓骘智商一级,手腕特级,情商略差,性格也更沉不住气,还有就是爱情表达方面,咳咳这就不说了。女主性格沉稳度一般,但智商比较感人。嗯,这一卷完结来个人物各项指数评分好了,帮助各位更加了解一下雒阳城里的每个人(。。。)(众人:你还是给我多更一点文吧!) 咳。。。   ☆、第一百一十一章。一纸休书   耿府。   一卷羊皮书帛甩在地上。   “咳咳……”耿峣猛然咳嗽出来,手心斑斑点点的,还是乌黑的血沫,身体内的毒还未全消,仍旧觉得胸口沉闷不堪。   耿夔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垂目看着地上的羊皮书帛,沉声道:”峣儿,从小到大,你从未另老夫失望过。这一次,你是有些委屈,但……”   耿峣缓缓闭上眼。   “别的,都可以。惟独此帛……”耿峣抬眸,望着耿夔,皱着眉头,争辩道,“还没有结束,再给孩儿一点时间,窦南筝手中的兵权,我一定能够……”   “别无他法了。如今,窦南筝在邓骘手中。你是要老夫再给你一点时间,还是再给邓骘一点时间将她手里的兵权尽数馕入麾下?”耿夔摇摇头,手覆上耿峣的手背,安抚地拍了两下,说道,“老夫知道你不甘,但这兵马,终归是得不到了。”   耿夔起身,将地上的羊皮书帛拾起,又看了一遍,递到他面前:”你如今重伤,好生养着便是。余下的事情,老夫自会办妥。”   “自今日起,耿家同窦氏南筝,再无半分关系。待到明早这休书呈报御上,记入在案后,梁禅的奏报折子最迟,明日午后也会直呈到陛下面前。”   “私作巡狩封禅之笺,蛊惑世人。已经够了。窦家本是罄竹难书,只单单扣这一个罪名,算是便宜了她了。”   耿峣腾然而起,猛地抓住耿夔的衣角:”此事,应当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放心,清河王殿下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什么差错。”耿夔颔首,“我耿家的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窦南筝,我不会休她!”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不像是耿峣会对自己说的话,耿夔惊愕地回过头,望着他。耿峣再一次,将羊皮书帛甩向了地面。   “这休书,我不会认。窦南筝是我耿家的人,一损俱损……”   啪——   耿夔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他脸上。   “既然,你争到这个份上。老夫,也有事情要仔细问问你。”   “当年,是你杀的窦宪。当年究竟是个什么境况,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那个时候你便应当看出,窦宪只动用了半壁虎符,是不是?”耿夔犀利的目光,扫视他的脸。   他轻抿起嘴。   “糊涂!”耿夔扬起手,欲再打,却看到他嘴角一丝血色,终究还是忍住,“你可知,若是清河王殿下知道此事,会怎么看我们耿家?”   “我不明白。窦宪是我所杀。此事既然我并没有泄露,清河王如何会……”   “你竟是还在想这等事?!如若知道窦南筝手中有窦宪半壁虎符,早在七年前,她便留不得!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耿峣伸出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我会想办法。一如我当年的保证,她绝不会给耿家,给清河王殿下造成任何威胁。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   刷——   羊皮书帛被耿夔捡起,往他脸上甩去。   “你不休她,可以。明日你自己呈,一份休书,或者,亲族切结书,断绝你与我耿家关系。我耿夔的儿子,不止你一个。你想要陪她死,老夫也不可惜。”耿夔冷然的目光,让耿峣的心一点一点坠下。   无论怎么磨打,都平不了棱角。无论如何掩盖,都遮不住锋芒。   窦南筝,你为何,偏偏是这样的窦南筝。   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安分收敛。   耿峣望着羊皮书帛,手缓缓攥紧,良久,望着耿夔:”是孩儿糊涂了。父亲大人见谅。”   耿夔鼻子里冷哼出声音,神色却缓和不少。   “这休书,孩儿这便认签。”耿峣接过一旁婢女呈上的笔墨,笔尖却在那休书上毫厘之处,停了片刻。   终归落笔。   耿夔走后,耿峣一直盯着某一处出神,似是深思着什么。   侧头,吹熄了屋内的灯,却起身,换上了衣物。屋内看顾守夜的侍女吓了一跳,错愕道:”大人……”   “勿要声张,天亮前,我会回来。”   “大人去哪?”婢女急急地说道。   耿峣瞥了她一眼,却并没有打算回答她,眼中冰冷的光一闪而过。   去哪。   当然是,去窦五侯爷的府邸。   -   寒乐坊。   书娆静静伫立在窗边,手扶着窗台,良久,才回过头,说道:”公子,是五年前入的雒阳城。而所谓的家人,我并不清楚。”   桌案前,白汀笑意烂漫,狡黠地眨巴了一下眼:”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呀。你既然倾心于扶桑公子,不深入了解一下怎么行呢。”   “公子原本就不是个张扬的人,寒乐坊里过八成的人从未见过公子的容貌。书娆自认为,已经……”书娆有些急,回过头,看着白汀,“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要如何,如何才能……”   “才能让他喜欢上你?”白汀笑得越发俏皮,将手中的干果抛起,然后仰头稳稳接住,一边嚼一边说,“嗯——首先,你得多了解了解他呀。也好猜猜,他到底是喜欢什么样的。也不知这扶桑公子,如今是多大。该不会,比书娆姑娘还来得年轻吧。外传他二十有八,可我怎么看着,也觉得他仿佛还不及弱冠……”   “将军似乎并不希望别人过多知道扶桑公子之事。这年纪,自然也是虚报的。况且,扶桑公子曾受过重伤,些许事情也是混沌着,兴许,他自己究竟多大,自己也记不清……”书娆一边回想着,一边说道。   白汀捻着干果的手,顿了一瞬。尔后再次将之抛起,张口接住,余光扫过书娆:”哦?他,曾受过重伤?什么样的重伤?”转而扬起嘴角,笑呵呵地说道,“若是个药罐子,即便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是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这个,我也不清楚。”书娆气馁地望着白汀,“其实,我对公子知道的也只是皮毛,兴许,我和他原就是一点缘分也没有的……”   “这倒也不是。书娆姑娘如此精通音律,不知这扶桑公子对音律之事可有略知?若是有着共通的兴趣,那倒也是有机会的。”白汀拿着空空的盘子,朝着书娆比划了一下,“喏,没了!”   书娆走到木柜前,打开柜门,又取出一小碟干果,摆到她面前:”你不是同扶桑公子身边的岩溪颇熟吗,怎的连这个也不知道。在扶桑公子面前,书娆对音律之事莫要说精通,连略懂都羞于说出口。”   “公子的笛声,是书娆此生听过的,最摄人心魄的曲音。”   白汀的眼,悄无声息地一抬。   “我还有些事,今日,得先告辞了。你和扶桑公子的事,我会为你好好想想办法的。”白汀裂开了嘴,朝着她眨巴眨巴眼。   “刚还要我拿一叠干果来,忽的又要走。”书娆有几分失望地撇了撇嘴。   白汀走到她面前,刮了刮她的鼻子:”好啦小丫头。不会白吃你的东西。你是个好姑娘,我要是个男人,肯定要喜欢上你的!”   “那你这是要去哪啊?”书娆取过外衫递给她。   “嘿,我得去一趟邓府。”白汀笑得烂漫,齿若素贝。   踏出房门,反身掩上门。   却听到了近在耳畔的声音:”怪不得老是探我口风,原来,你是再替书娆出谋划策。”   白汀一惊,转过头去,几分嗔怪地看着他:”你竟然偷听女孩子说话,不要脸!”   “但是,不管你觉得书娆的幸福多么重要。也不要再四处打听公子的事情了,此事若是传到将军耳朵里,你肯定是要吃大亏的。将军素日里,最为忌惮别人打听公子……”   “如若那人不是你,就论你方才屋里和书娆那一段对话,我肯定是要起疑你的。”岩溪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瞪了他一眼,双臂交叉,背过身去。   “疑心我什么?”她气鼓鼓地说道。   他看着她耍小脾气的模样,有些急,赶忙说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你怎的还和我置起气来?”   “你那个将军是怪人,公子大人也是怪人,我看你啊,也怪得很!”白汀作势抬步要走。   “欸……好好好,都是怪人。但你也没办法了,将来我娶了你,你肯定是要永远和怪人在一起了!”岩溪从她背后抱住了她。   她扬起下巴,嗤笑一声:”谁说要嫁给你了,谁说了!不要脸!”   岩溪忍俊不禁,扣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认真地说道:”好,你没说要嫁给我,是我要娶你。行了吧。”紧紧的抱住她,让她的头靠着自己的肩膀,“我一定会娶你的。”   她伸出手,回抱着他。   嘴角的笑意,却一点一点收拢,最终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回到邓府,岩溪却不知为何,立下便被将军召去,看到将军身边受伤的莫语,错愕不已。支开了白汀,他掩上门。   白汀瞥了一眼屋子,蓦然间后退几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久前,扶桑公子原本所住的,那间被烧毁小半的亭阁。   踏进来时,还能够闻见隐约的焦气,她脚步轻缓,几乎无声。扫过被烧焦得乌黑的床榻,还有床榻边的一堆焦木,想来,原本是桌椅。   一抹隐约的翠绿映入眼帘。   白汀眼微微眯起,伸出手,两根手指巧妙地深入焦木堆,使暗劲,霎时间一根沾满黑灰的玉笛腾空而上。   另一只手一个横扫,稳稳接住笛子。   吹去笛上的灰尘,白汀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支笛子。   -   -   咚。咚。   指尖略动,鼻腔内除了血腥气,还嗅到腐朽潮湿的气息。她吃力地睁开眼,眼前却模糊一片。刺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前,也终于愈加清晰。   一双雪白的靴履,立在一丈开外,隔着牢狱栅栏。   她的脸贴着地上污秽的干草,眼睑闭合几番,眼神却还是迷蒙空洞的。   钥匙打开铁索的声音,脚步声,近在咫尺。   梁禅看着她微睁的眼,目光又扫过另一侧染血的双腿,缓缓地蹲了下来,在她意识迷蒙之际,解开她的衣领,看到了她肩胛处的旧疤。   眸光阴蛰。   右手扣上她的脖子。她好似刚出生的婴孩一般,丝毫无力挣扎,只是微睁着眼,意识尚且混沌。   他可以轻易扭断她的脖子。然而,他的指尖却没有果断收拢。   她略一抽搐,似是牵扯到了双足,猛地整个人痛得一颤。眼神缓缓地清明过来。   “梁,禅。”她嘶哑着,喊着他的名字。   “窦归荑,不如,到此为止怎么样。你也不想看到仅剩的亲人,再一个个死在你面前吧。那么,你先死,怎么样?”梁禅伸出手,掐住她的脸,打量着她的神情,“我说的可是实话。你以为你救的了谁吗?到头来,也只是把你自己栽进去罢了。窦南筝手上握有什么,你很清楚吧,得不到,有些人,自然会去毁掉,因为害怕别人得到。”   “一旦,窦南筝死了。你觉得,你和窦瑰,还会有活路吗?”梁禅松开她,触摸上腰侧的刀柄,缓缓握紧,“反正都是要死,但你早死晚死,却可以关系到邓家的存亡。”   “梁……禅。你姐姐,还有你,当年受了清河王的恩惠,才得以保命,是不是……所以,我们窦家,是你的仇人,而清河王,是你的恩人,是不是……”窦归荑蓦然间,沙哑着喉咙说道。   “可如果,清河王真的要保护你姐姐,当年,就不会让你姐姐落在窦家手里。甚至不该,让她再回到雒阳城。你姐姐……咳咳,是为了朝月璧才接近我五叔叔,你有没有想过,朝月璧原本是在清河王手里,为何,后来清河王要将朝月璧送给五叔叔呢?”   梁禅的眼神僵硬了一瞬。   “当你的眼里……只看得到仇恨的时候,很多东西,就看不到了……梁禅,放过我姐姐,放过我五叔叔,你也,到此为止,不可以吗?不要再……被清河王利用下去了……”   “我看到了。”她艰难地伸出手,触摸到他握刀柄的手,“刚刚,你说要我死时,你的眼里没有怨恨。一如你姐姐,临死前,她的眼里,也是没有怨恨的……”   梁禅打掉她的手,豁然站起。   “就连,在清河王面前……你认出我的时候,面对清河王的质问,你,是沉默的……如果当时清河王没有对我用刑,你是不是……有可能不会告诉他,我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梁禅猛然抽出剑,直直地指着她。   “我知道啊……咳咳,我,不是窦家人吗?”她抬眸,盯着梁禅,“我不相信你会杀我。如果可以的话,你试试看。”   “你!窦归荑你不要……”刀逼近几分,抵在她的眉心。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眼神,和你姐姐……很像?”   她的声音沙哑无力,但是,却字字锥心。   “我为何不可能杀你。窦归荑。你不死,你要邓骘如何是好?你当年和陛下定下了什么约定,太后娘娘又和陛下做了什么交易,你难道不明白,邓骘因为你,无端地背负上了叛国之罪,你若是不死,这重罪他如何承受得起?!”梁禅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倾慕的人,从来都不是阿骘,不是吗?那凭什么,你要他白白为你付出那样大的代价……”   她眉头,一点点凝结。   “什么,约定……什么,交易……”她呼吸陡然气促,错愕道,“什么叛国,邓骘,为何是叛国……”   梁禅看着她此时的错愕,怒极反笑。   怎么,竟像是忘了。   “窦归荑,你的名字,是何意?救我那一日,你怎么跟陛下解释的。”梁禅看着她茫然的眼色,心中愈发觉得诡异。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梁禅面色凝住。   他上下打量着她,良久才说:”然后呢?”   她蹙眉,还有然后?   “以荑相馈,白首之约。窦归荑,你给陛下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和阿骘可都听得清清楚楚。”梁禅扬起了下巴,“你本是要成为皇后的人,阿骘藏了你这么多年,如何……不是叛国?”   她浑身上下,狠狠一颤,腿因为异动再一次牵扯到伤口,恍若皮肉撕裂一般疼起来。   ——新荑为婚嫁许诺之物,虽非金玉华美,贵在以心为诺。   ——归荑归荑,便是以荑相馈,白首之约。   脑海里,隐约银铃一般的声音响起。      ☆、第一百一十二章。窦瑰顶罪   ——表皇兄。   伸出手,望着自己似是要比平日里小上几分的手掌,他有些错愕地握紧,又松开。抬头,却看到眼前一片蒙蒙的雾气,绰约里,熟悉的暗影伫立。   “表皇兄。”清脆如铃的声音,甜甜地叫着他。   这是……七年前的自己。   他往前迈出一小步。看到那影子在朝自己挥手,甜甜地又唤:“表皇兄。”   雾气渐渐散去。冷风袭来。满目绚烂的灯火,周围渐渐熙攘万分,喧闹无比。   他环顾四周,一阵错愕。这是……上元佳节?   还来不及回头,猛然有谁撞上他,一时间两人栽倒在地上。女孩压在他身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哼唧了两句才挣扎着就要起身。   他却愣愣地手肘撑地,忘记了起来。错愕地望着眼前的女孩。   “归……”   话没说出口,她抬起头,眼风恍若无事地扫过他,在婢女寻秋的搀扶下起身,笑吟吟地拍去身上的灰尘,脚下生风地朝前跑去。   上元佳节,花灯会。他若有所觉。   刘肇依旧坐在地上,回过头,望见身侧的灯笼架上,那一盏极精致的青色花灯。郑众扶起了他,他走到一侧的灯笼架前,手指着那最高处的青色花灯,眼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此花灯,谜面为何?”   商贩笑吟吟地说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蓦然,他如风一般侧过身去。   这是,他和她的初相识。他抬步朝着她走去。然而,脚步堪堪立住。   如若,这个时候,便如同这般,相逢不识,交臂而过。他和她的人生,会不会各自都要好过一些呢。   寒风入骨。他望着逐渐隐没在人群里的身影。直到她最后一丝影子也消失不见。   他转过身去。飞雪落在他发间。   牙关,却越咬越紧。   双脚,仿佛又不为自己所控了。   回头朝着前方大步掠去,拨开一个一个人,艰难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也不知挤过了多少人,终于又见到那个背影。他扣住她的肩膀,将她往怀中一拉,紧紧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归荑,窦归荑……”   不能错过。   无论此后世事沧桑变幻,惟独此人,不能错过。   然而,她却沉甸甸地下坠。他顺势而下,稳住她软倒的身子,却看到那一支穿透胸肺的木枝,头望向另一侧,看到高肿的双腿,肩胛处的伤口未愈,身上无数道刮痕。   “寒气入肺,气凝于喉。此人五脏六腑皆有出血,这一双腿骨已尽折,筋骨难续。救,怕是难救了……人虽未醒,但必是千百般地苦痛折磨,陛下,倘若……”   “倘若……什么……”   “让她就这般去了,反而可了结她所受苦痛……臣竭力而医,活命可能依旧不足三成。而那七成的可能,便是她受尽数月的挫骨煎熬之痛……   “……尔后,死去。”   -   睁眼的刹那,才感觉到冷汗浸湿背脊。心跳如擂鼓,他竭力地平缓呼吸,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握着她肩胛的感觉那般真实。   凌乱的梦,但又似乎,是有些头绪的。   听见了动静,郑众躬身而入,高举一叠卷简,旁边放着一捆素色羊帛书卷。刘肇拿起二物略一阅看,眉头即刻皱起。   “这是何时呈上的?”刘肇起身,郑众使了眼色,方才跟随他一同进入的两个宫女开始为刘肇更衣束带。   “回陛下,寅时三刻未至时,耿老将军便特地差人入了趟宫。呈上了此请罪简和休妻书。”郑众抬头瞥了一眼刘肇的神色,补充道,“若是陛下觉得此事蹊跷尚需斟酌……”   “朕还能有什么时间斟酌。耿家连休妻书都呈得雷霆之势,只怕午后未至,窦南筝的告罪书也该墨干了。终归,对于耿家来说,窦南筝什么也不是。”刘肇闭上眼,缓缓地摇头,“到底,她亦为耿家妇七年之久,却不想置其死地,也不过是一夜的思量罢了。”   “陛下性情中人,但,天底下的人却不尽是如此呀。凉薄心肠,舍妻又算何,弃子忘母亦可为……”郑众摇摇头。   “还有这邓家,也是好生蹊跷。吃了如此大一个暗亏,已然开罪了清河王,却反而噤声了。朕曾暗示过他,如今正是时机对付阴家,何以事到临头,反而畏缩起来。”刘肇细细揣摩了片刻,“这个邓骘,行事的路数倒是颇为古怪。”   窦南筝,耿家已经是打算往绝路上逼了。无论最终她被扣上什么罪名,那一定是足以削去了她所有兵权甚至是置之死地的。只是,要定一个朝中副将之罪,绝非易事。那么在这一桩雷厉风行的陷害中,走动牵涉的人也并非少数。   不是单单一个耿家可以办到的。   清河王刘庆,在朝中织网一般联结起的势力,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还有多少态度晦暗不明的官员,实际上已经开始为他所用了呢。   只需要一个晚上,便可轻而易举地构陷战功赫赫的副将,并将之子虚乌有的罪名坐实吗?   刘肇蓦然想起,前朝时,窦家构陷梁家。也不过数日之内结案。刹那间将相之尊沦落罪臣,功名利禄一朝坍塌。   “陛下。”郑众在一旁轻声地说道,“一旦窦副将成了通缉犯,那么,此事,的确是不太好办……”   清河王已经把网笼得如此密不透风,的确是不能再如此放任下去。   “网不住的虫,便不该贪恋,免得生生撕出个大洞来,补都补不上。”刘肇眼光逐渐犀利,“宫墙内,好似也该理理了。”   如果说,实握兵权的耿家是清河王隐藏的利爪和尖牙。   那么,身居高位的阴家就是他的眼耳。   当年为了保住一个邓骘,而纵容阴家登上那后位,而同时,又利用着邓家,反将其制约。   但事到如今,简简单单的制约二字,显然已经不够了。   “传令下去。昨日在皇后娘娘殿中用的早膳后生疾,朕今日晨起已然卧病不起。故,禁足中宫,内宫一应事宜,皆由邓贵人掌事。另,宣邓将军入宫。”   原本这窦南筝手中的兵权,是打算暗自交接给千乘王内弟常平少府一流,既然有人铁了心要断绝所有人对其的掌控,阻碍兵权交接。   就勿要怪,承受瞎盲之痛了。   拿不下窦南筝的兵权,他必不会放任耿家同阴家再这般共生同存下去。   耿家,亦或者阴家,必削其一。   -   清河王府。   晨曦之光微暖,朝露方曦,清河王面色阴蛰,望着地上匍匐而跪的阴家长子,当今皇后亲兄,嗤笑一声:“这耿家告发的折子都还没递上去,他倒是先给了你们阴家这样重一记耳光。“   “殿下,当年幸亏有殿下提点,家妹方能登上后位。这些年来,我们阴家也事无巨细地为殿下鞍前马后,还望殿下能救我阴家于水火!”地上匍匐之人又重重地磕了个头。   “看来,这邓家果真是陛下的人。”说完此话,他眼底深邃之光乍现。   刘庆垂眸,瞥了一眼那瑟瑟发抖的人。   本王,可不是你一个禁足中宫便可吓得住的。窦南筝手中的兵权究竟有多少,连清河王自己也拿捏不大准。窦家早已是颓垣断壁,一推即倒,而阴家虽论兵力并不算极强,可身份尊荣,这数年来人脉积累,也不再是过往的阴家,岂是说倾颓便可倾颓的。   退一万步而言。   莫要说禁足,即便是当真废了这皇后,也绝不能让那一份兵权转移到陛下的亲信手中。   想到这里,刘庆贴心地扶起了他,淡然说道,“慌张什么,不过是禁足而已。当今的皇后,哪是说废便可废的。”   刘庆的眼眸微微眯起。   窦南筝这个人——   必须死!   -   唰——   一卷告罪竹简被重重摔在地上,刘肇霍然起身。   巡狩封禅?呵,好大一个名头!   定是要制死窦南筝手里的兵权是么。那么,阴家,朕也给你整理得干干净净。   “陛下,切莫动怒,伤神伤身……”郑众劝慰两句,望着堂下脸色有几分苍白的邓骘,眼中颇有几分深意。   邓骘转眸,看着地上的书简。   现在,正是一举打压阴家的大好时机。   只要阴家倒台,那么,妹妹邓绥的地位从此便可青云直上。   可是,可是。   邓骘望着高台之上的那个人。   “陛下,臣的本愿是护国守疆,并无意于朝堂之争……”一字一句地说出口时,他察觉到了刘肇愈加审视的目光。   怎么回事。这个邓骘……   刘肇眼神愈加深沉。   正在胶着之际,郑众看着外头有个使眼色的奴才,略一思量,行了一礼,躬身退出殿外,怒目道:“这是什么场合,仔细你的小命!”   “郑大人,并非奴才造次,实在是……实在是小人眼里不佳,遇事怕失了分寸,想要大人指点一二!”那奴才行了一个躬身大礼,说道,“此事殿外有人求见,这是见还是不见……”   “自是不见了!”郑众低呵,转而又一想,回过头来,问道:“是何人求面圣?”   那奴才唯唯诺诺了半晌,这才说道:“是……窦家的五侯爷。”   郑众惊讶了,这个时候,窦侯爷来请见作何。思忖了片刻,说道:“你且候着,此人,见与不见还得让陛下拿主意。”   奴才诚惶诚恐地立在一旁,不敢喘大气。   窦瑰踏入殿中,华服傲然,岁月变迁,他却依旧是翩然佳公子的模样,只是青涩的须发稍长,多了几分近而立之人的气度。   他行了一礼后,也注意到了邓骘脚下的告罪书。   刘肇许他平身,但是,他却额顶触地,不肯起来。   刘肇察觉有异,神色稍缓,说道:“窦卿,窦副将一事尚未尘埃落定,朕……”   “陛下。臣下此来,是为认罪。”   邓骘脸色骤变,惊愕地望着窦瑰。   “臣下知道,比起臣下,陛下也更愿意保窦副将。无论什么罪,臣都愿一人承担。即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只要是扣在臣下头上,陛下稍加干扰,即便最终臣下难逃一死,想必,审讯的时间也足够陛下得到自己想要的,臣下别无所求,只愿陛下,届时,保南筝一命。”窦瑰起身,正跪于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刘肇眉头蹙起,眸光越来越锐利:“窦卿,你可知,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臣下,并没有什么必须活下去的理由。”窦瑰面无表情,良久,眼底如同琉璃乍碎一般,迸出一条裂痕,“臣下,本就是……七年前就该随亡妻死去的人。”   刘肇望着窦瑰那一双眼,眼中诧异之色顿起。   那样悲恸而空洞的双眼。   ——这是当年为侯爷夫人接生的御医。当年的情形,莫过他最为了解。当年的端和郡主骗了你,你的妻子,并非死于意外的大火。你,可要听他细细说来?   ——她为保住你唯一的血脉而死。窦瑰,你说她恨你,恨到死生不愿再见。这简直是我听过最可笑的话。   ——当年窦归荑的一句话,让你的亡妻在地下,已经苦等了你七年。你还要,再让她等到什么时候。   宫墙外,一辆马车静静伫立在一侧。   “耿公子,窦侯爷入宫已经一刻有余。”随从在马车前压低了声音说道。   马车内,耿峣略勾起了嘴角。眸子暗光流动,轻声吩咐道:“改道回府。”   “起——轿——”   洪亮的声音在宫墙外一隅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三章。廷尉宋箫   府邸内,梁禅负手来回踱步,时而仰头,时而低头。   身侧的管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想要递上一杯茶水,却见着他苦思冥想的模样实在没有机会开口。   “一团乱麻,这……这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梁禅顿时火上心头,拂袖怒斥道。   “大人,不若先用午膳……您自夜里归来便是一宿没合眼,天亮了又匆匆去过早朝,眼看着都午后了……”管事终于逮着时机,赶忙作揖劝说。   “还吃什么!”梁禅心中一片烦躁,“窦归荑攥紧了窦南筝不松分毫,邓骘却为窦归荑又偏是退让不得半步——这件事情,难道能去指望清河王能够松口放窦南筝一马?!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是一条死路,本公子无牵无扯的,凭什么要插一手?!”   细细想想,头直晃:“窦归荑有一句话还是说对了,我杀了她并不能救下邓骘。这改变不了邓骘叛国之罪。实际上,如今的清河王并未有实据,单凭我和清河王的片面猜测,根本无法证实她就是窦家遗孤。邓骘的罪,还远远没有到坐实的地步……”   “那么大人,是要伙同邓将军去救……”管事光是想想,就觉得几分心惊肉跳,“大人,可是要三思……”   他闭目,伸出手两指掐按着按印堂穴:“邓骘的疯话哪里信得。我如今想着的,是窦归荑的话。”   她的话,究竟是信,还是不信呢。   那样做的话,真的可以打破眼前的僵局吗?   梁禅回忆起刀指着她时,她坚毅的目光:“梁禅,不要救我,也不要……咳咳,杀我……去,找一个人。”   又是一刻钟的来回徘徊。   终于,梁禅霍然起身,一个拂袖,气势汹汹地朝着门外走去。   “大……大人,您这是去哪?!大人,午膳还没用呢,大人!”管事忙不迭地追上两步,梁禅摆摆手,头也未回。   “去廷尉府!”   管事挠挠头,更是迷茫了。   刚刚不还在想邓将军的事情么,怎么又和廷尉府扯上关系了。   ——宋廷尉。宋箫。   廷尉府。   穿着官服器宇轩昂的男子,眉锋坚毅,而眼眸却狭长,透着沉稳的光。官帽方才取下,年未至不惑,容貌还尚且年轻意气,但,鬓角却依然可见两丝白发的踪影。他方用完午膳,正准备去审阅昨日新呈上的案报,却不曾想,下人来报,梁家的那位小公子竟在此时来访。   梁家是如今陛下真正的外戚之家,梁禅近些年来行事也是愈加张狂。但是他与梁家从未因旧事而恩怨来往,也不知今日梁禅冒失来访是福是祸。   梁禅进来,却也不明说来意,却直直屏退了他的下人。   倒如同是在自己的府邸一般自在,宋箫只是在心中淡笑,不由得多看了这位新贵两眼。   “我不大会绕弯子,也只是替人来传个话。宋廷尉,有人要我告诉你,她知道一个人的下落。但她如今,在清河王殿下的手中,难保,不会说漏了口。”梁禅按照她的原话,一字不落的复述道。   宋箫神色未变。   “你……你可是听清楚了?”梁禅见他半分反应也没有,不由得又问了一句。   “梁小侯爷,本官听清楚了。”宋箫淡淡地说道,“只是如今朝时方过。陛下爱护侯爷,自然不会怪罪,但本官却不敢贸然。请容本官,先行阅看了今日的案卷。”   看着宋箫淡然无事的模样,梁禅心中疑虑四起,这窦归荑莫不是弄错了什么。   罢了罢了,此话已然带到。此后世事发展,便也再同他梁禅没有半分关系了。   然而即将踏出门的一刻,宋箫又停了脚步。   “那个人,如今可还安好?”   梁禅刚想回答在清河王府的地牢中,却又反应过来,他问的并非是窦归荑。于是摇摇头,说道:“她要我传的,除了这句话外,只剩另一句,再多的,我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宋箫稍稍侧首。   “蚍蜉之羽,衣裳楚楚。她也极喜此句。”逆着光,梁禅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如实转述道。   宋箫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   -   邓府。   扶桑公子如今住的厢房内,一袭淡黄色的身影四处搜寻着,脚步轻如点水,毫无声息。   然而霎时间脚步声急促近在紧闭的房门咫尺开外,白汀机敏地一个侧首,足尖轻点,如同一只猫,蜷卧于房梁之上。   门刹那被推开,负伤的莫语有些奇怪地扫视了一遍屋内,发觉什么也没有,有些疑惑地挠挠头,退了出去。   房梁上,白汀的眼微微眯起,方才,他竟能听到她的脚步声。   别人暂且不论,这个莫语的武功,果真是一顶一的,幸而此人算不得机敏,道是也易糊弄。   她还未动,却听到十丈开外又生脚步声。   “莫语,你不好好养伤,这是做什么?”岩溪看着他负伤的右手,几分责怪地说道。   “我只是想着公子不知何时可归,便走着走着,走到此处……说到这个,我总是觉着刚刚房里有人……”莫语又挠了挠头。   岩溪眼底闪过机敏的光芒。   “呵,定然是你听错了,公子也未回来,怎的会有人……”岩溪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手搂上他的脖子,说,“赶紧去歇着……”   脚步声渐行渐远。白汀却半晌没有丝毫动静,因为,她敏锐地听出,只有一个人离开的脚步。   究竟是哪一个人,还站在房间十丈开外的原地,丝毫未动呢。   时光便这般耗着。   然后,极尽轻缓的脚步一点一点靠近。门被瞬间推开。   是岩溪。   他环顾四周,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吐息之气。床底,柜中,都细细看过一遍,却越是疑窦顿起。   不禁深感多疑,坐下来倒了一杯茶水。   然而,他的手蓦然僵住,茶水中映衬着房梁上一抹淡黄。   眼光缓缓暗动。   悠悠仰头喝下了这一杯茶,尔后,将瓷杯猛然间对着房梁上的疑影极速掷去。而杯子凭空消失一般无声消匿片刻后,以更快的速度反掷回来。   他一个起身侧避,杯盏击中方才的座椅,座椅坍塌成一片废木。   “放肆,何人胆敢在此造次?!”岩溪手握上刀柄,唰地一声拔出,然而就在刀出鞘的刹那,刀面映着一个飞速略过的人影,刹那间那人影就到了他的身后。   待到他看清,脖子上已经抵上了薄如蝉翼的匕首。   身后微弱的香气,如此地熟悉。   岩溪眼眸瞬间充满了震惊之光。   “告诉我,扶桑和窦氏故人有何关联。”仿佛是另一个人,熟悉的声音说出的话,如寒霜一般。   “你是谁。”岩溪手心沁出了冷汗,脸色也异常苍白。   白汀蓦然间一把捂住他的口鼻。仔细判断不远处开始靠近的脚步声,白汀眼微微眯起,那是莫语的脚步声。   白汀望了一眼刀下之人,声音淡漠,毫无情感:“你比他聪明,但武功没他好。”   刀快速地划过他的脖子,血瞬间喷射而出。而这刀划开皮肉,又是那般巧妙,血朝前涌,丝毫未沾染上她的衣裙。   岩溪倒下的瞬间,看到她俯瞰自己的眼神,死水无澜。   她手中的刀滴着血,刀柄处的御用龙纹图腾,耀眼刺目。   岩溪眼眸睁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他武功比你好,但,没你聪明。”抹下刀子上的血,插回靴子内,从后窗外翻出。   岩溪的眼渐渐迷蒙,看到谁推门而入,依稀听见莫语的声音。挣扎着努力睁开眼,想要说什么。   而谁跟着莫语又踏入了房间,惊慌失措地擦着他脖子上的血,哭得那么惊慌失措。   他伸出手,触摸到她淡黄色的衣角:“白……”   她眼泪一颗颗落下,砸在他的脸上:“岩溪……怎么会这样……岩溪,你不是要娶我吗……我怎么办,岩溪,我在世上,只有你啊……”   “你……”岩溪眼前渐渐模糊一片。   三年,整整三年。   她是……是……   他听见莫语的声音:“没用的,伤口太深……岩溪,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保护公子。也会好好照顾白汀,从此以后,白汀就是我莫语的亲妹子,我会用命保护她,你就安……”   失血过多,他脑袋越来越沉重。   他回光返照,紧紧抓住莫语的衣物。   邓家……邓家也并非坚不可破。   快点,快点发现。   这个女人——   是陛下的眼线!   终归,沉寂入一片永久的黑暗。   -   清河王府。地牢内。   一根根木栅之外,女子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扶桑。眼睛一点一点眯起。身侧的侍女,端着一碗汤药,递进了门内。   “但凡是和殿下有过亲密接触的,必须喝下这个。这是我们王府里的规矩,不管你,是不是将死之人。毕竟,未来之事不可料,本宫,不喜欢任何意外。”耿姬微扬着下巴,俯瞰着扶桑。   扶桑被强行灌下,然而,药还未到喉咙口,便一阵反胃尽数吐出。   可笑,这个女人,真是可笑。扶桑颇为悲哀地看着她。   耿姬被她的眼神所惹怒,刚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身侧的婢女猛然间惊呼一声:“你……你是谁?!如何进来的……娘娘,这……”   耿姬侧过脸,却是蔑笑一声:“原来,是廷尉大人。却不想,廷尉大人,还愿意踏入这清河王府来,不知所为何事。嗯?”   宋箫却一眼也未看她,径直走到扶桑的牢门前,一只手扶着木栅,面无表情地问道:“左小婳在何处?”   此话一出,扶桑便轻咳着,抬眸望着眼前这人。   想来,这便是宋箫。   “宋箫,你放肆。”耿姬想要上前一步,宋箫眼神稍稍一转,却又将她震慑在原地,她气势稍弱,回击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私闯王府?!”   “你尽可告知清河王殿下。只是他如今烦扰诸多,只怕区区宋某,还不足入他的眼。”宋箫眼眸继续望着扶桑,“回答我。”   “左小娥唯一的……咳咳……妹妹,她最后托付给……给你的人。宋箫,想要知道她……咳……下落,就在廷尉府……正儿八经地提审我……”扶桑满口红花的气味,半口气都有些顺不上,只得缓缓地说,望着宋箫,“否则过了……咳,今夜,我……便招供给……清河王殿下。”   “宋箫,你这般轻视本宫,你凭什么,你以为,这天下最后会是谁的天下……”耿姬怒极反笑,“哦,不……你应该很清楚,否则当年怎么会纵容你那未婚之妻去勾引殿下……”   宋箫眼底染上一缕痛色。   反手,掐上耿姬的脖子:“那两个字,再用在阿绒身上,我必当即掐断你的脖子。”   “娘娘!”婢女们惊吓得赶紧上前去掰那只手,然而拿手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宋箫的手,缓缓松开。耿姬几分狼狈地喘着气。   “你和刘庆,倒是真的般配。”良久,宋箫默然说道。   回过头,看着扶桑。   “你的话,我听明白了。我可保你十日于我廷尉府,以此来换取那个人的下落。如你愿意,今日入夜我便以廷尉之职来提审你。”   没有想到他如此便轻而易举地愿意襄助于自己,并且信任自己。扶桑一时间也错愕了。原以为还要大费一番口舌。   看出了他的惊讶之色,宋箫淡淡地说道:“不单单是为了左小婳的下落。我知道,你在救窦副将,同样的,我也不希望窦副将就这样落在刘庆的手里。”   刘庆。这个廷尉大人,竟敢直呼皇亲贵胄之名。   可是,姐姐……   和宋箫——有什么干系?   明明是两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   “窦南筝与我有过承诺,在完成那个承诺之前,我并不想她那么快死。”宋箫如冰川一般的眼眸里,涌动着什么扶桑看不懂的东西。   隐隐的,扶桑觉得,千丝万缕而又细微难察,一切似乎真的有某种隐约的联系。   宋箫是西绒当年的未婚夫,而西绒最终成了清河王侧妃。同时,清河王正妃是耿姬,正是姐姐嫁与的耿峣亲妹。   扶桑略一动,腿部的伤立刻疼得让她冒冷汗。她抬起头,却看到宋箫几分出神地盯着某一处的模样。   明明没有什么神色,却看起来那么落寞孤寂。   猛然一晃神,她似乎看到了另一张脸。同样是隔着牢房的栅栏,那样孤寂的眼神,看着自己。不同的是,少年的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   猛然一晃头,却又似什么也看不到。   她朝着宋箫点点头:“廷尉大人,罪女便在此……咳……咳咳……恭候了……”   十天。   光凭一个宋箫,真的有这个本事护得住她十天么。   无论如何,如今是最糟糕的局面。只要能够走出清河王府,所有事情……都可以有转机。   “那么,子时三刻左右,我便会来提审你。”宋箫语气毫无起伏。   “还要到……子时吗?”扶桑微微蹙起眉头。   “对,因为现下,还有一个紧要的高位罪臣需缉押,初步的口供也得在子时前归档。”宋箫踱着步子,朝牢房外走去,“你且放心,子时三刻,提审文书准时送到。”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一声)新!年!快!乐! :)   ☆、第一百一十四章。玉笛之倪   廷尉府。   暗审密室中,宋箫站起来,走至面前被铁链紧锁的窦瑰面前,缓缓蹲下,拿下腰间的钥匙,为他打开脚链,尔后,又绕到身后,为他解开了背后的镣铐。   却不急着起身,而是在他身后说道:”窦侯爷,这,是本官最后一次问……”   “是我做的。”   “什么是你做的?”宋箫从侧面,盯着他。   窦瑰面无表情,转过头来,也望着他:”什么——都是我做的。”   宋箫走至面前的桌案前,提笔不歇,快速于书帛上写下罪状。然后打开,单手拎着悬于窦瑰面前:”是这样吗,窦侯爷?”   窦瑰扫了一眼罪状,并未摇头,却也未认可,只是沉默着。   “宋某自认,这廷尉府中万匝竹简书帛,经手的案卷,冤者寥寥。然有冤而不鸣者,死有余辜,窦侯爷以为如何?”宋箫语气清冷。   窦瑰依旧沉默着。   宋萧眸色渐渐沉下去。   提了身侧之人来问时刻,已是子时将近。略一思索,吩咐道:”按照我回来时同你说的,立下写一份提审书,执我亲令,去清河王府提一名审犯。”   那人领命退下。   “侯爷,你应当明白,这是下下之策。”宋萧继续盯着眼前之人。   “我知道,宋同陛下一样,都是想保窦副将。下下策又如何,大人又何必顾虑其它,只要于大人自己有利,不就可以了吗?”窦瑰抬眸,直视着堂上之人,“窦某,只是一个不入朝堂权谋之人。对于大人来说,最重要的是窦副将可以无恙,便不伤大事不是吗?”   “能够知道这些,侯爷,看来您也并不是不涉权谋之人啊。”   “你不忘你未婚亡妻之故,她难消杀父灭族之仇。因利而合,并无善恶。只可惜,她终究执念过深,只怕日后……罢了,罢了……她执拗,而非愚昧,不过是做出了自己认为对的抉择。”窦瑰一如叹息,如今在这世间,只剩下这位侄女是唯一的嫡亲之人。   其实,如果。   如果七年前,他不曾……那么至少,还有那个孩子陪着他……如果还在的话,那个孩子,如今该是多高了呢。   他眼中几分痛色,最终,消隐成一片宁静。   阿釉,那个孩子,如今可是在你身畔。   莫急。   再会之日,可期。   被押解回牢狱时,窦瑰似是感觉到如芒在背,但环顾周围,又什么也没发现。   待到牢房外的锁链被紧紧锁起,他竟似是如释重负一般,终于有了些许表情。垂着眉头,坐在了杂草榻上。   一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摇摇头,轻笑了一声。   身侧发出几不可闻的咳嗽声。   窦瑰转过头去,却看到隔壁素衫的女子,坐在木椅之上。头发杂乱地披散着几乎遮挡了一半的脸,腿下血迹斑斑。   她的呼吸声是乱的,想来是忍受着极大地苦痛。然而她的神色却是冰冷的。   如同,极冷冬夜里凝结的霜。窦瑰看到她只是默默瞪大盯着自己的眼,就觉得一阵难言的寒意。   莫名地,又觉得她的面貌有几分熟悉。   她又咳了两声,这一次,禁不住弓下了身,一时间竟没顺过气来。   他莫名其妙地,心略牵动,竟是朝着她走去,单手扶着两人之间所隔的唯一牢栅:”姑娘……”   她捂着胸口,许久顺过起来,头微微抬起。   “是我……错了是吗……”她的声音,极力隐忍抑制下,依旧颤抖。   窦瑰眉头微微皱起,手松开木栅,垂至身侧。   “如果我……可以预见今日,那么,那个时候……”她的眼光,如同触底而碎的黑玉,“我必然,是不会愿你们在一起的……”   记忆里,大雨滂沱中,旧庙中的红烛扑闪,红妆金钿,绸花艳烈。   手一点点握紧。   那,是她一手策划。   她以为那是一条长满荆棘的藤蔓,就算再疼,也盼着五叔叔不放开,她期许着,那藤蔓终有一日,开出这世间最旖旎的花。   但那只是一条淬毒的长鞭。   时至今日,她仿佛知道是自己错了,但是,却又不知为何错了。   她抬头望着天,滚烫的泪一滴滴滚下,消隐在土中,无声无息。   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啊。   她颤颤巍巍双手撑着椅子两侧,想要站起,但是腿如同废了一般,使出千百般的力气,却是徒增剧痛,额角冷汗涔涔,“侯爷,与世长辞,你已经选择了这一条路,确定不会后悔吗?”   窦瑰眼眸淡漠而无神:”死亡于我,不是分别,是重逢。”   她的脸色,苍白如雪。   “你……”她再说出一个字,却猛地躬身剧烈咳嗽,捂着嘴难以喘上气。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她抬眸,眼神凄楚落寞。   “她说过呢,你会死……”   窦瑰身形一震,霍然起身。   “她渐渐没了呼吸,她带着窦家的秘密永远死去……她烧毁了所有有关她的东西,不愿这世间,留下丁点可念之物给你……”她用手肘撑起自己,抬着头,“最后,她用谎言,守你七年无恙。”   时光,真是曼妙之物。须臾易变之心,予以遗忘,沧桑赤忱之意,授以罹难。   窦瑰的手深深抠入木栅,指尖可见血色。脸色一片怔怔的苍白,惟独眼圈通红着,却始终未落下。   “她为你做的,值得你为她抛弃性命。你若是想去死,那便去死好了”   窦瑰转过身去,手指尖滴下鲜血,默然无声。   她抬头,眼光犀利而略显狰狞。   “但是,你该以什么方式去死呢?替窦南筝顶罪,顺便救你亲侄一命?别傻了,窦南筝如今根本就算不上绝境,并非必死无疑,你的这条命,死得半点意义也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   窦瑰暴戾之色顿起。   “她死时烧尽了一切,包括她的遗骸。所以,她的墓下所埋,也不过是几坯灰土。你以为,那便是你所得仅有吗。窦瑰,当年你战死的消息传入她耳,她所想的,便是为你保住你最后的血脉,为此,她愿死……”   “你曾无比厌恶的那个孩子……窦瑰,你当年甚至想要摔死的,你的亲生儿子……不要忘了,他身上,流的是青釉的骨血,他才是青釉在这世间,留给你的唯一遗物!”   窦瑰一锤猛然砸在木栅之上,霎时间连带着震动,声势可惧。   “你闭嘴!”   望着他眼底逃避的痛苦之色,她心底叹息一般。   七年前。年纪尚轻的她抱着安然,固执而温柔,仿佛他是她这世间最珍贵的珍宝,急急地便从五侯爷府侧门跑去,眼看就要跑出府门去,后面的丫头追了一路。   女孩红着眼,脚步未歇。她低下头,一滴泪落在尚在熟睡中的安然的脸上:”没事的。没事的,安然……你爹爹不要不要你了,堂姐要。就算是为了你的娘亲,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然而,侯爷府里,熟悉的身影拦在她面前。   “风……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风若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郡主,你不能带他走……”   “为什么?!五叔叔根本就不想看到他,你没有看到吗,刚刚五叔叔……”她话还没有说完,哭累了刚睡去不久的安然又醒了,再一次扯着嗓子哭起来。   听着孩子一哭,女孩的心就跟着扯动起来。   “我明白的。郡主。侯爷认为二小姐因小公子而死,故而一时无法面对小公子……但是,即使如此,郡主,你也不能带走小公子。小公子必须陪在侯爷身边……”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发誓,我一定会对他很好很好,就算没有五叔叔,我会陪着他,我会教他……”   风若将归荑拥入了怀中,那样温柔的拥抱:”好孩子……好孩子,谢谢……”   风若的声音,飘渺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咸湿泪意。   “你信我,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二小姐……”   “她不会希望这个孩子……离开他的……因为……”   她的话顿了一下。   因为。   因为——   此时此刻,她从刹那的回忆中,脱离出来,紧紧地望着眼前失魂落魄得没有丝毫自我的男人。   因为,这个孩子,会是他唯一的救赎!   在他明白一切之后,在他,觉得这时间空空荡荡再无任何寄托依恋之日,在他终于看清他倾尽所有去爱的女子的真心,明白了这一生他与她相隔不过生死二字而非仇恨时。   当他觉得,唯有死亡才是解脱。   这个孩子!!   会是他唯一的救赎!!   她攥紧了手,忍着喉头翻涌的腥气。   “他,窦安然。不是什么害死青釉的罪魁祸首!他是……即便青釉牺牲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啊!!”   “他是她爱你的证明,只要他活着一日……窦瑰,青釉的血,就不会冰冷!”   “窦南筝,我会救她。为此所有一切的后果,也都由我来承受。如果你要死,就请为窦安然而死,为青釉所期盼的一世安然,而死……”   没有错,是有可能的。   被谎言所蒙蔽,挨过了最不能忍受的七年蚀骨之痛。现在的五叔叔也不再是当年弱冠之年血气冲动的他。   时间,磨砺了他的忍耐之心,给了他,更为沧桑的双眼。   也给了他成熟思考的机会,让他拥有真正活下去的可能。   扶桑头也猛然疼起来,眼前略有重影,晃了晃头,不适感被强忍着压下去。   “你忍心吗。让她对你的爱,染上这般深重的罪孽。”   这世间,最爱他的人,那个给了他最致命的伤害,却又留给他留下了最美好的希望的女子,她,是多么地深知她所爱之人。   扶桑终归忍不住。   口中,猛然呕出一大口鲜血。   她眼前发昏,却觉得手脚都是冰冷到麻木一般,眼前的物象也开始晃动,脑中一片震荡。   “活下去……窦安然……在……在……”   人蓦然,栽倒在地。   模模糊糊间,恍若听见周遭声色重重,有谁用力扒开她的眼,一瞬的亮光后,又是沉沉的黑暗。   “……这……这姑娘是长久的寒体,原本好生用药养着还不足,如今伤口化脓,勾引旧疾生热,虚热与阴寒相冲……”   “不是外伤之过,是她的身体……原本就是只有半条命的底子啊……”   “……就是半张药方老夫也是开不出来啊,这药稍有偏差,指不定比不吃还凶恶,使不得使不得,还是令请高明……”   模模糊糊中,她终于循着点气力睁开眼,却只看到还穿着官服的宋箫。   只听他望着她似醒非醒的眼神,略苦笑一声:”倒真是,丢了这么个烂摊子给我,最后却要死在我这廷尉府……也罢,我与那清河王的梁子,也不少结你这无足轻重的一桩……”   死?   不……我可不能死……   在我所要守护的人,都安然无恙之前……   眼缓缓闭上,呼吸微弱而平缓下来。   -   子时三刻,烛火扑闪。   金色绫罗帷帐之下,细纱绰约中,年轻的帝王蓦然间睁开了眼。摸了一下额头,发现沁着一层薄汗。   这几日……是怎么了。   他起身坐起,守夜的奴才离开机敏地过来为他在内屋添起九盏灯火,外围再点燃十二盏。霎时间屋内灯火通明,亮堂如昼。   他接过别人高举的铜盘中沾湿的白巾,擦了擦手心。   是因为见到了窦南筝吗。近几日来,哪怕是小憩,也总是梦靥缠身。   这一次的梦里,她凤冠霞帔,举着凸雕玉觥,笑意烂漫地说:”如今,我可是你的妻了?”   他看着她如旧的容颜,伸出手,摸着她的脸:”嗯……你还得再大些,不过没关系,朕会等你……”   她嗔怪着瞪了他一眼,鼓起腮帮子转过头去不理他。   很美的梦。   但每一个梦,都会演变成同一个结局。   方才的梦中,她鲜红的嫁衣蓦然间被浸透成暗红色。他努力地擦,却擦不尽她吐出的血,她说:”守住他们……表皇兄……守住……我的亲人……”   “你别说话……”他心中一片窒息,捂着她的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他仿佛已经察觉到了这个梦境,无数次相似情景重叠。   然后,她真的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缓缓闭上了眼。   刘肇袖中的手缓缓收拢,攥紧。   每一次,都是在这样的时候惊醒。   “窦瑰呢?”他侧头问道。   “侯爷已经被廷尉府的人收监待审。”郑众在外围回答道。   “廷尉府宋箫可是有支会?”刘肇站起身来,任由奴才披上外衫,朝外走了两步。   “已暗陛下的意思支会过了,在稳妥仔细地查问侯爷。”郑众这”查问”二字,说得尤其缓慢,刘肇心领神。   “这罪,窦瑰必须得认。但是,不能认得这样快。郑众,如今入秋时节,天干物燥的,嘱咐着宫中四处夜熄外烛,守夜仔细……”   “切莫,出了什么乱子。”   郑众略一抬眸,尔后,应允而下。   刘肇回过头,蓦然间问郑众:”邓府里可有回报之讯?”   “没有,陛下。”郑众高高行了一礼。   刘肇望着他几分僵硬的肩膀,略思索了一下,欲言又止,尔后还是拂袖道:”下去吧。”背过身去。   郑众缓缓退下。   然而他又蓦然间侧过头来,说:”郑大人,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朕不希望,你有事隐瞒朕。”   郑众脚步一乱,匍匐在地,磕着头:”奴才不敢……”   刘肇沉默着,似乎还想等他说什么,但终归,郑众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眼眸,略一暗沉。   灯再一次一盏盏灭去,他却坐在床榻边上,许久没有睡意。   蓦然间,身侧出现一个漆黑的身影。他望着外殿之外隐约的守夜人微躬的身影,吩咐道:”都退出殿外去,朕想清静清静。”   “是。”   行夜这才单膝跪地行礼,肃然说道:”邓府传来了新的讯息,但是,今日午时被郑大人截下。白汀觉得事关重大,故而同时也给臣下递了消息……”   刘肇冷笑一声:”好一个白汀,连分外之事也细查敏锐,竟看出了郑众的独断猫腻,借你的手告知朕……”   不机灵的细作,如何能够进得了堂堂邓将军府邸的高墙?   行夜瞥了一眼胸前略鼓的东西,心中也是百味陈杂。他能够明白郑大人截下此讯的缘由,对于陛下来说,也许真的不是好消息。   但是陛下,自有陛下的判断。   当年,随着郑众犯下的那个错,他不会允许自己犯第二遍。   眼前的君王,比想象中更加英明睿智,对一切洞若观火。自己,只要尽一个臣子应尽之责,为君差遣即可,所有的决断,都应该由陛下来下。   细微的挣扎,再一次被理智所压下去。如果当年,也能够如此的话。也许那位小郡主和陛下之间的误会,不会到达如此境地。   恍如叹息一般,他掏出怀中还沾着木灰的玉笛。   刘肇眼风略一扫及,还未正视,蓦然间身形便是一顿。   待到眼光一点点挪正,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支玉笛。   呼吸,好像一瞬间静止。   血液,从足底升起,直冲天灵盖而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帝王之心   刘肇眼风略一扫及,还未正视,蓦然间身形便是一顿。   待到眼光一点点挪正,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支玉笛。   呼吸,好像一瞬间静止。   血液,从足底升起,直冲天灵盖而来!   行夜所说之话,在耳畔响起,他似是混混沌沌中并未听清,但又好像将每一个字都敲在了心尖。   “这是邓府中,白汀所拿到的。她见过端和郡主早年画像,对她腰间所配之物,记得清楚,却不敢冒认,故而要臣下代为呈递陛下,贸请陛下亲辨……”   指尖,轻轻一触那温润的玉,又离开半寸,尔后,才握住笛子。   触手生温。   熟悉的雕纹。熟悉的光泽。   记忆里,梨花如雪纷飞,他站立着,只有坐在枝桠间的她胸口高,她一曲吹完,明眸皓齿巧笑盼兮。而他伸出手抬高,触摸着她一边脸颊,感受她的温暖。女孩身侧的笛子,剔透晶莹。   她说过,这是娘亲留给她的遗物。   隐隐地,似是有什么被他忽略。如同手中捏着破碎飘零的秋叶,隐约能够看出翠玉青葱时的纹路。   邓府,不可能活生生能隐得下一个窦归荑,绝不可能。   不对。这一次,窦南筝的事情,邓骘为何要强硬插手。是什么理由,他要对窦家这一烂摊子再搅一杆。   难道说,难道说……邓骘,当真是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传……”刘肇眼神有几分出神,食指曲起,指节蓦然抵着眉心处,竭力静心整理了一下脑中渐乱的思路,遏制着心中愈加澎湃的心绪。   不能乱。   猛然抬头,冲着门外堂之外说道:“传邓贵人!”   “还有,那个名为扶桑的,大约和端和郡主有着莫大的关系。白汀一共传来三个讯息,第一,是这支笛子,第二……”行夜顿了一顿,蓦然想起了那时惊鸿一瞥,见到了那一张苍白清秀的脸,继续说道,“陛下可还记得那一日邓将军欲攀拢清河王之事,那时陛下所听笛声非虚,却不是那乐姬所吹,而是那个白衣少年。”   “第三。那一次,并不是白衣扶姓少年,第一次攀拢清河王。在此之前,他便以琴技相引,以一曲朝凰曲让清河王殿下另眼相看……”   行夜说的第三点,他已经有几分恍惚得并未听清了。   因为在说第二的时候提及那个少年,刘肇恍若猛然间被雷击一般,眼眸猛然放大。   那一天,那个少年……细细想来,那时他似乎并未多心,甚至都未曾多看他两眼。   但那一天,邓骘的确是行为几分古怪。并且,那个轮椅上单薄如竹片的少年……   嗯?   刘肇霍然起身。   轮椅?   ——那么,她的腿……   ——恕臣下直言,即便是逃过性命之灾,此人这一双腿,也再非常人之用。经脉若是续得完好,则是落下残障病根,若是休养不当,经脉未续全,这双腿,便是算废了,再沾不得半分地。   刘肇心肺猛然一搅,血肉仿佛胶着粘合于一处。   如今的窦归荑,双腿……双腿应当……应当是……   雨夜里,哒哒的马蹄声追了上来,从马上摔下的苍白少年,那满是污泥的脸。   曾经,归荑总是喜欢在他殿外烤红薯,也常常搅弄得一身泥灰,脸上乌七八黑。刘肇回忆着那时候她的模样,再细细想着,雨夜里,所俯瞰到的,少年的脸。   “去邓府,现在。”   刘肇腾然起身。   “不是她。”行夜忽然低喃了一声。   刘肇止步。   “臣下看到了她的脸,那个少年的嘴唇和下巴,和窦副将极像。但是,臣下看到了她的眼神……”   行夜眼光流转,瞥向另一处:“陛下,那是一双和当年的郡主大人,完全不同的眼。”   门外传来有律而轻缓的脚步声。   “陛下,邓贵人奉诏请见。”   刘肇回过头,瞥了一眼行夜,说道:“朕,要亲眼确认。”   “确认过以后。如果是,陛下,您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和邓府闹翻吗?宫中的阴家靠邓绥压制,而宫外的耿家虎视眈眈,若邓骘偏向清河王,陛下……”   “宣。”刘肇的声音低沉。   行夜的话,他竟似一个字也没有在听。   邓绥缓步踏入。   刘肇紧紧盯着她的眼,此刻的眼神,让她有些发憷。   “六年前,你兄长,做了什么。”刘肇一字一句地问道。   邓绥眉头微微蹙起,抬眸,直视着刘肇。   “那么七年来,陛下,又是在疑心什么?”邓绥不焦不燥地反问。   刘肇起步,径直朝着门外阔步而去,在经过她时,目不斜视。   在与他错身的一刹那,邓绥眼眶蓦然红了,然而声音却慷慨激昂,掷地有声道:“希望陛下不要忘记,臣妾无论如何,都会忠于陛下。”   “和当年的她一样,臣妾,也绝不会背叛陛下。邓家,更是忠于家国,忠于天下。”   刘肇脚步停下。   “陛下……臣妾不信,陛下难道就从未想过她当真已死?!早在七年前就死了的话,您预备怎么样?”   邓绥的语气清冷,略微颤动,却透着几分刚毅。   “陛下会为她做到什么程度,为她动乱天下,还是,陪她去死?”   邓绥脸上是笃定而几分执拗的笑意,感受着片刻的寂静后,轻笑出声:“陛下还是什么都不会做,是不是。陛下依然会在清河王殿下的施压下立阴氏为后即使——”   邓绥笑意渐渐冰冷。   “您明明知道是阴慎柔逼死了窦归荑。”   “您还是会调停各方矛盾,权衡着兵权分布,明争暗斗中渐巩君权……陛下,无论您的情爱是多么温柔,只要您是一位明君,那情,必是薄的。”   “既然有没有她,您都会是一样的选择。既然有没有她,您都可以知道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么,她……”   “邓绥。”   她话猛然间凝在喉间,他刚刚叫她什么?   他回过头,眼角的余光俯瞰着她的铺地的衣角。   “朕以为,至少你,是能够懂朕些许的。”   不知为何,这一句话,邓绥猝不及防地,一颗泪砸在了地上。   他曾说过,她和他看到的,是极为相似的东西。也许不仅仅是看到,连同心性,也有那么几分相似。   是因为如此吗。长久岁月下,不知何时开始,她对他的一切,感若身受。苦其之苦,乐其之乐,思其所思,欲其所欲。   他想要的天下和泰,他渴求的朝政清明。   她听祖父大人说过曾祖父邓禹一生戎马,所跟随的主君——先祖爷陛下,便可以算得上是天生的帝王。他当年平战杀伐四方,睿智谋算先机,还有,他有一双度人堪绝的眼,一先便认定了当时平平无名的邓禹乃将相奇才。而后,邓禹跟随着他,成为了他扫平天下最锋利的刀刃。由寸土之短,开拓至万里河山。   她从没亲眼见过先祖爷陛下。但是,她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和先祖爷一样。   是天生的帝王。   “是臣妾错了吗,臣妾以为,君王……是不该对任何事物,有着过分执念的。”邓绥话音刚落,刘肇稍稍动容。   ——肇儿。记住。君王,是不能去爱任何一个人的。   “朕明白了。她不是寒梅。”刘肇缓缓闭上眼,转过身来,眼光深邃而忧伤,恍若叹息一般说道,“而你,却是。”   “朕明白你的意思,邓骘六年前无论做过什么,并为此隐瞒,朕其实,都可以原谅他。”刘肇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平视着她,“朕那时的目的,只有两样,一是让她活下去,而是不让太皇太后寻到她。不管是朕藏起她也好,还是邓骘藏起她,只要达成了这两点,就足够了。”   邓绥一瞬间,竟是半分也没有听懂。   她眉头紧蹙。   “什么意思……”   刘肇眼神眼神渐渐冰冷:“朕现在想要确认的,是另一件事。”   刘肇起身,邓绥猛然揪住刘肇的衣角,脑海里顿时生出不可思议想法的邓绥,浑身都战栗了,她红着眼眶,瞪大了眼,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陛下……刚刚所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哪个……时候?”   窦归荑,是在永元四年暮秋坠崖。   但,邓骘寻到她,是在第二年的夏至时分。   阿骘说过,她是坠崖后在河边被医户所救。   青凌峰那样高。一个普通的医户郎中,是用什么药材,生生救回一个从青凌峰生生坠下的人?   而且,如果是崖下普通的医户,为何整整大半年,邓骘倾力都未曾找到她。   聪慧如她,恍然间,脑中如同大河奔涌,来龙去脉刹那间彻底通顺。   刘肇却好似并没有心思,再去和她解释任何。   他跨步而去。   邓绥呆呆地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远,许久许久,深深地思索着。   尔后,蓦然间笑出了泪来。   “原来如此……哈哈哈,原来……如此……”   那笑声听得有几分瘆人,门外的侍从们对视了一眼,又默契地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刘肇……刘肇!”   门外的侍卫又是浑身一惊,再一次互相对视。   邓绥凄厉地喊着他的名字,又是大笑。   她原以为她懂他。她原以为,她是这世上离他最近的的。   所谓的阴慎柔,不过是一时权宜而登上后位,她从来都知道,阴后不会长久。   而所谓的端和郡主,也不过是他少年时欲而未得的一段情伤。那个孩子,也许他久久难以忘掉,但是,时间会缩小她所占据的位置。   而她陪在他身边,她同他一起完成他想完成的一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最终,也许终有一日,回过头来,他才会发现那心中一点点的执念什么也不是。   因为最懂他的,从未离开他的,从来都只有她。   但是。   刘肇。是不是就连我,也只是你的一颗棋子,在你的步步算计中。是不是在你心中,早就想好了在利用完我达成了你所有的目的之后,就可以轻易地将我碾成齑粉,然后让那个孩子,顺理成章地站在原本是我站的位置。   “你这般为她万千周全,步步谋算,你有没有想过……”   邓绥声音几分嘶哑,刹那间眼神也如同鬼魅一般可怖,笑意一点一点小时,瞪大了眼,望着地上某一处。   “这样的你,和先帝……又有什么区别?!”   门外,一个奴才急匆匆地赶来。   门口的侍卫朝着他拼命使眼色,奈何这小奴才愣是没看懂,生生闯了进去。   “滚出去!”   一杯栈重重摔碎在那奴才的身侧。   “邓贵人……可……可是……”   奴才吞吞吐吐了许久,还是说道:“温室殿偏殿的那一位,好似醒了……”   尚在屋内一隅原本毫无声息的行夜,脸色稍稍一变。   不好,窦南筝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   “杀了她。”邓绥缓缓地站了起来,紧绷的下颚微扬,眼光如三尺冰霜,“给本宫,杀了她。”   行夜眉头一蹙。   “娘娘,您确定这是理智的旨意吗?您是否已经详尽思虑,一切都要以陛下的利益为先……”   “陛下?呵,他要的不就是窦南筝手中的兵权归公吗?其实这是何其简单的事情……”   邓绥冷然扬起嘴角:“窦家的人亡尽了,其兵权不就自然而然回归皇权了吗?”   行夜行礼,退出殿中。   出殿后,从侧廊绕到偏僻处,纵身一跳。   直奔着温室殿而去。   -   邓府。   烟罗将所打探到的一切写作书信呈递后,邓骘的脸色依旧丝毫未好转。   烟罗站立到一旁,邓骘望着手中的布帛,和身侧的管事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当年,先帝宠极梁家大小两位贵人,立后,立的却又是窦家的长女……在这两头水火争锋之时,宫中默默然,家世品级都卑贱的宋氏,生下了一个女儿……”   “是的。这个女儿被带在那时的窦皇后身边有一段日子,陛下宠极了她,那便是那时名扬天下的安俟公主。如今的长公主安顺殿下,原来并不是长公主,那位安俟公主才是真正的长公主。但后来犯了大错,被削了皇籍,立下处死……”   “那时候,窦皇后因为亲近这位安俟公主,陛下时时探访,皇后风头的确压过了梁家两位小贵人。”烟罗继续说道,“可是,就这样过了数年。奈何一件事情被捅破……”   邓骘眉头皱起:“当年宋氏,生下的并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男一女龙凤胞。而其男胞,便是如今的清河王殿下?”   管事看向烟罗,烟罗点头。管事便也说道:“没错……”   “由此,这个叫宋灵妆的女子,引起了皇后和梁家两位贵人的注意……”   “先帝瞒不住了,便开始护。而这一维护,必是惹来更大的灾祸。那位安俟公主,便是因此被陷害致死?”   管事有几分惋惜一般地继续说道:“原本争锋相对的窦皇后和梁家两位贵人,竟是联手。她们陷害宋氏所生的小皇子,那位安俟公主,实际上是李代桃僵,替胞弟顶了死罪。那一次事件后,先帝立了宋氏之子为太子,并一下封了宋氏为贵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乃至后面几章信息量都有点大,情节推进也有点大,但是前面都是有伏笔的。。。。如果猜得深的,应该也能猜出六七分来。。。如果猜得不深的,可能会有点烧脑。。。 看了评论里,有人觉得皇帝陛下是个过分柔的人……(嗯,他对归荑的确很柔。) 但是那是在什么情况下呢,咳咳,那种温顺那是在他被窦家强力压制不能贸然削权下对窦家的假意迎合,而那个时候,对于窦归荑这一方面,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就是喜欢他的,并且后来越来越喜欢,感情上他绝对顺境中的顺境,不温柔吃饱了没事干对她发发脾气吗?而且吧,和邓骘一对比,咳……还真是特别温柔。。。。 俗话说,冲突之下人物刻画才生动(这哪来的俗话),虽说是和邓骘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是吧,说实话,貌似也不算特别善良。 而且一不小心还把好人坏人画一条分界线应该算要分到好人这一头的——我们的邓大小姐给逼得黑化了。。。。。估计能把她逼得成这种黑化模式的也只有刘肇了。。。 前朝旧事呢。。。嗯。。。其实都有点人物映射的。从某种角度以及程度来说,邓绥的思路,和当年窦太后的思路是很像的,当然,查过历史的小伙伴应该知道,之后的人生历程也很像。。。。 里面人物太多呢,某笛的脑细胞就会有点不够用,当然我也知道这不是更文慢的借口。。。。(打脸)包括是小人物,虽说都是酱油,出场率不会多高的,我都想要有自己的特色:绝对演技派加智商超高的白汀无疑是刘肇一派中细作中的细作。但是轻功绝顶思路清楚的烟罗又是邓骘手中的利刃和眼睛。观察力担当但武功却二流的岩溪注定是短命,与此相反的莫语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人傻多福。。。 人傻多福反过来说呢,也是人慧多灾。比如说五叔叔和窦南筝,明显傻一点的五叔叔更有福气,而太过聪明并且执着的南筝。。。(不说了,好像是剧透) 话说女主还生命垂危着呢,两男主在这节骨眼上还得撕逼一章真的好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邓府对峙   烟罗站立到一旁,邓骘望着手中的布帛,和身侧的管事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当年,先帝宠极梁家大小两位贵人,立后,立的却又是窦家的长女……在这两头水火争锋之时,宫中默默然,家世品级都卑贱的宋氏,生下了一个女儿……”   “是的。这个女儿被带在那时的窦皇后身边有一段日子,陛下宠极了她,那便是那时名扬天下的安俟公主。如今的长公主安顺殿下,原来并不是长公主,那位安俟公主才是真正的长公主。但后来犯了大错,被削了皇籍,立下处死……”   “那时候,窦皇后因为亲近这位安俟公主,陛下时时探访,皇后风头的确压过了梁家两位小贵人。”烟罗继续说道,“可是,就这样过了数年。奈何一件事情被捅破……”   邓骘眉头皱起:“当年宋氏,生下的并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男一女龙凤胞。而其男胞,便是如今的清河王殿下?”   管事看向烟罗,烟罗点头。管事便也说道:“没错……”   “由此,这个叫宋灵妆的女子,引起了皇后和梁家两位贵人的注意……”   “先帝瞒不住了,便开始护。而这一维护,必是惹来更大的灾祸。那位安俟公主,便是因此被陷害致死?”   管事有几分惋惜一般地继续说道:“原本争锋相对的窦皇后和梁家两位贵人,竟是联手。她们陷害宋氏所生的小皇子,那位安俟公主,实际上是李代桃僵,替胞弟顶了死罪。那一次事件后,先帝立了宋氏之子为太子,并一下封了宋氏为贵人。”   邓骘几乎可以完全推测出之后的事情的推进,煞有所思地说道,“再然后,窦皇后和梁家大小两位贵人都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无法生养的窦皇后,设计一场,让梁家的贵人怀上了孩子,两边约定,若是个皇子,那么这个孩子寄养在皇后娘娘身侧,身受嫡子之尊,理应成为太子……那宋贵人,最后究竟是被谁害死?”   “这一点还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将军,事情已经明朗到了这个地步,便也不用言说了。”暗紫色的衣袂微扬,烟罗依旧面色静默,往前一步,直接打着哑语,和邓骘正面交流,“无论宋灵妆是如何死的,清河王殿下最恨的,便一定是梁氏,以及窦氏了。”   “其实,也可能不尽如此。”邓骘细细想来,说,“原本是属于他的江山,属于他的至亲,都被摧毁在了朝堂争斗里……”   这件事情,也许并非都是窦氏和梁氏之过。   是心生偏倚的先帝。   是一颗深爱上一个女人的帝王之心,造成了所有人的惶恐。   “绝望得好似一丝光亮也没有。那种心情,我亦有过。”邓骘默然,往事又不由得浮上心头,管事看着将军眼神刹那间悠远,也明白又触及了他幼年的惨痛,不禁也是叹息。   “终归那个时候,于我而言,还有一个阿绥。”他眼中泛起了余痛之光,却又透着些许的暖意,“否则,我便也不知道,我究竟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烟罗深深地望着邓骘。   暗紫色的罗裙,随着风轻轻扬起。   “将军。”她比划道,“小姐是您的骨肉至亲,是您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是不是?”   邓骘手指一点点攥紧:“……是。”   “那么——”   “我不能失去她。”邓骘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站起身来,“阿绥,我要护。但她,我亦……”   话语间,竟是没发觉侍从在亭下已然跪下,顾不上管事大人的眼色,说道:“将军,大堂之上……”   管事皱眉,噔噔几脚下了亭下的阶梯,弯下腰声音压低几分,厉然道:“糊涂东西!也不长点眼色,这是可以来通报的时候吗……任他谁来了,一律……”   “可是,可是大人……”   侍从递上一块紫金雕牌坠子,管事脸色猛然一变,伸出手,指尖触了触那坠子下的流苏,却好似触到了炭火一般,猛然一缩。略一深想,险些一个崴脚。   猛然转过身去,朝着亭子上奔去。邓骘瞧见他慌里慌张的模样,微微蹙眉:“怎的了?”   “将……将军……”   管事猛地吞了口唾沫,额头上略沁出汗来。   -   大堂主位之上,墨兰色颀长身影正襟危坐,自斟了一杯酒,却只是闻着冷酒清冽的香气,半滴也不入口。   并非龙袍,他束一身书生意气的衣缎,广袖长衫,墨兰色发带束发,带上镶着一颗半圆形的白琉璃珠子。   他竟是一人而来。   邓骘在堂外,便远远地看着那个身影,,步履缓慢而稳重地,一步步靠近。   大约距离三丈之时,堂上之人才恍若无事地,轻轻抬眸。   那眼眸漆黑如夜。   邓骘只是站着,刘肇嘴角略勾,看着似乎并不打算行礼的他,漠然道:“一摇身成了富贵堂前燕,但骨子里,看来还是只不知礼数的街鼠,过惯了被追打而流窜的生活。”   邓骘眼光一瞬间变得锐利。然而,他极力克制住,生硬地回复:“臣下,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   “朕不过和邓将军说笑罢了。看来,邓将军觉得并不好笑。”刘肇嘴角微掀,望着杯中酒面上倒映的自己,“也是,最凄惨落魄的时日,是谁也不愿回想的。”   酒杯被缓缓放下。   “但是在那样时日里遇见的人,邓将军却好似……”   抬眸。   刘肇温和地笑着,语气淡淡地: “怎么也放不下,是么。”   “陛下!”管事见形势不对,猛然跪下。   邓骘背脊僵硬,尔后却又缓缓松懈。   刘肇从腰侧缓缓抽出玉笛,微举,浅笑的唇角一点点放平,嗓音略沉:“她在哪?”   “那么臣下能否同问陛下,窦氏副将何处?”邓骘几分僵硬地瞥开了眼,语气却丝毫不退让。如若不是刘肇劫走了窦南筝,至少现在,他手里还有能和清河王谈判的筹码。   刘肇不想,他竟是知道窦南筝的去向,略惊讶了一瞬。然而这句暗含着默认的反问,让刘肇的心最后一丝不确定,也烟消云散。   蓦然间,他竟是觉得有些可笑。   竟然……真的是邓骘。   他无数次的生疑,却又觉得绝无可能。   七年前的那一场寒风凛冽的屠杀,那埋骨的荒山,那血染的浊流。   你是何时成为了那种,可以背负着那些,在雒阳城中隐忍沉默的孩子。   他眼光几番生疑,尔后,蓦然间再一次将目光落在邓骘身上。   “邓骘。”他轻轻地说道,“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臣下……”   “你,掳走了原本要成为皇后的官家之女。将朕的妻子,藏了整整六年。”刘肇一字一句,盯着他的眼说道。   邓骘心一沉。   刘肇冷冷地盯着他。   “怎么,将军这是要造反吗?”   “陛下若不愿以宽怀之心,换取臣下的忠肝义胆。那么,便把臣下的命取下便是……”   刘肇眼风扫过他凛冽的眉眼。   终归是太过狂妄的心性。他当真以为,在如今的形势下,邓家是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开的棋子吗。   “只要臣下还活着,无论是清河王,还是陛下。她,臣谁也不交予……”   刘肇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立于堂上,高了几阶,便是俯瞰着邓骘。   那是邓骘,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眼神。   “邓骘。你以为,对于她来说,你是什么人。”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脚步声竟是丝毫也没有。   殿侧微开的窗外,烟罗仔细盯着屋内的情况,看到刘肇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如同透着幽蓝诡谲的火光,明明面无表情,可是四周却霎时间凝重无比。   事情比想象中复杂。将军查色不佳,看不出眼前这位君王,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将此事看做冒犯皇家威仪之事。   难道说,陛下他对那个人也……   下意识地,烟罗握上了腰侧的短匕首,抽出些许。   啪——   刹那间,什么打在她手上,手背出一片淤紫,渗出血色。烟罗错愕地捂上手,看向四周。   眼底闪过惊疑之色。   刘肇在邓骘身侧立定:“你,凭何决断,她的人生?”   邓骘眼光一寸寸偏移,望着一侧闪动的烛台:“因为她识人也不明,总归是错的。七年前,我就明白了……”   “比起她想要走未来,我宁愿,她活成我希望的模样。”   他不再以臣下自称,眼里也不再有方才麻木的尊敬之色,而是更加暗沉,隐藏着绰约的锋芒。   刘肇从这刹那间的眼神里,看透了他此刻全部心境。   那话几分婉转,里头不言而喻的倨傲与占欲,昭示着他融入血骨的情愫。   刘肇唇角,几不可见地缓缓收平,再微微抿起。   袖中,手指僵硬地攥起了衣料,声音,暗哑几分:“她识人不明?的确,她若识得明,一个连姓氏都可轻改之人,她怎会任你攀附。”   “八年前,是谁为了保命,在她身侧如蛆跗骨?谁欲图从窦宪手中救下那梁氏孤女,甚至不惜一再蒙骗她顶罪入狱?邓骘,你一早便看破的局,却白白让她在里头搅弄一翻,你可知,这一番搅弄,与她而言会是什么……她当年会把窦安然看得比什么都重,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包括如今的窦瑰,无论他将蒙受怎样的苦楚,对于她来说,一切都会是她的错。”   当年旧事细微,他却知道得如此详尽。   “你细查我,多久了?”邓骘眉头蹙起。   刘肇并没有回应他。   早在他第一次在街巷中同行夜动手那次,他便已经着手查他身世。   但终归彼时,连刘肇也未曾料想到,会有之后而一番变故。   落魄如乞,最终,袭权而荣。   而这个伊始不过是尘埃一般的少年,仿佛从一开始,就在心中存着什么想法。   然而,刘肇心中微妙的思量,丝毫没有展现在脸上。   他只是淡漠而温润地,眼风扫过他的脸:“你以你的私心,那么迫不及待地告诉她,朕不是她的表亲,甚至在那个关头将她劫出雒阳城……邓骘,往事回首,你可曾也觉得自己,行事如卑劣宵小之风?”   “请恕臣下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陛下将她,一同与整个窦氏铲除!”邓骘掷地有声地一句,怒然铿锵,“她是窦家的孩子,是窦家巩固权位最重的押注。臣下为护亲妹与族人,自是不愿窦家为赢。但同时,一旦窦家落败,臣下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无端剿杀在这事变中。”   刘肇几乎是一瞬间,几乎背气。   原来如此。   是你,耳提面命,一遍又一遍地明示暗告她,朕一定会铲除窦家。   那个时候,皇帝已经与太后达成协议,以窦家三位将军的兵权易之皇后凤冠!如果不是窦归荑凭空消失,窦家疑朕釜底抽薪——窦宪不会想兵临城下,拥兵自保!   刘肇一瞬间紧紧揪住邓骘的衣领,“如果不是你……”   事情,根本就不会糟糕到那个地步。   “她,到底在哪里?”刘肇再一次沉声,而此次,眼光不再如方才温和,“你上次府里的坐着轮椅的少年,是不是她?你……将她带进了雒阳城,是不是?”   邓骘猛然抬眸,他用力地挣扎开来。   刘肇松开他的衣领,却顺势将他重重一推,邓骘禁不住退了两步,眼底怒气腾然,化掌而开便要抬步往前。   “你还不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只要她是在这雒阳城里……”   刘肇眼眸深邃如潭。   “没有人——护得住她。”   恍若被人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邓骘立在当下。   刘肇静默地看着邓骘。   仔细端详着他的每一个神情。   “窦南筝的事情,她可有掺和?如今的窦瑰呢?”他往前一步,距离他无比地近,几乎可以看到他眼底的犹疑与颤光,“朕,再最后一次问你……”   “不。”邓骘青白着脸,但眼神,却依旧烁然。   刘肇望着他的神色,却见此时如同在漫漫枯原上起了一点火星,他的眸子一点点地全部烧起来,渐渐地,化作一种炽热的坚定。   “她不再是从前的窦归荑,她答应了,她已经是我……”   刘肇怒极反笑。   “你,好似在妄自臆测着什么。”   想着当年在破败的木屋中。   她第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与他对立而站,护住了身后重伤的少年。   她也是第一次,那样哭着,诘问他。   记忆里她一颗泪落下,啪嗒一声。刘肇素来无澜眼光,闪过可怖的锐利。但,却没有丝毫笑意地轻扬唇角。   他恍若无事地走近两步,与他并肩而反向。   “当年她护你,是因为她是善良的。并且,她为你的身世而怜悯。”他一字一句,轻轻浅浅,却比地上的刀刃反射的光芒更为寒冷,他微微侧过头,看着他苍白如纸的侧脸。   刘肇感觉到手触的肩膀,已经微微颤抖起来。   邓骘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窗口外,素来面无表情的烟罗,眼眶却有些发红。   她深深地望着那寥落的背影,手在袖中紧紧掐住,指甲陷入皮肉,浑然不知痛楚。   “因为像破落的丧家犬在她面前摇尾乞怜,所以,她才会在那个时候,站在你面前。”   袅如轻烟的话语,从耳入心。   竟是深入骨髓的凉。      ☆、第一百一十七章。性命垂危   “她不再是从前的窦归荑,她答应了,她已经是我……”   刘肇怒极反笑。   “你,好似在妄自臆测着什么。”   想着当年在破败的木屋中。   她第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与他对立而站,护住了身后重伤的少年。   她也是第一次,那样哭着,诘问他。   记忆里她一颗泪落下,啪嗒一声。刘肇素来无澜眼光,闪过可怖的锐利。但,却没有丝毫笑意地轻扬唇角。   他恍若无事地走近两步,与他并肩而反向。   “当年她护你,是因为她是善良的。并且,她为你的身世而怜悯。”他一字一句,轻轻浅浅,却比地上的刀刃反射的光芒更为寒冷,他微微侧过头,看着他苍白如纸的侧脸。   刘肇感觉到手触的肩膀,已经微微颤抖起来。   邓骘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窗口外,素来面无表情的烟罗,眼眶却有些发红。   她深深地望着那寥落的背影,手在袖中紧紧掐住,指甲陷入皮肉,浑然不知痛楚。   “因为像破落的丧家犬在她面前摇尾乞怜,所以,她才会在那个时候,站在你面前。”   袅如轻烟的话语,从耳入心。   竟是深入骨髓的凉。   -   剑前锋芒刺目。   窦南筝轻抿起嘴,看着四周十数把利刃。   “我当是谁。这不是颇得恩宠的邓贵人吗。”窦南筝冷然一笑,“如今这是个什么场面,窦某,竟是看不懂了,还望邓贵人能给窦某说教说教。”   “窦南筝,你的刀上沾着本宫父亲的血。本宫,凭何要让你活着。”邓绥眼中冷意猖獗,“你这条性命,去得不算冤枉。”   众人一拥而上,窦南筝猛地迎合上前,率先踢下一日人刀刃,临空接住,将那人穿腹而过,鲜血溅上邓绥的裙角。   窦南筝猛然将手中刀刃向邓绥掷去,邓绥大惊躲闪不及,一位侍从生生将她挡在前面,刀刺入了胸膛。   余下的侍卫将窦南筝手中已无利刃,一拥而上。   她却翻身足尖一掠,鞋履之端一片刺目的银光来不及辨认,已经划破两人的喉咙。   轻盈落地,两人相继倒下,捂着喉咙未说一语,便断了气。   此时,侍从们才看向她沾血的鞋履。那鞋履前端,伸出一片寸长的刃片,此刻沾血,可怖而诡异。   她朝前走了两步,身后血色的脚印粘稠骇人。   扑通一声,为邓绥挡刀的侍卫也跌在地上。   “看来宫中近侍,也不过如此。还不及我手下沙场战伐卒辈之十一。实战经验甚少,应变能力亦是薄弱。”窦南筝勾了勾嘴角,看向邓绥,“邓贵人可向陛下进言,这护卫军的编制章程,是该改改了,这宫里,也不该是富贵闲人出几个钱,便可塞人进来安享将养之地。”   窗口暗影一闪。   窦南筝猛然侧过头来,却看到一袭黑影一掠而过,翻窗入内。   她猛地朝前快步,掌风急急而下,却被对方一个侧身躲开,顺势扣住她的手一带,另一只手覆上她的腰,两个人如风从窗口飞出。   待到隐秘之处站定,行夜亮出了腰牌。   窦南筝斜睨着他:“陛下究竟是在打的什么算盘。”   “当年陛下暗示您暗查旧事,便是想让你明白,窦家族灭是有蹊跷的,莫得错怪了陛下,也可安得下心来。但事到如今,副将大人似是查得过多。陛下的本意,并非要副将大人对清河王做什么……”   她负手而立,踱步而开。   “副将大人。”行夜绕至她前,“属下此番,便是要护送副将大人出城。如今……”   如今,正是窦五侯爷为您背了冤罪,是您逃脱的上好时机。   这句话,却不得轻易说出,行夜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如今,副将大人交出手中兵权,陛下自有打算,必会护得大人周全出城……”   她挥手制止。   “本官的确要出一趟雒阳城。你若是愿送便送,不愿送,本官自行行事也可。”   “大人!”   “无需多言。”窦南筝起步无声,越过行夜,微微侧过头,说,“你可以告诉陛下,眼下这个关头,我是决计不会远离雒阳。还有一人,如若陛下愿意,倒是可以稍加商讨试探,必有裨益。”   “谁?”   她嘴角微微勾起:“当朝廷尉,宋氏箫者。”   行夜稍稍思量:“大人是否已经查到了什么确凿的。否则,怎的要无缘无故同耿家翻脸。”   “因为我今后的行踪,不能让耿家探听到半分。”她垂下了眼眸,“故而这耿府,我是不可再住。且宋箫始终对我有疑,这亦是我承诺他的,一点诚意。”   她的脚步,稍有迟疑。   良久,回过头来。   “窦某自知,行事果决却也鲁莽。事实上,却也是没有十分的把握……倘若,倘若事有变故,告知陛下一言即可。”   行夜朝着她行了一礼。   她微微抿嘴。   “东郊天梧,许有萧墙祸起。”   -   邓府。   邓骘坐在正座下的那几步阶梯之上。略垂着头,眼神几分空洞,却又好似只是在深思着。   烟罗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手缓缓放到他的肩膀上。见他没有丝毫反应,走到他的面前,用手势打着:“将军?”   邓骘却只是静静地,眼珠子也都不见转动。   烟罗缓缓蹲了下来,伸出手,指尖触及他的手背的冰凉。   “不是的,将军。”烟罗一只手蓦然间紧紧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打着手语,一时间,只恨自己无法出声,如果邓骘不看着她,便无从知晓她想要表达的。   邓骘这才把目光一点点移向她。   “时间,是可以改变很多的。”烟罗打着手势,“将军,上天给了您和她那六年的时光,可见,您同她并不是毫无缘分的。将军不是如此怯懦之人,怎么如此,竟是被三言两语所击溃呢?”   “如果,她是将军可以放下的人。那么,就此放下吧。如果,不是可以放下的,那么,可以为她做到什么程度,便尽力去做。人生,便是求个无憾,不是吗?”烟罗紧紧地攥住了邓骘的那只手。感觉到那只手一点一点地在回温。   烟罗脸上的铜玉面之内,嘴角一点点勾起。   但是,却是带着寂寞的弧度。   邓骘的眼中一点点聚焦。   “在烟罗看来,陛下会说出那样的话,恰巧是说明了,他的心其实并非实打实地稳实。”烟罗垂下了眸光,“不过,事到如今,倒是有了新的转机。若说陛下当年对于这位郡主,还有仍有旧情的话,那么,她也不至于会总攥在清河王手中了。陛下说不定会想办法将她救出来。”   “旧情……呵。”   邓骘蓦然间,轻嗟叹。   “刘肇啊刘肇……”   “若此旧情当真深厚,那阿绥又该身立何处?”眉头皱起,邓骘的眼神莫名地些许感慨,眼眶却微红,眉头一点点皱起:“难道,要把我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的生死,都依托给一颗诡谲凉薄的帝王之心吗?”   “将军,就算陛下对公子依旧念怀。可您仔细想想公子的身世与处境。”   烟罗向邓骘打着手势。   “你和公子之间有不能在一起的鸿沟,陛下和公子之间,更有。”   “现在,还没有走成一盘死局。将军。”   门外,管事蓦地接到一份手信,将捆好的细绳抽开布帛摊开后,神色骤变。   急急地叩门三下,也不待里头回答,便推门踉跄而入:“不……不在清河王府!”   “什么不在清……”   “公子!扶桑公子……不在清河王府!”管事跌跌撞撞地前行,将手中的信件高高挥起,“将军,廷尉府密信,请求将军急召御医……”   邓骘霍然起身。   廷尉府?   什么廷尉府?!   “公子旧疾复发,寒热之症不歇……”管事老泪纵横,猛地抹了一把眼泪,看着将军的神色。   “宋廷尉之意,朝不保夕啊!”   -   廷尉府。   几位雒阳城里的名郎中查探着她受伤蛇咬的发黑伤口,又看了她腿部血肉模糊景象,相互诧异着对视一眼,那眼神里的不约而同的深意交接过后,都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其中一位郎中,几根银针扎在脖处,手臂上。再揭开她胸口处的衣襟,盖上薄布,欲从中府处落针。   “慢着。”略年长的以为郎中上前,又从针布里抽出三根中等粗细的针,于鼻下半寸人中,手上内关,中指尖中冲三穴刺入,这才对着施针人略略点头。   施针人脸色也是略一沉重。   此人血脉里些许的蛇毒本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致命,但那蛇毒却是烈阳之性,此人身体极为阴虚,这下可就犯了大忌了。此时她肺部积了些毒血,本是要咳吐出来较好。可又怕虚弱之下,一下给厥过去,一口气提不上来,这才扎了这续命的几个穴道。   略叹一口气,隔着薄布,一针缓缓旋下中府穴。   落针后不足片刻,她便有了反应。起先是几不可闻的小咳,尔后,猛地挣扎,混沌中侧过身来,一口暗血吐在床侧。   吐了这口血后,她竟似稍稍清醒了些。   微微睁着眼,看着上头,双眼无神,琉璃一般的眼珠纹丝不转。   宋箫走近来,看着几位郎中的神色:“如何?”   几位都摇摇头,方才施针的那位郎中上前一步,说:“肺中毒血清了,一日之内当是无虞罢。”   宋箫神色略松,看向床榻上的她。之间她此时嘴边的血色骇人,神气颓靡,凌乱的发披散着。   只要在她死前,把她交代给了邓府,那情况兴许也不会那样糟。   一天的时间,应当是够了的。   他原以为,她只是略睁着眼,但神智是完全恍惚的。   却不想,待到郎中都散开到内室之外后,她稍稍侧过头来,微颤着艰难地抬起手,触摸到了唇角的血色,举起来,看着指尖的殷红。   她张口,却不知说了什么。   宋箫凑近,才听到她说:“寒乐……坊……你,找的人……”   一瞬间他便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告诉……窦瑰,窦安然……在……邓府……”   宋箫微微蹙眉。   夜里,他刚刚命人将她从清河王府提审出来,却不想,她来廷尉府后听说了窦瑰被提审之事之后,整个人便如同疯了一般。   她竟然还知道,窦安然的下落。   邓家,什么时候和窦家挂上了这样深的关系。   还有这邓骘,何时娶的妻。这位将军夫人的身份也是完全密不透风。   宋箫点点头,说道:“我会转告窦侯爷。”   “若是……届时,窦瑰……改口翻供……还望,廷尉大人……一定要……”   她咳嗽了两句。   宋箫略思索了一下。   “你要救窦瑰的理由是什么?”宋箫取下了头顶的官帽,坐在了一侧的靠椅之上,理了理衣襟,“窦瑰和窦南筝只能活一个的话,以本官的私心,是想要窦南筝活着的。”   在扶桑的心中,此刻,窦南筝还在邓骘的手上。自然是更为害怕,这个窦瑰真的坐实了这个罪名。   “宋大人……可曾……真心爱过乐姬西绒?”她轻咳了两声,“因为爱她……所以,才恨夺走了她身心的,咳……清河王,靠着,这份恨依旧好好……地活着……不是吗……”   她眼珠一点点侧移。   “一个……怀着遗憾之心也能好好活着的人……却来问我,可以带着希望活下去的人,为什么不能死吗……”   宋箫猛然间被旧事触动。   然而,他很清楚。   清河王并没有夺走她的心。   西绒,从始至终,都只爱他宋箫一人。   “拜托你……他不可以死……”她的声音,缓缓地微弱下去,“我不想要……再失去……任何人了……”   眼中,即将沉入一片深深的暗色。   然而,耳边却起了嘈杂之声。   恍若是很吵,很吵。   她的眼并未完全闭上,却好似已然看不清什么。   但她听到有人叫她,但她很累,只想睡去。   那般轻柔的声音,却带着颤抖,怕吵醒她,却又怕她睡去。   “归荑……”   那唯一入耳的一声轻唤,犹如在她已经麻木的心头,扎上了一根针,   仿佛有带着血气的风迎面吹来,她登然发觉自己站在山腰,眼前直愣愣地盯着那染血的军旗。   还有军旗下三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一个激灵,她猛地瞪大眼来,伏在那人怀中,僵直着身子,生生又吐出一口血,将墨兰色的衣角染成骇人的深黑。      ☆、第一百一十八章。年少初心   六年半前。   大雪纷扬而下。他亲手撑着青墨伞,伞上的白梅点缀,竟是和落在上头的雪花融为一色,难分彼此。   他蹲下,收起了伞。   一片雪花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他伸出手,整个温暖的手心覆盖上她的右脸颊。   那时的她,还在重伤中未醒。   良久,起身。弯腰将笛轻轻放在她身侧。   “待到她醒后,将她,秘密送至窦宪封地。窦宪原先的副将在那,他会好生照料。如此一来,太后娘娘,必然不会再寻到她。”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到,她苦寻的亲侄女会在已死的窦宪封地中活着。   那时候,行夜跪在他身侧:“可是……陛下,倘若她一定要……”   “边境入关,都已经安插打点妥当。到那之后,轻易她是出不了封地的。”他语气静默得过分。   她是个固执的孩子。但她想要的,岂是难如登天二字可言喻。她想要窦家浊流翻滚后全身而退,可,但凡窦家有这个能力退,便也不会选择退,因为他们什么也信不得,包扩他。   雒阳城……他,看了整整十五年都没能看明白,她又如何能看懂……她看不懂雒阳城,却无惧无怕,对很多事情过分执着,甚至看重胜于自己的性命……这许久,他也终归明白过来,不甘心放掉她,却也没有办法这样留住她。   刘肇望着她重挫的双足,又看着她毫无血气的脸色。   一次比一次,付出的代价更大。   这个孩子,绝不能再卷入雒阳城中。   “归荑。你可听见?”刘肇隔着半米的距离,看着被一层又一层貂裘重重裹住的她,声音温柔如水,“朕说过,给朕十年。”   再复杂的朝局,也总能理出头绪,再诡谲的阴谋,也总可看出破绽。所欲所求,朕一定倾力为你达成。   惟愿你,依然活在这世上。   “如果一定要恨点什么,那么就恨朕吧。”他的嘴角,甚至还扬着若有若无的弧度,但是那一份笑意淡泊下深埋的寂然与苍凉,终归是要被这场无休止的雪掩藏,“记清楚了,所有的一切,你没有半分错。”   “你一直,都是对的。所有的结果,不须你半分偿还。”   凄寒的风,灌进衣领里,墨狐裘被风吹得鼓起。   恨。   他的手缓缓攥起。   他犹然记得,那个时候,枯树下她的眼神。   转过身去,他走了几步。摆摆手,说道:“安置好,择一晴日……便出发吧。”   她离开前,他不会再来看她。这一回首,便是要漫漫十年。   “陛……陛下!”   他脚步停顿。   行夜的声音也禁不住高扬几分:“郡主的左手!刚刚……动了一下……”   他猛地抬眸,只僵了一瞬,霍然转身,两步跨到她面前,双手撑着那斜椅两侧的扶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却没能感觉到她分毫的反应。   她依旧沉沉昏厥,闭着眼。   近一月来,她从未醒过一次。   他心里难以抑制的狂喜,一点点漫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到窒息。   “听到了对不对?你听到了……对不对?!”刘肇声音里多了几分颤动,眼眶倏然红了,满是眷恋地握着她的手,“归荑,你记住……你说过的,无论如何,都会原谅朕。记住了,你……记住了!”   十年,这斑驳陆离的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愿汝如初见,犹愿白首言。   他是雒阳城中的君主,是泱泱大汉的帝王。他在一场权谋中出生,是注定要登上龙座的孩子。   无论他的父皇匆匆薨逝,留给幼小的他,一片怎样乱象污浊的朝堂。   无论他的周围,多少被权欲争夺迷眼的人都选择剜去良心,寒刃冷箭来去霍然。   无论,他要在一生里不知疲倦地衡量多少利弊,猜度几度人心。   他想,他都有足够的心志,去承担一个君王应当承担的,为天下人的福祉除积弊而明庙堂,正朝纲而驱党私;举贤以立天下,扞疆以守祥安。   只要——   给他一样。   蒙一心不离,他便从此甘心,守天下人不弃。   刘肇颤抖着,眼神温柔而坚定:“无论如何,朕都感激上苍,予此一场相遇。”   他相信,他和她,是只要相遇了,就绝不会将对方错过的。   朕也信你,归荑。   这世上,有那么多事情——   一眼即定。   所以。   无论世事变迁,最终,她还是会回到朕身边。   然而,此后她的病情却终究反复,挪动不得,这一拖,便是从头年的冬深,拖到了第二年的初夏。   他守诺,一次也未曾看过她。   甚至不敢,安插过多眼线在她身边。   如今的窦归荑,是太后娘娘手中最后的刀柄,自然是半分不肯松。只要找回那个孩子,窦家,就还有最后的希望。   窦太后将立后的诏书紧紧攥着:“阿甯,若你在天有灵,便给哀家留下一个她罢。”   一侧的窦南筝,却只是在心中叹息。   如今的窦家,真的可以凭借一纸诏书保住一个皇后之位么。太后不是不清楚,窦归荑即便是找回来了,并不见得可以在众矢之的下坐稳那个位置。   只是因为这是必败之地下,唯一的选择。   所以,为了窦家,即便是赌上那个孩子的性命,也得搏这一搏。   不过,若是她的亲生父亲真的在天有灵。只怕是还宁愿她死了的,也少受这几年亦或几十年的挣扎之苦。   每每思虑至此,窦南筝总是不由得深想几分。倘若当年的自己并未执意嫁给耿峣,而是如愿在窦家依旧盛势之景下,成为皇后。   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到今天这般境地。   但终归,只是化作一抹苦涩的笑意。   春去夏至。   一切就这般默默然僵持着,仿佛再没有什么能打破这种沉闷地寂静。   然而让刘肇想不到的,却是在某一天的黄昏。   夕阳西下,余晖微暖。   行夜匆匆然赶到,递过一简细细的竹片。同时告诉他,藏窦归荑的那一家医户整个都踪迹难寻,郡主也一夜之间失了讯息。   抬目无措,竟只是觉得那残阳如血,那般刺眼。   从此往后,他便再没了她半分音讯。   -   曾在七年前,青凌峰底湍流下游,历经两天三夜不眠不休,挽救回窦归荑性命的谢老御医,早在五年前便在雒阳城里立了别院,颐养天年。   却不知为何,看到行夜的时候,谢老便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他礼都还未行毕,便被行夜扣住,往屋外拽去:“谢老先生,得罪了。”没拽几步,直接寻着个略舒坦的姿势,将谢老先生抗在肩上,便是往房梁上窜。   “哎哟……这这这……这成何体统……去哪啊,这是……到底是去哪?!”   “廷尉府。”   “哎呦,老夫的腰……哎哟哟别跳……哎哟……”   却不想,几番倒腾,直接便落在了廷尉府一厢的房顶,再纵身一跃,脚终于可以落在实地上,却不跌地软着踉跄了两步。   人至七十古来稀,这七十了还被人扛着房梁上纵横跃去,那更是稀中之稀。   谢老御医简直是半口气都没喘上,便被行夜恭敬地行了一个请入的礼态。   他顺着走上两步阶梯,推开门来,却感觉到了屋内异样的气氛。   床榻边上,一稀墨兰衣襟,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一只手越过女子的肩膀,坚实稳重地搂着令其倚坐,却又不敢过分用力。   谢老御医细细地端详了男子的容貌。   霍然跪拜行礼,时隔五年,再次面见陛下,却不想,陛下也和五年前大有不同,几乎完全褪去少年青涩模样,眉目棱角,俨然已经是如当年先帝一般巍峨了。   然而,他的脸色却异常苍白着。   谢老御医再看向了他怀中的女子,却只见着她青丝散漫,遮了半边脸,并看不出什么。然而那脸色已见青白,实在不妙。   他刚想继续将礼行完,却听到眼前这位年轻的陛下,垂着脸,脸颊贴着女子的头发,缓缓闭上眼,声音如同困兽将殁一般,喑哑而仓皇:“拜请先生,再救她一命。”   谢老先生上前,看着她身上扎着的几处针,又替她把了下脉象,几乎一瞬间,他胡须颤动了两下:“是她?”   陛下沉默不语,只是望着他,那眼里好似也并没有什么生气,只是如同轻喃一般道:“您可还有法子?”   也并未多问,救人要紧。他查探着她口鼻处的血色,又扒开了她的眼睛细看。   “血吐过几次了?”谢老御医猛地问道。   “三次。”陛下几乎是立下便答了,谢老御医取下一旁的素色布料,折了一角,从她口中探入,取出观察血色,点点头说道:“肺腑里的毒是吐干净了,可不能再吐下去。”取下她身上几处穴位的针后,他再细细为她把脉。   “这……她可是有外伤?”谢老御医顿了一下,眼中闪过疑惑之色,蓦然执须相问。   然而,这一次他却无声了一瞬。然后,垂下了眼光。   “……有。”   他将目光望向她的腿处。小心翼翼,掀起盖在腿上的薄毯。   就连毯上,都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色。   他的指尖很僵硬,指节几乎是青灰色。然而拎着薄毯的手却稳妥轻柔地掀起,直到最后一寸毯身离开她的腿部。   一旁的桌上满是郎中的医包,想来,也是有许多郎中看过了。   见过无数生老病死的谢老御医并未多说什么,利落地起身在一个医包中拿了把剪子出来,指着那裤管说:“臣下要冒犯了。但还请陛下召人前来再将黏着的外裾上撂,臣下得剪开腿部的里绸,直接查探伤势。”   “可有些地方已经生痂……”他话说了一半,却不知为何,没再说下去。   “回陛下,她已经完全厥死过去了,是不会觉察疼痛的。若不查探究竟伤到什么程度,臣下实在难以准确医断,所以,还望陛下……”   “朕明白了,不用叫人……朕来。”他将她缓缓放下。小心地安置好她的头部,为她盖上薄被一角于腹,走至另一侧,接过谢老御医的剪子,一点点剪开她的外裾,然后一寸寸揭起。   血痂粘连之处不少,他的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   终归掀至膝盖。   然而,除去了外裾,里绸的触目惊心却是让他肺腑绞痛起来。   几乎是血肉模糊地,与整个小腿粘连在了一起。   “这个……是不是没法剪开……”他恍若不能呼吸,语气僵硬得异样,握着剪子的手,终归是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谢老御医看着陛下竭力的模样,心底叹了半口气。   “陛下。”   “……嗯。”   “陛下。”他声音加重了几分。   刘肇终于将目光从那一双血肉模糊腿上,转移到他的脸。   “陛下,情况确实糟糕透顶。但是,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七年前更加险恶。这个姑娘既然连七年前阎王殿里一遭都回魂了,老臣定当竭力,这一次,也会让阎王老爷留不住她……”   谢老御医的话,并没有让他放下多少心来。   “陛下,还是让老臣来吧。”谢老御医结果他手中沾血的剪子,手脚麻利而细致地,开始剪开里绸。   待到揭开到一寸时,些许的伤口果真撕裂,一缕血色在脚踝处淌下。   谢老御医一边专心致志地揭,一边沉声说道:“陛下可以不看的。”   “……嗯。”轻如风一般的回应。   揭完了右腿,伤口已经清晰可见了。   那是无数细密的伤口,遍布疮痍的腿犹然渗,竟是这般惨烈的景象。   刘肇的眼一眨不眨直直望着那腿,眼里布满了疲惫的血丝。   “似乎是很多尖锐的东西扎入……这……也不像是虫蛇一流……怪哉。”谢老先生起身,说道,“这伤口有些已然化脓,得仔细理净处置妥帖了,再上药。伤口处置不当,便会引得内脏生炎,同时腿疾重犯,姑娘的体制阴寒,幸而阳性之毒已然吐得干净,用药仔细些,先续着命。待到腿上处理好了,阴寒之体气力过分衰竭,许是过两天还得发一场凶恶的热来,再熬过了那次,那性命,便是可以无虞了……”   拿起剪子,再处理另外一只腿的里绸。   然而猛地,他握住他拿着剪子的手。   似是如今才有了些生气,不再是方才恍恍惚惚无神无魄的空洞模样。   然而一开口,语气却止不住地颤:“先生可以确信吗,确信她能活?”   谢老太医望着陛下,祥和苍老的脸上皱纹褶子都叠起来,却笑得分外令人心安。他另一只染血的手覆上陛下的手背,轻拍,说道:“陛下,臣下确信她能活。”   刚刚那么多郎中跪了一地的时候,刘肇只是散尽了魂魄一般地坐着。   如今,倒是一点点的,回过了魂来。   他的手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另一只手擦去她唇角刺目的血色。   他靠近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触碰她的鼻尖。然而,靠得这样近,他却依旧听不清她的呼吸声。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好像这章有点文不对题。。。 咳。 总而言之,就是作死地折腾之后,和小皇帝重逢,顺便再捡回一条命。。。 这篇文的走向呢,一直都是按照我最初的构思来。。。。总体来说,我还是一个不容易改文的宝宝啊。。。。 小皇帝呀,人是找回来了。但是吧。。 嗯。。。 但是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物是人非   谢老太医望着陛下,祥和苍老的脸上皱纹褶子都叠起来,却笑得分外令人心安。他另一只染血的手覆上陛下的手背,轻拍,说道:“陛下,臣下确信她能活。”   刚刚那么多郎中跪了一地的时候,刘肇只是散尽了魂魄一般地坐着。   如今,倒是一点点的,回过了魂来。   他的手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另一只手擦去她唇角刺目的血色。   他靠近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触碰她的鼻尖。然而,靠得这样近,他却依旧听不清她的呼吸声。   他的鼻腔猛地发酸。   “疼不疼。”   啪嗒。   几乎是无声的。   什么,砸在了她的眼皮上。   “疼的话,你为何却是不哭一哭呢。”   曾经,你是那么喜欢掉眼泪的。喜形于色,许多许多,都忍不住,   满腹的衷肠,你分毫不藏。   何时开始,你会那般忍耐。何时开始,你竟让朕一点也寻你不到。   千言万语,难以言喻。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脆弱柔长地轻唤。   “归荑啊……”   -   雒阳城外,天梧寺。   窦南筝一身暗黑长衫,男子模样,执扇而立于前。   肤色白皙,眉目冷冽傲气的少年郎模样,偶经前来求姻缘的女眷总是忍不住回过头多瞥她两眼。   她却径直走向了寺庙侧院。   近年来,西郊新缮的天音寺香火鼎盛拜者络绎不绝,而相比之下,这二十年前还算有些名气的旧时皇家寺庙,却亦是人影寥落了。   看着几分破败的景象,窦南筝望着门庭内一侧,拿着木槌正捣衣的中年尼姑,走近了,折扇猛地一收,动作利落干脆,“冒昧一问,修林师太可是在此?”   捣衣的动作猛地一顿,那人奇怪地抬眼来说:“修林师姐?她早已不是这寺中侍佛之人。如今也就在这担着劈柴烧水的职。不知施主寻她作何?”   “哦,故人有些渊源。”窦南筝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是她远房的亲属,此番前来,乃是家亲旧事烦扰。”   既然提到是家事,那尼姑便也不好多问,多看了她两眼,便引这她往里头走去:“现下也不知在是不在,施主可得多担待几分,若是不再,也只好改日……”   “若不在,我在此候着便是。”窦南筝冷不丁地接过话来。   那尼姑噎了一下,奇怪地眼神再看了她两眼,这才应承道:“失礼失礼,实在是罪过……”   却不想,那名法号修林劈柴的老尼恰巧还是在的。   窦南筝细细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待到那引路人走远了,这才朝着那灶台下正加着薪柴的老尼走去。   她步履极轻,走近了,那老尼才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来:“你……施,施主……此处非尊佛之地,施主若是要拜佛,出了苑左拐正门入……”   “修林师太,听说,当年的清河王侧妃便是是在你手下静修?”   法号修林的老尼,面色未改,只是点点头,淡淡地说道:“原来施主是为了陈年旧事而来。只是此事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修林如今也并非侍奉佛祖之人,师太二字,是在担当不起。”   窦南筝嘴角,扬起了傲然的笑意。   -   从何时起的呢。   夜里的星辰璀璨,刘肇斜身倚在在窗旁,将朱色的窗推开两尺,戗风拂面,吹动他鬓角的碎发。   抬眸,细细地望着漫天星辰。   那时候,恍若还是这样的星夜之下。七八岁的男孩拿着一杆十数斤重的长缨枪,在凉风中舞得熟稔利落。   远远地,隔着湖面的距离,看到了众人簇拥的那一抹华贵金裳,身后十八盏灯笼整齐两列,在夜色里晃目。   “母……”   他刚说出一个字,丢下长缨枪抬步,却看到湖对面的女子,远远地瞥了自己一眼,朝着他点点头。   他的脚步不自觉停住。愣了一下,双手叠掌,高举过头顶,躬身行礼,而身侧的奴才们,都跪了一地。   等到一礼行完,她已经侧身走上了旁道。他的瞳孔中映着两排灯笼,最后,成了一片黑暗。   “殿下,这长缨枪,现下是练还是不练……”奴才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   这样的夜里,他若不是想舞给她看,又何苦到这水榭之上来。   他的母后,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她有着高傲如鹰的眼神,端庄的面貌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   但他终归是觉得,他是不同的。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他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至亲骨肉。   就如同安顺皇姐同她母妃一般亲昵,有时候,他也希望她能够待自己多几分温存。   男孩拾起红缨枪,微垂着头,眼光再次望向湖面。   秋深了,他披着银丝锦缎外衫,在亭中颂书,目光却时不时瞥着左右。对面的太傅看着他,说道:“太子殿下,今日月中十五,娘娘只怕是要在殿中侍奉许久,不若改日……”   尚幼的他,脸颊软糯一团。他看着太傅,又觉得不大好勉强,眼中闪过不甘后,还是对太傅行礼道:“今日是肇儿唐突了先生,还望先生不计肇儿之过。”   太傅回了一个平礼,躬身退去。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皇后娘娘终于从陛下的殿中出来。他霍然起身,步子却缓了缓,走到她面前:“儿臣给母后请安。”   窦皇后瞥了他一眼,只是那一如既往的眼神,他从不曾看懂。刘肇嘴角不自觉地笑,却又怕失了规矩,便只是抿着嘴,从袖中掏出书帛半卷:“母后,今日先生议题太虚之道论,先生言之肇儿此书可比大家,母后,您可要……”   窦皇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话猛地顿住。   “今日,母后有些乏了。肇儿用功读书,母后是知道的。你是将来要承袭王位的皇储,书道武学,你原就该是拔尖的。”   他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放平,看着她一步步离开的背影,他握着布帛还来不及伸出的手僵在原处,尔后慢慢放下,手指松开,布帛被寒风卷起到高高的半空。   “呀,殿下!您的……”奴才看着他的脸色,赶忙去追,他却轻轻说道,“不用了捡了。”   “殿下?”   他回过头,笑得几分温良:“无妨的,不过一卷布帛罢了。”   然而布帛却被一只长手捞住。刘肇望着那身形颀长的少年,一瞬间眼眶有些发红:“皇兄。”   清河王刘庆将布帛放在他手中,语笑盈盈地说道:“肇儿。这怎可说丢便丢呢,这可是肇儿第一篇被先生冠以大家之论的文书。”   男孩忍着,扬起了笑意:“如果是皇兄的话,一定是比肇儿写得更好的。”   逆着光,刘庆嘴角勾起。   “你是太子。这世上除了父皇,没有人是比你更好的。”握住他的手松开,他淡淡地笑道,“抓紧了哟。”   刘肇望着手中的布帛,点点头。   一年后冬深之日。   他的鼻尖冻得几分通红,他屏退了旁人,在旧书阁内翻着史书。却在旧阁内听到了些许声音。   “陛下。”   是父皇?   他觉得气氛几分诡异,一时间也没能出去。   透过书缝,隐隐看见玄色衣袍一角。   “交付臣下之事,已经妥当了。只是陛下……此事……”   “没有只是。”父皇淡漠巍峨的声音响起,麻木到没有丝毫起伏,“朕死后,一切都必须是庆儿的……”   他瞳孔猛地睁大。   “朕心中,唯一的太子只有一个。朕早已允诺,会把一切都给她们母子。如今灵妆不在,安俟不在,朕只剩下庆儿。谁,也不能动朕的庆儿。”   话语中的冷锋,将他的心割出一道深口,汩汩地流出血来。   然而,此后不足两月,陛下病重。   母后封锁了内宫,宫人紧紧看着刘肇,不许他乱跑出陛下的寝宫。   窦皇后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膀:“肇儿,今日之事,母后都是为了你。母后会把一切都给你,肇儿,你必须成为皇帝!”   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君王,不过三十几岁,却已经鬓发生白。   他眼红着,轻轻唤了一声:“父皇……”   “庆儿。”皇帝沙哑的喉咙喊着,伸出手,“庆儿,别怕……”   刘肇一颗泪砸在床榻里,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微凉而粗糙的手掌。   “庆儿,在把一切都交给你之前,朕不能……不能去见你的母妃和姐姐,庆儿……朕,朕一定会护住你,你别怕……这天下,这天下……”   年幼的刘肇,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那样看着,眼泪从眼角滑落。   门外传来喧闹之声,他听到皇兄的声音在门外怒吼。   “狗奴才!你凭什么拦本王!父皇!父皇……你给本王滚开!”   “父皇!我是庆儿,父皇!”   门外大声的呼喊,让刘肇有些不知所措。   皇帝仿佛若有所觉,痴痴地喊道:“庆儿……朕的庆儿……”   刘肇松开手,起身往门外走去。手刚刚触及到门栓,却猛地,被窦皇后一个耳光甩在脸上。   他被打得有些蒙   “肇儿,去陪你父皇。”威严的声音,默默地响起。   窦皇后打开门,外面喧闹声瞬间变大,走出去之后,又将门紧紧关上。   门开关之间,刘肇看到外面皇兄竭嘶底里的模样,眼睛赤红如同鬼魅,脸上也数道伤痕,渗着血色。被刀枪所指,却依旧奋不顾身。   他踉跄着,几乎是爬回父皇的身侧。   “父皇,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皇兄呢?”他轻轻地说道,“为什么,肇儿不可以呢?”   “是肇儿不够优秀吗。父皇,肇儿发誓,一定会成为很好很好的皇帝……”   皇帝默了很久。   恍恍惚惚地,喊了一声“太子?”   是呢,陛下何时喊过他肇儿。   “父皇……”刘肇愣了一下,感觉到皇帝的一点点抽开。   “太子,你皇兄呢?”皇帝轻咳了两声,有些无力而沙哑说道,“将……咳,将你皇兄叫来。”   刘肇望了望紧闭的门,又看着面色青灰的皇帝,最终只是无声。   “是皇后算计了朕,太子,你性纯良,跟着窦氏,即便是当了皇帝,路也走不长。不要过分相信窦氏,更不要依恋她……你记住了。皇后可以这般算计朕,日后,也可以算计你,因为……咳咳,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咳咳……”猛地,他呕出一大口血。   门被推开。   皇帝望着眼前面貌依旧如当年美艳端庄的女子,眼中个满是憎恶:“窦氏……你,你这是要反吗……”   “不要相信哀家,难道,要信陛下吗?”皇后走到太子身边,温柔地抱住了他,“太子是哀家的孩子,但对于陛下而言,只有清河王殿下才是您的皇子,不是吗?”   皇帝眸色阴蛰,颤颤巍巍的手抬起,却又没支持许久,无力地放下,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刘肇。   刘肇望着母后,又望了一眼陛下。犹豫了一下,攥住了窦氏的衣角。   皇帝猛地又呕出一口血来,他咬着牙:“太子!”   “母后,御医怎么还没到?”刘肇抬头望着窦皇后,有几分着急地望着皇帝,“父皇他……”   “都是命。”窦皇后伸出手,摸了摸刘肇的头,叹息一般地说道,“一切,都是孽债。”   皇帝又是一口血,呕在床榻下,染红了龙纹赤章的履头。   那时候刘肇还并未多想,御医苑距寝宫不过半盏茶时间的步撵,为何紧赶慢赶,那三位御医竟是走了半个多时辰。   只是看着那沾血的龙纹,刘肇觉得手心一片冰凉。   这便是,他的人生。   这便是,刘肇十年光阴里,所看到的世间之景。   父皇就是在那个夜里去的。而那一夜后,清河皇兄开始沉迷风月,不再涉朝堂之事。刘肇始终对他都怀有复杂的情愫,便也忍不住,总是多替他担待着些。   一月后,他冠上紫金龙冠,窦氏临朝,兵权倾分。   那一年,他虚岁方十。   那样多年以来,他看穿多多少人暗藏刀锋的眼,才能万千处事,都能存一双风淡云轻的眸。   如今的这一双眼眸,却只是默默地望着无尽的苍穹。   星光耀眼。   尔后,他掩上窗。回过身去,走至床榻边。摸着她已经是滚烫的额头。此时她不再是毫无知觉地厥着,而是模模糊糊地微挣扎着,眉头也缓缓蹙起。   一碗补药又端了上来。因为无法进食,但是这病又太耗身子,若不是不小心进补些许,只怕光是亏虚也得要了命。   然而方才那碗药,连端上两趟,也就入口了小半碗。   刘肇望着那碗乌泱泱的补药,将它放置在一旁,左手搂着她的肩背,右手绕到另一侧扶着她的头,将她扶着略坐起,将枕头置于身后安置好,又端起药,喂了两勺,全没喂进去。   他于是将药凑到自己唇下,喝着一口后,抬着她的下颚,温柔地触碰到她的唇,将药送入她口中。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恍若是意识恢复了些,口齿含糊地喊着疼。   他用温巾为她拭汗,看她实在难受得紧,犹豫了一下,环视了屋子,确认了没有风口,这才走至她的床边,将被子稍稍往下拉了四五寸,不再是盖得严严实实。伸手将她的领口处衣物拉开些,她的呼吸声恍若松快了些许,胸膛起伏也没有方才那么剧烈。   然而,刘肇望着她略敞开的衣领内,凝脂一般的肌肤。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道可怖的疤痕。   他的指尖触摸着她肩胛处的那道伤口,却只是感觉到一片滚烫。她却好似猛地贪恋着什么,略扬起了脖子。刘肇微微蹙眉,微凉的手指前端覆上了她的脸颊。   她无意识地侧过头来,让脸和他手接触的地方更多。刘肇深记谢老御医吩咐的,忌生冷。寻常人可用的冰敷降热,她却因阴寒体制而并不得用。   但是这样一来,这热一时半会,便是降不下去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感觉到那手是有些凉的,便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   继续用温巾给她擦拭着。   猛地,他的手腕被扣住。他整个惊骇住,凝在当下纹丝不动,但那炙热的手只是握住了他手腕片刻,又竭力地垂下。他仔细看她,却看到她并未醒来。   “归荑?”他轻轻唤她。   过了许久,她毫无意识地哼了一声。知道并不是回应他,但刘肇心里还是因这一声而瞬间有了踏实感,他长出一口气,神色终于恢复了往日里的静默。他又唤了一声:“归荑。”   她模模糊糊地哼唧了两声。   在那一年冬夜前,他未曾料想,遇见一个人的某瞬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他的指尖,扫过她远山烟眉,触摸到了她的眼皮。   这是一双,看着雒阳城外风景的眼睛啊。   “朕一直都知道,终有一日,你会回到朕身边。”   唇边笑意温润,眉眼里,却透着绰约的寂然。   他恍若叹息,门外猛地传来异响,刘肇略一深想,起身走出门外去。   而此时。   猛地,身后的她,睁开了眼。   眼前模模糊糊,但却好似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待到眼前变得清晰,一种陌生感却扑面而来。   略一动,便是仿佛浑身都疼。五脏六腑好似被一团火焰燃烧着。   然而,微掩的门外,却好似有人声。   努力地凝神,想要听清门外的声音,却好似听到了略有些熟悉的声音。扶桑细细想来,猛地面色一变,这是宋箫的声音。   对了,廷尉府!她,是在廷尉府!   “……回陛下,已经处置妥善……颇为仔细……料想不论是谁,也是不会有路子追查的……”   断断续续地,她听到了宋箫的声音。   “那便好,这几日也算是辛苦。那便结案吧,窦瑰的案子结了,案宗明日呈上。此案便算是了结了……”   她的心猛地一紧。   五叔叔!   猛地抬眸,她紧紧地盯着门外的身影,那墨兰色的衣角,似是在哪里见过。   “但是宋箫,朕保了窦南筝,可不是为了给你当弓使箭。她如今究竟在查什么,只怕只有你知道。但愿你此后能拿捏着分寸,窦南筝手中兵权的分量你不是不知,拿她当探路石,只怕,宋廷尉是探不起的。”   “臣下……明白了。”   “如今只是耿家对她起了杀心,若是等到哪一步,清河王想动她,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保她。那个时候,可不会有第二个窦瑰了……”   扶桑一震。   如同猛地跌进了沸水中,她恍若能听到血液汩汩流淌,炙热灼烧每一寸皮肉。   那句话什么意思。   她的五叔叔……她,费心心思,也想要他能够活下来的,五叔叔……   不可能,绝不可能。   “亲笔画押是早先便拿下的,如今,也只要取来那一份便好了。”宋箫的声音毫无起伏,“却不曾想,他也是贪生怕死的,临了了到最后一刻,却又喊着要翻供,说他是无辜……”   “哦?”   “幸而,最后的那一场审问,依旧是密审。但是,窦瑰已起了翻供之心,但是,这个罪名一旦扣不上窦瑰,就势必要殃及窦副将。臣下便按照了陛下之前的吩咐,上不了三思公审,便只能因地制宜了。”   因地制宜。   什么……因地制宜。   五叔叔翻供了……他,想要活下来。她做到了,五叔叔他……终归是想明白了。可是,可是……这一句因地制宜,又意味着什么。   她心中,已经有了她承受不起的猜想。   “死讯明日朝上奏请,只怕今夜,宋廷尉是无眠无休了,案卷就拿之前密审画押的那份,至于第二次密审翻供之说,听到了的,该处理的人,也得处理干净。”   扑通——   门外的刘肇,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眼,往屋内瞥了一眼。   脸色骤变,几乎是狂奔而来,将跌落在床榻下的那单薄的身影一把搂住,右手小心翼翼地绕过她的腿,将她抱起,欲安置在床上,却意外地发现她醒了,眼眶可怖地发红,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归荑……”   刘肇动作止住了,就这般抱着她,感觉到她灼人的体温。   “不是知道吗,窦侯爷……是冤枉的。”她方才紧咬的唇,一松开又是隐隐的血印,她余光瞥向门外,她知道宋箫也在那里。   她奄奄一息的时候,那般求过他。她求他,倘若窦瑰有一线生机,请一定一定。   一定要救他!   一个是当朝天子。   一个是朝堂命官。   “陛下,宋大人……”   她伸出手,猛地扣住了刘肇的胳膊,指尖深掐,他面色却未改,依旧稳稳地抱住她。   “他是清白的!”她的声音猛地扬起,声音沙哑而锐利,“你们……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吗?!”   她的手掐着他的胳膊,几乎脱力到颤抖。   鬓发凌乱地耷在脸庞。   “他已经翻供,他说出了实情,他……想要活下去啊!”她滚烫的身体,不断地挣扎着,明明重病之身,刘肇瞬间竟是险些抱不稳重她,“他想活,他要活,既然如此,他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   她赤红的眼,紧紧地盯着刘肇:“你们……你们!”   “好毒的一副心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章节爆字数啦。。。。赶脚一章有别人两章多。。。。   ☆、第一百二十章。清河之秘      伤口撕裂了,血色印出,刘肇蹙眉,将她安置在床上,翻身而上,以腿制住她挣扎的腿部,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压住,另一只手猛地拽下床帐处的束带,反身迅速地捆住了她的脚踝。   他压住她的肩膀:“别动。”   伤口会崩裂。   “草菅人命,构陷忠良……这样的官,竟然是朝廷命官,这样的君,竟然是当朝圣上!”她更加大力地扭动着,却依旧逃脱不了他的禁锢。刘肇嘴角微收,深邃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眸,听着她刺耳的话,面色未改,“国本何在?!朝堂何存?!……你,你放开!……”   他轻轻开口道:“归荑,你可还记得,朕问过你,何谓君王。”   扶桑力尽了,大口喘着气,斜目而凌厉,却有几分虚弱地望着刘肇。   何时问过,这样的事情。   “八年前,你不懂。七年前,你依旧不懂。”刘肇缓缓闭上眼,复而睁开,“如今,你可懂?”   她瘫了半会子,猛地翻过身,就着他的手狠狠地要了下去,口齿咸腥,却不松开。   他一动不动。   良久,他移开了目光。   “朕倒是盼着,你一辈子都不懂。”他的嗓音,若冰湖之寒。   听着他此时的声音,她心中略一紧,竟是缓缓地松开了牙关。   眼风扫过他的神情,看着他深邃安和的眼眸,如同一片无底的深潭,透着冰冷而暗黑的光。但是,为什么,她仿佛从这种漆黑里,看到了无尽的哀凉。   这个人。   一瞬间地晃神后,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   刘肇看着她的眸。   伸出手,想要触摸她,她生生别开头,他手再覆上她肩胛,指尖却禁不住稍使暗劲,叹息一般说道:“是朕输了。”   “你恨朕。”他松开她的双肩,缓缓起身,和她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是不是?”   扶桑感受着肩胛处微微的疼痛,眉头一丝丝蹙起。   刘肇看着她毫不动容的神色,静默地凝视了极久。久到,她竟觉得他已凝成石雕。   手指,终归一点点松开。   “迫害忠将,罔顾王法……那么陛下所承载的恨,又岂会是这一点,泱泱天下子民之心,都必会……”   “朕……”刘肇伸出手,缓缓蒙上她的眼。   凑在她耳边。   “并不后悔。”   扶桑眼前一片黑暗,却只听到他在耳旁晦暗的呢喃,声音几分沙哑:“如若说,一定会是如此。朕,不后悔。”   他不争,便护不住的命。争,便留不住她的心。   她感觉到唇上一凉,刹那间呼吸静止。   却只是片刻的停留。   “风更雨漏尽,凄凄败萋萋。”   他松开了缚住她眼眸的手,嘴角些许的笑意,却让她看得如同心头被一根细细的线勒住,越扯越紧。   “你提的诗,原是此意。”   刹那间,扶桑脑海中闪过女孩提笔,画卷下落下最后一个萋字,回眸,冲着少年莞尔的景象。   手,猛地抵上头部,指尖禁不住地用力。   然而,脑中却又只剩下一片虚无。   良久,她深深地思索着。   蓦然,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袖。   刘肇背脊一僵硬,回过头去看着她,眼中有抑制不住的某种光,却被她一句话瞬间浇灭。   “窦南筝呢……”   她的眼眸,变得锐利而危险。   “窦南筝,在哪里?!”   “归荑,你相信朕,此事自是会……”   她拽着衣袖的手猛地一挥,刘肇不敢牵扯她,顺着几斤踉跄地近了半步。   “真是可笑……”   她的眼,从未如此陌生。   “陛下方才是说,要我相信陛下吗?”   -   雒阳城外。天梧寺。   “修林师太。人此生守住的孽太多,是没有机会来世偿还的,九泉之下,必将受炼狱焚烧之苦。”窦南筝缓缓地抽出刀来,“所以,即便是死了,也是不能解脱的。”   “既然此孽,非你所造。你又何苦咬口不放呢。”   曾法号修林的女尼却只是默默地,继续捣鼓着柴火,轻声说道:“该说的,老尼都已经说了。施主如若不信,又何必多问。便是问了,老尼也只得这几句实话。”   窦南筝眼眸微微眯起。   “你受当年清河王妃耿氏指示,下药残害清河王侧妃,至其暴毙。单单凭这一点你便不可能活着,为何,清河王妃却久久未灭你口?”窦南筝的刀尖,稳稳指着她的脖颈,“我只是想要知道,你能够活下来的理由。”   “你没有被灭口的理由,是你身上还有着不能失去的利用价值,还是说,你当初,用什么,和谁——交换了你苟活的性命?”   修林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你本是清河王妃的心腹。她既利用你下药,想必你身上必无她可利用之值,也并无什么,可同她协商的把柄。亦或者,你是在下毒害死清河王侧妃西绒后,为了保命,又做了什么事,是不是?”   修林捣鼓柴火的手,终归一顿。   噼啪。   火堆里猛地发出爆声,一切陷入骇人的寂静。   “副将大人能够问出这样的话,想必,是已经知道了一些事吧。”   不再以施主相称,这一声副将喊得稳稳当当,修林微微侧过头,眼风清冷:“不知副将,如今是谁的左右手。”   窦南筝的刀收回些许,她凑近了修林,沉声说道:“对侧妃西绒,本将还存有疑虑。但是你,本将的确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当年你原本是在这清冷寺中,唯一不对失宠侧妃西绒冷眼相待之人。你们惺惺相惜,本已是莫逆之交。清河王妃耿氏以你亲子要挟与你,你才不得不迫害与她……”窦南筝娓娓道来的时候,修林的眼中,原先冷铁一般眸色里,恍若裂出一痕缝隙。   窦南筝精准地捕捉到那一丝裂缝,话语如同一根硬钉一寸寸钉入,试图撬开她所欲探知的不为人知的真相。   “本将是谁的左右手又有何想干,如若你所隐瞒的,终有一日会现世于众人,那么……”   “对,既然副将大人已经知道了苗头。想必就算不是您,终归,也是接踵而至的人要来寻老尼了。那么,老尼只问副将一句话,答了此话,老尼,便也可以做出抉择。”   “什么话?”   修林的眼眸,一点点抬起。   “副将大人,如今是以窦氏旧人的身份问我,还是耿氏之妻?”   窦南筝的眼眸一点点眯起。   修林的嘴角微微勾起,如今的眼眸,竟是如同罗刹一般诡谲。   “如今的您,应该比谁都要清楚吧,那么多年以来,清河王刘庆的韬光养晦,而为其利爪的耿家,十数年来,暗地里又是作了多少孽。包括当年的窦家,究竟是怎么一朝覆灭,副将大人,这七年来,看清楚这些,是不是夜不能寐。”   窦南筝神色未变,但是,眼底的光却渐渐灰暗。   “老尼只是想要知道,您查这些的缘由。是想要耿家为此付出代价,还是想要,为耿家谋求后路。”修林嘴角微微勾起,“这样的话,老尼便可以做出选择。是告诉您之后再去地下面见西绒,还是,吞下所有的秘密,直赴黄泉。”   窦南筝面色铮铮,握着刀柄的手收拢,指节泛青。   她微微扬起下巴。   “窦氏旧人。”   将刀缓缓插回刀鞘。   “我是,窦氏旧人。”   -   清河王府。   一人独下的青白二色玉棋局旁,落子人如今却已然毫无兴致。   刘庆望着手中素白的布帛上写的,面色再不似往日里的悠然自得,眼里寒光乍现。   “她现在在哪?”刘庆侧过身去,余光瞥着身后的黑衣人。   “天梧寺中。”   “不要再管邓府那头,集所有暗探,记住,只要勿将此事牵扯到天梧寺,余下之地,皆可截杀。”清河王刘庆眼光锐利如刀,凶狠之色如狼似虎,鬼魅一般的凛冽之风萦绕身侧。   “现今,诸事皆可放……”   “且先诛杀窦氏南筝!”   黑衣人领命而去。几道黑影随之略过。   清河王手中的青色棋子,被紧握成拳的手碾成碎渣,隐有血色从指缝间渗出。   窦南筝。   好一个窦南筝!   -   “驾!!”   雒阳城外二十里,一匹通体雪白,额前赤色璎珞的白马疾风之势往前,马蹄下滚滚烟尘腾起,犹如腾云驾雾一般。   “九风,乖孩子,快些……再快一些好吗……”窦南筝手握着缰绳,再将身子下倾些,沉声说道。   她的手心,满是濡湿,连额角都微微沁着汗。   舔了舔干燥的唇,她猛地又用力抽了一鞭。   不足小半个时辰,她便如风一般掠过雒阳城门,直奔耿府而去,撞翻了好几处小摊贩。   到了,就快到了!   她心如擂鼓一般,拐过最后一个拐角,却猛地一愣。   马嘶鸣声响彻天际,一袭暗衫的女子呆呆立在街角一侧,看着再熟悉不过的耿府高高挂起的正红灯笼和耀眼的赤色绸花。   耿峣,穿着墨底赤纹的喜服,伫立在耿府门口,如同一棵青松一般。   众人簇拥道贺。   鞭炮声刺耳。   窦南筝猛地,有些不明白现下这一副场景是何意。   如同一场梦境。   盖着红布头的女孩,被牵引着下了轿撵,牵过另一头的红绸。   “好生气派,不愧是国公家千金和耿将军之子的大婚……”   “嗨,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这耿家长子先前那夫人娶得才是气派。那会子,国戚窦大将军的独女啊,哪里是现在的这国公府可比拟……”   周围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嘈杂无比。   她猛地,觉得心血哽喉。猛地又是一抽鞭子。   “耿……”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嘶啦——   马身猛地一跌,她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在当下。   几个滚身后,她心如刀绞地回过头。   九风的一双前足,被生生砍下,滚在她的身侧,血溅了一地,九风痛苦地嘶鸣两声,眼角噙泪,跪跌在了地上。   “九风……九风!”她猛地扑到它面前,抱住了它的额头,抚摸着它,看着汩汩流血的前足,她几分无措,四处张望,周围人潮混杂,却根本看不出什么诡谲之处。   十三岁那年,窦宪牵过尚且算马犊子的九风给她,她犹然记得那一日阳光刺眼,雪白的汗血马驹几乎是一眼便入了她的心。她笑得那般开怀,紧紧的抱着它,为它戴上赤色护额,,摸着它:“九风,此后,你便是九风。”   “我会带着你上战场,护国保家,九风,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你和我,都一定要变得足够强大。”   十数年来,陪着她历经刀锋剑雨的九风。   唰唰唰——   窦南筝猛地赤手扣下一枚暗器,另外两枚却避躲不及,一枚刮过她的手臂,一枚直直地整个穿透过九风的脖子。   鲜血染红了它雪白的皮毛。   窦南筝用扣住的暗器几乎是同时反向回掷,可怖的是,却没有任何被击中的声音。   窦南筝看着已经开始抽搐的九风,心痛得难以自持,她抚摸着它的头,指尖颤抖。   这一次是绝顶的暗杀者,和以往的,完全不同。   清河王得知消息,果真是雷霆之势。   对不起,九风,终归,是我连累了你。   “早知道,会这样死在这雒阳城的诡谋算计里,还不若疆场拼杀,马革裹尸来得痛快,是不是?”她极尽温柔地抱住了九风,回过头,透过隐约的人群,却看不到一身喜服的耿峣。   周围的几个人用异样的眼色盯着她和九风看,但人群越来越多,渐渐地,愈加熙攘。   她触摸着九风粘稠的血,染血的指尖轻轻擦去眼角的泪。   九风嘶哑而无力地一声低鸣。   “我不疼。”她愈加用力地抱住它,“我一点也不疼。我可是窦南筝啊,怎么会怕疼。九风……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你。   九风又低低地嘶鸣一声。   “就算是在这种地方,就算是……这样死去,你依然是我窦南筝最引以为傲的疆国战马……”   “守大汉朝百年不为外敌所侵,父亲大人最初的愿望,亦是南筝一生所求。九风,却从不曾想,一切的最终的结局竟是在这沼泥一般的皇城里沦陷挣扎。”   九风缓缓地闭上眼。   “不管了……我也,什么都不管了……”   窦南筝眼角落下了一颗泪。   “大概这就是,人世间一切不尽如人意的哀凉。”   缓缓放下已经没有气息的九风。   窦南筝抽刀割下一片衣襟,缓缓扎住受伤的手臂。   没有关系。   她是谁。她可是窦南筝。   不论是怎样的境况下,都能够承受一切的。即使面对强悍的匈奴人人,都可临危不惧找到致命点。   清河王刘庆,手中最紧要的一枚棋子,押得最重的一个赌注。   也不过就是,一个绝不会背叛自己的耿家。   她徐徐起身,刚抬步,猛地感受到寒气逼人直直从身后的人群中袭来。   避躲不及,她险险地侧身,刀身划破她的衣角,另一头,却正面迎上一把冰冷的利刃。   嗤——   手握紧了利刃,阻止它进一步深入,但贯穿腹部的刀尖鲜血一滴滴落下。   她猛地甩开刀,反手一挥推开两步,足尖轻旋,浅浅割到那人的喉咙,一丝鲜血渗出。   捂着腹部的伤口,她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目光。   耿峣。   她看向了远远地,耿府外的耿峣。   两人的视线,刹那间交汇。   救我……救我!   她从没有哪一瞬间,像此时此刻那样急切。   从她十四岁上战场那一刻起,她从不畏惧生死之事。但是,偏偏就是现在,她绝对——不可以就这样死!   然而他的胸前的绸花,如同她指缝间汩汩涌出的鲜血一般妖冶。她踉跄了一小步,听着越加聒噪的爆鸣之声,人们恍若无事的谈笑声。   这世间的一切,竟是这般嘈杂而冰冷。   耿峣,却在扫过她一眼后,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他将目光,移到了另一侧,渐行渐近的八人花轿之上。   ☆、第一百二十一章。天梧大火   刀刃生生擦过她的耳畔,利落地横削而来。她俯首而避,与此同时,一个翻身,踢落身后见机捅来的细锥。   软鞭却好似早有预料,稳稳地系上她腾空而起右足,刹那间一拽。   眼中惊诧之光一闪而过,她失衡而落,单手撑地瞬间变换身姿,另一只脚蹬上软鞭,震得一侧的握鞭之人身形略踉跄,刹那僵持之际,细锥直直抹着脖子而来,她几乎避躲不及,脖上顿生血痕。   鞋跟略一蹬,鞋头寒光利刃乍现,双□□替旋转,足尖划过软鞭,却竟是未见鞭断。她心下一惊的同时,右足果真又被一拽,此番她重跌,凭借本能一个翻身,却仍旧避不开那疾速的快刀,刹那间腹部被贯穿,而同时,她右足用力一拉扯,飞掷而出的细刃瞬间隔断握鞭之人的两根手指。   没了软便的牵绊,窦南筝顾不得穿腹而过的利刃,拔下头顶的木簪,一甩木质外鞘钉如一侧的地面,发丝散落的一刹那,手中半尺长的玄铁之刃直直捅向那手握细锥之人。   那人以细锥相挡,意料之外,她的玄铁之刃并未劈断那细锥,反而瞬间势均力敌而僵持了。   对面那黑夜人,眼中也闪过了惊讶,顿时侧过身说到:"仔细着她手里的。"   啪嗒——   血滴落下地面。   她四周略起骚动,但人潮拥挤错乱。   新嫁娘下了轿,被牵引着,踏过耿府高高的门槛。府门外的人情绪高涨,四处吆喝戏说之声更甚。   "臭娘们,倒是有些难收拾。"被割下两指的杀手,眼中显出狠光。   刷——   一支利箭从天而降,直直刺入那断指杀手后颈,一瞬间人便没了气息。   南筝抓住一瞬间的漏洞,手中的细刃一扫,割断了其中一人的双足脚胫,他跌跪下地。   忍着剧痛,她险避那细锥,而身后跌跪下地之人,却伸手拽住她一束披散之发,她反手断发的同时,右眼近处寒光一掠,她心一凉,剧痛接踵而来。   啪嗒,啪嗒——   她手中的细刃穿过了手握细锥之人的心脏,准确无误,而那人细锥的尖端,却滴下鲜红的血液。   窦南筝一点一点地站起身来。   俯视着那被割断脚胫的,唯一存活的杀手。   那杀手眼中瞬间有着些许惊颤之光。他的瞳孔中,映着女子巍峨不动的削瘦身姿。血,从下巴处滴落,落在他仰起的脸颊上。   她却伸出手,用手背抹了抹下巴处的血,如同甩开沾上的脏水一般,轻轻甩落。   反手于身后,抽出插在她腹部的刀,驾在杀手的脖子上,利落地一挥。   血色溅开,四周喧闹声里,多了惊恐的尖叫。   她的四周,三具尸体,一匹亡马,以她为中心,人群终归是避退开了一块空处。   捂住右眼的手,指缝里源源不断有血渗出。   窦南筝抬眸,左眼瞥了一眼耿府的高墙。   那眼神里,看不出有什么。   撕扯下身上的的布帛,紧紧缠绕住腹部止血,捂着被细锥划伤的右眼,她的步履蹒跚,缓入人潮。   她踉跄着,满是血迹的手捂着嘴,轻咳着,不敢用力过猛,却还是带出些许血沫。   走了许远。   脚步越来越缓,她站定。   疼。不仅仅是右眼,不仅仅是腹部的血窟窿。浑身上下,仿佛有无数细密的伤口,牵扯得她每一寸骨髓都发疼。   她想要回过头去。   可她站了一会,最终,还是迈开了步子,背对着耿家锣鼓喧天的府邸,她微垂着头,牙咬得紧,嘴缝里依稀可见口中血色斑斑。   -   廷尉府。   宋廷尉食指与拇指相互摩挲着,伫立与长亭一侧。良久后,目光却又淡淡地再一次瞥向某一隅。   重重的绿影交错,高墙一侧,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寂静无声。   单手扶桠,戗风拂发。   那是。   宋廷尉摩挲的手指猛地停下。邓骘。   长亭尽头而对的厢房,门倏然被推开。宋廷尉身后的侍从一惊,步子不由得往前一挪,宋廷尉却是手一抬,制止了他。   "大人,这……"   "先观之,后行之。这点眼力都未有,我手底下这碗饭,你也是早晚端不住的。"宋廷尉眼风再一次扫向那高墙之上,却已不见那位年轻将军的身影。   宋廷尉叹息一声,往长廊的另一头默默走去。   猛的一股血腥气袭来,他立下抬眸,手抚上腰侧的刀,却看到石柱旁,默默伫立的熟悉身影。   呵,今日,究竟是什么日子。   宋廷尉眸色略沉。   她一块墨色的布缠住半个脸庞,衣衫落魄,发丝凌乱地披散而下。而一只手,还在用力按着腹部。   宋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走近几步,脚步又猛地停住。   "窦副将,你这是……"   窦南筝脚下,一滩刺目的血迹。听到宋箫的声音,她许久才有了些反应,左眼一点一点,将目光聚在他身上。   猛地半跪下,呕出一大口血来。   "窦……侯爷……"沙哑的声音,没有丝毫生气,"宋大人,窦……"   宋箫眉头凝结得更深了。   "来了廷尉府一趟,窦副将,不是什么都清楚了吗。"宋箫只是静默着说道,"说来,的确是宋某失职。但这牢房走水,突起夜火的确也是蹊跷得紧,那窦瑰原本也就是认了罪的,终难逃一死,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豁然而起,紧紧地揪住宋箫的脖子,却一时力竭而踉跄。宋箫身后的侍从想要上前,却被他一个斜眼阻止。   "宋箫,是不是你,我早就说过,耿府关不住我,你……"   "窦副将觉得是宋某害死了窦侯爷?"宋箫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构陷之人可是宋某?亦或者,窦副将觉得,判决一事果真是本官这个廷尉所能下定的?还是说,牢狱之火是本官所为?别忘了这可是廷尉府,本官无端端被牵扯进了你们窦家所该遭受的祸事里,仅仅是牢狱走水之事,就已经够给本官添乱了……"   "宋箫!你明明知道,他已经是我仅剩的,唯一的亲族!"   窦瑰,数年以来一直以来与世无争甚至可以说懦弱无为的,她最小的叔父大人,已经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管曾经他们曾有多么不和,可是,他是她唯一血脉相连之人。   "正因为窦副将也是窦侯爷唯一的亲族,他才心甘情愿为你去死。"宋箫如同叹息一般,眼中终归闪过了一丝动容,"如若说,窦家仅剩的两个人,你和窦侯爷之间必须死一个,那个人,必然是他。"   "这样认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陛下如今就在这廷尉府里,你应该知道的,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这廷尉府的火也不是本官想烧就能烧得起来的。"   "宋大人一番口舌,推脱得好生干净!"窦南筝浑身颤抖,脸上缠绕着右眼的黑布之下血色溢出,又顺着脸颊流下,而另一侧,滚烫的泪也落下,在下巴处,血与泪融合一处,一滴一滴,坠在这褐色长廊木地上。   是的,没错。当年窦宪的半璧兵符,就是在她窦南筝的手中!   因为如此,耿家要构陷于她,当他们花了整整七年,终于明白过来这兵权绝不可能为他所用之时。   因为如此,陛下甚至默许了窦瑰为她顶罪而死。   她一直都很清楚。自七年前,窦家明明算是坐实了谋反之罪,只要昭告天下窦家的罪责,窦家所有的兵权都可名正言顺地收回。   但他没有那样做。   因为窦家是因耿家的背叛而倾颓,归根结底,是因清河王的诡谋而走向覆灭。阴邓马三族,陛下根本从未信任,交重兵于邓氏,却又立阴氏为后,长年的制衡谋算,陛下,从未信过谁。   所以,这兵权,与其收回之时细细斟酌,冒着行差踏错之险绞尽脑汁,还不如作为筹码,留在窦氏遗族手中。   因为只有窦家,绝对不会为清河王所用。   她清楚,一切都不过各人心中的权衡算计,一切,都是可预计可推算的。可,她从未觉得哪一刻,这一切让人这般疲累。   "终归,只剩我一人了。"   宋箫默默地看着她。   七年前,三位叔伯血溅荒山。她的亲妹妹和刚出世的侄儿,被逼坠崖而亡。   两年前,软禁数年的窦太后,也仙逝而去。   如今,她唯一存活的叔伯窦瑰,又为自己顶罪而死。   窦南筝,谋略铁血不输须眉,甚至而言,她从未软弱怯懦。正因如此,她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其实,窦副将,您已经是本官所见之人中,一生鲜少犯错之人了。"   宋箫默了一瞬,还是说道:"您没有多余累赘的慈悲心,手段果决丝毫不优柔寡断,整整七年,也足够沉得住气。但从为人处事上来看,宋某几乎可以这样说,您每个危急时刻所做的每一个判断,都是无比精准的。"   "怪就怪在,早在七年前,窦大将军死的那一刻开始,窦家的颓势早已是不可遏制,这一切都是必然。大势所趋,又何必如此不甘。"   窦南筝的手,一点一点,攥得更紧。   宋箫垂眸,看着地上刺目的血色。   "还是说,您其实一直,也注意到了。"   声音轻柔,却掷地有声,宋箫微微低下头,眼光一点一点上移,盯着窦南筝含泪的左眼。   "您所犯的,唯一的错,却也是最致命的错……此后,您穷尽一生,却也无法弥补挽回。"   她的手,从腹部缓缓移开。颤动着,抚摸上心脏的位置。   天空中,厚重的云块遮挡住日光,斑驳的阳光不再,整个世间,仿佛都要暗淡下去。   "其实,虽说冒昧,宋某却也是有一事,一直都不得其解而欲问之。当然,并非一定想要得到您的回答……"   "——您当初,为什么没有戴上那一顶凤冠呢。"   在一切都那样顺理成章,在利弊关系如此显而易见的情形下,在一切都能够唾手可得的境况中。   您那样在意宗族荣辱,为其可尝尽人世间极辛极苦之滋味。   为什么,却没有在那个时候,顺时应势成为皇后,诞下真正有窦氏血脉的皇子。   "谁知道呢。"   日光乍现,南筝抬眸,望着明媚的天色。   大抵,人安乐惯了,就总是要生出几分反叛心思,想去追寻那更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宋箫若有所觉。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眼角含泪,他看着她的侧颜,第一次觉得,无论是谁,即使,是窦南筝这般的人,也是曾有过寸尺衷肠的。   "可是啊,宋廷尉,在这世上,谁不曾犯下过错呢。"窦南筝退了一小步,摇着头,面无表情转过头来。   她的眼中透露出的,意外地并非肃杀之气,而是一种古稀之人方有的垂暮之色。   宋箫望着她腹部伤口,微垂头似是认同,尔后缓缓背过身去。   他眼光却悄无声息地斜睨着某一侧,忖度了片刻,眼中一片黑影一掠,他伸手擒住雀儿,取下雀儿脚上的布帛。   饶是他,也禁不住身躯一震。   天梧寺大火。   怎么回事。线索刚刚指引向天梧寺,那便起了一场大火。宋萧若有所觉,猛的抬头望着窦南筝:"你……"   他还来不及做何反应,脖下一疼,南筝的刀刃已经搁置上了他的肩上。   宋箫眼色渐沉。   窦南筝定然是去过了天梧寺。她……可是查出了什么。   "现在,我知道得只怕比你更多。自然也不需要你再同我多言忠告,我只问你一句,行夜曾告知,我在这世上,除了窦五侯爷,还有尚存于世的亲人,此话可真?"      ☆、第一百而十二章。耿峣之心   蓦然,宋箫感到身后不远处,一道迫人的视线。   他回过头,看到了不远处树影下,邓骘犀利的双眸。   “宋大人。她……现下何处?”   宋箫眉头微微皱起。   扑通一声,窦南筝几分体力不支,半跪下地,失血过多,绵软之身终究难以支持。   -   温室殿,侧殿。   烛光明晦闪烁,镶玉的香炉中,一丝袅袅的烟腾起。   刘肇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卷金线龙绣玄帛,静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床榻之上的女子缓缓睁眼,他的心也蓦然被攥紧一瞬。   “归……荑。”   她眼神迷离空泛,脑中还是一片混沌。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经过昨日一夜的惊险,如今,她已是性命无虞,只是。   刘肇的眼光淡淡撇过被褥中,她双腿的位置。   这一双腿,已是无常人之用了。   他心中如利爪在细细地抓挠,面色上却依旧看不出什么,只是又轻唤了她一声:“归荑。”   过了好一会,她转眸看向他。   却好似一瞬间跌进他漆黑如墨的瞳色里。   她的眼神似是迷离中,多了半分清醒。   “归荑,你听朕说。当年,朕并非违诺。当时的情形极为复杂,朝堂暗处的势力百般错综,窦家无非便是想要一顶凤冠之尊,形势胶着之下,朕本已退让,调离了窦宪兵马,也暗许了会立你为后。邓骘却在那个时候将你掳出城去。母后和当年的窦将军都以为是朕背诺,暗害于你。故而,你舅父三人暗自携兵而返,意欲谋反……”   其实那个时候,孤身城外的他已是九死一生。   她不可能不明白,那一次与窦宪失之交臂之时,如若她将他交出去,那么今日,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除了窦南筝。她是窦家唯一的宗室嫡女。   只要窦家不倒,她将会有受用一生的荣华。   可她,依旧选择了他。   “朕,没有打算食言。太后娘娘也不愿看到朝局乱象,只要有你在,只要你能顺利成为皇后,母后,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窦宪谋反。没有母后的内应,窦宪必也不会敢轻举妄动,事情,总归是有转机。”   “可朕没有想到,窦宪会死,不仅仅是窦宪,窦笃,窦景,都在一夜之间头颅高悬,还有你——你那天,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寻到了她,她气息奄奄,几近绝命。   可这一次,他真的将她藏了起来。避开太后娘娘重重耳目,将她藏得滴水不漏。   窦家权势滔天之时,他不愿她成为皇后,进一步为窦家添权加重。   窦家倾颓败落之时,他却也不愿她成为皇后,代已亡人承受前人的孽债。   那般情形下,她成为皇后,那便是众矢之的。那一顶沉甸甸的凤冠,是无数利刃。窦家从前的树敌有几多,她承受的伤害便有几分。   她受不住。   但太后娘娘,她素来敬爱的皇姑母,却不会管这个还未及笄的女孩,能否坐稳那皇后之座。以窦南筝手中仅有的兵权保她登上后位,这是窦家兵权尽失后最后救命的稻草,即便是拿窦归荑的性命为赌注,她也要抓住。   “归荑,窦归荑。朕没能保住你舅父的性命,却也不曾让你窦家成为叛国之族,世代不得翻身。”   她的眼光,一点一点,愈加清明。   他倾身向前,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往上,触摸着他的心口位置。   “朕这一颗心,素来,是你看得最明白。那么现在呢,你可看清?”   她没有言语。   甚至眼神,也丝毫未变。   他松开了手,将那金丝龙绣玄帛交付到她手中:“这是当年朕和太后娘娘达成的契约,以此圣旨立你为后,她便令窦宪削权回封地。你若是不信,便一字一句看来。”   她终于有了些异动,手指微微收紧,眼眸也一点点往下。   看着那一卷圣旨。   从未昭告天下的这一卷圣旨,里头写着,她是他的妻。   刘肇观察着她的表情,似有松动。站起身后,走出门去吩咐将药和粥食拿上。   可是前脚刚出殿,他隐隐嗅见了灼烧之气,心下猛地一惊,疾步转身,三步作两步跨至门前,不等侍从上前,自己伸出手猛地推开了门。   昏暗的室内。   火光刺眼。   她侧翻过身体,一只手悬在床下,眼眸里映着明艳的焰火,脸色似是有了半分暖意,而嘴角却有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而距离垂下的那只手的不远处,那一卷圣旨,已经被烧了小半。   他骨髓一阵刺痛般的寒意,瞬间又透到了头顶。他如风一般赶到面前,用衣袖扑灭火,侍从们大惊,赶忙跪下连连磕头。   他的一双手,被灼烧出斑斑伤痕。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盛怒之气:“窦归荑!”   “是我犯了死罪,烧了圣旨。陛下赐死我吧。”她的声音虚弱,在这安静的偏殿内,也听得不太分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你知道,你烧掉的是什么吗?!”   是立后的诏书,是她成为皇后,成为他妻子的诏书。   历经了多少变故与挣扎,才得来的那薄薄一纸诏书!   上面染着多少人的血,又承载着多少人望而不可以求的尊荣。   最重要的是。   如今的窦家,再不如前,她烧掉的——   是她成为皇后,最后的希望。   “陛下,您真的会让窦氏归荑成为皇后吗?”她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这对如今的形势,并无裨益。当年我为邓家所救,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成为邓家最致命的软肋!”   “朕并没有说要对邓家如何!”   “那日后呢?!”   刘肇一时语塞,并不是这一句反问,多么难以回驳。而是她此刻陌生如利刃的眼神。   这不是曾经熟悉的她。   她满心满意地,为邓家打着算盘。她这般将最坚硬锐利的一面对着他,却将心底的柔软袒向了谁。   遇见那个人之前,她从未对他起疑。蓦然间,他想起了窦家拥兵城下那一日,在雒阳城外数十里的的旧屋内。   ——这是你第一次欺骗我,亦或者,这是你被我看穿的,第一句谎话?   他眼光渐下,垂着眼睑,嘴角轻抿。   “你跟我谈日后,那么,你又拿什么保证,邓家日后,不会成为朕的威胁呢。”   窦归荑眼眸一点点眯起:“邓家数代忠良,匡扶正统,而邓家嫡长女邓绥如今更是陛下数千夜里的枕边红颜。是忠是奸,是善是恶,陛下,您不想信,旁人,又能如何?”   “一个全凭臣子忠心才能安坐龙椅的君王,可还算得君王?”刘肇缓缓站起身来,“伤害与杀戮,从来都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他望着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可她却轻轻一个侧脸,避开。   他将手停放在原处,道:“邓骘教了你不少好东西,可惜,你并不够聪明。”   她抬眸,眼中带着薄怒之气。   而他依旧面色宁静。   对视了片刻,她望着他深邃漆黑的眼眸,一瞬间,竟如跌进了无尽寒冷的夜里。   她怔了一瞬,猛地移开眼眸。   再看一眼,他神色未变,她不由得觉得,方才瞬间,是她魔障了。   “你实在……太贪心了。”他的手,再一次温柔地触摸她的脸颊,这一次,她怔忪着,忘记了躲开。   她内心深处,渴望所有人不受伤害,所有的争斗都能平息。   她那颗琉璃赤子心,有多清澈,便有多易碎。   “这里,是雒阳城,天下繁华绮丽之最所在。这城中之人,哪怕再平凡,那手中握着的,也是远胜普通平民的金银权利。那么凭什么,他们便活得比乡野之人更加尊荣呢?”   “凭的便是扛过这雒阳城的刀光血影的智谋与决断,以及,运气。不论是何人,享受了那寻常人一生不可望及的尊荣,便要有跌入万丈深渊的觉悟。家族的门楣,手中的兵权,锦衣玉食的生活。归荑,那都是君王所授,并非他们生来所得。这些东西,本身就该是以性命为押,才能够换来的。输了,又算得了什么天大的仇怨委屈。”   她几分出神。   他起身,走两步,弯腰拾起了地上残破的半卷诏书。   手中的焦气刺鼻。灼烧所致的伤口,还在隐隐发疼,可手指,却不由自主越攥越紧。   “那陛下呢。”   这四个字,可称得上大不敬了。   但眼前的这位陛下,并无大怒之色。   “朕身为君王。也许是注定,要失去一些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他只是微微侧过头,余光瞥着归荑。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你还活着,那便没有关系。   他正过头来。归荑逆着光,看着他的背影。   -   邓府。   犹记当年。他还在被父亲追杀之时,穷途末路之下,躲入了邓家的府邸。   却没有想到如今时光流转,竟轮到窦南筝这般气息奄奄地躲在他邓骘的府里。   只是邓骘有几分不明白,究竟是何人,能够将窦南筝逼到如此绝境。   窦南筝失血过多,胸膛的那一道伤口,穿肺而过,而那一只右眼,却算是彻底废了。凛冽如风的副将大人,天之骄子,为大汉朝东征西站的窦南筝。   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了。   邓骘幼时,也曾是向往征战沙场,为国倾力而战的。   奈何变数良多。   因胸口不宜负重,衣襟半开,邓骘看到她满是伤痕的肩胛。每一道伤口都是切肤之痛,但却也是一个将士最骄傲的印记。   她是窦归荑的亲姐姐。在窦归荑入雒阳城前,是窦家唯一的嫡女。   普通名门女子用来绣花的这一双手,她却用来提起一柄利剑。少女怀春烂漫的年纪,她却已然一片铁血丹心。   同为将门之后,邓骘有同感,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也是有着一腔热血的。   同父同母,但她和窦归荑,却是完全不同的人。   归荑年纪轻轻便通晓诗词歌赋,但又承袭娘亲的技艺,吹得一曲妙曼笛声。   而窦南筝,全然一副男儿的武人做派,十四岁便随军征战,军衔在身。   大抵那时候的她,也没有想到后来的后来,那满腔守疆卫国的热血,会被雒阳城里的阴谋诡计一点点冰冻。   说她是窦家人,却教她眼睁睁看着偌大的窦家,倾颓败落而无能为力。   说她是耿家人,她的丈夫,如今却转眼间明媒正娶了国公家的小姐。   她冷酷无情,甚至,杀了她的父亲。   但此时此刻,邓骘对她,竟是生出几分悲悯。   烟罗近身,递上一卷文帛。邓骘打开一看,眉头微微蹙起。   “宋箫那只怕是半点风声也不会透,你且去暗自追查一下,窦南筝和宋箫暗下勾结,究竟是在查什么旧事。”   烟罗领命而下。   能将窦南筝如此重伤。   邓骘眼底猛地闪过犀利的光。   也许,窦南筝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   但她重伤这一睡,整整三日未起。   与此同时,耿府里,耿峣接过了调兵驻守的圣旨。   但是,他没有料想到,三日前成亲之日他最后一次看到窦南筝后,她便失去了所有音讯。如同这世间从未有过这个人一般。   “阿峣,依诺,你娶了国公家的小姐,这三年你便同那窦家南筝去西境驻守,京中的事,我自会料理好,你也记住你的承诺,看紧了窦南筝,万一那半壁兵符当真在她手上,西境之处皆为我耿家兵马,一定要在她有所异动前将她彻底牵制。”   “是。”   耿峣微微蹙眉。   耿燮看着他,也是长叹了一口气:“那也是个烈性子,没了你耿家妻子的名分,你确定,她还会愿意同你去那苦寒无比的西境?”   耿峣沉声道:“我自会让她同意。”   “那是最好。三年之内,若是你没能力将她看管在西境,回到雒阳,那时候,可就别怪老夫不顾念家族情分。终归,她那一颗心,还是向着窦家,非我耿家媳妇!”   耿峣握着手中的圣旨。   眉头却蹙得愈加深刻。   你可是怪我,揭破当年那舞姬旧事,让你五叔父窦瑰甘心替你而死。还是怨我,娶了那国公家的小姐。   但无论如何,这西境,我是一定要带你去的。   可是,阿筝,你现下,究竟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半年多了诈尸真是唐突了。。。。 在这里真的是抱歉抱歉再抱歉。 再多解释也很空白,只能无声地赶紧更文了。 此卷马上就要写完。 马上要开始新卷了。新卷可能会是完结卷,也可能爆字数。。。(捂脸) 嗯,做一点情节提要方便老读者们接上前文吧。。。 窦南筝和耿峣呢,还真不太好评判谁对谁错。只是立场问题。毕竟也都是各自家族里非常重要的兵权支柱,这立场不是说动摇就能动摇的。情也不能说没有,但也不足以失去理智。从某种方面来说,假如当年耿峣能够动摇立场,依附于窦家,不背叛窦家,也许今日,窦家依然如日中天,而他凭借窦南筝夫婿的身份,也依旧荣宠。而反过来呢,窦家败落后,窦南筝如果能够放弃窦家的旧恨,一心一心做她的耿家夫人,也不至于被耿家猜忌得如此厉害,里外不是人。 因利益结合的一对,却也终将因利益而分裂。 中间的情,愈浓,不过是愈加令人叹息。 这两个人的爱,太有原则因此局限。终究和青釉五叔叔那般相互动摇放弃底线最终只能以死解脱的那种深爱有些不同。   ☆、第一百二十三章。死地后生   “也许此时,朕并不知窦南筝在何处。但是有一人,朕可以让你见。只要你好起来,只要你活下去。朕,就让你见。”   熟悉的声音,她听不懂的语气,几日前那个人说的话,如今又在耳畔响起。   风猎猎,吹在她脸上几分生疼。   她不肯别人碰她。从雒阳城到此数十里路,一架略显简陋的小马车在小路边,一个随行的侍卫立于马车顶上,远远地在身后百米处看顾着她的方向。   此处荒凉,寂静得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   她坐在带轮的木椅之上,身后的侍女默不作声地将她往前推动。   在靠近门槛处,堪堪停下。侍女想要替她挪动木椅,却意外听见啪嗒一声,一抬眼,惊讶地发现她毫无声息,却已是泪流满面,上牙紧紧地咬着下唇,可见血丝。   这里。   竟然,是这里!   抬起头,看着这破旧的庙宇,她的眼泪一颗颗砸下,灼痛了她的手背。   曾经,这里红烛烁烁。   曾经,她在这,笑靥如花地将红绸的一段递给年方二十的五叔叔。   她看着二人跪拜,听着震天的雷响,冰冷的大雨里,期待着终成眷属。   脑海里回忆一幕幕闪过。她闭上眼,却依旧听见那欢快而刺耳的声音,夹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与期待。   ——可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即便座无一人,即便为族人所指,即便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我窦瑰依然愿意,娶你为妻。   ——但即便你们得不到天下人的祝福,还有我……一如你们今日成亲,他们不认,我认,天地认!   “姑娘?”侍女几分慌张。   “进去……”她声音沙哑,侍女犹豫了一下,搬动了一下木椅,跨过破旧的门槛,推着归荑进了这荒旧的庙宇中。   是她错了吗。   可是,那儿错了呢。   透过门缝,她看到了熟悉的桌案,意外的,并非蒙尘半寸,虽说旧色难掩,却意外地干净。   一点点靠近。   桌案的一角,还放着素黄的抹布,抹布上一只秀气的手,让归荑的眼皮猛地一跳。   再靠近一点。   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伸出手,她示意侍女退下。她望着那素衣青衫,望着他轻柔地擦拭着桌案的模样,猛然间捂住胸口,竟是有些喘不上气。   “五……”   手猛地停下。   “五叔叔……”   那人朝着似是愣了一下,放下抹布,站起了身来,走出两步,看到了在门外的她。   门外的姑娘一席鹅黄色的长衫,披着玄色披帛,坐于轮椅之上,泪眼通红,但嘴角,却极力地想要笑出来。   那一场大火,原只是一个幌子。   皇帝陛下,竟然出手干预了此事,暗自救下了了窦家最后的五侯爷,窦瑰。   她的五叔叔还活着,万幸啊,她的五叔叔……还活着!   不然她这颗心,该是怎样的千刀万剐。她当年一点一点,怎么样自己为是地,毁掉了她最亲爱的五叔叔。   “对不起……对不起,五叔叔……当年都是归荑的错,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她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冷静,但是看到眼前男人的一瞬间,竟是难以抑制地哭出了声来。   他明明才二十七八,可是,眼角的苍老,却仿佛已近迟暮,毫无朝气,死灰一般。   “你……你是……”   男人似是也花了半晌,才明白了眼前人是谁。   “归荑,五叔叔,我是归荑……”她用力地擦了脸上的泪痕,勉强地想要如往昔地笑出来。   “归荑……小归荑……”窦瑰走到她面前,步履几分蹒跚,到了她面前,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缓缓闭上眼。   “你还活着,四哥在天有灵,你还活着……”   “五叔叔……对不起……是归荑害苦了你啊……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她抬起头,抓着他肩膀处的衣袖,手止不住地颤抖。   窦瑰替她拭去眼泪,再次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暄暖的日光下,她的五叔叔,笑如隔世。   “傻丫头。”   她哽咽着,抬起头看着窦瑰。   “如果不是你。我这一生,无论如何娶不到我最爱的女子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回过头,望着几步外曾经点着红烛的桌案,嘴角的笑意那般安宁:“她走的时候,可有何不甘?”   归荑的泪渐渐止住,激动的心绪也逐渐平复些许:“没有。”   “那,“他顿了顿,并未回过头来,归荑看不清他的神色,”她可有什么要你同我说的?”   “七年前,归荑已经和五叔叔说过了。就是那一句。”   窦瑰几分苦痛地垂下眼眸,寂静半晌,:“唔。”   金玉绕梁散,惟恨终未央。   这便是她给他最后的一句话吗。她一生对他说尽了谎,临死前,还是欺骗。   你说,你恨我。你说,你从未爱过。   青釉。   梁玥。   你果真,对我说尽了谎,至死不休。   归荑口中淡淡的腥甜并未散去,却再一次忍不住咬上了下唇。   “我终归只是个痴人,是不是。”窦瑰笑着,俯瞰着窦归荑,右嘴角愈加上扬,眉目间温柔如竹林微风,却带着半分嘲讽与落寞,“她说爱我,我信。”   “她说恨我,我也信。”   “五叔叔,青姐姐又何尝不是痴人。当年,她听闻你战死,为了生下你唯一的孩子,以烛台灼臂,视死如归……”   窦瑰的眼睑一睁,眸光霎时颤动,震惊地踉跄两步。   “她原本可以活下来,五叔叔,她原本是可以活下来的。”   窦瑰抬起头,望着天无穷的天际,眼眶愈红,半滴眼泪坠在眼角,却始终不肯落下。   “可是她说得没错,五叔叔,只有欺骗你,你才能活下来。”窦归荑推着两侧的轮,到了窦瑰面前,抬起头看着他通红的眼,“如果七年前你便知道真相,你会如何。”   他必不会让她一个人走过漫漫黄泉路。   “欺骗带来的伤害,必将随寸寸光阴淡去,然则,真心带来的遗憾,只会历久弥深。”归荑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青姐姐是对的。归荑从未如此感激她对你撒的谎,因为那个谎,让我的五叔叔,得以活到现在。”   “你以为,我现在,便很想活下去吗?”窦瑰手微微一扯,挣开她的手,低头望着她,“你以为,我此生,还会剩下任何欢愉吗?”   “窦安然。”   窦瑰猛地一震。   窦归荑抬起头,眼光犀利:“那是青姐姐给取的名,你们的孩子,窦安然。恨他夺走他母亲的性命,当年你见都不愿见的那个孩子,你无比厌恶的那个孩子,七年前便失踪的那个孩子……你可还记得他。”   “当年我救他时,也曾抱有必死的心意。所以,我最清楚。”   窦瑰望着她此刻如同初雪一般透亮纯白的眸光,似有感触。   “他不是夺走青姐姐性命的孩子,他是青姐姐即使牺牲自己,也要守住的孩子!”   如果一定要说,她在这世上还有何遗愿。   如果一定要说,她在这世上还有何期待。   “那个孩子,没有死。五叔叔,带着他一起离开雒阳城,再也不要回来了。好吗?”   抬起头,望着无尽的苍穹,望着那一丝飘渺的云翳,归荑嘴角终于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窦瑰面色动容。   青姐姐,你可看到。   从此以后,一切都会更好的。   谢谢你给他,留下了一个得到救赎的机会。   擦得锃亮的桌案,上面曾闪烁的红烛恍若还在,扑闪扑闪地,如同某种微弱的希冀一般热切。   五叔叔是她来雒阳城,见到的第一个亲人,彼时年方弱冠的少年郎,顶着太后亲弟,当朝侯爷的尊荣,当真意气风发。   多少年前,窦家的四侯爷也是这样爱上一位卑贱的乐姬,生下了她窦归荑。   五叔叔大抵心里也是有希冀的吧。他期待着四哥那般永不相负的情缘。   可他等来的,却是一段孽债。   安然。从今以后,愿她的五叔叔啊,能够真正的一世安然。远离雒阳城的憎恨与深爱,荣宠与衰败。   -   回雒阳城的路上,侍女见归荑一路沉默不语,试探性地问道:“姑娘,陛下,也非您想象中那般无情,是不是?”   “十年前,贱婢便伺候陛下。咱们这位陛下,着实不是什么狠毒之人啊。姑娘当年不是也知道吗,何以如今却是如此半分听不得陛下之言……”侍女见她并非反对她的言语,便进一步劝说道。   当年?当年的刘肇,她哪里知几分。   她轻笑着摇头,不多言语。快近城门时,却听到城门外有异响。   掀起一侧的帘布,远远看到耿峣骑着战马,立于城门前不远处,身后跟着数百将士。   “耿峣这是要去哪?”窦归荑直呼他的名字,侍女眼色几分异样,却也不多说什么,只答道,“耿副将前日领命,今日这阵仗,大抵是要出发去西境了吧。”   “哦。”归荑淡淡地回应道,放下帘布,眼中几分难掩的冷漠。   脑中猛地闪过一些什么。   窦归荑捂着脑袋,细细辨别。侍女急了,忙地喊停了马车,询问她如何。   她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上了胸口,那一道旧疤的位置。   当年……当年她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从高楼坠落之时,南筝姐姐那一箭只撕裂了她的衣角,未曾伤及她。那么胸口这道伤口,是从何而来呢。   而方才脑中的画面,隐约间,竟是耿峣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握着利箭,狠狠刺下。   她猛地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如此啊,有很多事情,早有端倪。   可恨她,却未能早些看穿。   耿峣,如若姐姐有半分损伤,我必要你挫骨扬灰。   刚要放下帘布的刹那,马车似是微妙地一震,她的余光,似是瞥到帘缝中上端,阎罗一般熟悉的紫影掠过。   她心中猛的一惊,唰地一声又拉开帘布,却又什么也未见到。   心下几分不安,马车刚要再行,有被她一声喊停,她命马车斜下,侍女推着她出去,她环顾四周,却终归没有看到她想象中的身影。   可是,那熟悉的紫色,那恍若是轻踩过马车顶几不可察的震动。难道,真的是错觉。   觉得似有哪里不对劲。   "姑娘,这儿风大,仔细着凉……"侍女轻声劝解。她却转过头去,再次看向耿峣,却看到一个骑于马上的人,不知何时就追在耿峣的身旁,似是想要同他搭话却不受他理会,耿峣身侧的将领更是不耐烦地讲刀抽出了半截,下一刻就要架在那小厮脖子上。   然后,猛的,那人从马上生生倒了下去。   归荑一惊,但她看的并不真切。反而是她跟前的侍卫,立刻将她护在了身后,警惕地环顾四周:"姑娘,请上马车。"   "怎么了?"见这架势,侍女莫名几分害怕起来。   "方才耿副将一侧的那小厮,被暗器穿心而过,一击毙命。最重要的是,四周并无异色,若非手法隐匿鬼魅,便是有数里穿心的精准。"   耿峣四周的人似是也几分慌乱,不停地环顾四周。然而几乎在一瞬间,一侧的古木树影下逼近一抹紫色身影,其身形之快,几乎是毫不费力地穿过数十人的兵将,冲到那小厮处,伸手往他胸口处一年,又飞一般地逃离而去。   而眼疾手快地耿峣反应迅速,瞬间搭弓引弦,箭破空而去。   烟罗!   归荑大惊。   与此同时,身后的侍卫猛的抽刀,刺耳的刀剑相撞的声音后,是莫语熟悉的低语,近在身后:"她没躲开。"   侍卫欲再搏斗,却听她说:"无妨,放下刀吧。"   回过头,却看到莫语眉头皱了起来,向来木讷的他倒是极少有这般肃穆的表情。却挺他自言自语一般低喃:"来不及了。"   果然,受伤后的烟罗轻功不如前,向着莫语方向逃离,却在半道上被耿峣上前擒住,烟罗一个转身,怀中的染血的信封落地。   莫语瞥了一眼烟罗,又看了一眼归荑,瞬间下了决断,猛的拦腰抱起归荑,腾空而起,侍从欲追,却猛的觉得脚一疼,一把利刃扎在腿上,血流如注,不由得半跪下来。   看着百米外腾起的黑影,莫语心底一沉,跟着的果真不止一人。   不远处的烟罗瞥见这一幕,猛的一翻身,趁着耿峣拾信的刹那如一阵风撤离。   耿峣心下几分疑惑,这信卷无名无题,只在下角,能依稀辨认出被血染红的一角,写着邓府二字。   解开绕绳,却先是看到染血的穗子。 作者有话要说:  此卷还有两三章就完啦。每一章末尾的番外可能要等整个完结再补啦,因为对情节的推进没有特别大的作用,就把注意力都放在主要剧情推进里。 下一卷按照预设,会是最后一卷。。。。。咳,不出意外的话。 根据每一卷总要有重要角色领便当的惯例。。。。 没错。。。。 这次还是有。(捂脸) 放假了,加快码字速度。大家新年快乐哦。   ☆、第一百二十四章。起誓苍天   哐当一声,一块玉玦坠地。   被莫语抱起的归荑,眼尖地扫了一眼那玉玦。眼看四周的人要追上,莫语脚快地一蹬,腾空而起,风刮过她的脸,将发丝吹乱。   莫语双手拦腰抱她,纵越在屋梁之上,魁梧高大的身躯却如同燕雀一般轻盈,不出一会儿便将身后的人甩开。她心中终归不安,脑海里不断想着,是方才耿峣拾起的那卷书帛内,掉出的染血玉玦。   那个玉玦,她记得再清楚不过,那是南筝姐姐随身的玉玦。当年,南筝姐姐在城外遇险,便是九风携这玉玦为信物而来,想起彼时耿峣一见玉玦便脸色大改的模样,这玉玦,必然有其他深意。   不知不觉,脚尖沾地,她惊觉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然到了邓府。   这是一处幽静的偏苑,素日里都是不住人的,与府内其他地方的阜盛相较,免不了几分荒凉。   她一步还没有完全迈出,肩膀被莫语轻轻搭上:“公子。”   回首,却看到他欲言又止的肃穆模样。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迎着风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邓骘脸上,袖上,乃至鞋履上,都是刺眼的血迹斑斑。他看到窦归荑的一刹那,眼中震惊之色无以复加。伸出手来,却只让她看到,他的手上,满满都是血。   他往前走了两步:“你……”   猛地,扑通一声就跪跌下去。莫语大惊,瞬间向前略去堪堪扶住他上本身未倒地。   她没有了莫语的搀扶,腿上的伤痛不堪重负,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单手撑地才勉强立住。踉跄着,忍着剧痛,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走了两步到邓骘面前,又跌跪了下去。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手所及之处,却都有温热的血汩汩流出,却不知究竟伤口在何处。 “他们竟敢将您也……将军,将军……”   邓骘神智几分模糊,却听到耳畔脚步声异样,猛地清醒一般沙哑着声音吼道:“别进去!”   刚刚踉跄着走至门槛的归荑堪堪停住,闻见了里头刺鼻的血腥气,几分木讷地回过头,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   脚踝处,有血染红鞋袜的边角,必是腿上的伤口开裂。但归荑心中的不安,让她无暇顾及这种疼痛。   “窦归荑!站住!”邓骘恍若暴怒一般,声势骇人。   归荑却是没有听,一步便迈进了屋子。   血溅到了门窗上,如同雪地红梅一般刺目。桌上的青玉兰花杯盏里的茶水,还氤氲地冒着热气,却透着淡淡的红色。床上纱幔被刀斜削去一半,隐约间可以看到一只右足伸出帘帐外。   手轻轻拨开床帘。   -   邓府外五条街远,耿峣策马飞驰,他弃城外成千上万的军将于不顾,在喧闹的人群里,险险擦着受惊的平民而过。   阿筝,阿筝!   手中握紧了那染血的玉佩。   然而,拐过一个街角,他的余光似是瞥见了什么。几个城兵推着木板车,车板上似是放置着一匹马的尸体,散发着恶臭。他与那马擦肩而过的刹那,瞥到布料未盖之处,雪白的马蹄,唯有末端是墨黑。   心中咯噔一声。   牙齿猛地咬紧,狠命再抽了身后战马一鞭。   你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什么。阿筝,等等我!   -   莫语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她在用力地拔这把刀。   拔得很认真,刀却纹丝不动。莫语看着莫名地心酸。上前去喊道:“公子……”   她仿佛没有听到,直直地看着前方。而前方床榻上,半坐姿势的女子头发被鲜血染湿,无声无息地侧在一旁,素白的衣衫被鲜血染红,口鼻里的血方才干涸少许。   贯穿她胸口的刀刃,泛着冰冷刺骨的光,将着她的身体死死钉在身后的墙壁上。她的脸上还裹着纱布,一只眼被纱布所盖。   那一剑,穿心而过,应是当场毙命。   她同血同脉的姐姐窦南筝,如今毫无气息地被一把冰冷的废铁钉在墙上。   她只能无声地拔这这长刀。莫语搭着了一把手在刀柄上,一个用力,将刀拔了出来。那毫无气息的身体,便也顺势倒下。   归荑小心翼翼地抱住她,轻柔地擦着她脸上的血。   “姐……姐……”   字哽在喉间,怎么说也说不出来。   “公子……”   见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莫语也有几分着急了,沉声喊道:“公子!”   归荑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看到莫语,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又沙哑得如同被烈火灼喉:“我想知道,我姐姐……为什么会死。”   莫语见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也是无比悲痛,但是,门外脚步声渐急:“莫大人……”   莫语眉头紧紧皱起,猛地扣住窦归荑的手腕,将她一把拉下床榻。窦归荑站立不稳,莫语将她抱起,放置在从前养伤坐过的轮椅上。   “我想知道!”她的声音,猛然抬头,眼眸通红,手用力的拽起他的衣领,“窦南筝——为什么会死?!”   “公子!”莫语半跪在她面前,双手撑着她的座椅,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公子现在的心情,但是,请听我说。莫语求您,听清楚我接下来说的话。”   莫语将手中一把细刃放在归荑手中,让她紧紧握住:“这是你窦副将的发饰,里面是罕见玄铁铸成的细刃,削铁如泥,还望稍后,公子能够好生保重自己。”   她的眸子,这才一点一点转到他的脸上。   “烟罗没能截下那封书信,只怕耿峣的兵马已经在邓府一条街外。邓将军亦被重伤如今生死还未能知,但眼下更重要的,是还望您能拦得住耿副将。”莫语顿了顿,重复道,“不,是请您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拦住耿副将!”   “一旦耿副将破门而入得知了窦副将死在邓家,那么谋杀重臣的罪名,邓家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而且,您应该清楚,耿家和窦家一直以来是如何立场,甚至可以说,当年窦家就是因为耿家的背叛才落得如今的下场。但是公子不要忘了……”   “如今窦副将的手上,其实是握有当年窦宪大将军半壁兵符的。”莫语急急地说道,“耿峣的休书还未公告天下,如今窦副将仍是他的平妻。当年耿峣是如何借着姻亲之故接手了窦家一部分兵马你也不是不知,而接手了窦笃那区区一万五精锐后他做了什么——他立刻融合兵马将当朝大将军窦宪斩于马下。此人心狠手辣,若是这兵符再落在他手中……”   窦归荑猛地一惊。   “莫大人!”门外再次传来喊声。   莫语额头沁出的冷汗。   归荑片刻之间沉寂在当下。   侍从听不到回声,猛地闯进门来,清亮而急促地喊道:“莫大人,拦不住耿副将,他已经……已经闯进府里大门了!”   窦归荑猛地抬眸,通红的双眼,收不住的泪光滑落地上,啪嗒一声,在地上四溅,尔后消隐。   回过头,她再深深地看了一眼窦南筝。   意外的,她死时的容貌,并不半分肃杀之气。   就像是,只是寻常人家温柔娴雅的大家小姐一般,高贵地,嘴角轻抿。   窦归荑的嘴角,也渐渐抿起。   -   耿峣提着染血的刀,架在其中一个侍从脖子上满脸肃杀之气地踏进院子的时候,窦归荑正坐着轮椅于屋门外,日光懒洋洋地晒在她脸上。身后莫语手扶着轮椅,一点点往前推。她腿上盖着莫语的外衫,遮住渗血的腿部。她面色淡然,仿佛此刻,并未承受身体上,亦或心灵上任何痛楚。   她的脑中,似乎从未如此空白,但这份空白带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耿峣。”她的声音清淡,“你可看清楚了,你提刀闯入的,可是当朝世袭将军的府邸。你区区一个副将,好大的胆子。”   耿峣看着她的容貌,莫名地觉得几分熟悉,脚步停了下来,刀却未放下。   她声音不大,但却直呼其名,那份寂静之下的压力,竟是镇住了他一身征战过沙场的血腥气。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又有二更。。。。 姐姐领便当。。。这里有点倒叙,真正的死因要后面才能写清楚。。。 死里逃生一个窦瑰,却在同时。。。没了亲姐姐窦南筝。   ☆、第一百二十五章。铁骨红妆   耿峣提着染血的刀,架在其中一个侍从脖子上满脸肃杀之气地踏进院子的时候,窦归荑正坐着轮椅于屋门外,日光懒洋洋地晒在她脸上。身后莫语手扶着轮椅,一点点往前推。她腿上盖着莫语的外衫,遮住渗血的腿部。她面色淡然,仿佛此刻,并未承受身体上,亦或心灵上任何痛楚。   她的脑中,似乎从未如此空白,但这份空白带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耿峣。”她的声音清淡,“你可看清楚了,你提刀闯入的,可是当朝世袭将军的府邸。你区区一个副将,好大的胆子。”   耿峣看着她的容貌,莫名地觉得几分熟悉,脚步停了下来,刀却未放下。   她声音不大,但却直呼其名,那份寂静之下的压力,竟是镇住了他一身征战过沙场的血腥气。   “让开。”耿峣并不多做纠缠,声音阴沉。   “若是不让呢。”   唰——   耿峣当即抹了手中侍从的脖子:“当如此人。”   归荑眉头微微一蹙,望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人,眼光愈加冰冷起来。她伸手,让莫语继续推她向前些许,齿轮往前摩擦,伴随着她清丽的声音。   “七年前,我从高楼坠下,你握箭狠狠刺入我胸口,很可惜,却没能杀了我。”她摸着左胸的位置,目光片刻不离他的眼眸,“在竹林里时,我离你如此之近,你不可能未曾发现我,但彼时,你依旧放过了我。因为你知道,就算你不杀我,那般境况下,自然也有人不会放过我。”   “而我,便也是从那时候察觉到的——你背叛窦家的居心。”她手指攥紧,抬起下颚,嘴角抿起,耿峣一瞬间觉得,她此刻孤傲的神情,像极了他八年的结发之妻。   “因为你的妹妹,是清河王的王妃。因为你的侄儿,是清河王刘庆唯一的儿子。”窦归荑紧紧地咬着牙,“所以你耿家,其实从始至终都是清河王的一条狗。却在我窦家面前摇尾乞怜,你难道不觉得这副嘴脸可笑吗?”   耿峣错愕得微启唇,沉默了片刻后,手中剑一挥,甩下一横鲜血在地上,低声道:“窦归荑,你竟没有死。”转瞬间,又紧接着问道:“窦南筝现在何处?”   “她七年来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即使你对她未有夫妻之情,利用之余,难道就不能怀揣着愧疚之情,对她好一点点吗。你不将自己当成他的丈夫,难道,你也不将自己当人吗?”窦归荑声音猛然抬高,眼眶微红,嘴角却扬起了嘲讽的笑意,“还是说你怕她。”   “哪怕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的女儿,哪怕她不再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可她依然是窦南筝,所以你怕她。”   “我问你她在哪里?!”恼羞成怒破剑而来,莫语一提剑鞘,拦下他的刀刃。   “看到那块玉玦了吗?”她静默地说道,“你既娶了国公家的小姐,那么我们窦家和你们耿家,从此再无姻亲,只结仇怨。”   “我要听她亲口说!”耿峣握紧了手中的玉玦,“你可知这玉玦何意,我现在,要见她。”   窦归荑垂下眼眸,“她现在就在屋内。你可以进去。我在这屋外,只是来替她把话说清楚而已,抉择权,自是在你身上。”   莫语面色,有几分发白,努力地掩饰着紧张与害怕,但还是瞥了一眼窦归荑镇定自若的背影。   “你不再是她丈夫,她也不再是你耿家人。而我们窦家,和耿家自是有着血海深仇。就在前几日,你将七年前的旧事牵扯出来给我五叔叔,逼得他只欲自尽而为姐姐顶罪。但你应当清楚,五叔叔是我窦家宗族最后一条血脉。你将我窦家最后的血脉断绝。莫要说我姐姐,就算是我,也是想要将你碎尸万段的。也没有何顾忌了,因为我们在这世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所以,我窦氏归荑,及窦氏南筝在此立誓,再遇耿氏之日——”归荑漠然抬眸,“见一杀一。”   “我出来,便是要将这个誓,立给你听。你现在听完了。可以走。而我姐姐就在屋内,你也可以踏进一步去,那么,只要你杀不了她,她就一定要杀了你。”   耿峣一震。   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玉玦,心中几分踌躇,声音也弱了半分:“我,我是为了救你姐姐……”   “不,你只是杀了我五叔叔。”窦归荑冷漠地说道,“耿峣,你已经足够狠心可以杀了我姐姐,亦或者,你甘愿以赎罪的心情被我姐姐杀死,那么,你就进去吧。”   耿峣紧紧地攥住了玉玦。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耿峣,见人则复归,见玦则相思。如若有一天我战死沙场,你也要凭这这块玉玦,寻到我的尸骨。   是这样吗。她将这块玉玦交给他,竟是此意么。两人再见之日,若非他死,便是她亡。来归已无望,死亦无相思。   可是阿筝,你明明知道,唯独你,我从未想过要你死。   耿峣猛地抬头,冲着屋内喊道:“阿筝。我今日,本是要带你去边境的,你,你若是愿意,这就跟我走。”   屋内毫无动静。   耿峣隐觉哪里不对,瞥了一眼窦归荑,抬腿就要朝屋内迈去。   归荑伸手示意,让莫语推开她,竟是给他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   他的步子几分犹豫地停住。   伸出手,掏出玉玦,说道:“我娶那国公家的小姐,才换来这一卷诏书。你果真,果真不愿和我走……既然如此,你让我看你一眼就好,我确认你平安无恙,我便离开。”   窦归荑冷笑一声:“你想见我姐姐一眼,那就将你手中的剑刺进自己心口吧。想来在你闭目之前,兴许会愿意出来看你的死状。”   耿峣面色阴沉:“你!”   “你爱过她吗。”窦归荑侧目,用余光斜睨着他,“你怨她身上长满荆棘,可那是荆棘吗,那是别人刺进她身体,却忘记拔下的刀刃。”   “你可以确保吗?确保阿筝此时此刻安然无恙?”耿峣捏着玉玦,紧紧盯着窦归荑,“我怎么知道,此时此刻,你不是在骗我。”   “我是她的亲妹妹。”窦归荑轻笑一声,“我为何欺骗你。况且你觉得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伤得了她吗。”   耿峣垂下眼眸,思忖半晌。   这世上,大抵没有人能伤得了窦南筝吧。她行事素来缜密,手段狠决。他和她同枕共眠那数千日夜,他却也是时常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她想要什么,她想做什么。   只是耿峣有时也会思索,如窦南筝这般的人,可也会害怕什么。   大抵也是怕的吧。深夜里醒来,却依旧能看到她素白里衣袖中暗藏的短匕。枕头下长刀的刀柄,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凉透骨的光。   她没有愚昧的轻信,分秒不曾大意。她聪颖而毒辣。   所以在这世上,无人可伤她。   耿峣抬眸,又深瞥了那屋子一眼。   窦归荑的手心里,沁出了汗。   “你要当窦家人。你只当窦家人,自始至终。”   可是阿筝,假若有一日,你终究无法再以窦家人自居,届时,我会把耿家的一切给你。即使你从未爱我,可你依旧是我妻子。即便你不信我,这个承诺,我依然给你。   归荑冷冷淡淡地一笑,笑中却是无尽的苦涩。   她不爱你,为何嫁你。   当初,只要成为皇后就能将窦家地位巩固到无可撼动的地步。   连窦归荑都能够发现端倪,都能够看出耿峣的背叛。若非被爱蒙蔽,那样多年来,她怎么会看不穿他眼底的虚假。   三岁习武,五岁熟背兵书,七岁时,临夜可观星断北,于林可识木择路。十三岁随窦宪披甲上阵,十四岁重伤之下立军功首得军衔。   她的眼,如同荒漠绝壁上的鹰隼般俯瞰这俗世。   不需任何守护,也受不得半点怜悯。   归荑如蝶翼的睫毛,一点点往上抬。   耿峣,这一点,你竟是从始至终也未看穿么。   哐当。   耿峣扔下了手中的剑。转身离去,那一刻的脑海里,却只闪过很久很久以前的光景。   那时候,漫漫黄沙中,白马上的少女回眸,如日光一般傲人耀眼的笑意。   猛地,他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盯着窦归荑。   他眼底如死灰一般,可是,却还是复燃着点点火光。那一丁点的火光成为锐利的箭,刺入窦归荑的脊梁里。   “你可愿立誓。”   “嗯?”   他重复一遍:“你可愿,以自己的性命立下重誓。”   窦归荑眉梢一低,缓缓地吐息,尔后,眼眸轻飘飘地抬起。她的声音如同当年一般轻轻柔柔,暖风和煦:“自是可以。”   院子里,日光几分刺眼,照耀着轮椅上坐着的如清泉一般的女子。   她举起手立誓。   “皇天在上,我窦归荑,在此以性命起誓,窦南筝此时此刻性命无虞。”脸色略白,眼神中几分疲惫,几分空洞,“若违此誓,愿年寿无长,福祉尽消。所亲俱离,所慕皆殆。此生此世,受尽人间苦痛折磨,再不得片刻欢愉。”   耿峣眼底最后一丝光芒,终于转为灰暗。   他转过身去,一步步离开。在即将踏出院子的刹那,想要回头,可最终,又没能回头。   窦归荑看着他的最后一片衣袂消失在院门。   这个男人,大概还不清楚。踏出了这一步,没有回头的他,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他的结发之妻了。   莫语推着归荑再进到屋子里,归荑遣他出去,拿了一身干净衣服来。掩上门,她小心翼翼为她脱去沾满血褴褛不堪的衣服。   衣物褪尽的时候,归荑喉头一阵腥甜,没能忍住,捂着胸,用力地咳出了血来。   除去胸口的致命伤,以及腹部另一道贯穿的伤口。窦南筝的身体上,深深浅浅,长长短短,遍是伤痕。   归荑拿着素白的布,替她仔仔细细擦干净身体。   一边擦,一边细细地数。   一边数,一边颤抖着,一滴滴泪砸下。   脖下琵琶骨十四处,胸口十一道,腹部二十六条,其中一条从左至右,足足半尺长。手心有几条交叠的疤,那是用手数次堪堪握住利器的痕迹。以前未发现,她的下颚处,竟有被烈火灼过的伤。   赤着脚走过漫漫黄沙,燃烧的利箭擦过她的脸颊。豆蔻年华里,容颜如画的女孩,提剑御边疆。她跟随着大将军窦宪,杀敌攻城,退匈奴于千里,将开朝以来的大汉朝疆土,开拓到前所未有的广阔境地。   一百六十九。她浑身上下,一共有一百六十九道伤疤。      ☆、第一百二十六章。狼子野心   莫语推着归荑再进到屋子里,归荑遣他出去,拿了一身干净衣服来。掩上门,她小心翼翼为她脱去沾满血褴褛不堪的衣服。   衣物褪尽的时候,归荑喉头一阵腥甜,没能忍住,捂着胸,用力地咳出了血来。   除去胸口的致命伤,以及腹部另一道贯穿的伤口。窦南筝的身体上,深深浅浅,长长短短,遍是伤痕。   归荑拿着素白的布,替她仔仔细细擦干净身体。   一边擦,一边细细地数。   一边数,一边颤抖着,一滴滴泪砸下。   脖下琵琶骨十四处,胸口十一道,腹部二十六条,其中一条从左至右,足足半尺长。手心有几条交叠的疤,那是用手数次堪堪握住利器的痕迹。以前未发现,她的下颚处,竟有被烈火灼过的伤。   赤着脚走过漫漫黄沙,燃烧的利箭擦过她的脸颊。豆蔻年华里,容颜如画的女孩,提剑御边疆。她跟随着大将军窦宪,杀敌攻城,退匈奴于千里,将开朝以来的大汉朝疆土,开拓到前所未有的广阔境地。   一百六十九。她浑身上下,一共有一百六十九道伤疤。   至今十数年,乃至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雒阳城,甚至整个大汉朝疆土内,都没有真正值得忧虑的外敌入侵之患。   窦宪的大将军之位,窦南筝的副将之职。作为武将,他们未曾愧对自己一身铠甲的重量,自认承得起这盛世门楣的荣华。   可是啊,南筝姐姐。   这拿命换来的荣华,那么致命。   为她穿好旖旎的锦缎,洗净梳妆,脂粉眉黛,玉簪挽发。左眼被缠绕,遮住了半边脸颊。但另一边脸,伊人静好。   多么娴静标致呀。真不知,是哪家未出阁的姑娘。   归荑喊来莫语,轻声说:“好生葬了吧。”   说完这一句话,这才别过脸去,呕出一大口血,栽向地面,一瞬间失去所有意识。   -   邓骘半昏半醒之时,觉得有人影在眼前晃,下意识的便紧紧揪住那人衣袖:“丫头……”   莫语忙着让烟罗端来刚打好的水,让她为他细细擦拭。莫语在烟罗身后答道:“将军,这可算醒了。都已经整整四日了。”   邓骘缓缓睁眼,看到莫语。刚想开口,便听到莫语叹息般地说道:“不久宫里便来人,将公子接走,我等也不敢拦。”   邓骘便这般躺着,也不知,思绪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   “将军,那人您究竟追上没?可知道是哪路人?”莫语还欲再问,却被烟罗一个眼神制止。他心底也清楚,将军重伤如此,想必那几个暗杀窦南筝的人,将军是没能追上的。   说来此事,也正是过于蹊跷。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竟要下死手这般丧心病狂地追杀朝廷重臣。   直到现在,莫语其实都还不是很明白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将军本是去廷尉府,却不知为何带回了本就重伤的窦副将。原本窦副将的命当夜里已经算是保住了,却不知为何,第二日午前时分,竟然有人能够在自己和烟罗眼皮子底下潜入邓府,再一次暗杀窦南筝。   莫语只记得,窦南筝被杀时,将军遣开了所有人,在和她密谈。究竟说了什么,恐怕只有将军自己知道。谈话到一半,便命了小厮将一块局绢帕卷着什么,要送去城门外。   但窦副将瞬间被一剑毙命,将军立刻命他和烟罗二人无论如何也要截下送出城的那卷绢帕。自己却孤身一人去追那刺客。   莫语的脑子,本就不好使。这四日里思来想去,却终归是什么也没想明白。   只是隐隐地,他觉得将军的心思,愈加难以猜透了。   吃了些流食,喝了药。邓骘一个人躺在床榻上。   猛地才想到,自己一身衣物都已被换,摸遍全身也没能摸到那东西,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听到屋内有动静,烟罗悄无声息地从窗内入,看到邓骘正忍着疼寻找着什么。烟罗转身掩上窗。走到邓骘面前,半跪下与他平视,伸出手摸索进怀内暗紫色衣物。   邓骘看着她,掏出了被一条烟紫色绢帕包裹住的东西。   烟罗用另一只手打着手势:“将军,您再找这个吗?”   邓骘的眼眸瞬间几分警惕。烟罗却伸出手,搭在邓骘的肩上,指尖温柔。尔后,才再次打着手势:“没有关系,就算烟罗知道里面是什么也没有关系。将军的一切秘密,烟罗都会为将军保守。烟罗,绝对不会背叛将军。”   打开烟紫色的绢帕。   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着烟罗手心里的东西。   邓骘拿过,紧紧地攥住。   那是——窦宪当年的另一半兵符。   窦南筝临死之前,将这兵符交付给他。   窦南筝如今的死讯,被死死地压着,只要耿家那边未曾反应过来,邓骘便有了足够的时间。   四天前,在那张床榻上。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窦南筝面色雪白,郑重地将这块兵符交付在他手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邓骘,你知道这是什么。你娶了我的亲妹妹,倘若我终归逃不过这一劫,而不久的而将来有一日兵马内乱,你便可像当年耿峣调用我叔父的兵马一般暗下调兵。当今的陛下并不傻,你需得牢牢压住我的死讯,并且,机会只有一次。你一旦调用,天下皆知我死,陛下也就有了收权克兵的理由。所以,只有这一次。”   “我是将死之人。他们决不会放过我。我信你对我妹妹的真心,所以我要你以你邓家全族为担保,承诺我这仅有的一次机会,你只能为我妹妹而用。我并不是个好姐姐,这权当,是我对她全部的温柔了。你知道这份兵权的意义是什么,当年耿峣只不过是调动我叔父窦笃的兵马,加之耿家原本的兵力,便将我其余两位叔父屠杀于荒野。而这个,是当朝大将军窦宪的半壁兵符,即便只能调用一次,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做到。”   “记住了,将来,如若她遇险,你哪怕失去一切,也要保她一命。”   手中的兵符攥得太紧,他的指节青白一片。   无月的黑夜,风凛冽不休。   ——我答应。   -   -   清河王府。   刘庆安坐于湖畔石廊,看着不远处幼子刘祜在水畔嬉戏,眼中难得流露出淡淡的暖色。石廊一头的清河王妃耿姬正款款而来,踱着步子。   “王爷,倒是还能耐得住性子。”耿姬眼中几分焦灼,朝着他行了一礼后自行起身,屏退了左右,“雒阳城内,一个副将说不见便不见,手握重权,还与我仇怨分明……”   “找到了她,又能如何?”左右无人,刘庆自行斟酒,望着不远处他的独子,一口喝尽。   “自然是先思量着将兵权囊入我耿家,王爷许是未曾那般明白,但那窦南筝是臣妾的嫂子,臣妾明白得很,她绝不是好对付的角色。”耿姬越说越是焦灼,顺着王爷的视线,看到了儿子刘祜,感受到了他目光里的几丝暖意,心竟然莫名定了几分,也柔柔地为刘庆斟上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就算王爷对臣妾情意有限,但祜儿,毕竟是王爷唯一的儿子。父子连心啊,王爷不为自己打算,难道,还不为我们的祜儿打算吗?”   刘庆看也不看那杯酒,便端起喝下。   “祜儿,是本王唯一的嫡子。本王,自然是想要将世间一切好的都给他。”   耿姬盈盈一笑。   “耿峣不是早已扣下窦南筝为副将的兵符吗,现下该是时候了,窦南筝寻不着便寻不着吧,耿峣领兵外出正是个好机会。”刘庆起身,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开。   走出了两步,一位小厮前来耳传禀报。耿姬远远地瞧着,却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刘庆的脸色却猛地一变,脚步加急。   “不是说了,绝不能惊动邓骘吗?”刘庆面色几分阴蛰,走出了耿姬的视线,一个反手便是将那小厮扇倒在地上。   “是……是,可是,可是那毕竟是在邓府,将军府内行走本就不便,难免……难免手脚慢了些……不过,不过并未有活口落在等将军手里,那三人中两人一死,余下的便服毒自尽了。且那邓骘,怕是也未占便宜。那可是咱们府里拔尖的高手……”   刘庆却并未松半口气。他现在担心的,是窦南筝临死前,可有和邓骘多言什么。   再者,当年窦宪的半壁兵符,究竟在是不在窦南筝手里。   刘庆越想,便越是觉得不妥。   “让阴家那边,好生预备着。”   十八年前,梁家躲不过。七年前,窦家也躲不过。   刘庆抬起头,望着阴郁将雨的天色。   到如今,是时候,真正的变天了。   刘庆眼中,狠辣的光芒浮动:“为了拿回本该是庆儿的东西,庆儿,已经竭尽全力了。还望,此番能得父皇母后庇佑。”   十九年前,窦氏一族同梁氏一族勾结,生生夺去了他太子之位,逼死他那一片诚善之心的母妃。尔后不足一年,窦梁两家便翻脸,窦家将梁家迫害几近族灭。   彼时尚且年幼的清河王,竭力保住了梁家最后几分血脉。窦家只手遮天的十数年间,虚与委蛇风花雪月,这才在窦太后手中,堪堪留住一条性命。而陛下日渐长大,与把持朝政的窦太后渐生二心亦是必然。   不将狼子野心的窦家彻底踩下去,无论谁当皇帝,都只会是窦家新的傀儡。   故而七年前,刘庆挑拨激化着窦家与皇族的矛盾,使刘肇自觉立于危墙之下。与窦家,更是愈加生分,貌合神离。   借着他这位弟弟的势,他令耿家背叛,耿峣顺理成章地调用窦家兵马,雷霆之势迅速将窦家三位大将斩杀马下。   只是,当今陛下刘肇,却比他想象中,更有几分帝王谋略。   他并没有如刘庆想象中对窦家痛恨至深,甚至压下了窦家三位将军的死讯,一压便是七年,对外宣称领兵驻守封地,保住了窦家名义上的军权与地位。但朝堂高位者皆知,这窦家,自七年前的变故以来,已是只剩个空架子。   窦太后一薨逝,窦家,便更是失去了最后翻身的希望。   如若当年他并未压下窦家死讯,那么兵权分立,朝堂上的兵马世家,除去被窦家打压过剩的马家之外,耿家,阴家早已是清河王一流,而邓家,承袭兵权的新任将军邓骘为中立。陛下身旁,除了刘伉的些许兵马为心腹,竟是无人可用。一旦窦家巨大的兵权分食之,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必是清河王。   故而,立阴氏为后,安稳朝堂。却又在同时提拔邓家,于内立邓绥为贵人,牵制阴皇后,于外,更是对邓骘大肆封赏,且提拔马,梁两氏,堪堪稳住了大乱后的朝堂。   那个时候的刘庆,的确未曾想过,刘肇不过十五年少,竟是能有如此长远的眼光。   七年前亲政以来,战边境平鲜卑羌人之流游刃有余,平天灾流民之祸自行有方。上宽政法,下敛赋税。   他这个弟弟,倒不仅仅是个被窦家糖水养大的稚子。   只可惜。   皇帝当得再好,又是如何。   抢来的东西,终归,是要还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山河将乱   雒阳城外。天梧寺。   耿峤望着被烧成一片残败模样的寺庙,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南筝嫂子究竟在追查些什么。自几日前追查至此,便完全地销声匿迹,现下也不知是在何处。   天梧寺。天梧寺……   耿峤思来想去,终归也没能想出半分头绪。   兄长耿峣此刻应当已是在雒阳城百里开外。家中那位新嫂嫂方才新婚,却是连夫君的面也没见着几回。整个耿府明明方行喜事,却有种暮气沉沉之感。   回到了耿府,却发觉清河王府的轿撵停在府门外,想来是姐姐又回门了。   只是姐姐又同爷爷在内室关门密谈。耿峤时常觉着,偌大的一个耿府,里面的每个人却都似是各有心思和打算,容不得别人插手半分。   约摸是日近迟暮,姐姐终于从爷爷房内出来。耿峣见事迎了上去,开口便问:“可有见过南筝嫂嫂?”   耿燮面色不善地瞥了他一眼未曾答话。耿姬微笑着提点着她这位小弟:“二弟说笑了,窦南筝如今怎么还能算得你嫂嫂呢。”   门内传来第三人的脚步声,耿峤抬眼一看,正是新嫂嫂母家人,国公家的二公子燕予世子。国公家的大公子久病不起,国公又年事已高,听闻国公府里多半的大小事都是这位二公子决断的。   “此事,小侄自当好好同家父为将军大人绸缪,将军大人稍安勿躁,静待回音。家父也常说,舍妹燕似既已入了耿府为妇,那耿家同我们国公府便算是一家人。虽说在这京中我们人微言轻,但在论西境,还是有些分量。”二公子作揖。   耿峤未曾多说什么。默默然等到客人离开。侍女正在为耿姬披上外衣,又将裘衣披上,为她系这领口处的细带。   穿戴好了,耿姬施施然行礼,正欲告退,却被耿峤唐突地一把扣住手腕。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他,却听他问:“如此突然地和长年立府临羌于西境的国公家结亲,可是有何深意?”话未说完,又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哥哥为何此时领兵去西境?”   明国公虽说在雒阳城并无过多实权,却是于西境一带颇为有名。与陇西的赵氏望族有着数代的姻亲关系。   耿姬一边看了看耿老将军,一边用另一只手虚推耿峤死死扣住自己的手:“此事你就莫要多问……”   耿峤的眉头越皱越深。松开了手,耿姬和耿燮缓步离开。   耿峤猛的回过头。   “兵戎之家!”他咬着牙,终归还是没能忍住想要说出口的话,“难道,不是铁胆忠心,保家卫国之族吗?”   耿燮须发斑白,停下脚步。   许多年前,仿佛也有谁怀抱着这样的信念,战场上提刀拼杀。   “以前是。”耿燮转过身来,耿峤虽说问出了口,却也没想过真的能得到回答,略惊讶地看向耿燮。   “乱世纷纭里,我耿家先烈是随着开朝之君厮杀拼斗,才换来后世如此的地位。不仅我们,窦氏一族,邓氏一族,乃至阴梁马三族,皆是如此。”耿燮声音低沉而苍老。   “那……”   “现在时分,岂可同开朝时同日而语?”耿燮转身,走至耿峤面前,“前朝时分,窦家军功如何,你可清楚。”   大汉朝开朝立国以来,最大的外敌之患莫属匈奴。西羌,鲜卑,乌桓之乱加之,也抵不过一个野心善战的匈奴之患。   然而这样的外患,却在前朝起,被窦家领兵逼得节节败退。   窦家,扭转了对敌匈奴的战况,守住了大汉朝此后数十年不受匈奴之胁。   “自窦家安匈奴之乱起,朝堂便外患式微,那么,兵戎之族的削权自是必然。”耿燮目光悠远,“兵戎之家已经不被君王需要了,在此时站不稳脚跟,那便是粉身碎骨之祸。”   耿峤讲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可是听完后,却觉得甚是低落,心口压抑得很。   “可,可是陛下乃是正统……”   耿燮胡须微微抖动一下。   “正统,何谓正统。说到底当年的清河王殿下才是陛下亲封的太子殿下。”耿燮转过身去,“如若窦氏未曾擅权干政,他,才是如今的陛下。”   -   长乐殿。   刘肇讲手中的木笺重重放下,声响惊动了一旁的郑众。   那明国公同陇西的赵氏一族竟是有姻亲联系。那耿家此番拉拢陇西边境寓意何在,细细想来,莫不令人齿寒。   当日耿峣匆匆休妻重娶时,因明国公也不过是西北处名门在京中并无实权,这才未曾深想。怪只怪手中的木笺来得太晚,否则几日前,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应允让征西副将耿峣领兵驻守西境。   如此一来,便不是稳住这雒阳城便可阻止清河王进一步掌控兵权,还要盼着边境无事。   一旦西境内乱,必加陇西一带的兵权。届时,无论是陇西赵氏,还是雒阳耿氏,都必然重权加深。   不放权,便不可御西羌之乱。而放权,届时耿家平乱,手握重兵回朝之时,还得另行封赏。   而耿家,同清河王更是一丘之貉。   只要西境一乱,他便再无胜算。   刘肇的手紧攥。沉声道:“召邓贵人。”   却不想,只召一人,觐见的却是两人。除去邓绥,还有她那承袭兵权的兄长,邓骘。   刘肇摒退左右,唯独剩了郑众在旁。   邓骘似是几分虚弱,唇色浅淡,目光却是如炬。   邓绥看过了木笺后,面色凝重。邓骘的目光却波澜不惊。邓绥将木笺奉还:“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朕要讲阴氏及旁系都禁足,在这段时间内,替朕将这宫城牢牢看死了。”刘肇此言一出,邓骘和邓绥脸色都一变,相互对视一眼,继而同时俯身跪拜。   “你素来最有分寸,有什么事自己拿主意便是。”刘肇细想了一下,又添了一句,“绝不容任何阴氏之人宫城内外私相授受。”   细下想来,又转眸瞥了一眼邓骘。   邓骘俯身,却也是在深深思量着什么。   “邓将军。”刘肇喊了一声,欲言又止。   邓骘眼神微变,蓦然起身又行一礼。   “臣下唐突,西北蝗灾四起,愿请命前去抚平灾情。”邓骘字字铿锵。   刘肇望着邓骘,却未立即答话。   “臣下允诺,在西境一日,必牵制耿家不得异动。”邓骘抬眸,目光坚定地凝望着刘肇,“陛下也不必忧虑其他,速速将乘王从封地召回雒阳便是。”   邓绥似是有何预感。   “臣愿倾力,保朝堂稳固。”   马家兵力不足,邓骘若愿远调,的确可谓上策。   “好。若将军在西境立功而返,朕必然……”刘肇话还未说完,邓骘重重扣首。   “臣下只求一事。”   邓绥猛的浑身一震,顾不上礼便起身用力拽住邓骘的衣袖:“兄长!”   “此后邓家后人愿得封地偏安一隅,分权而立,必不会给陛下带来任何困扰,只愿事后让臣下同妻子,从此远居。”邓骘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说出了此话后,却是分外松快。   邓绥兢惧地望向陛下。   “你的……妻子?”   刘肇眸如深潭,浅浅匀着气息,眼风一点点扫过邓骘的背脊,“不知邓将军夫人,旧姓是何?”   邓骘一时,静默在当下。   刘肇猛的,觉得骨髓里血液凝结成了碎冰,随着汩汩流动不断在其体内割出无数细密伤口。   那是,非常可怕的境况。他并不愿去想。但此时此刻,邓骘却毫不畏惧地跪伏在自己面前。   又教他不得不想。   “朕问。她的旧姓是何。”   这是唯一的机会。   陛下此时此刻,绝不能失去窦家的协助。就在方才的一瞬间,邓骘便意识到,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缓缓抬起头,直起腰正襟危坐。   邓绥余光见他起身,手心一片冰凉。   “窦。”   眼前的君王豁然起身。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邓骘,又看着他身侧的邓绥,胸口猛的一窒,眼前一片黑。   片刻后,他举起手,指尖几分弯曲,指着邓骘:“你,再说一次。”   “陛下……”邓绥重重磕头。   “臣下之妻,是窦氏遗女,窦归荑。”邓骘却打断了邓绥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   “放肆!!”   刘肇面色一片煞白。   猛的踉跄两步,他稳住后,脑中闪过了什么。烧那遗诏时,火光印着窦归荑的脸,那般刺眼。   原来……原来如此。   “以为烧了遗诏……便能够保住你邓家的性命吗。”刘肇手紧紧地攥起,“可烧毁诏书,亦是牵连九族的大罪。”   烧诏书?   邓绥大惊。窦归荑竟是将那立后的诏书烧了?   那她岂非……再也没有成为皇后的可能。   “她是朕的妻子。”刘肇一步步走下台阶,俯瞰着邓骘,“当年,她就是为了成为朕的妻子,才入的这雒阳都城。”   “邓骘,你将朕的妻子藏起,整整七年。”   刘肇垂眸,面无神情。   薄唇微启。   “你娶她,就得死。”   “陛下!!”邓绥慌乱地抓住了他的脚,眼眶通红抬起头看着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陛下!你听臣妾解释,当年,当年兄长的确救了窦家端和郡主,但是由于她伤势过重这才未曾……”   “朕再问你一遍,你娶了谁?”刘肇对邓绥的话全然未听,只是紧紧地盯着邓骘。   邓骘额角,一滴汗滑下至下颚。但他面色却不惧。   “邓骘!!”刘肇一声怒喝,吓得邓绥浑身一颤,手一抖松开他的袍角,跌坐在地上。郑众更是当下跪拜。服侍陛下十余年,陛下一直都是将性子压着的,倒是从未见过天子这般怒气滔天。   “臣只要她!”   邓骘猛的抬起头对视着刘肇,面色因失血而过分苍白,但吐字坚如磐石:“臣下愿为陛下倾力相保,后世子孙亦不求半分荣宠……臣可不计生死为陛下保住这万里河山,惟愿陛下放过她……”   “放过她……”刘肇怒急了,眼神冰冷得可怕,“你要朕放过她?”   邓骘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臣下本就一无所有,到如今荣华不过过眼云烟。她既不执念,臣便无留恋。陛下守不住她,为何还不愿放过她!”   刘肇心口一阵疼痛袭来。   他闷哼一声,猛的捂住胸口,揪起衣物。      ☆、第一百二十八章。风云四起      “放过她……”刘肇怒急了,眼神冰冷得可怕,“你要朕放过她?”   邓骘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臣下本就一无所有,到如今荣华不过过眼云烟。她既不执念,臣便无留恋。陛下您守不住她,为何还不愿放过她!”   刘肇心口一阵疼痛袭来。他闷哼一声,猛的捂住胸口,揪起衣物。   看着刘肇面色惨白,邓骘却是依旧视死如归地说道:“陛下圣德贤明,自当守住这泱泱大汉。但臣,只想守住她!”   “兄长!”邓绥莫不大惊,看了看陛下的神色,忙地起身扶住了刘肇。   好一个情种。邓家,倒真是生出个情种!   “退下……”刘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陛……”   “给朕退下!”刘肇又是一阵眼前发黑,脑中嗡嗡作响,扶着额却摸到额头一片薄汗。   他推开了邓绥,脚步有些虚浮。   邓绥见状,想要追上,却被眼疾手快的郑众一手虚拦下:“娘娘。”   邓绥回过头,瞥着邓骘。   眼中几分忧伤,又莫名地倔强。   “你不要邓家的荣华,你也不要我吗?”   -   刘肇步履极尽缓慢。走过长长的石阶,跨过三道朱色半尺门槛,终于踏进了那个屋子。   他一只手扶着门,站定了半盏茶的时间。   风吹着窗前半掩的素色纱缦,安睡的身形映入眼帘。   ——雒阳城很美,很好。但是,就像是我的一场梦一样,那不是我的家。   ——扶风平陵才是我的家啊,一个孩子无论离家多久,无论外面多么美好,迟早是要回家去的。   他心一点点往下沉。   走近她。   ——我离开的话,表皇兄就是一个人了吧。   他脚步又止住。   轻灵的声音响彻耳畔。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缓缓闭上眼睛,伸出手,指尖几分无力地触及眉眼。一片黑暗下,还能听见窗外微弱的风声,似是浅浅的悲鸣。   “归荑啊……”他放下手,终归走至她床边。   坐在她床畔,他伸出手,理了理她凌乱的鬓发。从被下握住她温暖的手,俯身下去将她的手轻轻触碰到自己脸颊,贪恋着这片刻的依恋。   她已不在意他。   无爱无恨,如同陌路。整整七年,她从未想过寻他。   是这样吗。   “你要保护的人……”   他眼眶渐红。手势渐重,最终紧紧攥着她的手。   “已经不是朕了吗。”   重逢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未曾为他。   她甚至半句未提,七年前的旧事。   她对他,已毫不在乎。   她似是有些挪动,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背。他整个人浑身一震,眼眶中的一滴泪,堪堪便要落下。   她下巴抵着他肩,缓缓睁眼。   眼底一片清明寒光。   “表……皇兄。”   刘肇一愣。   她叫他……什么。   嗤——   胸口被什么穿透。   一瞬间刘肇听见背后风声顿起,忍着剧痛整个人翻身于床榻之上整个人挡在她身前。   行夜的刀收势不及,擦过他的手臂处的衣袖。   窦归荑仅仅咬着下唇,口中血腥气翻涌。一只手绕至他的后背,还紧紧握着刺进他身体的刀柄。   “陛下!!”行夜大惊怒喊,提刀欲再斩。   他的血,不断滴落在被褥上,染成一朵妖冶的花。   她用匕首刺进他的胸膛的瞬间,他却翻身用整个身体护住了她。   “你要朕死……”胸口的血止不住,他力竭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归荑,你……”   此时此刻的她,眼眸中只有无尽的,深沉的恨。恍若要发狂一般的恨意。   那样的眼神,让他绝望。   “我要你死……”她手中的刀刃,猛的又刺进几分,他闷哼一声,“你便去死吗。”   “来人!刺……”行夜大喊,刘肇却猛喝:“谁都不许进来!”   远隔两殿之外的邓骘,猛的看到不远处的烟雾升腾,那正是温室殿侧殿。他心下一惊,飞身略去。   侍从们搬来一桶又一桶水在殿外洒水。婢女们围了一层又一层,却因王命无人敢入内。   他想要闯入,却被门外的郑众一把拉住:“陛下令,入内者死……”   话还未说完,他已经挣开闯入。   屋内火势并不大,行夜已经用长袍将火铺灭了七八分。   然而,眼前场景,令他几乎肝胆俱裂。   “我至亲的血骨,铺就你的王路。”   她沾满鲜血的手,抚摸上刘肇的脸颊。   “你是君王,但你,再不是我的表皇兄。”   邓骘瞬间眼眶欲裂。   她——   想起来了。   那一刀,并未刺中要害。   却好似,切断了他们之间所有温存。   行夜小心翼翼扶起刘肇,邓骘看到行夜的眼神,猛的上前将她护在身后。他回过身,小心地拦腰抱起了她。   “不会让你走!”   呛人的烟雾里,邓骘几分错愕地回过头。看着被行夜架着半边肩膀勉强站着的刘肇。   他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刀刃处:“邓骘,你敢再将她带出雒阳城一步,朕一定会让你悔不当初。”   邓骘眉头紧紧皱起。   “七年前……七年前你将她劫出城。”刘肇嘴边溢出一丝血,“窦家以为她遇害才决心起兵造反。当年若有她在朕身畔窦家绝不会反!”   他确有他的顾虑。   窦家权势滔天,他不敢娶她。   窦家一朝倾颓,他却还是不敢娶她。   “你藏她七年,邓骘,你又是凭什么,敢藏她七年?”还残余的些许火光,映在刘肇的眸子里,邓骘的印象中,刘肇一直深沉莫测,藏语于腹。   刘肇微抬下颚,“朕明白你和邓绥想要什么,朕会给。”   “你骨血如你先祖一般无二,朝堂中需要你这般不以弄权作势为图的武将。”年轻的君王,缓缓垂下眼眸,喘了口气,“你只消这般,长此以往,邓家荣宠必将不衰。”   眼下外患虽不足为虑。但这十数年来,朝内权位腐朽,兵将养尊处优,刀不再利,枪不再明。   他有心扭转,但一切都需要时间。   “你会是,一位很好的将军。”   刘肇紧紧盯着他怀中的女子:“所以,朕才对你一再容忍。但是,到此为止。”   “陛下说笑了,我已是邓骘的……”她寒凉的目光望着刘肇。   “他娶你,就得死。”刘肇也静默地与她对视。   语气平稳而缓慢,眼里却无半点温柔。   窦归荑莫名地,觉得背脊几分发冷。   刘肇见她缄默,便侧过头对行夜说:“密诏御医,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个字。”眼前一黑,站立不稳,匀了匀气息,再瞥了一眼邓骘,“立下传朕口谕,邓贵人暂代后宫事务。”   猛的,她还想起什么,问了身侧的行夜:“窦南筝副将在何处?”   听到窦南筝的三个字,原本神色恍惚的归荑,浑身狠狠一颤。邓骘感受到她这份颤抖,垂下头望了她一眼。   意外地望见她别有深意的眸色。她手暗下揪紧了他脖后的衣物。   不要说。   邓骘意会。抬眸看到行夜正摇头。   刘肇眼底的忧虑,愈加地深暗几分。   血将他他玄色外衫胸口处染成深色。他推开行夜,踉跄着走近至邓骘面前。   “七年里,想了许多话,想同你说。”嘴角扬起一丝落寞的笑意,伸出手缓缓抬高,还未触及她的脸颊,便被她冷漠地一偏头,“但你大抵是一句也不愿听了。”   “无妨。”他轻咳两声,擦去嘴角的血迹,“你还活着,便是好的。”   眼前再一黑,行夜却跨一步却只来得及接住他软倒的身子,他一个侧头吐出半口血来。   终归昏死过去。   永元十一年初冬。   阴皇后被软禁于内廷,传言陛下宠极了邓贵人,这才如此冷落阴后。   同年,邓将军前往西北为朝廷赈灾。   至永元十二年初夏,邓将军也未归。   边境相安无事,朝堂亦是平稳。   似是未曾想,此后不久,翻天覆地的波澜。      ☆、第一百二十九章。自牧归荑   雒阳城。   正是倒春寒的时分,枝上霜白,戗风鼓鼓。清河王殿下一身自在的湛蓝外衫,一身清凉地踏进陈旧门槛。却难想在这金雕玉砌的雒阳宫城之内,还有这般一处空荡旧色。   刺骨的风吹开他鞋履前枯败的落叶。   踏进合欢殿的那一刻,他便看到了殿墙右侧那两颗相邻而生的桃树。只是如今,不过是枯枝一片。   犹然记得入春时刻,女孩桃树下吹笛,引来鸟雀旋于头顶的模样。   不过是,记忆扰人罢了。   当年,母妃受尽多少冷落,终有一朝入了这合欢殿。却不想,这才是梦魇之始。   呆了片刻,刘庆折下半尺桃花枯枝藏于袖中,转身踏出殿外。   却未料到,看到长巷一端,郑众的身形一拐消失。他思忖片刻,抬步跟了上去。走至长巷尽头一拐,却看到数丈开外,刘肇在小湖边静坐着,郑众在一旁为照看着樽酒仔细温着。   刘肇喝了一小口酒,头也未抬:“这年关方过不久,皇兄也不担心旧景伤情。合欢殿早已不是十数年前的模样,又何必一看再看。”   刘庆却只是将袖中的枯枝,握得更紧。   刘肇放下银杯,拿起一旁的暖炉,郑众赶忙为他披上玄色长裘。他走下几步石阶,走至刘庆面前。   “皇兄同我,同承父皇骨血。”刘肇嘴角扬起温良的笑意,“自幼便得相识,感情那样好,怎的不知何时起,皇兄对朕,竟无一言可说了。”   刘庆朝着他,行了规矩的一礼:“陛下万安。”   刘肇却未立下命他起身。   “这一年前的桃花清,自然是比不上当年宋贵人三年亲酿的雨沥香,却不知皇兄,可愿陪朕喝喝这新酒。”   刘庆俯身更下:“臣领命。”   桃花所酿的酒一入口,刘庆心中,却似是琴弦乱拨,发出了令人难忍的音律。   “春雨渐暖,桃色愈浓。雨沥香之名,当真风雅。当年的宋娘娘,也是个妙人。”刘肇眼神示意郑众,再为刘庆倒上一杯酒。   酒杯里的清冷的酒水,映着刘庆同样清冷的眸。   “春深雨落花不见,唯香未泯叶长青。这才是臣下母妃当年,赋名之意。”刘庆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猛地站起身来,“臣下府中还有琐事,就此……”   “清河王殿下。”   叮。   刘肇不轻不重地放下银杯,继而转过头来正视着他的背影:“朕以为,旧事已过,执念过深便是业障。令殿下如此难以释怀的所失之物,已是永远无法寻回。执着于再也无法弥补的东西,只会自苦。”   刘庆先是站定了半刻。尔后,竟是浅浅一笑。   他半回过头:“于陛下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   刘肇沉默着,抿了一口酒。   “在臣下问出刚刚那个问题时,陛下脑中所闪过的所有东西,全部都失去的话。”刘庆嘴角的笑意风淡云轻,“大概陛下便能明白,何谓业障,何谓自苦。”   “臣下对陛下并未有过多遗憾。”刘庆笑意依旧清浅,“臣下只是想要,拿回本就是臣下的东西。陛下儿时待臣下的情分,臣下,也并非全然记不明白。”   一杯温酒下喉咙,辛香,微苦,酒落了肚,才有些回甘。   “朕待你好,不过是因为皇兄待朕好。”刘肇指腹摩挲着杯沿,“皇兄待朕好,不过是怕,被窦太后看穿皇兄胸膛内阴暗仇怨的心肠,而作戏罢了。何来什么情分。”   刘庆的眸光渐渐变得诡谲。   “陪朕喝一杯酒也不愿,皇兄早已不再将朕,看做亲兄弟了。”刘肇缓缓站起身来,“但是今日,朕偏还是想趁着着醉意,同皇兄说一说胡话。”   摆了摆手,让郑众退到了七八丈开外。   刘肇往前走了七八步。   “这天下,肇儿是绝对不会交给庆皇兄的。”   他口中的“庆皇兄”三字,倒是让刘庆有着一瞬的分神。十几年过去了,幼时不成体统奶声奶气的叫唤,却还恍如昨日。   但这一句话里,半醺半醒,似笑非笑的语气,却哪有半分像彼时的他。   “就如同朕之前的劝说,皇兄并未有半字听进耳去。皇兄这一身戾气过盛,如何坐得好这皇位。”刘肇笑意依旧温润如玉,“朕虽得先太后窦氏垂爱抚养,坐上了这位子,可日日夜夜都觉心口沉闷,思索着许许多多事。这思来想去,便是这样多年过去了。皇兄可知,朕在想什么?”   刘庆未作答。   “朕为何,朕欲何,朕之所欲,何以而得。”刘肇声音依旧轻缓,“便是这样三问。”   “想了许多年,好似才想出些正经来。着实也算不得有悟性。”刘肇又往旁处走了两步,向着湖边,负手而立,“但我瞧着皇兄,却是什么也未想清楚。这头两问,便生生卡了皇兄这样多年。”   “你这一副故作清高的模样,究竟想说什么?”刘庆眉头紧紧皱起。   “皇兄如今所求,当真是皇兄真正所欲之物吗?”   几步外亭子内的酒过热,溢出些许,浇在炭上滋滋作响。郑众却始终在远处弓着身低着头,未靠近分毫。   “哼。”刘庆眉头紧锁。   这一声嗤笑,便也算的上应答了。   刘肇微微侧过脸,斜睨着刘庆:“那么朕问你,何谓权。”   “下下者以为牟利脱贫,中下者以为功成名就,中上者以为独善其身。”凛冽的寒风,吹拂起刘肇鬓角的发丝,一如湖边的垂柳枯枝,他静默地乜了刘庆一眼,眼神莫名哀凉,“但所谓的独善其身,其实便也就自保二字,不愿失去,不愿伤害。这般心境日久渐深,想要避开所有失去,害怕受到半点伤害,那便成了作茧自缚。”   “但这一切,却又都是权衍生出的心态。是手中的权令他们将得到拥有看做常态,才觉得失去是那般不可接受,将安稳的荣华想得理所应当,才生怕人夺了去。皇兄,你口口声声说原本便是你的,那亦不过是你的以为罢了。你勿要看作,那是老天的以为。”   “这茧困顿你太久,但当局者迷。皇兄实在想不明白,朕也是没有其他法子。”那酒溢出得过多,将地下的炭火浇得愈加艳烈,刘肇不由得侧目。   “但连这一点也想不通透,竟也能作茧自缚成这般——”   刘肇缓缓抬眸,眼光如深潭一般幽暗。   对上刘庆寒冷如铁的眼。   “朕如何能将皇位,如何能生生交付到这样人手中。”   蓦然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本平静无澜的湖面,刹那水纹顿起。   -   -   雒阳城。   日光明媚下,女孩一袭鹅黄色细麻外衣,内里淡青色锦缎,坐于木轮椅之上,身后的婢女推着她停在湖边。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身后婢女回头望去,竟见陛下一人踱着步子而来,一礼未行完便被手势打住。   刘肇在一丈外止住脚步。   金色的暖阳如同在她发上镀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无比耀眼而温暖。他如墨一般的眼,此时此刻,仿佛从无尽的漆黑深沉里透出了熹微的光芒。   上元街中,她的笑如灯盏将黑暗划出一线亮光。雨巷烟雨,她将他紧紧拥住,告诉他,这一生,她都不会让他一人孑立。   生来离母,在窦太后的把控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幼小的刘肇。母非母,兄非兄,一生在皇权的重压下负重前行,生死淡然,宠辱不惊。这样的山河万里,这样的马嘶刀鸣。这样的皇权争斗,这样的帝都雒阳。   多少性命朝不保夕,多少荣耀分崩离析。   是谁,跌跌撞撞,捧着一颗真心走到他面前。   她微微侧头,余光已是看到了他。   刘肇的眼眶微微发红。   ——我与你相遇可能是偶然,但是,我会这样地喜欢你,绝不是偶然。我窦归荑第一眼就确定的事情,无论世事沧桑,不会有任何改变。   刘肇走至她身侧,一膝半屈,与她平视:“可还有何处疼?”   她终是默然。   他起身,支会走了婢女,自行握上她木轮椅的后端,却才推动了寸许,她便两只手握住了木轮。   刘肇一愣。   “你杀了我吧。”她的声音,略沙哑,气力微弱。   她头稍稍一偏头:“就像你一贯以来做的,我的叔父,姑母,甚至是,我的父亲。让我和他们,死在同一双手里。”   “我知道你还有不忍。我亦知道,你大抵是觉得,欠我多了。”她放开了抓住木轮的手,手心里被勒出了些许擦痕,“放下你的慈悲心,一个君王,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走至她身前,抓着她的手,用自己内里柔软的衣袖,仔细轻柔地擦拭着她的手心。   “你不杀我,只要我有机会,便会杀了你。”归荑面无表情,俯瞰着望着眼前低垂的容颜,“你也许是一个好君王,但你,再也不是我的表皇兄。”   多少年前,女孩一夕得入雒阳。她以为她来到了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地方。   上元时分,女孩相逢翩翩公子。她以为她遇见了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少年郎。   她倾尽了她的一切。   她付出了她的所有。   君王,终究成了真正的君王。但女孩,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女孩。   她曾忘得干净,还了自己一段清静的世俗。她生命中,最不可承受的一段记忆。足以毁掉她所有活下去的意义,足以耗尽她余生所有的希冀。   “刘肇……”   她终归,想起了这个人。   “当初死的那个,为什么,不是你呢?”   初春融雪的日光,带着深冬的寒意,刺进他的每一寸皮肤。   生而为人,如何不有执念。他一眼看穿别人执念里的愚昧,却始终走不出,初相遇刹那的对视,女孩为他织就的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三十章。蜉蝣之羽   寒乐坊。   望着屋梁上停歇的燕雀,书娆激动得几乎泪落,吹笛之声几分异样,惊走了一片。她行至窗边,鸟雀扑腾着翅膀往空中飞去。   回过头,她欢喜着说道:“我学会了……我学会了……朝凰曲,我终于……学会了!”   手紧紧地握住了笛子,声音委屈得有些哽咽:“扶公子……我学会了。你是不是……可以来看看书娆了……”   她忙地吩咐人去了邓府。   喜极而泣,她拿着衣袖擦了擦泪,紧张地坐在了椅上,倒了杯水,却只沾了沾口,又放下。站起身看了看自己一身衣物,又跑去铜镜前仔细地打量了自己的妆面。   片刻,便传来了敲门声。   心下想竟是如此之快,小跑去开了门,却不想,一开门却是一个陌生的身影。   对方端正地作揖:“方才的曲可是姑娘所吹?”见书娆愣愣地点了点头,便做了个谦让的姿势:“姑娘,这边请。”   书娆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账房先生,公子不在,他便是拿主意的人。却见他并未阻挡,而是微微点头。书娆便跟了上去。   走至最东边的清静厢房,却看到披着雪色长裘的男子的背影,青丝如瀑,甚是华贵的气度。   屋内的熏香怡人,她细嗅着香气,想着对方也是风雅之人。他却并未回头,只是低声说道:“方才的曲,可是你吹?”   “嗯。”书娆默默地点头。   他缓缓侧过头来。   望着书娆脸的时候,猛地,眼神蓦然一凝,竟是几分出神。   他站了起来,走至她面前,一只手猛然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扭,书娆吃痛地轻呼。   “你是谁?”他声音猛地压低了,似是在强忍着什么,“你……从哪里来?”   书娆极力地挣扎着,挣扎不过正要挥手打人,却被身后的小厮猛地喝住:“书娆姑娘,此乃清河王殿下,休得僭越了礼数。”   书娆猛地大惊。   清河王……殿下?   这便是……便是负了姐姐的那位,清河王殿下?便是他那蛇蝎心肠的妻子,将她的姐姐以及刚出生不久的侄儿,生生逼死?   书娆瞪大了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人。   刘庆眉头微微皱起,许久,缓缓地放开她的手,遣了人出去守在门边。走回窗边的位子上,半身倚靠着,一只手撑着脸一派慵懒,一只手招她上前:“你可知,你方才吹的什么。”   “回……殿下,朝……朝凰曲。”   刘庆的眼,一点点眯起。   一缕发,从耳侧垂落到鼻翼,他此刻一身慵懒邪魅的模样,倒是让书娆几分害怕了起来。   “你叫什么。”刘庆一挥袖,给身侧腾了个位置,“到本王这儿来。”   “回殿下,奴家名唤书娆。”书娆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朝着清河王走去。   刘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容颜。   书娆的眼眸,如同琉璃玉一般。她细细地打量着清河王此时此刻,竟是哀凉的眼眸。莫不是……这位清河王殿下,对姐姐留有旧情。   对,公子同她说过。清河王殿下对姐姐是有着愧疚之情的,也许,比愧疚之情,还要更多。   书娆走到他身边,缓缓坐下。   “不过那是奴家在这寒乐坊中挂牌之名。在入寒乐坊之前,民女旧姓左。”书娆低着头,几分试探,清河王原本微眯的眼蓦然睁大,锐利地往她脸上扫过。   “名小婳。”   左小婳。   猛然一个翻身,清河王将她押在塌上,眼神变得如狼一般危险。他紧紧按住她的手腕,几乎要将之扭断。   “你是谁的人。”刘庆眼眯起,头低下,靠近她,“谁,要你来接近本王。”   书娆心下一慌,面色却努力地端着,但是眼底不由自主的不安,还是出卖了她的惊惧。   “殿下可还记得一个人。”书娆被扣住的两只手,紧握成拳,“殿下可还记得,左小娥这个名字。”   扣住她的手,略一颤抖。   刘庆的脸登时,如死灰一般地青白。   多久以前呢。他的记忆,几乎都快要模糊。   桃花树下,女孩缓缓地摊开了手心:“太子殿下,可知此为何物?”   年幼的太子望着她手中的东西,猛地用力一巴掌拍上去,她来不及避开,眼睁睁看着手心里的那只小虫被碾死。他煞有介事地说道:“这是虫蚁,这样大一只,仔细叮人!”   女孩却撅起了嘴,莫不哀伤地望着手心的虫:“这个,叫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女孩抬起头,望着快要开败的桃花,缓缓地收拢了掌心。   太子殿下见她忧伤的眸,觉得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忙地说道:“你喜欢这虫子吗……我,不是故意的……”   她侧过头来望着他,静静地一笑:“即便不死在我的手中,它也是活不过今日的。蜉蝣,是朝生暮死的。”   “它短短的一生,不过只能,找到一个甘心死去的归处。”   -   清河王步子略虚,踏出寒乐坊的时候,书娆在窗缝里俯视最终坐入轿子的刘庆,回过头望着婢女道:“扶公子果真未有回音?”   “姑娘,打发去邓府上的人压根便未见到公子,只说公子现下旧疾缠身,不便见人。”婢女恭敬地说道。   罢了。   公子不在便也好。   将窗缝闭严实,她感受着手腕处火辣辣的疼痛,叹息一般匀出胸腔内这口气。   门外叩门声又起,她却恍若未闻。   那人又叩了三声,未见回应,自顾地将门一把推开。他素白的衣带着寒气,走至她身旁:“你果真,还是要入那清河王府。”   书娆抬眸,望着眼前的宋箫。   “你确信,清河王殿下还对我姐姐难以忘情?”书娆站起身来,“如若是有机会的,那么我回答你,要。”   “这世上只有你有机会。但这于你,却是祸不是福。”宋箫眉头紧皱,“我私心盼你能脱身于这段旧事,但又盼着,你不愿脱身。”   缜密如刘庆一般的人,也会有不得不踏进的陷阱。   -   母妃刚死去的那段时间,只有西绒,愿陪在他身边。她将他拥在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头,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   那个时候,合欢殿里的桃花飘零,盛夏的雷霆,让整个黑夜瞬间亮如白昼。   空荡荡的合欢殿,还有庭院中,草木腐朽的气味。   屋檐雨落如柱,淅淅沥沥。   “殿下。”西绒为他盖好床铺上的褥子,“如今的殿下,万不可对窦梁两氏抱有仇恨之心。现下,殿下只能韬光养晦,最好,是让整个宫城内,都遗忘了殿下。”   “可……可他们……”刘庆冰冷手指,触及西绒温暖的手背时,却反过来被她紧紧握住。   “殿下。”西绒素来如冰雪般的眸,此刻,却融成一汪春水,“殿下千万记住了,眼下,已经没有谁能够抗衡窦家和梁家,殿下再怎么恨,也不能平白搭上一条性命。”   “窦家和梁家,都野心勃勃。以四殿下为盟约,终有一日,也会因四殿下而反目。”西绒垂下了眼眸,定睛凝视着刘庆,“殿下,只要不卷入便可保住一条性命。”   果真,如西绒所言。不久后,窦梁两族反目,窦家以巫蛊之名冤扣于梁氏一族,逼得梁贵人悬梁自尽。然而,梁贵人的自尽,却并未让窦家停歇。尔后,窦家侯爷又上书五条罪状直言常年来梁贵人同外私相授受,梁氏中三人滥调兵权,且同地方勾结,私挪军用银两物资。   而此事,西绒却同宋家人商量着,暗自藏护住梁氏最后丁点血脉,成功逃离出雒阳城。刘庆不明,因果报应罢了,为何还要去保那梁家的血脉。   西绒却说,此时保的,并非梁氏的余脉,而是窦家的命门。   梁氏一族分崩离析,如今,窦家已无人可挡。   但只要梁氏一日未四绝,便绝不会就此罢休。而他们骨子里同四殿下同血同脉,自然,也就是窦氏唯一的命门所在。   “制衡之术。”在年纪尚幼的刘庆心里,西绒的话始终清晰如昨,“身为帝王,最应善用。殿下需看清朝堂中人的贪欲,手段,在这一盘棋局中,找到最该落子之处。”   自幼陪在他身侧的西绒,时如冰,时如火。很长一段时间,他竟以为,此生她都不会离开。   刘肇继位,窦氏掌权。   一晃眼,好多年过去。   他成了风花雪月的清河王殿下,空有其衔手中无半分实权。她却依旧是寒乐坊司乐大人,在丝竹弦乐中,窃听雒阳城中大小秘密。   然而,这样的日子,却有尽头。   那一日,依旧是盛夏,却是烈日灼灼里,宋箫领着她来,同刘庆说,他们要成亲了。   嗯。终归还是要成亲了。听闻,西绒原本就是宋箫看中的妻,为了名正言顺嫁入宋家,才被母妃提携到宫中,养在身边数年。   西绒说过,她一个乐姬,原本是配不上宋箫的。但温柔的宋娘娘听闻了这桩事,却言笑如花地说此事便由她来成全。西绒本心淡泊,但惟独对恩情,看得重之又重。   她耗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最美年华,陪在刘庆身边,为他筹谋立足之地,为他算计朝堂人心。   她在刘庆身上还的,不过当年宋娘娘赤忱的提携之债。   况且刘庆,还是宋箫的表弟。日后她嫁了宋箫,那刘庆便也是她的表弟。   但他,满腹心肠里,早已灌了别的心思。   西绒……西绒!   为什么终归,连你,也不是我的。   ☆、一百三十一章。何谓人心   她耗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最美年华,陪在刘庆身边,为他筹谋立足之地,为他算计朝堂人心。   她在刘庆身上还的,不过当年宋娘娘赤忱的提携之债。   况且刘庆,还是宋箫的表弟。日后她嫁了宋箫,那刘庆便也是她的表弟。   但他,满腹心肠里,早已灌了别的心思。   西绒……西绒!   为什么终归,连你,也不是我的。   彼时的刘庆,将手中的玉杯生生握碎,碎渣没入手心,鲜红的血顺着指缝留下,一滴滴,溅在地上。   刘肇三岁时储君之冠加身。这么多年来,为他日日授业的都是当朝学问翘楚大家。而他,却只能够在白日里于众人眼前玩耍荒废,寂静的深夜中,点起一盏微光,仔仔细细地看着藏卷书简。   宋箫曾惊叹于他对书卷悟读之力。西绒也说过,如若是庆殿下这样的人,兴许,真的可等到云开月明之日。   刘肇六岁时曾因习武伤了胳膊,整个朝堂都仿佛为他提心吊胆。窦太后甚至因此说出君王以文治为先这等话来,连贬了武学先生数品官级。   而他在荒野外练武遍体鳞伤躺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听着耳畔鸟雀的啁啾,咬了牙起身披了暗色大氅照样御马回城,笔挺挺踏进了清河王府,这才力竭而倒,昏死过去前,还命人切莫传宫内御医,只准偷偷叫来宋府的郎中。   西绒说过,他有这般的天赋,又是这般刻苦。   倘若哪一日变天,这样的人主宰山河,总好过无知懦弱的刘肇。   ——连这一点也想不通透,竟也能作茧自缚成这般。   脑海中的一句话如霹雳,令他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刘庆听着耳畔的丝竹悦耳,看着怀中的软香美人。一侧目,斜睨着高举汤羹的婢女,心下一阵冰冷。   他伸出手,接过汤羹,婢女继续跪在地上,说道:“殿下快趁热喝了吧,娘娘自午后起便在炖着的,可费了好一番心思。”   倒是个机灵的婢女。刘庆瞥了她一眼,又望着手中的汤羹。   在梁家的算计中成为太子,在窦家的算计中成为君王,尔后,又在他刘庆的算计中,摆脱了外戚干权的这位懦弱的君王。   一只自小圈养的家禽,凭什么和苍鹰来论生死残杀之道。   他又何曾知道,能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自己,放弃掉的,是什么。   望着手中腾着热气的汤羹,他嘴角微微扬起,一口喝下。   小厮前来通报,耿府的轿已经落在侧门外。   刘庆望着喝得干净的碗底,默了一会,将碗递给了婢女,站起身挥了挥衣袖命乐姬离开,道:“给本王好生迎进来。”   -   西境。陇西。   风吹过墙壁上燃烧的火把,瘆人的狼嚎在远处此起彼伏。帐内邓骘着单衣,披着厚厚的熊皮披风,在昏暗的火光下,素白的绢布上写下缱绻的字句。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十几书了,也不知,究竟能有几卷,真正交付到她手中。   无垠荒漠上,竟冷得好似要飘雪。   而窗外,陡然异响。   邓骘右手未放笔,左手猛地握住了靠桌而放的刀柄。抬眸,余光瞥着门帐和窗。   屋外脚步声凌乱,尔后片刻安静,接着,熟悉三两脚步靠近。邓骘心放下,松开了刀柄,继续提笔写着书信。   门被推开,两位护军似是喝了些酒,糊里糊涂地竟是到了他帐里来。   “将军,恕末将斗胆再问,这灾早在去年底便安抚住了,何时……何时才调兵回朝啊,陛下虽说未有文书来催,可这么拖着……总是会怪罪的!”陈护军行着军礼,他本就疑虑,区区蝗灾,能有什么动乱,这年轻的邓将军也太会偷闲了,莫不是,这赈灾的银两里大有文章,亦或是,嗯,别的理由,他还真想不出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邓骘落了笔,将绢布封好,交给了身侧的人,望着拉上的门帐,挥挥手说道,“寄往雒阳。还有,将帐都闭紧了,漏了风可是好生冷的。”   这……这将在外,也得是行军打仗啊。这天天耗在陇西这一带白白吃着军饷,还说什么君命有所不受?   “将军……”陈护军对另一人使了使眼色,另一个人也忙地跪下,可还没说出一句话,被邓骘懒懒打断。   “怎么,你二位帐中不暖,要来本将军这儿同睡?”邓骘正儿八经看着他俩。却是一旁还未完全退身出去的侍从禁不住掩嘴笑了,自知失礼,行了一军礼,忙地退出帐外,还将帐门捂得严严实实。   两位护军原本喝了酒,微醺着面色,眼下却是都憋成了肝色。   邓骘双指扶颚,食指磨了磨下巴:“你二人这长相,委实是上不了本将军的榻的。”   帐外传来数人强忍后的稀落的低笑。   两位护军耷拉着头,好不尴尬地走了出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帐外守夜的兵将。   邓骘也是轻笑着摇摇头,吹熄了桌上的灯。刚起身,却又听到门外稀落的脚步声。   一只手刚掀起被子的一角,回过头,看到陈护军也顾不上通报,急匆匆地冲进了帐内。   看到他的神情,邓骘的眼猛地危险地眯起。   “将军!”陈护军行着郑重的军礼,沉沉叩首道:“西境……怕是要起乱了!”   捏着被褥一角的手,猛地攥紧了。   门帐开着,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拂着这位年轻的将军利刃一般的眉眼。   -   雒阳。   温室殿。   刘肇生生碰倒了一侧的酒樽,酒水汩汩流了一地,沾湿了地上安顺公主的一角衣袖。   酒水涟漪,倒映着玄色的身影,屹立在这堂皇的大殿中。   “陛下!”安顺公主再行一礼,“羌人之祸此时不平,陇西一带三郡都岌岌可危,皇兄的兵马……”   “皇姐莫急。容朕……再行想想。”刘肇单手扶额,却听到殿外传来一声通传。   “千乘王之兵不可调!”邓绥的话掷地有声,走至刘肇面前,气势凛然地行了一礼,说道“便是陇西往内再波及三个郡,又何及雒阳都城半分重要。纵然殿下旧母一族皆是安顿于西境,又何至于乱方寸至此?”   邓绥一句话戳中了安顺公主心中的逆鳞。   她缄默了片刻,只能再望向刘肇:“陛下……我母妃去得早,唯一嘱咐我的,便是要看顾好舅父一族……陛下,论辈,那也是您的表舅父们啊……”   刘肇心口,猛地一窒。   “既是享了这国戚荣华,又怎地便不能为国献身?”邓绥望着安顺公主,“殿下,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仅仅是要将千乘王的兵马调去西境便这样难吗?!”安顺声音中喊了几分怒,几分悲,似是要哽咽一般,“这雒阳城中,单凭一个阴氏还能搅弄得起……”   “陇西一带离皇城千里万里之遥,即便是千乘王的兵马赶到,什么境况你怎的会真的知道?!”邓绥眉头紧紧皱起,“如若那境驻留军视而不见,甚至于,甚至于耿家……”   安顺公主猛地似是明白了邓绥的弦外之音。   不可能。   就算……就算是故意掀起边境动乱,又如何能……能在御敌之际残杀本国兵卒。   安顺公主想起了耿峣凛然偏偏的模样,用力地摇着头。   “窦家,不也是陛下的舅父吗。”邓绥的话,如同冰锥,刺进她的心间。   看守在门外的郑众,看着台阶下远远的身影,不由得用袖子擦了擦眼,再仔细一看,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比平时更大了三四分,高声通报道:   “清河王殿下觐见!耿将军觐见”   心下思忖了半晌,又连着喊了两声,刘庆走近了,又是高声问了安:“清河王殿下万福。”   刘庆瞥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郑众,却忽的停下了脚步。   抬起脚,恰似无意地,踩过他的手背。郑众眉头皱起,没吭一声,背上却沁出了细密的汗,湿透内里。   转眸望着面前的大殿,一步,踏了进去。   逆光而立,他规矩地行礼道:“陛下万福。”   刘肇遣退了众人,安顺公主和邓贵人也行礼便要离去。只是,行礼时邓贵人似有似无地抬眸,眼光望向了刘肇。   “可惜了……”刘庆望着地上的酒,嘴角微微一勾,“这可是好酒啊。”   身后的耿老将军,也适时地轻咳了两声。   刘肇薄唇轻抿。却并未再悠闲地和他寒暄。他静默地望着刘庆风轻云淡的双眸。眉头,禁不住轻皱。   满腹的怒火,已经,濒临迸裂。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刘肇脚往前迈了一小步,猛地脚步加急,直至到他面前,双手猛地揪住他两侧衣领,“边境数十万百姓,你可知,他们会是怎样的境况?!”   刘庆眼底满是嘲讽。   刘肇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开手。   “所以啊,皇兄此番来,不就是想同陛下,好好商讨这御敌大事的吗。”刘庆扯着右边嘴唇,笑得冰冷冷,“陛下,怎的这样大火气。”   刘肇退了两步,余光瞥过他身后的耿燮。眼底暗色汹涌,耿燮苍老的面容下,是处变不惊的泰然气度。   刘庆低下头,抚平了衣物上的褶皱,又这才慢悠悠地理着袖口:“肇儿,我对你,并未有什么遗憾。”   “当年的旧事,确同你并未有过多关系。这许多年来,你将这江山,看顾得不错。”刘庆放下衣袖,抬起头,“你自小便不贪恋俗权,也非争强好胜的性子,就此禅位吧。皇兄,会保你此生富贵平安。”   刘肇的面色,渐渐变得铁青。   果真,耿家果真在他的示意下,勾结了边境的赵氏之权。名守实叛,引得边境起乱。   “窦家和梁家的一场阴谋,将你推上了这个本不属于你的位置。”刘庆踱着步子,拿起铁挑的木柄,将一旁的灯火一点点挑亮,火苗映在他的眼底,妖冶而诡谲,“如今,他们也都相继付出了代价。一切,便该回到正道,不是吗。”   “何谓正道,皇兄……”   “当年先皇亲立的皇太子殿下,被各个宗族势力撕碎后苟延残喘至今,意欲延续先皇的遗志,这难道不是正道?!”刘庆声音变得几分尖锐地打断他,朝着他踱步靠近,“我如今走到你面前,这一步步,有多艰辛。没有我,你如今,还不过是窦家手中捏紧的蝼蚁。只要你一点不如窦太后的意,便会被毫不留情地捏死。你自小如何战战兢兢活过来,窦家要你娶窦南筝,旁人你看都不敢多看,这些,你都忘了?”   “你自小为窦氏的一颗棋子,仁义礼智孝皆为上品。那你坐在这皇位上,看到的,经历的,你仔细回想,都是些什么?”刘庆大袖一挥,“那可与你心中的仁义相符,那礼智可是礼智,孝呢,孝,呵,窦太后口中的孝,最为可笑。”   刘庆的鞋沾上了酒水,周身满是醇香的气息。   刘肇站在原地,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只是一如开始,眼光静默地直直望着刘庆。   “那么皇兄回答我最初的问题吧。”刘肇轻轻语如喃喃,眼神却锐利,“何谓……权。”   刘庆收回手,敛起身子来。   “联外敌以克己。”刘肇声音低沉得可怕,“皇兄,这是……叛国。”   “你也清楚,我本意并非要动我大汉根基。”刘庆微微一笑,“何谓权……那么,容我反问一句,何谓人心。”   听闻此言,刘肇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想尽办法牵制各方势力,你自也觉得,权势何其可怕。”刘庆嗤笑一声,走到他面前,微微低下头,观察着他的每一分细微表亲变化,“但可怕的怎会是虚无缥缈的所谓的权,可怕的,不过是握有权势后,变幻莫测的人心。”   他一个手中无半分实权的清河王。   这么多年来便是靠着,一双能够看透手握重权之人的人心的眼,才能够走到这一步。   ☆、第一百三十二章。将乱之天   “想尽办法牵制各方势力,你自也觉得,权势何其可怕。”刘庆嗤笑一声,走到他面前,微微低下头,观察着他的每一分细微表亲变化,“但可怕的怎会是虚无缥缈的所谓的权,可怕的,不过是握有权势后,变幻莫测的人心。”   他一个手中无半分实权的清河王。   这么多年来便是靠着,一双能够看透手握重权之人的人心的眼,才能够走到这一步。   “本来是极其简单的东西,但是,手握重权后,便会产生变化。权,可使无数的无能化为可能,故而,权,放大了人的欲望。”刘庆看着他眼底的眸光颤动了一瞬,“权无正邪,欲却有。人心,都是正邪交杂的。无论是谁手握权力,心中的善与恶,都会被放大。”   抓住了人心的弱点,便是寻到了权势的命门。   人,都会为心中的恶付出代价。他刘庆也是如此。但是,对于所谓的代价,他已经预想到,也从不害怕。   “陛下,是非常温厚的陛下。请陛下,用手中的权,救救边境水深火热的子民吧。””刘庆回过头,同身后的耿燮对视一眼,轻笑着说道,“用陛下手中的权,将善,恩惠于百姓。”   刘肇觉得眼前似是一黑:“你竟是丝毫不在乎……”   “不在乎。”刘庆笑意更是淡然,“大汉朝疆土少几块与我何干,只要能够坐拥天下,哪怕只剩最后一隅,王也是王。”   “当真逼宫造反,皇兄胜算能有几分。”刘肇凌厉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耿燮,“仅仅凭一个耿家。”   “所以我并未打算走到那一步啊,肇儿。”刘庆伸出手,手指触及刘肇的胸口,“我说过,但凡人心,必有弱点。”   刘肇的温厚,便是他最大的弱点。而刘庆,恰巧没有这个弱点。   如同剧毒的蛇吐着芯,在眼前立起了身子。   但是刘庆,未免也将他看得太轻。   “该说的话说完了。皇兄可以走了。”刘肇垂下眼眸,缓缓闭上眼,仿佛极尽疲惫。   他抬步,朝着大殿外走去,与身侧玄色龙袍的刘肇,擦肩而过。   刘庆的笑意,由淡然,转为一种冷冽的坚毅。   “皇兄想要的天下,是怎样的天下?”刘肇未曾回头,只是望着地上酒水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   温室殿的大殿之门,数丈高,红漆锃亮,气派盎然。门缝中透出的日光,刺眼而明媚,在他眼里,却好似冰雪里透出的寒光。   在这雒阳城中。   哪里有温暖的日光。   “与你所想,大抵不同。”刘庆脚步放缓,却未停下,“这么多年,你倾心尽力,当真以为能将雒阳城变成另一幅模样?君王,只需能掌控住朝堂便可,至于他掌控的,是怎样的朝堂,又有什么干系。”   变得比冰冷更冰冷,便会觉得,这冰冷也是暖的。   变得比黑暗更黑暗,便会觉得,这黑暗恰似昼光。   耿燮重重咳嗽了两声,望着眼前这位即将跌下王位的君王,沧桑的嗓音在这大殿中回响:“老臣以为,守得住王位的,才是最适合成为君王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才能给朝堂带来应有的安宁。当然,陛下也是明君,懂得为天下而退让,稳朝堂之和顺。”   天真的人,究竟是谁。   刘肇的手,一点点攥起:“朕,明白了。”   耿将军行了一礼,便跟着清河王殿下转身离去。   “今日的西境,被侵入几寸,来时,朕必将尽数征讨!”刘肇下颚微抬,背影傲然自立,声音不卑不亢,字字千钧之重,砸在这空荡的大殿之上。   刘庆面色一变,微微侧过头去。   刘肇,你——   清河王的眸光,瞬间狠决起来。   刘肇转过身来,对上震惊错愕的耿燮的眼。   “攘外必先安内。哪怕是失了整个陇西,哪怕付出再多的代价,也不会让天下落入叛国之人手中!耿老将军——”   刘肇缓缓睁开双眸,耿燮一瞬间,竟被那如深潭一般无尽暗沉的眸色所震动。   这个眼神……竟是像极了——   薨逝多年的汉世祖陛下。   耿燮的斑白的胡须,禁不住微颤。   眼前这位陛下……同他素日里所想的模样,似有初入。   “希望您能够想清楚,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甘心让羌人,踩着那浸满你父亲叔伯鲜血的土地。”   -   安顺公主出来,邓绥跟在她身后默默地走,两人不言只字片语,不知觉,竟是走到了与温室殿不过一墙之隔的梨沁院。   如今,枯枝之上已有细小的花骨朵。远远看过去,似是细雪落枝桠。   邓绥眼光猛地一止。   安顺公主顺着邓绥目光望去,看见了倚靠着树小憩的身影。梨黄色的衣衫绣着大片大片的深红的菡萏花,莫不乍眼。发髻微盘,长发披散而下,凌乱地撘在身上。   “何人在此。”安顺公主威严责问。   她缓缓睁开眼,几分疲惫地望了望头顶的枯枝,如丝般叹了口气,踉跄着坐起些许,却并未打算勉强站起。   她这双腿,如今,也已经作不得什么用了。   抬眼,望见了身后的邓绥。   “你说过,会报答我的吧。”她好似没有听见安顺公主的话,一双空洞的眼,只是看着邓绥,“君骘,我救下了。如今,曾许的报答可还作数?”   安顺公主心情正是极度躁动,见此人半分不守规矩,瞬间便是怒火冲天。   “殿下!”邓绥快步拦在那女子面前,令安顺大为惊愕。邓绥摇摇头,说道,“殿下莫要焦躁,此事一定有别的法子……”   “有何法子?!”安顺公主触动了心肠,眼眶瞬间又是通红,“陛下为了守住这雒阳城安稳,不改心意,我西境的舅父们……他们……”   窦归荑的眼,略抬。   “殿下稍安勿躁……”邓绥也是几分无奈。   安顺恍若无骨了一般,眼看着就要连站也站不稳。   “那些人,是我的叔伯。”日光下,窦归荑的面色苍白如雪,面无表情地望着安顺公主,“亦是他的舅父。不过几日光景,便顷刻没了性命。”   她一只手,扶着树干,踉跄地,忍着疼痛弓着身站立起来。   发丝遮挡住她的面容。   “世间一切,都抵不过君王的薄情一念。”撑着树干的手,指尖禁不住抠入树皮中,转过头,向着邓绥“我,想要离开雒阳城。邓绥,帮我离开雒阳。”   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她缓缓地抬头,唇口皲裂,眼神涣散,看起来,竟是非人的憔悴。   “帮我,好吗。”她松开手,意图往前走,却一下狠狠跌跌落摔在地上,邓绥一惊上前扶她,她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本就……不是雒阳城中人啊。”   邓绥看着她的模样,一瞬间,脑中却闪过很多东西。   她确有恩于邓骘,也有恩于她。陛下如此牵念于她,这也是邓绥心中永远的忌讳。她在雒阳城一日,她便难以心安。如若她当真能离开这雒阳城,斩断了和陛下所有留恋……   说到底,不过都是孽缘罢了。她都已经成了这般模样,陛下,究竟还在执念着什么。   深深揪紧邓绥衣物的手,因用力过度,缝里透出了丝丝血色。   她没有办法原谅那个人。   她恨极了了他。   但却……没有办法杀了他。   没有回忆起有关于他的过往。她对刘肇,并无过多恨意。成王败寇,因果循环罢了。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这许多年。   但是,有的事情一旦想起来,便如箭离弦,再也回不了头。   ——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站在表皇兄这边。   啪嗒。   她哽着喉咙,浑身战栗,一颗泪砸入地面。   对他,她从未食言。但为了守住这个诺言,她付出的,是她的所有。她本该是权倾朝野的窦氏之女,她本该拥有血脉相连的亲族。   她本该,成为他的妻。   但为了爱他,她什么也不再拥有。   广袤无垠的世间,孤零零地只剩下她,连带着她胸膛里这颗依旧跳动着的,曾对他深信不疑的心。   五叔叔。   一颗永不背叛的心。   在这个世间,根本就不存在!!   邓绥看着如今,竟是活得不像个人样的窦归荑,曾经几乎要烧毁自己的那份不安与嫉妒,竟然烟消云散一般。她轻轻拥住她,问道:“那么,你要和阿骘一起走吗。”   听到邓骘的声音,她的眼,仿佛才有了些不同的光。   “他想要的,我给不了。”她松开邓绥的衣物,望着自己满是泥污和血垢的手,“我想要的,却只有他,能给我。”   这世间,是多么的不公。   邓绥的眉头,紧紧皱起。   归荑解下腰间的玉笛,将之交付在邓绥手中。   “将这个,送至邓骘手中。”她无力地呼吸间,眼中光黯淡而绝望,“告诉他,我同他不再有任何牵连。我不需他为我做任何事,放弃任何东西。他想要的一颗真心,我给不了。我也不应骗他,利用他。”   “我捱过的痛,又怎么忍心让他再受。”   邓绥皱着眉,看着手心的笛。   ——若没有那一日,又如何。至少这年年岁岁,她终陪我走过。   当年邓骘的话,在耳边回响。   脑海中,闪过了陛下的面容。   纵然……你这一生都不会爱我,但只要,这年年岁岁是你陪我走过。   便是甘愿。   邓绥将笛子握得温热,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低头说道:“他是甘愿的。纵使你不爱她,但只要余生是同你过,他也愿为你弃之所有。这并不是欺骗与利用。你忘了,你可是阿骘的妻子。”   “如若这样,你回答我,可愿和阿骘永远离开雒阳城。”邓绥望着自己手中的笛子,“你若愿意,我便书信一封与他。现下,是将乱的天色。这个时机的话,也许,是有可能的。”   陛下现在,太需要邓家的兵马了。现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邓绥握紧了笛子,看着失魂落魄的窦归荑。   只要……只要没有眼前这个人。陛下,就永远是她所期待的陛下。   而邓绥,会成为陛下余生,唯一的皇后。   梨沁苑的镂空的墙窗,身影一闪而过。邓绥若有所觉,回过头去,却又什么也没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卷的确女主更多的是参与感。最后一卷完结,才是属于归荑自己真正的重头戏。 微博名也是戋笛哦。欢迎私信勾搭~   ☆、第一百三十三章。漫漫孤寂   刘肇一人正坐。行夜站于他身后不远处。堂下的婢女们,仔仔细细地擦着地上的酒渍。   行夜实则是安顺公主的远亲,沾亲带故的,也是同那陇西有些关联。刘肇轻声问道:“你倒是不似皇姐,竟不说半句求情的话。”   “回陛下。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臣下只听陛下的差遣,不敢问政。”行夜恭敬然道。   刘肇眼底,暗管流转。   “哦?”如烟如丝地一声,似是叹息一般。   一时间,大殿上鸦雀无声。待到清洗到□□分,陛下一挥衣袖,命人都下去,这才回过头,同行夜道:“朕却是有一事要问,你仔细想好了,再答。”   行夜走至堂下,行了一叩拜之礼,俯身说道:“陛下请问。”   “为何,窦归荑会认为,其父死因为朕。”刘肇眼风扫过他,声音不怒自威,颇为压迫。   行夜略惊。那是许久前的事了,他几乎都要忘了此事。   陛下为何在此时,竟过问这样一件事来。   “还未仔细想好吗。”   行夜感觉到陛下沉沉的目光,忙地又一叩首,说道:“此事……此事,实则是郑大长秋……”   话至一般,却不竟是词穷不知该如何表达。刘肇的眉头一点点皱起:“你不是说,只听朕之差遣吗?何时起,你还归郑众所差遣了?”   行夜心中咯噔一声,知眼下陛下是怒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扣着头不敢抬起。   “将郑众唤来。”刘肇默了片刻,冷淡地吩咐道。   郑众在雒阳宫城内可谓是人脉通广,虽说陛下当下并未多说什么,可是沿途来听着婢女的只字片语,便是猜出了一二。   一至温室殿,还未进殿内,便先行一三叩之礼。入了殿内,又足足拜足了四下,这才恭敬地问:“陛下万安。不知陛下召臣下来,所为何事。”   刘肇一见他行如此大礼,心中也是有了几分底。   “你说吧,朕听着。”刘肇却只是冷漠地回了一句。   郑众看着一旁长伏不起的行夜。眼光几番流转,竟是语塞。   长久,他才说道:“臣下罪该万死。当年,确是臣下暗自寻了长护卫,为的,便是想同他商量,哪怕是要惹得盛怒,也要尽绵薄之力,隔阂陛下同窦氏女。”   刘肇面色一点点沉郁下来。   “原因有二。其一,她乃窦氏嫡女,当下的境况,陛下为巩固皇权,便是立谁都可,决不可立窦氏之女为后。其二,便是陛下……陛下,对于她,过于执着。”郑众抬起头,看了一眼刘肇的脸色,“臣下自知犯了僭越死罪,可是陛下,当年,臣下也是犯了僭越死罪,才将陛下生母并非窦氏这一惊天秘密告知陛下,臣下所做桩桩件件,那都是为了陛下,为了我大汉朝啊!长侍卫是何忠心难道陛下不明,若非认为臣下字字泣血之言不无道理,又有什么理由,做出如此违逆圣意之事?”   刘肇当下面色已是阴云密布,道:“朕自当有所谋算,立不立后,执念与否,朕心中自有衡量,何须你……”   “陛下啊!”郑众几乎要涕泪连连而下,“陛下细细想来,陛下当真有所衡量吗?”   刘肇眉头一点点皱起。   “陛下想着,窦氏权灭,皇权加固,只要朝堂一扫浊气,便能立她为后了。”郑众说完,重重地一个磕头,额前一片红紫淤青,“陛下此想,才是有失衡量之所在啊。”   “陛下可知,先帝在位时的旧事?陛下生母当年为何同窦先太后联手,陛下究竟当年是如何成为的太子,陛下,这些,您可细想过?”郑众又是重重地一个磕头,额头上,已经有一丝血迹沁出,“这一切……都是因为——先帝爷当年深慕着当今清河王已故的母妃,宋氏贵人啊!”   “先帝自知宋家权小,担心宋贵人卷入争斗,百般保全她竟隐瞒她生下龙凤胎之实,谎称她只是生下了安俟公主而已。那个时候,清河王殿下是被偷偷养着的。而安俟公主,却放在当时是皇后的窦先太后身边养着。事情一朝败露,窦太后得知了先帝为之百般思虑的心思,一眨眼功夫便将那亲手养在身边的安俟公主陷害至死。   先帝自知藏无可藏,当即封了宋氏之子为太子殿下,意图以无上的荣宠护她周全,还将可脱罪保命的朝月璧赐给了宋贵人,一时之间,宋氏独宠于后宫。在这般的境遇下,长年膝下无子的皇后才联合了宫中生有幼子的梁氏,内宫外朝百般迫害,那宋贵人为了保全清河王殿下自尽于宫中,先帝身子骨一病难起……”   这些事,刘肇也并非完全不知,只是如今细细听来,仿佛,是另一番滋味。   他终归也是听明白了,郑众究竟想说什么。   “陛下,先帝心里满满当当地装了一位宋灵妆,引来后朝多少纷纭。身为帝王,一颗心唯一的衡量标准应该是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天下。手握天下之权,不是让您来为一个女子使用。天下之权,自当为天下而用!”第三个重重的磕头,一丝鲜血,从郑众的额头上流下,莫不惊心。   先帝,深爱着宋灵妆,一生都在竭力保她。   故而,窦先太后才与梁氏勾结。故而,清河王不再是太子。故而,自己成为了如今的陛下。   “你明知她并非野心弄权之辈……”刘肇眉头皱起。郑众额上的伤痕,刺眼得令人心烦意乱。   “不,祸端源自陛下已经不再公平的心,源自陛下一颗只愿护她保她,不愿她再受分毫伤痛而开始百般为她算计的心。”郑众诛心之言,让刘肇当下脸色一片苍白。   祸端……是他的心。   是从初见那一日起,便想要一生守住她的心。是只愿她能够笑靥如花,能够无忧地活下去的心。   “陛下心中一旦有了倾斜,对那个女子来说,亦是杀生之祸。陛下,即便解决了前朝留下的遗患,却是又会酿造出新的祸端。周而复始,终是成空啊。”   一旁的行夜,眼光亦是有几分动容。   ——宋……灵妆。如果先帝将她藏得够好,也许,后来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那时候我才知道,薄情之人,必有痴情之处。   刘肇的眼前,窦太后临终前苍老的容颜仿佛映入眼帘,一旁忽明忽暗的灯盏那般凄清,照出她一生的荣华与哀凉。   她说。   ——肇儿。   ——记住,君王是不可以去爱任何人的。   被窦归荑刺穿的胸口,那伤疤如同再一次被撕裂。五脏六腑搅碎一般地疼着,他踉跄了两步,想要说什么,喉间却被什么哽住。   推开了大殿的门,他抬脚,跨过高高的朱红色门槛。   刺眼而冰冷的日光啊。   十五岁那年,上元花灯下,女孩望着他,一点点将笑咧开,如同一朵盛世的花在他心底绽开。   放下。   让他……再想想,他经受过那样多冰冷,为何这世间,还有什么会那般难放下。只要再思索一下,沉下心来,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   没有什么痛苦,是他刘肇所不能忍下的。   早在知道她是窦家女时,在她被邓骘劫出城时,在她坠崖生死不明时,在救了她后,她却消失了的那么多年时……   便该放下了。   喉头哽住的东西,似是让他要喘不过气来。   放下吧,刘肇。   生而皇族,三岁为储,九岁为帝。一生都在城中漩涡中挣扎,本就该是他顺承了天子之权,所该付出的代价。   窦归荑……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她的眼里,是雒阳城外和煦阳光下最旖旎的花色,最秀丽的山川,无垠的苍穹,寂静的空谷,荒漠清泉,月下溪涧。   那是她,此生予他最大的馈赠。   她让他看到,他一生都无法触碰的,雒阳城外的风光。   她让他真正明白,身为一个君王,真正该守护的,非城中之权,而是城外之景。   守住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于城外某一隅安宁质朴的一生。   这些……刘庆没有看到过,如何会明白。   他的确是个可怕到极致的人,为权谋权,深谙这黑暗漩涡中的法则,这样多年来游刃有余地在皇权斗争中操纵各人,是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胜者。   可是,那样的人,如何……如何能够成为君王?!   归荑,你可知道何谓君王。   君王啊,不是得到整个天下之人,而是,承担整个天下之人。   ——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所以,不要露出这样的眼神。   年纪尚幼的归荑,梨花树下轻轻地抱着他的脖子,意图将自己所有温暖都传递给他。也许,她自己也并未意识到,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开始了。   她以她年幼的眸,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君王漫漫之路的孤寂。   哽在喉间之物,猛地从口中呕出。他半跪下身子,周围一圈又一圈的惊呼与尖叫,嘈杂一片,有人急匆匆去了御医苑,有人打水,竟是乱成一团。   但他却觉得,这世间空空荡荡。   口鼻内一阵腥甜,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第一百三十四章。公主讣闻      邓绥书信了一封,遥寄西荒,连带着一支晶莹的玉笛。   陛下对窦归荑的执念之深,但愿,能够以此为契机,彻底割断。邓绥的眸光愈加暗沉。已经整整十年有余,如若说,人的一生中也有孽债,那么,窦归荑于陛下而言,必然就是如此了。   对于如今的大汉朝而言,当今的陛下,实在是一位难得的君王。也许,他当真能扭改了自先帝驾崩以来一蹶不振的朝堂歪浊之气。但是这样的一位君王,如何能眼睁睁看他栽在一个女子手中。   却不想,书信方毕,门外便有婢女急匆匆来报,陛下陡然病重。   她惊得登时立起,手中的玉笛落地,并未摔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惶惶然地赶到了温室殿,却看到御医正从殿中走出。细细问了,说是五脏郁结之气不散,这才压不住血气。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日后得好生将养,莫要再如此心忧。   邓绥心口一片冰凉。   她走近殿内,看到了榻上的刘肇,她轻轻坐在他的榻边,看到他鞋履上溅上的血迹,掏出绢帕,为他仔细地擦拭着。   “陛下。”她轻轻唤他,他微微睁开一些眼,看清了她的面容,轻轻“嗯”了一声。   “陛下可想吃些什么,臣妾去吩咐下头备着。”邓绥强忍着心中的悲楚,勾起嘴角,温柔地问道。   刘肇微睁着眼,片语不言,静默许久。   他缓缓转过头,望见了邓绥。当初迎她进宫,仿佛是许久前的事了。算一算,她在这宫里,也是呆了许多年。   然而,她是个极通透的女子。并非善于心计的狡黠,而是环顾大局的聪慧。   从某种程度而言,她和自己,有着相似之处。   “邓贵人。”刘肇轻咳两声,尔后说道,“这些年,你也辛劳了。你是个知进退的人,阴氏掌权数年间,也受了不少委屈。”   原来这些,陛下心中也并非全然不住,阴氏那个性子,大抵自儿时起便是骄纵坏了。不过幸而只是跋扈了些,心机倒是并没有那般深沉。隐忍退让些,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清河王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他顺了顺气,又禁不住咳了两声,“马家如今态度相当暧昧,陇西本是马氏旧源,若论地貌兵法,原该也是他们更上手些。如若你能替朕……”   “臣妾明白了。”邓绥不愿说过多话平白耗了力气,明白了意思后,忙地接过话头,道,“陛下现下不用操心过多,安心将养好身子。朝堂中事,臣妾自会替陛下多多斡旋。”   此话僭越了些,但是邓绥清楚,眼下刘肇是不会在意这几分僭越的。   只是,刘肇还似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他望着邓绥,道:“郑众虽说只任内宫大长秋一职,但在宫中却好似根基已经颇深,有些超乎朕的预料。在朕身世一事上,他确有胆有谋,在当时一边倒的状况下,公然做出有悖于窦氏之事。但也足以可见,此人心思颇深,且有野心。”   “不过一位宦官罢了,陛下也未免多虑了些。”邓绥略思,替他拢了拢被褥。   郑众打着忠君的幌子,却敢公然行逆君之事。   眼下并不足为虑,但长此以往,难免之后僭越之事愈多。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还是本分些叫人安心。   只是若是现下提防过度,难免又令人觉得,陛下有过河拆桥之嫌。   “嗯。罢了。日后朕再考虑这桩事。”刘肇缓缓闭上眼,“马家,你便先代朕稍加试探。宜早不宜迟,你可稍加提点,你兄长如今也在陇西治济灾荒。”   邓绥应声,沉吟片刻,抬头望着陛下,待到他眸光转来与她对视,她又禁不住移开目光。   “嗯?”他望着邓绥。   邓绥摇了摇头。   -   过了几日。梨沁苑的梨花忽的盛开。   如雪一般的花色,香气令人沉醉。温室殿内的邓绥猛地醒来,一入内室却见空荡荡的塌,一问才知陛下深夜说要出去走动,没叫任何人跟着。邓绥望着窗外一轮圆月,拿着厚厚的大氅,便也出去了。   夜里,刘肇来到梨沁苑,夜色十分明亮,一如当年某个夜晚。   风轻拂,枝摇曳。   花瓣些许零落,停在他肩畔,如不化的雪花。   邓绥怀抱着大氅,从苑墙镂空处,望见他几乎与夜色相融的玄色背影。   伺候的人都被遣在了苑外。连个掌灯之人都不让进。   其实,几日前在此处遇到窦归荑时,她便隐约有了猜想,大抵,此处也是陛下心底的旧地罢。   轻轻踱步走过一个个镂空的窗,看到窗内的身影却是寸步不挪,邓绥停在最后一个窗,也站定了,望着他,等待着冗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再抬步,却不仔细踢到了墙角下的细石子,一时间石子弹崩的声音划破寂静,侍从们戒备地提灯却见是邓绥,脸上露出了两难的神色。   刘肇此时也微微侧首,望见提灯映照下,分外清晰的邓绥的脸。   邓绥接过了提灯,绕到正门踏入苑内,将灯轻轻放下,为陛下披上大氅。   “朕想着,她一定没有死。”刘肇抬眸,皎洁的月色映入眼眸,“于是,一找,便是这样多年。”   “陛下是对的。”邓绥微扬嘴角,眼底却落寞。   “朕还想着,终有一日,她会原谅朕。”抬起手,握住一片雪白的花瓣,掌心慢慢收拢:“从她将刀刺入朕胸膛的刹那,朕便想好,决定再等她许多许多年。”   邓绥未曾答话。   “窦氏掌权时,朕知道,也许将来的某一日,窦家会废了朕,另立新帝。某时,朕也会动别的念想——这样傀儡一般的君王,活着的意义是何。废便废,谁愿当,便来当吧。”他回过头来,余光望着邓绥,眸色如月色一般清冷。   邓绥听到这种话,先是震惊,她的确未曾想刘肇竟也动过这般的念想。   “蒙一心不离,便甘心,守天下人不弃。”如刀凛冽的寒风,吹起他丝缕鬓角的发,“当年她生命垂危时,朕在心间,如是起誓。只要是能让她活下去,陪在朕身边,朕可以忍过余下千百般的苦痛,尽朕所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她是他慢慢黑夜的人生中,仅有的焰火。他贪恋那温暖,在黑暗中不愿放开。但,那是她自焚的火光。   邓绥眉头皱起,望着刘肇,并未说只字片语。   现在的陛下,并非她往日里熟悉的那个陛下。但是,却有另一番似曾相识的感觉。   刘肇望着她,目光无悲无喜:“你可知,何谓所爱。”   啪嗒——   手中的提灯落地,烛火点燃了灯笼,在她脚边燃烧起来。两人之间,因为燃烧的橘火而明亮起来,邓绥的脸,却苍白如一树梨花一般。   她明白了。为何似曾相识。   此刻陛下的眼神……像极了彼时她的兄长,邓骘。   那是一种,困兽之斗一般,在绝望中的贪恋之光。   但从前的陛下,从来……从来不会同她说这样的话,也从不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   因为陛下和阿骘不同。陛下,是拥有全天下的陛下。即便他真的爱上一个女子,那也不过是将君王之爱尽数给了一人。   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似乎,并不是最糟糕的程度。   陛下从没打算,要将这世上一切的繁华绮丽都给她,最终目的也并不是让她成为真正的皇后,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他想要给窦归荑的,原来,从来都不是以权为度的君王之爱。   “你兄长当年,说的并没有错。”   邓绥抬起头,第一次看到他,那样脆弱的神情。   如同眼前花期已至的梨花,盛开出最后的烂漫,一阵风后,终将零落。   他摊开手,手心的花瓣随风飘走,道:“她留在雒阳城中的理由,是错的。”   那个孩子,不该为了任何理由,留在雒阳城这种地方。   他当年,曾真的愿立她为后。兵变之时,他也是真的想要留窦家一条活路。他并未追杀她的父亲扰她一生宁静,青凌山坠崖,是他,先寻着她,救回她。而寻找她,耗尽了他整整□□年光阴。但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她不知道,便不知道。她不原谅,便不原谅。   “邓绥。”他喊着她的名,轻步往苑门走去,“朕这一生,再不会有丝毫希冀了。”   “陛下!”邓绥猛地哽咽了些许,“就算陛下,一生不得所爱,陛下还有臣妾。臣妾给不了陛下想要的,但臣妾,能替陛下承担应承担的。”   刘肇脚步微顿。   “臣妾此话僭越了,但却是一片肺腑。陛下大可以相信臣妾,因为臣妾和陛下,是一条路上的人。”邓绥踩过提灯的灰烬,温柔地走至他的身后,“陛下若是累了,倦了,不必强撑。臣妾,愿为陛下撑起陛下想要的江山。”   只要再熬过眼前这一道坎。   只要,能够跨过清河王这道坎。   邓绥的手紧紧攥起。   她望着此刻梨花树影下,刘肇披着大氅茕茕孑立的背影。她曾对窦归荑嫉妒到发狂,也为刘肇的一颗心而惴惴不安。她寻思着,哪怕陛下不爱她,也愿陛下,永远不要爱上别人。   但如今,陛下已然决定放下。她的心口,却依然是绞痛滴血。   因为他很苦痛。而这份爱而不得的苦与痛,将压在他心口,直到走完他的一生。   这也算是,一种极致的历练吧。邓绥觉得,陛下当真是这世间,难得的君王之才。她愿这样的陛下,能够忍过所有的苦痛,坚韧地在这帝王之路中走下去。   无论前方的路是怎样的。她都愿陪他,一直走下去。   然而,便是在这梨花盛开的五日后,花色已有凋零之态时。   公主府递上了一卷讣闻素笺。   刘肇还在病重方有起色。邓绥只能够死死地压住这讣闻,短时间内,不让刘肇得知。   讣闻来的时候,耿家的文书也一同上,来得极快,说是请示将公主遗体同先贵人葬于一处。与此同时,还将公主殿下死前的亲笔遗书奉上。   这安顺公主府里递来的遗书,如何会由耿家代为上奏。即便在窦南筝之前,安顺公主的确是先定的耿氏之媳,兴许,颇有几分故交。   但个中余下的细节,邓绥已无心力多想。   展开遗书,竟然字句鲜血淋漓:   君上参见,妾涕零为恩。   生沐皇恩为帝女,母谆谆然语,生死天命无惧。然则生而骨肉受之,卿卿堪怜难断,惟念旧姓之安,病重之故以遣西远之境,先父帝遂允。一夕变矣,上下兮难宁,君明决断,妾凄凄然不可多言,愿君长念妾外姓之良。独久乐亦数十载,忠者自忠,乐无长乐,祸福天道,自是如此。   此书以谢君恩,宁以今日之断,避承来日之痛。   手中的素色血字的绝笔书,飘飘然从邓绥手中落地。   她的心口压上了一块炙热的巨石,烧灼一般地疼着,又沉沉地压着。   是啊,死去……可以逃开一切痛楚。但是未亡人,又该如何自处。   陛下,可还能承受得起,这一封血书之重。   ☆、第一百三十五章。荒漠突袭      提笔书了,书娆将布条缠于鸟雀腿上,任其向天空中飞去。   这是第几次了,书娆已经有些记不明白。入了这清河王府以来,事实上她并没有知道过多的事。只是像让公子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能够给她提点一二。   而在厢房外不远处。仅仅一墙之隔的另一个窗口边。   清河王刘庆望着天空中渐远的那一只云雀,面色未改。转过身去,却打开了方才送来的木盒,看到里面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笛,还有一卷写着娟秀字迹的锦帕。   这是出雒阳城后十数里才悄无声息截下的,宫中传往西境的木盒。   眼前闪过那少年人般打扮的面容,又细思着,这绢帕上所写。此女是窦氏遗孤定然不错,他曾思虑了许久不明白为何邓骘要将她扮作男儿藏起。想着那人重伤之下,进了廷尉府后,便杳无了音讯。而前日在宫城内,虽说只远远瞧见侧颜,但却觉得七八分像她。   细细关联起来。便知道是刘肇将她带进了宫。   只恨那一日隔得太远,并未听清苑内她同邓绥所说是何。而此绢上所言,又满是蹊跷。   此时此刻清河王刘庆心底有个猜想,敏锐如他,虽一时还未想透,隐隐地已然察觉到了几分严峻的味道。   第一次遇她,是在邓府里。彼时,她吹响了朝凰曲,这一点,刘庆映象无比深刻。邓骘能以朝凰曲来试探他,便可见此人也非善茬。   他蓦然想到了那时的细节。邓骘的行为,眼神。以及将她关起来前,耿家明明白白地说过,是将军夫人入了府。   而如今,邓骘以赈灾之名,死赖在陇西,的确也是个实打实的绊脚石。   将军夫人。   嗯?将军夫人?   啪——   刘庆猛然间一掌重重拍在桌上。脑中的一切瞬间尽然串起,无比通透。   窦南筝的确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邓骘的府里。而邓骘藏了这么多年的妻子,是窦家的女儿!最重要的是,陛下将那女孩接入宫不久,邓骘便领兵去了陇西,以赈灾之名实则四两拨千斤地将兵马安插在了一个令刘庆尴尬不已的位置。   那个叫窦归荑的女孩,是被刘肇押在身旁的人质!而刘肇之所以忌惮邓骘,也是因为那个女孩。   邓骘极有可能,手中握有当年窦宪的半壁兵符!!   清河王猛地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到头彻底将他冰封。他筹谋十数年之久,难道,便要败在这一处小小的阴沟里。   万万没有想到,邓骘的妻子……姓窦。   他一时间竟是无法准确估量,如今邓骘手中可调用的兵马究竟有几分,但毫无疑问的是,哪怕是两个耿家,想要在如今邓骘的眼皮子底下放羌人入侵,那也是螳臂当车之为。   如今阴家早已失势,邓绥迟早会是刘肇的皇后。邓骘绝不可能有半分动摇,他一定会为刘肇保住江山。   刘庆胸膛内翻涌起伏,此时门外的婢女们又端来了耿姬为他亲自熬的汤药,刘庆望着那汤药许久,猛地一个反手,汤药尽数落地,婢女们纷纷跪下请罪。   一脚踩上破碎的玉碗,用力地碾磨。   不……不可能。竟然会输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变数中,绝不可能!   但是,仅凭邓绥一个理由,就足以让邓骘为刘肇效忠。为何刘肇还特意扣押下邓骘的妻子,那个窦姓的女孩呢。刘庆一边敕令婢女们退下,望着破碎的玉碗,又望着那玉笛,强令自己仔细地思索着蛛丝马迹。   刘肇和邓骘之间,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有嫌隙。故而,即便是立了邓绥为后,他们之间依然有矛盾存在。这嫌隙极有可能是,刘肇想得长远,害怕日后邓骘以外戚之尊干政过多,故而先发制人,周全地思虑了克制之法。而扣下了他的妻子,便是刘肇所认为的最有效的方式。   刘庆的眸光,猛地变得如针芒一般锐利。   这种手法,刘庆自己最清楚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刘肇和刘庆,毕竟同承先皇的血脉,虽命数天差地别,骨子里总是会有相同之处。   原来……刘肇是找到了。   这一位滴水不漏的将军,最致命的死穴。   原来,邓骘,是个为情所困的人呢。刘庆的嘴角微微勾起。   真不巧,他的命门,他刘庆如今也看穿了。   他拾起那块锐利的碎片,碎片割伤了他的手,一滴血滴在翠玉上,那是妖冶的色泽。   这么锋利的刀刃……一触既伤。   “刘肇,这刀,你可握得紧。”   -   安顺公主死后,足足十日,陛下再没出过温室殿。都有传言说,陛下此次,是怒火攻心气急了。   梨沁苑的花尽凋了,新叶绿得分外水嫩,晨露未曦。窦归荑拒绝了轿撵,蹒跚着步子前往温室殿,缓缓走过梨沁苑时,禁不住顿了顿脚步,在侍女的提醒下,这才再往前走去。   踏入正殿的刹那。她恍若记得许多年前,稚气未脱的她撑着手,等待着刘肇在堂前看完书再陪她去赏梨花。可等待是多么地无趣呀,数着窗外飞过的一只又一只燕雀,她朦胧地,竟是睡了过去。   这样的事情,也不数不清究竟发生多少遭了。但她记得一次,就在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又被惊醒。但是正是深冬,她见他阅览得认真,便起身披了个披风便往外头的大雪里走去。回来时,捧着一束香气馥郁的红梅。然而温室殿的门槛有些高,她乐呵呵地小跑来,却在夸门槛时不仔细,竟一下给绊倒。   一手的红梅撒地,花瓣落了许多。   刘肇忙地下走下殿来,此时婢女们已经将她扶起,他却还仔细地半蹲下为她扫去鞋上的落雪,摸了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颊。   “我本是……本是想要表皇兄看看这开得艳丽的红梅,哪里知道……知道这门槛这样高……”她委委屈屈地瘪嘴,刘肇望着地上碎了一地的残花,温柔地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   “想看红梅,现下出去便能看得着。可这梅花还得开半月才得落,你竟是现今便让朕赏到了落花,别是一番滋味。”   听了这话,归荑也知道他是几分安慰,可也竟是觉得不怎么委屈了。刘肇拾了一片绯红的花瓣放置在她手心,又将她四指都合拢,大手掌裹着小拳头。   抬颚而望,少年的笑意,是这世间最温柔的雪,落在她心底此生不化。   恍如隔世。   窦归荑如今望着这门槛,竟觉得心间一阵刺痛。   抬脚,跨过。   走入偏殿,殿内淡青色的帐层层叠叠,帐内烛火隐约。她一步步往里走。终于走到他面前。他半倚着身,面色苍白,望见了她却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一双眼静默地凝视。   “归荑。”他的声音带着半分虚弱,却一如当年一般温柔,手放在床榻边,“到这儿来。”   她没有行礼。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恍若未闻地站定。   刘肇转开目光,轻缓地闭眼,再睁开。似是疲惫一般垂下眸光。   “你不是想离开雒阳城吗。”   归荑眼微微眯起。   刘肇眼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好生答朕两问,朕会考虑。首先,你可知窦南筝在何处。”   她眼中的光芒猛地闪烁一瞬,强稳着神色摇头。刘肇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   一瞬间,她的心中闪过了无数的思虑。眼下形势,陛下若知姐姐死在邓府,兵权落在邓骘身上,他便有两种选择,一是收回兵权。而陛下一旦收回兵权,在西境的邓骘将陷入危局之中。二便是顺势重用邓骘,令邓骘调用窦家兵马。但那是太过危险的事情,窦宪伯父的半壁兵符,这兵权是在过重,陛下必然要以其他对策,来克制邓骘。   不,他若非有几成猜想,不会这般开门见山地试探她,他想得到的,并不是真正回答,而是自己面对此问时的态度。   难道说……这便是他,将自己扣在身边的理由?   “从何时起,你在朕面前有了那么多不可说的秘密。”刘肇轻咳两声,叹息一般,“又是何时起,朕说的话,需你这般百转千回地思虑。”   听到他这般说话,窦归荑只觉得他虽近在眼前,却实在教人看不穿所想。踌躇下,她竟完全不知,如何开口才是正解。   刘肇并非这样那般简单的人物。他会这么问,九成的情况,是他已经知晓一切了。因为他若正打算完全依靠她的作答来判断,本身就是荒谬的。   骇人的寂静。   刘肇的神色,依旧那般无悲无喜。   那么。   “我可以替邓骘,来同陛下做一个交……”   “朕不需要同你作任何交易。”   窦归荑酝酿许久的话一句都还未说出口,便被刘肇淡淡地打断。他微微抿着嘴,余光瞥着她一瞬间有些慌乱的神色,道:“朕寻你来,并非谈判。先得答好了,才出得了雒阳城。”   如千尺深潭一般的眸。   “再者,你可从窦南筝那,得到了什么。朕指的,是窦宪手中的半壁兵符,亦或者,关于清河王的秘密。”   关于清河王……的秘密?   窦归荑并不知此刻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但她却很想通过他的神色,揣摩出刘肇心中的意欲。她以为,凭借这在雒阳城的这么多年,至少说识人辨物的本事已经是炉火纯青。   只可惜,他的眼,波澜不惊。甚至说一对上,便有种自己反被完全看穿的恐惧感。   从前……从前为何她从未感觉到,他竟是这般可怕的一个人。   “你不惊,是因你早知兵符在窦南筝手中之事。你不忧,许是因为窦南筝此刻并不会因此兵符而遭受任何危险。仅仅是这种程度的疑惑,那么,你便是不知道那个秘密。”随着刘肇的话,窦归荑只觉得天灵盖仿佛被冰锥狠狠刺下,“你方才想要同朕交易,你可是,想要说以你为押,让邓骘借用你窦家的兵权,镇西境之乱。能够想到这样的交易,想来,那兵符不在你手便在邓骘处,你也知,自己在邓骘心中是何分量。而窦南筝无令你心忧之事,绝无可能是弃权隐居,她……看来已经死了。”   窦归荑的指尖微颤。   刘肇将眼风静静地扫过她青白的面色。   竟能够压住堂堂一个副将的死讯,邓府,果真是铜墙铁壁。   而窦南筝竟是死了。   皇兄,你果然……   刘肇嘴角的笑意,又冰凉,又戏谑。刘庆当真以为,灭了一个窦南筝的口,便什么是也不会发生了么。   “再过些时日。兴许,不会很久了。”   窦归荑的霍然一震,刘肇的眸光,一瞬间似是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毫无猜忌的日子里一般的春风和煦。   “朕会让你走,归荑,记住了,这一次……永远,都不要再回雒阳城了。”   -   陇西,深夜。   唯一的浅塘旁,郁郁葱葱的草木超半人高。夜色如水下,静谧得只剩风吹绿叶的摩挲之声。   早在十数年前,耿家便是跟着窦家四处征战杀伐,无论是西境还是北境,对地形气候,都是了若指掌的。而窦南筝最擅长的一项,便是认星辨路判时。而这些,她都曾不厌其烦地教给他。她曾告诉他,战场时机胜天命,如若连自己都迷失在漫漫荒野中,便只能化攻为守,错失良机。   他早便知邓骘驻守在陇西一带,此番起乱,并不只他得知消息有多快。只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来判断衡量。那么便是今夜。   便是他反应再快,从陇西至此,以他所知,必会择西南再折北之路,因有两个驿站,则食粮水源最不必忧心。   而于第二个驿站,一定会打听到此塘的方位。因为这是方圆二十里内,唯一的水源。赶到此处,将士们必然已是饥渴难耐。而此处地势低,高处远攻亦是极为有利。只需先引一小队斩杀,再等大军进身,便可由高处再行射杀。   实则,耿峣此时,心中些许压抑。和当年背叛窦宪突攻不同,此时的他,心中并未有丝毫对曙光的期盼。   明明……现在才是真正的最后。   只要此番,将邓骘彻底拿下,刘肇不愿调兵西上,只肯苦苦守住皇城,那么,西境对于羌人而言便如入无人之境。   而且,刘肇的确是个心慈的陛下。也许等不到再更深入的战况,他便能松口退位了。届时清河王刘庆成为皇帝,他耿家,便会适时成为驱逐羌人入境的功臣良将。   事实上,清河王殿下也不必忧虑,区区一个对西境地形一无所知的邓骘,哪怕他耿家不出手,也未必就能拦得住羌人的入侵。   但越是到这种时候,耿峣不知为何,心却愈发地虚起来。   望着水面上倒映的漫天星辰,他也不知,此时心间的不拿来源于何。   是邓骘?不……不是他。也许……是刘庆。   但刘庆,的确已经从很早以前,便和耿家是通路人了。西绒死后不久,实际上耿姬便对刘庆已然心死。   这么多年来,她都在汤药间对刘庆施毒,即便日后刘庆继位,也必然再生不出儿子了。不,莫要说生子,恐寿命都难长。   只要清河王当上皇帝,耿姬和刘庆的孩子,一定会是唯一的储君。   他耿家,才会是日后唯一的赢家。   ☆、第一百三十六章。仙宁子虚      然而等待,持续了漫长的一夜。   一直到寅时末,天甚至已经开始蒙蒙亮了。都未有任何动静。耿峣皱着眉头,举旗示意半里外高山处的了望兵,对方却未得摇旗回应。   耿峣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望着渐渐发白的天色,耿峣蓦然似是反应过来了,猛地大声道:“撤退!立刻!”   将士们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但还是听从他的指示,埋伏在水草间的,匍匐于地的,各处的人都开始离开这个水塘。   然而,数十只利箭猛地从高空射来,耿峣身侧,两三人中了箭,倒了下去。果然,高处的士兵已经遇袭了。他们现在占据着地势上极其不利的位置。   对方,不过是在等待天明罢了。   只要天彻底明亮,他们完全暴露,再无任何生机。耿峣手指尖发颤,只觉得荒唐。这怎么可能,邓骘从未来过西境打仗,未能熟知地形地况,如何能够比他预想中更快地抵达此处。。   不,他不是提早来到了此处。他许是以某种方式熟知地形到完全可以行走自如的地步。但若如此便没有了经过此处的理由。他,将耿峣的心思猜透了,才会将计就计,守株待兔。   他是为了剿杀耿家所有的兵将,才绕路来此处。   万千支箭从天而降,周围的人一个一个倒下。举着盾之人聚在一处,将耿峣和几位将领护住,缓缓地后退出这个地势低的围圈。   耿峣环顾了四周,借着灰蒙的天际,寻找着易守难攻的,可见却有所遮蔽的制高点。   天,亮得比想象中更快。   对方必然察觉了我军想撤退的举动。整装后,不出片刻,便会有第二次箭雨围攻。   找到了!   耿峣将刀入鞘,沉稳地抽出了身后的箭。百步穿杨的箭法,一直以来都是他最引以为傲之处。   一定在那个方向,耿峣引弦搭弓,三箭同发,一瞬间朝着某一高处飞射而去。雷霆之势,速不可挡。   日光猛地露出一线。   耿峣箭所指之向笔直望去,高处乱石之缝,邓骘锐利如鹰的身影在第一缕朝阳照耀下熠熠生辉。   唰——   耿峣三箭中,有一箭正指邓骘所在处,却被一个利落的刀狠狠劈断。   执刀之手,细白柔长。   邓骘眼光微微一斜。却不曾想,这女子的刀法竟也是如此利落。   邓骘身侧的白汀,面无表情。她收起了刀,往前一步,对邓骘丢下一句话:“将军大人,末将,只剩最后一个任务。接下来的,还望将军大人自行决断。”   邓骘一挥手,令身后准备好的弓箭暂停,望着正自顾向前走的白汀,说道,“既是反贼歼灭便好,白姑娘,便不要多做无用之事了。”   “臣下只遵陛下之意,是只为陛下而挥动的刀。”白汀停下了脚步。   邓骘的眼微微眯起。   刘肇三年前要她入邓府,她便毫借着岩溪之故,潜入内府中探查。她是一阵风,在这雒阳城中,没有她进不去的地方。   “臣下说过,邓将军自行决断便好。如若臣下之为不利于战,将军便将臣下同反贼,一同射杀便是。”   “诶……诶!”邓骘身后的众将士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女子就这般卸下了她认为碍事的盔甲,从乱石中突出的一块猛地跳了下去。   坠落过程中轻巧地一个翻身,准确地使脚脚借力与离地十数丈高的一棵枯木,垫着脚踩着枯树枝,树枝被压弯到极致,再重重反弹。   这一次,她脚下生轻烟,一人之姿,立于数百人前。   日光,露出大半。她正向着日光,望着逆光的耿峣。   耿峣未见过这个女子,却又隐隐觉着她有些眼熟。但从她身手来看,便可判断非常人。身后有数人不等指令先行放箭,被她轻巧躲过。   “耿峣,臣下代邓将军,前来和谈。”   耿峣蹙眉,伸手示意停下。   白汀面无表情:“容臣下先禀,臣下直属于陛下。十五年前,是太后寝殿内的内探。九年前,协同窦副将及宋廷尉查几桩旧事,臣下奉命密入清河王府,而窦副将,则是在耿府观色。又在三年前,奉命潜入邓府,监察邓大将军。又在半月前,臣下被派来,是为襄助于邓将军,将此战的伤亡减至最低,于战后顺利吸纳耿家残余兵力。”   提点到此处,耿峣终归想起了些什么。也明白过来之所以认为她眼熟,便是因为,她曾是窦太后身边的人。她原来是刘肇的密探,先后监视过窦先太后和邓骘,甚至……甚至还打进过清河王府。耿峣握着刀的手,不由得握紧。无论是太后寝殿,还是邓将军府,能够钻进里头去的,该是有着怎样手段的人。   九年前。她九年前入过清河王府。   那个时候……   耿峣不知为何,隐隐地,心仿佛沉入了湖底,冰冷而抑郁起来。   -   雒阳城。   清河王府。   青铜香炉被长袖一挥而落地,炉内的香薰洒了一地,风吹入大殿,将白灰吹拂起如淡烟,沾在刘庆的青墨色的履头。   侍从们匍匐一地。   刘庆赤红着眼,立在殿中央,呆站了许久。   “当年那个侍从……不,不对,那是个女的。那个细作,名为……名为……”   跪拜在他面前的人接着道:“殿下,姓易字子虚。”   “竟然没有死……竟然……没有死!你们这群废物!”刘庆一脚狠狠地踢了上去,提起了此名,刘庆更是背脊一片发凉。   彼时,西绒还活着,还是他的清河王侧妃。当年此人以地方上谏的名士为路子,进了清河王府为门客。刘庆对彼时瘦弱的少年郎君还是有些印象,是个谦和怕事的人,性子懦弱得紧,虽说脑袋灵光,却到底算是中庸之人。   此后不久,窦家的变故便发生了。再后一年,西绒生下了孩子。而耿姬也即将临盆,她非善与之人。   因此彼时的清河王府,亦是一片暮气沉沉。   但不论清河王府如何暮气,终究是铜墙铁壁,透不进一丝风来。也便是在刘庆有次自信之时,挽金阁时常被召来清河王府作乐的一位舞姬落了块帕子。原本,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巧的是,这帕子料子上佳,是进贡的青绸,打眼得紧。便是刚好给清河王妃耿姬看着了,发觉了帕子里的异样。   将帕子放回原处,命了人盯着,便看到了这位子虚少年,拾起了帕子。原本只是在想大抵不过私相授受,查了下去才了不得地发现,这姓易的是个细作。至今已然不知套出了多少消息来。   在清河王府整整三年,竟未能看出,这唯唯诺诺的少年郎是个细作。   将姓易的拷打了整整九日,却不想这又是个红钗裙。红钗裙也了不得,愣是未能吐出只字片语。又不得轻易打死了她。   却是在此重伤之时,清河王侧妃西绒殁了。   清河王府瞬间乱做一团了。趁着乱,这位易氏子虚,便逃出了清河王府。刘庆视此为绝大之事,足足命了五个暗杀死士追踪。   不出四日,死士拿回了那易姓者人头,此事便也算了结。只是直到她死,刘庆仍旧不清楚,她究竟是谁安□□清河王府的细作。   不知也算不算得巧合,那细作所探入时,正是清河王府多事之秋。   而事情到了今时今日,刘庆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并且得知,当年的那位细作并未死,在潜伏了三年后,又于三年前,探入了同样是铜墙铁壁的邓将军府。   而在此之前,她曾是邓太后身边的内殿婢女仙宁。   仙宁,易子虚,白汀。   三个面貌,性子,乃至气度窦完全不同的三人,真的有可能会是同一人吗。   “刘肇……刘……肇。”刘庆咬紧了牙。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早在,窦家极盛之时,刘肇就已经注意到他。彼时,他不过是个分毫实权未握,沉溺风花雪月的清河王殿下,如何便引得了他刘肇的注意。   竟然将原本插在窦太后身边的细作抽身,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入了清河王府。   刘肇身边,竟还有如此锋利的一把刀。   当年的易子虚,究竟知道几分清河王府内的事。不……她应当是没有那么清楚的,否则为何整整七八年了,刘肇都风淡云轻一无所知的模样。   可究竟是为什么,九年前,那可是在九年前!那时候窦宪还是大将军,那时候连窦瑰都还未及笄只是个徒有虚位的五侯爷,那时候,窦南筝甚至都还未和耿峣完婚。   此时此刻,刘庆心中空虚无底。   他才发觉,他从始至终,看清了这位帝王。   他手中握着怎样的兵刃,自己前进到哪一步他才会挥刀,他打算挥刀时用几分力气。刘庆都完全无法预测。   他只能选择进,亦或退。进了,就要预备着随时招架他的刀刃。   刘庆确认,在那个时候,他必然是将尾巴藏得极好的。只是刘肇年纪虽小,对朝堂形势的预见力,身为帝王的直觉与判断,乃至于他的面面俱到的把控,俨然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   “进宫!”刘庆大袖一挥,踏出两步,猛地站住了,“不,去宋廷尉处。”   这刀子,一定是如今砍。易子虚,十九□□跟着邓骘去了西境拦耿峣平羌人之乱。   邓骘……邓骘,还是邓骘。邓骘的妻子是窦氏遗孤,倘若邓骘手中真的有窦宪当年的半璧兵符,那耿家,决计是拦不住邓骘的。   现如今去寻宋箫探那易子虚的底,到底是无用。单单一个邓骘,已然可以令西境之局全废。   饶是刘庆,此时也免不了乱几分分寸。他强迫令自己镇定下来,细细地捋了捋思绪。   不……捋自己的思绪是无用的。越理,便越是察觉此乃死局。他得理清,刘肇现在究竟想做什么。   窦南筝会查到天梧寺这一步,当年的旧事,刘肇必然是知道一些。而窦南筝究竟是否握有决定性证据……   刘庆猛地抬头,遣退了众人,压低了声问道旁边之人:“窦副将是在何处被杀?”   那人抬头瞥了一眼刘庆,这才战战兢兢道:“回……回殿下,是邓将军府。”   易子虚在邓骘府里,而窦南筝死在邓府。这是巧合吗。不论是不是巧合,倘若窦南筝查出了什么,她可会告诉邓骘?   还是,她会交托给易子虚。   说到底,清河王身边,最过硬的兵权不过耿家一族而已。倘若耿家知道那个秘密,倒戈相向,他必是再无半点活路了。   有何方法,有何方法可以让邓骘死在西境再也不回来。不,没有。他乃是一军之帅,即便暗杀了他,却更不知他会留出什么后手。   死局,还是死局。   知道秘密的邓骘,事实上,也不一定会将秘密说出,说到底他非利益相关,谁人不是审时度势呢。邓绥虽是刘肇的贵人,终究也不是皇后。倘若刘肇真的如此相信他,也不会将他的妻子扣留在宫中为人质。   对,刘肇扣留了邓骘之妻,刘肇,并非完全信任邓骘。   想到了此处,刘庆心中沸腾的慌乱才平复些许,仿佛见着了黑暗里的些许光亮。   如若说邓骘一方还有些转圜的余地,那便最紧要的,其实是远在西境的耿峣了。因他是利益相关者,倘若他知道了真相,是决计没有转圜的。   对,不能放任其归来的,不是邓骘,而是耿峣!   眼下火烧眉毛的,便是不能让耿峣带着那个秘密,回到雒阳城。   ☆、第一百三十七章。玉堂水阁      雒阳城。皇宫。   新柳青绿,杏花初开。刘肇轻笑了一声,却不知这笑里,几分苦涩几分轻蔑。   他透了些风声去清河王府,却不知,是刘庆未明白过来他给他指的退路而一意孤行,还是,他有了别的打算,破釜沉舟也要反他。   “皇兄到如今也没来寻朕,想来,是从未动过收手的心思了。”刘肇放下了手中的乘茶的紫琉璃杯,指腹摩挲着杯沿,道,“这执念,真真是深啊。”   聪颖如刘庆,怎么会看不透,这局有多难破。虽说并非是真正的死局,但,也是了无生气。   这一盘棋,一眼到底,为何还要再落子。   “便传信与白汀,要她依朕之前所说行事。”刘肇喝了小口杯中冷茶,只觉得苦涩得紧,没有半分清香。   远远地,却看见一袭茶白色上襦浅黛下裙的身影,手中握着一支杏花,淡淡的粉,煞是悦目。   他放下茶杯,瞥了眼浅黛色相近的琉璃杯,轻声道:“这琉璃紫,还是深了些,不过也算得好颜色。”   吩咐不许多余人跟着,站起身来,隔着段不近的距离,随着那身影而行。   却不想,她就这西宫的方向去,这一走,便是走到了邓绥所在的云台殿前。刘肇此时才想起来,邓绥的确在前两日说过,要在春分时节,宴请些许王府武将府邸的女眷来赏花。   如今阴皇后禁足长秋宫。这雒阳城里的人谁人不知,唯有这邓贵人的云台殿,才是这宫城新权所向。   邓绥如今代掌皇后印,处理后宫一应大小事务。但云台殿素来谢客,因邓贵人喜静,如今有了这般好事,自然是大家都赶着来。窦归荑本也是赶着去的,却在殿门外听着里头的动静,默默站了许久。   她恍然记得很久以前,也有过相似的情景。但彼时,皇姑母,舅父们都还在。彼时,姐姐依旧高束起青丝,正襟危坐气势凛然。   她在殿外站了一会,便转身离去,却意外地觉得眼熟。一看,这云台殿的对门,不正是当年自己在宫中小住时安置的玉堂殿。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玉堂殿何等熙攘,如今也是冷冷清清。反而是一巷之隔的云台殿,快被踏破了门槛。   归荑转身,进了玉堂殿内。   一转眼,那么多年了。   玉堂栖水旁,高阁之上风清日朗。她登上高台,想起了自己在此处住的第一夜,湖水微澜,她吹着悠长的笛声。手一探,才想起腰间的笛已然不在。   一个转身,却意外地看到,桌案上多了许多素白的画布。而屋内的一角,堆着已然泛黄的许多个素布灯笼。   归荑走至案前,解开束布的条儿,展开,有些陈旧的布上,绘着雒阳城繁华长巷中,灯火斑斓,而长巷的一侧,一位约莫十岁的小姑娘背影在黑夜中煞是扎眼。见她墨蓝上衣配着长长的明黄色下裙,下裙有些长拖地了寸许,发饰也是玉雕的簪子和银坠黑玉步摇,配着一条长长的明黄发带,娇俏而素雅。   归荑的手微微一抖。   再打开了另一幅。   画布上唯有一株初春方发的荑草,和字迹娟秀的题诗。   “风听……雪漏尽,凄凄败萋萋。”   归荑轻轻地念出,她当年自己提上的那一句诗。不知觉,眼角含泪。   早知道,刘肇描得一手好丹青。从前他也提过要教她,只是她并未有此天赋,一提笔便是乌泱泱染得一片乱,着实画不出什么好画来。   再摊开,一卷又一卷,画中人却唯一人尔。   窦归荑很清楚,自己又陷入魔障了。仅仅凭着这几十卷画,她又走不出来了。   她很清楚……其实,她早就,发现了。   在她独独忘记了刘肇的那一段时间内,她并不恨他,丁点也不。因为,他是一位帝王,他要走的路,本就是踩着白骨的。窦家功高,因此成为眼中钉而首当其冲,本也在常理。他不过,是位雷厉风行的陛下罢了。   而在雒阳城外养伤三年,又在邓府的这整整五年来。她听闻的,看到的,都从未惊讶愤恨。   阴氏的趋炎附势阳奉阴违,让刘肇身边有着一双防不胜防的眼盯着。因此,刘肇盛宠于邓绥,因她是极聪颖的,善于审时度势,在宫中为陛下多做了许多于陛下而言不便为之的事。而陛下以盛宠二字,便可从中调停阴邓间的矛盾。   而邓骘手的兵权,更是对阴氏的压制。但实际上,张牙舞爪的阴氏根本不是大患,素来静默得令人难以注意的耿氏,才是狼子野心。而清河王,难说也不是将矛盾都推向了一个阴家,从而也保耿家太平安宁。   多么聪明的一位君王。   但是。   当她回想起了,她和他共有的回忆,刘肇便变得如此面目可憎起来。   因为她在他身上寄托了过多的期望,她从未以一位君王的角度看待他,她以为他是她的表皇兄,她以为,他只是她的表皇兄。   她恨的,究竟是刘肇身为帝王的决断,还是自己,对帝王二字的错判。   是的。原本,便是如此。   将窦氏推向深渊的,不是身为帝王的刘肇,而是,甘心为刘肇所驱使的自己。可如若当年,自己果真是站在了窦家一流,如今江山易主,那便真是好的结局了吗。亦或者,她成为真正的皇后,她成了禁锢刘肇最大的枷锁,也许,她还能够生下一位皇子,凭借孩子,窦家进一步掌权,朝堂矛盾进一步激化。   堪堪算计下,她所期待的,根本无望实现。   无论世事如何发展,都不会是她所盼望的模样。   没有所谓的遗憾,没有所谓的后悔。   从她踏进雒阳城的那一刻开始。她面前的每一步,无论踏向哪一个方向,都注定尽是黑暗。   她轻轻地笑了。   伸出手,将画一撕为二。   在屋内寻着火引,拔开盖,望着手中火引前端隐约明绿色火焰,将画点燃。一张又一张,一卷又一卷。   婢女们见着烟雾以为走水匆匆上楼。心下大惊失色。这玉堂殿邻水阁是陛下时常要来的,里头可有不得了的东西,若是烧坏了只怕不知要掉多少脑袋。   却未曾想,看到楼阁门外静静伫立的刘肇,他示意都退下,可侍从们亦不敢退远了,便都在玉堂殿外候着。   刘肇于门外,隐着大半边身形于门后,只瞧得她微弓的背,和身侧凌乱的画布。   他亦是缓缓垂下眸,面上无半分血色,轻轻退了半步,背倚靠着门扉,微仰头,望着蔚蓝的天色。   黑烟漫出。   也不知是为何,窦归荑竟似是有些通透了。看着那橘色的火焰,就似那一夜上元花灯街上映照着女孩无邪笑意的灯火,也似宫墙内宫女们深夜掌灯照路的光辉,那是烧尽了青姐姐最后尸骨的明亮,也是点燃刘肇那一卷封后懿旨的炽热。   最后,不过都一把灰罢了。   生死爱恨,荣辱浮沉。最后终是这一把烟灰,飘散,消隐。   半身高的窗台,微风徐徐。一双不染纤尘的鞋,踩上还停着初春落花的窗台。花瓣被轻轻踢落,随着风飘远了,落在湖面上。   湖水中的鱼儿浮出水面,泛起一小圈涟漪,又沉下湖底。水面倒映着高台楼阁上,浅黛色的裙角随风微扬。   这种绝望——   只有死亡,能够逃脱。   缓缓闭上眼,身体渐倾。她能够听见微风拂柳,鸟雀啁啾。早在当年坠崖时,自己便已经明白了,生命的终结不过片刻,尔后,便是真正的安宁。   那是她不可承受的记忆。当她再一次想起,便无论如何,再也丢不掉了。   失重的刹那,突然猛力的拉扯让她迅速跌回屋内,重重地摔在地上。   天旋地转,她望见了跌在自己身旁的刘肇,他在下,被自己压着,微蹙眉而闭目,却紧紧地抱住自己。   ——方才在下多有冒犯,望小姑娘海涵。   ——没……没事,我送个灯笼给你可好?   刘肇眉目如画,此时此刻,在窦归荑心间晕染出封存的暗色。   ——这便是我姐姐的新嫁衣,好看么?   ——好看。   窦归荑的眼,一点点雾气氤氲。   ——如果我气跑了,你就静静地等,我自己会想通回来。   ——我会去找你。   ——你会找多久?   ——直到找到。   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触摸上他的眉眼。刘肇从撞击的疼痛中缓过神来,缓缓睁开了眼。睫毛轻轻扫过她的指尖,如墨的眸子,让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你。   窦归荑欲起身微动,腰间的手腕却猛地使劲将她禁锢得更近,她的鼻尖与他的脸,不过半寸之隔。   “窦归荑……”刘肇手上的力气大得很,眼眸中星火燎原,声音暗沉得令人战栗,“你——要做什么。”   她一只手撑地,用力想要支起身子。刘肇却用腾出的另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反扭至她身后,逼得她只得与他对视。   啪嗒——   滚烫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脸上。   刘肇一愣,禁锢住她的手下意识地松开,成了安抚地轻拥。但她却不再逃开。   “窦归荑,你想离开雒阳城是不是。朕会让你走,朕马上就安排你走。你还想要什么,你说,朕都给。”   刘肇静静地说,伸出手,擦去她眼角的泪。   “说吧,你要什么,嗯?”她的泪,却好似擦不完,顺着他的手指又滑下,“再信朕一次,好吗。这一次,朕一定会给你。”   他的声音,轻柔如窗台落花,一阵风就要消散一般不堪重负。   耳畔传来数人上楼的足音。   “表皇兄……”   她柔软的呢喃,像是淬毒的剑,刺入他的背脊令他浑身一震。   “你可还是,我的表皇兄?”窦归荑伸出手,覆上刘肇的脸,一如很多年前,刘肇并未回答她,却淡漠地移开了目光。   窦归荑笑出了声,手顺着他衣料往下,触摸到他腰间冰凉的刀柄。   在侍从们出现在门口的刹那,左手用力地扼住刘肇的咽喉往下按,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右手迅速抽出半尺长薄如蝉翼的匕首,锐利的刀尖直直抵在刘肇的心口。   “你若是我的表皇兄,便该是懂我的。”窦归荑俯瞰着刘肇,“陛下想要用什么,去换我这一生的无望。”   门外的人拔出了刀刃。行夜站在门口,如此景象一入眼,脸色刹那间如死灰一般。立刻吩咐了人去将对门云台殿的邓贵人请来。   刘肇垂眸,望着窦归荑手上的这把刀子。   这把刀,终究还是再一次,抵在了他的心口。   “如若当年死的是朕,你便会好过上许多,是吗。”刘肇强压住的沉静,一点点在她的泪光中土崩瓦解,窦归荑一眼望进他的眼眸,那是无谓而无望的泥潭,“你要的,是朕赔你窦家一条命,是吗。”   窦归荑握刀的手禁不住颤抖。   刘肇手覆上她握刀的手,渐加暗劲往下:“朕说过,你要什么,朕都给。”      ☆、第一百三十八章。情深不寿   这把刀,终究还是再一次,抵在了他的心口。   “如若当年死的是朕,你便会好过上许多,是吗。”刘肇强压住沉静,一点点在她的泪光中土崩瓦解,窦归荑一眼望进他的眼眸,那是无谓而无望的泥潭,“你要的,是朕赔你窦家一条命,是吗。”   窦归荑握刀的手禁不住颤抖。   “朕说过,你要什么,朕都给。”刘肇手覆上她握刀的手,渐加暗劲往下。   窦归荑浑身颤抖着,从他的眼眸里,望见他看似平静,却早已分崩离析的魂魄。   所谓窦家,所谓刘庆。所谓羌人,所谓匈奴。所谓朝堂,所谓天下。   外戚之乱,兵权之争,党派互斗,戎马将门。   这劳什子的,统统都当一把火烧了去。谁想当皇帝,便让谁当。这天下变成何等模样,自有天下人承担。   窦归荑恍然间,喃喃道:“你并非完全不顾我的,对吗……你做的那些事,都不是成心的,对吗?”   手,握紧了那把刀。   侍从们一片惶恐,身后有人弓兵架起了箭,却因她离陛下过近,一时间根本无人敢放。   “表皇兄,你看看这雒阳城,再看看,城中的这些人。”她放缓了呼吸,轻声地说道,“表皇兄,如果你是我的表皇兄,就跟我一起……去死吧。”   刘肇缓缓闭上眼,几乎丝毫未犹豫:“好。”   窦归荑将刀刃稍稍抬起,作好势头。   不会疼的,只要一下下。   表皇兄,你也明白对不对,唯有死亡,才是终结。   “窦归荑!!”门外传来邓绥尖声嘶吼,她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刘肇安宁地闭着眼,而窦归荑,高高抬起手中的刀刃,即刻便要刺入陛下的心口。   行夜从未有那一刻有如此感悟,当年的郑众眼光是多么的犀利敏锐。窦氏之女,果真是陛下此生的命门!   “陛下……陛下!”邓绥惊慌地喊道,又看向拿着刀的窦归荑,几次启唇,却颤抖着什么也未能说出来,最终抖着声儿说道,“窦归荑,你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形吗,你可知道边塞入侵,阿骘还在西境生死拼杀,你可知清河王殿下狼子野心就是为了篡夺皇位,你可知如今这将乱之天,你……”   “人死了。”窦归荑轻轻地说道,“便可以什么都不管了。”   怀着一颗苦痛的心惴惴然地继续在这世间游走,多受几十年的苦楚,却终究不过是在无尽的黑暗中彷徨。   这样的未来,一眼到底。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任何欢愉。   如若。   如若他还是她的表皇兄。如若此刻她刀尖所指的心,还怀惴着一如当年的温柔,如若她此刻掐住他的脖颈,那肌理下汩汩流淌的血液,依旧暖如春风。   他便该懂得,余生怎样的孤独与折磨。   刀尖的寒光,晃过刘肇安然闭上的双眼。   只为她所为,愿她所愿。此生,刘肇不过是只愿周全她一人尔。但终究,只有在陪她共赴九泉这一事,是圆了她真正的念想。   也罢,也罢。   -   清河王府。   耿姬以病事推了宫中的宴请。却在命人煮那汤药时,听到府内一隅鸟雀乱鸣。她匆匆赶至殿下的书房,却瞧见了书房外杏花影中,那女子一横竹笛,婉转的笛声熟悉而令她心惊。   天空中,莺鸟燕雀盘旋,几位府内的侍女侍从们,都偷偷前来围观。   而府里的有些年纪的,却在看到那些鸟雀时,都不由得喊出了同一个人的名讳。   “西娘娘……”   十数年前,身为寒乐坊司乐的西绒,是唯一能吹朝凰曲的女子。她师承白陌央,十四岁便为这雒阳城中首屈一指的乐坊司乐大人。   殿下当年还只是太子殿下时,便已然倾心于这位乐姬。   明抢了明明为殿下表兄的宋箫未婚之妻,西绒。立她为清河王侧妃。却又在娶了自己为正妃后,将她安置于雒阳城外的天梧寺静养避讳。   想要借助我耿家的兵马,又想要留一位心尖上的人时时刻刻让她这清河王妃的位置摇摇欲坠。刘庆,这世间,何来这样的道理。   窦氏之乱方平,耿家终于成了殿下最重要的臂膀。手中兵权日盛,而也便是在此时,西绒怀上了清河王府里第一个孩子。为了保住西绒的孩子,殿下很快也给了她一个孩子。不过迟了西绒月余,耿姬害怕她生下府中长子,便命了人取了催生的汤药,在刚满了八个月时,便急急生下了幼子。   而在她最虚弱之时,大夫诊治了三天三夜,刘庆一直陪伴在天梧寺内,生下了孩子也从未多看她一眼。只在第五日,来了她房中,抱了他们的孩子一盏茶的时间。   也便是在那一天,耿峣告诉耿姬,这个西绒,非死不可。   清河王殿下当年为了取得窦氏的信任,承诺过以幼子易权。生为最无权无势风花雪月的前太子殿下,废刘肇,立清河王幼子简直是合情合理不过。但最终,这不过是一个幌子,彼时清河王殿下真正想要的,终归还是灭窦氏,而非将刘肇拉下皇位。   这是为何呢。   只要窦氏还在,无论是谁当皇帝,不过都是空有虚位罢了。日后他的孩子长大,不过也是和刘肇走上一样的命运。   故而,两害相权取其轻。刘庆这轻重,断得十分漂亮。但这也令耿峣有了思虑。耿峣亦是从窦氏的角度,看明白了他们耿家日后应该走的真正的路,他们耿氏和清河王殿下刘庆唯一能够统一的真正的利益之向——   将刘庆和耿姬的孩子,推向皇位。   即便日后刘庆为帝,不过也只是为此最终目的而铺路。   耿老爷子和耿峣,为耿姬指出了一条铤而走险的新路。这条路子,早在耿姬初怀子嗣时便起了,如今水到渠成地生了小世子,便是时候商榷了。   如今窦氏的只手遮天的朝局,已经烟消云散,权力迅速分配,是个紧要的关头。便也是在这个时分,清河王殿下是决计不能离开他耿家的。刘庆是个有野心的有抱负的人,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再怎么样,也不该会为了一个女人,断送自己的一生。   耿峣便是拿准了这一点。才让耿姬对清河侧妃西绒出手。   为防日后清河王殿下过河拆桥,便要在如今耿家于他无比重要之时便谈好筹码——确保如若他日后当真凭借耿家之力成为了皇帝陛下,那也只有耿姬的孩子,能够成为日后的储君。   于是,那位西绒姑娘,便是如此死在了生育世子隽的那一个深夜。   但,有一事是彼时的耿峣和耿姬都未曾料到的。那便是,西绒死后,清河王殿下便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生下的世子。如此看来,便是有所怀疑,西绒的死乃是人为。而在西绒死后的第五日,刘庆提刀而来,如若不是耿峣多了个心眼多派了人守着耿姬,兴许耿姬便要被刘庆一剑捅死。   那时刘庆的眼神,是耿姬此生都未曾见过的。   耿姬几乎确定,刘庆将西绒的死,已然记在了耿家的账上,无论他是否有证据。   于是,其兄耿峣便作出了第二个判断。将这位西绒所生的世子也杀死。   因他们无法断定这位殿下的心,倘若这位殿下如今虚与委蛇,最终知道了真相,而对他耿家进行报复。   那便是该狠决一些。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也不能留下。   不能给刘庆,任何转圜的余地。不仅如此,刘庆此人,也不能久留。   耿姬行事已经算是果决,但有时候,她更加觉得,她这位兄长,目光犀利杀伐决断。   而便是在他们做出如此决断时,耿家得知了当年窦宪还有半壁兵权不知所踪,兴许,是在五侯爷窦瑰手中,兴许,是在耿峣之妻,窦南筝手中。   耿峣拿定,单单凭这一点,刘庆,是决计不会同耿家分道扬镳的。   于是,身为清河王妃的耿姬,便自然而然将侧妃遗子收至膝下。而在天梧寺探望这位世子时,耿姬便在侧身时,反手便摁住那婴儿的口鼻,丝毫不松手。待到它片刻后没有气息,她装作无事,将婴儿放回床榻。早已同寺中人暗通曲款,当夜里,便传出了世子病逝的消息。   如今的耿姬,望着满天盘旋的莺雀儿,自然是念起了这位故人。   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了。兴许清河王殿下如今还对那女子有所留恋,但终归,也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   殿下这些年对她相敬如宾,也算不得不好。只是冷冷淡淡的,终归没有什么你侬我侬。但看着殿下对祜儿倒是血浓于水,耿姬觉得,自己也是算不得委屈了。   情情爱爱,在宏图霸业面前,不值一提。清河王殿下,是个成大事的人。   然而,便是在此时此刻,在杏花树下的刘庆端着酒杯,望着一片杏花落入杯中泛起涟漪,转眸,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半躲着的耿姬。   那淡淡的一瞥,晦暗交错,四月春风里,吹起了一阵刺骨的幽寒。   -   邓绥身后一人没能稳住手中拉起的弓弦,一支箭飞射而出擦着窦归荑的鬓发而过。   “放肆!弓箭都收起来!”邓绥一瞬间腿都站不住,踉跄了两步,行夜蹙眉,悄无声息地握上了腰侧的匕首。   邓绥立马一手拦在行夜的面前。   侍从,婢女,乃至行夜。都未能看清如今的情景。但聪慧如邓绥,只有她,深深地明白眼前这一幕所暗指的意义。   现在被窦归荑所刀挟的陛下,并不是往日里的陛下。刘肇是放弃了他身为帝王的思考,放弃了,大汉君王之虑。   邓绥往前走了一小步,窦归荑余光瞥了她一眼,浑身都警惕起来。   她缓缓,匍匐着身体跪下。   “贵人!”   “娘娘!”   身后人皆惊。   她以正礼,朝着窦归荑深深叩拜而下。以贵人之尊,向窦归荑,扣了沉重的一礼。   “窦归荑,妾以此身跪求,放过这个人。”   礼毕抬首,她望见了窦归荑原本尽黑的眼眸里,有了半分忽明忽暗的光,“他不是你一人的陛下,他是天下人的陛下。”   此情此景之下,邓绥刹那间看清楚了。如迷雾一般让人捉摸不透的刘肇,原本的心思,竟也是如此简单而世俗。   那浓雾里,藏着一朵易谢之花。   纵使忍得了生离,终是却捱不过死别。   窦归荑便是他刘肇心底的那一口唯一生气,这个人若是没了,刘肇此生,便是湮灭了最后的火光。想要保得住陛下,便决计动不得她。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啦~ 西境,宫城,清河王府的三线切换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小天使们对我想要表达的局势的理解。但除了这种三线交错的写法,我还真不知道其他写法能更加全面地推进情节。但三线切来切去,就容易每一条线都感觉进展缓慢。不过最后肯定是要汇在一起的,邓骘的西境和清河王府已经在交汇了。而此时此刻,窦归荑和刘肇的一些交流觉悟也是很有必要的。 认清黑暗的现实,才能够在涅盘中重生。 窦归荑想要的乌托邦的世界,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但是,她追寻乌托邦的心,却并不是错的。 刘肇对局势走向判断的精准和大局把控力如此强,那是他身为帝王的能力。 而他对窦归荑这份纯净心意如此执着,彰显了他身为帝王的本心。 然后,然后,划重点!! 五月内完结,五月内完结,五月内完结! 我发四!!   ☆、一百三十九章。刘祜生母   纵使忍得了生离,终是却捱不过死别。   窦归荑便是他刘肇心底的那一口唯一生气,这个人若是没了,刘肇此生,便是湮灭了最后的火光。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邓绥蓦然间,心底腾起翻云覆雨的忧愁。王朝更迭数百年,人终此一生却也不过数十载。但她素来是信自己那许多有据的推想及无端的臆测。   如今,王朝将倾,虽非一时一日之祸,但长此以往,盛世必将衰竭。而刘肇身为帝王,于风雨飘摇中一步步掌权,思虑谋算莫不周全,狠决不足而宽厚有余,最重要的是,他胸怀天下苍生,居高堂而知民生,这样的君王气度,邓绥见过的所有刘姓皇族子弟中,唯此一人尔。天下一旦落到手段狠决惟以弄权为乐的清河王刘庆的手中,那么大汉朝今后的气数,便是真真堪忧了。   只有刘肇这样的君王,才能扭转如今的朝堂气象,才能挽救大汉朝今后数百年的王朝气数。   这教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位君王——   堪堪被一个女子毁掉。   “窦归荑,想想你所失去的人生。你这一刀下去,有多少人,会像你一样失去长乐无忧的一生?你爱而不得,恨而无能,亲人尽失,故而你再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因为你活下去只会有无尽的苦痛和悲哀,你忍不下这种痛,但你可曾想过,纵使你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可你却有不能死的理由。”   刘肇蓦然间目光变得犀利,他恍若知道了邓绥想要说什么。   窦归荑的刀,缓缓地放下。   邓绥便觉得,胸口中的巨石顷刻间挪开,霎时间整个人都几分瘫软。轻吐了几口气息,面色也柔和了些许。她转过头,吩咐了众人退下,侍从们面面相觑,看到行夜的眼色后,还是选择退下。   “你独独忘了陛下,便可活得那般自在。你自己也知道的,让你活不下去的,不过是你自己,倾慕陛下的一颗心罢了。还记得九年前,我曾对你说过什么。我说,请你相信第一次救下家兄时的直觉,今后,也务必护住他。归荑,如若你觉得我当时说得半分不假,便再听我一言。”   “愿你,信你第一次遇见陛下时的直觉。”   -   西境。   风吹过荒蛮的枯草,晨时的朝阳刺穿云霭,大地一片金芒。   “混账东西!”耿峣眉头紧蹙,握紧了手中的剑直指白汀的鼻尖,“你说谁死了,嗯?你胆敢谣传堂堂……”   “清河王殿下的死士,臣下是领教过的。真正凭借自己的本事能从死士手中躲过一死的,臣下只见过邓骘邓大将军一人。首次刺杀便是在大人同新夫人成亲的那一日,窦副将,重伤于耿府,次日,便被第二次刺杀,而第二次,才真正将窦副将杀死。”   耿峣脑海中浮现起,成亲那一日,人群中遥望她的模样。   她依旧高傲地扬着下巴,但是却微蹙着眉头,此刻回忆起,才觉着那似眼神映着千言万语也说不尽道不明的心扉。   而出征那一日,那染血的玉佩。   耿峣的面色,一片苍白。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她便已经!   遥望着远处山头巨石旁凛然伫立的邓骘,耿峣刹那间,似是明白了什么,猛地便要抽出刀,牙缝中逼出两个字:“邓!骘!!”   那个黄毛丫头骗了他。想起她曾信誓旦旦起誓苍天的模样,耿峣便打心底里想要将她剥皮抽骨。那丫头和邓骘是一伙的,目的只是侵占她亲生姐姐的兵权!   白汀微微蹙眉。   耿峣此人,并没有想象中聪明,至少从此刻看来是如此。对于大局和细节,都看得不够透彻。她已然将话说到此处,他却首先想到邓骘对窦南筝死亡一事的隐瞒,而非细想,清河王刘庆一定要将窦南筝逼上绝路的缘由。   还是说,窦南筝的死,也乱了他的心。让他下意识思虑的重点偏移到了本该如何救下她。而不是如今自身的处境与去向。   但无论如何,既是他思虑偏了,她便再行提点便是。   “大人,都副将乃是被清河王殿下下了死命令诛杀,大人难道就不细想,其中的缘故吗?大人悔恨未能救下发妻,却任由她的死因不明不白,想必,副将于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吧。”   白汀这两句话,如同一把刀插在了耿峣的心底。白汀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进一步道:“副将是个性子倔强的人,其实她的心中,也是有耿大人的。”   刘庆杀了窦南筝。刘庆,终究还是杀了窦南筝。窦南筝手中的兵权乃是一大隐患,但他素日里以为,刘庆不至于出手如此。   但即便是如此,他却,依旧不能够对刘庆如何。   即便,他以残忍的手段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为大局着想,为他耿家着想,他却还是得用手中的刀,去为刘庆夺得那至尊皇位。   但耿峣第一次,仿佛身体被掏空了一般,被一种巨大而茫然的空虚占据了一切。   他神智清晰地分辨出他未来的路,可他的心,却好像蓦然成了虚无。   “即便清河王殿下杀害了您的妻子,您却依旧会继续为那位殿下鞍前马后,对吗?”白汀微微勾起了嘴角。   耿峣抬眸,他只字片语未言,自认所有的心思和思虑都未显于色。但她,却好似轻而易举地想透自己。   “因为您的妹妹,是清河王殿下的正妃。因为您妹妹,生下了清河王府里唯一的世子。所以只要日后清河王殿下成为了皇帝,你们耿家的外孙,便是铁定的储君。也是因为这个缘由,你们在九年前毫不犹豫背叛了同和你们耿家有姻亲结连的窦家,也是因为这个缘由,你同窦南筝结发整整十年,却始终同床异梦。”   “耿副将,为了成为国之外戚,所有的一切牺牲与残忍,都是必须的,对吗。连无辜的清河王侧妃西绒,乃至刚出生未至一月的小世子,都要一同埋藏。”   “而今,曾经叱咤风云的窦氏嫡女,有本事抢得了公主的夫婿,也有能耐握得住将军兵权的女子——那位,您十二抬大轿娶进大门的妻子的性命,也理所应当成了你耿家进阶的路石,是不是。”   “我从没想过要她死!”耿峣猛裂地一挥手中的刀刃直指地面,摇了摇头,“她总想着,是我害了窦家……是,是我背叛了窦家,但窦家本就不是真正的国戚即便耿家不背叛也注定不得长久!她已经嫁入了我耿家,只要她能够安安心心做耿家人,国戚的荣宠终有一日我会尽数还她!”   “不,耿将军,您还不了。您欠窦南筝的,这辈子便是拿命也还不上。你当真以为,清河王殿下能够成为皇帝吗。退一万步说,即便清河王刘庆当真成了皇帝!”白汀眸光,森寒而冷漠,微抬起,对上耿峣不安的双眼,道:“你们耿家,也不会是国戚。”   “你胡说!!”   耿峣以剑相刺。   “刘祜不是耿姬的儿子。”   剑头触及她的衣物,堪堪停下。   “刘祜……是当年被你们害死的清河王侧妃,西绒的儿子。这便是窦南筝查出的真相,这便是,刘庆对窦南筝下死令诛杀的真正缘由。”白汀以指拨开耿峣的剑,却不料轻轻一拨,那剑便哐当一声落地。   “她寻到了证据,天梧寺当年给西绒下药的那位侍女,是你们耿家一手安排她隐匿于寺的吧。但那侍女下药后便不堪刘庆的的拷问,第二日便尽数招供这只怕你们一点也不知吧。刘庆知道你们会杀了西绒的孩子,故而,早早便命那侍女将两位世子掉换,你亦可去问问当年接生的稳婆,究竟是谁生下的世子,右手肘内侧有被指甲划过的伤痕,那是稳婆不仔细刮的,世子身份贵重,伤口又隐蔽故而当年也未能直言……”   “你倒是真以为,我会信?”   “信不信,大人自顾掂量便是。”白汀道,“一切,只消等大人回了雒阳城,便可大白。”   “不,当年明明姬儿亲手……”   “耿姬亲手掐死的,是她自己真正的儿子。”   身后一匹马儿忽地躁动长嘶,几分牵拉不住。   白汀回过头,瞥了一眼远处的邓骘,转过来时却看到耿峣那一副失魂落魄,几近疯癫的模样。   善度人心的白汀,二十多年来,已经探查过数不尽的喜怒哀乐。但清河王与耿家之间的渊源,初察之时,还是禁不住背脊一凉,汗毛竖起。   说到底,这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从一开始便落错了子的,竟然是原本胜算最高的耿家。   被清河王利用十数年,榨干了最后一滴鲜活的血液。最后,也不过是替刘庆的那位侧妃西绒铺路,一步步谋划着将别人的儿子推向至尊之位。   只是不知,窦南筝可曾犹豫过呢。   当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当她手握了真正的证据那一刻。   她是否犹豫过,要告知耿家真相呢。   如今人已死,许许多多的事,便也都成了彻底的谜团,再也无人可解了。一碗孟婆汤,只愿来世,别再投生贵胄家。   只是,窦南筝死时,终究未能说,在天梧寺大火之前,她究竟偷偷将那位寺中那位曾掉换两位世子的紧要的修林师太,藏在了何处。   但此时此刻,白汀却不能露出丝毫底虚的模样,一切都要等耿峣回皇城,这也是她此番不惜暴露身份不再潜伏邓府也要随邓骘一同来西境的原因。   她必须保证,耿峣能够活着回到雒阳。   窦南筝一死,唯一的线索便被清河王彻底斩断。   陛下说得对,整个耿家,只有耿峣有可能相信他们所说的话,并有能力去查探真正的证据所在——证明刘祜世子并非清河王妃耿姬所生,而是西绒之子的证据。耿峣毕竟是窦南筝的夫婿,十年结发,也许,他也会是如今世上最了解窦南筝之人。   只要耿峣能够活着回到雒阳城。   十数年来,不可分割的耿氏及清河王一流,很快便是彻底要对立。   但是。   白汀禁不住回过头,又望了一眼邓骘。   高处风急,风拂细沙起,邓骘眼眸,同时也一瞬不瞬地俯瞰着底下。      ☆、第一百四十章。玉笛遥寄   雒阳城。长秋宫。   长门紧闭。   阴皇后眉头略退了两步,扶着座椅缓缓地坐于案前,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抬头道:“兄长口中的这位修林师太,当真是当年清河王府的旧人?有没有可能,是兄长弄错……”   阴家次子阴慎卓却是一副笃定的模样,轻声说道:“你可知,这人可是窦南筝亲手交到大哥手上的。”   窦南筝?   阴皇后顾全着眼下的形势,越想,便越是不对。如今刘庆已然和刘肇分庭抗礼水火之势,刘肇手中有邓氏,清河王手中有耿氏,但如若,清河王和耿家之间竟有如此嫌隙,那倘若秘密揭开,刘庆岂非立于必败之地?   “这是大哥要我传给你的话,还有一些,是殿下要我传给你的。”阴慎卓走近一步,道,“耿家是拦不住邓家的,因为邓骘藏妻于府,那位将军夫人可是窦家女,如今谁也保不齐,当年窦宪的半璧兵符就捏在他邓骘的手中。”   “什么?!”阴慎柔霍然而起,“哪个窦氏女,哪里还有什么窦氏女,什么叫娶了窦氏女?”   “娘娘,只怕,便是当年那个窦归荑。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就算是两个耿氏,也抵不过一个如今的邓家啊。”阴慎卓摇摇头道,“这么多年来,我们同清河王已然是一条船了,这窗一翻,便是谁也别想上岸。”   阴皇后脑中迅速地捋着如麻的思绪。   当年她审时度势,险中求胜谋求来这么一个皇后之位,如今她虽身处劣境,却也终归攀着清河王这一条救命的绳索。说到底,在耿家和阴家之间,清河王殿下从来都是舍阴保耿,这也是明面上,将阴氏推上高位的原因。   原以为,清河王和耿家如同双生子,同血同脉密不可分。原来,耿家也不过是清河王用之欲弃的棋子。   窦南筝……窦南筝。她查出了一切,为什么不告诉耿家人这个惊天的秘密,而是将能够证明刘祜为西绒之子的证人,转送到了大哥的手中。   但无论她本意如何,手里有了这位所谓的修林师太,便是揪住了耿家的死穴,现下,也是清河王的死穴。   “这情况不对,娘娘,你看……既然,既然我们有这样一位证人,可否能借此讨好讨好陛下,立下大功,保日后一条出路?”阴慎卓皱着眉,话刚说出口,又连连摇头,“不不不,陛下同阴家,绝不可能冰释前嫌,即便保住性命,也保不住你的后位,就连世袭的荣宠,只怕也要削弱不少。倒不如赌一把,便赌清河王殿下能胜,届时凭借着修林师太,我们便能轻轻松松扳倒耿家。”   阴慎卓的一番话,却似猛地点醒了阴皇后。   “明白了。”阴慎柔恍然大悟,“本宫明白,为何窦南筝要将此人送到阴家了。”   阴慎卓蹙眉看向她。   “你难道还以为,窦南筝现在能活着吗?清河王殿下,定是早已将她灭口了。早在她得到这位证人时,她便知道,她此番兴许是逃不过清河王殿下的追杀了。故而,她将证人交予了我们阴氏。”   “不明白,她为何不交予邓氏,这样的话,陛下便能……”   “她根本不在乎,最终谁能当上皇帝。清河王殿下也好,当今陛下也好。她在乎的,是要耿家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阴皇后摇着头轻笑一声,喃喃道:“本宫同你,不过都是她报复耿家的一把利器罢了。”   她看准的,正巧是阴氏如墙头草一般审时度势的倾向,以及和耿家的对立关系。   假若,日后局势利于陛下,则阴氏定然会背叛清河王,将秘密公开。若局势不利于陛下,阴氏暂时为能助清河王殿下成大事缄口不言,而事后,为防耿家以外戚之势擅权,亦是会将秘密昭告天下。   其实二哥说得对,同样能够助阴氏达到此效果的,还有一个邓氏。只是,窦南筝不知出于何原因,临死前做出判断,将兵权交予了邓氏,将秘密说与了阴氏。   倒是也不难猜,兴许,她不愿邓氏深陷泥沼,因为,邓骘娶的是她妹妹。所以她将兵权与他,为的是护住她窦家的孩子。   阴慎卓并未有阴皇后想得透彻,只是清河王殿下的话还未说完,他便只能打断她的思虑,补充道:“殿下还说,望娘娘能助他一次。”   阴慎柔回眸望着他:“助何?”   “刺杀。”阴慎卓环顾了一下四周,沉声道:“于安顺公主的葬仪上,刺杀刘肇。”   “刘庆他这是没得选了。”阴慎柔微微眯起眼,眼光望向地面,深陷入沉思,“如今场面,他的确是没得选。但……我们可以选。”   阴慎卓亦是深深地沉默。   两边都是不缺帝王命数,也不缺帝王勇谋的皇室子弟。   一边是黑夜中目光如炬的恶狼,一边是悬崖上步履稳健的雄狮。   “我们……还是把事情都禀告陛下吧,娘娘。此情景下,我还是觉得,陛下有胜算……”阴慎卓思虑再三,还是说道。   “不……不,兄长,你不明白。同陛下相较,清河王有清河王的独到之处,这首要一桩,便是他够狠。他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也懂得取舍与利用。眼下情景的确是清河王殿下他先发却未能制人,但他既是有此命门,绝无可能不留后手。再等等……还需再等等……证人你护住了,先藏于府中。”   “那……那谋刺……”   “那场刺杀,你看有几分把握。”   “五六分吧。毕竟,窦南筝都死在了清河王府的暗杀下。”   阴皇后思索了许久。   此时此刻她思索的,竟不是刘庆,而是刘肇。因为这一场蓄谋已久的博弈,原本在她的预料中,是清河王稳胜。因此,她不在乎在清河王登上皇位前,自己乃至阴家被置于何等位置。对清河王的胆魄与手段,她是有几分底的。反而是这位共有夫妻之名的陛下,她似乎并没有那么了解。   也许,邓家一直同刘肇走得近,也并非毫无缘由。邓绥这个女人,一向自傲却内敛。兴许,她一早便看出了刘肇也非凡俗。   但事到如今才与清河王倒戈,实在也非明智。在握有了耿家如此致命证据的情况下,阴家事实上,更愿意是清河王胜。   那便……便赌这最后一把。   刘肇,倘若你真有天子之命,便将这把,胜给我看。   “听从清河王殿下的部署,但是,明面上不要被抓住把柄。依我看还有两个大变数,第一是此次刺杀,第二……便是清河王殿下的秘密,可还有别的人知道。”   -   邓骘留西境驱羌人,没有耿家的阻拦,便是羌人节节败退毫无余地。   想来快则月余,慢则三月,便能回雒阳城了。至益州一带,甚至是有羌人弃城自逃的场面,而主将却是个硬骨头,一气之下便于城墙上抹了脖子。   想来这羌人入侵也不过是清河王企图内乱给了胆,刘庆当真还是为了得到皇帝之位,想尽了法子。   白汀已经领了耿家小百人的队伍,先行回雒阳城。事实上,邓骘心中并不确信耿峣能否活着抵达雒阳。因为邓骘几乎亲眼目睹了清河王如何在自己的府邸里就那样生生灭了窦南筝的口,而欲图追上杀手的自己,竟然被伤得整整四天完全无法沾地。   然而便是在抵达益州之时,邓骘收到了雒阳城远寄而来的布裹。   看完那一封长长的家书,他伸出手,指腹触摸到温润的玉质,手指竟然一片僵硬。   良久,他握住玉笛,将笛子抵在胸口,缓缓闭上眼。   归荑,窦归荑。   我邓骘说过,但凡所愿,皆愿为所谋,但凡所恶,皆愿为之所弃。   你若终归选择要弃之,无论我邓骘手中握有的是什么,都可以陪你一同放下,并自信一生绝不后悔。   缓缓睁眼。   我会赌上我的所有。窦归荑,你想走,我会赌上我的所有,不让你为任何人所拦。只要你的内心不再犹豫,只要这一次,你确定,不会再为任何人停留。   天地广袤,余数十载;春去冬来,花开叶败;雨雪风霜,江河湖海。从此往后,执子之手,与子同在。   “窦归荑,看清楚了……终是我邓骘,此生此世绝不将你辜负。”他的唇,轻轻靠在玉笛上,清凉地一触后离开,抵在额头上,嘴角止不住的扬起,最后竟成了低笑。   长久地低笑后,用布帛将玉笛包好,小心翼翼置于枕下。   “等我。”   踏出门去,将士来报那自刎的兵将可要悬颅十日,杀杀羌人锐气。却见邓骘勾着嘴角轻笑一声,道:“城中尽无一羌人,杀谁人锐气?也是铁血之人,便送回去,好生葬了就是。”   将士被他这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愣是杵在原地许久,然后扑通一声跪下,猛地道:“属下该死。”   邓骘挑眉:“哦?你怎么该死了。”   将士支支吾吾地抬眸看了他带笑的眉梢,更是一惧,行着军礼不敢再抬头:“属下该死……该死……”   “你可娶了妻?”   “嗯……嗯?啊……这……属……属下……”   邓骘稍稍弓下身,轻声道:“原是个没娶亲的,当真是可怜。”踏着轻如采莲的步子,负手作势要远去。跪在地上的将士等他走远了才侧首抬头,擦了擦额角的汗。   ☆、第一百四十一章。玉石俱焚   雒阳城。公主府。   院中菡萏初香,弥漫至了庭院每一角落。丧服于身,落落然零落的官员们垂首进出,而殿中公主的近侍们护卫着棺椁,暗自垂泪。   刘肇入府时,婢女侍从一概俯地而下。臣子们则是高举广袖过头平躬,丝毫不敢抬头。   年轻的帝王,一双无波澜的眼,只是默默地望见一重重门后的那一副清冷棺椁。抬足跨过一阶又一阶门槛。刘肇的心间,愈发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而在踏过最后一道门槛时,与门旁默默俯首以待的清河王刘庆擦肩而过。   刘庆眸微抬。   刘肇脚步未停,只至棺椁前,直直俯身而下未有丝毫懈怠。   官员侍从皆惊,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纷纷行了大礼,无人敢越过帝王之仪。   天色阴沉,刘肇行足了礼,这才入了内堂,祭皇姐生灵。   内堂内便只有管事几位与公主生前极亲的婢女打理着,刘肇进门,便打发了数人离去,独自望着那漆黑的灵牌,呼吸也变得缓慢。   “陛下可悔?”   身后传来声音。刘肇未回首。   “前有灵牌,后有灵柩,便是当着皇姐的面,臣下想问一句,陛下可悔。”刘庆踏进了屋内。   刘肇俯身行礼,刘庆却在他身后直直站着。   “陛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要陛下交出这皇位,就这么难吗?”刘庆踱着步子,走至刘肇身侧,伸出一只手将刘肇虚扶起,“这皇帝,肇儿便当得如此得意吗?”   “这世间,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是你想要的了吗?”   听闻此言,刘肇眸光微抬,转而侧首,望着刘庆。   “臣下亦是没得选。在这世间,除了皇位,臣下再没有想要的了。如若肇儿有,无论是什么,我一定成全。你知道的,只要你放权,我再没要害你的理由。”刘庆面色中带着温柔,“皇姐本不必落到如今的地步,西境的百姓,本也不该受这颠沛之苦,不是吗?”   “朕不悔。”   刘庆眼底温柔的光瞬间凝结,恍若化作了一条恶毒的蛇,淬着毒液静待盘尾。   风起,吹动面前的白烛火。   “皇兄,你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之怀。才疏可补,胸怀难改。朕说过,若是皇兄一定要争,那么,朕也争定了。朕便看看,究竟谁有帝王气数。”刘肇眉沉目耀,气度卓然,“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朕都不悔。”   刘庆重重抬袖,一下拂倒桌案上的白烛台,香炉坠地星火四溅。   “我说过这皇位本就是我的!!”刘庆一脚碾灭地上的香火,“那是父皇留给我的皇位!父皇说过,唯有帝子庆,可承大统。刘肇,你让皇姐死不瞑目,你也要让父皇魂魄不安吗?如若你还有丁点孝丁点忠,便把那位子,交给我。”   “如若那本是你的为何还需朕让,为何还需这诡谲手段来夺……”   “你们如何夺去的我便如何夺回来——”刘庆眸子赤红,“这难道,有错吗?”   “为了保太子位我胞姐惨死,为了保我性命我母妃自尽,为了传位与我父皇为窦氏所害……刘肇,你当个皇帝这样容易……”   “为何我刘庆,就这样难。”   刘肇眉头锁起,目光亦是颤动了些许。   “我知道你在查什么。肇儿,我今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切。”刘庆深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我知道你在查,查我儿,清河王府世子刘祜真正的身世。我告诉你,他的确——非耿姬所生子。但这一点……你永远抓不到证据。窦南筝有这个本事查到天梧寺,我就有本事烧了寺,窦南筝有天大的本事藏了那老尼,我便有本事,让她在不该开口的时候,开不了口。那女人手眼通天,但可惜,还是栽在我刘庆手里。你皇兄我,有的不仅是布局的本事,更有拆局的本事。就好比,你现在苦苦地等着耿峣回京,欲图利用他查出窦南筝究竟将那老尼藏在了何处,但我已然知晓……”   “就在阴慎柔,阴皇后手中。”   刘肇眸光巨震。   “但是耿峣,我还是会杀了。耿峣,绝对无法活着进雒阳城。我想要藏住的秘密,没有谁,能揭得开。”   刘肇余光瞥见素帐下,隐隐的人影窜动。   冷冽之气直刺后背,刘肇步子未挪分毫,道:“那你为何还要同朕透底,为何,想要朕死在此处。”   见其默然,刘肇也禁不住冷笑一声:“你虽杀了窦南筝,却逃不开她死前给你设的局。即便你能掩盖得了秘密,你却拦不下邓骘,是不是。”   刘庆目露凶光。   不错,时至今日,邓骘这人,竟成了最大的变数。   刘庆伸手紧握铢身侧的刀柄,猛然抽出,刀光乍现。素帐下隐藏的人影霎时移步至刘肇身后,不过眨眼的功夫,高举着刀劈下,眼看刀锋就要划破刘肇的后劲,又在一瞬间被暗器所打而弹开。   行夜手手持长刀,刀尖稳稳指着眼前的刺客,而身后的门,在一瞬间关上。   殿外半跪的宋箫,见殿门闭上,眼终归缓缓闭上,又睁开。   终归走到这一步。   他站起身来,挥袖调兵,拦住欲进殿一看究竟的宫内兵马。一时间竟是对峙。宋箫扬声道:“放肆,今日是什么日子,胆敢如此妄动。”   兵将们面面相觑,耿老将军适时踏门而来,道:“宋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想来陛下神伤欲闭门同长公主殿下话别,却总有些不懂规矩的,这么持刀进门便是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宋箫语气里,却还是带着些轻松的。   耿老将军抚须长笑两声,这才道:“老夫还以为是何事,清河王殿下也在内呢,即使是皇族也抵不住这血脉之间的情深啊。下去下去,这些个宫内逍遥的守卫啊,自是比不上老夫和宋廷尉领着战场上真刀真枪实干的人,一点点动静就更野兔似的乱窜。”   “耿将军,事关陛下安危……”领头的行礼道,话却只说了一半便被打断。   “嗯?那宋廷尉你脚步轻,稍稍打开门来探探,看里头如何,今儿这白日子可当真别得罪了陛下和殿下。”宋箫和那领头对视一眼,也做了难,推辞了两句,“这……臣下可……”   那领头却好似在两难中得了解脱,忙的也说道:“有劳宋廷尉,小的人微言轻,只怕是触了陛下心事难交代。”   宋箫这才点点头道:“罢了,我去门缝里看着。耿老将军,您出的这主意,回头若是不仔细惊动了,还望您多替我说两句好话,免了怪罪。”   宋箫轻着步子,靠近了些许,看着屋内的模样。   黑衣人立于刘肇右侧不过三步之遥远,而与此同时,行夜却刀指刘庆胸膛。宋箫神色一凛,又看了两秒,依旧僵持。   这才轻着步子又下来,感慨道道:“果真是触了心肠啊。”   同时,眼风似有似无地扫过耿老将军,耿老将军意会地转眸。   殿内。黑衣人的一步未敢动。刘肇握着被刀擦伤的手腕,鲜血滴落在地上。余光看到殿外的人离去,心下一沉:“宋……宋廷尉竟然……”   “以为西绒一死,臣下和宋廷尉势必水火不容是不是。”刘庆脖子擦出一丝血色,他却无所畏惧。   刘肇心中一转,便瞬间明白了。   西绒是宋箫原来的未婚妻,是他心尖上的人。想来,他也是知道了,刘祜是西绒的儿子。扶持刘庆当皇帝,就是扶持刘祜当皇储。   原本因一个女人而反目成仇的表兄弟,竟因为一个孩子,前仇尽消。   这世间的因缘际会,果真可叹,可笑。   只叹当年第一个提出这一疑点的正是宋箫,否则,绝不会让宋箫涉事此案。   刘庆的脖子被划出一道细细的口,血渗到了刀刃上,可即便如此,他却丝毫不松口。黑衣人此时距刘肇一丈内,而行夜挟清河王却在三丈外。即便此时行夜杀了刘庆,却无能阻止黑衣人同时杀刘肇。   故而,唯有僵持。   但刘庆真的就不怕吗。此时他于劣势,他的人根本不敢动刘肇,因为刘肇若死,自己必然也活不了。   想到此处,刘肇却猛地又明白过了形势。   看到刘肇恍然的神情,刘庆低声笑然,心底却还是暗叹着刘肇的聪颖。   刘庆根本就没想自己活着出去。倘若能拉着刘肇死,他不在乎自己能否活着走出这殿中。刘肇的身边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武功至高的行夜,而他根本不会轻易将自己陷入险境。玉石俱焚的结局,刘庆早有所料。   两个人都死了,他清河王还能落得个护驾而死的好名声。   刘肇无子,宋箫是何等机敏,他必然能瞒得过耿家,同耿家一同扶持他的儿子刘祜坐上皇位。   祜儿。   阿绒,我依诺,会将整个天下,都给我们的祜儿。   行夜意欲挟清河王向刘肇靠近,却不想刚踏出半步,黑衣人当机立断挟刀刺向刘肇。   行夜甩出手中刀将黑衣人手中的刀打偏半寸,刀深深没入刘肇的胸膛。此时行夜也顾不上惊动黑衣人,猛然大喊道:“有刺客!”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人却也未曾想收手,门外脚步声渐近,黑衣人深知这一剑并未贯穿心脏,便使暗劲意欲将刀生生横过来。   皮肉翻搅的声音令人心惊。   行夜又将手中另一刀刃掷出生生斩断那黑衣人手臂。他却一个翻身一抬腿踢到了刘肇胸膛上的刀,顿时血喷涌而出。   便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传来软软糯糯的声音。   “父王……父王……”   刘庆耳尖,猛地大喊:“停手!”   黑衣人生生停手。大殿们被撞开的刹那,刘庆拔出腰侧的刀,一刀刺向黑衣人胸口,他也未躲,一刀毙命。   众人谎乱,血溅上刘庆的的脸,他捂着被划伤的脖子,转过头去,撕裂了脖上伤口,血顺着染红了衣领。   看到了邓绥紧紧拽着刘祜,站在门外。邓绥面色苍白如雪,眼眸里满是锐利如刀,越过乱行而入的人影,精准地和清河王四目相对。   “父王……在哪里呀?”刘祜声音有些软糯。   “祜儿乖,本宫说会带你去寻父王,就一定会寻到。”邓绥紧拽着刘祜,半分不肯松手,几乎都要把他拽疼了。   邓绥一眼望见他身上的血色,眸光却半分不挪去寻刘肇的身影,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手里却是将刘祜抓得更紧。   刘庆面色不由得煞白。   祜儿!   而身子本就有些虚的他,也由于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第一百四十二章。君王重伤      “父王……在哪里呀?”刘祜声音有些软糯。   “祜儿乖,本宫说会带你去寻父王,就一定会寻到。”邓绥紧拽着刘祜,半分不肯松手,几乎都要把他拽疼了。   邓绥一眼望见他身上的血色,眸光却半分不挪去寻刘肇的身影,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手里更是将刘祜抓得更紧。   刘庆面色不由得煞白。   祜儿!   而身子本就有些虚的他,也由于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看着眼下重伤得半死不活的刘肇,又看着邓绥手下的刘祜,心中却只有后怕。   -   脚下的步履,一步步都走得虚浮。伸出一双稚嫩的手,轻轻推开厚重高大的殿门。跨过高高的朱色门槛,深绛色的重重纱幔后,一身玄色龙纹袖金边龙袍的皇帝,坐在殿上。   殿上的男子一看到他,肃穆的脸上,浮现了难得温润如玉的笑意。他屈膝身躬,轻轻将他抱在怀里,高高举起:“庆儿,朕的庆儿。”   皇帝的身旁,那举止投足柔情似水的女子,眉目间却好似总有着化不开的愁色。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那般爱怜,又那般担忧。   “你看看我们的庆儿。”皇帝将他轻轻放下,揉摸着他的头,“他会是这大汉朝,未来的皇帝。灵妆,你究竟……还在害怕什么?”   “陛下……”身后的女子,却终默默不语,只是眼角莫名地闪着晶莹的泪花。   “嗯?”皇帝微微侧首。   女子不再言语。   皇帝垂眸,望着他。蹲下,手搭于他的肩上,道:“庆儿,终有一日,父皇会将所有的一切,都交到你手中。你一定,要牢牢握住了。朕希望,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父皇,什么是好皇帝呀?”奶声奶气道。   闻言,皇帝嘴一勾起,良久,却也只是失笑摇头。   皇帝负手而去,长门掩上。他一边转身一边欲问母妃:“母妃,什么是好皇……”   话戛然而止。   在他面前的,女子被一条白绫高高悬起,面色乌青,手脚无力地垂坠而下。发丝凌乱,珠钗步摇碎了一地。   已然毫无气息。   母妃……母妃……   “母妃!”   刘庆的眼猛然睁开,却感觉到脖子处一阵撕裂地疼痛。眼前一片模糊。许久后,才看清身侧的耿姬。   他怔了好一会神。   耿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坐在他身侧。   良久,她才终归开口道:“寒乐坊那个舞姬,我已经替你打发了回去。如今是个什么时候,你竟是什么人都往府里领。”   刘庆的心从嗓子眼落到了胸膛内,这才哑着声道:“死了没。”   耿姬眉头一皱。   “宫里没有半分消息。你若是还撑得住,倒是寻寻门路,探探着风声。他伤得如何,不是你最清楚。如今闹到了这个地步,刘肇是死是活,雒阳城可都要翻天覆地了。谁都没有半步退路。”耿姬心也是惴惴不安,说这句话时,犹如千斤重石压着,竟是喘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雒阳城宫城以内,人人自危。   邓绥二话不说地便扣下了清河王府世子刘祜,半分不松手。与宋箫周旋许久,才回到了殿中,直奔向刘肇。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来,幸而此前刘肇将宫闱重权从阴氏转交与邓氏,邓绥才能让这宫墙密不透风。   万一,倘若当真有个万一,她也定然要为刘肇稳住这天下。   邓绥已传信于邓骘,望他能早归。   而与此同时,恍若是早有预备,长秋宫内被软禁的阴皇后遇刺杀,阴慎柔拖着被刺伤的胳膊便是强行出了行宫,跪在温室殿外求见陛下,血泪纵横地道担心陛下安危,携其兄长守在温室殿外长久不离。   这其中几分缘由,邓绥自然是一想便知。这阴氏不过是来探风声的,仗着自己还能有个皇后之名,做此最后一搏。大抵也是从清河王府得到了刘肇病重的消息,兴许还受了清河王府的些许蒙骗,认定刘肇也许已死。否则必不敢如此。   邓绥当机立断,将温室殿内也封死,携带着刘肇的帝王冠,代传天子言勒令阴氏禁足于长秋宫。并将自己宫中心腹调于温室殿服侍,彻查所有温室殿内进出人等,为陛下诊治的御医一律调出家中族谱细看,凡与清河王刘庆,耿氏有干系者,均寻了理由,不得入殿。   宫内私相授受者,立斩不赦。   而清河王世子刘祜,被邓绥接进了宫,伴她左右。   雒阳城内唯有还未涉入此事的马家,观风而望,却感慨邓绥短短一日内应变之缜密,手段之雷霆。   然而整整三日,刘肇都未能醒来。   邓绥却未能想到,三日后,刘肇睁眼,神智清明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令她将窦归荑送出城外。彼时他气息不匀,面色苍白却浑身滚烫,艰难地一字一句嘱咐着她,切不可令窦归荑知道他如今现状。   在刘肇的逼问下,御医直言此番病情凶险。细想便知这几日,邓绥是如何顶得清河王与阴氏的内外逼迫。   他轻按着穿腹而过的伤口,如今想来仿佛依旧感觉到那刀刃的冰冷。皇兄他……他甚至不惜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自己从这位置上拖下来,这是刘肇始料未及的。   如若说,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又为何执着于这皇位。   轻咳后愈发觉得胸闷,便以手背捂口重咳了两声,看到手背上的鲜红血色,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落寞。   “邓贵人。”他暗自垂下眼光,心中缠绕如麻的思绪理不清,话语里冷淡平静,“倘若朕逃不过这一劫……”   “陛下!”邓绥皱眉。   刘肇抬头,望着床边的邓绥,却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唇上咳出的血色一瞬间红了眼眶,:“记住三件事。一则,汝兄邓骘心志尚不宽阔,心中无家无国,无正无邪。这样的人,可成事亦可起乱。若你有力牵制,便可重权与之,用人以善,尽力引导……一片乱局下,只有他能帮你稳住朝堂,力保天下安稳。但长此以往,如若有一日,你掌控不住他,为了我大汉江山,一定要尽力压制他,一点点地收权于手。”   “二则,你或可如朕一般,借助宫内宦官之力。但如郑众一般的人,心思诡谲,极善猜人心意,你心底得拿捏好分寸,恩威并施不可为之所惑。此等一计,实为权宜,不可久用。必要时,见准了时机再行打压制衡。”   说了这许多话,刘肇觉着眼前有些乱影,摇了摇头,尝着口中的腥甜心中却满是苦涩。   “三则,倘若不成,便谈判各退一步,扶刘祜上位。朕告知你一事,你可见机牵制清河王同耿氏一流。清河王府世子刘祜非耿氏亲子,乃是侧室所生……咳咳,你极为聪颖,个中缘由你可细查,但清河王行事极为谨慎,只怕,此事你难寻证据……咳……咳咳咳……”   刘肇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令邓绥无比震惊,但看到刘肇气短而咳嗽的模样,心疼不已忙地扶住他拍着他的肩膀道:“臣妾知道了……知道了,陛下不必再多言……”   “朕会……”   刘肇伸手握上她的手,滚烫的手心几乎烫伤她的肌肤。他眼如深潭一点点恍若要将邓绥拉入深渊:“朕,会尽力为你铺好路。”   “陛下……”   邓绥通红的眼眶终于落下了泪来。   “你和朕……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你的处事朕能放心,朕也信你心正志坚,能够稳住朝局,引导好下一任的君王,守得住大汉朝的气象。”   “如朕有不测,这万里河山,便托付给你,望你……好生看顾。”   邓绥满脸泪痕,花了妆面,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刘肇的脸。此时此刻她也不愿多说旁的,她知道刘肇想听什么,忧伤而坚定地道:“陛下记得臣妾说过的吗,倘若有一日陛下累了,倦了,陛下还有臣妾……”   另一只手,擦干了软弱的眼泪,邓绥微微扬起嘴角。   “臣妾,会为陛下担起这天下。”   窗缝中吹拂过一阵凉风。邓绥发间的步摇叮铃而响,发丝微扬。   而她蓦然间,又想到了什么。猛地起身,望着刘肇道:“那……那……”   刘肇却只是余光瞥着她,轻抿着嘴,并未多作言语。   邓绥眉头一点点皱起。   眼前的这个人,是她此生的丈夫,亦是是天下的主君。她幽怨他此生心心念念于另一人,可却怜惜他终此一生忍着无尽的苦楚。她曾心入邪念,甚至想要窦归荑从这个世间消失。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她却又无比地希望,窦归荑能爱他,能伴着他,能给他自己所不能给的欢愉。   刘肇这一生,忍下的,实在太多。   邓绥霍然起身。   “站住。”刘肇猛然沉声。   他微转过头,余光望着她:“你要做什么。”   “这一生有多少人爱而不得,陛下已然尝过百种辛酸,至少这一种苦,陛下不必再受。”邓绥嘴角微扬,眉眼温柔,“我会告之她,陛下真正的心意。告知她当年真正的局势,告知她陛下从未失约想要谋害窦家人,告知她当年真正救她的其实是……”   “你不用说……咳,朕会说。”刘肇默了一会,邓绥思索了片刻,转身抬足便要离开时,却听到刘肇有些微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去打点着,送她出城。”   邓绥步伐一顿,愕然回顾。   高楼上摇摇欲坠的背影,在刘肇你眼前不断闪过。   她没有放下他。   故而,痛苦,愤恨,不甘,焦躁,遗憾。心血曾沸腾,九年终未凉。   她的心未曾找到落脚点,他会给她一个落脚点,让她放下。   心死了,人才能活。 作者有话要说:  打脸了。。。重度拖延症。 争取,咳,争取六月内完结。。。再也不轻易立flag了。 此文也绝不会草草完结,虎头蛇尾啥的。 但是可以透个底,的确不是大团圆结局。。。。还望贴结局时轻喷。。。   ☆、第一百四十三章。心如死灰      未时三刻。脚步声渐近。刘肇躺于床榻之上闭目浅眠,却在听到足音的片刻眼睑微动。   缓缓睁开眼,余光稍斜。   轻缓的鞋履,跨进里屋。裙角绣着大片大片的梨花,身上却沾着新开的莲花香。她将手中两朵素白莲轻放于一侧的木雕水鼎之上,泛起层层涟漪打乱了水面上毫无神色的面容。   一股凉气近人,刘肇看到她鞋履上的泥泞,想着,原是下雨了。   她却以为他还在睡着,两丈外站着不愿靠近。许久,才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杀了朕?”   窦归荑浑身一震,这才惊愕地看到他根本就未睡。   彼时,她的刀都已经抵在他的胸口,却未能刺下去。他已经答应了陪她去死,但最终,她却还是丢掉了手中的刀刃。   “两次了,两次把刀对准了这儿,你都未能刺穿心口。”他指了指心脏,轻笑一声,转过头去看到发丝濡湿面色苍白的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窦归荑,你根本就杀不了朕。”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   “陛下当日是在和我赌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得青紫,“拿命下的注,就不怕输吗。”   “无谓什么输赢。不过是你当时还很糊涂。而朕,也想陪着你糊涂一回。”刘肇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声音无起无伏,“而你,还是选择了清醒。如何,清醒很痛苦,是不是。”   窦归荑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口,似是缓慢而冰冷地在凿着什么。   “你究竟恨的是什么,遗憾的是什么……窦归荑,一个情字,真的能困住人的一生吗。”刘肇斜瞥了她一眼,挣扎着咬牙坐起来了一些,忍着腹部的疼痛,眉头都不蹙一下。   “对,它困住我了。我逃不出这个困境。刘肇,当年没能让我死于在扶风平陵,引来后事几多轩然大波。你从未愿娶我,此生,你最不愿娶我,是不是。”   “你不愿娶我,却同我虚与委蛇。用我拖住窦家,蒙蔽我叔伯姑母的双眼。早在窦家举兵造反之时起,我原本于你而言已是弃子,但你却看到了我新的,可利用之处。那便是邓骘,是不是。只要我还信你,只要我还做着可以嫁给表皇兄的春秋大梦,只要我还以为你当真能放过我的至亲族人,邓家这枚棋子,你便也可牢牢握在手心。”   刘肇又是一声轻笑。   “你可曾对我,有过丝毫……哪怕是丁点的,愧疚?”窦归荑松开了拳头,眼眶泛红。   “你要的是愧疚吗?”刘肇漠然地反问。   她倔强地站着,胸口一阵阵发冷,抬起下颚道:“我要的,是你的良心。”   “你不过是自私罢了。”刘肇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淡淡道,“你意图利用朕的权力来保你族人,围护你自己的利益。朕也是一样,意图利用你,来稳住朕的皇位。你和朕,并没有什么不同……”   “错不在利用,错在欺骗。你诛心而谋,是为不齿,是为卑劣。”她走近两步,才发现他的面色意外地青中泛红,病怏怏的模样,毫无气色,这样热的天,盖着厚厚的棉被,还披着绒里的玄色披风。   “朕以为,错认现实,亦是一种自我欺骗。”他漫不经心的笑意,令窦归荑气得几乎浑身发抖。   “你以为雒阳城是怎样的雒阳城。”   “你以为君王,是怎样的君王。”   眸光微微抬起。   看到她眼中有落寞到近乎绝望的光。   她如临深渊,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想抓住他一颗也曾悔过,也曾伤怀的心。但他未能给她。   “你实在……实在太无情,太可怕了……”她趔趄两步,摇头。   “窦归荑。”   刘肇将目光从她身上淡漠地移开,道:“当年是你将希望寄托给另一个人,继而为窦家带来灭顶之灾,接踵而来的失望,绝望,你也同样寄托给另一个人。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无能罢了。”   “无能于改变,亦无能于承担。你恨谁。窦归荑,想清楚没有,你恨的究竟是什么。”   扑通一声。她一时未能站稳,跪跌在地上,双手撑地,紧紧咬着嘴唇瞪大了双眼。   啪嗒,啪嗒。   这一次落下的不是她久忍的泪,而是牙齿破唇淌下的血。   刘肇目不斜视,面色虽是苍白,气息却稳如泰山。摁住伤口的手却禁不住加劲,伤口些许撕裂,血渗出。   是她看错的东西太多。是她看到的东西太少。是她信的太多,是她,软弱却又执着。   “那时……那时候……”   碎发遮住她的眼,沾血的唇微启。   撑地的手收拢,指甲刮着地面几乎被折断。   “那时候,我刚到雒阳……我……是第一次来帝都雒阳……我以为,我来到了这世间最美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看不明白……那一夜,上元花灯下,我遇见了你……我以为,我遇见了这世间……最好的少年……我亦不知道,我看不真切……”   雒阳城,从不是她想象中的皇城。   而君王,从不是她想象中的表皇兄。   可是她的心口,真的好疼。那种几近窒息的疼痛里,她觉得自己的真心,乃至整个人生都被无情地否认了。   如若她的对的,那么,整个雒阳城就是错的。   无能于看清雒阳城的自己,便只配在这雒阳城中被绞杀。而那一根绞绳,又有什么过错。   失去记忆的整整七年来,得知自己是窦家人时,她从未如此苦痛绝望。而在那深夜的一场雨里看到他面容的刹那,为何却痛彻了心扉。   让她痛苦的,是她想象中的陌上人如玉,是她心念下止息争端的朝堂,是她期待着权力分割绝对的平衡,是她信仰里人心的本善。   但那,是绝无可能的。   是的,她来雒阳城九年,终于在血泪中明白。雒阳城,永远不会变成她所期盼的模样。   “朕放你走,窦归荑,朕,放你离开雒阳城。”刘肇腹部黏腻,血色斑斑点点地沾染上了棉被。他亦是觉得眼前开始几分目眩,“朕,有最后的条件。那便是,你不能和邓骘一同走。邓骘这个人,朕要留之所用。朕不会告诉他你究竟去了何处,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够打搅你的生活。”   此时此刻的窦归荑,却能够轻易听出刘肇的弦外之音。   情字困住了她一生,又何尝不是困住了邓骘一生。   将她藏起一生,那么,邓骘永远有软肋□□裸地呈现在他面前,此后漫长的一生,邓骘都将因顾忌自己而受制于他。   好生……算计。   就连最后她的离开,都在是他棋局中落下的一步。   好,好——   “你终归是负我,负得彻彻底底。”   窦归荑的心,仿佛在方才的一场对话中,捱过了烈火灼烧的疼痛。化成了一把齑粉。   刘肇垂眸,眼光流转,窦归荑望着他的侧颜,却永远不明白,他满腹的思虑,究竟有多深沉。   刘肇这个人,大约天底下没有人,能够真正看穿。   ——愿你,信你第一次见到陛下的直觉。   邓绥的话,猛然间又在她脑海中闪过,令她浑身一抖。但很快,又被更多凌乱的思绪所淹没。   “我窦归荑现今于此,只向你讨要最后一个承诺,你应了,我便应。刘肇,你可愿起誓。”窦归荑缓缓站起身来,抬起袖子,一点点擦去嘴边的血迹。   她走近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刘肇,望着他苍白的脸,望着他平静无澜的眸。   刘肇也缓缓抬眸,与她对视:“说。”   “此生惟负一人,不负苍生。”   刘肇静默的眼光,终于有了刹那的松动。   窦归荑扬着下颚,眼光第一次如此决绝而孤傲。   此时此刻,她轻抿的唇,冷冽的眼,像极了她的亲姐姐。   她知道的,刘肇有这个胸怀,亦有此能力。他并非罪大恶极,恰恰相反,他是一位真正的君王。窦家之事,也不过是立场之差。   他只不过,不是她所以为的表皇兄罢了。他只不过,不是她所倾慕的的那个模样罢了。   “皇天在上,朕刘肇,诺,此生惟负一人,不负苍生。”   这一句誓言说出口,解脱的却是窦归荑。她终于解脱出来。她仿佛,终于从这一场无终的思慕中解脱出来。   “陛下,万安。”   俯身跪下,周全地行了大礼。   刘肇侧过脸来,久久地望着她。望着她如瀑的青丝,望着她袖口的点点殷红。眉头终是微蹙,捂着伤口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她起身。   窗外雨势极大,屋内暗沉,一道惊雷却刹那间照亮整个屋子。   一瞬的光芒下,窦归荑余光仿佛看到他极尽忧伤的眉眼,那是一望无际漆黑的苍穹里,下起了漫天的大雪。   冰冷,而黑暗。有什么在黑暗中吞噬,有什么被冰雪所埋葬。   浑身又是一阵寒颤。   她恍若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牢房中,他凝望自己的眼眸。   再细看,黑暗中淡漠的神色告诉她,方才恍若是惊雷下的错觉。   转过身,却听他说:“雨势甚大,不若稍作歇脚……”   她径直跨过朱红的门槛,头也不回的离去。   打着伞,她毫无顾忌地踏进了大雨中,雨水沾湿她的鞋袜,溅上她的发丝,盛夏中的雨水却是如此寒气入骨。   她脚步未歇。   原来这世间,从来都没有过她的所慕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久没更,再补一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废阴立邓   大雨瓢泼后,便是长久的细雨蒙蒙,微凉的风中带着泥味,车轮碾过路洼,波澜的水面上映着日近黄昏。   城门大开。一架绿绫边暗蓝珠帘的小马车缓缓驶出,在城门外稍作停留,婢女存双打着伞,将邓绥从马车中接出。一路的无言,却不觉尴尬。   邓绥一脚踏进水洼,沾湿了鞋袜,冰冷从脚底直透心头。   她从存双手中接过伞,终是在临了的时候,走近了马车,隔着珠帘与帘帐,轻声道:“不要觉得苦,在这城中每个人,都苦。所幸的是,从今往后,只要放得下,你便不苦了。而我和他,却只能在这雒阳城中,耗尽自己的一生。”   窦归荑没有答声。行夜奉命护送窦归荑离开,便作揖同邓绥告别,跨上了马车猛地一抽马鞭,马迈开了步子往前。   邓绥猛地想着什么,含着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邓绥禁不住脚步往前两步,行夜听见脚步声,猛地拉停了马车,回首道:“天凉寒重,邓贵人有何话要吩咐便尽早吧。”   邓绥小跑两步,至马车前,掀开了门帘,望着里面闭目面似是睡去的窦归荑。   她知道她很清醒。   行夜看着邓绥的眼神,心中却一惊。事实上,他也不大清楚邓绥究竟知道多少事,但他知道有些事陛下不愿告之窦归荑,便也盼着,邓绥勿要自作主张。   “邓贵人。”行夜眼神里意味悠长。   “窦归荑,记住,不要回头。无论如何,不要回头。不管来日发生了什么,此生此世,再不要回雒阳。”邓绥一字一句道。   窦归荑这才缓缓睁开眼,直视着邓绥的眸,静默然:“好。”   从一开始,她留在雒阳城的理由,便是错的。   无论日后世事沧桑变化,此生此世,她绝不再入雒阳。   “不要恨他。”邓绥轻声道。   窦归荑凝望着她,蓦然地摇摇头。犹豫了一瞬,咬开了食指,将一滴鲜血滴在手中素白的帕子上,尔后交付到邓绥的手中:“此乃一画,如若他还有不明,便将这帕子予他。从今往后,我与他,再无恩仇。”   暮色渐沉。   马车缓缓驶离。   -   宫城内。   邓绥方才踏入殿中,便被阴皇后堵截于城门外。邓绥未曾想过,已经将阴氏打压到如此地步,她还是能有法子探知自己的行程。   “邓绥,你想置我于死地,是不是。”阴慎柔勾起嘴角,“陛下其实早就仙逝了,是不是。别装了,本宫早已看穿了。”   “给本宫拿下这擅权宫闱的贱人。”阴皇后一声令下,周围的士兵便气势汹汹地将她围住。   邓绥心知此情此景难以应对,此乃南宫城门,阴慎柔之兄长于此处当权。阴慎柔自己是没有这胆子如此破罐子破摔的,定然是清河王府那头按捺不住了,多少蛊惑了她些。   说到底,阴氏急功近利,到底来还是不过被人当刀子使。   却不想,很快,围住邓绥的侍卫统统被高墙之上的飞射而出的利箭刺穿胸口。鲜血溅上邓绥的裙角,如同夕阳一般红艳。   邓绥抬眼而望。却见一袭熟悉的玄色身影凛然踱步而出,立与城楼上,器宇轩昂俯瞰着城下。   眉目里暗沉深邃,不怒自威。衣袂上金绣龙纹栩栩如生,随风轻扬。   “陛……陛……”阴慎柔普通一声跪下,许久未能说出话来。   几乎只是瞬间,邓绥便明白了,为何自己小心翼翼行踪却依旧被阴氏得知,为何自己的步撵偏偏便从南门入宫。   她瞥着绝望瘫软的阴慎柔。刘肇铁了心要拔除宫城内所有不利于他的眼睛,阴氏偏偏还受了清河王的蛊惑当真以为刘肇已死。此番撞刀口上,也是不冤。   而且,这于清河王而言,实在是一记漂亮的耳光。   刘肇扬了扬手。身后的郑众领旨而下。邓绥望着此时此刻目光如炬的他,丝毫看不出他有分毫重伤的模样,莫非他已然好多了?   郑众下了楼来,行了一礼,便道:“邓贵人,陛下等着您哪。”   不,邓绥再看了一眼刘肇。他只肯远立于城楼,必然是重伤未好。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邓绥想着,如今最打紧的,便是拖延时间,震慑清河王。   心中思谋一番,转身。踩过鲜血淋漓的尸体,走到瘫软的阴慎柔面前,扬手重重地给了她一个耳光,四座皆惊。   阴慎柔被打蒙了,只觉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   “你当真以为,刘庆是什么东西吗。”邓绥冷然而笑,“你当真以为,陛下是你所以为的陛下。”   刘肇再示意了身后人。   阴慎柔看着城门口被推搡出来的人,猛地喊道:“二……二哥……”   话音未落,飞射而来的利箭,穿透眼前男人的胸膛,身后人利落地一斩,人头瞬间落地,蒙了灰。   邓绥心间也是一惊。   但面上,却依旧处变不惊。   也许刘肇想震慑的不仅是清河王。   她转身离去,登上了高楼,走近了刘肇却闻见他浑身的药草味,混杂着刺鼻的血腥气。她想要搀扶他,却被他眼神逼退。   底下人宣读着圣旨。邓绥虽是一字未听,但她知道,那是废后的旨。   刘肇回过头,邓绥感受着他无力而粗重的呼吸声,心中心疼。   “阿绥,从今往后,你是朕的皇后。”   一句沉重的话,给她烙上了一生的印。   “陛下,有臣妾在呢。陛下快回去休息,陛下……”邓绥话未说完,刘肇踏着步子徐徐走离边缘。到了众人所不能见之处,便是一步也站不住,顷刻间人便倒了下来。   邓绥触摸着那玄色外衫,尽是一片濡湿。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凉风也吹不散。那一瞬间,邓绥发觉了情况比她想象的更加糟糕。   她紧紧抱住他。她仿佛感觉到,刘肇虽是可能会随时死去。   心里咚咚咚地直跳。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一个翻身,吐了一口鲜红的血,晕开在湿透的地面。   “陛下,臣妾不是说过会为陛下担着吗,即使陛下什么也不做,臣妾也一定会担起……求陛下不要……不要再这样了……”邓绥擦去他嘴边的血,环顾周围,侍从寥寥无几,她刚开口要召御医,却还未说出一个字,便知此时此刻,这御医召不得。   还得捱过了这一阵,将阴氏彻底平了。再偷偷地召御医。   邓绥擦得一手的血,刘肇却紧紧地握上。他喘着气,断断续续道:“你放心,朕……朕不会死,朕心中有数……”   “不必忧,一切有朕担着。这天,乱不得。”刘肇望着渐暗的天色,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邓绥犹豫着,还是将窦归荑临走前的帕子拿了出来。交付到了刘肇的手中,她说,这是窦归荑最后留给他的一幅画。   刘肇一愣。   将帕子一点点摊开。   ——你学识不浅,亦通音律,琴棋书画里唯一不懂的,便是这丹青之术了。如何,可要朕教你?   ——啊,不学了不学了,这也太难了。我呀,只要表皇兄懂的,我便不必精通,因为我永远都会在表皇兄身边啊。   却见绢帕上,只有一滴鲜红未干的血迹。   邓绥瞧不明白,刘肇的眸光,却渐渐冰冷灰暗。嘴角,却扬起了落寞的笑意。甚至于轻笑出声,禁不住浑身抖动地重咳了两声。   丹青丹青,有丹无青。   无青,无情。   无情便无念,无情亦无怨。   如此甚好,如此——   甚好。   紧紧捏住手中的绢帕。   他轻轻将帕子,轻触自己染血的唇,这是他此生最后的贪恋啊,从此往后,雒阳城中,便再无这般纯白的笑靥。   只是,一生数十载,真长啊。   邓绥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庞,看着他眉尖如将融的冰雪一般,冷寂而空洞,心中刺痛:“陛下,已经可以了……臣妾求您,不要再勉强了。即使不做到这个地步,清河王也不见得就一定会真的举兵造反,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胆子走到那一步啊陛下。”   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   “陛下不用为臣妾铺路,即便有个万一,路再难,臣妾也能走下去。为了陛下,臣妾一定能做到,臣妾发誓,一定会做到!陛下……别再如此操劳,身体为重……”   “邓绥。”   他手指渐渐收拢,将帕子捏皱。   夜色笼雒阳,暮色尽消沉。星光熹微,恍若那一夜雒阳旧巷里,琳琅不尽的花灯。风吹云散,明明如月。耳边恍若飘来若即若离的轻歌,歌声婉转轻灵,熟悉而陌生。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   ……   ——你可知,何谓君王。   那个一步步让他明白,何谓君王的孩子,却也一点点地让他明白,他终将失去她。   是否在最初时他不争不斗,选择将一颗刚刚萌芽的帝王之心抛弃,随着命运而逐流。他便能够周全了自己的情爱,与她白首一生。   思来想去,终是无果。   “朕希望能守住这江山百年安稳。”   夜风拂散他周身的血腥,吹凉他眼角无人可知的那一滴泪。   “守住她,在雒阳城外偏安一隅的此生。”   ☆、第一百四十五章。离开雒阳   深夜中,马车依旧前行,颠簸中归荑毫无睡意。如今与雒阳城相去近百里,她却觉得一切都那般不真实。   在雒阳城内,仿佛雒阳城外的一切是旧梦。如今,却又觉得雒阳城内九年如梦。   此时子时未至,四周寂静无声,行夜猛地拉停了马车。   四周寂静一片,窦归荑察觉有异一时间未敢做声。行夜听见三里外有马蹄声在渐渐靠近,自己停下后,靠近的速度反而减慢了。兴许无法确认自己的精确位置。   行夜步履轻盈地进了马车内,抱起窦归荑轻盈跳上树枝,与此同时,远远将一枚石子掷向马匹,马嘶鸣一声,迅速往前奔去。行夜将令她安坐于高枝,抱紧了树干,同时脱下外衫,撕扯为几块将窦归荑拦腰虚捆于树干,以防她掉落。   “倘若我不能回来,你便用这个,爬下树去。另外,次日晨起再用此发讯。会有人再来接应你。”行夜话说完,便追着受惊的马而去。   行夜方走不久,一抹素白的身影轻盈地立于窦归荑所在的树杈尖端。   白汀足尖轻点,手中扇子轻挥,撕开了窦归荑身上的布帛,端详着她的脸,这才道:“公子?还是……窦姑娘。”   看着眼前面色淡漠的女子,窦归荑万不能想明白,这竟然是彼时自己府中的白汀。   窦归荑刚想说什么,被白汀一把捂住口。不远处的路上,几匹骏马飞驰而过。   她这才闻见白汀身上,沾染着血腥气。   “方才行夜引开的,是清河王追我们的杀手。”白汀低声道,“那都是一顶一的高手,行夜杀不了他们。但想要从中脱身不难。”   也托行夜的福,自己和耿峣倒是捡回一条命。   此处距雒阳城不过百里,但这百里,却比之前的万里都要更难行。   白汀带着窦归荑从树上跃下,顺道于枝头上绑上一根白丝带。暗示行夜,窦归荑同自己在一处。   将窦归荑带往自己的落脚处。窦归荑却意外地在篝火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彼时的耿峣满身鲜血,脸上也满是伤疤,发丝间有着凝固的血痂,喘着粗气,好不狼狈。好在还尚有神智,在看到窦归荑的瞬间,眼光如针刺向她。   “窦……归荑。”   耿峣握住身侧的刀,一把便将刀狠狠地朝归荑刺来。白汀伸手一劈夺走他的刀,低声道:“三思,耿大人。”   而窦归荑,也是一脸漠然地望着耿峣,看到如此举动时,竟是禁不住冷笑一声。   “窦归荑,我问你最后一遍,窦南筝……她到底……”   “已经死了。”   指尖禁不住颤动。   窦归荑背过身去,望着漆黑的星空,“那一天,她便死了。”   耿峣想起那一块染血的玉佩。那原来。真的是她濒死的讯息。   他原以为她是恨极了自己,那么在临死前,为何还想再见自己一面。她想告诉自己什么,还是,如若他彼时赶到了,她便不会死了。   他眼泛凶残之光,身体绷得僵硬而导致伤口裂得更开。   “我当年就该杀了你的。窦归荑,早在那个时候,我就该一刀捅死你。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时至今日你会联手邓家的人,为了兵权而杀掉你自己的亲姐姐……”   “杀掉她的人是你才……”   “那窦南筝手中的半璧兵符在谁手中?!你敢说,不是在邓骘手中吗?!”耿峣捂着手臂上的伤口,缓缓站起来。   片刻寂静。   “在他手中,又如何。”   窦归荑乜他一眼,眼眸通红。   “耿峣,她死时,我甚至来不及和她说上一句话。只见着她被一把长刀钉于墙壁,身上好几个窟窿,眼睛也瞎了一只……她是我的亲姐姐,她是窦家最骄傲的副将,十四岁征战沙场立下赫赫军功,她一生不曾低头,唯一犯的错,便是嫁进了你们耿家。谁谋害她,谁会为兵权谋害她,你满腹阴谋,甚至不惜将她算计至此,便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似你无情么。兵权在邓骘手中又如何,那一定是我姐姐亲手给他的。姐姐她,就是选择将兵权给邓骘,也不愿给你耿峣。因为你就是个下作卑劣的宵小之徒!”   “死无对证便由着你自命清高,可莫要笑死人,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杀了她,嗯?她怎么就正好死在了邓府里,如果不是邓骘出手,有几个人能杀得了她?!”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邓骘所杀……”   “你又有何证据证明非他所杀?!即便你不愿杀她,你又怎么知道邓骘心中是如何想的,你说过你去时她已死,你为何便确定杀她的人不是邓骘?!”   面对耿峣的咄咄逼问,窦归荑气到哆嗦,一瞬间几乎失去理智。她猛地转过身来,挎着步子朝着耿峣走去,行夜大惊一把拽住她衣袖却被她用力甩开,行夜怕弄伤了她不敢再拦,只得望着耿峣见机行事。   白汀的眉头微蹙。她早知道耿峣生性多疑,绝不会信自己的片面之词。   窦归荑野蛮地一把揪起了耿峣的衣领,凑近了道:“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窦南筝——不是邓骘所杀。”   的确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此事。   但从窦归荑得知窦南筝在邓府的那一刻开始,直到她亲自为姐姐敛尸。她自始至终,从没有一刻怀疑过,邓骘会为了窦南筝的兵权而杀了她。   “我信他。耿峣。也许你从不知道什么是相信。但我告诉你,邓骘是我重要的人,是我此生亏欠最多的人,无论如何,我窦归荑都不允许你一个外人,将这种肮脏的怀疑加之于其身。你听清楚了。”   “耿大人。”白汀默默地接话道,“窦副将的确非邓骘所杀。鄙人之前已然说过,窦副将是为清河王府所暗杀。”   火光忽明忽暗。   陷入了长长的寂静。   清河王府。这是什么意思。姐姐……为何会被清河王府所暗杀。   夜风拂叶。   白汀唰地一声抽出腰间长鞭朝黑暗中掠去,却扑了空,尔后被紧紧抓住一扯,白汀身上带伤,一时未抓住,鞭柄竟是滑落了手心。几乎是同时,她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刃,却看到了黑暗中走出的人影后,动作停住。   “郡主,我们走吧。”   行夜走近了窦归荑,一把拉起她。   “行夜,我让你就这样走了,耿峣也许就无法回到雒阳城了。”白汀微微蹙眉,“虽说不知你在执行何事,但遵从我历来的判断,没有什么比我目前的任务更加紧要,你应当……”   “不。没有什么,比我目前的任务更紧要,包括你的。”行夜解下身上暗色披风,披在窦归荑肩上,扶着她的肩膀便要带她离开。   “你难道不想知道窦南筝的死因吗?!”白汀声音微扬。   窦归荑的脚步一顿。   “白汀。”行夜回头,眼中满是告诫的厉色。   白汀的眼微微眯起:“行夜,如今是什么关头。所有一切该利用的,便不能放过。事到如今,谁都不是为了自己。”   “郡主,如果说要彻底离开雒阳城,便该斩断一切和雒阳城的牵念。”行夜对窦归荑说道。   窦归荑再抬步,却在还未踏完一步之时,又听到白汀漠然的声音。   “那你也不想知道,你父亲究竟因何而死吗。”   归荑浑身一震。   行夜猛地回头,厉然道:“白汀!!”   “我不是白汀,我本是个无名无姓之人。该成为谁时,便成为谁。行夜,我们都是别人的刀。但我们都是有信仰的刀,我们,是会选择主人的刀。”白汀转眸,看着窦归荑,“我效忠于当今陛下,为的是大汉疆土下的万千百姓。在大是大非面前,半步也错不得。”   “端和郡主,你的父亲窦侯爷当年归隐扶风平陵,整整十年都无迹可寻。你可曾想过,是谁找到了他们。”白汀走近了窦归荑。   行夜脸色一滞。   他清楚,深谙人心的白汀,每一句话都是足以禁锢人心的牢笼。而她说的每一句话的目的,不过都是为了利用窦归荑。   但是,窦归荑有何可利用之处呢。   白汀是刘肇手下最得力的暗线。她手中掌握的情报,的确比行夜多。   她如此不愿放过窦归荑,一定是因为,她看得到窦归荑的确还有极其重要的可利用之处。   行夜再一次陷入了矛盾中。如同当年,郑众同他说了那一番话一般,他的心再一次动摇。   窦归荑于陛下而言的重要性,行夜再清楚不过,可是,白汀说得也不错,如今的局势胶着,更是半步也走错不得。   但话不可再继续下去。   一旦撕开了这个口子,窦归荑知道的将越来越多。也许,便是从下一刻开始,她与雒阳城已经斩断的渊源,会再一次凝结。   陛下要她走,陛下愿她走。   但如若,这个人,真的很关键。   行夜扫了窦归荑一眼,又扫了一眼白汀。   “我知道。”窦归荑的眼神灰暗了许多,“你不用说,我知道是……”   行夜猛地一下劈向窦归荑的后劲,她眼前一黑,瞬间倒地不省人事。   “话到此为止,白汀。陛下命我送她出城,将她安置。我行夜只需听从陛下一人的吩咐尔。”   白汀望向行夜,“好,我可以不拦她,行夜,我们各执己任,但我有最后一个请求。还望端和郡主将收集到的所有关于西绒的情报乃至线路,都转于我手。包括寒乐坊那个名为书娆的姑娘。”   行夜却听得有些糊涂。   行夜转身抱起窦归荑,回首道:“此事容后再言。”   “行夜,你要让寒乐坊的根基就这样无主吗。我要的不过是有关于西绒的情报,在邓府的期间,我很清楚当年化名扶桑的窦归荑对此人暗查甚深。此乃关乎社稷的大事,西绒此人更是当年出卖了她父亲隐居之所,她为公为私,难道不该知道这些?”   “此事与我无关。”   “我带着耿峣活着回到雒阳城的概率,不足二成。你此刻带着窦归荑走,那么我和耿峣终将难逃一死。我并非要她赔上性命,我不过想要从这堆往事中,寻到新的契机。”白汀望着窦归荑,“早在她是扶桑时,我便盯着她,不仅仅是因为陛下要我看顾着邓府,更是因为,她把控着寒乐坊,并且,她深查过当年的旧事。”   “你开口一问,陛下对她的诸多良苦用心,便是白费了。”   白汀走至行夜眼前。   夜风拂过,火堆渐微,耿峣坐起身加了些柴火。   他眼底映着的火堆渐渐旺起来。   “你当真以为,进过雒阳城的人,还能够彻底斩断羁绊,再完完全全走出去吗?”白汀望着行夜怀中,晕死过去的那张无害的脸,“当年即便是窦甯这样的人,都还是摆脱不了再一次被拉回雒阳城的命运,逃离不了这腥风血雨的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  祝贺今年刚刚高考完的宝宝们从应试教育中解脱出来~ 今天更三章哈哈哈   ☆、第一百四十六章。互换所知   “你当真以为,进过雒阳城的人,还能够彻底斩断羁绊,再完完全全走出去吗?”白汀望着行夜怀中,晕死过去的那张无害的脸,“当年即便是窦甯这样的人,都还是摆脱不了再一次被拉回雒阳城的命运,逃离不了这腥风血雨的轮回。”   “陛下花了多少心思,才斩断她在雒阳城中所有牵念。白汀,我还是那句话,唯听陛下一言。”   “陛下要她活着。你有把握,她一定能活下去吗。且不论如今兵权上几近只手遮天的邓骘还会带来怎样的变数,单论一个清河王……”白汀顿了一顿。在过往里,她是从不愿将话讲得如此明了。但奈何他此人,不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是听不懂的。   而且行夜此人行事,竟是如此迂腐而不知变通,这让白汀神伤至极。   “不,我犯过一次错,决不能再犯第二次。我相信陛下,我信他自当……”   “陛下的心已然被她迷惑。陛下只想她活着,想她永远离开雒阳城,为了斩断她与雒阳城的羁绊不惜付出一切……”   是的,行夜知道这一切都是陛下的私心。但,这难道也有错吗。他是帝王,用帝王之权成全了一生唯此一次的私心,难道,这也有错吗。   “白汀,帝王心,也是人心。”行夜缓缓地,如同叹息一般说道,“你到底期待一颗人心,能够无私到何种地步。”   “我并不是期待陛下摒弃一切私心一心为国为民,我只是要确保,当今的陛下,能够永远成为陛下。如若他的私心,会让他丢了皇位,你还成全吗。当年查西绒旧事的,无非三人,我,窦南筝,宋箫。如今窦南筝已死,而宋箫叛到清河王一流,我如今,又无法再回雒阳城。如果我不能抓住眼前这个人,不能从她身上寻到新的契机,你可知陛下要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白汀将手放置于他肩上,心间亦是沉重起来。   “这世间从来没有万全之策,所有的,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将目光从他的侧颜,望向窦归荑,“她有她应当背负的人生,你和陛下,又何必非得扭转,让她活成别人期待的模样。”   “行夜,我发誓我活一日,她便活一日。即便是耿峣,也不凌驾她性命之上。我会尽我所能,保她活着。你我联手,即便她当真查出了什么,也不会让她成为第二个窦南筝,被清河王斩杀。”   -   浑身都是微麻的刺痛,窦归荑缓缓地睁开了眼。却看到天色已是微亮,东边泛起了浅浅的白光。   耿峣依旧坐于树桩下,烤着猎来的飞鸟。白汀在一旁整理着草药。唯有行夜一人,高高立于不远处的高枝上,一夜不眠地望着风。   白汀咀嚼草药涂在耿峣的伤口处,将洗好晾干的干净布帛为耿峣缠上。转身收拾了残局,望了望天色,对窦归荑道:“我有话同你说,一刻钟便好。”   “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窦归荑默了一下,才看着她的眼,道,“岩溪是不是为你所杀。”   “是。”白汀干脆利落地答道,却不曾想,她时至今日还在纠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在追查你身世时,被他发现了马脚。所以我就杀了他。”   “那你……可曾有过愧疚。”   白汀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摇头道:“没有。他是邓府的人,而我是陛下的人。立场不一,不分对错,不过是成王败寇。”   “噢。”窦归荑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道,“那,那我,再没什么要问的了。”   她抱着腿,将下巴靠在膝盖上,眼光涣散,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白汀半蹲下身,平视着她,道:“窦归荑,你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被谁扭转的吗。窦甯在扶风平陵隐居整整十年,为何会忽的被人抓住了行踪。”   窦归荑眼中渐渐有了神气,她望着白汀,脸色愈加白了几分:“唔,如果你是要跟我说这个,我不想听。”   “窦归荑,你究竟有没有寻常人的判断力。陛下彼时不过是窦氏掌权之下的傀儡,如何有这个本事,在窦氏都寻不到的情况下,还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伸爪子去查你父亲的行踪……陛下在遇见你之前,从未知道世间有个你。出卖了你父亲的,是一个名为西绒的女人。你应该知道那是谁,是不是?”   窦归荑惊得霍然起身,扬声道:“你说谁,西绒?她出卖了我父亲在扶风平陵隐居之所?”   行夜垂眸,知道事情瞒无可瞒,此时若是将窦归荑强行拉走,便可断了此番交谈。但是心底深处,他却想要顺从白汀的选择,一如当年,他顺从了郑众的建议。   不错,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何万千百姓,为了像刘肇这样的明君能够稳坐皇位。   一切可利用的,都该利用才是。   他从高处跳下,膝盖微屈,尔后站稳。   “当年连太后娘娘都无法查到你父亲的居所,陛下又怎能查到。”行夜终于也松口,道,“郡主,当年是臣下为了逼迫您能趁乱离开陛下,故而对郡主撒了谎。”   其实行夜一直也在思索着,假若当年他并未适时地说这个谎,窦归荑有没有可能,会从一而终地相信刘肇呢。   不,不可能。   这世上,不存在这样的人。   “当年首先得知你父母居所的,是西绒。她是你娘亲白陌央手把手带出来的寒乐坊司乐,是白陌央此生唯一的徒弟,更是彼时手握了寒乐坊所有讯息情报的女子。”   雒阳城中绝大部分的风月之所,都是暗藏的情报交接之处。无论是丝竹为上的寒乐坊,还是舞姬妙曼的挽金阁,亦或者集天下珍馐于一所的山海楼及寻花问柳暗藏绝色之所风烟苑。   挽金阁是耿氏远亲坐着第一把交椅。此时几番落魄的风烟苑里不知有着多少马氏暗桩。山海楼素来都是邓家的眼耳。   而寒乐坊旧主都是当年的窦氏。如今也牢牢攥在邓骘手中。   而白汀想要查清的那个人,西绒,便曾是寒乐坊中的司乐。若是不从寒乐坊入手,这个人的来历简直毫无蛛丝马迹可抓。   而窦归荑化名扶桑这些年来,手握寒乐坊为邓骘探听到了多少讯息。当年她想拉拢清河王,会选择从西绒入手,想来对此人,也是有几分了解的。   “不知她当年的初衷究竟是何,我只知,窦太后,清河王,都是从她放出的消息中,知道了窦四侯爷真正隐居之所。而清河王的人马快了一步,抢在窦太后之前,找到了你们。陛下当年,不过是个被窦先太后缚住手脚的傀儡罢了,当年的陛下,除了对窦家百般附庸,根本什么也不得妄动。”行夜娓娓道来,窦归荑的脸色却愈渐发白。   不是他。   杀了父亲的,不是他。那他为何从不解释。   “关于这一点,只怕是你们耿家最清楚不过吧。”白汀转过身去,望着耿峣。   的确,当时的耿家,已经和清河王暗度陈仓了。耿峣忖度着如今的形势,犹豫再三,终究开了口:“不错。我们耿家的确很早便得知了,窦四侯爷的隐居之所。我们也知道,窦四侯爷还有个女儿。窦太后的人马,绝不可能赶在刘庆之前,因为给窦太后那边的消息,是刘庆掐住了时机透露的。必须让窦家知道,窦家还有一个女儿,我才有可能娶到窦南筝。但是,不能让窦甯回到雒阳城,他是窦家唯一的文臣,是窦家谋虑最深之人,刘庆对他极为忌惮。故而,清河王的人必须先到一步,杀了窦甯……”   耿峣眸光微抬:“并护送窦归荑,顺利入雒阳城。”   窦归荑回忆着,自己方入雒阳的那一段时日,是多么无忧无虑。原来,从一开始,自己跌入的便是如此缜密的谋局,是这般波涛暗涌的权力漩涡。   “如果是这样,那当年窦家……”窦归荑猛然间脑海里一道光闪过,仿佛只是一瞬间,她猛地想通了好多事情。   原来……如此。   她天生愚笨本不擅权谋,实际上,她知道的已经足够多,但她自己却没有这个能力将这碎片一般散落的关键一切串联起来。   当年清河王利用了窦家与刘肇之间的间隙令之反目,而在这一场厮杀中选择先除去势力更为强大的窦家。但刘肇的成长却超出了刘庆的想象,除去窦家后,刘肇对朝堂的把控力让刘庆不得不从长远计划,再重新布一个扳倒刘肇的局。   如此说来。当年被窦家所压制的刘肇与窦家反目时,原本是无多少胜算的。而最终能赢得如此轻松,不过都源于一个清河王刘庆以及刘庆手中爪牙耿氏罢了。   也许,如若当年的刘肇的确有这个能力把握住大局,他当真会留下叔伯们的性命。   但彼时,掌局者,不是他。   窦归荑猛然揪住了行夜的衣袖:“回去,回雒阳城。”   行夜一惊,断然道:“不行。”   “我有话要问他。我一定要回去!”窦归荑拔高了声音,行夜环顾四周猛地无助她的嘴巴,此处隐蔽不易被人发觉,却也有坏处,那便是林深处猛兽众多。这一通乱叫,若是召来了狼群可就是不妙。   “郡主,我们也想回雒阳城。可现如今这情形,回雒阳城乃是下下策。”白汀也道,此时此刻耿峣默不作声,心中却禁不住感慨,窦归荑果真是不过尔尔。行事冲动不说,大局之谋,简直丝毫也无。   简直难以相信她是窦甯的女儿,窦南筝的妹妹。   白汀也有此感,但她转念一想,想到了窦南筝。   这个人,倒是十分不简单。并未搭上寒乐坊这条线,可对清河王以及西绒的勘察之深,让白汀也丝毫摸不透。只可惜她如今已死,她究竟查到了什么地步,也不为人知了。   窦南筝此人,有着武将的杀伐决断,亦有文臣的缜密权谋。若不是性子傲了些,做事急了些,简直毫无短处。   最重要的是,她彼时寻到了那尼姑,也知那是唯一证人,更知,查到这一步,必然时触及清河王的底线,令他下死手。她却能够争分夺秒,思虑之下将证人交予了阴氏。初知此事时,白汀未能想明白,阴氏如今境地难以自保,将尼姑交予阴氏,就不怕断了这唯一的证据吗。但后来,她细想之下便能明白——如若说清河王害怕秘密公诸于世,为何还有留这个尼姑呢。   耿姬害死刘庆深爱的西绒,刘庆兴许比想象中更恨耿家。故而,他一定会保留能够证明刘祜身世的证据,最后给耿家来一招兔死狗烹。   只是雒阳城外刚传来,阴氏被废的消息。而搜阴府时,却发现那尼姑早已投井自尽。   是窦南筝判断有误,清河王被逼急了宁可放弃对耿家的报复,雪藏整个秘密也要得到皇位。还是,其中还有别的未知的线索。   白汀相信,是后者。   她现在知道的东西,恐怕还不及窦南筝的一半。但她可断定,窦南筝行事,必然漏洞极少。那么她想不明白的,一定是知道得不够多。   ☆、第一百四十七章。美人尖者   是窦南筝判断有误,清河王被逼急了宁可放弃对耿家的报复,雪藏整个秘密也要得到皇位。还是,其中还有别的未知的线索。   白汀相信,是后者。   她现在知道的东西,恐怕还不及窦南筝的一半。但她可断定,窦南筝行事,必然漏洞极少。那么她想不明白的,一定是知道得不够多。   “端和郡主,如今我们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告知于你,不知您也可否拿出些诚意,也将那西绒之事多告知些。如今看来,我们共同的敌人都是清河王,不是吗。”白汀扬起了一抹无害的笑意,此时此刻的神情,竟有几分像当年邓府内围着岩溪的那个纯真少女,窦归荑却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们互通所知,才能找出清河王的破绽。我相信这不是很难,因为你姐姐曾做到过。也许你姐姐也是希望,你能够帮她完成她未完成的事情。”   窦归荑垂下眸,暗下思索着。当年,她的确为了接近清河王而动用寒乐坊之力暗自调查他。并且查到了这个女子。   “西绒非她本名,不过是她在寒乐坊挂牌之名。此人姓左明小娥,祖籍犍为郡,其父左汪曾入朝为官,却因受其伯父而被抄家为罪奴。左汪带着妻女逃出雒阳,却不甘左氏冤屈门楣受辱,因此决心回雒阳,意图有朝一日可翻案……可笑的是,左汪无能落魄。到了雒阳城,为了打点关系,竟为了区区五十铢,把女儿卖给了寒乐坊为奴。尔后,左小娥被彼时的司乐白陌央相中天赋,亲自教其吹笛。因此,她八岁那年,成为乐人,不到七个月便挂牌为乐姬唤名西绒,后来年仅十三岁的她练就了我母亲白陌央成名曲——朝凰曲,也因此一时间声名鹊起,成了寒乐坊新的司乐大人。”   “这个人,很厉害。”窦归荑一边说,也好似是在一边梳理自己所知的一切,“在成为司乐前,她便与宋氏好音律的宋夫人成了知音之交,似乎,与宋将军之子宋箫也有了莫大的关系。并且早在建初七年,便入得了彼时东宫,在那个时候,搭上了彼时还是太子的刘庆这条线……”   白汀脑子只一转,便倏然知晓,道:“不,她是被你娘亲白陌央安排进东宫的,包括宋府,也定然是在窦氏的安排下她才能深入。建初七年,正好是前太子被废为清河王那年。看来,她,便是当年窦甯手中,探听东宫的那一枚棋子。”   窦归荑大惊。   她望着白汀,仅仅凭她所说的这些,她便能够推测出这样多,这样深的□□。   而她自己曾知道这些,却并没有丝毫的联想。窦归荑这才察觉到,自己与白汀的差距。也意识到自己的愚钝。   “她既是我父亲安插在东宫的细作,为何后来却成了刘庆的姬妾还要背叛我父亲……”   “郡主,你且先将你所知道的说完,我再推论。”白汀打断她。   “后……后来。刘庆被废为清河王,宋贵人也上吊自尽于梁。”窦归荑结巴了一下,吞了吞唾沫,继续整理着自己所知的讯息,“但她却一直陪在清河王身边,为他出谋划策,助他在当年事变中逃过一劫,尔后窦梁反目,清河王恍若销声匿迹一般,又在梁氏之乱中毫无牵连得以明哲保身。章和二年,先帝逝世,当今陛下继位。再后来,便是永元二年,她入了清河王府,原本彼时昭告她为清河王妃,却在后来,刘庆又娶了耿姬,她便自称清河王侧妃。却又在永元四年,刘庆道她不过无名无分的姬妾,将她遣到了雒阳城外的天梧寺静养,永元五年殁。”   不错,这些,都是白汀大抵知晓推测之下早已明了的。有趣的是,西绒在永元五年殁,而刘祜,却是在永元五年生。   后来的是,便是白汀与窦南筝早已调查得一清二楚的事了。   永元四年,窦家几近屠门之祸。而彼时西绒与耿姬同时有了身孕,清河王不可在此时机松了耿家这把刀,他甚至为了能让耿氏死心塌地地忠于自己,承诺此生只会有耿姬生下的唯一的孩子。因此将西绒冷落,隐瞒她有孕之事,将她送至天梧寺。   也许,刘庆也素来只以窦氏为心腹大患,未曾想过彼时看似唯唯诺诺的刘肇真能在窦氏倒台后独当一面稳住朝堂。因此,在他看来,灭了窦氏,便对这皇位,十拿九稳。因此,扳倒了窦氏后,他也同时,对耿氏有了轻视。这让素来多疑猜忌的耿姬以及耿家所有人都忌惮了。耿姬暗查了刘庆,得知西绒在天梧寺即将产子。害怕西绒生下长子,她以催生之法赶在西绒前,八月未足便产下长子,取名祜。并在西绒生下孩子后,暗杀其母子。   刘庆未能察觉耿姬的多疑与狠心。当年,西绒将临盆却被下药,刘庆赶到时她已没了气息。却又稳婆说,孩子或许还可保一保。   在母体已死的情况下,稳婆惊心动魄地接生并救下西绒腹中的孩子。   而在传言中,这个孩子最终也被清河王以条件交换,眼睁睁看着耿姬将之掐死。自此,耿家对清河王死心塌地。   最初,窦南筝也未曾怀疑过这个传言,因为刘庆也许发现了刘肇的迅速成长,发现了他的帝王之才超乎自己想象,因此,他需要耿家的权,再替他扳倒一个刘肇。而且,彼时的宋箫,一直怀疑西绒当年生下的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   也许刘庆恼羞成怒,本就像杀了她们母子。   太多的可能性下,白汀也不知道,窦南筝是用了何法,最终接近了真相——   “西绒曾生下一个孩子。刘庆偷换了耿姬和西绒的孩子,甚至于,某种程度上,他诱着耿姬,亲手掐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白汀望着窦归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知道,在此时关联上,你还有更多的线索吗。刘祜是当年西绒之子,窦归荑,我这么说,你可能想到什么。”   窦归荑大惊。   他……他劝自己的妻子,掐死了自己的孩子?!他,他疯了?!   一瞬间,窦归荑脑中一头雾水。幸而有白汀引导着她,问得也十分明确,她便只要听懂了白汀的问题便是了。   如果……嗯,如果说刘祜是……西绒的孩子……   一瞬间,窦归荑在自己的脑海里,闪过被抓于清河王府时,看到在庭院中玩耍的刘祜。似是有什么,被她忽略了。那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闪现。   猛地,眼前又闪过在寒乐坊时,看到了西绒的画像。   闭上眼,两个人的笑颜不断交替。时不时,还闪过书娆的脸。   窦归荑猛地睁眼,一拍脑门:“刘祜,刘祜一定是西绒的孩子!”   白汀和行夜眼中,同时闪过光芒。   “但是……但是,这个也许算不得证据。只是一个小小的依据。”窦归荑望着白汀,比划着自己的脑门,道,“你可知,何谓美人尖吗。”   在一旁一直不做声的耿峣,猛然间,脸色惨白如雪。   他猛地出声道:“你说什么……窦归荑,你……”   “古书中有载,美人尖者,亲族以传。父母皆无,则子女亦无。”窦归荑回忆着,彼时石山上玩耍的刘祜的模样,才知道,一直以来被自己忽略的是什么。   刘祜有美人尖,画中的西绒亦有,而书娆,也有。但是耿姬,却没有。   如果,她的洞察力能够更敏锐些便好了。也许,在很早以前就能联想到这一些。   白汀几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事实上,除了秉着对窦南筝的相信以及对一些已知事实的推论,她没有半分实证,是关于刘祜非耿姬之子的。   看着耿峣毫无血色的脸,白汀心却踏实了不少。   “那么,西绒在这世间,可还有其他在世的亲人。”白汀又问道。   窦归荑猛然抬眸。   此时此刻,她才猛地一惊,冷汗涔涔。   “有,她父亲尚在世,而且,她还有亲妹妹。她妹妹如今便在雒阳城寒乐坊中。而其父,彼时被我安排出雒阳城,安置于雒阳城外。”   白汀猛地扣住她手腕:“具体安置在何处?”   “洛水以北的河内郡温县。”窦归荑惊愕道。   白汀几乎是抓着窦归荑将她往马背上送,却被一刀劈来不得不松开了她。却见执剑的行夜脸色阴郁:“白汀,到此为止。我不会让她同你去温县的。”   窦归荑却猛地将身体拦在了剑前,将白汀挡在身后。   行夜一怔。   “我要去,没有我,她是寻不到左汪的。即便寻到了,那左父也是不会轻易信她的。”窦归荑笃定道。   “你太小看她了,这世上还没有她接近不了,取信不了的人。”行夜淡淡地瞥了一眼白汀。   “那你答我。”窦归荑猛地咬唇,良久,才怯怯然开口头两个字,然后,目光变得坚定,终是问出,“刘肇……可曾负我?”   “那已不再重要。”行夜不明白,窦归荑为何总是喜欢在意这些已故之事,在意这些,不能够对将来有任何影响之事。   负与不负,爱或不爱。终此一生,都是无缘。   难道她,终究都是看不清。   究竟是要为旧人旧事牵挂一生,还是要将旧事抛却,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这样简单的选择,她都选不了吗。   “不,这很重要。”   行夜听到那只字片语里,尽是哽咽,她道:“如果他不曾负我,我是不会丢下他的。只要他心里有我,哪怕一点点,我也是不会离开他的。”   “不离开,你又能如何?”白汀在她身后淡然开口。   “陪他。”窦归荑微扬嘴角,笑得落寞,“我陪着他。是荣是辱,是生是死,我都陪。”   旭日东升,第一缕日光照耀进她的眼眸,仿佛一下照进了她的心。通透如玉,清澈如泉。行夜手中的刀,反射着刺眼的光,闪到了在一旁,耿峣的眼眸。   那大概,是耿峣第一次真正正视眼前的这个人。   容貌尔尔,与南筝并无过多相似之处。不懂武学,未谙兵法,谋略上更是不值一提。   和窦南筝相比,她这个妹妹,在耿峣看来简直过于平庸。但这倔脾气,这宁折不弯的性子,倒是和她如出一辙。但也有极大的不同。窦南筝是索取回报的,是有侵略性的。她是夜里蛰伏的野狼,你压不住她,就会被她咬伤。她的爱,锱铢必较,容不得沙子。   想到此处,耿峣的心底,总是不免长叹息。   ☆、第一百四十八章。羌乱将平   清河王府。   宋箫安坐于堂下,手中端着一杯刚沏好的茶,缓缓闭目品茗。嘴方触微倾的杯沿,便为这清心的茶香而陶醉。   喝完了一杯,又提壶,再倒上。一丝丝热气腾然而起,芳香馥郁。   “的确是消失了踪迹。也许……虽说不大可能,但,万一……耿峣如今已然进了雒阳城……”刘庆没有蹙起,丝毫没有喝茶的心思。   宋箫眸光微抬,放下手中的杯盏。   也许这刘庆所做的最对的一件事,便是在如今紧要的关头,将这个秘密相换,拉拢了宋箫。宋箫虽曾怀疑,西绒当年所生的是自己的孩子。后来得知并非如此。但兜兜转转,才知,如今身份尊贵的清河王世子是西绒的孩子。   那是他所爱之人,在这世间最后一点骨血。   便是这个简简单单的缘由,足以让宋箫改营换地,选择站在了清河王一流。但这,是在是可怕。先不论宋箫的远见与智谋,他对白汀,行夜,窦南筝等,都实在过于了解。   包括当今的陛下,他也比刘庆,看得更清楚。   “单论武学,杀一个窦南筝,四人方可。耿峣同窦南筝相似。而白汀是刘肇身边一顶一的高手,杀她,需八人。”宋箫拢了拢袖子,望着刘庆道,“你一共派出十二人,不多不少,恰好足矣。况且你的目的,不过是杀耿峣一人罢了。”   “你的意思是,耿峣绝不可能入雒阳城。”刘庆的心微微放下些许。   “你这么怕耿家知道真相,为何不换一把刀呢。”宋箫摩挲着杯沿,抬眸。   刘庆与他对视,却不看出他眼底究竟想说什么。   阴家如今被刘肇平了,在宫中的眼线断得七七八八。这阴氏即便再用,只怕是也会对刘肇的雷霆手段而震慑得畏手畏脚。再者,阴氏那几个世子,实在也都是贪心有余,能力不足。   马氏,最是摇摆不定。也许,这马氏的确还值得一用。   刘庆猛地唤来人,道:“来人,去传……罢了罢了,我亲自去一趟马司空府上。”   “殿下。”宋箫起了身,说道,“殿下莫要乱了方寸。如今陛下未死,殿下的确是身处劣势,但有一枚棋还可一赌,殿下走得好,便可赢。”   “表兄的意思是……”   宋箫一拂衣袖,走近了刘庆,轻轻道出两个字:“邓骘。”   “他?他是我如今最大的绊脚石!”刘庆皱着眉摇头,那邓绥如今已是皇后,邓氏如日中天指日可待,邓骘如何可能会倒戈相向与刘肇为敌,简直荒唐。   但宋箫心中却还有思量,他只将那一日,在廷尉府里,邓骘深望着窦归荑的一事同刘庆说了。并提点了刘庆,邓骘还有一出叛国罪攥在刘肇手中。   刘庆便一瞬间,若有所思。   他亦是聪明人,猛地还想起了诸多的事。的确,邓骘愿意为她背负上叛国的罪名也要娶她,而如今邓骘手中兵权之大俨然如当年的窦家一般,他根本就无需顾忌自己在刘肇手中的把柄。   反倒是日后,等到天下太平了,邓骘这娶了陛下原定妻子的叛国之罪,倒真成了陛下约束邓家的一把利器。   邓骘从骨子里,从来都是与刘肇有芥蒂的。否则刘肇也不会将他的妻子押在宫中,以防万一。   邓骘……邓骘。   “那一日陛下的重伤,你是看得最清楚的。他如今只怕也只是在做戏,震得住文武百官,难道还能骗得了你我?你何不趁着他重伤未愈,以邓骘为棋子再布一局。”宋箫知道刘庆心中已有筹谋,便也不多说,只道,“那邓家的将军年少气盛,是个有血性的人呢。他是一匹野马,依我看,当今的陛下只怕还拴不住他。”   是的,邓骘有弱点。刘肇能抓到那个弱点,他也能。   所谓诛心,便是如此。   刘庆为自己一时间的方寸大乱而自嘲,在想到了一条可用的出路时,彻底地镇静了下来。   刘庆来回踱步,俯首深思。复而坐于案上又是一番思索,猛地手指微屈,敲了桌案一下,腾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跨出府去。   -   西境益州。   眼看着一步步将战败的城池夺回,宛如破竹一般势不可挡。邓骘手下的兵将们士气大增,三日前占下了犍为郡,又连夜突袭,一日内又拿下了益州。   边境捷报连连,却不知,遥远的雒阳城内,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邓骘回到帐中,拿起了枕下那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笛,触手温凉,嘴角又禁不住扬起了笑意,那笑直直漫到了眼中。   “归荑。”邓骘望着大帐内的大汉版图   几近边境。归期将至。   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地归心似箭。   猛地抽出一旁的弓箭,搭弓引弦,箭头直指高悬起的羊皮版图。   士兵们方才进来,便看到他气势凛然地射出一箭,咚地一声,箭头穿透了羊皮,深嵌入后面厚厚的木板中。   而箭头所穿的,正是永昌郡。   “十日内,拿下永昌。”邓骘微微扬起嘴角,望着士兵。   “将……将军,其实,可……可以稍微缓缓的,反正有将军在,这仗定然是只胜不败的,将军便再缓两天,也让兄弟们睡两天好觉……”为首的监军笑里有几分尴尬,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这好几次连夜突袭的,士兵们都已经有些疲乏了。真不明白,将军是如何能总是这般神采奕奕地。   邓骘微抬下巴,看着监军赔笑的模样,以及身后士兵们都有些疲乏的神态。也知近日里有些急功近利了,淡淡地说道:“罢了,今日便把那三头牛羊宰了,告诉他们,伤者皆有肉。跟着本将军拿下了永昌,回到了雒阳城本将军做东,所有人山海楼里胡吃海喝一整日统统算在本将军账上便是!”   “谢……谢过将军!”监军顿时眉开眼笑地走出账去。   他往后走去,也一下倒下,这不躺不要紧,一躺下,顷刻便是睡意袭来,片刻间便睡了过去。   只是,迷迷糊糊中,他似是听到人喊他,柔柔的声音。   “君骘,君骘……”   睁眼,看到漫天大雪下,穿得厚重清丽的女子。明黄色的衣帛上绣着漂亮的梨花,她手中抱着艳丽的红梅,看着自己笑靥如花。   “喂,我喊你你怎么不应我。”   “啊……啊?”他挠了挠后脑勺,眼前的人儿却猛地朝着自己的怀里扑来,他准备好了伸开手,她却好似瞬间穿透了自己。   他惊愕地回过头,却看到她手中满簇的红梅成了染在身上的斑斑点点的血迹。伸出了手,手指上还滴着血,血落在满地皑皑的白雪上,刺眼骇人。   她站不住,便软倒下去。他这才看到,她的胸前,被一支利箭穿过。   他颤抖地接住她,为她擦着身上的血迹,一时间慌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抬起头,却看到不远处,还保持着拉弓姿势的那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   冷峻的面容,深邃的眼神。   “刘……刘肇……”邓骘望着他,却感觉到衣袖被拽着,低下头,看到她青灰的脸。   “邓骘,交出你的兵权。”刘肇冷漠地说道。   他几乎疯了一般,紧紧地抱住了她,却感受到她的冰冷。   他的心口如同被刀尖所绞,刹那间疼痛到无力呼吸。   而刘肇再一次拉弓,将箭头对准了站在自己身旁的邓绥。邓骘想也未想,猛地起身拦在了她的身前:“不——”   箭穿胸而过。   邓骘猛地睁眼,伸手捂着胸口,却发现已是深夜。   夜风吹凉周身,而他身上的衣襟尽数湿透,一侧头,还感觉到额头上滑下的豆大的汗珠。   起了身,解开衣物透气。走至窗边看到一轮明月,感受到方才彻骨的寒,到如今。竟是许久也未能散去。   不过是梦而已。   “阿绥,丫头。”邓骘面色渐渐凝重,“等着我,我很快就回去了。”   -   “出城了?且是邓绥送出城的?”清河王一惊,一时间不明白刘肇究竟在打着什么心思。   如今西境连连捷报,眼看着不出半月便要打到边境永昌郡了。在这种十分,刘肇为何要将邓骘的妻子秘密送出雒阳城去。   “何时出城的?可知被送往了何处。”刘庆又问道。   “前日。”探子禀报道,“便是在邓贵人被封后的那一日。送往何处,那便实在不知。”   刘庆想到了什么,猛地想到:“传信百里外的驿站,打探她的消息。命人多画几张她的画像,记住,只能暗访。查到了切莫伤她性命,将她带回便可。她不懂武功,腿有旧疾,身子骨也不好,回来时多照看些,别死在路上。”   “是。”探子领命而去。   莫非这刘肇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刘庆便觉得这还真是荒唐了,刘肇怎么会动这个心思,在这种时候将她送出城。   难不成,他还真对她念些旧情,想着她怎么也是自己未娶的女人。刘庆嗤笑一声摇摇头,简直可笑。   却不想,如今在宫内仅有的几个耳目传来讯息,说说陛下前些日子险些受刺,便是这位窦姑娘所为。而在此之前,也因为这位窦姑娘受过伤。   兴许,是这窦氏的遗孤还有些气节,记着窦家的血海深仇呢。这刘肇伤不得又不想将这祸害留在宫中,所以将她送出了城去?   这下倒是又好办又难办了。就要看这刘肇究竟将她藏在了何处。   但,既然是出了雒阳城,倘若从此后杳无音讯也是有可能。还得想好应对之策。   又召来门外的人,将方才遣走的探子又领了回来。刘庆接着道:“以十五日为限,十五日内寻到了她,便将她秘密带回清河王府。十五日后寻到,就地杀了,决不能让邓骘看到她的尸骨。”   遣退了探子。召来了府内的管事,吩咐道:“将陛下受伤的消息传开,不必传太远,雒阳城近处的几个州府便是。记住,要传他是被内宫中一女眷所伤……并言,陛下已然有所处置,余下的而不必多说。”   管事心中有了分寸。却踌躇了一下,才道:“殿下,廷尉大人所说当真管用吗。邓将军是何等身份,即便是陛下处决了他的结发之妻,他又如何有胆子明目张胆地和陛下翻脸……”   “我对邓骘不尽了解。但宋箫看人的眼光,还是信得过的。况且眼下别无他法,不论是怎样的法子,都值得一试。”刘庆细想了一下,才道,“嗯?邓骘如今在何处,益州?”   猛地一拍桌案,这是天之襄助:“我这便书信一封给益州刺史。”   如今这益州的刺史,可不正是明国公次子明仪忠么。   如今偏就得对着邓骘的痛脚踩,这盘棋才有赢的可能。人都是如此,越忌惮什么,便越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简直太厉害了。。。 连更四章。。。 天啦噜人的潜力果然是无限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权衡之术   西境益州。   卯时刚过,益州刺史明仪忠便整理好了衣冠匆匆来到府邸处。这益州是五日前夜里邓大将军从羌人手中收复过来的,前日深夜还在荆州一带亲属处避难,得知了益州收复的消息,也同时,收到了都城雒阳传来的急讯。   急匆匆地花了一日一夜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益州,夜里子时才至,吩咐人天明便传人去营帐处告知邓将军有京中密诏,且来明刺史府秘宣。   却不想,这邓骘还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一大早便赶来了。明刺史还没合眼三个时辰,便不得不慌张地又整理衣冠仔细洗漱。   行至大堂,明刺史只见一身戎装的身影立于案前,却还在抬首打量着周遭的摆设。偶见他侧颜,眉锋如剑,目若晨星。果真是天生将容,一身凛然的气质,心中也是有了几分掂量。   “臣下参见将军大人。”明刺史俯首行礼,邓骘回以军礼,又望了一眼周遭,似是无意道:“刺史大人虽任职边境,地处荒蛮,但这府邸却好生讲究啊。”   明刺史心中一咯噔,也知这邓骘虽为武将,却是心细胆大,言语间的分寸里,是个不怕得罪人的。   明仪忠却是个油腔滑调的,也不接邓骘这话茬,只道:“幸得陛下用人用方,将军如此威仪,领兵有方,以雷霆之势退羌人之乱,实在是我大汉之福啊。”   邓骘微勾嘴角。   明刺史斟酌着,屏退了左右,请了邓骘上堂之座,他竟是不入次座,而是立于堂下,一派惶恐恭敬之态。   待到这堂上惟剩邓骘与他二人,这才上前微微俯首道:“臣下此番邀将军入寒舍,实在也是有雒阳城有密旨传之。”   邓骘方坐下,听闻此言,便又站了起来。虚扶起明刺史。   明仪忠乐呵呵地道:“恭喜将军,阴后不德,触怒圣颜,如今已被废于冷宫。而原宫中邓贵人已于八日前册封为后……”   “什么?”邓骘大惊,“为……为何如此突然……”   “这便是第二道密制。将军莫要惊愕,且听臣下慢慢道来。”明刺史请邓骘安坐,亲自为他倒上刚温好的酒,“如今雒阳城中可是风声很紧,因将军牵涉其中不得不知,故而,都城内快马加鞭传来密旨,此事还望将军一人得知便是,不宜宣之于众。”   这温温吞吞的,废话倒是不少。但越是见他言语间如此小心谨慎,邓骘心头便越是隐隐地腾起些不好的预感。   “陛下于十一日前遇刺重伤,邓贵人于此事有功,而废皇后于此事有过,故而,这后位便是改了姓了。但说到底,陛下遇刺一事,邓家,亦是有功亦有过,幸得陛下宽厚恩泽,念着将军为我大汉朝披甲上阵浴血奋战,夺回寸寸疆土有功,故而,大肆言功而秘处其过……”   这明仪忠想来平日里也是和其他文官们打交道惯了,这说起话来如同一大团软棉花,看着团儿大实则虚浮得很。邓骘却也是颇有耐心地听他表述着,但越听越是不对,眉头一点点皱起。   “陛下遇刺?”邓骘截下话头直接问道。   明仪忠表情明显尴尬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又是轻咳了两声,望了望邓骘明显在揣摩他的脸色。这下邓骘终归有些不耐烦了,道:“刺史大人,有话直说便是,怎么这话说一半留一半的。”   “是是是,将军所言有理。陛下对将军器重,将军亦对陛下忠心,臣下更是乐于当这么个明君忠臣间的传话人……如今邓皇后已然执掌凤印,别的,邓将军也就莫要再多想了。总归,陛下如今最为器重的,还是邓将军,往后的日子里,臣下还望邓将军能多作提携……”明仪忠这句话说得有些怪,邓骘心中有些不明所以。   稍坐了这一会,仿佛该讲的话也都讲了。邓骘起身便要离去。   稍一拜别,他便准备着回去部军。但这转身离开的刹那,不知为何,邓骘脑中猛地闪过领兵离开那一日,回忆起一切的窦归荑,相拥着一刀刺入刘肇背脊的场景。   浑身一个冷颤。   伸脚即将踏出门槛时,堪堪停下。   而目光炯炯,看着邓骘脚步渐缓,直至停下的那一刹那,明仪忠嘴角终于勾起一抹诡谲阴狠的笑意。   方才明刺史语意古怪的试探,欲语还休的做派,让邓骘心底愈加不安起来。   猛地,他回过头。而明仪忠早已想好他会回头,却在视线交汇的刹那,先是做出惊讶状,后才客气地又笑笑。   邓骘又跨大步倏然折回,走至明仪忠面前,再问道:“明大人可还知何内情。”   “邓将军所指的内情,是何内情?”   邓骘眉头一点点蹙起:“刺杀陛下至其重伤的……是谁?”   是清河王的人。   还是——   她。   他的手心,莫名沁出冷汗。   明刺史低垂的眸光,猛然抬起。   -   雒阳城宫城。   又是两盆血水换出去,内室的御医却大大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对在一旁紧张以待的邓绥道:“娘娘,陛下过了昨晚一夜,目前伤情已然稳定。”   邓绥猛地从刘肇苍白的脸上转过眼,望着御医道:“此话何意?陛下,不再会有性命之忧了吗?”   “此后一月只消注意好生调养,是不会危及性命,余下的,便是静待皮外之愈了。陛下有天恩庇佑,经此一劫,往后必将身康体健,年寿长久。”另一位御医亦是放下了胸口的大石头,说出此话时,语气轻快地与其他御医们相视一笑。   邓绥这许久了,此时才终于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   “陛下……陛下,你听见了吗。”邓绥伸出手拿着帕子,为刘肇擦着额角的汗,“咱们熬过来了……熬过来了。我就知道……就知道,你能熬过来……”   刘肇脑中还是一片混沌,微微睁着眼,听见人笑,又听见人哭。   “只要陛下此番能活下来,往后的一切风雨,也都一定能挺过。”邓绥喜不自禁,转过头去吩咐人熬药,备好粥食。   两日后,刘肇意志清醒些了,拖着虚弱的病体,已然开始处理这些日子未批的奏折,南方新涝,殃及两郡三县,他命当地州郡报上赈灾预估银两,同时暗自派人实地勘察后上报。若是相差不过三成,便按着州郡刺史所报拨款赈灾。   清河王府里,这些日子终归是安静下来。经过此番破釜沉舟,便也是黔驴技穷了。刘肇下令临郡调拨兵马驻守雒阳城附近,名为防南方灾情流民起乱,实则将雒阳城牢牢攥权于手。   不知那耿峣能否活着回到雒阳城。倘若他还活着,只是受清河王之阻难入雒阳,那么此番便算是给他扫平了回城的障碍。   某种程度上,他是最了解窦南筝之人。只有他有可能在短期内抓住刘祜身世之谜的证据,将清河王府与耿家的利益链彻底斩断。   雒阳城内的内耗,自然是越少越好。这也是刘肇不愿引起大乱的理由。庖丁解牛一般能够迎刃而解的事情,便不受受断骨之劳。   倘若。倘若耿峣再他病重的这十几天内,已然遭刘庆毒手。那么事情,便是要麻烦上许多。一切也许得重新布局,幸而,如今邓氏的手中有着天下第一食府山海楼,还握着与那女人息息相关的寒乐坊。   此事若要再查,还得从寒乐坊入手。   深夜,刘肇持笔丹青,脑中却不断思索着如今的形势与可能发生的情景,并一一算计好对策与下一步路。   邓绥每分每秒都相陪。她拦不住他的思虑,却在深夜里温柔地为他披上一件外衫。挑着灯芯,陪他在一片寂静中,谋算着雒阳城里的局势与人心。   她没有多想别的。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便觉得,哪怕丢弃她所有女儿家的心思,她也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才是真正能承担天下之人。   而自己,才是能够和他并肩而立的人。   哪怕他一生一世心中都不会有自己,但也有一些事,是窦归荑永远也做不到的。   每每想到此处,邓绥又感慨于,刘肇维持天下兵权平衡,谋定朝堂人心稳定,到如今,他连自己也算计。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平衡的位置。一个一生不得所爱,却仍能看到曙光的位置。   “陛下认为,何谓君王呢。”邓绥蓦然的问,让刘肇的笔一顿。   他缓缓转眸,望着她温柔却坚毅的眼眸。   仿佛心底有着小小的叹息。   “在朕十五岁时,朕认为君王当是天下集权之所在。君王二字意味着拥有至高无上,无人可凌驾的权力,也意味着,可以有一辈子守其所爱,不为这世间一切所害。”   烛光闪烁着,渐暗。邓绥将灯芯挑起,光又渐渐亮起来。   “但要得到这份至高无上的权力,何其难啊。越是接近,才越发现,这份权并寓意着‘得到’,相反,它意味着‘失去’。在追逐这种权的过程,人失去的永远会比得到的更多。有些人会不断地改着自己的初心,以此而不断坚定他追逐权力的决心。”   邓绥垂眸,觉得这一番话颇有深意,不禁陷入了沉思。   “人心太容易改变与麻痹,因此,以心来衡量何谓权,人生便犹如陷入了泥潭。朕也是许久,才从这种漩涡中,稍稍抽离出来。”刘肇静默地垂眸,手中的笔蘸了蘸墨,继续下笔勾勒,“约莫,是十六岁的时候罢。”   邓绥豁然间抬眉。   十五未满,是刘肇遇见窦归荑那年。   而十六岁,是窦归荑坠崖重伤为刘肇所救,刘肇将她送走那年。   “那么,当以何作衡量?”邓绥这才顿悟,自己也曾陷入这个漩涡。时至今日,也未能完全抽离。   ☆、第一百五十章。孤注一掷   “那么,当以何作衡量?”邓绥这才顿悟,自己也曾陷入这个漩涡。时至今日,也未能完全抽离。   刘肇今日,心平气和地要和她说了这许多。难道,心中还是有什么打算?可他如今身体大好,为何,还要将帝王心术同她谈得这样深。   “权,便只以权为衡量。”刘肇似是画得专心,下笔有神,挥毫自如,“朕同你打个譬方,权便是手中的赌金。而所有人,都不过是赌场中的赌徒。能握住帝王权的,便是这赌场中拥有最多赌金之人。而这样一个人,他的目的是将所有人手中的赌金都赢来吗?那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若是有人输多了,可是还要砸场子的。   “拥有赌金最多的人,他应当是要努力看穿所有赌局规则的人,他必须让这赌场里所有的赌局有输有赢,维持住赌场的平衡,而同时,他又必须保证自己手中必须拥有最多赌金。否则,拥有赌金更多的那个人,便有更大的优势,让自己输得一无所有——你可明白,拥有最多赌金,只不过意味着拥有最大的主动权而已。”   “目的,是让赌场不崩坏的情况下,相对拥有最多赌金。所以,重在平衡,不在赢。”邓绥缓缓点头,又道,“那倘若,这个规则里有破绽,亦或者,出现了比你更熟悉规则之人呢。”   笔尖又一顿。   “若他有此能而无野心,便让他在赌场中多赢些。若他野心大,那么,你便必须有这个能力——改变赌场的规则。这很难,平衡赌场所有赌徒的输赢的情况下,将规则改变到利于自己。但要阻止他取代你,你别无他法。”   一幅丹青画毕,刘肇款款搁笔。   正视着邓绥。   “有些赌场外的人,一辈子的积蓄,才够进来赌一次。而他们之中,也许就有能让你明白,如何去改变规则之人。所有有些人,你还必须拉进赌场,让他们也参与到这场博弈中,但有进便也有出,若……”   “陛下,不要说了。”邓绥蓦然打断他,“陛下为何今日,要和臣妾说这些?”   “这些太难了,陛下这样说,臣妾也不会明白的。”邓绥微微扬起嘴角,“什么赌金,什么赌徒,只要有陛下在,臣妾相信,天下不会乱。”   “邓绥,你的悟性,才德,格局,谋略,都是上上者。你是朕,决定要拉进这赌场之人。在这个乌烟瘴气之所,朕只希望将更多的筹码,交给心中有正气之人。”火光映着他的缺少血色的脸,漆黑如夜的眸,“无论局势变化如何,无论你未来境遇如何,记住,不要为自己去博弈,要为天下去下注。”   邓绥深深地望着刘肇。   “陛下真残忍。”邓绥嘴角若有若无地笑着,可眼角却缀着一颗泪珠。   她很清楚。因为刘肇不爱她。所以,不会在意,在往后的岁月中,她可能会受的一切煎熬与折磨。   若他爱的人是她。   他可还会说出刚刚这番话,可还会这样淡然地相授,可还忍心让她去看透,去承担。   刘肇盼着邓绥能丢弃最后丁点的软弱与怯懦迅速成长。却盼着窦归荑,可以守住最初的单纯与善良一生无虑。   刘肇看穿了邓绥心中所想,也是沉默。良久,才道:“她不是个聪明的人。有些东西,就是说千万遍,她也是不会懂的。你不一样”   邓绥眼角的那一滴泪,终究滑落。   “但她,自有她可贵之处。朕相信,你的兄长,和朕一样能看到。”   邓绥的手,揪着衣物,久久未能放开。   顺着他的眼光,邓绥看到刘肇眼前未干的画卷上,画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眉眼。那双眼里带笑,极是传神。   -   “驾——”   马飞驰于小道,如同一阵风一般掠过,携花带叶,势不可挡。   仅第四日,邓骘途中骑死了三匹马,终于越过益州地界到了荆州。这番弃军而逃足是叛乱之罪,但此时此刻,邓骘却再也顾不了这许多。   他想着,不入雒阳城,便只到雒阳城附近打探下消息。不出十日,他便赶回西境。   若是不把消息探实了,他便难以安下心来打完这场战。   “驾!”他猛地又抽了一鞭。马低嘶一声,越过灌木,身影很快消失在小道尽头。   而进了荆州地界,果真便有了风声透出。在茶馆稍作歇脚时,他便听闻了陛下重伤的消息。整整罢朝十日,雒阳城内死死压着消息也不知如今究竟是何情形。   而当邓骘听闻,陛下是于内宫中被刺杀的。邓骘便惊得手中的碗也端不住了。哐当一声,碗落在地上摔碎。   为何。   刘肇为何偏偏此时,立邓绥为皇后。   为何要死死压住消息,他压住消息,是怕消息走漏到哪儿去。   一股凉意从脚底腾然而起,直透心间。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这陛下啊,是被同一个人刺杀过三次呢,此人一定是武功高强,皇宫内行走自如啊……不过这宫闱里的事啊,哪里说得清……”   三次。如果不是窦归荑,有什么人能刺杀刘肇三次。   邓骘摸着腰间的玉笛,心中愈加惊愕。为何窦归荑会授意阿绥写信要他带她离开雒阳,那时,可是已然发生了什么……   难道,难道……令陛下重伤的,真的是窦归荑。她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刘肇,刘肇可会……会选择放过她……   邓骘的心头,恍若蒙上层层不化的冰霜。   此时此刻,刘肇立邓绥为后。也许,这是……另有深意的。   一瞬间,他仿佛陷入了九年前的梦魇中,这种熟悉的境地,这份相似的心情。刘肇……他是君王。君王,生性皆凉薄。   邓骘霍然起身。风起掠叶,衣袂飞扬。   他眉头紧蹙。   而这一次,他依旧选择不相信刘肇。确切来说,哪怕再来千百次,他邓骘,都不会选择将自己所珍视的人的性命,交付到另一个人手中。   这世间的人,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   他将一铢钱放置在桌案上,跨上马背再一次策马而去。   这世间,有两个女人,是他邓骘此生唯一要守护的。他可以为了阿绥而浴血拼杀,也甘心为窦归荑抛却荣华。   只有这两个人的性命,他,绝不交给任何人。   -   清河王府。   这一次,连宋箫都惊愕了,一杯酒洒出了些许,沾湿衣袖。他愕然道:“你确定?邓骘不是在益州为何……为何会出现在荆州?!”   “不会错的,那就是邓骘。他正在往雒阳城赶。看来,明仪忠的话在他心底的确埋下了疑窦……但本王未曾想到,他……他竟然有这个胆子,弃军出逃……”刘庆无论怎么想,都没有办法完全地理解邓骘此人的行事准则。手握如此重的兵权,为了一个女人,也可以说抛就抛。   先是藏起与皇帝有遗诏为旨的未婚妻子,后是临阵脱逃。邓骘这个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不出两日,他便要赶到雒阳城脚下了!”刘庆心绪难宁,邓骘不按常理行事,几乎要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不,他不会敢进雒阳城。”宋箫舒然起身,“他只是来雒阳城周边刺探消息,他没有这个胆子,敢真的出现在雒阳城中。只怕往雒阳城赶的路上,他都只敢一直走小路而非官道……他行事冲动,但绝非愚昧。”   刘庆想到在荆州地界处耳目上报,的确是在偏僻的茶馆见着他的。想来的确如宋箫所料。   “这于你我而言,兴许并不是坏事。”宋箫摩挲着下颚,回顾望着刘庆道,“你想那邓骘会阵前潜逃,想来,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   “那个女人,很有用。”刘庆也琢磨出了这点,望着宋箫道,“也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有用。我得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   “邓骘一旦到了雒阳城附近,便一定有办法和城内取得联系。届时,他便会知道你设的这些障眼法。”宋箫亦是在深思,“要快……殿下,我们,需要更快。”   邓骘手握邓,窦两家兵权,实在是一把太锋利的刀。   但这把刀,实在是难挥。   “那殿下如今可是有了消息。”宋箫话题一转,再问道。   “他们赶往了河内郡。还未落脚。如今,似是在温县。”刘庆沉思片刻,“本王有把握抓到她,要生要死皆可。但问题在于,河内郡赶回雒阳,需费事一日半。即便现在动手,只怕,也只能堪堪赶在邓骘之前……只要邓骘到了雒阳城附近,凭借他邓氏的在雒阳城各府内暗线,以及宫中的耳目,是何情况他必然一目了然……”   宋箫一言不发。   刘庆说得有理。即便抓到了那个女人,也未必来得及布局。他们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邓骘一听到风声,竟敢当即决定秘密回京。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的。 此人也太过张狂了,为了一个女人竟是什么也不管了。”刘庆不禁道,此言一出,却又好似猛地点醒了他。   宋箫也猛地有了些思绪。   “那便赌上以赌。”宋箫望着刘庆,刘庆刹那间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此刻对刘肇已然生疑,否则,不会赶来雒阳城急着打探消息。”   “这是殿下最后的机会。失去了这个机会,殿下便只有彻彻底底地败。”   刘庆深以为然。   纵然凶险,但也只有险中求胜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三更~~~~   ☆、第一百五十一章。希望之光   河内郡,温县。   窦归荑赶到左父安置之所时,却还未能先见其人,便在屋子里,看到了极诡异的一幕。   只见这小茅屋内里处,醒目地立着一块木刻的碑,前头还供奉着残破的烛火。上头的字已然看不清楚。   窦归荑这才想起来,安置这位老父亲时,的确有人回报过,左父无论如何都要带着一堆厚重的行李,为了搬弄他这些行李,千里迢迢地雇了两辆马车才给他安置好。   难不成。   窦归荑指尖拂过那沾染满灰尘的碑。看到上面只有一个模糊的“小”字依稀可见。   她仿佛蓦然间,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望着白汀,道:“白姑娘。我有一事相问。”   白汀和行夜都忙着警惕四周,听此一说,便“嗯”了声,要她尽管问便是。   “在你看来,西绒是爱谁的。”窦归荑冷不丁地这么一问,白汀却顿了一顿,才回答道:“刘庆。”   窦归荑沉思了片刻,才起身,看着白汀道:“但我听她妹妹亲口叙述,西绒爱的是宋箫。”   “她是为了宋家才去保全清河王。但如若果真如她妹妹所说,为何她又嫁与了清河王,甚至和清河王生有一子呢。”窦归荑心中的疑问愈加多。   白汀又顿了一会,这才道:“我在清河王府为细作时,她已经是清河王府的侧妃了。我看不出她究竟爱谁,但她对清河王,的确有些冷淡。”   窦归荑望着这碑,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行夜,能不能将这挖开。”   “什么?”行夜错愕地望着窦归荑。   “如若我料想的不错,这底下,大抵埋的是西绒的尸骨。”她再一次蹲下,确认了一下墓碑,道,“左父不愿将西绒的尸骨交给刘庆入皇陵,必然有其他理由。”   白汀细想,与行夜对视一眼,便看了看四周,寻了几根旧木,开始刨土。   “你简直是疯子。”在一旁的耿峣蔑视地看着窦归荑,“即便当年尸身上真有什么证据,那都是□□年前的尸骨,早就腐烂得不成样子……”   挖到了棺木,拨开土,拿着油灯凑近了,却发觉棺木上还钉着一块布帛。耿峣看到那布帛的刹那,浑身一震。   猛地冲上前去,拔起那钉布帛的暗器。   那是……窦南筝的暗器。   白汀和行夜也认出来了,两人又是对视一眼,却是无言。   “看来,我们如今,不过都是循着窦南筝的脚步罢了。”白汀恍若自嘲一般,喃喃了一声。   白汀察觉那布帛中有异样,但还来不及说,耿峣便一把抓起了布帛,感觉到手心一阵刺痛,耿峣望着指头上沁出的暗色血珠,有些不知所措。   “这针有毒。”行夜查看了一下耿峣的手指,猛然间手起刀落,切下他一整根手指,顿时血光飞溅,将窦归荑吓得目瞪口呆。   耿峣整个手指已然麻痹,这一刀下去也没有想象中疼,他只是闷哼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深感大意。   “剧毒。”白汀将手中木棍击向银针,将针带出后看了一眼道,“不过都是些老把戏。”   整理干净了,白汀又嗅了嗅布帛的气味,这才用木棍上的针挑着,将布帛挑开。发现里面是一卷素色的羊帛,上头还写着字。   遗骨挟庆,是以君保。尘埃落定,是以耿晓。   “原来,方才这个,是防你耿家人用的。”白汀一看这帕子明示“保君”“挟庆”等字眼,便知是写给自己的。   大抵窦南筝查到此处知道了什么。想着,日后兴许还会有人再查到,但她不愿,是耿家的人查到,才设了方才这一手。   “此生此世,她到死,都还在防着你耿家人。”窦归荑望着耿峣乌黑的断指,心中犹然觉得骇人,却也几分叹息。   “难道说……这一切当真,当真是真的……”耿峣脸色铁青,捂着还在不断流血的手指,道,“刘祜……果真,果真不染我耿家的血……”   “是的。窦南筝死也要带着这个秘密死,不愿让你耿家知道真相。她是要你耿家被清河王榨干最后的用处,再尝尝兔死狗烹的滋味。”白汀叹息着摇摇头,望着这棺椁道,“这棺椁定然还有别的圈套,你们勿要再轻举妄动,让我和行夜来。”   白汀小心翼翼地开棺椁的过程中,窦归荑却望着那十六个字出神。   后八字是对耿家的报复,她很清楚。但前八字。遗孤挟庆,是以君保……   “刘庆,一直在找西绒真正的遗骨吗?”窦归荑问道,“这副遗骨,对刘庆而言,十分重要吗?”   白汀一边开棺,一边道:“刘庆极信氐族古术一说,死后将人尸骨,寻到一处特定风水之所,再令氐族巫人行祭天之法,便可留住亡者的魂魄,待到生者同死,结来世缘,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此事说得有些玄乎。窦归荑觉得仿佛背有阴风。   此时,却听到了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是的,小娥的娘亲便是氐族人,死后也是行了此法。我和她娘亲约定,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想来白汀行夜和耿峣都是有功夫的,大抵老远就知道有人来。三人都淡定自若,唯有窦归荑吓得整个人瞬间跳起。   “但是,我怎么能让我的女儿,和那个人再定此来生的孽缘……”左父神叨着,看着这棺椁,道,“今生……都是,都是我……害了小娥……”   窦归荑捡起了那块简陋的朽木墓碑。   指腹拂过上头的刻字,却不知为何,心头腾起了一片酸楚。   良久,窦归荑回过头,望着他道:“那左小婳呢。左小娥是你的女儿,左小婳还是不是你女儿。我是她旧友,也是应她所求,将你安排于此处之人。你若是不将旧事道个一清二楚,只怕是你这小女儿,也要在雒阳城中纠缠一生了。”   -   茅屋外,人影窜动。   白汀同行夜,几乎是同时侧首。白汀一个暗器打在烛火上,灭灯火。屋内瞬间一片黑暗。行夜一把捂住窦归荑的嘴,拖着她缓缓后退,沉声道:“白汀,你自己惹来的祸事,自己解决便是。事到如今,郡主我是一定要带走了。”   白汀细听门外脚步和呼吸声。   至少九人。不,可能更多。   一片黑暗中,耿峣却好似终归想明白了什么。望着自己的断指,堪堪地发笑。   抽出靴内短匕,空中一挥,传来清晰的断发之声。   在黑暗里,窦归荑感到有人将一缕青丝交付在自己手中。听到近在咫尺的声音:“愿你,还肯将此缕发,同她相葬。”   窦归荑握紧了这缕发,感受到他指尖的滚烫,这才知他一直发着高烧。   “耿大人。”白汀眉头微蹙。   “阿筝。”耿峣喃喃,“从始至终,竟是我错。”   十年前,她为之卸盔褪甲,明镜台前红妆金钿。他始终信一切不过是在耿家的步步算计里,他欠她的,日后必当千百倍还之。   他挥刀溅血,将窦氏屠戮荒野的那一天,连山丘下潺潺的溪流也染红。   可这满手的罪孽,究竟为谁而担。   一把利刃穿窗而过,穿过左父的头颅,溅血于墙。窦归荑未能来得及说一言,便被行夜拦腰抱起,从屋子另一侧飞驰而过。   白汀也负了伤,耿峣更是不用多说。   此情此景,与其活四人,不若活两人。   但行夜在林间飞跃,身后却有窸窣的脚步不绝相随。一脚蹬于软枝,借力腾然高起于林,行夜回顾俯瞰,轻清晰地看到身后有八人。   也许,更多。   不可能。   他们的目的是杀耿峣,为何会来追他和窦归荑。   行夜心头一惊。   难道,难道说他们的目的是——   行夜将窦归荑转而于背,嘱咐道:“抱紧我,闭上眼,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害怕。哪怕我死了,你也必须逃,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明白吗。”   “什么……什么意思……”窦归荑只感觉到身后迫人的寒意,手中还紧紧攥着耿峣的那一缕头发,双臂扣着行夜的脖子大气也不敢喘。   除非他死。   否则,绝不能让窦归荑,落到刘庆的手中。   “你必须活下去。郡主,你必须活下去。”行夜此时此刻,才深感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为何要听信白汀一面之词来到温县,为何要插手窦南筝之事,为何……终究会走到了这一步。   窦归荑感觉到抱着自己手臂的那一只手,越攥越紧。   “郡主。臣下,有一事相求。”寂静了一会,行夜一边在枝桠间跳跃着躲避着身后的追踪,却奈何尾随声愈加近了。   “无论发生什么,请你……以陛下为优先考虑。请你……不要做出危及他的选择。请你哪怕抛却一切,也要保护皇帝陛下!”   猛地往右一闪,险险地躲过一把寸许的淬毒暗器。   极速的风刮着她的面颊,让她生疼。   “当年手刃你窦家的,是耿氏。当年你坠崖后,先寻到你的,是陛下。他手中握着立你为后的圣旨,却将你藏起,因为在窦氏颓败后,他无把握护住登上后位的你。在相守与你的性命之间,陛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她的眼眸,缓缓睁大。   云开雾散,原本漆黑得不见五指的树林中,照射入一缕幽静的月光。   月光映入女孩的眼底,像是纯白的雪,又似潋滟的湖。   “我将这一切告知你,是对陛下的背叛,亦是守护。如今走投无路,我愿意赌这最后一把,就赌你窦归荑,胸膛里的这颗心……”   “你……”   “请你不要毁了陛下!”   猛地一顿,行夜在一根枝桠上重重压下,随即迅速跳起。   啪嗒。   窦归荑愣了许久,擦去滴在自己脸上的那滴血,愣愣地看着手指上的殷红。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耳侧,不知何时被暗器刮破。   “他是一位好皇帝,他是大汉朝的未来。可你……对于他而言,太过重要了……”   行夜用尽浑身的力气,抱着窦归荑,不断地前行着。   “清河王的人想要你,必然是他们知道了陛下的心意,他们想以你,为斩杀陛下的刀。”   薄云挡月,夜空中晕出一圈七彩的光圈。   九年前河边,捧着花灯的她回眸望着夜色下的少年,他温柔的笑意近在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大婚当日,缓缓揭开她红盖头时,那错愕而深邃的眼眸。   ——是你。   牢狱中,跪拜之下紧紧扣住她的脚踝。   ——你不是说,信我吗。   泪水缓缓的积满的眼眶。   是啊,我说过的,我说过的……   无论何时,我都会信你。无论何地,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究竟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我,没有那么相信你了。   是从邓骘告诉我,你并非我亲族之时。还是行夜同我说,你杀了我父亲时。亦或者,看到那高悬的头颅下你的身影时。   为什么……我会开始不相信你了。   一开始,明明……明明是那么相信的。   第一道裂缝,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割出的。那是信任的裂缝,亦是……她心口的伤疤。她对他的信任支离破碎每一刻,亦是她的心挨着千刀万剐时。   “我……明白了。”她哽咽着的声音中,满是颤抖,“我……知道了……”   “他是一位君王……原本他所做的任何选择,我都不能苛责。因为他是君王。”窦归荑垂下眼眸,“无论他是要丢掉在他看来或许堪称愚昧的怜悯心,本性,亦或者善恶观。都无法苛责,因为他不过是选择去当一个真正的君王。”   他成为了真正的君王,便不该再是她的表皇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在他的心中,还有保存有绝对不能舍弃的东西。   “陛下,之所以是我们至死效忠的陛下,便是因为他和至今皇族内许多的人都不同……譬如清河王刘庆。”行夜汗水湿透了衣襟,呼吸声也渐渐重了起来,“刘庆生性阴蛰,城府极深,深谙弄权之道……但是陛下不一样。他同样知晓这弄权之术,但他的心里,是有光芒的……”   “你能明白我说的吗,郡主大人?”行夜咬紧了牙关。   耳侧的伤口处,毒已经渐渐蔓延开来。   “帝王之心中,能永远存着那样的光芒,便是整个天下的希望。这是清河王刘庆……永远也不能带给全天下的希望之光……”   ☆、第一百五十二章。变故陡生      “陛下,之所以是我们至死效忠的陛下,便是因为他和至今皇族内许多的人都不同……譬如清河王刘庆。”行夜汗水湿透了衣襟,呼吸声也渐渐重了起来,“刘庆生性阴蛰,城府极深,深谙弄权之道……但是陛下不一样。他同样知晓这弄权之术,但他的心里,是有光芒的……”   “你能明白我说的吗,郡主大人?”行夜咬紧了牙关。   耳侧的伤口处,毒已经渐渐蔓延开来。   “帝王之心中,能永远存着那样的光芒,便是整个天下的希望。这是清河王刘庆……永远也不能带给全天下的希望之光……”   风吹落眼角的泪。   窦归荑明白,行夜和她说这些的原因。   清河王刘庆,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成为皇帝。   她抬眼时,眼中的光已是凌厉而坚定。   行夜嘴角微微扬起一代弄点笑意,看着窦归荑,“谢谢你。”   她,是个软弱的人。在这雒阳城中,本就没有任何斗争的能力和存在的意义。她大概,便是为了遇见那个人而出生。   为了让黑暗中难免迷茫的帝王之心,能保住最后的温暖与柔软。   窦归荑一瞬间,脑中一片通透。   从未如此清明。   “我……真的,明白了。”窦归荑扬起的最后一丝笑,“是我该谢谢你,还同我解释了这么多……明明直接动手,也可以的……”   行夜沉默不语。   看来窦归荑也有如此一点就通的时候。   为了保护她,行夜的确可以抛弃自己的性命。但是……倘若,倘若真的有那种万一。比让她死了更糟糕的状况,便是她活生生地落入了清河王手中。   她看到了他满头的的冷汗,看到他脖子下流出的血,已然成了暗黑色。   听到身后追踪之声,越来越近。   她绝对……不可以落在清河王手中。因为她,是陛下的命门。   如此走投无路的境地,只能有最后一个选择。   “杀了我吧。”   窦归荑嘴角的笑意依旧,眼中甚至还带着温柔的光,“杀了我后,以刀刃将我的脸乃至全身划花,或是将我头颅砍下,带走沉湖亦或抛入深渊……随你怎么样都行。行夜,你已经中毒,赶快杀了我,也许你还有活下去亲口向陛下复命的机会。”   如今在窦归荑身边的,只有行夜。只要他将她的尸首毁得再无法辨认,只要他一口咬定窦归荑还活着。   那么对于刘肇而言,她就永远活着。   行夜却只是抿着嘴,很久,都没有说话。   “雒阳城四周百里之内,陛下已经布兵。如若……如若能够抵达……”   “别傻了!”窦归荑嘶哑着声音,颤抖地高扬着声音,“来不及的……”   “别犹豫了,杀了我吧。”   -   白汀愣着,看着地上耿峣的尸首,以及空荡的屋子内两具杀手的尸体。   为什么……只有两个人留下,却有十人,连屋子内都未进,便去追那两人。   难道说……难道说,清河王此番真正目的……是……   策马而出,坐上马匹飞奔而出,前往驿站而去。   行夜一定会往雒阳城逃,但被追着许是慌不择路,策马走官道,是最快的。也许,可以追上他。   白汀策马走了整整一个时辰,却意外地在驿站换马时,遇上了她意料不到的人。   她隐隐看着策马远去的那个背影,隐隐地觉得有些像,又觉得,仿佛并不是。   不可能。   邓骘……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雒阳城附近?!   纵然是聪慧如白汀,此时却也一时间未能联想清前因后果。   邓骘如今带兵御敌,应当是正在与羌人浴血奋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下马问了驿站的人,却听那人道,此人骑死了一匹马,这才来此处换马的。   白汀远远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却看他一个勒绳,调转了方向往偏路走去。   这条路直直地通向雒阳城,经过此处的人只有□□是要前往雒阳城的。他为何不走官道,却要走偏路。   难道……难道说,此人,当真是邓骘?!   他为掩人耳目,所以才不得不走小道。   白汀立刻将一袋银钱放置于小二手中,牵了一匹新马,追着那身影而去。而进了密林后,隐约间还能看到他的身影。   白汀隐隐地,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猛地想起什么。又一拉缰绳又调转了头回去,往那茅草屋飞奔而去。   -   毒至心口,行夜手脚都已经有些发虚了。   窦归荑看着他,心口一横,猛地挣扎翻身,行夜一个未抓住,她便往下跌去。   行夜堪堪揪住她背部的衣物,下落时以另一只手抓住树干。   回头,隐隐地可以看见不远处窜动的人影。   “没得选了,行夜。”窦归荑面对着地面,手脚一阵发软,落下了眼泪,“松手吧。”   行夜一个抬手将她带起些许,尔后用一只手夹住她,继续往前飞奔。   他的眼却猛地发了黑。   脚下一踩空,从高处狠狠跌下。摔到地上时,清晰地听见身处下方的他,肋骨断裂的声音。   听着密林中攒动着靠近的声音。   行夜撑着身子,将被砸得发晕的窦归荑放置于地上。伸出手,抽出了腰侧的匕首。   是的……没得选了。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刀尖,对准着窦归荑的喉咙。   如果护不住你,也绝不能让你落入刘庆手中,成为刘庆挟持陛下的把柄。   窦归荑摔得意识几分模糊,影影约约中,能看到拿着匕首的那只手,指节发白。   猛地伸出手,扣住了行夜的手腕,行夜一愣。   “告诉他,我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冬暖夏凉,山明水秀。你给我买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茂盛的梨花树……一切,都和我在扶风平陵一样……”   面具下的行夜,看不穿是何神情。   “告诉他,我……”   “原谅他了。”   手缓缓松开。   “因为他把原本属于我的人生还给我了,所以,我终是原谅他了。”   她闭上了眼,面容祥和。   “你可后悔。入雒阳城,你可后悔”行夜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低声问出最后一句话。   她浅浅地呼吸着,未曾睁眼。   眼角,却闪着晶莹的光。   从始至终,都是如此。   直到行夜问出了这一句,她才明白。她从来都是那个初入雒阳城无知的小姑娘。她的心意从未变过。无论是她爱的人,还是她爱人的方式。   喜欢是给予,是付出。是成全。她所拥有的一切,都甘愿为他而失去,包括生命,包括和他本能长相厮守的余生。   她曾恨他,恨他的背叛。但如今她只恨自己,恨自己的存在,让他两难。   她的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眼角,却滑下了滚烫的泪。   -   哐当——   堪堪刺下的刀刃连带着手腕被瞬间砍下,窦归荑错愕中睁眼,脑中还因刚刚那一摔而混沌不已,视线也依旧模糊。   但却感觉到溅在脸上血的温热,和扑鼻而来的腥气。   行夜错愕地往一旁望去,幽深的夜色中,百米之外,一个隐约的身影满带着肃杀之气,凛然而立。   行夜甚至还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便被一把长刃穿透了脖子,瞬间便没了气息。   只是,脖子里流出的血,也是暗色的。   窦归荑感觉到,有谁颤抖着,将自己抱了起来,想要仔细看清楚眼前人的面容,眼前却只有一片模糊。   这个怀抱很冰冷。   待到她能看清些许的时候,侧过头,却只看到在一旁已然气绝的行夜,他的脖子上,还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身侧之人,脱下衣物为自己盖上。一言不发,走到行夜身边,抽出鲜红的刀子。   俯瞰着行夜,身形顿了一顿,又高扬着刀刃,一刀下去,将之脖子斩断,一瞬间令其身首异处。   头颅滚到了不远处的草丛里,窦归荑呼吸愈加凌乱,眯着眼,细细看了许久。   一瞬间却终于看清。   此时此刻在她的眼前,那溅血而铁青的侧颜,那散发着令人战栗的肃杀之气的背影。他所执之剑端,还在滴着暗色的血。   手影一动,又是一剑,深深刺入尸体的心口,穿透他的身躯没入泥土之中。   那是,邓骘。   他不是应当在阵前杀敌吗。他为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再看到他眼中所透之光,恍如嗜血般凶残。 作者有话要说:  熬过了一波繁忙期,趁着双休赶紧更新! 今日再三更~~ 看情况今天可能修文,主要修第一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穷追不舍   手影一动,又是一剑,深深刺入尸体的心口,穿透他的身躯没入泥土之中。   那是,邓骘。   他不是应当在阵前杀敌吗。他为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再看到他眼中所透之光,恍如嗜血般凶残。   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的是行夜残破的尸身,窦归荑似是明白了什么,猛地生来一股力气撑起了身子嘶哑地低吼道:“不是……不是的!你听我说……”   邓骘抽刀一挥,挡下两个暗器。身后追捕的人终究还是将邓骘和窦归荑围了起来。   窦归荑数了数,十人。   这些人,都是清河王府精锐的杀手。姐姐,便也是被这些人而杀。   邓骘却好似杀红了眼,什么也无法思考。提刀便向他们冲去。   其中四人与邓骘缠斗起来,另外六人却将地上意识还几分混沌的窦归荑扛起,飞似得窜离。   邓骘一个回首,看到被扛在肩上的窦归荑伸出了一只手,挣扎着却只能喊出嘶哑的声音:“救我……”   再回过头来,手腕处却被割伤。邓骘一个咬牙,凶狠地将右手的刀刃一抛,同时躲过其中一人挥至左足的尽是倒刺的的长鞭,左手反手接住刀刃往右狠狠一划,右侧之人避躲不及,脖子处被划开一道略深的口子,鲜血溅出,虽说未能一下至死,却一时间喘不上气跪倒在地上。   长鞭却瞬间卷上他的右足,狠狠一拉他便向后栽去,再一看,由上而下一把长刀直刺而来。   邓骘空中一个侧身翻转,单手撑地将身子右挪险险躲开,刀刃划破他胸前的衣襟,他却顺势趁之收势不及,用手腕被割伤的右手一把直接掐住他的喉咙,指尖用着巧劲,一个旋扭,只听咔擦一声,便拧断了其颈椎。   而落地后,右足狠狠地将长鞭踩住,竟是一时间牵制得那人难以逃开,邓骘染血的右手抽出腰侧的弯刀,足尖一蹬便向握鞭之人袭去,那人往后倾身,弯刀险险地略过他的喉咙,却急速收势,指尖一转,刀尖略变了角度,一下堪堪刺穿他的脖子。   余下的一个人,望着转瞬间倒下的三人,看着满手鲜血的邓骘,竟是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这个人……   着实,可怕。   没有多余的招式,随机应变性极强,速度奇快不说,收势也极稳。   呼吸间便取了这王府里拔尖杀手的三条性命。   却见邓骘手中握着那长鞭,一个挥鞭卷住他的腰身,一个抽鞭使得他在空中空转数圈,落地的瞬间下意识地高跳至树干,险险躲过他的绝命一刀。   那人原本以为邓骘会继续追杀,却见他只瞥了自己一眼,便朝着另外六人撤离的方向而去。   一时间,竟是将背部毫无防备地对着自己。   简直……太小看人。   他飞掷出暗器三枚,邓骘一个纵身躲过两枚,余下一枚他以手中弯刀刀尖化解力道,回掷向他。   暗器擦过他的手背,流出的血变得两分发黑。   他当机立断抽刀断手,望着邓骘远去的身影,咬紧了牙。   只走了十里,便来了驾着马车接应之人。一共七人,三人坐上马车,两人策马于两侧,余下两人对视一眼,尔后看着百布之外的邓骘,拔出了腰侧的刀刃。   邓骘握紧了手中染血的刀,在树枝间不停跳跃,死死追着马车不放。   两人从天而降,一个攻向他的胸口,一个意图斩断他的脚筋。他避开其中一把因淬毒而发黑的刀,却未能完全躲开脚下的利刃,那刀划破他的脚踝后端,伤及筋骨,一时间他的整个左腿都使不上力,从树梢上跌落下去。   邓骘紧紧咬着牙,几乎要将之咬碎。   拿着刀撑起自己的身子,勉强将重心放置于右腿,右手的长鞭一卷,卷住其中人的右手狠狠摔下,待到另一人举剑袭来时,长鞭一带,将一人直接撞上了另一人的刀口。两人迅速向后跌去,撞在一棵大树上。   再掷出一刀,长刀穿过了两人的身体,进而整根没入树干,将两人钉在树上。   密林中飞射来一支长箭,扎在他的左小腿骨上,一瞬间他只得重重跌跪,手抓着地面,指甲里镶入了泥泞,越抠越使劲,指甲缝里溢出了鲜血。   一个反手,抓住了箭尾。   彻骨的疼痛让他冷汗涔涔。   顺着方向将箭猛地拔出——   鲜血顺着箭头喷出。   -   马车越驶越快,窦归荑因方才的撞击而头痛欲裂,心中更是一片绝望。   马车中两人,马车外三人,还有两人,策马随之两侧。   不出半晌,却听到马车外的人似是有些惊慌失措。她趁着混乱从车窗探出头去,却看到已行至官道上的马车如风疾驰,而马车后,隐约地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恍若满身鲜血,但是却在拼命地飞奔着。   “邓骘——”她惊呼,再仔细一看,才看到他淡青色的衣衫明显可见,整个左足都被鲜血染红,右手还淌着血,面色异样的苍白。   但他飞奔得得那样快,在官道上,竟能同马车的速度一较高下。   窦归荑听到前面的人用力地抽了马鞭,然后看守自己的两人对视一眼,抽出腰侧的软质长剑,抓起挂在脖子上的长柄大锤,飞身掠出马车外。   窦归荑趴在马车窗口,看着身后的缠斗,却见到邓骘因被大锤击中胸口而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不——”她嘶哑的声音响彻在这暗夜前的黎明。   马车外三个驾马人却进来了一人,将她猛地拉回马车内,捂住了她的嘴。   马车依旧在颠簸中前行。   蓦然,马车顶上生生□□一把长刀,长刀直直刺进看守着窦归荑那人的肩膀,策马于两侧的二人见势,分出一人越至车顶。   窦归荑伸出头,却看到了满身泥泞血污的熟悉身影。   “别……怕……”邓骘脸一片青肿,说话含糊里,又啐了一口血沫,眼睛一瞬不瞬看着眼前人错愕的眼神,却对着窗口处伸出头的窦归荑说道,“我会……带……你走……”   窦归荑却看到,他的侧腹插着一把短刀甚至还未能拔出,整个右臂的衣物都被撕扯破损,而右臂上的伤痕斑驳带血。   她的眼泪一瞬间便落了下来。   两人缠斗之下,他不慎被踢翻在马车顶,半个身子都在车外,手却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脚踝。那人另一只脚用力地踢他的脸,踢了两下后却还不见他撒手。   窦归荑只能看到他悬着的半个身子,听到那踢在身上的闷声,瞬间哽咽得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到那人高举起刀的时候,窦归荑猛地往前冲去,用力地一撞,惊得驾马之人一个激灵,马车猛地一晃,邓骘终究没能抓住,重重地跌下了马车,躲过那致命的一刺。   马车速度太快,落地后的他接连在地上滚了十来米,烟尘顿起。   窦归荑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却看到烟尘中的人,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了两步,又无力地跌下。   继而又挣扎爬起。   “别追了……阿骘……别追了!”她大喊,泪水一颗颗滚下,却见那身影丝毫未停,眼看着,又要追至窗边。   左右策马的两人听到脚步声又是惊愕地对视一眼,恍若不可置信般回过头,果真看到他眼看着又要追上。   “我……会带你……走……”邓骘含糊不清地喊道,“谁……谁也不能……带走你!”   “我不用你带走我,别追了,我知道……”   “丫头……我带你……走……离开雒阳城……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没有人,会再伤……伤害你……”   窦归荑再也忍不住,捂住了满是酸涩口鼻,泪水将视线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脸。   她听到前面人似是有动静,可是如今的邓骘,怎么可能还能再与人厮杀。   他会没命的。   他真的会死在这里。   她猛地咬紧了牙,带着哭腔怒吼道:“谁要跟你走!我又不喜欢你……谁要你带我走……”   邓骘一愣,转而竟似是笑了一声一般,道:“我……管你,你愿不愿意……我都……带定你了……”   咚——   窦归荑仿佛还想说什么,被一下劈在后颈,瞬间整个人晕了过去。马车内的人将她拽回后,撕扯下身上的布帛,缠绕住受伤的肩膀,恶狠狠地瞪向窗外的那个疯子。   却不曾想,竟是被他如同疯了一般的狂吼震慑。   邓骘脚程愈加快,手中紧紧地握着刀,看到窦归荑晕死着被拖回马车窗,赤红的眼紧紧地盯着马车,道:“混……账东西,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无奈,原先策马的两人都跃下了马背。   陆续斩杀了王府里的拔尖杀手八人……   这个人,简直就是地狱浴火而来的鬼神。   两人此时此刻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只得默契地对视一眼后,飞身向邓骘掠去。而马车上驾马之人,见前路顺畅,便也迅速起身而立回顾望之,拉弓引弦一气呵成,三箭齐发飞射而去。   三箭中竟有一箭射中,穿透了邓骘的手臂,借着他难使力的瞬间,两人见势合力一踢,他的身体高高悬起。   在空中的他,看着马车在官道上愈加远去,那渐小的马蹄声,一声一声,犹如火烙,印在心口。   不……不……   我要带你走……   我们,我们离开雒阳城,再也不回来。你借阿绥之手传讯于我,道出的亦是我毕生的夙愿——等我此战退羌人而归时,归还兵权,带你离开。斩断雒阳城给的一切羁绊,远离雒阳城的所有争斗。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似是有泪散在空中。   身体重重跌落下,滚到一侧林中的一个坡隘,头撞上一块巨石,而一根尖锐的断木,穿透他的胸口。   胸口喷涌出的鲜血,源源不断。   颤抖地伸出手,触摸着鲜红的断木,咬紧了牙。   坡上两人,见势便也不再追赶。飞身离开。   邓骘听着远去的车轮声,直到再也听不见,而浑身开始麻木,手脚开始没了知觉。   “刘……肇……”   黎明前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下,他的声音虽说微弱,却清晰可闻。   鼻腔内满是腥气,他无知觉的手,却能攥紧城拳。   一点点起身,穿胸而过的断木与皮肉内脏摩擦的声音,令人胆寒。他咬紧了牙,一点点地,将身躯往前。   嗤——   断木完全从身体扯出的刹那,血更是止不住地喷涌而出,他用力地捂住了伤口,眼前却一黑,无力地跌倒而下。   手撑着地面,鲜血从指缝间不断下流。   “刘……肇!!!”   林间惊起几只鸟雀。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章贴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反叛之心   清河王府。派出十二人,加上接应者共十三人。最终竟只有三人活着回来。   这是刘庆始料未及的局面。更令他震惊的是,回报的三人竟说,在挟持窦归荑回雒阳城的过程中,竟遇见了邓骘。   这……这才过一日半,怎的……怎的邓骘就到了雒阳城两百里内。   “你可被识破身份?”刘庆问后,看到对方摇头,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其中一人补充道,“那行夜身手是一等一的好,轻功尤为翘楚。若不是中了毒器,大抵便要逃脱了。眼瞧着追上无望的时候,行夜却停了下来,仿佛,是要杀了将军夫人。恰巧被邓将军撞见,邓将军便将行夜反杀。”   在一旁一直默默听的宋箫,此时亦陷入了沉思。   这便蹊跷了。   行夜为何要在那个时候杀窦归荑。难不成,他能看穿清河王意图利用那个女人控制邓骘?故而不若杀了她一了百了。   可若是早便估计到这一点,为何又要冒险送她出城。如今宫城内铁板一块,想要守住一个女子的性命还不容易。   宋箫隐隐觉得这其中定有什么古怪。   但还未细想,却被清河王猛然的笑声所打断。   只见清河王笑得十分畅快,笑罢又直接将一手中酒水一饮而尽莫不大块其心。看到宋箫疑惑的神色,这才狡黠地一笑:“宋兄,这可是天助我也啊。”   “看来,就算是老天,也认定了我是皇帝。”   在刘庆喜不自禁的神色中,宋箫却一时间未能想透,不由得问道:“此话怎讲”   “宋兄,你想那邓骘本就对刘肇生疑,如今咱们派去的人马他未曾识破身份,却独独撞见了刘肇手下的人要杀那姓窦的,你若是他,你会怎么想?”刘庆不由得又大笑几声,宋箫恍然大悟,才知这简直是神赐的良机。   “本来想着,抓活的,便行挟持之计,抓死的,便使离间之法。”刘庆抑郁了许多日,提心吊胆夜夜难免,如今这局面瞬间反转,笑得嘴都合不拢,“哪想。这老天早就帮我布好了最精妙的一局。也不枉我这些日子来的担惊受怕。”   “不若,咱们便先去探一探那窦氏遗女。”宋箫道。   却听手下人禀告她受了些伤,还未醒来,已经在医治了。   刘庆轻笑一声:“不急,好生诊着,可千万别医死了。她可是本王的贵客。既是如此,那本王便过几日再去探她。”   -   西境,益州。   军中高级将官之间人心惴惴,将军凭空在帐中消失,足足十来日不见踪影。眼看着便要将羌人赶出大汉的边境了,将军却在此时此刻不见了。   却半分不敢将此消息外泄。想着难不成,将军是被敌军暗杀了。如今便只差着最后一步,千万不能行差踏错,造成军心不稳。   所幸是,十三日后,竟然在账外见着了将军。没有人知道他这十三日究竟去了何处,但回来时,邓将军浑身伤痕累累,简直没有一块好肉。是被人以一破旧的板车,策着马拉回帐中。   随军的大夫医治时,只看到腹部深刺一处,胸口被贯穿一个巨大的口子,手脚更是重伤,神智几分混沌来看,脑部还受过撞击,大抵有些淤血难清。   如此重伤还能活下来,也真亏了将军天生的好底子。   医治了整整两日,才算是将所有伤口都完全地处理好。待到第五日,邓将军才完整地清醒了过来。   脑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邓骘拄着一根削好的柱脚棍,便再一次站起来,打翻了别人递来的药汤,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帐内挂着那一副大汉的边境版图。   刘肇。   我为你厮杀战场,以手下多少人马革裹尸,只为保你疆土无虞。   到头来……竟还要这般,为你所算计。   她是我的妻子啊。她是我邓骘,此生唯一所爱。便是再怎么危害于你,便是对你抱有再大的恨意,你怎么能……怎么能够对她下如此杀手。   且,她会恨,终归,还不是源于你的凉薄,及背叛。   她也曾那般信你。   她,也曾将她的心,交付于你。   但那颗心,你不要。我邓骘一生都望而不得的那颗心,你竟不要。   你伤她,害她,让她生死流连,家破人亡。当年的坠崖之痛,给她留下了一双众生难愈的腿疾,每每下雨便痛不欲生。   想到此处,外头的落雨声放入耳,如同悲悯的长歌一般,凄厉不绝。   心口一凉,他丢了柱脚棍,仿佛丝毫也感觉不到腿部的剧痛,将枕头下的玉笛与彼时传讯的丝绢拿出,仔仔细细地摩挲着,字字句句地阅览着。   尔后,便是抽出榻边悬挂的长剑,冲进外头瓢泼的大雨中。   一身单薄的素白外衣瞬间被淋湿,他手执长剑在雨中舞起,手脚以及胸口处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再一次裂开。血将衣物染红得斑斑点点,又被雨水给晕开,些许流到地面。   但他舞得极专注,好似分毫不痛。   外头闻声赶来的将士们一时间无法近身,手足无措地大声劝导无果,便都半跪下行了军礼。一时间,账外跪倒一大片戎装士兵。   长剑刺出,削开晶莹的雨水。   雷声震动。   邓骘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那一方绢帛,看着它愣了一会,伤腿不支,煞时一松半跪下地,手中的长刀反插没入泥泞,大雨倾盆,将墨迹晕染在他手心。   他抬起头,望着灰尘的苍穹。   雨溅入眸,涩得眼眶发红。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在她身旁,荣宠,落魄,生死,绝望,他都陪她走过。她,是他邓骘此生的妻。   手死死握住刀柄,半个身体,都因握力而微微发颤。   终归,她曾铭心爱之,入骨恨之的,皆非他。   他深爱着,哪怕舍弃性命也要护之长乐无忧的人,却甘愿为另一个人,受尽了这世间的千百般苦楚。   缓缓站起身来,丢却了刀剑,摸着腰侧的兵符,蓦然间觉得甚是可笑。一把拽下,仔仔细细地瞧着手中的兵符。   却猛地想起了怀中,另半壁兵符。   窦南筝的话,猛然响彻在耳畔。   ——并且,机会只有一次,你一旦调用,天下皆知我死。陛下也就有了收权克兵的理由。所以,只有这一次。   反身迅速地进了营帐,令所有人不得入内。拿出了被缝入战戎内里的那半璧兵符。   邓骘愣愣地望着这块兵符。   ——我信你对我妹妹的真心,所以我要你以你邓家全族为担保,承诺我这仅有一次的机会,你只能为我妹妹而用。你知道这份兵权的意义是什么,当年耿峣只不过是调动我叔父窦笃的兵马,加之耿家原本的兵力,便将我两位叔父屠于荒野。而这个,是当朝大将军窦宪的半壁兵符,即使只能调动一次,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做到。   ——记住了,将来,如若她遇险,你哪怕失去一切,也要保她一命。   邓骘浑身一个战栗。再一次转过头去,踉跄着,走到那高悬的大汉版图面前。那版图上,还插着十数日前,他扬言要拿下永昌之时所掷的刀刃。   他伸出湿漉漉的手,触摸着那刀柄。   ——我答应。   彼时他的回答,在脑海中来回萦绕。   猛然间,将刀刃拔出,侧目,望着位于版图右侧极端处的雒阳城。   咚——   将刀刃,钉上。   -   雒阳城,宫城。   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下,笔头落入墨盘中,溅起的墨将整幅画卷都变得狼狈不堪。   殿内的婢女尽数跪下俯身于地,战战兢兢。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边……”邓绥望着堂下之人,声音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那人本是半跪,此番,将另一只腿也跪下,俯身行了大礼,才道:“禀皇后娘娘,大将军邓骘与益州惨败,接连失三城,如今已经北行退回至益州定笮地境。”   不是……不是好好的吗。百步都已行了九十九,为何在这最后一步,生出这般变数来。   为何战败,为何如此惨败。接连失三城,直接……直接退回了益州定笮,这是何意。   阿骘呢,阿骘有没有事。   “娘娘,此事究竟是否回禀陛下。”前来传讯的臣子亦是拿捏不定,陛下如今在养病,不宜处理公务,故而此事才先禀了皇后娘娘。   “本宫,本宫会看着情况回禀了。你先退下。”邓绥定了定神,不知为何,脑中一片混乱,猛地又想到什么,道,“邓将军……可还无事?”   “禀娘娘,将军安好。”   略松了一口气。   只能再看后续发展了,难道邓氏兵力不足。如若如此还有谁的兵可调,千乘王刘伉?不,远水难救近火,千乘王封地远在北境,如何解得了这燃眉之急。   况且,千乘王兵一调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北境匈奴之患也不得不防。   只是此事蹊跷。未免也败得太急了,才一月不到,怎的就连连败退至此了呢。   “慢着,遣来使往西境,大将军若有何难处可着实回禀。”邓绥又吩咐道。   臣子领命而去。不知为何,邓绥这心口总是发慌。   隐隐的有着非常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三章~ 我们亦正亦邪的邓骘。。。。要开始搞事情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旧梦依稀   清河王府。   宋箫与刘庆,踏入室内的一刻,外头正细雨绵绵。七月流火,多是骤雨倾盆,倒是极少见这样如针的细雨。   而坐于长椅上的窦归荑,腿上盖着薄薄的毯子,面色有些苍白。见到了二人,倒是也丝毫不惊不讶。   “邓夫人,我们……又见面了。”刘庆容姿焕发,此刻看来,倒是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模样,“却不知您更喜欢本王如何称呼,端和郡主。”   窦归荑未有言语,却看到一侧的宋箫,眼神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大人,也算有恩于我。我指的是,有关我亲族之事。宋大人许是非真心相帮,但这份恩情,归荑记下了。”窦归荑看到宋箫眼神一闪烁,便知他心领神会,所指的是宋箫在陛下的授意下天牢纵火,假意将窦瑰烧死狱中实则将他偷偷送出雒阳城。   总归,为她窦家,保住了最后的宗族血脉。   宋箫却不知,此事她竟也知。难不成,是陛下告知。   “我知道清河王殿下有话要同我说,但我,有话要同宋大人说。不知清河王殿下能否行个方便,这个小恩,归荑也会铭记于心的。”窦归荑淡淡地说道。   刘庆瞥了一眼宋箫,心中只是略一思虑,便道:“有何不可。”便挥袖而去:“待到你同宋箫道谢后,本王再来同你商讨,本王之事。不急,不急。”   屋内只剩下窦归荑同宋箫二人。   窦归荑知道,此时此刻,门外,必然有人窃听,故而道:“我这身子虚得很,虽是七月,也觉得有些冷。宋大人能否替我将火盆拿来,我烧些东西取暖。”   宋箫若有所知。便亲自去拿来了一侧的火盆,却见窦归荑从袖中掏出几块素白的绢帛,上头写着娟秀的字。宋箫见势,点起了火盆。   “真暖啊。”她望着橘红的火焰,伸出手取暖,将手中第一块帕子递给了宋箫,同时开口道:“宋大人替我救了我五叔叔,归荑无以为报,只能在此口头谢恩。”   宋箫接过了绢帛,顺口便答道:“窦姑娘不必如此,同沐皇恩自当以陛下之名惟从罢了。”   看着绢帛上的字:西绒心属,自惟你一人。其女何以为妃,汝犹可忆否。   宋箫一惊。目光陡然几分变换。   他怎么不记得,彼时西绒之父见她有所成,便来攀附与她。而也令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几近暴露,彼时他不过是光禄勋之职,虽说近天子却实权不足。为了保西绒,这才不得不在其父的建议下,求清河王纳了西绒为侧妃,给她无上的尊荣保她周全。   但尔后的事情,却愈加难以预料。他怎么也未曾想到,西绒会和刘庆有了孩子。他本以为,她与他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这么多年来,他甚至一度怀疑,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   窦归荑看着他的眼色,能够体会他如今心中所想。半月前在那茅草屋中,她听左父微微道来时,也只觉得骨血冰凉。   便递上第二块帕子,接过他手中第一块帕子,丢于火盆中焚烧,道:“宋大人,彼时的宋大人惟陛下之名方从,看来如今,也不是如此了,是不是。”   宋箫忙地看了第二块帕子,看完愣了好一会,才答道:“良禽择木而栖,夹缝求存而已。窦姑娘亦可好生思量一些事,人生在世,但求苦短罢了。”   第二块绢帕上写着:彼时春秋,左父结清河王之所好,同之共某,以孝为挟,以键为郡母姊为据,险以而谋,是以为妃。然则,王心可昭。   宋箫的脸色煞白一片。   是……是左父当年同清河王勾结,一同算计了自己的女儿……一旦西绒的身份暴露,不仅仅是左父,就连尚且在老家的母亲和妹妹也将再次受到牵连。故而左父故意让自己身份之谜为人疑影,让西绒不得不顾忌家人而同清河王结下夫妻之名。清河王愿意如此和左父勾结,想来在许久之前,他便喜欢西绒了。   这一切,不过都是刘庆的一步步算计。   亏了当年,他还曾因刘庆愿为他保西绒,而有过些许感激。   他从一开始,就想要得到西绒。   窦归荑递上第三块帕子,道:“此事我自会好好思量,只是不知宋大人能否提点,清河王殿下,究竟是想要我如何。我也好提前有个预备。自然,早与晚,我都是要听的。”   宋箫接过第三块帕子,将第二块帕子交还,窦归荑依旧烧之。听到宋箫回道:“清河王殿下,自是想要拉拢邓将军了,同将军那般雄才交好,自是双方有益。”   垂眸,看到第三块绢帕上写着:世子祜乃汝妻为保汝而出。   手一抖,绢帕直接落下,沾上火焰,瞬间焚烧成焦黑一团。   没错。西绒从未变心。刘祜……是当年刘庆和其父,以你的性命为挟,才强行怀上的。彼时的窦氏将倾,狡兔死走狗烹,清河王早不把耿家放在眼里,承诺左父,一旦登基,他会立西绒的孩子为太子。   左父为了无尽的荣宠,再一次将女儿推上了火炉之中。   想来,果真……果真是可笑啊。   刘庆心心念念的西绒,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半分,一切不过他的自我慰藉,不过他的强取豪夺。   窦归荑递出了最后一块帕子,问道:“大人知道的,邓绥本就是皇后了。清河王能给的荣宠,如何会比当今陛下给的更多。”   “陛下猜忌邓将军,如今不过是在利用邓将军除去清河王殿下罢了。过河拆桥是常有的事。”宋箫接过最后一块帕子。   上头写着:吾之所知,皆源左父。彼女之骨,愿与汝易。   宋箫眸光一闪,却见窦归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却见他垂下目光,顿了一下,道:“窦姑娘,今日之言,便到此打住吧。余下的,你可好好思量。”   将绢帕烧毁后。窦归荑盯着那余焰发怔。   她能平安度过这半月,想来,清河王并不知陛下心意。他只是打算用自己,来控制邓骘而已。   那么,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   无论如何,她也要想尽办法,保全自己的性命。但时至今日,早已无路可走,所谓保全,谈何容易。无论是刘庆,亦或者宋箫,都是腹有千刃的伪善之辈。   便只有兵行险路,但求上苍垂怜,予她一线生机。   火焰渐渐熄灭。   门却蓦然被撞开,咚地一声响彻屋内,震碎门边的木雕。   窦归荑浑身一惊,看到了与方才不同,面色震怒不已的刘庆。以及在刘庆身后,面色淡漠而立的宋箫。   只此一瞬,窦归荑的心,便瞬间跌入了冰冷的深渊。   流淌的血液都透着彻骨的寒。   “宋箫,你知道我所言非虚。今时今日你选择背叛我,依旧站在清河王一侧,你可想过,日后会有后悔的一日。”窦归荑颤抖着,红了眼眶,极力自持盯着一脸淡漠望向窗外的宋箫。   “宋某说过,一切,不过夹缝求存罢了。”他淡淡地道。   “窦归荑。”刘庆的眼神极其可怖,唰地抽出了刀,便直指她,“西绒的尸骨,在哪里?!”   “我还以为你有多爱西绒,原来……也不过是个懦夫。”窦归荑哆嗦着,忍着腿疾的剧痛,一点点站起身来,“究竟是谁害死了她,究竟是谁毁掉了她的一生,究竟是谁让你宋箫终身爱而不得……你可知,你将我告知你的秘密转瞬间泄漏给清河王,亦是让西绒死后难安……”   “她临死前嘱咐父亲带走自己的尸骨,便是为了不与刘庆同葬,结来世之缘……那是她今生唯一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是你断送她最后的夙愿。”窦归荑看到宋箫,却见神情依旧是没有半分变化。   而刘庆的刀刃,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窦归荑这才,直视着刘庆。   方才刘庆推门而入时,一瞬间恐惧攥紧了她的心口。   此时此刻,看到慌乱的刘庆,她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   南筝姐姐留下的绢布:遗骨挟庆,是以君保。原来是这个意思。   刘庆这一生,从未真正得到西绒的心。所以,他将所有的希冀都寄托于来世。故而,西绒死后整整九年余,他都在四处找寻她被偷窃的遗骨。   “殿下。西绒的遗骨,如今是我保命的关键。若我松口了,才会生死未知,不是吗。”窦归荑眼神中,有着坚毅的光。   她现今只能赌。就赌白汀没有被杀。以白汀的聪慧,定然对当前局势一目了然。她曾发誓会保自己,并将她性命看重更胜于耿峣。   那么她一定能明白自己保命的关键,便是那一副遗骨。   故而,倘若有这个机会。她一定会挖走遗骨,将西绒的遗骨安置到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想来也是可笑,如若刘庆并非如此急切地改了主意,放过耿峣而抓自己。也许,便能杀死耿峣与白汀二人,并在那个茅草屋中,发现他苦苦找寻了九年的遗骨。   但是,有些事情,错过了便是错过。   “窦南筝都死在本王手下,你有什么本事,敢来算计本王。”刘庆脸色沉郁,握刀之手,竟是青筋爆起。   “那是她不想活。”窦归荑缓缓地垂下眼眸,声音清淡,恍若无惧,但指尖却一片冰凉濡湿,还在微微发颤,“而我,想活。”   刘庆的刀高高挥起。   “她穿的是一身绛色罗裙!”窦归荑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发间,还别着一支白玉海棠簪子!”   清河王的刀猛地停下,颤抖着,终是没有挥下。   与此同时,宋箫的神色微微一变。   白玉海棠簪。   多少年前,海棠树下。日光熹微,风轻云淡。   少年将发簪细细别于女孩发间。将一支不谢的海棠赠与之,愿他眼前女孩的一生,永无凋零。   ☆、第一百五十六章。少女之眸   多少年前,海棠树下。日光熹微,风轻云淡。   少年将发簪细细别于女孩发间。将一支不谢的海棠赠与之,愿他眼前女孩的一生,永无凋零。   “阿绒,我们会在一起的,是不是。”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女孩明媚的眼眸,犹然在眼前。   一晃眼,便是他驻守皇陵半年之久时,猛地遇见了偷偷前来的她。彼时她已是名义上的清河王妃,但他天真地却从未动过她与刘庆也许会相爱的念头。   她一袭素衣,牵起了他的手:“宋箫,你娶我把。清河王殿下如今地位稳固,能得帝位也是指日可待。我们这便娶求他,昭告天下,清河王妃已死,你娶我,你娶我好不好……”   “阿绒,我如今还在驻守皇陵,你再等我,再等等我。待到我有一日回雒阳城,我便……”   “你到底还要我等多少年?宋箫,你说要保废太子,我在宫中那么多年,将废太子刘庆一步步看顾成如今的清河王殿下,一晃那么多年了……你还要我等吗,我不愿等。我不愿等了……”   “阿绒!你别急,如今窦氏倾颓指日可待。窦氏一倒,我便可调回雒阳城了。”   “好……好。宋箫,我等你……窦氏倾颓那一日,便是你娶我之时。”   然而,真正等到了窦氏倒台时,已然是足足三年之后。   彼时的西绒已身怀有孕。时光荏苒,惘然之间,重逢之时,她竟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变这样同他擦肩而过。   多少年前,少女嫣然一笑时的话,犹在耳畔:“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她将手中白玉海棠簪交还。他却接过那簪子,狠狠砸在地上,簪子破碎成三节。   她小心翼翼地拾起,割破了手心,却恍若不痛。   她只道:“宋箫,我亦可选择不等。”   一晃,又是许多年过去,如今的宋箫,听到白玉海棠簪时,觉得如同隔世一般。   那簪子明明被他摔碎了,为何。为何会在她棺椁中。她为何,为何她临死之前,还要戴上那不值钱的白玉海棠簪。   宋箫面不改色,呼吸间,却有些乱了。   阿绒。阿绒。   此刻眼风若有若无地扫过清河王背影,那眼神无悲无喜。   -   雒阳城。宫城。   刘肇的病养了月余,现下,伤口都已稳定,换药也不必日日换,三日一换便可。天气炎热,未免发炎感染,刘肇都是在殿内凉台中将养着。   而彼时,邓绥正将药碗给递上。却来了地方将领呈上了边关急报。   刘肇将密封的盒子打开,展开玄底银丝绣素帛,邓绥将一勺药递到他嘴边,他却微蹙眉,并未张口喝。   邓绥察觉事有异。刚想开口,便听刘肇问道:“朕记得,约莫十日前,你兄长西境大败于羌人,连连失手退至键为郡,是不是。”   “回陛下,确实如此。”邓绥回答道,“可是西境又传来何军情了?”   “邓骘大败,今,撤兵至益州沈黎。”   哐当——   邓绥手中的玉质药碗没能端住,砸下碎了一地,浅褐色的药汁四溅。   “而且,他斩了雒阳城派去的来使。”   刘肇目光淡淡地扫过邓绥的脸,邓绥几乎是一瞬间,扑通一声跪下,膝盖被碎玉划伤渗出血来,她低着头声音颤抖道:“陛下,陛下请听臣妾一言……兄长素来行事鲁莽,想来定然是那羌人接连……”   “邓绥。”刘肇并未马上命她起身,只是静默地说道,“你和他,最近可有通信。”   “嗯?”邓绥一下未能反映过来,抬头只看到刘肇深邃的眸,“臣妾不敢僭越,只是家书,还是有写几封。”   “那他可有何异样。”   “并……并未有。”邓绥惴惴然答道,惊出了一身冷汗。   刘肇“嗯”了一声,才道:“起来吧,去吩咐再熬一碗药来。”   看到邓绥起身后膝盖处的血痕,又道:“去请个御医来看看你的腿。”   邓绥应答了,退下。   益州沈黎。那么十三州之一的益州,岂非已经失了大半。   “陛下。”   “嗯?”   邓绥已经快要退出去,却还是回过头来说道:“臣妾向陛下起誓,家兄绝不可能有谋反之意,还望陛下明鉴。”   “嗯。”刘肇轻声应了声,却再未多说什么。   八月初的时分,风里,也带着丝丝的凉意,吹拂着刘肇依旧波澜不惊的面容。独自端着冷茶,小饮了一口,入口尽是苦,并无回甘。将余下的茶尽数泼于地,喃喃道:“是该进些好茶了,这茶苦了些。”   眼中暗光流转,却并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   清河王府。   雨,终于停了。屋檐下滴答滴答,晶莹剔透的水珠坠落,溅在地上水沟中,一次一次泛起涟漪,打破原本平静的倒影。   地下暗室中,散发着闷湿气息的地板上,散落着几支枯草。   最后一根绳子,缠绕在她的脖子上,让她的头与椅背靠紧紧,不过分紧,粗糙的草绳却磨砺着她原本细腻的脖子。   说实话,刘庆非常不喜欢,眼前这个人的眼神。   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但却隐约间有一种……   被看穿的错觉。   对,视错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堪称愚蠢的女人,竟然还以为能够拉拢宋箫而迫不及待地说出秘密,却将自己至于如此死地之人。自己,怎么可能,会被这样一个人看穿。   刘庆转开视线,她的眼神却未能转开。   “窦归荑,你知道的,我可以让你死,更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她只是抿了抿嘴,却未多说什么。   良久,她才说道:“刘庆,你毕生所求的,是什么。”   “放肆!”一旁的狱卒看着王爷脸色,听到她直呼其名,便猛地上前一个抬腿踢在腹部,她吃痛地想要低下头挣扎,可手脚乃至脖子,都为绳索所缚,只疼得紧眯起了眼,皱着眉头轻咳。   “皇权吗。你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为何你便笃定,它值得你一生去追寻。值得你,付出所有。”她顺过气来,“你从未站过的位置,如何便知道,站在那儿,究竟能看到的是何景象。”   刘庆长袖中的拳头,渐渐握紧了。   “她的遗骨,究竟,在哪里。”   “我换一个问题。”她觉得腹中一股翻江倒海的余痛,“在你看来,何谓君王。”   刘庆目光陡然一锐。   ——皇兄如今所求,当真是皇兄真正所欲之物吗。   ——那么朕问你,何谓权。   啪——   伸手一个巴掌,将她的头一下扇向一侧。   一缕血从她鼻内淌下。   “我再问你一次,她的遗骨,在哪里?!”刘庆反手又是一耳光,用了有三四成的力,她的脸瞬间高肿。   “你不……”   又是正反两个耳光。   嘴角,溢出了一缕鲜血。   因为头的转动,勒在脖子处的绳索已然将她脖子磨破,上面的锐刺扎入肌肤中,沾染上了鲜血之色后尤为刺目。   “多余的话,本王不想听。”刘庆一下掐上她的脖子,一瞬间让她上不来气,看到她眼快翻白,才松开手。   伸手,召来了行刑的狱卒,吩咐道:“仔细,别打死了。”   “是。”狱卒点头,取来了红木漆长棍,搁置于她平放的腿上。她方才被扼住咽喉,气还未喘过来,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视线模糊。   红漆木板砸下的瞬间,仿佛割裂皮肉一般的疼痛令她惊叫出声,猛地一挣,手腕处和脖颈却被长绳紧紧勒住。   青灰色的衣裙上,因不断砸下的红漆木板而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她额头上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下巴滴落。   缚住手腕和脖子处的绳索,将皮肤磨破,勒出的血亦是混着汗滑落进衣襟。   在刘庆挥手示意下,行刑停止。她终于从无尽的疼痛中得以喘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扇耳光时,高高肿起的右眼难以睁开,只能睁着左眼,模糊不清地看着眼前的人的脸。   “遗骨,在哪里。”   胸膛起伏着,一瞬间,牢房中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良久,她才沙哑着声音,再一次,开口。   “你活……该。”   刘庆眸光一震。   “活该……坐不上皇……位,活该……一生……不得所爱……活该……失去……一切……”   刘庆的手瞬间高高扬起。   “你在害怕什么?!”窦归荑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劲,猛地垂眸嘶吼道,尔后,才缓缓抬起血迹斑斑的脸庞,唯有睁着的左眼,清澈透亮,“你这个耳光……是想要阻止我说出什么……”   啪——   一瞬间,刘庆竟有了方才一样的感觉。不,比刚才更甚千万倍。   那种……恍若,被那只眼看穿的感觉。   “你不是为了‘爱’……而去爱,你是为了‘被爱’,才去爱……被你爱的人,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皇位亦是如此……你为了……残杀……才想要去得到皇位,还是为了得到皇位……而残杀……呢……”   “你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成为所谓的君王……那只是一个借口……一个你给自己找的……借口……你真正的目的……只有……”   “残杀罢了……”   “你走不出……自己被权利争斗所带来的阴影……便只能从残杀别人中……找到慰藉与平衡……别开玩笑了……你这样的人……竟然说,自己想要成为君王……竟然说……自己本该是君王……”   刘庆夺过狱卒手中的红漆木板,猛然间打向她的头。   “殿下!”   不是说……不取性命的吗?!   狱卒大惊失色。看着她微侧的头上,留下一缕鲜红的血,血染红她的眼,让她唯一睁开的眼变得不再清澈透亮,而是鲜红可怖。   “君王……可不是得到啊……”   那一双染满鲜血的眼,猛地溢出了泪,一颗颗,坠落而下。却透着无比坚毅倔强的光芒!   “真正的君王……是失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足音茕茕   那一双染满鲜血的眼,猛地溢出了泪,一颗颗,坠落而下。却透着无比坚毅倔强的光芒!   “真正的君王……是失去……”   “你是故意的吗……你想要本王杀了你是吗……”刘庆将手中红漆木板猛地一丢,揪住她的头发将她头往后仰起,“我不让你死……窦归荑,你别妄想……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   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两颊,逼迫她看着自己,靠她这样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   她曾认识这样一位少年。不断地在寻找着,真正的君王之路。为此,每一次的坚守,每一次的放弃,每一次的狠心,每一次的隐忍,他走过的每一步,都痛到难以让常人忍受。   长夜漫漫中,他甚至,只能与自己的足音为伴。   于是,她深爱的少年,选择放弃很多东西,成为一个更好的皇帝。   而我窦归荑,此生此世,永远,追随着他的选择。   她不祈求得到,君王以常人之态的爱护,也不期待拥有,君王之权下绝对的庇佑。   她只愿她的王,永远都是他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   这便是,她真正想要的。   此时此刻,全身的剧痛之下,遍体的血色淋漓中,她却好似终于彻彻底底,看透了自己的内心。   可是。   好痛啊。   真的好痛啊。   染血的眼,被无尽的泪水洗刷。但她的嘴边,却好似疯了一般,轻笑出声。   此生此世,她永远地失去了……和她所爱之人白头偕老的机会。她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定的人,有着这世间最温柔的眼眸,却置身于这世间最黑暗沼泽中的那个人,她终此一生,只怕再也无法遇到第二个的,这样的人。   初遇那年的雪落得真美啊,落在少年的鬓角,落在女孩的手心。   那时的雪,还掩盖着世间一切的丑恶,妆点着巍峨高墙的肃杀。   原来融雪的春风,吹来的从不是温暖。   表皇兄啊。   决心要不要我时,你——   也是这般痛吗。   刘庆被她此刻的眼神所刺伤。   他缓缓地松开她的头发,也松开钳制住她脸颊的手。退了两步,看到她一脸落魄的模样。她走到了绝境,是个毫无反击之力的人。她甚至不会丝毫武功,女子之躯弱不禁风。若不是自己还掌握着力道,也许早就将她打死了。   但她却还有勇气刺伤他。   这难道,便是所谓的困兽之斗吗。   但冥冥之中,刘庆却不断地想起了西绒的脸。心中,更是莫名地,止不住地慌乱起来。   恍若作着困兽之斗的,是自己一般。   他也终归明白,自己下意识不想听她说话的缘由。因为从她的眼神里,就透着这样的气息——她用区区的几句话,竟想要,推翻他的整个人生。   凭什么。她凭什么。   刘庆的神色,愈加凶狠起来。   捏紧了拳头,指节泛青。他俯瞰着她,好似在看着一只蝼蚁一般。召来了狱卒,命他捡起地上的红漆木板,一字一句地说道:   “打断一条腿。”   狱卒应声。   她的眼眸猛地瞪大。   那行刑的狱卒,也是许多年的老手了,握紧了那块木板,走至她的身侧,也是用看妖物一般的眼神瞅了一眼这个女人。不明白一个区区的阶下之囚,为何还要如此狂悖。   高高抬起红漆木板。   找准了角度,重重砸下的一瞬间。   她如同刹那间被捏碎了心脏一般,浑身痉挛踌躇起来,连叫喊声也无力发出,只是蓦地高高仰起了头,瞪着左眼,眼眶欲裂。   咔嚓——   右腿骨传来清晰的断裂之声。   在这寂静森寒的牢狱中,这断骨之声,恍若令人魂飞魄散。   -   益州。沈黎。   长旗削倒之声,还有未能及时逃难而离的平民们四下流窜的惊叫声,烈火从城东焚烧,从清晨开始烧了有六七个时辰,日近黄昏,火势仍不灭。   土墙坍塌几所,被埋于泥土下的尸骸未名。溅在地上的血,犹如在滚滚浓烟中开出的妖冶的花,艳丽而醒目。   邓骘立于城墙之顶,此时此刻眺望着远方,脑海中,却萦绕着自己年幼时,不记得约莫是六七岁的模样,被野狼追逐的那个夜晚。   那是冬日里的深夜。三寸长的獠牙对着他手臂一口咬下,四周,还围上了两三只尾随的,暗夜中狼的眼犹如鬼火一般,闪着蓝绿色的光。血四溅,眼看着要撕下一块皮肉。   狼却被一支箭贯穿了头颅。   “是个孩子……快看,是个孩子!”   而立之年的猎户,带着约莫十来岁的孩子,射杀了三头成年野狼和一只小狼,将他救了下来。   他们做了热腾腾的肉汤,他们花了一整日翻山越岭为他找齐了草药,他们收留了来路不明又无依无靠的他。   多善良的人啊。   “将……将军。”一声畏畏缩缩却又略带惊讶的喊叫,将他的思绪拉回当下,转过头去,他看到远方,有一小队人策马而来,细看领头人,眉头微微一蹙。   那是去年十一月领兵镇压月氏骚乱的周护羌校尉。掐指一算,的确是将到月氏地界。   想来,他也是听闻了邓骘所领之兵节节败退的消息,用兵从急,先调遣了一小支精锐前来接应。   看着那周护羌校尉一脸凛然正气的模样,却不知为何,邓骘的心中徒增烦恶。   城下,有羌人的军官们四处抢掠。老弱妇孺谁人也不放过,但凡是食物,少女,金银钱财,一并收入囊中。   其中一位即将被抢去女儿的父亲,为了阻止羌人,在挣扎中被一刀捅死。邓骘的眼底映着熊熊的火光。   他在猎户家生活了一年有余,与猎户家人朝夕相处。为之劈柴打猎,烧水磨刀。临走前,猎户家卖了他家十年前打到的一张花色稀有的老虎皮,换来了一百三十七铢,又凑了十三铢,尽数交予了他。告知他——   “孩子,回家吧。”   手猛地攥紧。   那一句话,他至今仍然记得。猎户黝黑的皮肤明亮的双眼,他妻子瘦小的身体却有着一双缝补的巧手。而自己离开猎户家那一年,他家的儿子还未及笄。   但他,却因为救了自己,而遭受了灭门之祸。   那般热心良善的人。   却只能够如砧板上的肉一般被人宰杀。   城下老人哭喊着,跪倒在死去男人的面前,那凄厉的声音却并没有人能真正听入耳:“儿啊……我的儿啊……”   周护羌校尉赶至城门下,意外地,却见一小队人几乎是守在城门外。   他未能完全明白,却从滚滚浓烟与断裂的旗帜里,已然知道内里是如何惨景。   “你们将军呢?”他问道,猛地听到里头有人的哭声,有人在用力地砸门,但士兵们却不为所动,他错愕,震惊了半晌,怒从中烧,声音拔高了几度,道:“邓骘呢?!邓骘在哪里?!里面无辜的人正在遭受荼毒你们看不到吗?为何不攻城营救?!”   “就如此贪生怕死吗?即便是战到只剩下最后一兵一卒,也不能放弃,也不能让无辜的百姓们代替士兵去死!”周护羌校尉怒吼道,“邓骘呢?!简直是混蛋,把邓骘叫出来!”   见士兵们不为所动,他听着里头的哭泣声,是在觉得残忍至极。   猛然间拔刀道:“开城门!他不敢,本将敢!”   士兵们,依旧不为所动。   “你们……你们……”周护羌校尉厉声喊道,“如此龟缩,可知与造反无异!”   “造反的是你吧。”邓骘从城楼下慢慢悠悠地走下楼来,和他对视上的那一瞬间,周护羌校尉刹那间便冲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但他却发现了他身上厚厚的绷带。一愣,不由得又松了手。   难道,难道邓将军也是重伤……   “未有陛下调令,何以领兵至此。”邓骘面无表情地说道。   周鲔一惊。若是苦战,有援兵至此,难道不该是如救火之水一般喜不自胜,为何会是如今这般神色。   “邓骘,你是什么意思。”周护羌校尉心中颇有揣测。在来之前,便觉得这败仗败得蹊跷。如今看着邓骘淡漠的模样,便更是心中犹如坠了千斤一般,“奉天子之命,当解天子之困……可是邓将军此举,恕本将不能明白,究竟何意。”   何意。   邓骘的眼风,一点点扫过他的眸。   却并未有任何言语,只是转身抬步,便打算要离开。   “开门!”   “谁敢。”邓骘威严地一句,头也未回地说道,“胜败乃常事,而主事将领,自有决断权。周护羌校尉,又何必多管闲事。”   周鲔一下子挥刀背击退了好几人,策马上前提刀直指邓骘,眼中犹如怒火焚烧:“所以说世袭者未必有德有能,你不过是从你父亲手中承袭来兵权,听闻你从前更是在外野惯了的,那里懂得什么忠君卫国之道,手中一有了兵权,便自重如此……你这般下作的人,如何可担当大任……”   “唔……”邓骘轻声应答。停下了脚步。   缓缓回过头,朝着周鲔走了去。猛地一手揪住他的衣物,一手扣住他手腕,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一下被他拽下了马。这周护羌校尉身手也非虚,一个滚身,便站了起来,怒火中烧,气势凛然。   “所以说,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阴暗的沼泽中挣扎便也就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到雒阳城,为什么……要让我继承兵权……为什么呢……”邓骘一把将马也踢翻,马瞬间嘶鸣一声,挣扎许久也未能起身,周护羌校尉更是震惊不已地怒视着他,“我是失去过所有的人,所以更清楚。再被一点点剥夺的过程中什么都不做的话,只会越来越糟。”   “你要我相信谁,你要我依赖谁……你要我,把我所有的一切,交给谁……”   周护羌校尉听得云里雾里,简直是不知所云。   猛地咬牙道:“你听不到里面的人在哭吗……手中握有重权,难道不该救民于水火吗?如何能够像你这般做到……你……你,你难道……难道是故意兵败,你害怕上阵杀敌吗……你……这是在谋反吗?!”   唰——   刀刃擦着他的鬓角而过,周护羌校尉一惊。   “我救民于水火……谁,救我于水火呢。”邓骘如今两手空空,周鲔完全可以现在便杀了他,但却不知为何,他没能立下便动手。   “你可知你如今在做什么?”周鲔握紧了手中的刀,道,“本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解释。”   “我也不知,我究竟可以做到什么。但是,我要做。”   因为这是,被逼到绝望中的人,唯一的选择。   “不管是,将我从深渊中拉回来,还是将推我的人一并拉下去,都可以。所谓忠君之道……哈哈哈……是谁教你,忠君之道的?”   周鲔浑身冰冷。   “你的——”   “君,是吗。”   “我不管你究竟想要说什么,也不管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如此将我大汉百姓置于羌人屠刀之下……即便你不看重忠勇,难道,你也连做人的道义也可抛之吗?!”回过头,望着邓骘身后一众将士,“你们呢,嗯?你们难道从未想过,城中之人如若是你们至亲的妻女,年迈的父母……”   邓骘身后的兵将们,对视一眼,眼中神色略有动摇。   “邓骘……这些人根本就是不是死在羌人手里,是被你杀死的,因为你的见死不救,因为你心中所谓的坚持。那是多少无辜的生命,那是多少鲜红的热血……”   “你真的不怕——遭天谴吗。”   ☆、第一百五十八章。无尽漩涡   “无善无恶,亦正亦邪。没有信仰,不存怜悯。”刘肇轻咳,将手中的药再一次一饮而尽,“这样的人,最不易为利益所惑,因为,他最不看重的便是名利。但同样,亦不会为利益所牵制。”   “他不会因为朕给了他权,便甘心忠于朕。因为他这样的人,从来,都只忠于自己。”   刘肇缓缓放下手中的药碗,看着一旁瞪着双眼,脸色异样苍白的邓绥。   “一味地退兵,往东而去。你说说,他想去何处。”刘肇恍如叹息一般,“为何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分……”   一旦邓骘死了,邓家余下兄弟并无能人,只怕邓家于兵权上,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衰落了。   可内忧外患,朝中可用之将本就少。   清河王挑起的这一场长达十数年的内耗。光是将门之族,便先后损了马家,覆灭了窦家,离间了阴氏与皇族,如今,又要打压下邓家。除了数年前方才在朝中崭露头角的梁氏,余下权贵之家皆有损耗。   想来这邓骘会有如此异心,与清河王也脱离不了关系。   只是,庆皇兄,这些,真的值得吗。为了得到一个皇位,将朝堂搅弄成如此模样,真的值得吗。   “陛下的意思是……”邓绥蓦然想到了什么,惊得踉跄着,扑通一声又跪下,肩膀止不住地颤抖,“不……不可能……这……这绝不可能……陛下,这不可能!!”   “还有什么不可能的。邓骘手持窦家半璧兵符,如此方向,可不就是退往窦宪旧时封地么……彼时,朕还存着个念想,不愿给窦家扣上反贼之名,更盼着,不牵涉太广……毕竟倒台一个窦家,如若扣上叛国之罪严查,只怕是朝堂上下一半的人……都会被牵连进去……”   “朕保了一个窦家,保了彼时国本不动,可却未想过,也会引来如今的大祸……邓骘如今的手段,和清河王刘庆,又有什么两样……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一种人罢了……他手中的兵权,一旦融合了窦家残权,那便是第二个窦宪……”   邓绥从未见过刘肇如今的模样。   当年窦家造反时,清河王联外寇逼他退位时,他都未曾是如今这般颓败到安静的模样。   “兴许,错的是朕也不一定。兴许……不过是朕,还太过片面。还有太多的东西,难以预料,无法掌控……兴许天下,就该是庆皇兄那样的人……应该当上的……”   “如果在清河王初提出禅位时,朕不那般执着,是不是如今也不会到这样的地步。益州千千万万的性命不用死,皇姐也不会自尽于府,终归,这结局都是一样的……又何必,徒劳挣扎一翻……”刘肇沉着声,望着邓绥,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缕淡淡的笑意,双目无神,“因为他们……比朕更狠。”   “朕想要赢过皇兄,就必须变得比他更狠。但是,一旦朕真的可以做到那种程度,那么朕大抵也会忘了,朕最初我有这份权力,为的是什么。”   “抛去所有的仁义道德,泯灭所有的良知初心。如果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才能够坐稳君王之位,那么,朕坐上君王之位的意义,便也不复存在了。”   邓骘想要造反。   此时此刻,邓绥却并未听进陛下所言,满脑子想得都是,邓骘竟想要造反。   他不惜连退数百里,弃万人性命于不顾,弃家国安危于不顾,也要整合兵力,欲图造反。   可——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之间,邓骘就要反陛下了?!   明明……清河王败势已显,为何,为何她的兄长,会成了清河王刘庆死灰复燃的那一枚棋子。   刘肇此时此刻,却恍若陷入了最艰难的境地。   一旦下令铲除邓骘,且不论成功与否,那都是一场举国的浩劫。这场浩劫中,大汉朝就此亡国也未能可知。   好不容易,尽量无损耗地从窦家手中削了兵权。但彼时局势之乱,也非今可比。如若想再削一个邓骘,不知要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   “陛下!”邓绥猛然道:“陛下,臣妾,有两个提议。陛下若无它法,可从中择一。”   刘肇转眸,看着邓绥,轻轻地道:“唔。”   “第一,以臣妾为挟,逼迫邓骘退兵!”邓绥看到刘肇神色有异,未能等他多说什么,便接着道,“臣妾再清楚不过,对于阿骘来说臣妾有多重要。阿骘斩杀来使便是分毫不退让的气势,没有交涉的可能,便只能威胁。若是必要时候,臣妾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求能为陛下保住江山而不计生死。”   “为什么。”刘肇看着邓绥如今依旧烁然的神色,心中不禁浮起了疑惑,“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你却还希望朕赢。”   “因为陛下是对的。”邓绥伸出手,握紧了刘肇冰冷的手,说道,“因为臣妾相信,陛下是对的……因为臣妾相信,只有陛下……才是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所以臣妾,一如当年窦氏之乱时一般,依旧坚定不移地选择帮助陛下,这一次,不为荣华,只为天下!”   “陛下不是说过吗。若来日真有此一时,要臣妾替您,担起这天下。这一句话,臣妾此生,至死不忘。”邓绥缓缓地站起身来,“螳臂当车也好,杯水车薪也罢,只要还有一点希望,便应该试上一试不是吗?!”   “可是,朕……”   “陛下为何妄自菲薄?”邓绥此时此刻显然不合规矩,站着俯瞰着坐于榻上的天子,但她话语间铿锵有力,一改平日里进退有度的模样,“陛下,您说过,您会成为……改变规则的那个人,不是吗?”   刘肇心猛地一跳。   他将头沉下,她看不到他的神色,但感觉他好似,是在深思什么。   良久,他才道:“第二条呢。”   邓绥一愣。   他缓缓抬起头:“第二条提议,是什么。”   邓绥心下一坚,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第二个提议,便是望您再遣一名来使……当然,遣别人是无用的。只要陛下相信臣妾不会背叛,便将臣妾以来使的名义,遣往西境。臣妾定当为陛下尽力一试,劝返邓骘。这也是唯一的和解之法。”   “自然,如若陛下认为,臣妾有可能会一去不返,自是选第一条。臣妾没有半分异议。二者之前,前者的确是目前看来,最可行的一条路。陛下只消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便可。”   刘肇默默然良久。   -   滴答。   水溅不远处高台之上。   身上黏湿,枯草堆中,一只染血的手微微动弹一下。一片晦暗寂静里,仿佛听到耳畔的耗子声。   好……饿。   手指微微收拢,依稀听到有什么在手臂边啃咬。猛地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劲,一下扣住了那厮,抓住它伸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壁火,看着它肮脏的身体,听着刺耳的叽喳声。   干涩到凝结的嘴,吃力地张开。   满唇的细小血痂被拉扯开,她却好似不疼,也不曾思索过,脑中一片空白。   她只是很饿罢了。   身畔烛火微闪,暗色的人影投在她脸上,她只是一愣,手中的耗子便跑了个没影。回过头,看到一个逆光而立的身影。   “公……子吗。”   耳中也嗡嗡作响,书娆这么喊道,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公子……公子……”书娆也不敢喊大了,并未掌握好剂量也不是外头的人究竟昏沉到了什么地步,只是握住了牢房门,着急低唤。   书娆恍若想起了什么,忙地将怀里预备好的一袋小米粥和两包小点心都递了过去。这下她方才有了些反应,伸着手去拿,但身子挪不了半分,只是用力地伸着手,难以够到。   但书娆却浑身一震。只见其手的血污,手腕处的一圈伤口已然化脓,犹不忍视。   她未能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得坐下,肩膀靠着牢房的栅栏,将手也尽力往里头伸。   “公子,你不用急。书娆一定会救你出去,一定会……”终于接到了小米粥和点心,她什么也顾不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环顾了一下四周,书娆将怀中的素白布帛扎成团儿,一并带着两块火石丢了进去,道:“此地我实在不宜久留,此信中有要事相禀,公子收好了。看完后,趁着不注意烧了去。”   又看了一眼四周,转身便要离开,却终归不忍,又回过头,打量了她两眼。   便是在这片刻之内,牢房内涌入了十来人,将书娆团团围起。衣着华贵的女子踏门而入,手掩着鼻,似是受不了这刺鼻的腥臭气,瞧见了书娆,便扬着下颚道:“哟,这不是寒乐坊的书姑娘吗,我还以为是谁有这个胆子,半夜暗探这王府禁地。”   书娆只心底一捋才知晓,自己能得到公子于此处的消息,能如此顺利地潜入,不过是清河王妃的一计罢了。   深知自己难逃一劫,书娆望着身后的公子,道:“公子,谢谢您当年救下我,谢谢您当年收留我在寒乐坊,此恩今生无以为报,还望公子不要忘了书娆。其实,其实书娆一直对您……”   “公子?”耿姬蓦然间咯咯地笑了起来,望着书娆道,“你还真以为,她是你的   ‘公子’?”   书娆望着耿姬,眼中疑惑之光一掠而过。   “她——可是邓骘的妻子,是个实实在在的女红钗啊!”耿姬讥讽地望着书娆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毫无血色,心中甚感快意,“心心念念之人,竟然同自己一般,不过是红颜巾帼,你可当真是可笑……有本事勾得了王爷的魂,却连这几分眼力都没有,当真愚昧……”   “公子?!”书娆回过头,看着牢狱中面色肮脏,看不出任何神色的窦归荑,却只见她一言不发,甚至一动不动。   现下她才清楚,她虽一身单薄褴褛沾满污秽和干涸的血迹,但那一身里衬的确是女人穿的样式。   一把利刃,穿透她的胸膛,鲜红的血溅开。   窦归荑微睁的那只眼,淌出一颗泪来。   “对……不起……”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书娆瘫软在地上,鲜血染红她素白的衣衫,宛如胸前绽放出大簇大簇的红梅。   “公……子。这条命……书娆……还你……了”低下头,触摸着穿透自己胸膛的刀刃,书娆还未来得及再多说什么,眼前便浮现起了,在雒阳城外,公子打着淡青色的伞救下自己,将自己带进寒乐坊的那一日,那伞沿落下的冰凉的水滴在她脸上,她抬起头凝望执伞人的脸,却不论如何也看不清了,渐渐地,被一片黑暗吞噬。   ☆、第一百五十九章。兄妹争论   一把利刃,穿透她的胸膛,鲜红的血溅开。   窦归荑微睁的那只眼,淌出一颗泪来。   “对……不起……”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书娆瘫软在地上,鲜血染红她素白的衣衫,宛如胸前绽放出大簇大簇的红梅。   “公……子。这条命……书娆……还你……了”低下头,触摸着穿透自己胸膛的刀刃,书娆还未来得及再多说什么,眼前便浮现起了,在雒阳城外,公子打着淡青色的伞救下自己,将自己带进寒乐坊的那一日,那伞沿落下的冰凉的水滴在她脸上,她抬起头凝望执伞人的脸,却不论如何也看不清了,渐渐地,被一片黑暗吞噬。   片刻后,便不再动弹,只是眼还睁着,未来得及闭上。   大抵,她还想努力,再看清彼时那少年人的模样。   牢房外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传来,窦归荑听到匆匆赶来的刘庆的脚步,他看到毫无气息的书娆,脸色刹那间变了。   朝凰曲,这世间……再无人能吹了。阿绒,你曾吹过的朝凰曲……在这世间,再也没有了。   蓦然,清河王又看向窦归荑,若有所思。   但是窦归荑,却伸着手,努力地向前爬,爬到了书娆面前,伸出手越过栅栏,颤颤巍巍地将手覆上书娆的眼,令之阖上。   “殿下,咳咳……你可知……她是谁……”   窦归荑温柔地擦去她嘴角的血。   她也想起来,她救她最初也不过是利益心罢了,那时她费尽了心思才找到这个孩子,为了迫使她进雒阳城,命人假装山贼追赶她,再假意救下她。   初遇她时,她还未及笄。第一次看着她纯净的眼眸,窦归荑恍若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   终归,还是自己骗她。终归,还是让她赔上了一条性命。   “她是……西绒在这世上……”   “唯一的亲妹妹。”   犹如一道惊雷劈在刘庆的身上。   他转过头,望着一脸惊愕的耿姬,猛然间抽出侍卫的刀,直指耿姬的鼻尖。耿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吓得一下跪在地上,望着刘庆道:“臣妾不知道啊……真的,真的不知啊……臣妾如若知道她是姐姐的妹妹,必然也不会如此鲁莽……只是她擅闯了禁地,臣妾才不得不……”   不。   刘庆不会杀耿姬的。杀了耿姬,就会动摇耿家。   窦归荑,眼光暗自流转。   果然,窦归荑看着那刀尖所指,一点点往下,耿姬的神色终于也松缓些,但刹那间,刀尖猛地抬起,一刀划破了她的脸颊,毁去她的容貌。   “禁足西苑,没有本王之令,谁都不许放出来!”   刘庆走近了窦归荑,提着那一柄染血的剑,又指着窦归荑,道:“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要她死在耿姬的手上,是不是。”   “是与不是,殿下……都不预备放过我……从殿下打算审讯我开始……我就不可能……咳咳……再活着踏出清河王府了……”   刘庆眉头皱起,眼光森寒:“对。但是,说出来,会让你死得更痛快些。”   “不……如若我一定要死……”她抬眸,看着刘庆道,“我也要让你此生,都找不到她的尸骨。我会让你永生永世……都没有办法,再和她相遇。”   “天真。只要本王当上了皇帝,便是大汉国土一寸寸翻过来,也要将她的遗骨找到……只要本王当上皇帝,只要本王拥有了天下!!”   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握成拳,看着如今用过分张狂的模样,来掩饰着内心空洞的刘庆,心中愤恨之余,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这天下的可怜人,何其之多。   -   西境,益州。   风卷起尘土与黄沙,烈日灼灼却近夕阳。快马加鞭,足足十一日,才终于到了。这十一日间,邓绥脑中恍若将这十数年来的事,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阿骘桀骜张狂,但却断断然不会无端地生了反心。   若他想反,那么一开始便可以反。何以退羌人至边境了,只差最后一点了,才来反。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重大的变故。   而在邓绥的心中,却有一个十分不妙的猜测。她无端地觉得,此事与窦归荑有关。   再没有别的理由了。能让阿骘如此行事的,除了自己,便是她。想到此处,邓绥便是咬紧了牙,恍若是恨铁不成钢一般,一个闷拳砸向一旁车璧。   见到阿骘时,却见他整个人恍若瘦了一圈,眼眶下有些发黑,脸色亦是苍白。   听闻此次来使是邓家人,邓骘才留了一命,却不曾想一见,竟是高冠束起,一身男儿装扮的邓绥。   错愕的同时,他也微微松了口气。   邓绥见到他,缺一瞬间目光阴了下来,冲了上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面对诘问,邓骘抿着嘴,并未有回答,但转过头看到了邓绥眼中的泪光,心却疼了,轻轻地为她擦去泪水,说道:“阿绥……你无事,真是太好了……”   “你还在乎我有没有事吗?你做出这样的决定,还会在乎我是生是死吗?!”邓绥双手一把扣住邓骘的手臂,皱着眉,满是疑惑地问了一句,“告诉我,为什么?”   邓骘又是沉默。   “不是好好的吗……如今雒阳城内已是水火之势,你可知陛下为了扳倒清河王一流,险些命丧……你究竟着了什么魔障,要在这个节骨眼拥兵造反?你反了陛下,难道不是将这万里河山,平平白白地拱手交到清河王刘庆手中吗?大是大非,轻重缓急,你这般拎不清吗?!”邓绥的声音,犹如一把重锤一下下捶打在他心上,“我不是已然书信于你,你和窦归荑归隐之事,陛下已经许诺考虑中……莫非你当真是为了这个,莫非你……”   不提这个名字还好,一提起,便如同一个冰锥刺进了邓骘的心口。   “哦?!”他怒极反笑,看着邓绥说道,“你现在,是选了刘肇是不是。”   “你……你在说什么……”   邓骘眼中怒火更甚,猛地一挣,后退了两步,边退边道:“你也信了他,是不是……你信他,不惜来骗我,是不是?”   “阿骘……”   “你现在是皇后了……是啊,我对于你来说,自然不如他重要……你盼着他能当皇帝,给你一世的宠爱,给邓家无尽的荣华,是不是……”邓骘一时气急,竟已然开始这般口不择言,不惜中伤于自己,这是邓绥始料未及的。   “阿绥,我是你的亲兄长,只有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你去信帝王口中的承诺,你何不去信一头猪一条狗呢?!”   邓绥高高地扬起了手,邓骘却一把扣住她将要扇下的手腕,道:“选我啊,阿绥!!”   “我谁也不选!”邓绥挣扎着,却并未能挣开,“为何一定要选,阿骘,到底怎么了……我不明白,即便是你要同陛下谈判,大可不用如此极端的方式……”   “谁要同他谈判,我要把他,从那张龙椅上——拉下去!”邓骘手中不禁使了暗劲,邓绥一阵吃痛。   “谁当皇帝都可以,他,不行。心性凉薄,城府极深,阿绥,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那个人究竟有多阴暗诡谲,终有一日,你和我都会在他的算计之下,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看着他凛然正气恍若是替天行道的模样,邓绥心口却禁不住地一阵发凉。   怎么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   “你说刘肇信心凉薄,那刘庆呢。便是你真的成功将他拉下王座,而刘庆登基为帝,你便能保证刘庆,不会凉薄吗?!”邓绥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道。   “那便不要刘庆当皇帝。我们从皇亲宗族中,择一位幼子,扶持其为新帝。阿绥,我手中有足够的兵权,我会让你成为太后,我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当年窦家怎么做的,我们便一般无二地效仿!只要不是刘肇当皇帝,谁都可以。阿绥,雒阳城,我绝不会让你再回去,你便跟着我一同……”   “不!我决不允许你伤害他!”邓绥将手用力地抽出,揉着通红的手腕,摇着头说道,“我早知,权重则多生异心,但我以为,你素来不看重权势,自然,陛下也是如此以为……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生出……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邓骘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并不多作言语。   邓绥将要心灰意冷的那一刻,却猛地想到了什么。   不,不对。   当年的窦氏,下场如此凄惨人尽皆知。他为何偏偏要选所谓的窦氏之路。   如若,如若邓骘真正的目的,当真是无可匹敌的权势。那么为何不多忍几年,忍到邓绥生下真正的皇子,再行不轨。即便如今手中之权难得,如今将门之家中,邓氏却也是独大的。只消韬光养晦几年,便不用扶持其他皇族幼子,直接扶持邓绥之子便可。   他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却掩盖不了他话中的漏洞。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那窦归荑呢,你预备让她怎么样。”邓绥一语中的,感觉到邓骘的背影一瞬间变得僵硬,“你的意思是,不要她了。还是,强迫她跟你一起,在雒阳城里度过这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尽量四更。。。。 果然是临近完结,异样地勤快起来   ☆、第一百六十章。嫉妒之心   他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却掩盖不了他话中的漏洞。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那窦归荑呢,你预备让她怎么样。”邓绥一语中的,感觉到邓骘的背影一瞬间变得僵硬,“你的意思是,不要她了。还是,强迫她跟你一起,在雒阳城里度过这一生。”   意外地,邓骘沉默了很久很久。   蓦然间,他才苍凉地低笑,这种笑声,让她心生寒意。   回过头,看到他侧脸轮廓如刀削一般锋利,眼眶发红,声音里竟有哽咽。   “她……她能否活着,都非定数。”深吸一口气,抬首道,“我说过,她因谁而死,我便将谁刃之。纵然那人是天子,我邓骘亦无所惧。我必倾我所有,偏要让他失去一切。”   邓绥的眼眸一点点瞪大。   眼中颤抖的光难以平复。   “谁……告诉你,窦归荑会因刘肇而死?”邓绥一瞬间,终于揪住了最为关键之处,然而她心中的震动,却是难以言喻的,“清河王是不是,是不是他告诉你,窦归荑会被刘肇所杀?”   “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仿佛是他心口的伤处,每每忆起彼时暗夜中渐远的车轮声,便觉得刺骨的冰寒铺天盖地袭来,“我只恨那一日我未能带走她,如今,她是生是死,我是半点也不知道。”   不可能!   窦归荑是她亲自送出城的,此刻已然不知到了何处,阿骘怎么可能看到陛下亦或陛下手下的人,对她下杀手。   邓绥迅速脑中一点点将这一切串联。   且不论究竟是如何演变到如今这地步的,单单从局势上来看,邓骘造反,最获益的无非便是清河王刘庆,他可借此事力挽狂澜一改败势……不,也许不仅仅是力挽狂澜,他甚至,可以反败为胜。   如若他剑走偏锋,想要利用邓骘这一枚棋子,定然,就要布一场离间的局。   只是,阿骘说他亲眼看到。   “你看到窦归荑的正脸了吗,你确定吗,你看到的是窦归荑?”邓绥还是不相信,再一次问道,“那你是在哪里看到她,她如今,又在哪里。”   “是啊,她在哪里呢。我也不知,那一辆马车将她带往哪里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邓绥而看到他的神色,邓绥心猛地犹如被千斤重的石头压上。   难道,难道说——   窦归荑如今,是在,刘庆的手中吗。   脑海中猛地想到了刘肇深邃的眉眼,她的指尖一片冰凉。   蓦然间,她几乎是跨步奔向邓骘的面前,双手再一次用力地扣住他的双臂,眼神一反常态的惊慌失措,却又在极力自制着:“阿骘,你听我说。你一定要相信我,那不是陛下,要杀窦归荑的不是陛下,你不能对付陛下……是清河王,他为了利用你对付陛下,所以设的局……”   “杀她的是行夜,你的意思是,行夜是清河王的人吗。”邓骘望着如今惊慌的邓绥,心中不知在思虑什么,良久才说,“我知道你未必信我所言,不信便不信吧,但你总归要信我这个人吧。阿绥,只有我,会一生尽力保你周全。刘肇他……”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阿骘,你相信我,这一切都是刘庆的阴谋。此人最擅诛心,阿骘,你已经在他的棋局之中……”邓绥看到他越来越冷的眼眸,一瞬家急火攻心,险些眼前一黑便要厥过去。   “不,成为棋子的是你,阿绥,你一直都在被刘肇欺骗,成为她棋局中的落子。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擅诛心。我如今手中权倾朝堂,他自是要顾忌我三分,一旦我为他扫平清河王之乱,便是兔死狗烹之时……他也许早已想好了如何铲除我,所以,明明知道她……明明知道她对我是多么重要,也可以轻易起杀心……”邓骘望着邓绥,目光中亦是陈恳与痛心。   “醒醒吧,阿绥。我知你爱慕他已久,不要被你的倾慕之心所蒙蔽,而看不清那个人的本质啊!”   邓绥面如死灰。她缓缓地放开了手,望着邓骘,眼底渐渐溢出一片绝望。   怎么会,陷入如此的怪圈之中呢。   她的心口一阵发闷,渐渐郁结,竟生出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捂着心口,蜷下身来,禁不住冷汗涔涔。   邓骘一时间也慌了,忙地蹲了下来,将她拦腰一抱便要像外走,大喝道:“随军大夫呢!快传!”   她靠在他的胸膛前,伸出手,指甲抠住他胸前的那一块护镜,另只手摁住胸口,勉强平复了心绪,也喘过了气来。   “我……我没事。”她喘着气,深深地呼吸着,良久,才道,“阿骘,眼下……一步也错不得……即便你不相信我,也请你再缓缓……莫要,酿成大祸……”   抬头,看着邓骘紧绷的下巴,微抿的薄唇,低声吼道:“答应我!”   “我不能答应你。”邓骘垂眸,俯瞰着怀中的她,道,“也许……也许她还活着。也许,刘肇会因为忌惮我,而选择暂时保她性命……眼下,自是越快越好,再者,刘肇这个人,实在也是可怕。纵然我如今兵权极盛,却也是无十分的把握。如若再拖上一拖,以他的城府,还不定能想出什么样的对策……”   “你一定……要这样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吗……”   邓骘见她好似缓缓平复了心绪,将她缓缓放下。   她的脚方沾地,便一阵发软,邓骘一手拦在她腹部,勉强助她站稳,这才听到她道:“不错,我的确是倾慕他。但是,阿骘,他同样……是窦归荑所爱。”   感觉到拦在腹下的手一颤。   “你当真以为,她是打从心底地怨恨他吗。不,她只是不甘而已。她不甘于,就这样失去曾经深爱的人。她不甘于,自己所爱的人对她尽是欺骗。这种不甘太过强烈,她便说那是恨。即便是恨好了,那也是因爱,才能生的那种恨。”邓绥缓缓站直了身体,望着面色动容的他,说道,“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她爱的,恨的,从来都是别人。”   “究竟是我被倾慕冲昏了头脑,”邓绥洞若观火的眸,仿佛一下刺进了邓骘的内心。   “还是你,被嫉妒蒙蔽了心智。”   邓骘猛地一跃而退,神色间恍如震怒。   “你胡说!”   阿骘。她的亲兄长阿骘。当年喜欢上窦归荑时,也不过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时分。不论谋虑如何深沉,却也只是初心懵懂。   也许彼时,在这份懵懂间,他并不能完全看透自己的内心。   只怕是,单单辨别到自己是真心喜欢而非报恩之义的心意便已然费了许久。更别谈,察觉到动心后,自己已然不再平衡的心也在影响着他的判断与思考。   “我是胡说吗。你自己仔细想想……你究竟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喜欢她的这份心意。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了到她和刘肇的关系。”邓绥咄咄相逼,丝毫不给他逃避的机会,“究竟是不是在你确认了这两件事之后,你开始,对刘肇不断地开始添以恶意的揣测。”   蓦然间。   邓骘仿佛想起了绵绵细雨里,篱墙小巷中,两人紧紧依偎的身影。   如画一般的场景。   邓骘蓦然间握紧了拳头抬高了声音,尖锐地反问道:“那难道我推测错了吗。窦氏之乱,究竟谁最终如愿以偿,不是一目了然吗。若非我推断出他早已运筹帷幄,邓家还未必就能下定决心在彼时站在皇帝这边,哪里还能有今日的荣华。就算我以恶意揣测,他也正如我恶意所想。他的确是在当时利用了窦归荑去稳住窦家,他的确是打算……”   “那你最初难道就没有利用窦归荑来保住自己的性命吗?!”   邓绥毫不犹豫地打断他,亦是扬声反唇相讥,“难道你就从未利用过她,难道你就从未算计过她吗?!”   邓骘禁不住踉跄,望着邓绥,竟是语噎无言。   垂眸,刹那陷入了片刻的怔忡。   ——如果,你也愿意和我一起,守在那个人身边的话。因为我,一定要和表皇兄在一起。   ——他要杀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邓骘猛地抬眸,目光坚定:“不……我,我和他,岂能一样?!”   “对,你和他不一样。”邓绥字字珠玑,道,“陛下得到过窦归荑的心,但你,从没有。”   ——七年前……七年前你将她劫出城。窦家以为她遇害才决心起兵造反。   ——当年若有她在朕身畔窦家绝不会反!   “胡说……你胡说!”邓骘怒吼,但看着他如今的模样,邓绥却知道他心中已然有了动摇。   她一定要抓住这一份动摇。   陛下如此相信自己,愿意相信她,将她就这样放离雒阳城,不害怕她一去不返。她必须,对得起他的这一份信任。   “你如今究竟在做什么,且不论陛下一无所有的境地,究竟是不是窦归荑所愿。就单论你现在的手段,就只看看你如今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身后背负多少无辜百姓的冤魂……你真的觉得,你是对的吗。还是你觉得,这亦是窦归荑所愿?”   “她是个善良到过分愚蠢的人。让我来告诉你,即便她能活下来,在知道你如此置百姓性命于不顾只为成全自己的私念,她也不会原谅你。”   最后一句话抛出时,邓骘面色显然有瞬间的迟疑。   他禁不住伸出手,望着自己的双手。   是啊,他的这双手,如今,已沾染了多少鲜血呢。   她十年前轻灵的声音,自己曾无数次回忆起的声音,再一次在耳畔响起。   ——我可以承诺。   ——如今的你,也许是浴血挣扎而存活下来的那种人,但如果有朝一日青云直上,而能够不轻易杀戮他人,那么,我承诺你,至少我,不会放弃你。   良久,缓缓攥成了拳。   眼眶也渐渐变红。   也许,他便是天生的豺狼,才能够如此轻易的下杀戮之心。没有她在身边,他一定会变成恶魔的。   对,他不可以没有她。   纵然她会恨自己,他也要如此。因为他,必须尽全力保住她的性命。   “你就算不能完全信我,难道,不也该在心中存个疑影吗。你也不能绝对地确定,是不是。万一呢,万一,这真的是清河王的计谋呢。”邓绥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心也是一片冰凉,“那就意味着,窦归荑是在清河王手中,不是吗。无论是生是死,那都是清河王的过错,不是吗。”   邓骘对视上她真挚的眼眸,感受到她为保刘肇的急切与渴望。   良久,才说道:“好。来回二十日,那么,我便以一月为限。刘肇敢放你过来,那么我邓骘也非无义之辈,不会强行扣留你。你回去告诉他,我还是去年离开雒阳前的那个邓骘。我愿意倾我之力,为他保住这天下无虞。只要他,在一月之内,将窦归荑完完整整地交给我。届时战后,我自会负荆请罪,要杀要剐都由我一人所担。若他要取我性命,那需在此之前让我安顿好窦归荑,我会将她带到一个他一生也寻不到的地方。”   见他松了些口,邓绥心也终于宽了些许。   燃眉之急,总算是解了。   邓骘望着自己满是血腥气的双手,恍若已然在指缝中看到她失望而愤怒的眼神,道:“我早便说过,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 作者有话要说:  呕心沥血的四更!!!   ☆、第一百六十一章。纯白之梦   滴答。滴答。   朦胧间醒来,一片刺眼。揉了揉眼,却听到一旁的老牛嚼着草,甩着尾巴,用头拱了拱自己。   “小黑,你怎么在这。”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又睡在牛棚里了。   半月前日和阿爹抱怨了没有牛,阿爹就去集市上买了一头小黑牛回来。自己喜欢得不得了,天天窦跑来牛棚里守着看,既是头黑色的牛,便取了个名儿,就叫小黑。   滴答。滴答。   天气阴沉沉的,还下着小雨。新搭好的牛棚檐下在不断滴着水。她伸出手,冰冷的水溅在她的手心。   院子里的梨花树初开,一树繁茂。   “荑儿,你怎么在这。”娘亲披着蓑衣,端着簸箕菜完菜回来,看着自己,道,“别总憩在草棚子里,仔细着了风寒。”   “哦。”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跑到了娘亲身边,揪住她的袖子。娘亲却走到了梨花树下,将簸箕中的草拨了拨,腾出一块位置,抬手摘下一瓣瓣梨花。   “荑儿,可见着你阿爹了。嗯?”娘亲又问了一边,可她自己的脑中,却好似乱糟糟一团,娘亲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可是听见娘亲的话了吗?”   “呃……嗯。”她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娘亲,归荑觉得,好像有些不舒服……”   娘亲的神色严肃起来,仔细打量着她的面色,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哪儿疼?早说了不许睡在牛棚,这初春的雨最是带着寒气的。”   “我也说不上哪儿疼……但好像,就是……有些疼……”   归荑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腿,低下头看着发怔,然后又蹦跳了一下,挠了挠后脑勺道:“额,大概……大概是做了个奇怪的梦吧……”   “梦见什么了?”   嗯。梦见什么了呢。   窦归荑努力地回想,却始终,一丁点也想不起来。   啊,真是在醒来的一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呢。   “荑儿,午时想吃什么?”   “都可以啊。”   “没有特别想吃的吗。”   窦归荑摇摇头,抬起头来,心却猛然间,恍若被什么攥紧了一般。   滴答。   一滴鲜红的血,滴落在簸箕里雪白花瓣堆上。   娘亲愣了一下,看到落下的第二滴,第三滴。有些慌乱地擦了擦鼻下,看到那刺目的红后,簸箕一下落在地上。   沾血的花瓣落了一地,被雨水打湿。   “荑儿……别,别告诉你阿爹。”娘亲苍白着脸,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地将血擦干净,眉间的忧愁更甚,她半蹲下来,温暖的手掌覆在她幼小的脸庞上,“记住了吗。”   “娘亲,你身子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阿爹。”归荑皱着眉,娘亲别开脸,她却绕到娘亲面前,道,“娘亲,病了便要吃药,吃药,便会好起来的。”   娘亲牵起了她的小手,温柔地站了起来。   良久,才默默地道:“娘亲也没有办法了。”   垂眸,看着抬着水灵灵的眼镜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娘亲也不知道了,究竟该怎么做,才不会伤害到你。究竟该怎么做,才不会伤害你阿爹……荑儿,娘亲希望你以后,能够成为一个坚强的孩子,一定要一直陪在你阿爹身边,照顾他,孝顺他……”   “娘亲。”归荑皱起了眉头,说道,“我还小,为什么要我照顾阿爹,而不是阿爹照顾我呢?”   “因为你阿爹……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啊……如果娘亲有一天离开了,你阿爹……”   “娘亲要去哪儿?”   “大概……是很远的地方。”   “不回来了吗。”   “大概……不回来了。”   归荑鼻子一酸,一下栽到娘亲的怀中,讲了一句,又巴巴地抬起头看着娘亲:“不,归荑舍不得娘亲。娘亲别走好不好。难道,娘亲就舍得归荑吗?”   “谁会舍得呢……但这世间,多的事,是舍不下,也要舍下的。”   有聚便有有散,有合便有离,有爱便有恨,有生便有死。   “娘亲在说什么,归荑听不懂。”   娘亲苦涩地一笑:“娘亲愿你……一辈子也不懂。等你懂的时候,只怕,便是你痛极的时候……”   “情动,是这世间最奇妙之事。它能让一个脆弱的人变得坚如磐石,也能让一个坚强的人,变得脆弱不堪……”   滴答。   恍然间,似有倾盆大雨而下。刹那刺骨的寒刺入她的骨髓。   “窦归荑!别装死了,我知道你听得见!”   模糊间,似有什么鬼魅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娘亲,你有没有……有没有听到什么……”她蓦然间无措地双手抱住娘亲的手,惊慌地看向四周。   “罢了,倘若我与他这一生,终究要被雒阳城所牵绊,根本也得不到所谓的善终……那至少,我还有你……”   “荑儿,你是娘亲的希望。也是阿爹的希望。”   又是一阵刺穿骨髓的冰冷。   眼前娘亲的脸,恍若渐渐要看不清楚。   “你的人生啊,荑儿,娘亲亦是甘愿的,可以用一切,来换你这无忧的一生。”   哗啦——   眼眸猛然睁开。   恍若窒息了许久,猛地大吸一口气,却被脸上流淌的水所呛,剧烈地咳嗽起来。   浑身的剧痛袭来,几乎要让她癫狂。   眼前模糊不清的一团黑影,周身弥漫的血腥气。感受到架着自己的那只手臂使出的暗劲,她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推开了他。   朝着门口奔逃而去。   却在堪堪跨出半步时,重跌于地。   窦归荑望着眼前,满是伤痕与血污的手愣了,挣扎着支起上半身,伸出手,触摸上了自己的左腿,转而,又抚上右腿。   耳畔传来讥笑之声,应声而下的两鞭,划破她的脸颊。   “跑啊,你倒是跑啊。”   她的腿。   她的这双腿!   抬起头,望着面容凶煞,却还在嘲笑俯瞰着自己的那几双眼睛。她难以置信,自己究竟是怎么样,一步步走到这个田地。   ——荑儿啊,阿娘亦是甘愿的,用一切,来换取你这无忧的一生。   手在两根大腿骨折断处,不停地摩挲着。   她的这辈子,却是都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来,这么多天,每一寸光阴,过得都如同炼狱一般。   刘庆为了让她绝不逃跑,前后将她一左一右两只腿骨打断。将她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受尽每一个刹那间,蚀骨切肤的疼痛。   这一双手上,斑驳细碎的伤口,皆是每一日摁在铜缸中,遭食肉虫蚁所啃食,连指甲都残破,何况是区区血肉。而这样长久的折磨里,她却并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时日。是五日,十日……还是,更久。   但是她很清楚,她绝不能……绝不能就这样,死在刘庆的手中。   “小丫头,你再不说点什么,我便要一日割耳,一日挖眼了。”两位狱卒相互对视一眼,盯着窦归荑,看到她半支起身的模样,两人,却好似同时想到了什么,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转,便俯下身去,将她摁在了地上。   窦归荑若有所觉,猛然间大肆挣扎起来,一双腿使不上力,手却四下挥舞,挠伤了狱卒。   狱卒啐了一下,更加发狠地撕起她的衣物,一只手用力地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掐到面色青紫了才松手,嘶啦一声,身上单薄带血的衣物被撕扯开。   两人里一人制住她的手,另一人又忙慌地开始拽她里衣的腰带,解开了,便要往下一拽。   “不要……”没有人能听到她细微到肝肠寸断的声音,刺耳的布帛撕裂不断响起,她看到身边的人,开始□□着解自己的裤子。   一把鲜红的刀穿颅而过。又划破了另一人的喉咙。   梁禅看着眼前这个人,眉头一点点皱起。   蹲下身去,为她盖好残破的衣物,她却惊得如同发狂一般啃咬起自己的手。梁禅未躲开,只是又解下自己的外衫,盖在她的身上。   窦归荑这才冷静了些许。   但因为身体中虫毒残余,她所视之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细细地看了许久,才勉强看清了梁禅的脸。   “窦归荑,走,我带你走。”梁禅一把拽起她,却觉得她身子软重。   窦归荑默了一会,才嘶哑着声音,缓缓地说:“你带不走我的。这是清河王府。”   “那也要试一试。”梁禅环顾了一下四周,道,“走,阿骘在等你。你可知他为了你,都要反陛下了……”   窦归荑一愣。   暗夜中奔走的身影,恍如昨昔。   “我当真是不愿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为今之计,也只有带走你了,我的确没有几分把握,但终归,是要试一试……”梁禅长叹一声,再想使劲,却触到她受伤密密麻麻的啃咬之伤,竟是一愣。   “即便你能带我出府,却也没办法,将我送到邓骘面前。且不论我的一双腿尽断,颠沛之下,也不知能否活得了几日。单单是这清河王府的暗杀,就能让你我,连雒阳城也出不了……”她转眸,望着他浅青色的内里衣料。伸出手,握上他腰畔的佩剑,作劲一挥手割下一片衣角。   咬破了手指。   “梁禅。”   他看着她挤着手上伤口的血,在绢帛上写着一竖字。   “如此一来,我曾救你的恩情,你便还清了。也不必再处处顾虑我,而将自己身处险境……咳咳……你我梁窦本有宿仇,你同你姐姐一样,着实,也是个易陷困顿的性子。罢了,罢了……心中有些正气,总归,是好的。”   梁禅禁不住一顿。   自己心中的犹豫,她竟是知道的。   不错,那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当日在窦宪铁骑高高挥起的刀刃下,他已然决心为保陛下而赴死,却被一个窦氏的女孩救下。   在清河王府,第一次看到彼时还是扶桑的窦归荑时,他便认出了她。   窦归荑,窦归荑。   为何生性凶狠暴戾的窦家血脉里,偏偏还要生出一位,本性纯善,心如明镜的孩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血书传信   窦归荑,窦归荑。   为何生性凶狠暴戾的窦家血脉里,偏偏还要生出一位,本性纯善,心如明镜的孩子。   窦归荑写完,将之叠好,放在了梁禅的手中。   “你姓窦,我们本是生来宿仇。但我同时信奉善恶有报。”梁禅将这块血帕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中,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但看到她如今宁静的眼眸,心中,却腾起了别样的情愫。不由得又道,“你同你的父亲,乃至叔伯,是不一样的。”   “哦。”微微上扬,好似一声风轻云淡的反问。   再一次对视上窦归荑的眼眸,梁禅的心,却猛地如同被毒蛇啃咬。   “没有关系。”窦归荑伸出了手,梁禅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滴答,落下一滴鲜血,窦归荑就着这染血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保君”二字,“无论你对我如何,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能这样,就可以。”   “你这是……何意。”   她伸手拽住梁禅的衣袖,往下一拉,待他凑近了,便附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知道的。我于你有恩……清河王府,亦于你有恩……所谓恩仇必还,善恶有报,根本,是不可能的。”   “你救不了我,就像你,也救不了清河王。”听到了这句话,梁禅整个人彻底僵了。   她知道。   她竟然知道。   “你……”   窦归荑的手,抵上他的唇。   “对,我知道你是替清河王,来套我话的。”她在他耳畔,却好似力气有些尽了,缓了一会,才虚弱地说道,“这里可是清河王府,你又哪里来的这个本事,真的闯得到此处……我不要你救我,我只要你将此血书亲手交到邓骘手中……咳,咳咳……不需有任何迟疑,赌这一次,绝对不会错的……”   她听到梁禅的心如擂鼓一般跳动,知道他已然听懂了自己所说的话。   手渐渐攥紧他肩膀处的衣物。   “不,你不明白。就如同你不信我,清河王对我,亦非尽信。我梁氏当年全依托他方能得救,可当今陛下,毕竟骨子里还流着我梁家的血,刘庆他自始至终从没真正……”梁禅压低着声音,同时警醒地听着门外的动静,“总之,如今这门外,还有监看之人,你这血书,我如何能带得出去……不若,不若我去告知陛下……”   “没用的,刘庆敢让你来见我,一定有十足的手段让你进不了宫城。但西境不同,刘庆对你儿时同阿骘的交情大抵未能知几分。只有去西境,才可解燃眉之急。况且眼下紧要的,并非救我而是要邓骘退兵。邓骘这人你不是不知,他不会信你,更不会信陛下。若无此书,你要拿什么去劝邓骘退兵。”窦归荑浑身出着虚汗,凑得更近,“我会帮你的……我会让刘庆无暇顾及到你,从清河王府出去后,记住,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境。我一定想尽一切办法拖延,让你有机会带着这血书,见到邓骘。他看到此信,便会明白一切。”   如此,她也便没有最后的顾忌。是生是死,也没有那般重要了。   嘴角扬起一抹淡然的笑。   “你真的能救我出去吗。”她的声音扬起些许,眼中无半分波澜,语气却好似无比急切,“只要我说出了西绒遗骨所在,你便有把握,说服清河王殿下放了我吗。”   “呃……嗯!只……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你要相信我。”梁禅有些慌乱,也声音扬高了些许。   梁禅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有些许挪动。   望着窦归荑,微微点头,却不知,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好……我告诉你。”   什么?!   他大惊,看着她眼前坚定而无谓的眼神,心口窜出一股寒意。   “河内郡……温县。她的遗骨,被他父亲藏在牡里镇东山,就是清河王的暗杀者们,追上我们的那个地方……”   地牢外的脚步猛地逼近,恍如一只猛兽,猛然间窜到了她的面前。   居高临下的俯视,眼中的光残虐而暴戾,道:“窦归荑,如若你说谎……”   “如若那一日,你不是改了主意,转而追杀我。那么你定然可以循着耿峣的足迹,找到西绒的遗骨……但是,那一日殿下究竟派出了多少人。为了抓我,实际上分去追杀耿峣的,又是多少人……那些人,真的足以杀了耿峣和白汀吗?”窦归荑缓缓地抬眸,此刻淡漠的眼神中的戏谑,让他怒火腾然而起,“如若不行,那么他们中无论活下了谁,都一定会带走西绒的遗骨。”   那一日,白汀和耿峣,只要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必然明白清河王的目的已然成了抓捕她。   也自然能想通,只有带走了遗骨,刘庆才会留着窦归荑的性命。   “这种抉择,许是无意。但是冥冥之中,却也并非毫无寓意……在你一心追寻着皇位的道路上,有多少次,与多少东西……失之交臂呢。我不是早就说过吗——皇位,意味着失去。”窦归荑余光眼风扫过梁禅,他刹那间会意。   转过身去,向刘庆示意告退,刘庆根本无暇顾及他,一挥衣袖便让他走。临了,又嘱咐一句:“盯着他,梁府里但凡有同宫城内交接者,立杀。”   “窦归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皇位予以置喙……”刘庆走到她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道,“本王告诉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父皇一生,惟爱我母妃宋灵妆,然,宠妃梁氏勾结皇后窦氏,先诬陷我胞姐放火烧殿,再设计逼我母妃自尽……”   “若非窦氏谋逆,这天下……如何能轮到刘肇称帝。假若当年本王能顺利继承大统,又何以,会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刘庆一手掐住她的下颚,几乎要将之捏碎,“就算如你所说,皇位,意味着失去。那么本王失去的也够多了,凭什么不能当皇帝。”   “殿下,未曾想到,你算计天下人心,最终,却也被自己的一颗心算计。”窦归荑回忆着那一晚,左父字字泣血之言,唯觉悲凉,再看刘庆这一生的执着,亦觉空虚。   书娆临死前交予自己的那素帛,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清河王妃,以药石故,日久为计兮九年余,恐清河王命数不久矣。   看到这一句话,窦归荑才清楚地想明白,为何那一日书帛递送之下,宋箫不愿帮自己,依旧站在清河王一侧。   因为清河王,从未想过自己当皇帝。他最终的目的,不过是让他的儿子,刘祜当皇帝罢了。   刘祜是西绒的孩子,宋箫从长远打算,自然不会愿帮她了。   “早在深爱的女人死去的那一刻,你便迷失了最后的自己。你没有选择杀死耿姬为她报仇,而是决定给予耿家更加残忍的惩罚——你将耿姬与西绒之子相易,要耿姬在你的蒙蔽之下亲手掐死自己唯一的儿子,并在此后倾尽全族之力去扶持那西绒的孩子登上帝位……近十年来,你不可能不知道耿姬一直在你汤药中下药,但你不在乎。只要能得到耿家的信任,只要能把耿家的兵权牢牢抓在手里,哪怕是丢掉性命,你也无谓。说到底,为了得到耿家这么多年来的鞍前马后,你付出的代价,亦是这般沉重。”   清河王的手缓缓放开,猛地一下掐住了她的脖子。弯曲到泛白的指节昭示着他此刻的震怒,指尖一遏,轻而易举地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竟然……知道这么多!   窦南筝……难道,难道是窦南筝。   刹那间,刘庆便想到了那如鹰的眼眸。一定是窦南筝,早知道,便该早早地除了她。一定是窦南筝捅出的漏洞,那个女人,即便死了还是阴魂不散。   不应该贪恋她手中窦宪的半璧兵符,应该早早就杀了她!算计了这么多年,那兵符却终究未能落在自己手里,反而平白地便宜了那姓邓的。   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会在九年前除去窦宪时,也将她一并杀了。   窦归荑整个脸渐渐变红,尔后眼往上翻,眼看便要断气。刘庆身后却传来通报声。   听了那小厮所言,暂且松了手,匆匆拂袖而去。留下跌在潮湿地上的窦归荑,艰难地喘着气。   她抚着自己的脖子,顺过气时,竟轻笑出声来。只是这笑中有泪,竟不知是喜是悲。   -   刘庆匆匆赶到府侧门附近,看到树影下黑袍覆身的那身影时,心下震怒。却不想,这阴慎柔竟是如此沉不住气的女人。   三步作两步,又余光瞥着四周,确保了无闲杂人等,这才倏然上前,道,“不知娘娘,如今究竟是在做什么。”   “我倒想问,王爷如今究竟在做什么。宫城南门之变已然过去十数日,本宫的亲哥哥溅血朱门本宫亦一朝被废,如今,我也不过是王爷的一枚废子,是不是。”阴慎柔抬起了头,露着半张脸,却依旧能清晰地看清她说出此话时的咬牙切齿,“可是王爷,阴家可不是您想丢就能丢的,当年王爷借我们的手除了窦家嫡女,断了窦氏唯一的转机与退路,如今,难道也要以一样的法子,借陛下的手断了我们的退路吗。王爷大约还不知道吧,且不说旁的,当年世子出生时一直伴在侧王妃身畔的那婢女现下就在我阴府,王爷若是想要过河拆桥,我立马将此人送到耿府去。”   “那娘娘想要什么。”刘庆挑眉,道。   “刘庆,如今你败势已显,所以就想要撇干净自己。这世间哪来这般好事。我告诉你,保不住我阴氏宗族,我便也要拉着你一同……”阴慎柔话未说完,便看到刘庆眼底露了寒意,啥时间竟噎了一下。   他微抬下颚,眼露锋芒的模样煞是迫人。   “娘娘久禁于宫,不知道也是常理。如今远在西境的邓将军连连败退往北境而去,反心已起,娘娘莫要焦躁,这副模样,可是要坏了大事的。”刘庆冷哼了一声,语气凉薄疏远了不少,听得阴慎柔心里一起一落,一暖一冷。   “可是真的?天底下竟还有这般好事,他不知道邓绥如今已是皇后了吗?他……”阴慎柔怎么想都觉得此事蹊跷,但刘庆却一副并不愿同她多说什么的模样。   方才一篇急话已然开罪了他,如今阴慎柔也不便再多追问什么,急得又是心中一番计较。   刘庆余光睨着她,只道这女子也实在是鲁莽冲撞,非成大事者。一来她不知如今真正形势,而来,她亦错估自己手中棋子分量,便胆敢如此冒险出宫只为同他谈判。   邓骘已然起兵显反意不说,那尼姑也早已被他杀掉。   看来,刘肇雷厉风行已然将阴氏耳鼻全封,竟令她孤陋至此。   微微颔首,心底嗤笑,却不得不为了暂且抚平她的躁动而开口解释了对邓骘以其妻而行离间之事的来龙去脉。   但阴慎柔的神色几番变化,好似还另有隐情。   她似是在忖度着什么。   “你是说……窦归荑吗。”良久,她才压低了斗篷帽檐,似是犹豫了一下,确认一般地再问一遍,“我可是亲眼看她坠下青凌峰,王爷的意思是,这个人,没有死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天下为聘   她似是在忖度着什么。   “你是说……窦归荑吗。”良久,她才压低了斗篷帽檐,似是犹豫了一下,确认一般地再问一遍,“我可是亲眼看她坠下青凌峰,王爷的意思是,她没有死吗。”   刘庆点头后,她的脸色更是阴晴不定起来。   阴慎柔在心中计较几番,想要以此事为最后的筹码将来许还能同刘庆相商什么。如今自己被废,不论刘庆能否顺利称帝,阴氏地位都是不容乐看的。但再怎么样,只要刘庆能当皇帝,怎么也好过让刘肇继续当皇帝。   且,若刘庆所言为真,待到邓骘真的造了反,刘庆坐稳了皇位。那么此事,便也没有了任何可用来谈判的价值。   到不若,放手一搏。就将所有的注,都押在刘庆身上。   先计他能得到皇位,往后之事,往后再计。   刘庆见她神色几番变化,心中也生疑。   阴慎柔多年为后。阴家,是他在宫城之内唯一的眼线。当初想要推她上位虽说也是权宜之计,但保不齐,她真知道关于刘肇的什么内情。   就如同,刘肇始终看不破围绕西绒这个迷局乃是刘庆死穴一般,也许,刘肇也有这样的逆鳞。   也对,这天底下,谁还没命门呢,不过是藏得深浅罢了。   “殿下。”阴慎柔抬眸,望着刘庆,道,“那个窦归荑,她……”   话说了一半,又顿了。   蓦地想到了什么。   她阴氏首当其冲,为刘肇所困,讯息闭塞内外难以私相授受。但据她所知,此事梁氏也应当是知道的。   倒不如,终归是要说的,不若先离间了梁氏,又讨好了清河王,一石二鸟。   念头一转,她便恍若吞吞吐吐一般道:“咦,难道,梁禅梁大人未能提点殿下此事吗……那么,本宫可是要多说一句了,殿下最好防着点这位梁大人。也是,他毕竟也是陛下的外戚,有血脉之亲哪里还顾得上当年搭救之恩……”   刘庆见她三拐四拐地,眉头微皱。   阴慎柔眼中狡黠之光一闪,神色颇为精明地说道:“殿下,那个窦归荑,可不仅仅是邓骘邓将军的心上人……”   “她啊,也是陛下心之所属。”   刘庆登时脸色一变:“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本宫说那位大难不死的窦归荑,正是陛下整整十年来,心心念念的所爱之人,绝不会错的。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陛下可都在找她。这也是陛下始终不看重本宫而偏心于那邓氏的缘由,因为他大抵是知道几分的,当年,是我们阴家将她……”   窦归荑,那个人,竟然……   不,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   刹那间许多事涌上脑海,刘庆禁不住也一时间有些乱了。   “不,不可能是她。他当年那般相待于她不过是为了稳住窦氏,作个姿态罢了,怎么可能会真的动了心……”   饶是刘庆,也从来没有在这一点上生过半分疑。因为刘肇看起来,并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乱方寸的人。   他八面玲珑,看起来简直毫无漏洞。   怎么可能,对一个窦家的人……简直可笑,那可是窦家的人呢。   “不,他可是刘肇。怎么会去喜欢一个窦姓的女子,这简直……”刘庆蓦地又想到了,前一段时日,刘肇将她暗押于宫之事。   背脊嗖嗖地发凉。   这世间,难道当真会有这样的事。   难道说,果真是如此。   刘庆眼底,精光一闪,如同一道惊雷在脑中劈开,一切混沌化为清明。   邓骘去年末领兵往西境,刘肇将他妻扣在宫中,不是为了要挟邓骘,而是因为,他喜欢她,想要将她留在身畔。   在梨沁苑旁,听来的邓绥同她那断断续续的话,如今想来才是顺理成章。   同样,之前千思万想也不明白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将窦归荑送出雒阳城去。   还有,最为诡谲的,也是这离间之计最为关键却最为意外的一步——刘肇的心腹行夜,为什么在刘庆的刺客快要追上窦归荑时,选择要杀了她。   如今,全然一片通透。   那是因为,刘肇彼时重伤,怕一病难起,恐变故下祸及她。故而早早将她送出宫城去,是保她余生平安。   行夜杀她,是以为自己知晓了她对于刘肇的意义,宁愿她死,也不愿她落在自己手中。   甚至,刘庆想到了更久远的事。   自己近十年来,不断地试探窦家仅存的窦南筝和窦瑰,只为得到当年窦家残存的半璧兵符。但窦氏谋反昭然若揭,陛下却在彼时强行按下此事,保住了窦家残余的兵权与地位。原以为是顾忌太后娘娘,但窦太后死后,陛下亦没有以谋反罪论处窦家,回收窦家手中的兵权。只不过言明窦氏非真正外戚,窦氏依旧追封为太后之荣,窦宪也未沦为罪人。   也许这都是因为,刘肇知道窦归荑没有死。他想要为她铺路。故而,明明知道当年窦宪谋反,却依旧苦心孤诣地要保住窦家不亡。   他始终还想着,在某一日,可以重新立她为后。对,他手中曾有懿旨,同窦家许诺后位,太后亲笔所书的懿旨。   越是细想,越是贴合。   从来都如同迷雾一般的刘肇。刘庆在这一瞬间,却好似彻底地将他看穿。他处事时暗藏的心思,每一步的布局的深意。的确,如果他心属于那窦氏之女,便能说通。   刘肇,原来你——   始终存着这样一份心思。   刘庆自始至终,从来都只考虑着如何利用她,去控制邓骘。却不曾想,她真正的可用之处,哪里只是限制区区一个邓骘而已。   心中禁不住地漫起欣喜,谋算夺位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欣喜。   刘肇因她窦氏之故,只怕这份心思端得好生辛苦。但他又可曾想过,若不是窦氏之名使刘庆一叶障目,他怎么会这么多年都看不穿刘肇真正的心意。   毕竟刘庆,素来诛心为上。看穿形形□□之人不同的真心,利用或尊或卑之人无尽的欲望,是他素来最惯用的手段。   “哈哈……哈哈哈哈。”   肆意的大笑下,刘庆恍若疯癫了一般的神态着实有几分吓到阴慎柔。   但转念之下,刘庆猛地想到了方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梁禅。   隐约觉得何处有异。   窦归荑看准了自己并不知她与刘肇之间的旧事,素来死咬西绒尸骨的秘密,只为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何,为何此时却要松口。   转瞬间,大喜化为大怒。   “追梁禅……大事不好了,给本王去把梁禅截下,不是宫城方向,是雒阳城城门方向!”   腾然拂袖赶往地牢。   窦归荑奄奄一息地,被拖往牢房内时,看到了一脸暴怒冲进来的刘庆。   他蹲下身拉扯住她的胳膊,便将她往墙壁处一摔,她背砸在墙上,身上每一寸骨头都疼极,却不致命。   轻咳,挣扎着,用手肘支起身子。   “你要梁禅去给邓骘通风报信了,是不是。你给本王讲西绒的事,是为了替他打掩护,是不是。”刘庆一脚踩在她的手腕上,控制着劲旋着脚底,疼得她眼前发黑,“梁禅从哪个城门出去,说!”   看她一动不动,以为她厥过去了。俯身一看,才看到她的眼如铜锣般瞪着。   “你……”   “你要输了。”她沙哑着声音,嘴角好似,还有着一缕淡淡的笑,“清河王殿下,这一次,你会彻彻底底地输了。你可以算计天下人心深处的阴诡,我何尝不可,利用心存善念者的骨子里的正气。”   人,都是善恶并存的,没有绝对善良之人,同样,也没有完全的邪恶之心。   尝过世间百苦的人,太过了解人心的贪婪与仇恨。但同样,感受过人情良善的人,也会知道,有些人即便是被无尽的黑暗包裹,心中,也仍会存暖光。   梁玥是如此,她的弟弟,梁禅也是如此,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因为有着一颗善良的心,学会去仇恨一个曾真心相对的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无比痛苦。   多年前,在一片青色苍穹之下,与刘肇盟约起誓,立下婚约时,梁禅就在她旁边。他不可能不知道,她与刘肇的旧事,这么多年来,也不可能,看不穿陛下的暗藏的心意。   但他始终没有告诉清河王。   他因为与邓骘儿时的交好,对他母亲当年的事有着愧疚之意,这么多年来始终相帮于邓骘。他也知道窦归荑是个善良的人,内心里,依旧动摇着,想要去相信善恶有报。   梁禅和她姐姐青釉一样,实在是,不适合去成为一个所谓的恶人。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会竭尽所能,保陛下江山无虞……咳,咳咳……谁也别想,从他手里……夺走皇位……”窦归荑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角,努力地抬起头,看着他眼底透出的剑锋一般锐光,道,“他是一个好皇帝……刘庆,你有把握吗。即便你撺得了皇位,你有把握,能够成为一个比他更好的君王吗。”   他眼底狠光乍现:“皇帝就是皇帝,好坏何由你判定……这世间最尊贵的,便是最不容质疑的……”   “皇位于你,不过一场虚无的追寻罢了……咳咳……你是个终将……终将失去一切的可怜人……”她语气中暗藏的讥讽,如同一根针刺进他的心口。   “我不在这同你讲这些高谈论阔。我要得到皇位,我要得回皇位。父皇许诺过把天下给我!我同样许诺过,会把天下都给我们的孩儿!你懂什么,窦归荑,刘肇喜欢你是不是,嗯?他有多爱你……”   他如何会知道?!   窦归荑眼底震惊的光迸射而出,心底深处如浪潮一般不断拍打而上的,是无可遏制的惊慌。   “他可曾爱到,要将整个天下许诺给你吗。”   窦归荑从未见过刘庆如今的神情,沉痛之下,眼底竟似溺水人一般透着冰冷窒息的暗色。透过那样一双眼睛,仿佛可以看到眼前人胸膛里那颗执拗的心,在为什么而不断颤抖,甚至忘记跳动。   ☆、第一百六十四章。不畏生死   窦归荑从未见过刘庆如今的神情,沉痛之下,眼底竟似溺水人一般透着冰冷窒息的暗色。透过那样一双眼睛,仿佛可以看到眼前人胸膛里那颗执拗的心,在为什么而不断颤抖,甚至忘记跳动。   “本王可以。当初本王便许诺过,会将整个天下都送到她的面前。她身怀有孕时,本王何尝不知道耿姬生性凶狠,但本王舍不得那个孩子……本王想要她生下那个孩子,想要给那个孩子无上的尊荣,这样即便本王死了,那个孩子也可护她一生一世!”刘庆缓缓蹲下,望着窦归荑此刻颤抖的眼眸,“你以为刘肇将你看得有多重吗,还是你以为,什么才是是真正的情深。”   看着她眼底的光,一点点由震惊,转化为某种难言的肃穆,刘庆心中竟有种松快感。   他替她将额前黏腻的发丝,别在了尔后,语气也变得静默安宁起来,道:“如果能够让她活过来,我可以用江山来换。但这已然不可能。我守不住她的性命,那我只能拼却所有守住,曾予以她的诺言。这江山,这是许多人欠本王的,亦是,本王欠许多人的。”   建初七年,庭院中郁郁葱葱的绿影下,他第一次看到她。那一年,他四岁,她十一。   他还是年幼的太子殿下,而她,不过是寒乐坊中,一位初露锋芒的乐姬。   此后短短三年,风云骤变。他被废为清河王,而她成为寒乐坊的司乐。   她是这世间,最聪慧之人。她教他学会韬光养晦,教他审时度势,忖度人心。她与窦家虚与委蛇,在那几年的乱局中,避开多疑的窦太后的心神,挑拨朝中矛盾,硬是保住了身为废太子的他的性命。   “阿绒她,盼着我能成为皇帝。我……绝不辜负她。”   亲姐,娘亲接连惨死。舅父们亦被打压。森寒的深宫庭院内,只有西绒还能与他相伴。无数个深夜中,她陪着他温书,替他解惑,告诉他,日后终有一日,一定要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   没有西绒,便不会有今日的刘庆。   窦归荑看着他如今的模样,禁不住连连的摇头,道“不,不是……不是这样……”   天哪,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可笑之事。   此时此刻,窦归荑意识到,刘庆他一直活在自己所织的梦境里中。   “她之所以……会费尽心思地,保住你的性命……期待你能成为皇帝……”   窦归荑望着刘庆,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因为……”   “窦归荑!”刘庆俯瞰着浑身斑斑点点地染着干涸血迹的窦归荑,一点点蹲下身去,见她欲低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扬首与自己对视,“不要再给本王拖延时间,现在旁的本王一句话也不想听。梁禅往哪个方向去,不说的话……”   刘庆却未想到,她竟是破釜沉舟般地接过了话头,望着刘庆道:“我不说,殿下又能如何。”   “我会让你,受尽这世间一切折磨,你毁了我的皇位,我必然,也要将你毁得彻底,莫要说活下去,就算是死,也会让你不得好死。”刘庆瞥着她褴褛的衣物,看着她肩胛上新生的伤痕,伸出手将指甲深深嵌入旧伤口中,鲜血染红他的指尖,他不遗余力地用指甲继续划开结痂的伤口,感受到她身体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痉挛。   “可以啊……”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下,顺着她低垂的睫毛滴落。   她可以承受。   所有一切的后果,她都来承受。   明明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明明早就下定了决心。   但是。   此时此刻,如果说心底没有半分害怕,那只能是骗人的。   无论她此时此刻端出一副什么样的神情,都无法遏制她从心灵深处迸发而出的,在身体内四窜,让她几乎快要失去理智的那份恐惧。   她真的……就要这样无声地死在这个地方吗。这短暂的一生,真的就要在刘庆的手中结束了吗。   回顾她的一生。   从在扶风平陵的茅草屋中降生,再到七岁时娘亲去世。十岁时第一次踏入雒阳城,不到一年,便遭灭门之祸。失去记忆的这几年,她以一个空白的心,重新审视着雒阳城的一切。   没有了扶风平陵的记忆,也没有了要守护谁的决心。没有愤怒,亦没有守护。   好像,那几年,是她入雒阳城后活得最轻松的几年。   但彼时的扶桑,不断地,想要找到曾经的自己。   那时候邓骘便问过她。如果不断挖掘的记忆,是浸满了鲜血的,也还要去再找回吗。   “我……”   她看着刘庆,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窦归荑……”   这是她,努力要找回的记忆与人生。就算再痛,再苦,也要自己去承担的人生。若是没有这种苦痛,她将不再是她。   她是窦归荑。   她只是窦归荑。不是窦甯与白陌央的女儿,也不是刘肇执意要送出城去的女孩,更不是邓骘愿她永远都成为的扶桑。   这世间,若她承担得不够多,总有人要替她承担。她再也不愿任何人来为她承担人生。她做自己愿做之事,守自己愿守之人。   并为此,付出自己愿付出的代价。   “但是,殿下。您好像有所误解……”窦归荑脸色青白,唇齿冰凉,惟独一双眼,目光如炬,熠熠生辉,“西绒,她……她之所以会在势力割据中,力保您安好……甚至想要你成为皇帝,是因为——”   “她……喜欢宋箫啊!”   -   树林中,梁禅策马奔走,马蹄急急,踏碎一地落叶,携着野草的清香,一往无前。   怀中的血书,似有千金之重。   他没有把握,能将这血书交到邓骘的手中。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这是他应当做的事。不论多么危险,哪怕自己有可能横尸荒野,也要去做的事。   胸腔内好似有无名的火焰,脑海中不断地回旋着自己的声音。   那浴火的声音告诉他,这是对的。   梁禅,这是对的。   过了二十来年,浑浑噩噩,生死变幻的人生。这种心情,还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当年窦氏之乱中,为保陛下,主动面对窦宪而无惧死亡的时候。   没有人不怕死。但是心中的坚持,让他能顶着这一份极致的恐惧,毫不逃避。   大抵这种时候,他才是真正的自己吧。不是因为族人而必须活下来的那个小公子,不是梁氏一族最后的血脉,只是自己而已。   人只有在直面真正自己的时候,才能不再迷茫。   此时此刻,梁禅脑海中却浮现了邓骘的模样。   自己参透了这么多年才明白的道理,他似乎从一开始便遵循了。因为他是梁禅遇见过的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只遵从于自己的真心而活的人。   悉心注意着四周的动静。狠狠地一抽马鞭。   “驾!”   夜色里,蹄下生风。   -   “她从没,对你动过半点心。你少在那搭台子,唱作一出痴情的戏。”   因为西绒不愿看着宋家步步沦落,不愿看到自己所爱之人日日陷于水火。所以才会来到刘庆的身边,意图扶持刘庆,盼着他有朝一日能登上帝位。   窦归荑捂着流血的肩胛,看着此刻竟是一时间呆住的刘庆,撑着一口气,道:“是你,想要占有她,是你想要从她身上,找到你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什么皇位……什么承诺……刘庆,你简直是在放狗屁!”   窦归荑话语里素来文雅,这几句话,却好似说出了邓骘平日里桀骜的气势。   但她的确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借左父的虚荣心,引得她身份遭到疑,她为了保住她父亲的性命才与你有夫妻之名。至于那个孩子……你口口声声,说是为她好,才要她生下的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你自己最清楚!你用尽了卑劣的手段,对她强取豪夺,自以为能给她天下最好的东西,但最终却害死了她……你不甘,你愧疚,所以你把自己的错,全都怪罪到别人身上,刘庆,你这天底下最无耻的懦夫!还说什么承诺……说什么,她的心愿……我呸!她的心愿,哪里是你所谓的天下……”   “她的心愿,不过就是和相爱之人一生白头!是你刘庆,一步步毁掉了她毕生的所求!!”   刘庆乍然跳起,唰地一下抽出了腰侧刀高高挥起,这一吼震得人耳朵发疼:“窦归荑!”   刀尖反着的光晃过他自己的眼。   刘庆一瞬间竟然慌了。   高高举起的刀却久久都不挥下。   “你放肆……你……放肆!”他喃喃着,眼中却好似闪过很多东西,窦归荑不知道他回忆起了什么,却感受到他渐渐沉溺下去的眸色。   然后,竟是一声呜咽。   刘庆道:“不是的……不是……她……她是爱我的……窦归荑……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就在你将我抓来的前一天,你知道那温县茅屋里有谁吗。左小娥的父亲,那个被你一直追杀的,恨你入骨的老人。他拖着半截入土的身子,给我们讲述了那一段完整的往事。那个人,他是西绒的亲爹啊,你若当真如此爱她,为何要杀她的父亲……不过是你,想要隐去你在这一段过往中的卑劣。还有书娆……你明明知道她有亲妹妹,却也从不去寻过。宋箫与你不同,自她死后,便一直在寻找左父和书娆,因为他是真正的爱她,她不愿她死后依旧有所牵挂……”   刘庆猛然间如同疯了一般地冲着她嘶叫:“你放肆!”   窦归荑连连颔首,怒极反笑。   “杀了你……本王这就杀了你……”刘庆叨念着,气急了,胸口一阵发闷,脑中却不断闪着过往的影子,挥之不去。   彼时窗阁下,女子如冰霜一般的侧颜对着皎洁月色,一双黯淡的眸垂下痴痴地望着那断成三节的玉簪,伸出手握紧了簪子,鲜血从指缝里留下,却又被泪水晕开。   似有冰锥,从天灵盖刺入,穿透他的脊梁骨。   转眸,望着窦归荑的脸。   这双眼睛。   此时此刻,这个女孩的眼神,令他无比生厌。   “不……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死……”   刘庆的表情渐渐狰狞,窦归荑看着他哐当一声将剑抛下,举起右手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又透过指缝,目光冰冷地扫过她。   “你什么都不怕,是不是。你觉得,能帮刘肇保住皇位,死了也无妨,是不是。”   窦归荑被他盯得,禁不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背脊一片发冷。   他得不到的皇位。刘肇,也休想如此安坐。   “你……”   他伸出手,仿佛要渐渐触及她的眸,她下意识猛然闭眼。   刘庆的指尖,轻轻触及她的眼皮。   “听好了。你若执意,使我得不到皇位,那么,本王一定会让你承受,比此更甚的苦楚。”一片黑暗中,她听到恍如来自地狱的低语,“窦归荑,到那个时候,你便再无任何回头的机会。你泯灭了本王最后的希冀,本王便让这片绝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狠话,刘庆淡漠地收回了手。慢条斯理地起身,理着沾上了泥水的衣袖,望着窦归荑,静默了好一会。   这世间,原就是炼狱。   刘庆垂眸,看着窦归荑缓缓睁开的一双透亮清明的眼,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蹙,道:“窦归荑,本王问你最后一遍,梁禅,往哪个方向而去。”   刘肇也好,窦家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罢,不管是谁,都不该躲过的。只要经历过就会知道,在那样无垠的黑暗里,从没有谁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她却依旧,只将沉默与倔强的姿态,予以回应。   刘庆眸光一点点变得暗沉。   “好……好。”连道了两声好,才说,“本王发誓,邓骘收兵止戈那一日,才是刘肇这一生,最绝望的一天。纵然坐拥了河山万里,却不知刘肇,会如何去消磨此后漫漫数十年的悔恨与遗憾。”   本就不该有任何人,被所谓的温暖,所救赎。   肇儿,你想当皇帝是吗。无论如何,也不愿从那个位置上下来,是这样吗。那本王便将她的鲜血染红你寸寸龙袍,将她的白骨堆上你赤金皇位。   她终会成为你王座上,淬毒的针毡。   ☆、第一百六十五章。无垠黑暗   雒阳城西紫桐苑。苑中紫薇与白桐茂密,苑中有一片小湖,湖水边亭榭蜿蜒,水底鱼影绰约,碧波粼粼。   先皇疼爱的安俟公主自幼喜好桐花,尤其是白桐。先皇便将城西的一处旧邸改建为一处别苑,专供安俟公主赏花之用。又因唯有桐花而略显阴气,取和顺之道,便以紫气东来为意头,又在苑内种上好些紫薇,名曰紫桐苑。   安俟公主早逝后,此处便搁置了。   却不想,清河王刘庆却悄无声息地,将此处打理得落落大方。   望着满枝绿叶的白桐树,刘庆禁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   恍然间,他想起多少年前。彼时她还是被母妃藏起,不见世人的皇子。母妃带着他偷偷来到紫桐苑,他只能够在暗处,偷偷地瞥这满苑的繁花簇簇,看着母妃抱着自己的胞姐,举向高处,采撷下一枝纯白的花朵。   那般光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   缓缓闭目。   眼中闪过,因焚殿之冤无计可洗刷,不得不为自己顶罪而死的安俟。   父皇说的,如果他和安俟只能活下一个,那必须是他。因为他还有机会,能够继承皇位。因为他还有机会,可以逆转这一切。一朝一夕之间,曾如烟花璀璨耀眼,最的盛宠的姐姐死了,而在暗处不为人知的他,成了皇太子。   但他当上太子后,一切变得更加糟糕。   彼时的窦皇后,更加不可理喻地加以迫害,她母家的人本就如狼似虎,再加上勾结了彼时家事尤盛的梁家,纵然父皇倾力相保,他的母妃宋氏,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咔嚓。   手中的枝叶被下意识地折断。   父皇的一生,唯独爱的,不过是他母妃宋灵妆罢了。   那些凭借自身家世,才能跻身入这宫墙内的,凭什么如此肆无忌惮。   就如同他因耿家的权势,而娶了耿姬一样。   纵使是一万个耿姬,又如何,能与他的西绒相提并论。   但为什么。   最重要的,却偏偏,是最易失去的。   倘若,再来一次。   啊,这世间,可当真能再来一次吗。   如若可以,再来一次。他宁愿不当这个皇太子。永远与母妃龟缩在那一方庭院内,和姐姐在一起,无名无分地长大。   但时至今日,那皇位上沾染上的鲜血,已经是他无可承载的了。   刘肇,太天真了。   那是因为他从小到大,从来都如此幸运。身为梁氏之子,却在窦氏的荣耀下成长。他一出生,便赢得所有人的目光,仿佛日月星辰皆因他而夺目。窦家以他为亲子相待,竭力而谋,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却将整个天下,干干净净地送到他手心上。   他抢走的,是刘庆原本该有的人生啊。   刘庆脑海中,旋着窦归荑清澈的眼,还有刘肇深邃的眸。   “本王不会错,本王不可能错。”刘庆将手中树枝握紧,“你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刘肇。窦归荑。   哈哈哈,到头来,还是梁氏和窦氏的后裔,在逼自己!   究竟要逼到什么地步,才可甘心!顺从地将天下交出来,不就可以了吗!   难道以阴谋而欺诈到手的东西,就能真的成为你自己的了吗。那么如若如此,本王再以诡计夺回,又有什么错!   为什么,非得要逼本王到这个地步!!!   “陛下万安。”   远处传来的声音,让刘庆微红的眸,猛地收回仅有的嫉恨之色。   他缓缓侧首,看着朝着自己走来的那人。   那便是刘肇。   看他行步稳当,果真是,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只是,他身后所带的那一批护卫,十分扎眼。   果然,上次的刺杀未成,那么这一条路,便再也走不通的。上次之所以能刺杀成功,是因刘肇未能想到,自己甘愿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而此时的刘肇对他已有足够的戒心,再想要刺杀,未果是小,被抓了把柄,反将一军,可就是大了。   虽说道理都摆在这,但刘庆对于他,敢就这样堂堂正正地赴自己的约,还是感到诧异的。   大抵,他也是豁得出去的人罢。   只是刘肇,现在处于被动的,是你。摸不清楚本王下一步路数的,也是你。   因为你——   终于被本王彻底看穿了。   他朝着刘肇走去,刘肇身后的护卫身体有异动,显然呈防备状。   “陛下万安。”刘庆恭敬地行了一礼,再大袖一挥,迎着刘肇朝着水榭走去。   水榭之上石台之上,放着一个显眼的盒子。   二人落座后,刘肇便对这盒子十分在意。隐隐的,从里面似乎能闻到异样的气味。   “陛下……”   “皇兄有话便只管说就是了,省了那些弯弯绕绕,也谈得利索些。”刘肇此时相较之往日,还是要更清癯几分的,眼眶有些内陷,眸子里的神色,也不复往日烁然。   迎风吹来,更是轻咳了两声。   “陛下,臣兄今日来,谈的乃是密事,能否请身边之人,再退些许。”刘庆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   “不可,皇兄要说便说,不愿说,朕便当今日白来了一趟。皇兄应当是清楚的,朕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愿同皇兄商榷的心思了,因为朕对皇兄,彻底死心了。”刘肇一点点抬眸,“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吧。”刘庆瞥了一眼,眼前的盒子,作势要打开,刘肇身侧的护卫却猛地拔出刀。   刘肇起身推开三四步,直直地看着刘庆。   刘庆冷哼一声。   盖子揭开。   恶臭扑面而来。   刘肇观摩着刘庆的脸色,顿了好一会,这才遣人上前去。那一缕腐臭味,让他禁不住皱眉。却不想,那人看了一眼后,竟是大惊,踉跄了两步,慌乱地下来朝着刘肇跪拜作揖。   “陛……陛下……”   刘肇察觉事有不对,未能等到护卫说完,便自己起身前去查探。   然而这一眼,却是瞬间,让脊梁骨里透出刺骨的寒。   眼前几乎是一黑。   行夜。   这是……   行夜的首级。   脚下一虚,他连退两步,扶住了水榭旁的扶栏。   “陛下!”   身后的人慌了,前来搀扶住。刘肇好一会喘过气来,摆摆手,让他们都退远些。   胸口一阵地发慌,浑身上下头被冷汗浸透,刘肇抬手,抚住心口,顺了好一会儿的气。然后,才一点点抬眸,望着刘庆。   那神色,如冬夜倾盆的大雨,漆黑冰冷,又绝望。   薄唇微启。   “她在哪。”   刘庆将盖子,缓缓盖上,恶臭渐渐消散。   刘肇转念一想,邓骘反叛得蹊跷他本就认定了是清河王所谓,但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刘庆是用的什么手段。   他虚着步子,走到刘庆的面前。   眼眶渐渐发红。曲起手指,扣了扣那木盒顶端,再问了一遍。   “她在哪。”   刘庆微微勾起嘴角,看着他如今的模样,好似很多年前看着母妃吊死在殿前一般,心中竟有种痛快感,便幽幽地道:“那陛下,如今可是有了与臣兄商榷的心思了?”   这一反问,让刘肇空白的脑中,瞬间挤进了很多东西。   脑中一片乱象,如同理不清的丝线,却绕着,紧紧缠住他的脖子,让他半分也喘不上气来。   “就算失去了一切,也不会让本王得到皇位。所以一切失去的,陛下都可以用余生来弥补,是不是。疆土寸失皆可讨回,只是不知道人死了,要如何,才能复生呢。”刘庆见他不做声,却又是一声轻笑,一派游刃有余的做派,负手走至他跟前,道,“那么,本王便也要问了,对于陛下来说,皇位是什么呢。”   看着他袖中的手,攥得力竭而抖,刘庆眼中光芒流转。   “皇兄是过来人,让皇兄来告诉你。”   刘庆将手缓缓覆上刘肇的拳,道:“如果可以让皇兄来选择,皇兄愿意永远不争这个皇位,只要本王深爱的人们,都还在本王身边。”   已是赤红的眼,瞬间转眸,死死地盯着刘庆。   玄色衣袖一挥,将手彻底抽出,连退两步。   刘庆一脸淡漠,斜睨着刘肇。   良久,才收回自己的手,负手而立,道:“好啊,其实无论陛下选什么,都没关系。陛下要死守江山,臣兄也不敢有微词。只是,陛下一定要守住那位置,不就是因为,陛下自认为和我不一样吗。”   “那么便证明给本王看吧。如果将本王受过的苦,也一一尝过,陛下又是否,还能是最初的那个陛下呢。”刘庆转过身去,以背影对着刘肇,道,“选择皇位吧,选择权力吧,将本王永远推下深渊吧。有些事,总要同样经历过,才知道谁对谁错。”   刘肇一点一点地合上眼。   好似疲乏至极一般。   再抬眼,只觉得,这天空粲然,白晃晃一片煞是刺眼。   “你如今,已然是大事将成,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刘肇薄唇微启,说话间,竟然有些微的颤动。   “不,梁禅如今已携她密信往西境而去。想来不久,邓骘便要回京领罪了。”刘庆走近了,看着刘肇,说道,“肇儿,相信我,那个女子,是值得你用江山去换的人。知道本王的人追上她时,是什么场景吗。”   看着刘肇愈发青白的脸色,刘庆微微勾起嘴角:“她甘心死在行夜剑下,也不愿活着,落到我的手中。”   刘肇,你。   已经被本王,彻底看穿了。   这世上,被本王揪住了命门的人,还从来没有哪个,逃得过被本王把控的命运。   “你以为,是本王胁迫了她,才将邓骘与陛下离间的吗。不是哦,本王的确是如此打算,可本王并未如愿。她,未曾做过任何不利于你的事。”刘庆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目光满是阴毒,说,“即使是——”   “本王将她一双腿,生生打断的时候。”   看着他素来无波澜的眼眸里,瞬间激起了暗涌漩涡,蓦然间伸出手,一把扼住刘庆咽喉的刹那,刘庆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刺骨迫人的森寒,那份寒意,却又好似熊熊烈火将迸射而出,急不可耐地要去焚烧,要去毁灭。   就这样极致的愤恨。就是这样无力的绝望。就是这样,好似无论做什么,都是一片灰暗的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的气息越来越近。。。。。   ☆、第一百六十六章。正确判断   看着他素来无波澜的眼眸里,瞬间激起了暗涌漩涡,蓦然间伸出手,一把扼住刘庆咽喉的刹那,刘庆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刺骨迫人的森寒,那份寒意,却又好似熊熊烈火将迸射而出,急不可耐地要去焚烧,要去毁灭。   就这样极致的愤恨。就是这样无力的绝望。就是这样,好似无论做什么,都是一片灰暗的境地。   “杀了我啊……反正邓骘回来了,我也是没有活路……但只要我死了,窦归荑,就得跟着我,一起去死。”刘庆被掐得脸色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其实这笔……买卖也挺划算的……只要再死她一个……你这皇位,便……彻彻底底地……坐稳了……但凡君王……又有几个……是妇人之仁的……岂非天真……既是如此……杀了我吧……”   手缓缓松开。   他掐住了刘庆脖子的时候,但却,好似是自己,无法呼吸一般。   以刘肇的智谋,对这世间的一切,从来都是转瞬间洞若观火。   早在看到行夜头颅刹那,他的脑中,早已对形势刹那间做出了判断。   但他的心,不愿意去直面这一份判断。   对。   只要再放弃掉一个人,这个皇位,便可彻彻底底地坐稳了。刘庆不过是垂死挣扎,这一份挣扎,从旁人看来,简直是可笑之极。   莫要说得到皇位,只要邓回到雒阳,以他的性子,决然是不会放过刘庆的,只怕届时他连性命也难以保住。   从窦归荑的密信传出雒阳的瞬间,刘庆的败局便再无可挽回。   皇位。为了守住皇位,谁又不是满手血腥呢。为了天下百姓,又有什么是牺牲不得的呢。这是大义,这是大道。   天下如若当真交到刘庆的手中,自己又岂可独善其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朝堂气数,又有谁可以再行逆转呢。   对。   应当如此的。   即使舍去一个窦归荑的性命,也绝不能让刘庆成为皇帝!   是的,那是一刹那间,便可以做出的正确的判断。   这样才是对的。   他很清楚,他一直,都很清楚。   可是,可是。   刘肇的心口,一阵血气翻腾的绞痛,一个低头,几滴鲜血,从鼻腔内流出,滴落在地上。伸出手,擦去血,这血却好似源源不断。   那是——   窦归荑啊!   猛然间,口中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陛下!!”   身侧的人纷纷上来搀扶,刘肇却猛地一把推开了众人,踉跄着走到了刘庆的面前,抓住他两侧衣袖,一个低头,将半口血又溅在他的衣物上。   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好似腿脚都已然没有半分知觉。   唯有一双手,死死扣住刘庆,半分不松。   那是归荑啊。   他苍白着脸,唇上与手上,都沾着斑点的血色。   教他刘肇如何才能,眼睁睁地看着窦归荑去死呢?!   “朕……朕答应你。”   刘庆的神色一变。即便他预想过,即使极小,刘肇也有妥协的可能。但他却从未想过,他的妥协,会来得这样快。   “朕……朕回去便起草诏书……禅位……禅位于清河王世子刘祜……这是朕……能做出最大的让步……朕……还有一个条件……”   刘肇强撑着,即便双眼已经模糊到发黑,双腿也尽然没有知觉,却依旧要将口中的话说完给刘庆听,“那就是……必须……赐死耿姬,并将刘祜的身世……公之于世……朕必须……让邓绥,成为唯一的太后……”   刘庆眉头微微皱起。   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刘肇竟然便能将所有事,想到如此周全的境地。他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刘祜,故而传位于刘祜,与传位于清河王,从目的上来说,是没有分别的。   但,从处境而言,可就大有不同。揭穿刘祜的身世,不是为了防耿家,而是防刘庆。刘祜身世一旦揭开,刘庆与耿家必然彻底离间。没有了誓死跟随的耿家,刘庆便再也不能与邓绥抗衡。   只要邓绥还是握有实权的太后,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稳得住朝局。   邓绥的处事,刘肇是信得过的。   但是。   刘庆思虑了良久,才开口道:“可以,只是本王也有条件。”   “说……”   刘庆眉头一沉,道:“你必须,下令诛杀邓骘。”   什么?!   “邓骘为人,你我都清楚。今日我如此对窦归荑,如若日后邓骘掌权,祜儿这皇帝,当了不如不当。即便是你今日有诺,却也不得不承认,邓骘那个人,是超出你掌控范围的。所以,本王的条件是,杀邓骘。”   刘肇更是眼前发黑了。   “如今……朝堂……武将悉数凋零……刘庆……你也不看看这么多年……你都做了什么……如今你还想斩了邓骘……你是要我大汉朝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内……面对外寇之击毫无还手之力,任人鱼肉不成……不可,邓骘性子虽难以把控,但也非野心弄权者,他的才能卓越,是百里挑一的武将,于我朝利大于弊,绝不可杀之!”刘肇一时气急,又是一阵气短,一个翻身,便彻底倒在地上。   侍从们赶紧上前,扶着刘肇,吓得一个个面如土色,连连喊着“陛下”。   “那便重用宋家。泱泱大汉,难道还找不出几个带兵打仗的来吗?!”刘庆蹲下身,看着刘肇,“本王有预感,如若让邓骘活着回到雒阳城,本王和祜儿,可能都得死在他的手上。所以这个邓骘,必须杀了。不杀他,本王就杀了窦归荑。”   刘肇胸腔急剧地起伏着,瞪大了眼看着刘庆,卡着喉咙,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梁禅昨日夜里离开,算到益州,最少五日,邓骘若即刻回来,最快也就十日抵达。陛下,那就以八日相约,杀邓骘,退皇位。本王会如约,保住窦归荑一条性命。”   刘肇完全厥死过去之前,脑中所想,便是深感,这棋下到这一步,终于成了真正的死局。   无路可走。   -   窦归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处简陋屋子内。四周安静极了,不论日夜,都鲜少听闻人声的喧闹以及车马之响。   门扉处开了小口,每日里,都只有人从小口中递来饭菜。屋内只有铺在地上的被褥,角落中,一桌一椅。屋内半丈高处,有五六尺宽的的小窗。   每日晨起送饭进来,送夜壶出去。来此处三日了,从未带她去沐浴。   比起在真正牢狱中的日子,此处固然要舒坦许多。   但窦归荑心中,隐隐地萌生出惴然之感来。   不许她同任何人接触,便是不愿任何人救出她,甚至是知晓她。刘庆没有选择杀她,而是将她关起来,甚至在关进这里之前,还给她的腿上伤口好生上过了药。   她大抵,心中是有猜想的。   以刘庆的阴诡心思,必然是要利用她,去威胁刘肇,亦或者邓骘了。   窦归荑曾尝试与门外人交流,但每一次,门扉外都毫无回应。   怎么办。   邓骘的性子,她是再了解不过。   只是,那一封血书,真的能够将自己的心意完完整整地传达给他,并且在此后,无论刘庆再行任何阴诡之事,都不再扰乱他的判断吗。   还是说,这一次,刘庆想要算计的人是陛下呢。   倘若,倘若当真面临某种抉择,陛下,真的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吗。   脑中猛然闪过,自己曾将利刃抵在刘肇胸口时,他的神情。   ——表皇兄,你看看这雒阳城,再看看,城中的这些人……表皇兄,如果,你是我的表皇兄,就跟我一起……去死吧。   那时候,他的神色如此沉痛却安宁,毫无挣扎。   ——好。   如今的这一个字,重重砸在窦归荑的心口。   倘若。   她忽的不敢去想了。   这是她第一次,有种痛恨自己的感觉。痛恨自己的存在,为什么,始终都是别人的拖累。痛恨自己,明明想好到了,一切都要自己去承担,但是到头来,却始终都是别人在付出代价。   这一次,又是谁要付出代价呢。   是邓骘,还是……他呢。   可是,即使她能够克服死亡的恐惧而放弃生命,但,在这样小小的一方屋子中,她即便是死了,也无人知晓。   如果是南筝姐姐,一定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遇,是不是。如果是她,一定能够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看穿更多的东西,未雨绸缪,是不是。不仅仅是她,还有阿爹,娘亲。他们都有这个能力,只有她没有,是不是。   自己如今的所有无能,都是因为,她一直生活在所有人的付出中,是不是。   这样的自己,竟然还曾妄想,能够陪伴在刘肇身边一生一世吗。   不过是拖累他一生一世罢了。   也许,更早以前。如若她从来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很多人,都会过得更好呢。   窦归荑看着那一方窗户,固然离地不过半丈,但对于一双腿尽断的她而言,却是难以触及的高度。   如若,人终有一死。   谁不想要,像南筝姐姐那样,死得洒脱些呢。   刚落入清河王府时,她若死了,便解不了邓骘之困,故而咬死了秘密,也要苟活于世。但密诏送出,她却又跌入了另一个漩涡之中。   好像是永无止境的算计啊。细细想来,从她踏入雒阳城刚开始,亦或者更早之前,其实,便一直都是如此。   她一直活在那么多人的算计之中。最初,邓骘,刘肇,哪一个又不曾算计过她。   不过是她看不穿罢了。   如今看穿了,却也解不了。   如若有来世,她一定要做个精明人,做个像邓绥那样聪慧的,或是像姐姐一样有手段的人。   那样的人,是不是,便不会如她一般步步困顿呢。 作者有话要说:  每日一更~直到结局~直到后记~ 另外,欢迎大家收藏某笛的下一篇接档新文《落雨声》,是现代文。《雒阳赋》一完结就开始更,每周五六日固定更新,周一到周四不定期加更。 (捂脸,这文真的比较短也就十几万字,而且有存稿,我举爪发四一定保持更新速度再也不掉链子。。。) 其实雒阳赋本来有个同系列接档文,但因为写的是五胡乱华十六国时期,也是一段十分有鲜明特色的很有趣的时代。但最近网文似乎管得很严,因为那时期某些特殊因素没有那么好写我先望望风再说。。。 嗯,所以,先开现代文。。。。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鼓励我这个小透明~~~谢谢~~   ☆、第一百六十七章。来路归途   如若有来世,她一定要做个精明人,做个像邓绥那样聪慧的,或是像姐姐一样有手段的人。   那样的人,是不是,便不会如她一般步步困顿呢。   这样想着,想到了深夜,渐渐地乏了,却并没有困意。身体极度疲累,可是脑中却清明。   月圆之夜,月光明亮,照进屋内。屋子里有着微弱的光。她躺倒在地上,目光瞥着屋内的一角,脑中放空。   ——谁会舍得呢……但这世间,多的是,舍不下,也要舍下的。娘亲愿你一辈子也不懂。等你懂的时候,只怕,便是你痛极的时候。   一颗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但她只是瞪着一双眼,整个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好似是个毫无生气的的纸扎的人一般。   ——因为你阿爹……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啊。   泪眼婆娑中,恍若看到角落里的椅子旁边,南筝姐姐一袭黑衣与墨色相融,静默地斜睨着自己。   那眼神仿佛在说,窦归荑,我们窦家的孩子,不可轻易落泪。   “姐姐——”   她想要朝着椅子奔跑去,挣扎几番却实在无力于爬起。她的一双腿已经没有丝毫的知觉,不要说站起来,就是挪动,也是半分没办法的。   她便用自己的一双手,挣扎着,朝着那姐姐哪儿爬去。   忍不住哭出了声音了,她喊道:“姐姐……姐姐……姐姐……”   归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了……   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到底怎么做,才能够不伤害别人。   伸手一抓她的脚踝,才发现是一片虚无。   环顾四周,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她蜷缩在角落里,收起了刚刚嚎啕的大哭,抽噎着,又安静了下来。靠着椅子,泪水一点点淌下,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漫长的黑夜过去。   天渐渐亮了,窗户朝南,第一缕阳光照耀进来时,她却愈发觉得绝望了。   这是……第四日。   刘庆说过,邓骘回京那一日,会是刘肇此生最黑暗的一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若说,梁禅马不停蹄,五日去程,五日回程,那么最快,也快不过十日了。难道说,从今日算起,不足六日,一切便要尘埃落定了吗。   被带往此处时,她被蒙了眼,七拐八绕,却走得并不太远,应当,是没有出雒阳城的。颠簸里也不知,究竟是如何。只依稀记得,仿佛上了很高的楼。   也是,若非高楼,怎么会半点人声也听不到。   窦归荑每一日,都会撕下自己一些衣物,咬破了手指,写一些求救的布条,结成团儿扔出窗口去。当来来回回扔了不下十次,半点回应也没有。   她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啁啾声。   此时此刻,也就剩下鸟儿,还能与她相伴。   电光火石之间,她好似想到了什么。此时恰逢,门扉叩响三声,递进啦一碗饭菜。她记得,筷子和勺子,都是青铜质的。   看向身旁的椅子,触摸着上头光滑均匀竹子。靠背的那几根长度合适,粗细相宜。指节轻叩,质地亦可。   拿来了饭菜,将勺子一端踩在脚底,再用那筷子去一点点翘那勺子另一端,不一会,便将其翘弯。如此再来几个轮回。尔后,便用手握住这长柄勺,努力地不断掰弯,掰直,再向另一侧掰弯,继而再掰直。   掰得愈加轻松起来,终于在她快要力竭的时候,咔嚓一声,勺子断了。   望着断口处的锋利。   眼底的光芒,又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门外人听着屋里的动静,一时间也是狐疑。但是上头的人说了,就是死在里头,也不许任何人进去查看。即便是她有这个本事爬上窗跳了楼,高楼底下也有日夜看守的人,一下子就把尸身给收拾得干干净净。   前两日不停丢的布条儿,一个不落得都给捡了。   想来,没有人里应外合,她根本也就闹不出什么大动静。   清河王曾吃了梁禅一事那么大一个亏,如今,刘庆对她也是千防万防。比窦归荑死了更令人忧虑的,是让刘肇知道她在哪。况且,这世间本就无完全之法,刘庆便赌,窦归荑绝不会默默无闻地自尽于那小屋之内。   窦归荑以断勺锋利处,开始细细地磨那根竹子,以手比划长短,刻下一处处标记。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   深夜中,在钻第二个孔时,却不知为何,她看着这半截竹子,蓦然间哽咽起来。她细细地打量着它,凝视了良久,又好似,看到的是淬毒的刀剑一般,猛地将它丢远了。   再一次在深夜里蜷缩在冰冷的地上。   啊,好像……已经是第六夜了。   三夜无眠的她,终于在此时,攥着那断勺,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怎的,睡梦里,看到了一个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嘤嘤地不停地哭。她看着心疼,便上前去蹲下,圈着胳膊怀抱着她。   而看到她的脸,她却惊觉这不就是十年前的自己。   她惊愕地站起身来,连连退了几步。   女孩擦着眼泪,望着她说:“一定要这样吗。”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再一次靠近了那个孩子,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嗯,一定得这样呢。”   女孩抽噎着,说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呢。”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她一愣,看着眼前的孩子,还尚且有些肉嘟嘟的脸蛋上沾满了泪痕,睫毛尽数沾湿,眼睛也红肿不堪。   她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不,你没有错。坚强一些,我们窦家的孩子,不轻易掉眼泪。”   怀中的孩子随风消散。   她触摸自己的脸庞,才发觉,哭泣的一直是自己。   跪跌在地上,掩面恸哭。   谁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窦归荑回过头,却看到了威仪却模糊的身形。而他的旁边,还有另一个温柔的身影。   阿爹,娘亲。   “我们归荑,已经长大了呢。”   她依旧跪跌着,抬起头,仰视着父母,伸出手,他们亦是伸出手,将要与她相触。   “归荑啊,生命之高远,又岂是区区时光可丈量。”阿爹傲然的下颚棱角,一如儿时记忆里一般坚毅可靠,“情爱之深长,又岂因白首方绚烂。”   “可是……”   指尖相触,阿爹和娘亲,又在瞬间化为了烟雾。   “知来路归途,通生死不惑。”   如同空谷回音。   窦归荑睁开眼的刹那。看到日落,残阳如血。   知,来路归途。   通,生死不惑。   她爬着,伸直了手臂,却还是差一丁点。另一只手再行挪动,终于够到了那半截竹子。   如获至宝地拿着,拾起断勺。   勺柄一个不仔细,划破了手心,一道长长的口子,流下鲜血。那是血肉撕裂的疼痛,她却恍若丝毫不在意。   竹子身沾着擦不干净的血斑。窦归荑以带血的手擦了一下脸颊,脸上满是污垢与血渍,头发更是乱蓬蓬,好似一个疯子一般。这几日,月色都很好,夜里就这月光,她靠着墙,好似永不疲累,便是一直仔仔细细地钻磨着手中的细竹。   归荑知道了,知道归途在哪里了。   日渐入山,夜幕降临。而今日的月,却隐没在了层层黑云中。   雒阳城里,一片压抑肃杀。      ☆、第一百六十八章。泣血之言   同样漆黑的夜色里,邓骘马鞭一抽,在深夜中一往无前。   入秋,已生寒意,风里带着枯叶的味道。   邓骘怀中,揣着那一只玉笛,与那一封残破的血书。   梁禅将这血书交到他手中时,他已然忘了那个时候,自己是如何接过的。依稀只记得,那肝胆欲裂的痛楚与惊惧。   归荑,那么喜欢他吗。   不管因为遇见了他,你一步步地走进了何等的深渊中。   不管因为遇见了他,你一点点地终是耗尽了所有。   也还是,那么喜欢他吗。   “驾!”   耳畔,那一封血书,不知是第多少次,在耳畔如微弱的呢喃一般响起。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尖刀在心口捅出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清河昭然欲谋帝,帛短意长愿卿明。   吾凡殒兮为此故,无怨君兮无怨卿。   上无堂座下无亲,一生至此已伶仃。   权之在手岂由心,孰为重者孰为轻。   生死犹盼卿不悔,刀犹入鞘魂魄宁。   用力地一抽马鞭。   不会的,窦归荑,你不会死的。   你不怨,我怨。你若当真为此丧命,我邓骘此生怨天怨地,怨尽天下人。   ——我愿意,成为你的刀鞘。如果,你也愿意和我一起,守在那个人身边的话。   ——你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呢。是不是如果我变成你喜欢的模样……   那个时候,没有说出口的话,在深夜的月光下无数此回响在心头。   是不是,如果我变成你希望的模样,你就会喜欢我了呢。   深夜中,哒哒的马蹄声中里,仿佛湮没着牙缝里没能抑住的呜咽声。   难道这就是报应吗。因为我屠戮了他人,因为我没有遵守约定,任由边境为羌人践踏。我终究,没有成为你希望的那个模样,是吗。   可是,即使如此,你也不能丢下我。窦归荑,此生此世,你可以不爱我,你甚至可以爱别人,但你必须活下去。   这是我邓骘予上苍,最后的祈求。   天渐渐发白。   黎明的曙光,逐渐将黑暗褪尽。   再翻过这一座山,就是雒阳城。   -   雒阳城。宫城。   骤雨忽至,戗风狂乱。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成串,溅开倒影里巍峨的宫城。   一席朱红华衣铺散在温室殿外阶梯处,大雨瓢泼而下,将邓绥岿然不动,头上九凰玲珑步摇被雨水所打,在滴答声中叮铃作响。   又是一个重重地磕头,额头上渗出的血,被雨水晕开。   “娘娘……娘娘……”   身后十数名宫女同跪,侍从们无一敢立,一时间,一宫之内无人立身,尽数匍匐。   “陛下!陛下请再听臣妾一言吧,陛下……阿骘不能杀……阿骘不能杀啊陛下……”邓绥接连着,又是在石板路上,重重地连磕三个头,“陛下……阿骘手里握有的兵权您不是不知,但凡诛杀,无论是否杀之,都是天下大祸……杀之,则将门之家再无可用之臣,兵权旁落,朝堂不稳,内忧外患,岂是一日之忧……若未杀之,以家兄之性,必然逃窜至西北之境,局兵造反,举国大祸,如何弥补……陛下……陛下可有听见……陛下!阿骘不可杀,不可杀啊!臣妾不是为一己之私,更非偏私,乃是为天下而谋啊,阿骘从未真正想要反陛下,他只是心中无家无国,非是大恶,不动国本,此景此况,何以杀之啊,陛下……陛下!”   邓绥的嗓子沙哑,脸上有着异样的红晕,浑身滚烫,身子也愈渐发沉。   雨势毫无止歇的势头。   “陛下……陛下为何不肯听臣妾谏言,陛下!”邓绥在大雨中用力地嘶吼,她始终不明,为何她从边境回来,就成了这个模样。   一定是哪里不对。   是不是清河王,清河王又做了什么。   先是阿骘莫名地开始让城于羌,意欲局兵造反。如今,又是陛下一意孤行,偏要斩杀邓骘。这到底怎么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啊。   为什么都不听她所言所语,为什么一个个偏偏要执意而为。   为什么,事情一步步,会走到如今的局面?!   太荒唐了,这简直,荒谬至极。   如若说,阿骘从来都不似一个将军该有的模样,可陛下,却从来都是她想象中的陛下啊。   蓦然,她想到了一个人。   该不会,该不会。   “窦归荑……”邓绥喃喃道,忽的,却又仰天大笑起来,恍若疯癫,她早该知道的,是她,是她,“窦归荑……不是求过你吗……不是已经跪下来求你了吗……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终究还是,要毁了陛下呢。   当年为什么没有坠崖而死。当初为什么没有彻底离开雒阳。为什么,你要遇见他们两个。   陛下和阿骘,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啊。这教她如何甘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对同一个女人执迷到深处,终成痴狂。   少年人,最难是情关。   阿骘过不去。陛下,难道,你也不过去吗。   不,不该是这样啊。   你是君王啊。是天下百姓唯一的希望啊,是万里河山的主宰啊。不过是一段情而已啊。放下,就有这么难吗。   邓绥浑身愈加滚烫,可胸膛内跳动的心,却渐渐冰封。   先帝是怎么把朝堂搅弄成如今这番模样的。他是如何去爱宋灵妆的。   刘肇,你看不到吗。   你看不到,一个过于重情的君王,会给朝堂来带怎样覆水难收的倾颓吗。   这一路来你走得多么艰难。平外戚之乱,制衡各族军权,为兴农作而减赋税,劳心灾疫水患,光是近几年的暴动便比十数年前窦氏霸权时少了半数不止。   下一个十年,朝堂气象更是是焕然一新。你想要的朝政清明,你期待的天下安居,这一切都在渐渐实现,不是吗。   你是天生的君王之才啊,刘肇,人的一生,有多少东西重过情爱,有多少,是一个君王应当去承担的。刘肇,这些,你都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掉吗。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倾盆而下的雨,淅沥地洗刷着朱红的衣袍。   ☆、大结局(上)   永元十三年,十月二十七。   那一日,雨落雒阳,倾泻而下,洛水滚滚黄泥,淹了下游数个延河的数小村落。是秋日里,少有的水患。   邓骘行至落水河边的小亭时,拉了缰绳。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   大约,有十年了吧。   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但是,是在寒冷的冬夜中。篝火燃烧,少年在一隅倚柱闭目,女孩坐在篝火前,仔仔细细地烤鱼。   在这个地方,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提及了自己最不愿提起的黑暗记忆。   因为她告诉他,她愿意听他说所有冰冷的过往。那是除了阿绥外,唯一一个,用那样温柔的姿态相待之人。   他恍若看到稍显旧色的亭中,女孩伸出手,抬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手心里接着檐下滴落的雨水,回过头对着一旁一脸冷漠的少年,笑意嫣然,道:“君骘,这雨水像是雪水一样冷呢,不过,它却是春雨。预示着温暖到来的春雨。”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彼时的少年,眼微微一睁,又飞快地闭上。   邓骘终于清晰地想起来了。那时候,少年未能说出口的话。   不会的。窦归荑,只要回去了那个地方,就再也不会好了。   女孩稚气的声音,隐约可闻:“我不知道将来我会遇到什么,但是,我不想要那个人,露出那样孤单的表情。”   窦归荑,如果再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选吗。   如果你想要回头,会在哪一个刹那,回头呢。   我呢。   如若重来一次,我可会,还选择对你,一点点敞开胸怀。我可还会选择,再一次去期待,去相信,去依赖,去贪恋。   若我从未想要从那丫头眼里,看到自己未来漫漫一生的希冀,妄图谁将一颗破碎的心,缝补得无缺,而将自己的心,再一次寄托给了另一个人手中。   是他自己忘了,不论出于什么缘由——   真心一旦交付出去,便再也由不得自己守护。   终此一生,他的心,都将伴她起而起,随她落而落,半点再不由己。   强制掐断回忆,转过头来,狠狠一抽马鞭,再朝着雒阳城飞奔而去。   而不过一刻钟后,十里外依稀可见的雒阳城上方,却好似有什么异样。   胸口,好似压上重石,半寸也挪不动。   -   女孩将墙挖得凹凸不平。手覆上墙壁,抠着墙灰,颤抖着,努力地想要站起来。   可她的腿处断骨,传来了剧痛。原本一点点的挪动,都是奢望。额头沁出的豆大的汗珠。她已经试过无数次了,今日已经是第八日,已经……没有时间了。   放下了对死亡无尽的恐惧,她的心,从未如此清明。   十指的指甲缝里,都抠出的鲜血,手指亦被磨破,前几日被刀划破的伤口,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重新撕裂开来。   嗯,别害怕,归荑,不要害怕。   我们窦家的孩子,不轻易掉泪。   又一次地尝试,汗水融着脸上的血迹,从下巴滴落。手抓挠着墙壁,再一次,想要攀附而上。   左手紧紧的抠着,她松开右手,往窗台伸去。   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窗台上,溅在她沾血的手掌心。但那窗台那么远,好似终是差一点点,又一点点。   如果一双腿没有被打断,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到呢。   难道说,如今,自己只能是一个废人而已,还妄图,多做什么挣扎吗。   不……不是。   我窦归荑,怎么会是废人。   啪嗒。   右手的血滴在她的眼下,宛如一滴血泪滑下脸颊。   手终于攀上了窗台。   她大喘了一口气,又将左手再搭上。   一点点地,将身子越到窗子上。迎面吹来的风,凛冽中,夹杂着自由的味道。   她看到无尽的黑云,看到黑云里不断闪的电光,感受到滂沱大雨打在她的脸颊上,有微微的刺痛感。   低头看下。   她终于知道,刘庆将她藏在了哪里。   东城门旁,九层塔塔顶的隔间之中。此塔足足四十丈之高,鲜有人登顶。   从她所见望去,可以见到雨色朦胧中那遥远层层叠叠的山脉,还有山脉下蜿蜒而去,流淌不息的洛水之河。乌云遮天蔽日,洛水异样泛滥。冥冥之中,此景生出悲壮之感来。   她侧身倚靠着窗阁。看着这雷雨下的山河。她如今眼能所见的,都是雒阳城外的风光,真美啊。   初入雒阳城时,她见到城内金雕玉琢,也曾觉得,真美啊。   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又触摸上一双尽断的腿。果真,是岁月蹉跎了。   活过了二十载,看过了多少人一生的欢愉与苦痛,尝尽了辛酸与苦泪。   城外,又还有多少人曾像她一般,对这天子帝都予以无限的遐想与期盼。   而雒阳城内,还有多少人如她一般,在此后长久的岁月中,在爱恨中沉沦,在荣衰中挣扎,永无止息。   十年生死枯荣。十年繁华一梦。   自己是如何在看似金银遍野实则枯骨满荒的帝都中惨痛成长,怀揣的一颗赤子玲珑心,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绝望。   实在太刻骨,怕是一碗孟婆汤,也未必能忘。   罢了。   将手中的竹笛拿起,靠在唇边。   雨水沾湿衣袖,风吹过,她的发在空中乱舞,吹落她一根束发的簪,一头青丝散如流瀑。云层中闪着明电,瞬间照亮她苍白削瘦的侧脸,而另外半张脸也瞬间隐于黑暗。   笛声幽然,高阁之上,却无人可闻。   渐渐地,两只鸟儿打了个旋儿,落在窗边檐下,叽喳啁啾。   她温柔的目光,望着那两只通身明黄的黄鹂鸟。   不远处树间的雀儿,好似有些骚动。猛地三两只成团儿扑翅而上,惊得旁边。一位避雨的马夫一愣。   “这都什么天啊,惊得鸟儿都不安生的。也不知这雨是要下到什么时候。”马夫嘟囔道。   而一侧乐得自在,自博自弈的下棋人,落下了一枚黑子后,又捻起一枚白子,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诶,这老天爷的事啊,只有老天爷能管。”   -   鸟儿。   好多鸟儿。   邓骘抬着头,看着不远处九层塔顶上旋绕的鸟雀,朝着城门飞奔而去,却不知为何,城门外的人好似早有部署,看到了他,却纷纷抽出了刀来,朝着他扑来。   怎么回事。   邓骘被重重围住,余光一瞥,却见那鸟愈加聚集,旋绕塔顶,恍若神迹一般。   而塔附近的人,见此奇景,纷纷以为是神仙显灵,有几名年老者,竟然匍匐跪下磕头行礼。   ——一曲出引百鸟朝,故名,朝凰曲。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是她吗。   邓骘抽出腰侧的剑,目光变得狠决,死死盯着眼前人:“吾乃陛下亲授军印的将军邓骘,拦我者,死。”   那些人面面相觑,却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窦归荑,是你吗。   邓骘脚下蓦然一挑,一处沙石腾空起,一手横过抓了几颗,看准了飞掷而去,其中四人,双目尽瞎,无一失准,啥时间哀鸣连连。   不过是些在宫城内驻守的士兵,看着都过而立之年,却还比不上邓骘手底下真正从沙场生死里走过来的少年兵。   抽剑一刺,剑身软,竟然在那人胸前弯曲。邓骘微微蹙眉。实战经验欠缺,但却有一身好盔甲,剑划过,那上头竟没有半点痕迹。   再望上头看,雨纷纷,鸟雀齐声,旋塔顶经久不散。   邓骘眉眼里有了狰狞之色,侧首躲过直刺来的剑,双指夹住,剑刃,一个侧扭,那人竟瞬间握不住手里的剑柄。   他将此剑与自己手中的剑尽数飞掷而出,险险地擦过其中一人的脸,却并未伤其性命。   正当那人暗自欣喜时,却见邓骘双手空空而来,身形一掠过,踩着两人肩膀腾空而起。城墙上顿时连发几箭,没伤着邓骘,反而将邓骘脚下两人射伤。却见他踩着第一把剑的剑柄一个微蹲,往更高处而去,脚踏过第二把剑柄,手堪堪勾到城墙上,提脚猛地一踢,将其中一名弓箭手直直踢下了城楼。   城墙上余下的人并没有反应过来,邓骘掐住其中一人的脖子,横扫而去,箭头与弓弦令人相互间误伤,一时间竟倒成一片。   他没有时间与他们多做纠缠。   一跃而下城墙,抬手勾住树枝,却不想,就在这一刹那,一支箭从身后射来。   啪——   右侧,谁击中那箭,令其射偏。   邓骘心里一惊,来不及回头,才看到城墙上还有另一批弓箭手,此时蓄势待发,箭在弦上。   猛地撒手,也顾不上此树过高,可能会有的跌伤。   然而箭飞射而出,却是预测着他的降落,他此时于空中,避无所避,无力可借。   抬头,心口却一窒。   九层塔顶,依稀,有着熟悉的身影。   ☆、大结局(中)   抬头,心口却一窒。   九层塔顶,依稀,有着熟悉的身影。   余光,却瞥见一抹暗紫色的身影朝着自己掠来,邓骘错愕地看着箭钉入那一抹纤瘦的身体。一个旋身抱住她落地,因落得太急,右脚咯噔一响,传来剧痛。再回头一看,却已看到她背部插着七八支箭。   “烟罗……”邓骘大惊,抱紧了她,却看到她口中不断吐出血沫。   她喘着气,艰难地抬着手,比了一句:将军,要小心。   盛怒之下,忍着右脚的疼痛,从烟罗腰侧拿过长刀,沿着树如同一只野豹一般飞窜而上,上至城楼,提刀往前,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   “我曾承诺,不无端屠戮于人,可是为何,你们非得如此呢。”邓骘望着刀尖滴血,一个发愣,转手,再挥刀而向,却只是割断那人弓弦。   待到余下十一把弓弦尽断,他才终于,将手中的刀往地上狠狠一掷,道:“再动一根手指头,你们一个也别想活。这是本将军,最后的忍耐。”   “将军,我们都是听从上头的吩咐。今日,就算你把我们都杀了,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您活着过去。”其中一人说道。   邓骘眉头紧蹙,握紧了手中的刀。好啊,那我便杀了你们。   脑海中,却无端回忆起她的眉眼。   竟是刹那地怔忪。   蓦然间,听到城下人的惊呼。不知为何,邓骘在这一瞬间,心里猛地发憷。   一道惊雷破空而出。   邓骘转过头去,看到从九层塔顶,恍若一道刺眼的闪电刺入眼帘。   有什么,从塔顶坠落。   那一袭急坠而下的素白,让邓骘想起了,窦归荑入雒阳城那日,山海楼里,她披着,也是这样素白一身白狐皮斗篷。   那是窦归荑,踏入雒阳城的第一日。   那也是,他和她初相遇的时分。   她是神所眷顾的孩子,是彼时的窦家,唯一能成为皇后的宗室嫡女。而他,卑贱肮脏,半生都只能够做黑暗里躲藏的贼鼠,苟延残喘着,看不到半点希望。   窦归荑,窦归荑。   莫非,你才是我邓骘此生,最大的劫难。   邓骘浑身的血肉,一瞬间仿佛被冻结成冰,骨子里,也被千万根铁针刹那穿透,从脊梁骨向外,到每一根汗毛,都如被雷瞬间劈中,只剩下焦黑。   一切仿佛变得无比缓慢。   他甚至能看清,坠落中的她飞扬起的发丝,如同盛开的花儿一样娇娆柔软。   不。   猛地,邓骘纵身一跃而下城楼,双腿一阵麻痹的钝痛,膝盖跪跌于地,重重一磕。他连滚带爬地,朝着那雪白的身影奔去。   不!   白汀听闻百鸟朝凰之象,急匆匆赶到塔底时,便看到从四十丈九层塔顶坠下的窦归荑,而底下,邓骘望着头顶急速坠落的身影,妄图能够接得住她。   那可是四十丈。   从那上头落下,没有人可以活。   连带着邓骘,也会被一起砸死的。   邓骘浑身起劲,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足下腾空而起,一跃往上,即将要接住她的那一刻,腰间猛然被一条暗紫色绸带一卷,邓骘还来不及做什么,猛地被一扯。   不要!!   他用力伸出的手。却与她的衣袂相触而过。   她的身体飞快坠落而下。   白汀蹙眉,抱着必死之心,随之一跃,堪堪抱住窦归荑纤弱的身躯,两个人的身体先是落在树枝上,压垮了枝桠,尔后,连带着枝叶滚落到一片草地上。   距离之近,他能够清晰地听到两人浑身不知多少根骨头,一同碎裂的声音。   他瞪大了眼,朝着那被鲜血不断染红的身影爬去。白汀在窦归荑身下,死相极其惨烈,几根树枝穿透了她的大腿与胸膛,划破窦归荑的背脊。白汀已然没有任何气息了。   看到她起伏的胸口,她还有一息尚存。邓骘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手臂弯过她的伤口,弓着身,不让雨水打在她浑身的伤口上。   “阿……骘……”她气息微弱,喊着他的名,“你……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我一定会救你吗,不是说了无论怎么样,我一定会救你吗?!”邓骘看着她不断呕出鲜血,抽出另一只手看,却只看到满手臂的血。   这血,真红啊。   不,不该是这样。   怎么会。   窦归荑浑身不知有多少处血脉崩裂,骨骼尽断,她吐着那么多血,只怕肺腑,也全都震碎了。   久经沙场,邓骘只要一眼,就能知道,这个人究竟有几分活命的可能。   此时,他的神色,却是死灰一般的沉寂。   一会儿,他轻柔地抱起了她,窦归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痛哭的模样,眼眶里的泪一颗颗砸在她的脸上。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他该怎么办。   “丫头……”他同样轻柔地,开始喊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却是抑制不住地发颤,吸了一口气,“丫头,我带你去找他……你再等等好不好……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他。”   “不……”迎着雨水,窦归荑的声音微弱得,好似随时要隐没与风声中。   “阿骘,我不要见他……我不能……就这样死在他面前……那会成为……他此后一生,挥之不去的……阴霾……”   胡说!   谁说你会死?谁说你会死?!   邓骘禁不住悲恸地将眼缓缓合上,手,越发的战栗起来。脚步一顿,又执拗地往前走,说道:“窦归荑,你喜欢刘肇是不是。这辈子,你只喜欢他,是不是。如果我帮你,使你能和他在一起,你就能活下去了……是不是……”   “不……是……”窦归荑浑身,都遭受着仿佛在用锯子割裂每一寸肌肤的痛楚。   邓骘抱着她,在因大雨而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大步跨着。但跨过的每一步,脚下都踩着从她身上滴落晕开的血水。   我带你去见他。   丫头,我带你去见他。   “我……快要……没有力气了……你听我……”他感受到她在自己的怀中,愈加无力了,如同一滩将要化去雨水,就这样从他怀里消失,什么也不留。   “不,窦归荑,我不要听。”他高喝着打断,猛然停住脚步。低头,望着好似都要无力睁眼的她。   垂下头,便是靠着她的头顶,他却是那么害怕地模样,像是一个孩子一样无助:“你要我怎么样……怎么样你才肯活下来呢……怎么样都可以……窦归荑……怎么样都可以……我求你,或者,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是现在,不要是今日……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真的,真的……”   雨势,渐大。   洗刷着她满脸的血污。却一直有新的血,从她口鼻里溢出。   窦归荑轻轻地说道:“余……生,惟忠于君,不……叛之,不乱之……不忌之,不怨……之……我要你,以我死后的……魂魄安宁起誓,一生……忠于刘肇……永不背弃……”   邓骘却许久都没有回声。   她痛极了,等不到回声,睁开了一只眼,望着他苍白的面容,一字一句地说道:“答应我……邓骘,答应我!”   最后三个字,好似倾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我带你去找他。”他默不作声,加快了步子,抱着她往宫城方向奔去。   窦归荑,若你当真今日命丧于此,那么我呢,我邓骘的余生,又该如何呢。   往后一生,只怕他知该如何存活,却不知,要因何而活。   她察觉到,手脚好似渐渐没了知觉,如今,连痛都不再那样明显,好似只有无尽的麻木。   她看着邓骘眉头里的脆弱,恍若是长长的叹息,道:“阿骘,记住,不要深陷进怨恨中……”   见邓骘依旧是不做声,她断断续续地,憋着心中的一口气。   “我……我已经……见过雒阳城里太多人,被怨恨所牵绊……那样的人,都注定……要背负一生的不幸……我不愿你,背负起那样的不幸……答应我……好吗……一定……一定要答应我……”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以为自己就要如此睡过去。   却听到了邓骘落寞到窒息的声音。   “不怨恨的话,我要怎么活下去呢。”   他垂下了眼,对上她半睁的眼。   “告诉我,要怎么活下去呢。”   邓骘的脚步,猛然停下。   眼光,停留在街角前的一处。   一袭玄色长衫,立在大雨里,茕茕孑立。   是他。   “我答应你。”邓骘终于应下。窦归荑顺着他的视线转眸,却仅仅能用余光,瞥见那熟悉的身影,“窦归荑,我答应你。”   刘肇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邓骘垂眸。   “我邓骘,以你魂魄安宁起誓,一生忠于刘肇,永不背弃。”   刘肇行至眼前,他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却又惊惧地松开些许,害怕弄痛了她。看着面色雪白,如同魂魄尽散的刘肇。又看到窦归荑原本似是要睡过去,又似是察觉到什么,将眼吃力地睁开,一眨不眨地,余光分毫也未离过他。   邓骘最终,却将怀中的女孩,稳稳当当地,递向面前的男人。   她倾慕的是他,她需要的是他,哪怕是死,她也是甘愿,死在他的怀中。   但是刘肇,却久久地,没能伸出手接过她。   他好似,胆怯惊惧一般。   呆呆地看着,邓骘怀中的,她那支离破碎的身躯。   混着雨水,窦归荑却能看清,从他眼里滑落的,那一滴眼泪。   “别……哭……”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修文。。。错别字好像有点儿多。。。 大结局分上中下三章哦。后记目前存稿是两篇~~ 不出意外这篇文好像只能陪小天使们到下周一啦~不知道你们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追的,反正我看了一下最初发表还是在14年(我的妈呀~~)。。。 舍不得我的话,我们继续《落雨声》见面,《雒阳赋》完结在这个炎热的夏季,希望《落雨声》陪伴你们度过一个凉爽的秋天~~   ☆、大结局(下)   混着雨水,窦归荑却能看清,从他眼里滑落的,那一滴眼泪。   “别……哭……”   刘肇一点点伸出手,指尖发颤而无力,他甚至害怕,他会抱不住如今的她。刚刚触到她的衣料,他便不敢再动。   “抱抱我……好不好……我喜欢……喜欢你抱我……”   多少年前,盛开梨花树下坚定的怀抱。多少年前,细雨青墙旁,温柔的相拥。而在宫中每每见着他,总是欢欢喜喜地大喊一声“表皇兄”,然后扬起灿若莲花的笑意,猛地一头扑进他的怀中,一边抱着他,一边抬起头,用下巴硌着他的胸口,笑得天真烂漫。   那时候她个头还不高,那时的她脚步如飞,那时的她,眼神灵动,还未承受任何伤害与苦痛。   刘肇终是,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邓骘的怀中接过。邓骘望着手上沾满的血色,一点一点被雨冲淡。   刘肇忽的,整个人僵在当地,眼眶一瞬间变得通红一片。   她手臂上的断骨,刺破了胳膊处的肌肤,就这样扎在他的手心。   “归荑……疼吗?”   窦归荑浅浅地呼吸着,隔了许久,才回答道:“有点儿,一点点儿……”   是他错了,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错。   “朕当初……为什么……”刘肇垂下头,看着她勉强又睁开的眼,“为什么会要你,留在雒阳呢……”   “我……喜欢……雒阳城……”她的嘴角,竟似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双目尽睁,给予他极尽温柔的凝视,“雒阳城中……有我……喜欢的人……”   刘肇猛然叫来了不远处的马车,邓骘忽的上前,扣住刘肇的肩膀,问道:“陛下要去哪儿……”   刘肇看着怀中的窦归荑,这句话,却是对她说的:“我送你回扶风平陵,好不好……我们马上走,山川明秀,浅溪潺潺,天高云疏,春暖秋凉,我带你,再回到那个地方去……”   邓骘一惊。   刘肇竟然说,我。   窦归荑却软软地呼出一口气,再艰难地吸入一口气。   “回不去的……早就,回不去了……”   那是她的来路,却非她的归途。   这便是,宿命。   刘肇却已然固执却又小心地带着她,跨入那一架马车。   天空中又诈响一道惊雷。   窦归荑视线已然开始模糊,刘肇抱着她,却再也感觉不到,她的眼眸中曾有的光芒。   “不要降罪……邓骘……他……并不是恶人……他的内心……其实……是极其脆弱的……从今后……信他……用他……”   到底怎么样做,才是对的呢。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到别人呢。窦归荑真的不知道。但她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像这样躺在他的怀里了。多么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她无比贪恋,明明知道,这样只会让他更加依恋,但她,却也想成全,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里,唯一的眷恋。   这教她,如何舍得。   舍不得,她舍不得。   ——这世间,多的是,舍不下,也要舍下的。   那一日,长街熙攘,灯火阑珊,她撞到了他。和他今日一样呢,穿的,是一袭玄色的长衫。烛火辉映里,他的脸好生俊俏,只可惜,终将兮来久忆,少年兮梦如歌。   他便是她一生所求的如歌幻梦,而她于他,终究不过尘世浮华中的一段记忆。   “你可知,遇见你后,我便无数次……无数次……做着同一个梦……”她在他怀里呢喃,他拉过一侧的大氅,小心翼翼地披在她身上。   “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梦呢。”刘肇压抑着胸腔内就要迸射而出的什么,嘶哑着声音,温柔地为她别起鬓间的发。   表皇兄,你且听我,缓缓道。   “十五……束发髻,十七凤绣……红烛熄。十八诞……诞一子,双……十儿女尽……绕膝。须臾琴瑟……御,岁月……静好……已而立。幼……女……倏亭……亭,簪……花……相思……对……镜啼……”   她好似,渐渐地喘不上气了。   刘肇的眼角,无声地又是滑下一滴泪,却又害怕她看到。便别过了脸去,尔后,深处手,温柔地抚摸上她的脸颊。   一如很多年前,她时常做的那样。   “一……一……日……送……送女……嫁……”   刘肇默默地接过她的话,轻声道接道。“一日送女嫁,方知至苦乃相离。老来多病痛,寒日执手互披衣。夜里梦忽起,少年事过泪依稀……”   却没有办法,真正顺畅地将这个共同的梦说完。   这也是他的梦啊。   多少次深夜寂静里,萦绕不去,那是这人世间,最美的梦。   忍着鼻腔的酸楚,刘肇正坐,温柔地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脸颊,道:“数十春秋过,古稀恩爱两不疑……岁暮定来生,耄耋药石无可医。便是这样的梦,是不是。”   “是……”窦归荑安宁地应和,吃力地睁着眼,却只能模糊的。看清他大致的模样:“多少次……表……皇兄……我多少次……想许给你……这样的人生……”   “想陪你走完你的一生……我想让你,永不孤单。”   窦归荑嘴角微微的笑着,无神的双眼里,却淌下了冰冷的眼泪,“可是,表皇兄……还记得,你问过我吗,你问我……何谓君王……”   刘肇心疼地为她擦去泪水,但那眼泪,好似流不尽一般。   明晃晃的闪电,透过马车窗缝隙,照亮她苍白的面容。   “真正的君王啊……便是那赤金王座上的……”   “一世孤寂。”   一步步揽权,注定,也是踩着刀锋,一步步走向永恒的孤寂。   从来没有人,能够救赎的,这样的孤寂。   轰隆隆。   惊雷,在耳畔顿起。   刘肇渐渐放大了瞳孔。   直愣而空洞地,望着眼前的无尽虚无。那是春生秋落里的腐朽。那是朝生暮死间的扑火,那便是,无论如何挣扎,无论如何反抗,都逃脱不开的,真正的宿命。   你记住了,好好地活下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你不曾负我,亦不曾负天下人。   你能明白吗。表皇兄。   “别害怕……来世,也会是如此……生生世世,只要……教……我遇见……了你,哪怕……只有一眼,我也……不会……将你错过……”   她的嘴微启,眼睛慢慢合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因为……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表……皇……”   声音愈渐小了。   她觉得,脑中逐渐被一片混沌侵蚀,眼前,也一点点地染上如墨一般的黑暗。   这便是……死亡吗。   她感觉不到他抱着自己的温暖,也再看不到他眼里倾泻而出的绝望。   对不起,表皇兄。   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但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刘肇感觉着却只是僵坐着,仿佛还在等待着,她能和自己多说一会儿话,哪怕是一个字也好。   但许久,都未能有,那熟悉的声音传来。   刘肇知道,此生此世,他也再听不到了。   垂眸,看着她祥和的神色,他终于敢俯身而下,紧紧地,用力地抱紧她,好像想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中,想要永远的,就这样,再也不用分离。   “若不曾喜欢过朕,你的一生,该多好过。”   刘肇却不知,其实这一句话,她犹然,还是能听见的。只是,再无力回应。   在她失去所有意识的前一刻,她的脑中最后一幕,是清河王抓住她的那一个晚上,那一片荒林中,行夜将刀高高举起,对准她将要刺下的那一刻,曾问的那一句:“你可后悔。入雒阳城,你可后悔。”   她犹然记得,彼时她的回答。   此时此刻,她也想将这一句,回给刘肇,但却再也没有力气。   最后一点意识,仿佛也快要消散殆尽。   那时林间绿叶簌簌,即将追上的脚步声凌乱,但她的心,却从未如此寂静。那一双眼眸,是如同山间清泉一般明净。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   “其犹,未悔。”   他感觉到她胸膛内的心跳,渐渐地更缓。眼泪落入她的脖子,曾经手握天下的君王,便是在这一刻,心彻彻底底地死了。   被窦家挟权之时,他未言弃。九年前苦寻窦归荑无果时,他未言弃。清河王联外敌相逼时,他亦不言弃。亲姐姐自刎府内时,为刘庆刺杀重伤危在旦夕时,决心此生与窦归荑再不相见时,他从不曾言弃。   但一颗心的负重,究竟多沉,才是极限。   胸膛里这颗帝王之心,起也因她,灭也因她。   这个孩子,是如此的温暖啊。   是黑暗里最温暖的明灯,亦是荒漠中燎原的大火。她在一颗帝王心最迷茫的时候指明方向,却无端地长成这路上,最致命的荆棘。   外头抬轿人,听着雨声淅沥不歇。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但雨声里,却好似有谁的恸哭,强忍的,绝望的,那样的哭。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轿子里,陛下的声音。   “可是出了雒阳城。”   抬轿人如实答道。   “回陛下,还未出。”   刘肇缓缓地闭上眼,将她手置于脸,一滴无望的泪,落在她的手背。   怀中人,已然散去最后一丝体温。   雒阳城。   雒阳城啊。   无尽,而无望的城。金砖璃瓦,雕栏玉砌,圈起多少人,一生的哀凉凄清。   -   永远十三年,深秋。   她以性命,平了刘肇皇位上最后的纷乱,也以死亡,熬干了他最后的帝心。   此生最恨,是帝王。   ☆、后记之 君王湮   永元十四年。   将军班超因年迈而回朝。天子亲迎,雒阳城中彩灯高挂,爆竹之声此起彼伏,民声鼎沸,街头小巷成熙攘之势。   班超乃为扶风平陵人,可其却不愿葬在扶风平陵而愿葬在雒阳,因为他一生为国,肝胆之心,都为大汉。而年迈,对故土之思却愈渐难解。故而奏请陛下,意欲在临死之前,再去看一眼旧乡扶风平陵。   陛下应允。   班超回乡时,扶风平陵有名之士莫不拜见。   而此时,山那头偏僻处,一户黄泥篱笆院墙处,却被叩响了门扉。王承开门,却见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问了问隔壁家的事,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屋里有孕七月的妻子,带着六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进了屋子里。然后烧了一壶水,也没什么可接待的,便是以木碗盛了一杯热水,递给那男人。   王承告诉他,约莫十一二年前,隔壁家起了大火,一家院子和梨花树尽数烧没了,他家的娘亲早就死了,父女俩好像活活烧死了。   这时候王承的母亲来说,本来她妹妹还和承儿说好了,定隔壁家的女儿这门亲,谁料一把火都烧了。   那男子轻咳,喝了口热水。便问道:“这是何处的水,何以气带清甜。”   王承之妻微微一笑,道:“还能是哪儿的,后山上今日晨起打回来的山泉水罢了。”   “噢。”他轻轻应答。   “不知兄台是何方人也,为何要打听隔壁那户人家的事。”王承问道,此时,屋内的孩子哭了,妻子忙地去哄。   王承之母坐在桌上,看到眼前男子面色极俊秀,眉眼里尽是不凡的沉稳,举止投足看起来也不似寻常人。   依稀地回忆起,很多年前,隔壁人家的刚到此处时,那孩儿他爹,亦是存着此般的气度与华贵。   不由得问道:“公子可是识得那隔壁窦家?”   看到他微微点头,王承之母,便起身去往屋内,取了一捆小布包裹出来,解开陈旧的红绳,看到上头有一把金镶玉锁,和一把红绳所捆的发,交到他的手中。   “这是?”   “说来,也是造化。十数年前那一场大火里死的那位,原是和我家承儿定了婚约的。此乃信物,我们……是在不方便收着如此贵重的东西,便就此,交还与您吧。”老妇人连连叹息,摇着头回了屋内。   看着手中显旧色的金镶玉锁,轻触那一撮柔软的发。   不知怎么,屋内好似便沉寂了。好似有一阵凉风吹了进来,王承看着眼前人的模样,背脊有些发凉。   王承之妻哄好了孩子,看到男子手中的东西,忙地说道:“这不是胎发吗,便是出生时,割下的第一缕发。”   说着,摸了摸腹中的孩子。王承亦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独自,感觉到腹中孩子踢了自己一下,两人都是相视一笑。看到那男子的眼神,便问道:“足下,可是喜爱稚子?不知可否成家,孩子几岁?”   “已成。但未有子女。”他轻咳一声,才说道,“鄙人身子骨弱,只怕即便是有了孩儿,这孩儿,也活不长久吧。”   看着他的眸光,似是有所思虑。毕竟是伤心之事情,便也不好多问。   是夜。   他告别了王氏一家。走进了隔壁的院中。   此花,此树,此屋,此棚。   山重水复,天高云舒。屋舍俨然,田地平疏。春暖时落英簌簌,秋凉里金叶飘零。夜不闭户,人心淳朴。   紧紧地凝视着,被灼烧了一半,却还茁壮未枯的那棵梨花树。   伸出手,触摸树干,缓缓闭目。   好似感觉到身边,还有另一个娇小的身影,她亦伸出手,触摸着树干。   再睁眼,好似看到一树梨花烂漫,而自己的身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巧笑盼兮,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这便是你的扶风平陵,是吗。”   -   两年后。   永元十六年。陛下病重。   他告诉邓绥可传位刘祜。刘祜虽年幼,却是王族子弟中,最有帝王之才者。刘肇花了整整三年,殚精竭虑,为邓绥铺好此后的路。   这是他,身为帝王,为这天下所尽的最后职责。   -   永元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章德殿。   那一日,雒阳城下了第一场雪。纷扬而下,铺天盖地。凛冽的寒风吹过长街,吹倒高悬的壁火,火焰灼烧着灯笼布,在一片黑暗里烧着短暂而温暖的火焰。   二十七岁未满的汉和帝,在前殿,就此一睡不起。   他一生执政宽和而不轻纵,体恤民生,在位期间,国力昌盛,史称永元之隆。   而在以这一位皇帝为转折,东汉自此,不可磨灭地开始了梦魇一般的轮回,幼子继位,外戚与宦官交替干政。   永无止境的权位斗争,在这座千年帝都里无声地演绎。   当他的意识渐渐消散。年轻的君王,嘴角微扬,却有一滴泪垂,没入鬓间。   因为他看到。   无尽的黑暗里。   踩着轻柔的步子,女孩提灯而来。   谁一书纸笔,书不尽,王侯将门猎猎峥嵘。   谁半曲欢凉,曲未及,红尘错落几分独钟。   谁沧海一粟,谁垂青万古。   ☆、后记之 此生恨   延平元年。八月。   先帝次子刘隆继位半年,尚不满周岁而夭。邓太后急召邓骘回雒阳城商议,同时,重权加与家中幼弟邓宏为侍中,自由出入宫廷禁地。看顾宫城内不得异动。   邓骘风尘仆仆赶回雒阳城时,盔甲未卸,便从宫门直入长秋宫,觐见邓太后。   二人遣送宫人出去,便在长秋宫殿内密谈论。   “刘庆好生大的胆子,竟在我邓骘眼皮子底下行此大逆之事。”邓骘一锤砸在屏风上,屏风应声而倒,“阿绥,小皇帝死了,现下可如何才好。”   邓绥一席玄底凤尾双面绣外衫,内里是绛色裙裾,上头绣着大朵的合欢。头顶上发饰极沉,垂着两支东珠串的血玉簪子煞是醒目,耳畔的花钿栩栩如生。   她望着邓骘,道:“新帝本就是个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拖着刘庆罢了。他行事如此急不可耐,想来,是耿姬长年在他身上施毒,他的身体底子,也快要到大限了。”   邓骘深思许久,然后才道:“难道,如今便是你说的好时机?”   邓太后点头。   “刘庆一日不死,终是大患。先帝曾说,世子祜有帝王才,嘱咐过,先除刘庆,再扶刘祜。”邓绥说此话时,语气缓缓,观察着邓骘的神色。   果然见他脸色煞白一片,蓦然间便怒目圆睁,道:“你说谁?要立谁?!”   刘祜……刘庆的儿子,刘祜?!   邓绥微微皱眉,看着邓骘,说道:“大是当头,岂可论小非。”   陛下。您虽撒手仙去,徒留一片朝政纷乱。但臣妾答应过您的,一定会做到。   邓太后眼底,暗光流转,霸气凛然。   臣妾,定然为您,担起这天下。   -   清河王府的正妃耿姬被软禁近五年,王府里,终于有了些人丁。在这五年间,清河王身畔姬妾分别诞下三女二子。而就是在半年前,耿姬深夜里偷偷以天灯为引,将其两位稚子引到身边,分别赠送了二人一个绣花精致的香囊。   不过一月,两位小世子前后病倒。清河王刘庆生疑,彻查王府,查出了香囊的来由。   御医只道,好生将养着,两位小世子或还能活到十岁。   而刘庆的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想来,是注定了要子嗣淡泊。如今膝下康健,便唯有一个刘祜。   幼帝的登基不过数月,便驾崩。刘庆眼看着,便要大权在手。   邓骘来宣旨时,宣读的却并非立祜儿为皇帝的圣旨,而是宣耿姬入宫的懿旨。   整整五年未见,邓骘将耿姬从囚禁的苑中以轿撵抬出时,刘庆与耿姬擦肩而过,耿姬瘦得皮包骨头,面色青黄,但她的眼中,却是决绝之光。   “殿下……”耿姬的轿撵,在刘庆旁边停顿,“臣妾知道,知道殿下在害怕什么。你怕你登上皇位,膝下唯有祜儿一字,耿家便鸟尽弓藏,加害于你……但是,殿下,即便您不守昔日诺言,囚我五年,还与别人再生下儿子……我还是能,让这清河王府里,只有世子祜一人。”   天下,也终将交到我的祜儿手中。   轿撵抬出清河王府,抬入宫城。   耿姬清瘦的面色,从未如此镇定。   当她穿过层层宫闱,越过一道道门槛,终至长秋宫,看到宫殿尽头,威仪正坐一身华贵锦缎的邓绥时,她的嘴角,开始渐渐扬起。   而走近跟前,才看到邓绥身侧,宫人跪举着一斛清酒,三尺白绫,和一把匕首。   耿姬浑身一凉。   邓绥起身。将手中立储的圣旨,亲手交到耿姬手里,说:“王妃,这圣旨大抵便是您毕生所求,但如何才能将国玺之印盖在这圣旨上,便需要您,做出让步了。”   邓绥,要她用死,来换取祜儿的皇位。   耿姬心底清楚,如今邓氏独大。即便她有意让祜儿成为皇帝,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邓家的地位。   她必须守住太后的位置。   耿姬于侧,望着面前的婢女端着铜斛朝着玉杯中斟酒,眼中挣扎的光闪烁。良久,终归朝着邓绥行了端正的一礼。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祜儿。   这么多年来,她怎样的苦都咽下,怎样的事都敢为。   区区这样一杯酒,又有何喝不得。   眼底的光渐渐凝结。   堂上,邓皇后目光始终毫无波澜。   “本宫以为,清河王妃该是识得大体的,得失计较也自当如明镜一般。王妃只要喝下,本宫便会让你夙愿得成。”   耿姬的手,颤颤巍巍触上玉杯。   一饮而尽。   邓绥将圣旨拿于堂前,亲手,盖印。   耿姬颤颤巍巍地打碎了手里的玉杯,看着那圣旨,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她死了也没有关系,耿家是实实在在的国戚,就像是当年的窦家,终究要覆灭一样,邓氏也会是如此下场的。   一时之盛,根本不足为虑。   却便是在此时,邓绥才幽幽地说道:“王妃,你可知,清河王为何囚禁你五年。”   “因为他怕我,怕耿家。”   邓绥收袖于怀,正坐于堂,看着她:“那他,为什么不杀你。”   耿姬一愣。   此时,腹已生隐隐的痛感。   “因为他要报复你。你害死他毕生最爱的女人,他便不会让你轻易死去,他要一步步将你算计,最后,要你受尽锥心之痛,才能死。”邓绥垂下眼眸,伸出手,拂过圣旨上分明的字字句句。   “这是……何意。”   邓绥的眸,微微抬起。   “你当真以为,刘祜,是你的儿子吗。”   腹下一阵绞痛,一瞬间,血气上涌。耿姬捂着肚子,摊倒在堂下,她瞠目而怒:“你说什么……你……你……”   “你的儿子,与西绒的儿子不过相差十日。你害死西绒后,刘庆便偷偷掉换了你与她的孩子。耿姬,你还不明白吗,刘祜,是西绒的儿子。而当年你亲手掐死的那个,才是你的儿子。”   邓绥的话,让耿姬脑中破碎的画面,一点点闪过眼前。   怎么可能。   她……她费尽心力。   为刘庆,耿峣千方百计娶了窦南筝,背叛了窦家,铤而走险,才终于将其扳倒。那么多年来,耿家为刘庆,做尽了伤天害理,手刃无辜的事。   到头来,却是为一个死人……做了嫁衣。   噗。   一口鲜血喷出,溅红了衣裙。   刘庆。   你——   而眼光,却一点点变得灰暗。此毒发甚快,片刻间,她便指甲青黑,没了气息。   邓绥凝视着堂下的耿姬,再一次看到眼前这一道圣旨。   除了满心的苍凉,再无它言。   -   与此同时,清河王府内。   邓骘命人抱走了刘祜。将重重兵马围绕在王府外。   刘庆不知他要如何,却见他一个手势,一具陈旧的棺椁,被抬了进来。刘庆错愕,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带泥的棺椁。   这……这是。   邓骘看着清河王的脸色,眼中压抑了许久的恨意,渐渐浮现。   如果没有他,那个傻丫头,到现在都会好好的活着。都是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他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搅弄,逼到这般无尽绝望的境地。   而如今,阿绥竟然还说,要他的儿子当皇帝。   他如何能忍,他凭何要忍。   命人撬开了棺椁,邓骘从棺椁中枯腐的尸体发间,取下一支簪子。刘庆在看到那个簪子的瞬间,整个人立刻暴起,邓骘却好似早有预料,命人将他狠狠压住。   指尖用力,玉簪堪堪折断。   却好似承载着邓骘滔天的怒火,往地上用力一掷,摔得粉碎。   邓骘一脚踩上,碎玉,脚底转磨着,一边接过别人的火油,尽数倒在棺木里。手接过一个火把。   “邓骘,你敢……”   轰——   一把火,将那女子的尸骨,熊熊烧毁。   “这是你找了十几年的遗骨,是吗。你就是为了这个鬼东西,打断她一双腿是吗。”邓骘俯瞰着刘庆,看到他眼底却只有如今橘红的烈焰。   感受到了他歇斯底里的绝望,甚至看到,火光里,他终是落下了眼泪。   阿绒,不……阿绒。   “便是这个女人,让原本远离雒阳的窦归荑,开始牵扯进了雒阳城的事端中,是吗。”邓骘偏过头,看着已经渐渐变小的火势。   拿起长柄铲,邓骘一下捣入棺椁中。   在他的搅弄下,火势又渐渐大了起来。   “邓骘,你会不得好死……本王告诉你……”   邓骘头微微一偏:“哦?”   看着刘庆,勾起了嘴角。   “有多不得好死,是像这样吗。”   他苦苦寻找十多年的,西绒的遗骨,便是在这一日,被邓骘当着自己的面——   挫骨扬灰。   刘庆因为挣扎,而被摁住跪在地上。邓骘走到他的面前,揪着他的头发,一脚踩在他的腿骨上:“不要以为,先帝命我不动你,我就一辈子不会对你怎么样。刘肇死了,他也管不了我了,我不顾全什么大局,看着你痛苦,我才痛快。”   脚下一用力,生生踩断他一根腿骨。   却在他的伤处,用力地再踩着不松脚。   “刘肇的遗命,是让刘祜当皇帝。我承诺过,一生惟忠于刘肇,永不背弃。所以,我会让刘祜当上皇帝。”邓骘揪紧了他的头发,将他提起些许,凑近了他的耳边,“但是你听好了,不要以为,你便算如愿以偿了。”   “只要我邓骘还掌权一日,即便刘祜是皇帝,我也不会让他手握丝毫王权。我要他一辈子都当我邓氏的傀儡,我要他成为这世间,最屈辱的帝王,和你一样,只能任我折磨。”   邓骘,你!   兵权,真是个好东西呢。   刘庆从邓骘眼底无尽的黑暗与仇怨里,仿佛看到了,刘祜一生受制于他的悲哀与无奈。   “记住,这就是你拼了命,也要给刘祜的,所谓的皇位。”   心口一绞,刘庆眼前一黑。   原本身子骨就已经禁不起什么,如此一来,他几近晕厥。   而看着眼前,渐渐被焚烧成一片灰烬的棺椁。   刘庆却回忆起了很多年前,夕阳如火辉映下,女孩曾有的面容。   -   半年后,刘祜已为帝。   刘庆早在半年前,便气得一病不起。前两日病重,御医说,可能会熬不过这几日。却不曾想,最后来见他的,会是他。   看到他的一刹那。刘庆一口血染红了塌下鞋履,抬起头,看到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宋箫。   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在他塌前站定。足尖沾上些许血迹。   “殿下可是赢了?”光阴匆匆过,昔日的少年如宋箫,如今眼角也有了纹褶,“殿下可是不负誓言,将这世间的一切,都送给了阿绒。”   刘庆眼光一点点冷:“本王……”   宋箫眼光竟似怜悯。   “殿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真正想要的,殿下不是早已毁得一干二净。却还将自己扮作用情至深模样活着。殿下,西绒从来都不是您争权夺位的理由。”宋箫将一柄折扇打开,轻轻地遮住鼻梁,眼光垂下,“她想要的,从来都是和她钟情之人白头偕老。”   “你!”刘庆猛地觉得血气上涌。   “没错。”折扇微微下移,至下颚处顿住,宋箫的眸光极尽哀怨,“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有我。”   “殿下纵然是将整个天下都给了她的儿子。她又如何会在乎分毫。”   折扇蓦然收起,宋箫转过身去。   踏出屋子,看着这清河王府花团锦簇的模样,甚是可笑。   与此同时。   宫墙之内。   大权在握宛如当年窦家盛势的邓骘,一意孤行地限制着身为君王的刘祜的君权。朝野之内,莫不以邓骘马首是瞻。   邓绥却为此而深深忧虑着。   没有窦归荑。尔后,随着刘肇的死,就连窦归荑死前哀怨着,为束缚邓骘而要他立下的那一个誓言,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现在,好像再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他,在没有谁,能成为他新的刀鞘。   邓绥千算万算。   万万没想到,最大的变数,竟然是自己的亲哥哥。   邓骘,竟然成了她继承先帝刘肇意志,最大的阻碍。   大将军邓骘,以外戚自居,半年来擅权越距。邓家,一如当年的窦家,成为朝堂之上真正的掌权者。   邓绥回过头,看到长亭下,细细读书的那稚气少年人。   那是,新帝刘祜。   他温柔如玉,谦卑和顺的眼神里,暗藏着一个十四岁少年原不该有的锋芒。   邓绥的眸光缓缓放大。   对。   她可以隐约看到。   新帝的眼中。   有着,和当年年轻时的先帝刘肇,一样深邃如潭的暗光。   雒阳城下了一场新雪。那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不会有尽头了。   邓绥伸出手,一片雪落在她的手心。   她很清楚,这如雪般刺骨的寒冷,将在城中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没有写原定给邓骘的寇嫣然(哈哈知道我本来想要另写的一个番外,是汉安帝刘祜喜欢上了寇询的孙女寇嫣然,但寇嫣然长得像窦归荑,于是被中年时期的邓骘给抢走了~~~~为邓骘和刘祜的矛盾再添伏笔。) 但是在我看来,故事写到这里,就可以了。再写下去,就是下一位汉安帝的故事了。讲真,这种套路,矛盾,这样写下去,要我写到汉安帝夺了邓骘的权,再传位到下一位帝王,我都能接着写下去,并且乐在其中,因造就果,果又成为新的因,无尽轮回~~~~ 但是,历史绵绵,当止须止。窦归荑和汉和帝刘肇的故事,就到这里为止了。 如果我什么时候一时兴起了,再开个短篇,写两万字汉安帝时期的一些剪影吧(哈哈哈遥遥无期~~玩笑 话大家莫要当真) - - 然后就是,人物介绍章是我很头疼的一个地方。可能还是得锁了那一章。每个人物的命运,不同时期的状态与心理,矛盾从铺垫到爆发,还是让大家细细地自己去看吧。 此文明日入V,大约是V一半章节。希望大家喜欢的话,就继续支持吧。 - - 还有就是,某笛不厌其烦地大喊三遍《落雨声》《落雨声》《落雨声》~~~~这是我的新文哟,大概十一月完结,希望支持~ 雒阳赋是我的处女作品,我也深深感受到自己在处理一些情节过度上的吃力以及一些矛盾表达上的一些力不从心,就是那种,“斟酌很久,却好像并没有最准确地表达出我要表达出的感觉”的那种无力感。还有很多细节打磨上,也没有我一开始预料的那么细致。 所以有些小天使夸我文笔好,我真的是愧不敢当。因为文笔好并不应该是辞藻堆砌看起来非常华丽非常古风,而是能够恰到好处,用最简洁的篇幅,做到最准确的表达。 希望这本雒阳赋,能让你们看清楚,活在我心里的那个汉和帝刘肇,窦归荑,邓骘,邓绥,五叔叔,青釉,刘庆,西绒应有的模样。 但我相信,写完雒阳赋,我已经比最初的那个我,更会讲故事了。 希望下一个故事,我能为大家讲得更加动听~ - - 最后讲个关于自己的小八卦跟大家分享一下。就在前几天我自己看B站自己剪短发的视频,然后一时兴起,就自己咔嚓嚓把长长的头发剪了。这也是我从幼儿园起,第一次留短发。我想说,第一剪刀下去真的超级超级紧张啊,但是,剪完了,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所以,也鼓励看我文的小天使们,如果有什么特别期待去做又不敢做的事情,鼓~起~勇~气~哦~~(没想到我纠结了两年不敢踏进理发店去剪的头发,会断在我自己握着的剪刀里) -- -- 以上。 《雒阳赋》要跟大家摇摇手说再见了。拜拜~~~~~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